蜥蜴——这是《辞海》中一种动物的名字。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物种的总称。在动物学上属于爬行纲,是有鳞目的一个亚目。从习性上说,蜥蜴多生活在平原、山地、树上、水中,以昆虫、蜘蛛、蠕虫等为食;从生态上说它多分布于热带和亚热带。从科属上说又分为蛇蜥、草蜥、巨蜥、蛤蚧、壁虎等。在我最喜欢的一档电视节目《动物世界》中,我知道了在南美洲等处还有更稀奇的“鬣蜥”和“蚓蜥”等,“鬣蜥”长得头角峥嵘,像是披了铠甲的战士;而“蚓蜥”生活在地下,连眼睛都退化了。但它们都属于蜥蜴类。
在这里,我要说的却是在我少年时期与我有过“非常之缘”的“麻蜥”。这是在我国华北平原上寻常可见的一种小动物,人们叫它“蛇虎溜子”(音),也有人叫它“地出溜子”“蝎里虎子”等。之后,我到了外地,见有人称呼它为“四脚蛇” ——意思是生了四只脚的蛇——我立马觉得这个名字好,既形象又传神,不像“溜子”之类显得土气,而“蜥蜴”或者“麻蜥”又觉得多了些书卷气。所以,我在自己一篇较为得意的短篇小说《讨封》中,专门写到这种小动物,就称它为“四脚蛇”。
我少年时在姥姥家,养着兔子养着羊还喂着猪,所以在上学之余,得经常到地里为兔子、羊和猪忙乎。地里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春天主要是剜菜,夏天主要是拔草。到了秋天之后,除去拔草还要带上筢子去收割后的豆地里搂豆叶,拾柴火,带上铁锨到刨过的红薯地、胡萝卜地或花生地里去翻“地漏”。四脚蛇是我经常遭遇到的老伙伴。春天它出来得最早,秋后它又走得最晚。所以,我一遇见它,就会顺手捉到手里玩耍。
捉到四脚蛇,一般是要它玩“刷锅”。四脚蛇有一个特别的本领,就是一遇到危险,它的尾巴就会自动脱离身体——身体逃跑了,尾巴留下来做掩护。四脚蛇的尾巴是格外灵动的一个部位,它脱离了身体以后,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身体”,仍然能扭来扭去地跳动。所谓“刷锅”,就是先在地上挖好一个小坑,然后尿上半泡尿,再将这一截尾巴放进去,看它在尿泥中乱蹦。如果是一群小伙伴在玩,就各自捉一只蜥蜴,并在各自挖好的小坑里尿上尿,然后一起将蜥蜴的尾巴放进去,看谁刷锅坚持到最后谁就成了赢家。
之外,我处置四脚蛇的手段大致还有两种。一种玩法是向其口中塞土;另一种玩法是在其后腿中间位置横着撕开一道口子,然后挤出里面的卵。向其口中塞土的后果是引起四脚蛇的愤怒——把它放到地上后,它会跳着脚向人示威。那模样,那架势,像是要和人决斗和人拼命似的,使人生出一种讥笑和蔑视的趣味。而将其肚子中的卵挤出,却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纯属一种无聊和残忍。这样“无聊和残忍”的游戏我做得多了,后来都能分清它们的雌雄——两后腿和尾巴中间呈淡红色的是雄四脚蛇,两腿和尾巴中间呈灰白色的是雌性。雄性挤出来的是橙黄色的卵,只有两粒。而雌性挤出的卵则呈珍珠白色,多则四五枚的样子。挤出的卵毫无用处,随手一扔,很快就成了蚂蚁们的美食。
被我挤过卵的四脚蛇,我一般都给以“包扎”处理——在它们的伤口上撒一把干土,就当是给它们“止血和消炎”,或者以草蔓将其伤口缝合,然后“放生”。被放生后的四脚蛇还真有活下来的。因为几天后,我会到处找寻那些手术后的四脚蛇。有的行动缓慢重新被我捉住,见其伤口似是愈合了。像这种“愈合”了伤口的四脚蛇有多少?死了的又有多少?我不知道。
而那些口中被我塞过土的四脚蛇,我却再也没有遇到过。是它们找到一处水坑,将自己口中的泥土清洗干净然后逃生去了,还是因为不能进食都已经饿死了?我也不得而知。但是,它们那种在受到强大的人类“侮辱”以后,还敢于以愤怒直面人类的姿态,却让我每每想起来都会有一种别样的思量。
上了学,读了书,有了文化,并学会了“反思”以后,我甚至对那些“愤怒”的四脚蛇有了许多敬畏和怵惕。再后来,我读书读到了“士可杀而不可辱”这句话,又想起了它们——面对敌人的屠刀能处之泰然,但不能承受对“人格”的凌辱。那些“愤怒”的四脚蛇,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知道了蜥蜴是益虫,它们专门捕食蚊蝇、毛虫、飞蛾等害虫,是农田里的卫士,这都是后来的事了。但在知道这些事之前,我还捕捉过大量的四脚蛇拿回家去喂鸡。我把它们统统腰斩了,切成小段,扔给鸡吃。鸡吃了这些富含营养的高蛋白高脂肪,于是就努力地天天下蛋,下大个的双黄蛋。
我吃过那样的鸡蛋,它们营养过我的身体,甚至滋养过我野蛮、蒙昧时期的无聊和残忍。是的,我确实那样做过,反省也好,追悔也好,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可至今,我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话语向那些无辜的生灵们再说一声道歉了。
仓官
“仓官” 不是“官”,而是鼠,属于哺乳纲,啮齿目,鼠科的一种老鼠,也是我家乡沧州盐山一带对仓鼠的一種称呼。不过是说这种老鼠善于在地里打洞,并且能够储藏大量的粮食,对农业危害极大。当地农民对其既憎恨又无奈。不过有意思的是,盐山人不将其称为鼠,而称其为“官”,恐怕倒有一些影射人类社会中某些人的意思。我曾试图将仓官写作“仓倌”,但感觉上不大对头。查了查《现代汉语词典》,“倌”字的定义有两个:一是指农村中专管饲养某些家畜的人员,如羊倌儿、猪倌儿;二是指旧时某些行业中被雇佣专作某种活计的人,如堂倌儿。显然,这个“倌”字用在鼠类上并不合适。
仓官似乎还有一个“大眼贼”的诨名,大概是因其眼睛大而又贼亮,人们就依其长相而称呼,就像人与人之间也常以“大牙”“大鼻子”“疤瘌眼”相互称谓一样。但也许“仓官”自是“仓官”,而“大眼贼”则是同生并存的另一种鼠类也说不定。因为我小时候就和伙伴们争论过这个问题,但是各持己见,至今谁也没有分辨明白。
仓官与农民简直就是一对“天敌”。农民从下种的时候起,就一直提防着仓官。为了不让仓官把种子吃掉,在种子下地之前就先得用药浸过。浸种子的药得每年都换,而且换了又换。但浸归浸,种归种,仓官该怎样活着还是怎样活着。到了秋天,万物收获,农民忙得顾不过来,这个时候就成了仓官大显身手的空当。仓官喜欢储藏的粮食一般以豆类和花生居多,盐山一带低洼盐碱,土地贫瘠,大片大片的洼地里种的就是豆子。像黑豆、大豆属于低矮作物,常在仓官的洞里发现。仓官的嘴两侧各有一个颊囊,它就靠了这两个颊囊采集并搬运食物。它虽然有此伎俩,却并不善于攀爬,所以像高粱、玉米这样的高秆作物就不易被仓官危害。
虽说仓官与农民为敌,但它的名气在当地却很大。尤其是到了深秋季节,场光了地净了,麦子也种上了,甚至田野里又有了一抹新绿,但人们一时还适应不了这猛然到来的悠闲,所以还爱按着习惯每天到地里溜达溜达。说是溜达,其实是在寻觅,在我们那个地方叫“踅摸”。农民们一年的指望都来自土地,土地就是他们的依赖,一把草,一根柴禾棍,甚至一颗风干了的驴粪蛋,只要是能够踅摸到的东西他们都会拣起来拿回家。这个时候,在空旷的原野上,如果谁在踅摸,或者谁已经踅摸到了什么,大家都会看得很清楚。
仓官一般都选在岗坡、高台或地界和壕沟的边沿上打洞。但能够发现仓官的藏身之处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一是仓官是个狡猾的东西,它的洞口都十分隐秘;二是踅摸的人多。即便是有所发现,也大多不具备实际的挖掘意义。挖掘仓官的洞穴可不仅仅是为了逮住几只仓官,所谓的“实际意义”只在于找到它储存粮食的仓库。一窝仓官的仓库里通常能储存几斤到十几斤粮食,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能碰到储藏了二三十斤粮食的大洞窟。所以说,在一览无余的大地上,如果谁发现了一处仓官的洞穴,真无异是发现了一笔不小的“外快”。
挖掘仓官洞可以说是一项既拼体力又拼智力的劳动。
仓官在打洞时就预见到了危险的存在,所以它的洞穴一般都有几个出入口。你如果只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或只朝着一个方向挖掘,结果只能是扑空。仓官察觉到有人挖掘,并不急于逃走。它是掘土高手,这个时候它会施展它的“独门绝技”——囤穴。它会迎着人挖掘的方向快速地向外囤土,有时人挖掘的速度还不如它囤土的速度快。所以,有的人挖着挖着,会因为再也看不到洞穴而终止挖掘。而有经验的人则会用一根高粱秆试探出虚土所在,然后再将高粱秆插进去——这个时候,如果想捉几个活仓官,就没有必要急于挖掘了,而是要快速找到它的另外几个出口,然后堵住,等着活捉就是了。但如果你的目的仅仅是寻找它的仓库,你就沿着高粱秆挖下去就行了。
进入了仓官的洞穴,也并不意味着必然有收获。因为要想在迷宫一样的仓官洞穴中找到储藏粮食的仓库也得依靠经验。如果你挖着挖着,只是发现了一堆粪便,这一定是它的厕所。如果窝里边还铺垫着草叶、毛发等柔软的东西,这就是它的寝室。好多人往往挖到仓官的寝室,没有发现粮食,就自动放弃了。而有经验的人就不会这样。因为找到了它的寝室,就一定离着它的仓库不远了——一般情况是仓库就在它寝室上下左右不远的地方。仓官这种动物的精明之处就在这里,它储存的粮食既要保证不被人找到,又要保持干燥。尤其当你打开了它的仓库,并清剿完毕之后,往往还会感叹一句:这鬼东西还真会享受!要是变成人,不知道有多精呢!
在我以往的经历中,我也只是成功地挖掘到三五次仓官的仓库。有一次将洞穴中储藏的大豆挖了出来,但又找不到东西把它弄回家,就将裤子脱下来,装了满满两裤腿豆子。回家以后上秤称了称,足有十多斤重呢!
这些豆子都被仓官保存得很好,既没涨大,也不腐烂。回家后将其淘洗、晒干处理,但即便经过处理以后,自己也并不直接食用,而是等到冬天换成豆腐吃。现在看来,这种做法似乎有些不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但当时就是当时。粮食重于山,谁也舍不得扔掉。
泥鳅
我对泥鳅始终有一种敬畏心理。首先是它的长相,我觉得它有些像龙,像汉之前乃至春秋战国时期龙的造像。那时期的“龙”被塑造得简洁生动,一派自然天成,就像大自然中活着的一种生物。或者说那时的“龙”就像是泥鳅,龙的造像就来自于“能幽能明”的泥鳅。不像现在或者唐以后的“龙”的形象,过分地强调了装饰性,弄得面目太过夸张,甚至于有些狰狞了!其次是泥鳅的秉性,它动作矫捷,在泥中在水中如鬼影如闪电,很不容易捕捉,像是有着人一样的智能。最让我惊异的,还是它对气候变化的敏感——甚至有人用它来预报天气。长时间以来我一直琢磨,小小的泥鳅身上莫非就有“龙”的血统?
“捉泥鳅”是最值得向现在的少年儿童推荐的一种游戏,那场面既紧张又刺激,可谓健身益智,充满了与自然亲近的趣味。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只要在农村生活过,大都有捉泥鳅的经历。那时候沟渠坑洼多,“捉泥鳅”是乡村孩童常玩常乐的节目。
我十岁那年,正好赶上村里边“翻坑”。那是有十几亩面积的大水坑,翻坑就是把坑里的水抽干,并清理出坑底的淤泥,以便重新蓄水的意思。随着坑里的水越来越少,鱼就显得越来越多;随着鱼越捕越少,在坑底淤泥里钻进钻出的泥鳅就显现出来了。像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都放了假,早就脱光衣服在坑边急不可待了,我们看见泥鳅比现在的孩子们见了可乐和冰激凌还要兴奋,一个个争先恐后扑奔到淤泥中。淤泥深可齐腰,金黄色的泥鳅在乌黑稀软的淤泥中稍纵即逝,它们的存在就像专门为了逗引人似的,时隐时现的身影把我刺激得精神恍惚几近陶醉又近乎疯狂。现在回想那时的场景,整个泥坑完全变成了人与泥鳅的狂欢。泥鳅成了精灵,人则成了泥鳅。泥鳅“叽叽”叫着,人“嗷嗷”喊着,在泥水中泥鳅和人相互较量,而人和人之间倒是谁也分不清谁了,坑沿上和坑中相互辨识的就只剩下娘呼儿叫的声音。我的腰间挂着一只盛装泥鳅的布袋,待我捉满了就跑到岸上我姥姥身边,倒在她守着的铁桶里。那天,我和我小舅的共同战利品就是半铁桶加一洗脸盆泥鳅。
那次对捉泥鳅延续性的体验就是吃——炖着吃了,也烧着吃了。它的滋味并没有给我留下更特殊更深刻的印象。不像后来人们所渲染的,说泥鳅又滋补又壮阳啥的,甚至还弄出什么爆炒干炸、红烧清炖等名头到各色菜谱上招摇。我最早还听说过有一道菜名字叫作“泥鳅钻豆腐”,听起来就给人一种残忍的感觉。具体做法还很讲究,要將刚刚捉到的泥鳅先在净水里养上三天——让其吐尽肚中脏物;再放在配制好的花椒大料水里养上三天——让其体内入味;然后再放到打好的鸡蛋里面让其喝饱。在烹制前,先取嫩豆腐一块置于盆中,然后放入泥鳅上锅中急蒸。泥鳅在锅中遇热自会钻入豆腐,待泥鳅窒息后,豆腐也与泥鳅紧作了一处。这时,再取出加油盐作料上锅以文火蒸,待香气溢出后这道菜就算成了。
这道菜有多少人吃过见过我没有统计,但这道菜的菜名和制作方法却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而且版本还惊人得一致。由此可见,人们对泥鳅是始终充满饕餮欲望的。但就我自己来说,更没有这样“刁钻”地吃过。像这种刁钻的吃法,我当然还可以举出一些,如人们津津乐道的广东的“生吃猴脑”,如传说中山西的“吃活驴”等等。据媒体报道,不久前有人打着“食文化”的幌子,想“挖掘”这一道“吃活驴”的盛宴,但刚一炒作就被取缔了。这涉及到了动物的“生存尊严”问题。而它恰恰是人类需要自己去认真体味的一种生命感受。
泥鳅格外顽强的生命力也给我留下了不同寻常的记忆。那一次在吃捉来的泥鳅前,有些还被我放在玻璃瓶里养了起来。用它来预报天气,就是那个时候我通过观察它们而得来的经验。要阴天了——泥鳅都上浮到水面;有暴风雨来了——泥鳅上下翻腾;天要晴了——泥鳅沉到水底去了……在我看来,这几乎就像是呼风唤雨似的灵验。更让我称奇的还有,有一天那只盛养泥鳅的玻璃瓶被一只猫扳倒了,泥鳅乘机跑了出来。等我把猫赶走,早已经少了几条泥鳅。我还以为是被那只馋嘴的猫吃了,可是过了几天,我突然在墙角处发现了一条已经干瘪了的泥鳅。我把它重新放到水里,不想这只泥鳅竟奇迹般地复活了!
(赵云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出版有小说集、诗集、散文集多部;中篇小说《上学去》曾获河北省第七届文艺振兴奖。)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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