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背靠着土崖凹槽中竖堆着的玉米秸秆,全身心投入地晒太阳。寒冬时节,天再晴好也有小风溜溜地吹。爷爷袖着两手,眯着两眼,正对着太阳,让被风吹得飘忽不定的阳光尽可能多地抚摸到他。他的后背攮进秸秆里,让储存着阳光和草香的秸秆从后边给他提供温暖。他雪白的头发和胡子,在太阳下闪烁着刺眼的白光,高调宣扬着一个高寿老人的生命沧桑。
立秋以后,南太行西麓山地的风便日甚一日地硬起来。這时的风,对于青壮人算不了什么。可对于爷爷,却是割肉剔骨的钢刀。他老迈的心脏和衰退的机体,已无法与风抗衡,即使五黄六月天,也不能脱下厚厚的棉衣。秋凉后,他只能借助阳光和家中燃煤的炉火,弥补体温的不足。可秋冬的太阳像他的生命状态,缺着一个角。秋冬的风拿捏准他的软肋,毫不留情地撕开他的衣服,钻入他体内,在他的血液、骨骼、脏器里住下来,使他原本就有了倾斜度的身体,愈变成一个抖抖索索的问号。
爷爷在土崖凹槽晒太阳时,偶尔有村邻从旁边的小路上经过,大声喊他三叔或三爷,问候他身体还快当吧。爷爷很惊喜地直起身腰,藏匿在皱褶里的笑容先试探了一番,才呼啦一声一涌而出。令他兴奋的是,竟然还有人愿意进入他的世界,和他说说话。他会因此激动好长时间。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是谁,可终归失败。他只好抱歉地甚至有点谄媚地笑着问,你是谁呀,我眼睛不管用了,看不清人了。然后半张着没牙的嘴,眼巴巴期待着对方做出回应。问候他的人只好大声报出自己的姓名,并把话语斩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我是,某某某,我说,你还快当吧?”爷爷终于听清了,连连颔首说:“快当,快当,就是老不中用了,白吃白喝等死呢。”问候他的人赶忙截住他的话头,大声喊道:“快别这样说,你这辈子行好了,能活过一百岁。”爷爷说:“千万不敢,光吃不能动了,活着也是祸害。”
这些人宽慰他几句后离开,如果是两个人以上,会边走边感叹:“‘不怕得子晚,就怕寿命短。你看人家三爷(三叔),四十岁才得了老大,四十四岁又有了老二,可照样儿孙满堂,红红火火一大家人。”
他们说得没错,八十六岁的爷爷的确儿孙满堂,一地阳光,一大家人红红火火。可这红火,对爷爷来说只是个假象。他徒有其表的眼睛、耳朵,将他与其他人割裂成两个世界,他一人独处在一个世界里。他曾经是家里的主宰,可早在二十年前,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便进行了权利交接。他们分割了他一辈子扑闹下的家产,各自占据了家里的中心位置。
我家和大伯家共十几口人,同住一个院子。一日三餐时,上地的上学的都回家来吃饭。这时是最忙乱的时候,院子里你来我往,人声嘈杂。可这些,与爷爷没有关系。他静静地待在以前和奶奶居住的老窑里,已无能力关注谁回来了,谁没回来,没回来的原因是什么。我们这些本来耐心就很差的孙子孙女,很难进入他的世界,也不试图走进去。只有大伯、父亲逮空子问问他们的父亲:“爹呀,今儿得法不得法?”再有就是,我们孙男孙女中的一个,受指派将饭端给他,然后迅疾离开,去扑自己的饭碗。那个时候,我们的嘴最当紧。早饭、午饭后,大伯和我家的人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匆匆而去,院子里就剩下爷爷孤零零一个人。
爷爷越来越像一个会出气、有温度的雕塑,被搁置在家里的高处。他还像是家里供着的一尊神,地位很高贵,可只有在初一、十五和逢年过节的重要日子,才会被人想起。
爷爷被岁月打败了,只剩下了活着的力气。他默认了这个结果,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静静地等待一个日子的到来。他知道,上天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切。
二
爷爷进入一个人的世界,是奶奶去世以后。这一年,我家于年头年尾送走了两位老人,正月一个,腊月一个,对头正好一年。
个子高高、捣着小脚后跟走路的奶奶,一生性格刚强,精于田间地头和家里灶头、剪裁针线、养蚕缫丝、纺花织布等各路活计。兼以一辈子养儿育女,劳苦功高,在家里享有很高威望。我家没分家前,十几口人的大锅仍由奶奶扛着,大娘、母亲和两个堂姐从地里回来,才搭把手。大伯和我家分家后,奶奶和爷爷自起锅灶。太行山上是非产麦区,生产队分的麦子只够过年过节和待客的用度。可他们的两个儿子,宁愿全家吃糠咽菜,也多给他们的爹娘一些白面、小米、玉米糁和玉米面。有奶奶照应着,爷爷想吃干吃干,想喝稀喝稀,活得很熨帖。可奶奶突然撇下爷爷走了,爷爷的饭食改由大伯和我家一轮三天端给他。这对爷爷来说,差别不是一星半点儿。俗话说,满堂儿女,赶不上半路夫妻,何况他们是相处了六十多年的夫妻,奶奶的位置,谁也代替不了。奶奶离开导致的直接后果是,爷爷断崖式跌落于孤独的深渊。
早在十年前,大伯与父亲商量后,杀了房前屋后自家养的两棵大树。木头干燥后,请来木匠又锯又刨,砰砰梆梆给爷爷奶奶各做了一口寿材。做这种事,与死亡密切相关,可爷爷奶奶对这样东西非但不忌讳,反显得很欣慰,称其是“小木屋”。奶奶于这年的正月初五,走完了她八十二岁的人生道路,抢先入住“小木屋”,寄葬于一处土崖的洞窟里(我们这里的规矩,男当家先辞世,可以入葬老坟。如女当家先逝去,只能先行寄葬,待男当家也过世后,方可随葬进老坟)。爷爷的那口尚未上漆的白皮寿材,依然摆放在已不住人的南窑角落里,用四垛土坯支起来防潮。爷爷时不时去看看,用手抚摸雕刻着的兽头和花纹,呯呯呯拍几下天板说,有这东西,我死得起了。我不像小时候那样又喊又叫阻止他说这样的话了,可仍然很吃惊。爷爷一点也不奢望活得更久,随时准备离开。
奶奶在世时,两个人越来越退化成“老小孩”,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拌嘴生闲气。气头上的奶奶最好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屁股眼子大,把良心给屙了。爷爷拿着原话怼回去。两个人拿狠话互怼的时候,都气咻咻的模样。对他们的争争吵吵,一家大小都见怪不怪。我们知道,这是他们打破生活沉闷的一种策略,相互都排解了寂寞。故我们有时劝阻一下,更多时候任由他们斗嘴。说不定偶尔就能听到他们不小心泄露的秘密。比如有一次我就听到,爷爷年轻时于雨天去玩跌“三枚儿”的赌博,让奶奶抓了现行。奶奶大闹赌场,不仅把爷爷骂回家,还把参赌的一伙男人都捎带着骂了,赌局自然被她搅散。后来我从爷爷嘴里知道,跌“三枚儿”是将三枚铜钱放手上往下跌,按面朝上或朝下的多寡定输赢。赌注可大可小,小可押皮钱,大可押银元,赌急了眼,有把自己家耕牛、房屋、老婆押上的。还有一次我们听到,奶奶做姑娘时不仅人长得好,而且家境也比爷爷家强,可奶奶“瞎了眼”看上了爷爷。那时她爹娘都不答应与爷爷的亲事,是奶奶非要跟爷爷。可奶奶好像又十分后悔,大声责问爷爷,这一辈子,跟了你都享啥福了,就是逃荒要饭,吃苦受罪?有好几回,眼看就要饿死了!爷爷虽然也回话说,你老王家好,富得流油,可咋也逃荒了?可仅仅是招架,扔下句“好男不和女斗”,在奶奶“没良心”的吼声中躲出去。
可奶奶不管爷爷屁股眼子大还是不大,良心是屙了还是仍然留在肚子里,独自一人往西方去了。奶奶去世那晚,我全家大小和本家的人,都来送她最后一程,炕头炕尾和地面挤得满满的。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叮嘱我大伯我父亲,“招呼好你们爹”。我受指派去叫在另一个自然村的大姑,一出门,看见爷爷独自坐在门墩上,嘴里嘟嘟囔囔地罵,你个没良心的王某某,让我先死了你再死中不中?偏偏你要先走。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幽微的星光下,爷爷皱纹密布的脸上鼻涕泪水一塌糊涂。从爷爷的话音里,我听出他内心深深的悲哀和无助,或许还有对以后生活的某种恐惧。
三
爷爷六十七岁才有了我这个长孙,我最受他和奶奶的疼爱。奶奶走后,我本该抽空多陪爷爷说说话,解解闷。可这时的我,除了这个年龄近于自闭的少言寡语外,还受着两件事的困扰,心里很烦。
我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因时代的缘故,别无选择地回村里参加农业劳动,多数时间压在一条扁担下。加上当时粮食不过关,我从地里回来,肚子饿,身上乏,往炕上一倒,一句话也不想说。要命的是,我急于脱离农村走出去的希望,极其渺茫,经常处在郁郁不乐中。看不清我有什么前途的父母不敢大意,随乡俗差人四处给我提亲。可村里那些养着土得掉渣的丫头的人家,也嫌我家穷,嫌学生出身的我不是块劳动的好料,都婉拒了求婚。我既庆幸,又憋屈得快要爆炸。心情糟糕透顶了的我,除夜晚陪爷爷在老窑睡觉外,既不懂也没心思陪他说话。
不光我混沌不懂事,他的儿子儿媳、孙男孙女忙上工,忙上学,都像快速转动的陀螺。而且大家都认为,一个老人,吃饱喝足了,穿戴暖和了,无病无灾的,还要再给人增添点拖累?这恰恰也是爷爷不愿意的。他是个和善、明智、隐忍的老人,更懂得农人时间的宝贵。除非他身体不适时,大娘或母亲才有可能向生产队告假,留下来照顾他。可仅限于熬点土方子的药,端水端饭,照应他躺下后,依旧不停地旋转。对女人来说,家里的细碎活更缠手。唯独大姑抽空来看爷爷,给他洗洗手脸,不厌其烦陪他说话。大姑是爷爷奶奶的头生女,此时也已六十多岁,也伺候着一大家人,只能抽空来。说不了多一会话,就得赶回隔着一道山岭的家,忙做饭,忙家务。
我偶然间发现,爷爷佝偻着身腰慢腾腾走路的时候,或者靠着秸秆晒太阳的时候,总是像患病的人一样,发出哼哼哼哼的呻吟。我问,爷爷,你身体不得法吗?他回答说得法。我说那你为啥一直哼哼。爷爷自嘲地笑了,有点忸怩地说,我觉得这样才得劲,不由就想哼哼。我在若干年后才想明白,爷爷是用呻吟和偶尔的咳嗽,填充着空洞的时间,也给自己弄出一些声响,好排解和对抗可怕的孤寂。
村里有老人或年轻人逝去,耳背的爷爷却偏偏听见了我们议论,很重很长地叹一口气,十足愤懑地说,老天爷瞎了眼,该死的不让死,不该死的却早早就收走了。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一生中经见早夭早亡的事太多了,包括我的二姑、三姑、四姑,都先他和奶奶而去。如今,奶奶也先他而去。按他的识见,不会不知道寿命这东西不是平均分配的,压根就不存在公平与不公平。可他仍然愤愤不平着。我猜想,他已盼着离开人世,好与奶奶在地下会面,彻底从孤独的煎熬中解脱出来。
夏天的时候,一直来看望爷爷的大姑发现爷爷腿部浮肿,一按一个坑,半天缓不回来。大伯、父亲和本家的大伯们看后议论说,男怕穿靴(脚腿肿),女怕戴帽(额头的皱纹展开),爷爷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可爷爷除了越加迟钝外,还是老样子,天气晴好时,仍然呻吟着挪出去晒太阳。可离大年越来越近时,爷爷一下起不了床了。我大声问爷爷你这是咋了,他语调平静地说,我恐怕要走了,昨夜我梦见你奶奶,还有你老爷爷、老奶奶、大爷爷、二爷爷等一干人,牵着小毛驴接我来了。我被吓坏了,爷爷说的都是已过世的亲人。我赶忙把大伯父亲他们都喊来,大家终于停止了陀螺般的转动,在家里守护爷爷。
爷爷最多在床上躺了三天,饭食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然后拒食昏迷,像睡着一样悄悄离开了人世。
这时候,我能认真对待爷爷了。我想起了爷爷诸多的好。我像狼嚎一样尖着嗓门嚎哭。村邻劝我说爷爷是喜丧,不必太伤痛。我也认同是喜丧,不是谁都可以活到八十六岁的。更何况死对爷爷来说,的确是一种解脱。可我还是尽情地挥霍着泪水。因为我很清楚,我也是缺了一个角的太阳,寒了爷爷的心。我以眼泪的方式,浇灌觉醒了的痛苦与愧疚。
(辛贵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见于《散文世界》《散文选刊》《文学报》《天涯》《在场》《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山东文学》《黄河》《朔方》《草原》《奔流》《岁月》《芳草·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等刊物,著有散文集《背着太阳行走》。)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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