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2012年,我乘坐大巴沿山路进入太行山时,太行高昂的巉岩、挺立的石壁,就曾让我震撼不已:那不是石头,分明是不屈的头颅和敞开的胸膛。
它们不是卵石,是大块的胸肌,是暴起的青筋,是北方的汉子,带着骨气、血气和杀气,是嶙峋、起伏、绵延的龙脊,有一股强悍的民族风,回荡在半空中。
当时,我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它们,一路上都不能收回来,生怕错过了某一块。从东边的华北平原来,或像我们,从南边的黄淮平原来,刚刚跨越黄河,刚刚走过平坦膏腴的麦田和棒子地,像一下子撞上了一堵墙,一脚刹车,人不自觉地就被震了一下子。我想,当年的日军也是这样的吧,他们的铁蹄踏破华北时,他们的履带碾过黄淮时,当是轻蔑一笑的:五千年的华夏,徐福的旧家,阿倍仲麻吕的大唐,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可是,当他们来到太行山前,一定倒吸了一口凉气,汹汹气焰,腾腾杀气,顿时萎了下去,日寇的短影印在石壁的脚丫上,像一只风干的壁虎。巍巍太行对他们说:“不!”他们的东洋刀在太行石上豁了口,他们的三八式在岩缝里折了身,他们的武士也在这里丢了魂。
那次路过,堪称壮美的太行,给我留下了好感。国内的名山我拜访过不少,黄山的奇秀,华山的雄险,泰山的厚重,五岳之外,这太行,这一尊尊粗线条的汉子,这一层层袒露的石岩,显得那么实诚、憨拙和可爱。
在太行腹地的郭亮村,我看到更多更丰富的太行石。那铺在路上的,垒在堰上的,砌在墙上的,或圆脸,或方额,或尖颔;它们拆下来,都是单兵作战的武器,挽起手来,就是挺胸而立的铜墙;还有,那滚在深壑里的,形成了巨大的石阵;那挂在崖壁上的,红岩百里,好似刀劈火烧,有血染的风采。
在郭亮村,有几个作画的人,正支着画架对着石壁写生。我立在他们身后看了一会儿。在一方不大的宣纸上,他们用墨笔,或勾,或皴,或擦,或点,他们都在画石头,或者说是从石头画起。是啊,在这里,唯有石头,最能表达那种力与美;唯有石头,最能传达太行的怒吼和叹息。
在郭亮村的挂壁长廊,我捡了一块小石头放进了背囊。这是一块灰褐色的石灰岩,四棱分明,底部平坦,我在众多的石头中选择了它,是因为它身上带有凿痕,我要保留这份人工,置于我的案头,然后由此浮想,那些腰系大绳、悬于绝壁的人,他们左手钢錾,右手油锤……
回来后,我将这块小石头底部细细地磨平,磨的时候,心中慢慢酝酿,然后用冲刀之法,一口气勒出了“愚公移山”四个汉字,白文朱印,篆书隶意。愚公移山,改造中国,愚公移山的故事,只能发生在太行。从神话到现实,太行都是一座有骨气的山。
太行水
我到八里沟的前一夜,山西大雨。山西大雨,河南受灾,八里沟,八里倒有七里被拉上警戒线,不准亲水了。
昨天下午在南坪,看到的都是高峡悬瀑,清水潺湲,这里却是一腔浊水,滚滚出山。也好,清水是太行,浊水也是太行,涓涓是太行,濯濯也是太行。
一段一段的路被水先到了,清澈的泉流,浅浅地漫过黑色的柏油路面,涌动起粼粼的波纹,像一群白鱼逆鳞而戏。看到此种镜像,我等纷纷脱鞋脱袜,袜子塞进裤兜里,将两只鞋带一系,挂在背包带上,这么多年中规中矩地做人师,好多年不戏水了,今天就在这八里沟,这太行深处,玩他一把,像古人说的,放浪形骸,把别的暂且放下。
在八里沟的沟垴,我看到了一挂最骇人的瀑布——天河瀑。这之前,这之后,看了许多瀑布,什么黑龙瀑青龙瀑的,相比之下,它的体量最大,气势最宏。许是昨夜的一场劲雨,惹毛了它,它才那么凶,那么野,那么暴力。一千多米的海拔,一百五十米的高程,就这么一头摔下来,不管不顾地摔下来,几里外,我就听见了它的龙吟虎啸。到瀑前,其实根本到不了跟前,瀑布上空,水雾弥漫,瀑点飞溅起漫天水花,有小的气旋生成。举伞前探,伞掌不稳,脚下有微微的震颤。
在太行,我感受到了水的力量。在八里沟,在宝泉,在小寨沟,在红石峡,随处都能看到水石相搏的情景:大石走空,跌落深壑,挡住了水,水推石移,激起片状的、碎末状的争吵,成了太行最为常见的景象。
我是来自水乡的,和我们那里处处可以行船的水相比,这山中之水更具有鲜明的个性。
太行木
我想写写太行的树,它们也同样打动了我。这里用“木”不用“树”,不是我矫情,只是觉得,太行山的树更接近“木”的简洁,更接近树的本质,与太行的石更搭配,更相得,更像一个炕上的两口子。叫它“木”还有一个原因:我沿途看到了很多店家摆卖在门口的崖柏根雕和手串。
太行山没有崖柏,商家所售的是侧柏。侧柏也是太行山一宝。侧柏不惧贫瘠,颇对太行瘦瘠命硬的脾气,侧柏和太行,是一对过命的夫妻。
千年松,万年柏。这些侧柏,扎根于岩缝间,缺水少土,为了活下去,它们不得不发达自己的根系,往往形成根大于茎于冠的局面。缓慢的生长,细小的积攒,形成天然的雀眼、瘤疤和水纹,生成遒劲的、桀骜不驯的龙蛇之姿。电闪雷击,霜侵雪浸,日矢月斧,使得它拥有深沉浓郁的柏香,这柏香,激浊扬清,安神醒脑,可做药用。
侧柏的使命,不是药用,更不是做文玩的,它的使命在山水,在天地间。它们生长于崖头壁上,扎根于贫瘠之中,身披绿色,守土固疆,它们是太行山上的国防绿。
石头和树是一对矛盾。以太行的条件,多宜些草本和灌木,我们通常专指乔木而言的树和树林,在这里是不多见的。只在山脚、沟底、或是村落,才能见到树木的身影。村落里的树木多是果木,核桃树最多,还有山楂,柿子,枣子。这些果木树,在院子的一角,在路边,在山墙下,和石头干垒的房子边,和高低错落的村子很搭配。果木包不住村莊,只是石头村的点缀。
和太行的人一样,艰苦的环境也能磨炼出树的意志和品质。在红石峡的隧道口,我就碰到了这样一棵树,它应该是一株黄栌,几岁树龄的样子,在前方的岩壁上,细细地旁逸出来。才见到时,我没当它是回事,待到跟前,看到它身上悬挂的“保护古树”的牌子,才定睛细看。它瘦弱的头颅却有一个粗壮的根,挤在岩石缝里,曲曲折折地伸得很远。它活得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勇敢,为了那不经意的一抹绿色,它付出的是别人百倍千倍的努力。
活得如此艰难,也要活得如此精彩。这是太行之木给我的启发。
(孙远刚,安徽巢湖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美文》等报刊。)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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