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一个人一生最多有三个29年,沧州献县苗庄村农民赵文岭却用他最年富力强的那一个,去搜寻马本斋和回民支队的抗战事迹。
他和回民支队,两个时代人。素不相识,但通过某种精神上的联系,等待着最终的相遇。搜寻的过程中,赵文岭与回民支队的精神,越来越接近,最终融为一体。
1989年,拍摄下第一名回民支队老战士马国亭时,赵文岭就“进入状态”了。但他不会想到29年后,会有140多名老战士进入他的镜头,积累了数万张宝贵的图片,写下了一百多本寻访日记,每个日记本的扉页,都写着四个大字:祖国至上。收集了许多马本斋和回民支队用过的武器、书信、生活用品等遗物。回民支队参与的870次战斗,赵文岭能讲出每一次的部署、战况、战绩与付出的牺牲。新中国成立后,回民支队出现的80多名将军,赵文岭能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战功。
赵文岭成为当今研究马本斋和回民支队的活字典与回忆录。还原了一个丰满、真实、感人的抗日英雄马本斋和回民支队的历史轨迹。
1
刚懂事时,赵文岭就善于观察。会拿笔时,就喜欢画画。
一天,娘领他回家,拿钥匙开门时,他指着门上那片火烧过的痕迹,问:“娘,咱这门咋回事儿?”
娘说:“这是当年日本鬼子给烧的。鬼子进村,就烧,就抢。不光抓大人,连小孩子也不放過。为了躲鬼子,我藏到村边苇坑地里,老深的水,两手紧紧拽着苇子,光露着脑袋,冻得浑身打哆嗦。”
赵文岭或许与钱无缘,或许是爱好断了财路。当了20年赤脚医生,还北上南下,四处推销汽车配件、建筑材料,可没挣到钱。然而,当他攒够了一千多元钱,毅然跑到北京买回了一台相机。1988年初,普通公务员的工资一个月才64.5元。
这台相机便成了改变“山崩”方向的那块“石子”,赵文岭一下子迷上了摄影。相机一到手,他就带着它去银川打工了。干完了建筑活,就挎着相机走大街穿小巷,见景就拍。一天,赵文岭在南关大清真寺,遇到一位报社的摄影记者,聊得很投机。那位记者还介绍了个摄影师,给他指点。
赵文岭在摄影师的指导下,照了一批照片,洗出来,送到报社。记者们围拢过来,为赵文岭的照片点赞。还说,他们正在搞一个新中国成立四十周年摄影大赛,并热心地替他挑选参赛照片。
一晃到了9月底,赵文岭早把这事儿忘了。偶然,赵文岭从工友手中的报纸上看到摄影大赛揭晓,正在举行展览。赵文岭拉着工友来到展览现场,从前言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没有自己的,也许是太紧张了。他又从结束处往前找,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看到自己的照片变成作品,赵文岭兴奋地抱着工友跳了起来。很快,赵文岭的一组作品,又登上了《宁夏画报》。
得知赵文岭要回家过年,《宁夏日报》的温炳光对他说:“你是抗日英雄马本斋的老乡,采访马本斋故里,可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儿。”怕他没经验,温炳光还为他写了个采访题纲。
刚出正月十五,赵文岭在自行车筐里装上干粮,就奔了本斋村。就这样,赵文岭开启了漫长的搜寻“英雄之路”的长征。
2
本斋村,原来叫东辛庄。1903年马本斋出生在这里的一个贫苦回族家庭。1937年,面对日军大举进犯华北,马本斋义愤填膺,动员本村青壮年,组织起抗日义勇军,后编入回民支队。
马本斋率领回民支队驰骋在冀中平原,夺城上百,歼敌数万,被毛泽东称为“百战百胜的回民支队”。1944年随部队赴延安途中,马本斋带状疱疹发作,又感染肺炎,病逝于山东莘县。
为了纪念马本斋,东辛庄改为本斋村。
赵文岭的34岁,就这样遇上了马本斋的34岁。第一次到本斋村,他拍了马母的两间小祠堂,也许是他刻意渲染了上面的杂草,照片寄给了宁夏的媒体,没有发表,但他收到了鼓励的话语。
从此,赵文岭没了事,就骑车去本斋村转悠。很快,他在村里遇到了马本斋的老部下,回民支队的马国亭连长。
赵文岭的快门打开了马国亭的“话匣子”。当时,马本斋在村里组织回民武装时,马国亭与弟弟马国柱一起参加了回民抗日义勇军。村里的马瑞强、马国文、马维起都是回民支队队员。抗日结束后,他们结伴从延安回到了家乡,过起了普通的日子。
采访拍摄老战士的过程,也是赵文岭了解马本斋的过程。老战士们告诉他,马本斋有满腔的爱国热情,从小受母亲影响很大。母亲教育他要爱人民,爱老百姓。1941年8月,日本人为了逼迫马本斋投降,把马母白文冠抓了起来,威逼她给马本斋写劝降信。马母说,我是中国人,一向不知有投降二字。为了不让儿子担忧,一心杀敌,马母绝食而死。母亲的牺牲,更激起了马本斋的抗日斗志。
老战士们说,马本斋嗓门很大,像喇叭一样,大声说话几千人都能听见。马本斋给回民支队立下规矩,要有“六不怕精神”:不怕狂风暴雨,不怕山高路遥,不怕饥饿严寒,不怕枪林弹雨,不怕刺刀见红,不怕流血牺牲。
了解得越多,赵文岭对马本斋越敬仰,对回民支队感情越深。他陆续得到了更多健在老战士的消息,一边报道,一边不断在周边进行更多的寻访和拍摄。
29年里,赵文岭上千次来到本斋村,用镜头记录着村子点点滴滴的变化。最让他欣慰的是,当年马母两间破旧祠堂,已变成占地100余亩的马本斋纪念馆和母子烈士陵园。纪念馆里的很多珍贵物品,都来自赵文岭的捐赠:回民支队队员的入党转正表,职务胸章,针线包等,当然,还有他历尽艰辛拍下的一幅幅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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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岭的寻访,是以本斋村为圆心,以回民支队老战士为半径进行的。
一次,马国亭告诉赵文岭,老战士刘清瑞,在天津警备区任参谋长。得知这个消息,他背起相机就去了天津,这也是他走出本斋村的第一步。
寻访过程中,赵文岭找到了回民支队1940年下半年的花名册,名单上有3500人。抗日战争胜利后,回民支队队员被派遣到各支部队,分散在大江南北。为了寻找他们,赵文岭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全中国。他到过新疆三个泉边防连,到过深圳的罗湖口岸,到过东北的双鸭山,为140名老战士留下了珍贵影像。
赵文岭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紧巴,但他倾尽全力,在家里的平房之外,又建起一座二层小楼。他说:“建这个房子,就是为了陈列那些照片。”
那是一张张令人震撼的照片。随便拿起一张,赵文岭就能讲出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很多老战士在29年间去世了,赵文岭总是提醒自己:用快门追赶时间,要给这些抗日英雄们留下最后一张珍贵的影像。只要听说哪里有马本斋的事迹,哪里有健在的回民支队战士,不论千里迢迢,不管山高路远,他都第一时间赶到。
张刚剑,回民支队第四任参谋长。为了找到他,赵文岭三下四川,打了上百个电话,苦苦找寻了7年,终于在成都军区陆军医院病房里见到了,赵文岭握住了这位百岁将军的手。那时,老人几乎已经不能说话,可是得知马本斋家乡来人了,就一个劲地点头。张刚剑的儿子说,父亲一辈子最敬重的人,就是马本斋。虽是汉族,但从认识马本斋起,就开始戴礼拜帽,还改变了饮食习惯。赵文岭买了一束鲜花,放在老人病床前,给老人拍下了最后一张影像。不久老人去世,临终时头上仍戴着礼拜帽。
李健轩,回民支队老战士,曾任武汉空军某部副政委。2004年冬,赵文岭听说李健轩在武汉,可一连去了两次也没找到。他又去北京寻访消息,打听到李健轩的老家是沧州河间。那时已过腊月二十三。腊月二十六,赵文岭找到河间,李健轩的家人非常热情,当场拨通了李健轩的电话。
正月初一,吃了饺子,给爷爷奶奶上过坟,赵文岭背起摄影包就出发了。在南昌转了一次车,见到李健轩已是大年初四了。李健轩看到赵文岭憔悴的样子,说:“孩子,别说话,洗把脸,先好好睡一觉。”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采访、拍照,赵文岭忙了一天。晚上,又坐上火车去了太原,继续寻访一个叫马捷的老战士。
赵文岭不止一次委托山西的朋友帮忙寻找,后来陆续有了回话,答案都是一样,说人已经去世了。可赵文岭不死心,所以离开武汉,直奔太原。
整整找了两天,终于见到了马捷。可没说两句话,发现找错了。这个马捷虽然也是个老军人,但没参加过回民支队。老人说,有这么个人,跟他重名,但不知道在哪里。线索中断的赵文岭继续在太原街头奔波。第三天,他从山西省科委打听到,有人认识马捷,还直接给了他门牌号码。
赵文岭是一瘸一拐站到那个门牌下的。
见了赵文岭,95岁的老人激动得饭都顾不上吃。整整一下午,都在讲马本斋,讲回民支队,似乎这些故事刚刚发生过。
1940年,马本斋率回民支队在衡水深州一个叫“栖凤庄”的地方经历了一场激烈战斗。为寻访战斗发生地,赵文岭多次前往传说中的地方。可是找到的却是一个“起凤庄”的村子。经证实,这就是当年战斗打响的地方。因资料记载有误,一个地名就让赵文岭寻找了好多年。
一晃,近30年了。“现在,这些老人大多已经不在了,不在了……”说到这里,赵文岭眼圈发红,嗓子哽咽。
4
马本斋英年早逝,他领导的回民支队是否还有延续部队?抗日时期曾令日军闻风丧胆的铁骑部队,难道就没有传承?这种疑惑,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赵文岭心头,挥之不去。
然而,走遍大半个中国,依然没有确切信息。
2005年初冬的一天,赵文岭从北京回到马本斋纪念馆。在路南的母子烈士陵园,发现有位老人,默默伫立在母子像前。老人转过身,满眼含着泪。赵文岭得知,老人叫李福亭,曾是回民支队队员。这次是专程从新疆来瞻仰马本斋母子的。
李福亭是河北新城县(现高碑店市)人,1939年参加回民支队,曾两次随部队到本斋村休养,吃过马母炸的油香。受马本斋批评时,马母曾呵护过他。抗日战争后,李福亭和战友们一起转战到了新疆,从此扎下了根。那里,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回民支队老战士。
正月初九,赵文岭揣着卖粮食的钱,踏上了去新疆的旅程。正月十二,在乌鲁木齐再次与李福亭相见。赵文岭心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
回民支队的传承部队就在奇台。
奇台位于新疆东北部,天山北麓,距乌鲁木齐200公里。赵文岭的目标,是奇台边境线上的三个泉边防连,还有200多公里的山路。在新疆最冷的季节里,没走几里路,赵文岭的鞋底与鞋帮就分家了。他上了边防连派来的专车,忍受着道路颠簸带来的不适,走了七个多小时的戈壁滩,终于来到了三个泉边防连。虽然室外温度零下三十多度,但赵文岭心里却热乎乎的,他覺得自己到家了。
赵文岭厘清了回民支队的去向。1944年2月7日,马本斋病逝于军中;1945年日本投降后,冀中回民支队官兵在延安进行重新改编,一部分官兵去往东北、张家口和冀中地区,留在延安的官兵缩编为一个营,参加了保卫延安战斗;1949年解放兰州战役后,全营官兵仅存300多人,随后部队又缩编为一个连,参加和平解放宁夏。1950年3月,部队奉调进新疆剿匪,后来成为奇台边防连,长年驻守在中蒙边境。
抗日烽火中的回民支队,默默驻守国境线的边防连,看似隔空的两个部队,在赵文岭不懈的追寻中,紧紧连在了一起。
赵文岭在边防连一待就是一个月。在雪地里,他和战士们一起训练。一天,他向连长提出,来到边境线,他要陪战士站一班岗。
连长同意了,站哪一班?
赵文岭,最冷的那一班。
最冷的那班岗,从23点半,到凌晨1点。
赵文岭戴上军帽,穿上军大衣,全副武装起来,像真正的战士那样,紧握钢枪,目视前方。他感到了肩头沉甸甸的责任。
赵文岭走遍了边防线,夕阳余晖中的界碑上的国徽,格外壮观。赵文岭双膝跪地,热泪盈眶,用专门带来的国产相机与胶卷,对着界碑按下了快门。
离开时,全连官兵在“英雄的后代,做英雄的战士”的横幅上,一一签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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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月,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办展览时,有人出价3万元,想买他手上的一件藏品,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在赵文岭的心里,这些东西是无价的,可以献给国家,但绝不能拿来卖钱。宁愿挨饿,也不赚英雄们的一分钱。
走到哪里,赵文岭就把马本斋和回民支队的英雄事迹宣传到哪里。
每年9月3日,抗日战争纪念日,他都雷打不动地举办不同形式的纪念活动。腾出家里的四间楼房还有平房的客厅,建起了“马本斋事迹资料珍藏馆”,这里成为沧州市的“国防教育基地”和“青少年教育基地”。
29年间,他共办了200多场展览。小学和大学是他最愿意去的地方。不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带上一些照片。那次在深圳的清真寺,他拿出照片讲述起马本斋和回民支队的故事,聚集了许多听众。回来的火车上,他再次拿出照片,在火车上办起了展览。一路走,一路讲,车厢里围满了乘客。
在某些人看来,赵文岭就像是这个时代的“痴人”。他自费寻找回民支队29年,前后花了多少钱,自己都记不清了。他放弃所有事业,仅凭之前的积蓄“全职”寻访回民支队的过去,发现躺在某些角落里的历史。开国上将吕正操的儿子吕彤羽说,我见过许多大人物,但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一个普通农民,他叫赵文岭,是一个用赤子之心守护英雄的人。赵文岭觉得自己越来越年轻。实际上,搜寻回民支队29年来,他已经从一个34岁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63岁的老年人。赵文岭说,是英雄们的精神给了他信仰和鼓舞。
每个时代,都需要一群人开启时光之锁;每个人也都需要一扇门,开启通往心灵之路。赵文岭让两个时空消除了夹层。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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