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字罩着,必是人在边儿上。草地上跳脚儿啄草籽的麻雀,树枝间腾挪嬉闹的喜鹊,土墙旁点戳着寻窝的马蜂,檐下飞进飞出与春竞时的燕子,黄叶西风中逆旅蹒跚的驴马,离被宠的距离很远。
普通北京人对宠物的态度变化有迹可循。宠是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这个过程,颇像刻碑,始自笨拙然后顺滑然后圆通,最终沾沾自喜。
一边儿是民间养猫避鼠养狗护院的实用主义,一边儿是贵族弃简就繁花样翻新的创造。城市中的小动物就在这种双螺旋扭结中繁衍着,时好时坏。好的背后积满了尸体,比如金鱼的育种,满满一坑小鱼,饲养者要一盆一盆打上来,一抄子一抄子地遴选,留下有型颜色正的继续饲养,淘汰者直接泼在地上打发了。坏也真坏不到哪儿去,至多为填肚子勤转几个白薯摊子寻些皮须。
玩物丧志这句话最常挂在祖辈们的嘴边儿。那是一种民间的总结,是人们看到一个统治阶层热衷玩乐丧国丢天下衣食无着之后对儿孙们的警告。他们眼里,养鸽子斗蛐蛐,不是正经人家。可猫狗都在他们的生活中,抠不出去。小猫爱寻煤堆矢溺,冬日里,每个杂院都有溺煤添炉子热烘烘的骚气飘荡,他们习以为常。夏日天潮的那些日子,屋地鲜有干松,每个人的脚脖子都有猫儿伴生的跳蚤叮咬的小红疙瘩,他们毫不介意。谁家的狗生产之后总能引起一阵小骚动,黑的给谁,白尾巴儿的给谁,几天之内分配完毕。跟老李家的三小子打架,打着打着,忽然想起来,他们家的大花猫还是从自己姥姥家抱的,兴许就住了手成为搂肩膀走道儿的朋友。北京老太太声言猫的性别从不说公母,而以男猫女猫代替。小猫从跟前一跑,看一眼顏色体型,就能分出公母,颜色单数的母的为多。没人特意教,胡同里的孩子天生就会。“有人下的没人养”。这是一句非常刻毒骂人的话,多出自于夏日爱赤裸上身妇人的嘴里,骂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她把人直接比喻成猫狗,甚至还不如猫狗,谁挨了那样一句骂,大约都要记刻终生。
偷猫偷狗不算贼,可被逮住要挨一顿臭揍。王世襄老先生有篇文字《獾狗大鹰篇》,里面记述了那些非常专业的偷狗者。解放前后每临秋日,某些把着城门的茶馆遗存有挂獾和野猫的传统,称之为“亮”。余韵吧,满族人渔猎生活的尾音。野猫,是兔子。北京人忌言兔子二字,那是同性恋的代名词。炫武,以杀生寻欢的方式进行,且津津乐道,这情绪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直到现在我还认为老舍发表于一九三三年的《狗之晨》,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其水平远高于《四世同堂》,甚至可以与《茶馆》比肩。哪里是在写狗,分明是在写人,写北京人。那深邃的洞察力,游刃有余的文字表现力,幽默下冷峻的批判力,一盏不灭的灯,烛照着将近一百年之前的北京,将近一百年以来的北京。
鸽子市,不知道这个名词是不是北京专属。七十年代末期,早于自由市场,这个“市”就自发地恢复了,花鸟鱼虫市场的前身。零零散散的人,以鸽子交易为主,兼售鸽哨、笼子、草圈、杂粮等一些养鸽用品。慢慢就花哨起来,鸟儿,兔子,猫与狗,鱼及小乌龟。
全城各处的鸽子市开市日期不同,培养了一批以销售小动物为职业的养家,唤醒了一批祖上曾有过侍弄活物经历的及有些传承的新入行者。这些人更专业,依靠祖辈的经验及后天的学习,很快占领了各个饲养领域里的小制高点。
君子兰热,信鸽热,热带鱼热,藏獒热,一波一波的热,颠勺一般。老被热烘着,普通人难免不动动心,于是北京城的狗多起来,品种也日见其繁。就连我的一个舅舅——那么热爱麻将的人——都弄了条狗早晚象征性地遛遛。买把香蕉还讨价还价脸红脖子粗的,给他那条中华田园犬办狗证,上捐好几千,喯儿都不打。
离宣武门不远有个叫老墙根儿的小街,每到上下班高峰,你总能看见一个穿着邋遢,骑跨着摩托的老爷子在人流车流中穿来穿去。车里有一条非常威武的金毛,人狗车这三样东西,有两处异常干净,金毛与老爷子花白的胡子。
你能想象一个穿着时尚的妇人在医院陪床,与自己刚做完手术的老爹所谈论的话题是一个叫太郎的主角儿吗?从出去吃喝,到会朋友,到清明上坟都要借车带着。太郎,太郎,太郎,太郎是一条狗,一条雪橇犬。老舍在《二马》中所强调的,遇到英国妇人就去谈她的狗的交往经验复活了。
朋友的QQ签名档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越跟人交往,我越喜欢狗。”那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忠厚,朴实,肯牺牲,做事情负责任,是什么让他发出如此感慨?
朝阳门外有个叫吉市口的小地方,离工体不远,逢有比赛,很多人穿好国安的队服攥着绿围巾往那里赶。吉市口,早先叫鸡市口,是个贩卖鸡鸭的市场。北京有很多这样的地名,珠市口,骡马市,那些活物们都被当作商品卖来买去。它们当然离被宠的距离很远。祥子从西山模式口逃进北京城,牵回来几头骆驼,卖给了一家驼户。给刘四爷说起这个事儿,刘四爷给那几峰骆驼所找的归宿是街边的汤锅——为多几个光洋。北京城信鸽儿热的时候,为了夺成绩拿名次,很多玩家用非正常的手段,比如给鸽子喂激素加强鸽子的续翔能力之类。好几百公里飞回家,就因为时间晚没拿着名次,当着信鸽协会管登记人的面儿,直接就把鸽子摔死。贪欲是残忍的连襟,穷是狠心的朋友。
看一个人是否文明,观察一下他对待其他非人类生物的态度大约就能有个判断。
宠物是一个城市的切片,放大这个切片,很能读出一些除了活着之外的那么点儿意思,每个生命都需有另外的生命陪伴才不孤单。温情大约是潜伏在生命本质之下的东西,有些浮泛是本能,比如母子之爱,恋人之爱,朋友之爱;那些不易浮上来的,需要一些逗引,需要人之外其他一些生命的逗引,哪怕那些逗引就像工体吼球的球迷那样刻意,像松二爷“我饿着也不能叫我的鸟饿着”那样强调。
(赵国栋,笔名草长鹰飞,居北京。有文字见于《诗刊》《星星诗刊》《北京文学》《北京纪事》《北京青年报》《奔流》《鹿鸣》等报刊。)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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