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现在的夜,明亮亮的,能看见人影。父亲居住的不是被各种光污染的城市,而是冀中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半夜,父亲起夜,不用亮灯,台阶,小路如同白昼般清晰可辨。记忆中的乡村夜晚,是经过浓墨泼染的,是无数个白昼艰难沉淀下来的,是质地上乘的黑夜。仿佛有一只手从苍穹轻轻一展,悬垂下黑色的绸缎,我的乡村包裹在皂衣皂袍中。哪怕天上亮着晶晶的星光,也遮挡不住乡村的黑夜。
夜黑下来。和夜的到来遥相呼应的是乡村次第亮起的一盏盏灯。灯光昏黄,浮在夜的海中,灯光成了水面上迟迟不肯散去的涟漪,似乎含着不便明说的情愫,在夜的海中闪现着永恒的爱的眸光。天上的星亮晶晶,那是遥不可及高处不胜寒的仙境,属于尘世的点点灯光,却是人间烟火的真实味道。
乡间的灯,最古朴的是陶灯。我家有盏陶灯,土和成泥烧造而成,浑身上下涂着黑色的釉彩,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底托,有握持的把手,腹部微微鼓起,做工有些粗糙,像矮墩墩的庄稼汉子。灯头状如乳头,从灯头里牵出一根棉线,倒上煤油,轻轻擦亮火柴,点燃土灯,一屋子的光辉荡漾开来。老祖母就着灯光纺线,或者开动那架最古老的机车——织布机,梭子往返穿梭,织布机哒哒的响,一匹老粗布慢慢成形。老祖母把昏黄的灯光也织进了布匹里,把满院的虫鸣织进布匹里,还有她的一声叹息,一点点没有泯灭的希望。
后来,到供销社里买来一盏铁皮灯。油着红漆,小巧玲珑,最大的特点,是这盏灯的灯身可以翻转过来,可以挂到墙上的钉子上。有了这盏灯,母亲去西屋取东西的时候,再不用我们高举着煤油灯为母亲点亮。就是这盏灯,亮在炕桌上。父亲是村营企业的会计,一天到晚忙碌不停,这时候父亲在炕桌一侧打算盘,算账,算盘声声,如珠落银盘,母亲靠着被垛,纳鞋底,或者缝补衣服,我坐在离煤油灯最近的地方写作业。母亲时不时把银亮的针插到浓密的头发里抹抹,有时,把手中的活计靠到灯前细细打量。那时候的房子是低矮的土屋,那时候的家,需要精打细算才能把日子熬过去,即使这样,却不乏温馨和谐。
这盏灯被移到灶房,母亲给晚归的父亲煮热面汤。母亲躬着身子,她的影子被灯光拉伸得很高大。这盏灯被送到鸡舍,母亲搬起那块沉重的石板挡鸡窝。这盏灯,挂在院墙上,夜风习习,灯光忽明忽暗,甩花生,褪玉米衣,编麦草辫。有时候,邻居过来扯闲天,陈芝麻烂谷子,或者聊庄稼话桑麻。灯火中,有飞虫和蛾子,上下翻飞。
有时候写作业,瞌睡了,一不小心,灯苗燎焦了头发丝,焦糊的味道会残留一个夜晚。讲究的煤油灯,可以罩一个玻璃罩子,可以干净卫生一些。有些时候,学校里上晚自习,很多伙伴,把驼鸟牌的墨水瓶加一个铁盖子,用钉子打孔,穿上棉条,一盏简易的煤油灯就做成了。乡村学校,一排一排的灯盏,好像过节一样。
冬天的时候,父亲把放在屋外的罐头瓶,用热水浇底儿,瓶底叭的一声脱落,瓶底换用一块木板,木板上粘上细细的蜡烛,再增加一个提手,一盏简易的灯笼就成了。提着这盏灯,走街串巷,从东家走到西家,带着一点点孩子的炫耀与自得。蜡烛,价格高于煤油,能用蜡烛照亮的日子,显得有些奢侈。祖母说,点灯熬夜的,吹了吧,早歇息。老了的祖母,常常靠着被垛,盯着电视,就睡熟了,醒来,灯还亮着,就自言自语地说:“这灯白亮着,费多少油呀。”
再回首,寻找乡村灯盏的身影,大概只能去博物馆寻觅它的芳踪了。恍惚中,有那么一盏灯,亮着一豆摇曳的灯火,亮在我的乡村,亮在我的记忆里,亮在岁月的深处。它是鄉村闪现的眸光,温暖着从乡村走出来的每一个葆有童心的匆匆过客。
风箱:鼓风的琴
风箱,是乡居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物件。只是,风箱渐渐退出了生活的舞台,变得“儿童相见不相识”。一日三餐,生火做饭,餐餐饭饭维持着村庄的繁衍生息,而生着火,让火炽烈的燃烧,可以鼓起腮帮子用竹筒吹火,可以手摇芭蕉扇扇风点火……而更加便捷,更加省力的则是拉动风箱,风绵延不断送到灶底,火舌舔着锅底,柴薪燃的旺起来……一顿美味的前奏已经拉响。
风箱的出现,印证了祖先的聪明与智慧。一架风箱,看起来粗笨,靠在灶台一边,寡言少语,不像勺子铲子那般聒噪吵闹,风箱的内里自有它的机关和巧妙之处。风箱,也叫风匣,它的外观就是一只简单的空空如也的长方体木箱,只是多了一副能进能出的拉杆,风匣前后各开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洞里挂着薄木板制成的盖板,盖板吸气时随着风流打开,反之,往灶坑里送气时闭合。拉杆一进一出,一伸一缩,带动里面的活塞,往返运动,一吸一吐,一吐一吸,吐故纳新,风云涌而起,通过风箱挨近灶台的侧风道吹送到灶膛,鼓动柴火哔哔剥剥地燃起来,火红的日子也燃了起来。
拉风箱,也很讲究,火刚点燃时,不能用大风,风太大,只能适得其反,将火吹灭。烧软柴的时候,风箱拉慢些,烧硬柴的时候,可以将风箱拉快些。做饭的是母亲或者祖母,拉风箱的多半是半大的孩子。两只小手紧攥着风箱把儿,鼓足了吃奶的劲,推来送往。拉风箱同时要顾及添柴,有的孩子忘了添柴,只忙着拉风箱,少不了大人的一顿数落。拉风箱的时候,可以听广播,听评书。听到精彩段落风箱也忘了拉。有时候把锅底的水熬干了,还扯个不停。
夏天,遇上连绵的雨天,家里的干柴少了,这时候要是引着火做饭,需要耐心,更需要技巧。坐在麦秸蒲墩上,双手拉动风箱,一俯一仰,灶口的火光映红了脸颊,风箱呱嗒呱嗒地吟唱,火苗在灶口探出身来,舞蹈。
烙饼,熬粥,咸咸淡淡的日子在乡间流转。坐在灶间安安稳稳拉动风箱的人,可能永远是听话的乡下妞儿。她们把风箱拉出款款乐曲,她们拉动风箱的同时,受到母亲的熏染,明晓了乡下做饭的程序与技巧,然后随时准备着,把灶房当做生命里的舞台,把母亲的人生重新演绎一遍。
做风箱最好用柳木,因为柳木有韧性,不容易裂、耐磨损。最好的风箱应该是柳木箱、枣木杆。枣木坚硬,疾风不偃,雷霆不能摧。做成拉杆,不容易折断,不容易被虫蛀食。整个风箱榫卯结构,没有一颗钉子。它像一架古琴,在手艺人手里,一点一点现出原形。有时候烧柴做饭时,风箱不太管用了,这时候要查一查风道是不是被堵住了,需要用铁钩子捅一捅,或者风箱里“活塞”的部位,那块挡板和风箱有了缝隙,这时候需要勒鸡毛了。在挡板四围,用麻绳勒好鸡毛,这样,更加严密,风箱吹出的风更猛烈。漂亮的七彩羽毛,衬托着风箱有华丽“内涵”。
读到一个笑话:第一次坐火车的亲戚,下火车。一进门,家人就问她:你吃饭了吗?亲戚回答:“坐了一路火车,去哪吃呢?”“火车上有餐车,也卖饭呢!”乡下的亲戚很惊讶:“火车上还能做饭?!我说呢,一路上‘呱哒哒,呱哒哒的风箱声音不断。”
我祖母嘲笑祖父,一睡觉便打呼噜,祖母说:“你瞅瞅,又拉风箱哟,拉风箱的人睡得香,这听风箱的人,睡不着。”
风箱,它是乡村最柔软的呼吸。
我家的风箱,不知道消逝于何年何月,好像盖了新房,风箱就没有如影相随地跟进来。也许,它和这高大的瓦屋相比,有些落伍。风箱被抛弃在角落里,风吹日晒,散了架,发了霉,归于泥土。
有一个孩子说,风箱像一个倒放的拉杆箱。用现代人的眼光去回顾它,它是风的行囊。它搬来田园的风,它移来裹挟着庄稼清香的风,它邀来河道里清爽的风……把各种样式各种形态的风,纳入自己的胸膛,然后吐露出人间的烟火……它更像一架鼓风的琴,弹响乡村冗长而乏味的时光。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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