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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住旧了家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人 热度: 9912
许实

  在五华山,大风吹走乌云、白云、雨水、雪花,吹走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把熟地吹成荒野,把青草吹黄,把花朵吹老,使阳光灿烂或阴郁。大风也吹开花苞、叶芽,吹来麻雀、喜鹊和蜜蜂,使生地繁盛,也把人带来。人来自五湖四海,像祁连雪水一样流向洼地,汇在一起,就有了五华山生活区——我们的家园。山不高,是涂了颜色的,也叫五彩山,当秋风一遍一遍把大地扫干净时,五彩山是十分耀眼的,像我们的恋爱使青春生辉。

  生活区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深处,五华山也在戈壁深处,我来到戈壁深处是一个秋日,来看被大风吹成荒野的五华山生活区,来看被风住旧的家园。生活区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这里有我们太多的记忆,童年的、青年的快乐、痛苦和轰轰烈烈的梦想。轰轰烈烈的还有庄稼、草木。秋日的阳光是尖锐的,让气宇轩昂的植物们萎顿,使房屋的废墟更显眼和惨烈,人的踪迹更清晰。正午的阳光,像龙卷风吸走这里的水汽和潮润,干燥的墙壁、门窗,还有干燥的我,穿行在倒塌的房屋和风雨走过的街巷,像一个窥探者,透过窗户一家一家看别人的私生活。

  像我在漂泊的日子里一次次搬家一样,每到一处,总要用柔软的花纸糊了屋顶,遮住丑陋的芦苇或芨芨草,印着山水的布窗帘把别人的目光挡住,然后关上木门开始过自己酸涩的日子。在这里我看到了自己的一些生活场景,都是土坯房子,小门小窗,低矮(那时人们都要弯腰进出),屋檐上的芦苇或芨芨草已经搁不住一滴雨或一片雪花,却能把光阴深深地刻在墙上,阳光下,一道道影子多像少女的刘海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想啊,这是怎样的人家呢。是夏日,一个雨天,地里的庄稼长起来了,麦子、梨树、沙枣树们已经开过花,结了籽,做好了果,门前的苹果树也繁密起来,雨水把它们的身子洗得干干净净,雨水也挂在屋檐的芦苇或芨芨草上,一切湿漉漉的,生机勃勃。雨停了,一群孩子,笑着跑出家门,在街巷里玩丢手绢,“丢、丢、丢手绢,丢到小朋友的身边……”被抓到的那个就站在苹果树下,摇一下树枝,停在树叶上的雨滴落进衣领,冰凉冰凉,很舒爽的感觉忽地就激起女孩儿蒙昧的冲动。此时,强烈的阳光让人有些眩晕,当我在一扇装了玻璃的窗户前留影时,镜头里装满了旧时光,也一下子把人送到六十年以前。刷了蓝漆的木门,长满铁锈的锁,钥匙呢,被外出的主人带走了。这是一个富裕的人家,用红砖砌了墙基,墙面,窗台,现在只剩下一堵墙立在废墟上,空荡荡的门窗里装满碧蓝的天空。

  学校不远,抬脚就到,每天早晨总是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到教室。早操的哨声响起,晨阳似火焰扑扑往上冒,一会儿就染红了半边天,红旗在晨阳里飞动。清脆的上课铃声,琅琅的读书声,淹没了风里庄稼的歌唱。常常梦见算术题,应用题,一道也算不出来,还有拼音字母也经常写反,田字格里全是歪歪扭扭的汉字,硕大的红×划破了纸,这是老师的愤怒。图画课上画麻雀,画青蛙,不知道青蛙脚长啥样,就画成了鸡爪子。最爱写作文,经常把爸爸妈妈吵架了,拥抱了的情节写在里面,这些大人不知道,只有老师懂得。也写女生的辫子、头发,男生的鼻涕、脏袖口。夕阳里,小窗下读《水浒传》,也在玉米地里读,风里叶子呼啦啦响过,像啸聚山林的好汉。月亮升上来,星星亮了,坐在五华山上想五华山外,竟也想逃离五华山。现在,我们集体逃离了五华山,褪下的空壳徒增了戈壁的苍凉。阳光里,我在长满草木的校园,看废弃的教室成了羊宽敞的住处,羊不读书,也不认识黑板上的字,空留一条蜈蚣在蠕动。雨水把脚印留在刷了白粉的墙上,密密的、疏朗的像丛林又像闪电,这样从容而急促的印痕不知是何时的,是老师和孩子们的吗?

  粮仓是生活区最隐秘的地方,也是最稳妥的地方,经历了酷热,蓄满太阳的小麦、玉米、土豆、胡麻被安放在里面。这些满载希望的植物,也有死在泥土里、成长路上的,让大片生地繁荣,不知有多少种子渴死,当然种子们集体成长的欲望,最终占领了广阔的生地,使荒野变成了熟地。秋天来临,长长的紫红色玉米须,丝线一样飘在风中,使戈壁上升起淡淡的红雾,葵花成熟了,金黄的色块东一块西一块魔方似的落在戈壁里,沙枣红丢丢的披了一树,芨芨草最先枯黄,远远地站在葵花地边上。当秋天真正落下来,风声和语言灌滿大地时,大人们就开始秋收了,此时站在五华山顶,你会感到这个寥廓、闭塞的地方人的气息多么浓烈。一个月以后,庄稼全部被收进了粮仓,圆顶的粮仓,城堡一样高高地矗立在生活区中心,让人的幸福感陡增。旁边就是食堂,两个高大的烟囱那么抢眼,想来,每天早晨和下午这里炊烟袅袅,人来人往,那么多熟悉的眼睛、脸庞、声音和背影,还有那么多陌生,弄不懂,当然还有没有人愿意去弄懂的心思。每天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嚓嚓切菜的声音,吸溜吸溜吃饭的声音掩藏了多少生活的杂质。此时,耳畔只有风掠过,眼前是倒塌的墙壁、门窗,空荡的屋顶。曾经泛滥的一切都被光阴带走了,干干净净。

  六十多年过去了,这里已经没有人间的味道,那么六百年以后呢,被时光抛到岸上的只有那些星星吗?几十年的光阴改变不了五华山和庄稼的容貌,却可以让一个人从生到死。物是人非,我看到的依然是那时的玉米、胡麻、土豆和沙枣,还有杨树及其草木,秋日里那么硕果累累、恣意、骄傲。生活区就陷在它们傲慢的目光里,那样尴尬、不合时宜,我也陷在它们繁盛、铺张的气场里。被草木覆盖的大地是欢欣的,那么被草木覆盖的人呢。

  生活区周围都是庄稼,人站在这里很渺小,但不孤独,也不觉得是一棵草,此时,我和我的家园都被庄稼和戈壁收藏,于是我们都有了背景和衬托。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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