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乌尔山上空的太阳已经偏西,光线不再明晃晃地耀人眼,牧场的阳光实际上从下午开始就非常温柔,因为有清凉的风陪伴。风裹挟着羊群的气味在草原上流荡,温凉的草地气息和浓浓的牲畜气息让人感到既腥膻又亲切。
马的嘶鸣声掠过草原上空,我仰望长空昏黄的天色,想起当年南方的大地又是一种怎样的喧嚣和充满废气的味道,眼前简直恍若隔世。
天色渐渐转入黄昏,在山腰看阳光斜射的天空似乎伸手可及,马场林带的树木显得更粗壮,草原上的牧草显得更温润茂密,山包的阴影,草原的脉络,逐渐显现。这是钟情于草原的摄影家用光的最好时机。湛蓝天际的银亮浮云,寥廓大地的柔和光线,动感明显的马群、羊群,渐渐由碧绿转为金绿的草滩,组合成了老马场上的一幅幅精彩印象画。
半个小时后,夕阳的余晖静静地洒在牛羊漫动的草原上,一种温馨自然的归宿感一点点地漫遍我的全身。站在高高的加乌尔山上,俯瞰下去是一群羊在霞光下啃草,不时缓缓移动。歌声从我身体里喷发出来,我迈着牧羊人的步伐向它们走去。这是一群灵性很高的羊,它们熟悉草原上的每一串脚步,熟悉来到草原的每一个人,它们知道我的心灵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这片草原的思念。
太阳的光源已经被东边的草山隔住了,阳光就越过草山继续向东边投射,这时我看到东边的草原上,靠近我们的这一面是暗绿色,而暗绿之外的另一面则是金黄色,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像穿着暗绿裙装的姑娘又在上身披了一件金黄色的外衣。在这样的时刻,草原的魅力就完全散发出来了——多么清晰而又柔和的层次线条啊!释放着苍凉远古的韵味,草原恋歌的声音从马头琴或者冬不拉上弹出来,从辽阔的草山夕阳下一波又一波地向天空荡漾。我记忆起南方的山区也有这种景象,但比不上这里的壮观、辽阔,还有这辽阔之下的岑寂,岑寂之下的温情,温情之下的俊朗,只缘这里的空气更加洁净,草树显得更加清晰,再有就是气候的清爽——每到傍晚,这里总有长风冰凉地吹送,把马场的人声和牲畜的声音缓缓地送归。空气的纯度促进了冰箱效果,即使在夏天的傍晚,在草原上活动的人们也要穿上御凉的外套。而南方则缺少这种差别大的气候来过滤,所以那里的傍晚景象永远散发不出这种经过过滤的纯粹的迷人的魅力。
这是2015年春夏之交的一天傍晚,当我披着流金的晚霞,向着霞光四射的加乌尔山顶方向轻跑而去时,我听到天空中响起一种热情洋溢的声音,这种声音穿过草原上清凉的晚风,似乎在告诉我说——你再也不要跑去哪里了,就在这里生活吧,那些被人们说成是美丽的地方虽然值得去看看,但是这些年来并不使你觉得留恋。你应该在自己感受事物最敏感又最成熟的时候留在这儿,这样,当你年老的时候你就会感谢自己过去的单纯和明智。外面再大的世界也没有这里的安全和宁静,再多的金钱肉食也没有这里的清洁健康,再强烈的诱惑也不如在这里按照自己的天性去自由自在地快乐生活。
如果这时候一直往上走,走上高高的加乌尔山,会看到西边的天山雪峰顶上有一个渐渐凝聚成的硕大的火球。我注意到,这个火球应该比我在南方看到的在同一情景下出现的火球还要大,而且还要红,同时还有一点金光,当然还要清晰,富有立体感、膨胀感和活动感,仿佛就是吊在眼前几厘米处的一只悬浮的巨大红气球。当然,那彤红又逼得你不敢轻易伸手去触摸。
稍后,也许是一刻钟,火球最后的一抹金色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红亮亮的光。几座雪峰被映衬得仿佛几块烧红的冰剑一般冷艳、殷红而诱人;而近处的靠山的杨树榆树林一点点地黑下来,红光慢慢地沿着树根和树干冉冉升高,接着,这些暖红色调又从那些已长成三个手指大的叶片的树枝上移到了一动不动的树梢上。紧接着,仿佛天边雪峰旁有一名淘气小孩,玩摸红气球很久了,突然受潜意识指令他伸出小手轻轻一推,咕咚一声,轻盈的火球便滚下去了半边,接触了地面,于是红光给马场周围影影绰绰的白杨树榆树林涂上了一层温柔的橙红色。
日落大平滩,丝丝凉风从落日远处长长吹来,这是一种怎样苍凉高远的意境象征,又是一种多么贴近生命质地的遥遥暗示。在辽阔的西天山草原上,我作为一名热爱游牧生活从南方归来的游子,此刻感觉这轮落日就是我多年苍茫思想的化身。是的,日落大平滩,一种清廓而古远的思维也落在了这片壮阔的大草原上。
此时此刻,草原上的水也开始别具一种动人颜色。绕着草原脉脉流淌而过的吉尔尕朗河,河床里奔走着的都是浓红的熔浆,整条河仿佛是鹅绿草原上的一条鲜艳的穆斯林红头巾。而在山坳里的溪水叮咚声中,居住在加乌尔山谷里的哈萨克少女哈尔古丽担着水桶或者提着水囊来溪边取水,身后跟着一条健壮的黑色牧羊犬,看见我气势汹汹地大叫,姑娘喝止了它。有一顶灰白色的毡房卧在溪谷上边一百多米处的平坦空地上,空地上的炉灶里塞满了柴禾,火焰噼啪作响,金色的沙马瓦上水汽飘荡,黑色茯茶香味四溢。担着满满两桶水的哈尔古丽身子有点微微向左倾斜,但丝毫不会影响她那像一株白杨一样高挑健美的身材带给我的美感,她的眼睛因为长期得到甘洌泉水的滋养晶莹而又质朴,自然而又长长的睫毛在夕阳的烘托下仿如吉尔尕朗河边一溜晚霞浸染的芦苇,棕色的长发在草原的彤红黄昏中十分和谐。
后来,许多日子过去了,或者说,许多年过去了,我经常在这里看见她,我已经日益掩饰不住对这位美丽矫健的异族女子的喜爱。每次见面,我都会在谈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微微笑着,仿佛正在和人怀想一种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舒心的生活。我和她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溪边的两处小高地上,这两个四五十公分的土堆长满了密集的芨芨草,坐上去会自然而然地有一种非常舒心的光滑。我问她家里都有谁,养有多少只羊,有几个兄弟姐妹,她全跟我说了。多数时候她则低着头,既无意也像有意地听凭我注视,脸色酡红。但有时候她也抬起头,长睫毛的黑眼睛蘸满了落日的潮湿,眺望大平滩的远方,眼睛一片晶莹,这时候的她脸色反而很自然了,有点黑红的脸上线条分明,那些长长的睫毛被侧面照过来的夕光烘托得毛茸茸暖烘烘的,像两丛寂寞而热烈地开放的天山红花。回答完了我的问题,她会说,你问这些干啥呢?我说,我就想知道,了解了解,没啥别的意思。她说,你只是山外人觉得好奇吧?我说,山里山外的日子都是一样过的。她说,山里穷,见识得少。我说,见得多烦恼多,我就是因为在山外遇上了烦恼,来这里静一静心的。她说,在城里过不舒服吗?我说,很辛苦。她笑,那是你们不知足。我說,是心里压力大。她说,哦,我明白,心里的压力会让人疯的。我听她这样说,就知道这姑娘有过一些不简单的经历,再问她,她只是含笑不语,明白她愿意深藏在心底,就不再追问,只说,我羡慕你呢。她又笑,你想天天放羊?我说,人有时候就要放一段时间的羊,才不会发疯。她不问我理由,却突然说,假如我跟你跑呢?我笑,就那样我也不敢带你走啊,你知道我有媳妇了,你家里人也知道马场上我媳妇的家,你们家族的人那么强壮剽悍,我怕你们家的骏马追上来。追上来又咋啦?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两边脸腮露出了两个绛红的酒窝。endprint
这样类似的话语我们不止说过一次,每每到了这里就只剩下双方的笑声。有一次哈尔古丽问我,你喜欢野鹅吗?我说我没有见过野鹅。她说,野鹅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很敏感,但是一旦跟你熟悉后就会啥也不怕了。接着她跟我说,两年前,一对野鹅曾经在这里小住过,她几乎天天喂养它们。它们是一对夫妻,肯定是在迁徙的大部队中掉队的,落在这片草原上与她见面就是有缘。第一天见面时那对野鹅就显示出鸟类少有的从容和淡定,不但没飞走,居然在十米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位姑娘。她把一个馕掰碎,放在手心里伸向它们,野鹅犹豫了一下,然后就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了,并且伸嘴开始啄食。吃完之后它们就拍拍翅膀飞走了。但是第二天同样的时候,它们又来了。后来,每天傍晚,这对夫妻几乎准时在太阳刚下山时来到她的毡房前,“咯咯”地叫着,与她打招呼,吃她掌心里的馍馍碎块,一直与她相处了七八天。最后一天,它们没有在傍晚时候来,而是改在早晨来到,一如既往地吃了哈尔古丽给的食物,然后“咯咯”地大叫几声,振翅飞起,在哈尔古丽的头顶盘旋一圈,之后高高飞起,往南面的加乌尔山后的草原飞去了,飞得很高很远,不知道落在何方。哈尔古丽站在毡房前,长久地张望。
果然,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现在,那对野鹅再也没有飞来过。
哈尔古丽说,你们,大概就是那对野鹅变化来的吧。
她不说“你”,而说了“你们”,这让我在以后的好多天里一直思索不已。
太阳还有半个人高的时候,哈尔古丽站起身,背起水囊踽踽上山,黑色牧羊犬负责任地跟随在她的脚边,她身上的曲线如水溶进山的背景里,整个身影渐渐在暮霭中淡下去,只有衣饰在渐渐暗淡下去的夕阳中显得十分耀眼,透射着这片偏僻草原的自由、单纯、鲜亮、寂寞以及富足。
有时候我突发奇想:这样质朴纯情的女子,假如有机会进入城里,假如有一天我把她带到纷扰的南方,她会适应那些与草原截然不同的生活吗?不行,城里没有提水的皮囊,南方没有她打馕的土坑,更没有她一直盼望归来的野鹅,她就该生活在这片草原上,不是我的私心和歧视,而是这片大自然的生态环境需要,她是这方水土的专属。离开了这里,哈尔古丽肯定不再是哈尔古丽,而这片草原因为没有了她肯定也不再是现在的草原。她们是和谐的,她们是相融的啊!
她曾经像个阿肯,给我一边弹奏冬不拉一边唱那些富含生活的智慧且又满腔深情的句子:
草原上的鲜花如此美丽,
花蕾中积攒着风霜雪雨。
生命的长河越流越远,
河水中饱含着坚韧和辛酸。
……
她的歌让我自然而然地把她与这片草原上的鲜花联系在一起,她就是这花,这花就是哈尔古丽,她美丽又勤劳,吃苦又隐忍,被雪山顶上投过来的阳光晒着,被天山上的长风吹着,在雪地上走过迎来春天,又在雪地上走过迎来冬天。她的牧场越走越远,她的生命像面前的吉尔尕朗河水一样默默地流淌。
似乎都是在夏天,也可能是在夏末秋初,哈尔古丽那白色上衣红色裤子的高挑身段一直是我在葳蕤的加乌尔山上诞生的一种连绵不断的怀想,我数次长时间凝视她的身影,望着她背水的身躯那样迷人地从小溪边寂寂地走上温暖的加乌尔山,直到隐没于加乌尔山顶的另一边,我的感觉便只剩下苍凉和遥远了。好多次,我想跟着她走上山顶,走下山顶,在青青的天光里,到处开花的草原上,我和她并排行走,她的水由我背着,或者担着,脚踩草地唰唰的声音,情义两心知的男子女子,从清晨走到傍晚,走到山色蔚蓝,走到夜色沉寂,任由凛冽寒风吹拂,她与我会有着一丝亲切一丝惆怅,在这广袤的草原上,在那些流离的青春里,我们必定会相濡以沫。
有时我也会在谈话中接住她那深邃而明亮的眼神,但总是在一瞬间我和她的目光便同时急遽地转移了。过后我总是想,她的思想还是像雪山流下的水一样清冽的,但她成熟健美的身躯和绛红干燥的脸庞印证着这片草原生活的广袤丰富和热烈多情。
我知道,我对草原的情感肯定会随着哈尔古丽的美妙身姿进一步强化。
在我没有遇到哈尔古丽的另一个傍晚,我依然在这片草山上徜徉。当圆圆落日快要被雪山掩映到一半的时候,我在西边距离加乌尔山脚下大约一里处的草地上,看到一匹因为夕阳的迷离而使我无法知道具体毛色的马在啃食着它脚下的青草,一副慵懒自然的样子。等到它的主人披着暗金色向它走近时,天边雪峰旁剩下的一小半火球终于冉冉落下去了,只留下半轮暗金色漂浮在雪峰边上。当所有的红色终于完全隐没,被晦暗的灰青色吞噬,或者说被完全融化,吸收,我这个空有一腔多愁善感的男人作出无谓的叹息,感到一丝缠绵和惆怅。
愿用家财万贯,
买个太阳不下山。
家财万贯就可以买个太阳不下山了吗?何况我没有万贯家财,我只是一年又一年地回到这里,纵使我很富有,我肯定也会像我在这里的亲人朋友们一样,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地老下去。
下山路上,遥望天山苍茫,夜色残雪,感受凉风嗖嗖,空气清新,想起此前我曾熟悉的灯红酒绿的南方,想起那些年的倾轧和喧嚣,一时心境无限旷远,再想起哈尔古丽这样的姑娘,每天总在山上伴随奶桶,伴随牛羊,一种书生意气就会油然升起,随之而来的是一份身处边地的落寞和惆怅。
时隔一年,2016年初秋我再次回到老马场,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我早早上到加乌尔山,山谷溪边的毡房还在,可是没见到哈尔古丽来提水。第二天下午太阳还高高的在天上我就再次上山,在对面的草山上远远地观望那座毡房,黑色牧羊犬还在毡房旁徘徊,我依然没见到她。我有些预感,可能今生再也无法见到哈尔古丽。当从毡房里走出一位哈萨克巴郎子,骑马走到靠近我身边的羊群时,我大着胆子上去询问,会汉语的巴郎子告诉我,哈尔古丽嫁人了,嫁到后面大平滩草原深处的另一个部落,而他就是哈尔古丽的小弟弟。这时我才想起,是的,哈尔古丽早到了嫁人的年纪,草原上勤劳成熟的姑娘,是应该找到自己的家了。我想起此前她在我面前唱过的一首歌,一首叫做《怀念》的哈萨克民歌:
天上的月亮光,
照进了白毡房,
忆往昔我俩相依在月下,
细语直到天亮。
羊群已入梦乡,
我心为何惆怅,
姑娘已搬到远方,
不在我的身旁。
……
该嫁人的哈尔古丽走了,离开了加乌尔山,我有些怅然,自嘲这是人之常情。令我内心感到恬静和安慰的是,这片每天见惯了日出日落的纯美草原是不会嫌弃我的,因为我十年来往返不斷,已完全倾情于这片土地,而草原落日也已把它悠远的寂静像黄袍一样披覆在我的身上,远方雪山也已把它纯净的情思渗入到我的内心。
当又一个静谧和谐的草原之夜过去,黎明时分,在深灰色的天幕上,白饼子一样的月亮还没有下山,我厌倦的黑暗不久就被东南方库尔德宁山顶上喷薄而出的彤红的霞光撕开,霞光渐渐照射到了西北面的加乌尔山上,山腰以上的山体一片鲜红灿烂。杨树栅栏和土墙围起的牧民定居点里奶茶缕缕飘香,新的一天总是有新的阳光陪伴,哈萨克骑手们的羊群又惊碎了一个沾满露珠的清晨。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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