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烹饪方式种类繁多,煎,炒,煸,烩,炙,熘,炸,蒸,煮,烀,炖,煨,不一而足。唯独“炒”,是民间最常用的。
有一天,清理冰箱冷冻室,发现遗忘了一块猪后腿,约摸两三斤,搁了大半年,也谈不上什么营养了,弃之,可惜。决定把它煨出来。把肉解冻,分割成七八块,焯水备用。滚锅素油,八角、藤椒、桂皮、姜片、京葱段煸香,加肉块爆炒,其间加陈醋若干勺,再老抽上色,加水滚开,熄火,倒入砂罐,炆火慢煨。砂罐坐在灶头上,因为火弱,既不怕汤干,又不会潽溢,人可离开,做些别事,不必管它。这一次,终于用到了“煨”。
这一罐煨肉,出其不意地美味,使平常生活意外升华了一次。大人小孩,无人不爱。瘦肉差不多吃光了,剩下黏稠汤汁,瞅着黄亮亮的,倒掉未免可惜。买几块白干子,改花刀,丢进去,再炆火慢慢煨十几分钟时,未曾想,白干子比先前的肉还要入味,搛出来颤巍巍的,入嘴,绵软柔韧,因为吸饱了肉汤汁与配料的气息,想不好吃都难。
立冬临近,人除了在身体上瑟瑟,反映在精神上,也格外寡寒起来,尽想着做一点美味,熨帖一番胃肠,还有那更深处的孤单寒凉。
《金瓶梅》的作者为了表达宋惠莲会过日子,拿出一根柴禾棍煨烂一个猪头的意象衬托。外行人看得稀奇。实则,这“煨”的手艺,在我小时的乡村倒也稀松平常,家家主妇必会的一手。我揣测:猪头大约是这么烂的,先升起柴禾棍的明火,在铁锅里炖着,等火焰燃尽,然后连汤带猪头一股脑儿倒进砂罐,放到大灶的余灰里埋半截——这样的余烬,力道不可小觑,足以把猪头煨到酥烂。
小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个张姓老窑匠,老伴早逝,既有儿媳妇,也有孙媳妇,但,他喜欢独自过日子。许是三餐寡淡吧,他执意外出,走村串户地乞讨。人们看老人家胡须白花花,拖得尺把长的,到底不忍拂意,便也慷慨,东家一瓢米,西家一升米的……不出几天,老窑匠就能讨一袋可观的大米,背到集市上换钱,每次都买回几斤黑猪肉,煨出来,坐在门口的木椅上,慢慢品。青天白日下,我们做小孩的,站在他不远的地方,看马戏一般,无比羡慕地望着老人家自顾自地吃肉喝汤,简直群情激昂……阳光爽朗地倾洒而下,照拂着一个须发皆白的人瑞,尽享稀世的美味——这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乡村,怎能不是一景?
直至如今,我偶然的一次煨肉行为,复又想起他来。曾经,作为小孩的我们,毕竟分享过他煨出的肉香味——假若说情意,这也算情意吧。
儿时陪伴过我们的一切,皆是有情有意,苍山,河流,树木,稻麦薯粟,野草繁花,雨雪青霜……都是情意。所有过去了的,繁华的,清冷的,凄彻的,俱成云烟,都是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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