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意外之笔
蔡松坡一看台面已经摆好,也就殷勤招呼大家入席。
众人以齿论坐,公推梁士诒坐了首席。蔡松坡占了主位,小凤仙挨肩坐下。
蔡松坡让人呈上局票,请诸位写局。
大家也就老不客气,笑嘻嘻地一挥而就。
唯见杨度似犯踌躇,提笔在手落不下去。
蔡松坡在一旁悄声说:“怎么,这回要我帮忙?就写小赛花嘛。”
杨度也不理睬,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下了决心,抬笔先写出一个“花”字。
蔡松坡故意说:“错了错了,‘花字在下头,你搞翻转了。”
杨度还是不睬,须臾间一挥而出,补齐了“元春”二字,并向龟奴大声交代说:“拿去!告诉花小姐,就说我说了,要她务必从速来此。听明白了吗?”说着,着意剜了梁士诒两眼。
蔡松坡和小凤仙相视一笑。
小凤仙款款起身,执壶敬酒,斟了一圈状元红。
蔡松坡起身举杯,罗圈一绕,开口说道:“诸公,请先喝起。野人松坡来京数载,承蒙诸公雅爱不弃,受益匪浅。今日得便设席,聊表薄意。松坡先干为敬。”
酒过三巡,各路粉头次第来到,依着主儿坐下,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可是等了又等,唯独花元春迟迟不见动静,杨度分明有点急了。
蔡松坡耳语杨度:“?子,不会有啥差错吧?”
杨度瞟了一眼梁士诒,低声说:“不至于吧?”
梁士诒也似乎成心要冷落杨度,此时举酒大呼小叫起来:“诸位诸位,喝闷酒有啥意思,来来来,有酒的有姐的,猜起,猜起。我摆十大碗的庄,来个通关。”说着,他揎袖抡拳,五魁八马地吆喝了个欢。众人身旁都有相好的助兴,也都兴高采烈地喝五吆六,又说又笑,又打又闹,把自己个的杨首领也就晾在一边了。
杨度坐在冷板凳上,心里又气又急,嘴唇都发青了,一杯一杯地灌苦酒。多亏小凤仙聪明,不断过来陪酒说话,才不至于把杨理事长气得离席。也就在这时,外面高声报到:“花小姐到!”
杨度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斜了梁士诒一眼,嘴角咧出一丝冷笑,那意思说:“姓梁的,想看老子丢面?没那么容易。”
在全场的注目下,花枝招展的花元春出现在门口,向大家略一弯腰,口气很大地说:“为请愿的事耽搁了一会儿,不会有人怪罪吧?”
杨度今天也真是晦气,他满以为花元春会笑嘻嘻地来到自己身边,当众说几句软软甜甜的赔情话,给自己挣回一个大面子。岂料这个花大姐儿搞请愿搞得上了瘾,一眼先看到请愿团的大首领梁士诒坐在首席,便颠着一个丰腴硕大的屁股走过去,伸手就要夺梁士诒手中的酒杯,打情骂俏地说开了:“好啊你这个肥佬!把我们撇在那里,说是大总统招你,却在这里抱亲娘来了。”
梁士诒乐得哈哈大笑,护着自己的杯子说:“错了错了,你认错人了!是杨理事长请你来的,那不是,急得抓耳挠腮呢。”
杨度更是气上加气,可也干气没办法,一张脸憋得通红。
花元春这才过来打招呼,想在他身边坐下。
杨度冷冷一笑,说:“你过来作甚?又找我写请愿书吗?”
一句话倒说得花元春下不了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凤仙见状,连忙端酒过来,拉花元春坐在一边,说:“花姐,杨理事长喝多了,别理他。来,咱姐俩喝一杯,说说话儿。”两杯酒下肚,小凤仙又说,“花姐,今儿个请您来,凤儿要特意赔罪呢。上次都怪凤儿无知无识,不知请愿团是这么光彩的事,顶撞了大姐,后悔得了不得。大姐还记恨凤儿吗?”
花元春这才慢慢缓过面色来,自干一杯酒,故作大度地高声说道:“凤妹呀,那算啥事?姐早忘啦。我要是记恨谁,今天就不会上这儿来!我倒是眼红凤妹有福气,眼看就是陆军总长的如夫人了!”
花元春的这一嗓子,好像带有魔法,让满座的人都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色傻愣相。特别是那位梁胖子,更是愣得出奇的可笑。
梁士诒最先缓过神儿,追问道:“花小姐,你方才说什么……什么来着?”
花元春神气地一笑,说:“哟嗬,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以为蔡将军今天请客,就是为庆贺荣升呢!”
梁士诒相当困难地转过肥头,问:“松坡兄,这……真的吧?”
蔡松坡此时心中暗暗叫好。关于总统府之行,杨度一再叮咛他务要保密,免得有人在委令下达前从中作梗,招致不测。但他想要的恰恰相反,一直还在发愁怎样才能捅出去,宣泄开来,动静越大越好,没想到却遇上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机会。他按捺住情绪,对梁士诒说:“哪有这种好事?有也轮不到我蔡松坡呀。你不信,问问夏内史,他总该清楚吧?”
夏寿田赶忙矢口否认:“绝无此事!简直是开玩笑!”
杨度醉意已浓,这时嘿嘿一笑,斜着眼瞄瞄梁士诒,讪笑着说:“怎么梁同榜,想知道点啥吗?要不要我来给你说说?”
花元春的消息当然得自袁大公子,此时她也为不慎失口而大为惊慌,紧拉杨度劝道:“你是喝醉了?子,别胡说了,我也是信口瞎扯的,我哪会知道这种事呀!”
花元春不劝犹可,这一劝反而更糟,杨度憋了一肚子的火,一下爆发了。只见他两眼通红,怒射着挑衅与报复的凶光,用力甩开花元春的胳膊,逼近梁士诒说:“胖子你听着,我全告诉你……”
22、侠女奇变
杨度打了个肥肥的酒嗝,大声说道:“我告诉你姓梁的,蔡松坡,我的老朋友,我们湖南老乡,立马就要进陆海军大……大元帅统率办办……事處,座办,参谋总长,陆军总长,还要主持建军工作。谁推荐的?我,我,杨度,哈哈杨度!梁……梁翼夫,你有本事搞请愿团是吧?搞,搞去,再搞上几百个,抵得上我陆军总长一个卵?哈哈哈……”说完一阵狂笑,笑得咳嗽起来,又抢过一杯酒灌了下去。
梁士诒心里无比震惊,但却装得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说:“我这同榜老弟,就这点酒量啊,让大家见笑了。”
蔡松坡趁机说:“梁公,别听他瞎扯,没影儿的事。”转脸对夏寿田说,“寿田先生,有劳你扶杨兄一把,到后面歇息一会。”
夏寿田早就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过来不由分说地拉起杨度,半推半抱地就将他拖了出去。
杨度嘴里兀自叫唤:“梁胖子,你们能挡住大总统的委令才算有本事。”
蔡松坡见夏寿田送走杨度,忙返身收拾这边的乱局,他先向梁士诒再次致歉:“梁公,?子酒后失礼,请你不必介意。你们有同榜之谊,现在又一起辅佐大总统创造帝业,转头都是开国元勋。总应以大局为重,不要让那些反对帝制的人物看了笑话。”
梁士诒老于官场,哈哈一阵大笑,说:“你看看,杨老弟也是太过多心了,我不过信口一问,哪里是想掏他的机密呀。就说大总统重用你蔡松坡,我听了也是举双手赞同,莫非我梁某人还有什么妒贤嫉能的歹心吗?不会,绝对不会!”
蔡松坡说:“梁公人品,海内咸服。不过关于松坡浮沉的话头,完全是?子酒中戏言,绝无此事。还请梁公代为辟谣,免得以讹传讹,混淆视听。倘要传到大总统耳朵里,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追究下来,于大家脸上都是无光。”
梁士诒拍拍胸脯说:“松坡说哪里话来。梁某不才,于流言可向来是不轻信的。我在这听了,出门就全忘了。你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蔡松坡说:“到底是梁公,快人快语。”回头招呼小凤仙说,“凤儿,给梁公斟满!也给诸位斟上!来来来,大家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大家刚要举酒痛饮之时,只见小凤仙忽地站起身来,冷峻地大声说道:“且慢!在座诸君、姐妹们,凤儿冒昧,有一事想当众剖说明白,请大家给做个见证。”
全場为之一惊,看她脸色,听她口气,显然不是开玩笑。连蔡松坡也一下子愣在那里:“凤儿,你这是……”
小凤仙冷冷一笑,说:“蔡松坡,我正是要找你说话!现在我问你,袁大总统要提拔你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你要当着天地鬼神和众人的面,给我小凤仙说清楚。”
蔡松坡立马意识到这可能是小凤仙要搞名堂,但一时也摸不清头脑,生怕坏了她的事,有点提心吊胆,笑了笑支吾道:“这个……我方才不是说过了,没影儿的事呀,你怎么……”
小凤仙再追一句:“你肯定?”
蔡松坡说:“我……肯定。”
小凤仙也不再说话,从手指上摘下那枚宝石戒指,亮给大家说:“诸位看看清楚,这是一个定情信物,不会是没影儿事吧?”说着把戒指狠劲扔向蔡松坡,绝情地说道,“把你的宝贝收回吧,凤儿不配戴它,只能受你的欺侮!”说到“欺侮”二字,竟伏案呜呜地哭将起来了。
全场更是骇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莫名其妙,唱的这是哪一出啊!
花元春和一帮姐妹们围过来,摸头的,扳膀子的,擦泪的,说话的……催问妹妹呀,这究竟怎么啦?这边厢,以梁士诒为首,也是围着蔡松坡问究竟,讨说法。一时间,满屋子叽叽喳喳、挨挨碰碰、拥拥挤挤,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劝得小凤仙不哭,这才哽哽咽咽地诉说起来:“让大家见笑了。大家是不知道,自从凤儿上次开罪了他蔡将军,拗妈妈不过,只好给他赔情道歉,设席请罪。不想他从此就天天跑来厮缠,百般的甜言蜜语,赌天咒地,说他要替我赎身出籍,与我正式结婚。说他已然与原妻离了婚,正在京城选购新宅,不日即可安排就绪。更说是袁大总统请他吃家宴,委他当什么总长,我就是总长夫人,当时就送了这枚宝石戒指,说是定情礼物,等他一上任就立即举办盛大婚礼……说得天花乱坠啊!可现在你们都看到了,都听到了,啥也没啥一场空,骗得我好苦啊!”说到这里,又伤心伤肝地大恸起来。
听到这里,梁士诒头一个高兴起来,出面问道:“松坡呀,这是怎么回事?真乎假乎?真男儿乎负心汉乎?”
蔡松坡心里当然比梁胖子还高兴,可他故意弄一副愁眉苦脸出来,左右为难地说:“唉,这这这叫人怎么说?替她赎身脱籍到送信物结婚,至今也不骗她呀,自是蔡某人真心实意。至于上总统府吃饭、领委之事,人家大总统能看得起我蔡松坡吗?真是不可浪说的。”
梁士诒已经心满意足,便摇头晃脑地充起好人来:“松坡,你上没上总统府,我一点不感兴趣。君子成人之美,我倒是有心为你和凤姑娘的好事出一把力。你方才也说了,是真心爱着凤姑娘,叫她从良,与她结婚。那么好,你这样,你当着大家众人的面,再把这只宝石戒指戴在她手上,并指天发誓,以证诚心。如何?”
蔡松坡接过戒指,说:“这个可以呀。”说着就拉起小凤仙的手。
小凤仙却挣开手,强硬地说:“不行!我已经不信他,若要再信他,须得当面应承一件事。”
梁士诒说:“好办。你说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小凤仙一字一板地说:“先叫他与原妻离婚,这是他先前许我的。”
这“离婚”二字一出口,唬得在场众人直吐舌头,直缩脖子,唬得梁士诒也傻了眼,饶是蔡松坡自己,情知凤儿在作假,心里也打了个愣怔:“我的天,亏她能想到这儿!”
小凤仙又开口了:“蔡松坡,你给大家说说,是不是你亲口许下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蔡松坡。
梁士诒帮腔:“松坡,你可真说过这种话?”
蔡松坡定定神儿,抬头去望小凤仙,正遇上那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分明在提醒他说:“我的好人,你先别管为什么,你快说你许过呀!”
蔡松坡面对大家,端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相,说:“唉,有是有过这话,不过,那是我随意说了……”
小凤儿截住说:“诸君们,姐妹们!你们听听,不是我小凤儿有意为难他吧?随便说的,多么轻巧!梁公,你说过要替我做主的,今天,要么他蔡松坡马上答应条件,三天内跟原妻离婚,要么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们面前!”
这倒把机巧善变的梁士诒给将住了,他揉一揉肉团团的大鼻子,干咳了好几声,说:“这个……这个这个,松坡,你看呢?”
蔡松坡再装出一副忧心如焚、万分为难的神态,把脸也憋得通红,在地上转来转去,最后以拳击头,咬一咬牙根下了决心,说:“算了,不让大家跟着作难了,既然我蔡松坡如今丢人丢到这个地步,就干脆丢到底吧。凤兒,我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而今不提别的,请你先给客人添酒,不要因为咱俩这点事,伤了大家的雅兴。梁公,诸君,女士们!都怪在下无德无才,且又粗疏误事,致使今日席中迭起意外,不胜惭愧之至。务请各位不要介意,多多包涵,继续赏脸。从此开怀畅饮,尽醉尽欢,才是松坡原来的心意。请端起,干!”
23、其情感天
“快十点钟了,这么晚会是谁来找松坡呢?”小凤儿一面洗头,一面这样想。
筵席是在九点钟左右散的,松坡居然能够很巧妙地将席间的话题引到大家都喜欢的帝制问题上去,如何推戴,如何筹备,人人都谈得津津有味,红火热闹,使后半截的宴会气氛一片融洽,尽欢而散,这让小凤仙对他十分赞佩。
送走客人后,偷听到席间谈话的老鸨母出面,主动来商议让小凤仙从良一事。她一再说:“从良最好,从良最好,这就了结了我多年的一桩心愿,至于身价银嘛,蔡将军,我不在乎多少,不在乎!由您蔡将军随便赏脸就行。”
正在议论这事,却见车夫甘良急急跑进来,附在蔡松坡耳边咕哝了几句,蔡松坡立即站起来:“外面有个客人找我,我去去就回,你们都回房歇息吧。”说完就随着甘良急匆匆出去了。
小凤仙正在思量,忽听一阵轻松有力的脚步声传来,随即见蔡松坡笑嘻嘻地走进来,回身就把门掩上。
小凤仙忙说:“一会儿妈妈说不定还来,你关门干什么?”
蔡松坡还是笑嘻嘻的:“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还调皮地眨了眨眼。这样的神态,在一向严肃得有点古板的蔡松坡身上,的确是十分稀罕的,一定是遇上了非常高兴的事。
小凤仙一边用干帕儿打头发,一边关切地问:“松坡,谁找你,看把你高兴的?”
蔡松坡搓着手,压低声音说:“凤儿,今天是黄道吉日。我告诉你,南下路线的事定下来了,沿途一切均安排妥帖。快,拿来纸笔,我给你讲。”
小凤仙取过纸笔,笑着说:“不向我保密了?”
蔡松坡认真起来:“我现在对你何密之有?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出走路线迟迟难定,连我也说不准,实在是没法对你说呀。方才去见的客人,是从日本东京过来的,这才得知了结果,这不就赶紧着来……”
小凤仙娇嗔道:“看你那傻样儿,听不出我是在开玩笑?”
蔡松坡铺开纸,先在上端画了一个小圆圈儿,说:“这是北京,出发点。”接着在不远的右下方再画一个小圆圈儿,“这是天津,第一站。”再接下去,在老远的东面略微偏北一点点的地方,画出第三个小圆圈儿,问,“凤儿你猜,这是哪里?”
小凤仙说:“大连?”
蔡松坡笑着摇摇头说:“不是。”又在北京南面老远的地方画出第四个圆圈儿,问,“这是哪里?”
小凤仙说:“广州?”
蔡松坡说:“哈,又不对。”又在这个圆圈儿西面老远的地方再画一个,问,“这个呢?”
小凤仙嘟起嘴说:“少问,不知道!”
蔡松坡也不理会,不慌不忙地又在这个圆圈儿上方,描了又描地画出一个大大的圆圈儿来,兴奋得把笔一掷,说:“大观楼,大滇池!我蔡松坡又回来了!”
小凤仙吃了一惊,也忘了生气了,扑上前来问:“昆明?在这儿?你家啊!可那些圈圈儿呢?简直都画到国外去了。”
蔡松坡忘情地一把搂紧小凤仙,哈哈一笑说:“凤儿呀,亏你想得出来,正是画到国外去了。你看这第三个圆圈儿,是日本东京;第四个,香港;第五个,河内。知道河内吧?越南国的首都,这条路线就是当前唯一最好的南归之途。”说着,他又用笔将这些圆圈儿有力地连接起来,无限豪情地说,“但等我蔡松坡回到昆明,于无声处炸惊雷,管保让他袁世凯魂飞天外,帝梦化作烟云散!到那时……”说到这里,蔡松坡忽然顿住不说了,只管拿两只眼睛看听得入神的小凤仙。
此时的小凤仙,上穿一件淡绿色印花布紧身小袄,下穿一件燕尾青小脚裤子,蹬一双灵芝头?鞋,把一头新洗才干的乌亮亮蓬松松的秀发,在头顶正中绾了个髻子,插了支慈菇叶子似的翠花,颤巍巍的,洗去脂粉的一张嫩脸上,真个是眉似青山,眼如秋水,面若桃花,再配上那一副含情凝神的稀罕模样……怎能叫蔡松坡不着迷呢?
小凤仙发觉蔡松坡在愣看自己,推他一把,取笑说:“什么蔡将军,原也是个不老实的,你只管偷瞧啥呀?”
蔡松坡刷地红了脸,好半天才错开话题说:“凤儿,你今天席间可把我吓坏了。”
小凤仙说:“我不是有言在先吗?我说过到时候管叫你目瞪口呆,还真的是呢。”她想起宴会上蔡松坡发愣的样子,得意地格格笑起来了。
蔡松坡叹了口气,说:“亏你想得出来,离婚!我还一直想问你,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呀?”
小凤仙说:“蛖,这还不明白?你上次想借故气走老夫人和夫人,结果没成功。这下,你不是就可以借机再试试吗?倘若真能让她们先行安返故里,也是我对老夫人、夫人的一点报答。”
蔡松坡心里一热,说:“你就不怕落个拆散他人夫妻的骂名吗?”
小凤仙说:“我只知道践‘死同君谋之誓,报老夫人、夫人之德,不知有其他。再说,我身陷污泥,名誉早为世俗践踏净尽,真能借此替你出一把力,纵然落个百世骂名,何足惜?死而无怨!”
蔡松坡感慨系之,却一时难以表达……
24、琴瑟和鸣
蔡松坡感慨系之,却一时难以表达,默默地坐在那里。
小凤仙怕蔡松坡难过,故作轻松地说:“松坡,你看怎么样,这都得感谢花元春是吧?不过,原来我想的还不是这样,你想知道吗?”
蔡松坡说:“说来听听呀。”
小凤仙便将自己原先要请花元春来,怎样赔情道歉,怎样提出要加入妓女请愿团,顺便声张一下要从良等情节讲了一遍,接着说:“谁知天有风雷雨电,事有千变万化,逼得我临场竟想出这么个狠点子来,如今回味一下,连我也觉得奇怪呢。哎对了,松坡,你得想好明天该怎样唱一出《出棠邑》,不过,可不能像伍员那样逼得夫人自尽了。你真要伤了姐姐,我还不依呢!”她看蔡松坡还是闷闷不乐,得想法子替他排遣一下,就又说道,“松坡,你看今天席中光顾了呼风唤雨,咱们也没摊上对饮几杯,现在补一下吧?再吃点宵夜,如何?”
蔡松坡知道小凤仙是在设法让自己高兴,难得如此善解人意,心里赞叹又感激:“我听你的呀。”
这时,老鸨母就好像早在外面候着似的敲门进来,后面几个龟奴及时摆上现成酒菜,并有两碗热气腾騰的鸡丝馄饨,一盘烤得焦黄油亮的小火烧儿,整整齐齐地收拾在那里。
老鸨母说:“就怕你们没吃好,现在补贴点吧。蔡将军,我已将甘良打发回去,您今夜呢,务必在这里歇息。你们该说的话多着呢,也就趁机说个完全。”说完不待蔡松坡回言,便从外面带住门,一路笑着走了。
屋里,静静留下了松与凤,二人相视一笑。小凤仙调好座位,排开双杯,斟上美酒,举起说:“松坡,来,我舍命陪君三杯。”
蔡松坡也举杯在手:“凤儿,松坡深谢你了!”
二人边说边饮,一对一杯,说得投机,喝得痛快,不知不觉把一坛山西老汾酒喝得精光,又吃了些汤饼,真个是酒足饭饱。撤去残席,净了手面,沏一壶上好香茶,坐着对饮夜话。
小凤仙面若桃花,嫣然一笑:“松坡,我已多日不曾练琴,有点技痒,给你弹一曲吧?你看,窗外月色多好!”
蔡松坡惊喜地说:“你还善琴?快来听听。”
小凤仙再次净手,轻轻从壁上摘取琵琶,端身坐好,调好弦儿,凝神屏气片刻,深情地看了松坡一眼,便用心弹起琵琶古曲《十面埋伏》。
这《十面埋伏》乃天下名曲,激越雄浑,慷慨昂扬,内蕴悲壮与苍凉,最是能砥砺锐志,促人奋起。初弹时,你看她右手拨动发声,左手进退揉颤,音响悠柔,散泛相错,还可以看清她的指法,分出她的调头。随着乐章进深,意气跌宕,节奏转急,只听得耳中有音,却是目中无指,金鼓齐鸣声,刀剑撞击声,人喊马嘶声,旌旗猎猎声……三才和声,惊心动魄。
听着听着,蔡松坡忽地挥起铁拳,一下砸在梅花几上,喊道:“大丈夫当驰骋疆场,铁血除恶!”
小凤仙已然泪流满面,放下琵琶一头扑在蔡松坡怀里,久久地不松手。那泪也濡湿了蔡松坡的脸。她先擦干自己的眼泪,再擦蔡松坡的脸,擦干净了,捧着亲着,害怕转瞬即逝似的仔细端详,满腹的知心话涌上心头。
蔡松坡再也不能自己,雄性勃起,醉意添火,一把抱起小凤仙就朝着床边走去。
此时的小凤仙却似乎分外清醒,她抽身起来,把醉到失态的蔡松坡安顿睡好,抚摸着那一头浓密的黑发,直到心爱的人沉沉睡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心语绵绵……
松坡啊!上天让我结识了你,我就是你的人,身心早相许,能不贪恋男女之爱吗?可夫人还蒙在鼓里,受着不该有的折磨,凤儿若贪图了今宵欢爱,于心不忍,良心不容。你听明白了,凤儿此身虽然微贱,非你大事不成,?家不团聚,是绝不会贪恋儿女私情的!
怎么,你不想听吗?可凤儿还要说。松坡,你是公认的当世英雄,且心有雄图,你理应能过美人关。垓下一战,楚败汉兴,才有霸王别姬那一出千古悲歌,让多少英雄气短。凤儿自幼沦落风尘,但心向美好。自从知道了你的举义大业,便时时告诫自己,务要洁身自律,成君之事,而绝不能耽于游乐,消君之凌云壮志。凤儿此心,人神可鉴!
我看出来了,你还是有点怨凤儿是吧?我的松坡,我的好人,展开眉头给凤儿一个微笑吧,至少你别再皱着眉头了。听着,凤儿再给你弹一曲情深意重的曲子。
小凤仙再理琴弦,边弹边唱起来。
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长久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25、假作真,真作假
果然不出蔡松坡所料,即将任用他的事,经过梁士诒那张善于搬弄是非的大嘴巴,一眨眼功夫,不仅成为京中报界轰动一时的头号热门新闻,更妙的是,立马惹起旧派人物的震惊、恼怒与强烈反击。他们以蔡松坡“狎妓纵酒,品行不端”为口实,以大量各种新闻材料为依据,在袁世凯面前大告特告其状,翻云覆雨,煽风点火,闹了个惊天动地,不亦乐乎!
本来,袁世凯打着如意算盘,一方面借得蔡松坡的才干重建北洋军,以打破那些拥兵自重的北洋旧将们的严重威胁;另一方面,借机将蔡松坡置于严密有效的控制之下,必要时找个差错,很容易就把他干掉,彻底除去这一心腹大患。在他看来,这个一箭双雕的锦囊妙计万无一失,稳操胜券的了,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在这里出了大岔子,箭还没有射出去,弓弦倒让人给弄断了。气得他七窍生烟,火冒三丈,把杨度骂了个狗血淋头。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呢?有点一筹莫展,十分挠头。坚持起用蔡松坡吧,北洋悍将和元老重臣肯定不依,会抵死反抗,这帮家伙实力尚在,也还有用处,一时动不得他们;不起用蔡松坡吧,那是自己亲口许下的,有人传扬出去,太有伤于个人颜面和帝制大事了。
这天上午,袁世凯坐在春藕斋里心事重重,眼泡浮肿,面色灰暗,心里一片乱糟糟。此时,干侄儿袁乃宽急急前来禀报,蔡松坡的家眷今天一大早回老家去了。
“什么?”袁世凯闻报大吃一惊,“他老娘、老婆全走了?”
袁乃宽说:“是的,全走了,今天一大早,哭哭啼啼的。”
袁世凯问:“怎么回事,蔡松坡送她们走的?”
袁乃宽说:“不是。倒是他把她们气走的,逼走的。”
袁世凯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根据回报:蔡松坡是昨晚深夜从云吉班回家的,先在他母亲房里呆了半个多钟点,再回到他和夫人的卧室,不大功夫两口子就大吵起来,开始吵什么听不清。不久,蔡夫人就大哭起来,越哭越高,边哭边骂,越骂越凶,“你这个丧良心的狠心贼!你干脆杀了我!……”蔡松坡喝断不住,就将夫人打了一顿。管家、仆人和我们的人进了现场,只见房子里桌倒椅翻,满地都是被捣毁的什物。蔡夫人披头散发,面目青肿,嘴角流血,还在哭骂。蔡松坡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举拳还想打人。蔡老夫人也赶过来了,跪倒在地,紧紧抱着儿子的双腿哭叫着说:“你先把我打死!你先把我打死!”人们又拉又劝,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多,蔡老夫人拉着蔡夫人回上房去了。这边蔡松坡怒气未消,灌了大半瓶酒,醉在床上不动了。天刚放亮,蔡家婆媳二人就在管家的帮助下上了火车站。因为没有命令,都不敢拦挡他们。后来车夫甘良回来,才说她们一气之下回了老家。
袁世凯听得仔细,问:“听清他们翻脸的原因了吗?”
袁乃宽说:“大致听明白了,蔡松坡要逼着夫人离婚,写字据,夫人不干,就闹腾起来了。”
袁世凯听着,一直摇头,惊疑不定,便起身在地上踱起步来,自言自语重复道:“果真如此吗?果真如此吗?”最后,他对袁乃宽发话,“你去,快去,着梁士诒速来见我。”
这里,得再补叙一下梁士诒其人。此人当初荣任总统府秘书长,也着实红过一阵子,人称“二总统”。后来,因为太子派和皖派联合起来排挤他,他离开总统府,屈就一个税务处督办之职。他哪里会死心?决心要东山再起,就极力讨好袁世凯,为帝制活动大卖力气,组织了全国的请愿团,终于重新受到袁世凯的信任。另外此人生财有道,还有个外号叫“梁财神”。他为了给袁世凯筹措帝制经费,巧立名目,两次发行公债近五千万元。最近他又推荐蔡乃煌出任江苏、江西、广东三省的禁烟特派员,在上海将沪粤关栈存放的六千箱鸦片,以每箱四千五百元出手,再给袁氏捞到二千七百多万元的帝制经费。自然,袁世凯就更加器重他,有了疑难之事,喜欢听听他的说法。
梁士诒在来春藕斋的路上,已然向袁乃宽打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并周密想好了应对之策。他特别提醒自己,要记取上次失宠的教训,在袁世凯面前绝不能锋芒过露,要把甘当奴才的样子做足,讨得这个老奸雄的十分欢心,方可于中谋事。
梁士诒看着袁世凯的脸色,作小心翼翼状:“大总统,有什么吩咐?”
袁世凯让他坐下说话:“乃宽没有对你讲吗?”
梁士诒说:“没有,只说大总统召见。我也不会问的。”
袁世凯说:“好。乃宽,你把蔡家的事,给梁督办再讲一遍。”
袁乃宽只好遵命重复。听罢复述,梁士诒故作惊讶地说:“有这样的事?也太令人……”
袁世凯打断说:“可笑吧?简直同小孩子一般,实在可笑。”说着他盯住梁士诒的眼晴问,“士诒,你看呢,这算怎么回事?想听听你的说法。”
此时,梁士诒还摸不清袁世凯对蔡松坡的真心思,不敢贸然作答,支吾道:“这件事也真是有点怪呀,蔡松坡怎么会动手打人呢?这个这个,要说到‘离婚二字,倒是确有其事,不过……”
袁世凯截住问道:“果有离婚之事?”
梁士诒说:“这倒不假。”便将那天在云吉班,小凤仙大闹花酒宴,提出要想娶我,你蔡松坡就得先跟夫人離婚,蔡松坡被逼不过只好应允的经过情形,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他着意丑化蔡松坡,最后说道,“现在看来,此人想娶京中花魁,什么事也干得出来呀。不过,和夫人离婚也好,和小凤仙结婚也好,家务之事,原也无可厚非,只是不该有负大总统的厚望啊。外面的舆论像炸了锅,影响极不好啊!”
袁世凯故作平静地说:“别的不用管了。士诒,我只问你,你看这个蔡松坡,真会跟一个妓女结婚吗?”
梁士诒知道好戏来了,却叹了口气说:“我原来也想过,以蔡松坡的为人与声望,绝不会有这等事。他是个多么爱惜自己声誉的正人君子呀。但现在看来,他真叫这个妓女给迷住了,迷了心窍,结婚是肯定无疑的了。前天,他竟带着这个妓女跑来找我,索要敝宅的花园格式,透露说一俟夫人离京,即要改建宅第,为藏娇之用。并说,如知道别有豪宅,也情愿出重金购置。”
梁士诒偷看一眼,见袁世凯听得很仔细,更来了劲,趁风扬沙,不惜无中生有,大撒其谎。他说:“当时,士诒已然风闻大总统要重用他,就好心规劝他,遇事要知大小,掂轻重,万不可与一个妓女纠缠在一起,让大总统蒙羞,实于大局有碍得很,他却说……唉,不说了,此话真不能说出口。”
袁世凯急了,嗓门都变了:“他说什么了?”
梁士诒说:“大总统不必问了,打死士诒也是不敢说的。”
袁世凯胀红了脸:“说!你照实说来,赦你无罪!”
26、软硬两手
梁士诒拿捏火候,故意吭哧了半天,说:“他竟说……大总统的爱妾中还有三个妓女,我这个未来的陆军总长,就娶不得一个小凤仙吗?这可真是目无尊长,信口雌黄!”
“混账东西!”袁世凯气得破口大骂。
梁士诒一见袁世凯动了怒,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连忙谢罪说:“都怪士诒多嘴。其实呢,蔡松坡也是无意失口,想来也是看到委令迟迟不下,略有点怨望之心而已,还请大总统不必太介意。”
袁世凯哼了一声:“什么委令?没有的事!”
梁士诒要听的就是这个结果,心中一阵窃喜,外表却使出一种替大总统担忧的神色,说:“这……不妥吧?这可都是外面早传扬的事。要是蔡松坡以此挟怨滋事怎么办?他在西南大有实力,那里的请愿团至今搞不成名堂,难保不是他在暗中作梗。万一他反出京师,回到滇中,局面可就麻烦大了。请大总统三思。”
这话正说在袁世凯心坎上,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梁士诒,说:“那以依你之见呢?”
梁士诒一听要自己出主意,心里可就一咯噔,不得不多出几个心眼来。想当初,那个内阁总理赵秉钧,就因为替老袁出主意(其实还是袁世凯的主意),派人暗杀了宋教仁,结果反被杀人灭口,活活用毒药给毒死了,如今自己可别成了赵秉钧第二。想到这里,他的大脑袋一晃,计上心来:“大总统,我倒是有个办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世凯说:“但讲无妨。”
梁士诒说:“也很便当。大总统您不记得了,当年段冯二将军的婚事,两位续弦夫人可都是蒙您所赐。现在,蔡松坡迷的是小凤仙,大总统何不投其所好,施之以恩宠,成全他们的好事。一来消弥蔡松坡的怨望之心于无形,二来嘛,他蔡松坡再有异志,一旦沉迷于燕尔新婚、温柔之乡,能不消磨净尽吗?”
袁世凯显然有点动心,说:“你讲具体一些。”
梁士诒早想好了,这办法将来就是出问题,也没有多大了不起,就说:“依士诒愚见,不妨拨给他蔡松坡一笔巨款,替他购下一座上好新宅,办成一桩盛大婚庆,包办了他的这场婚姻,送个天大的人情让天下人都知道。至于款子的问题,我来设法。大总统您意下如何?”
袁世凯笑了。心想,一切交由这个胖子去办,不用我花钱和操心,好办法!就笑眯眯地说:“士诒呀,还是你最知我心,又帮了我一个大忙。这样吧,你去亲自告诉蔡松坡,委令的事因故暂缓一时,先行完婚是头等大事。至于宅第婚庆诸事,就凭你全权经办,便宜行事。”
梁士诒走后,袁世凯似乎略觉轻松了一点,但这个疑心越来越大的老奸雄,只一会儿功夫,新的疑虑就又袭上心头,梁士诒的话绝对可靠吗?他的办法真能笼络住蔡松坡吗?蔡松坡真的变成一个酒色之徒了吗?在他内心深处,觉得最放心的办法没有别的,要不就是把蔡松坡囚在自己身边,时时能看见他,要不就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其他的办法,他全不放心。这时,他看见一直站在一旁的袁乃宽似乎有话想说,就问:“乃宽,你想说什么?”
袁乃宽说:“我在担心梁督办的办法。”
袁世凯点点头:“往下说。”
袁乃宽趋前几步,压低声音说:“我有个办法。蔡宅每天的函电颇多,不妨派人搜它一搜,若能找到把柄,干脆就趁机杀了他,省去多少麻烦。”
袁世凯大感兴趣,问:“搜不出个长短呢?”
袁乃宽说:“就说是一场误会,一推了之,他能怎么样?万一惹出意外,乃宽情愿一力承担。”
这个袁乃宽,就不怕成了第二个赵秉钧吗?真的情愿为干老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吗?非也!这中间还有一段重要的插曲呢。
前文书中讲过,总统府内发生过炸弹事件,当时袁世凯怀疑是蔡松坡派人干的。但追查来追查去,最后搞清了,原来行刺的好汉不是别人,竟是袁乃宽的二儿子袁瑛。这么一来,袁乃宽差一点就被赶出总统府,多亏他亲自绑了儿子送到军政执法处,跪在袁世凯跟前痛哭流涕,指天画地地表白忠心,方才逃过一场大难。但心里还是很不踏实,觉得万一要在蔡松坡这件事上再出差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所以,他最想快点把蔡松坡解决掉,一了百了。这才不惜冒着很大的风险,提出搜查蔡宅的建议。
袁世凯摸着下巴琢磨了关天,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说:“可以试试。事到如今,倒也不怕他蔡松坡能怎么样!只是你们搜抄时要十分小心,千万不可留下什么把柄。”最后,他又将干侄儿好生劝勉一番,打发他去择机行事。
袁乃宽一出门,袁世凯就疲惫地往椅背上一靠,闭起眼睛半躺在那里,却难以得到片刻安宁,无数烦恼一起涌上心头,折磨着这个一心想做皇帝的人物。
27、侍郎宅第
蔡松坡跟著梁士诒在外头一连跑了几天,这天,上灯时分才回到云吉班,虽然有点疲惫,但一双长目中却闪射着愉悦的光芒,犹如穿云而出的灿灿春阳。
小凤仙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自从老夫人和夫人离京后,松坡就病了一场,看起来是因为劳累过度,加上酒后感了风寒,其实主要是精神上添了创伤。一个男子汉怎能让贤妻蒙受那么大的折磨和屈辱呢?再加上,还有一桩让他更忧虑的事———眷属离京,尽管搞得自然而然,几无破绽,但真能瞒过老奸巨滑的袁世凯吗?他还会使出什么样的新花样呢?夜长梦多,必须尽快确定脱身日期,可最佳的机会在哪儿呢?所以,这几天不论知情知趣的小凤仙百般劝解与抚慰,也没能去除蔡松坡的满腹心事,一脸愁云。想不到今天他跟着梁士诒看新宅第回来,居然如此兴高采烈,这叫小凤仙既高兴又有点纳闷儿。
小凤仙照料蔡松坡洗漱毕,捧上一杯铁观音,又在他面前的梅花几上摆出四款高脚玻璃碟子,一碟蜜饯金橘,一碟闻喜煮饼,一碟五香花生米,一碟时鲜水果,都是蔡松坡平常爱吃的东西。同时,用一对喜盈盈情浓浓的眼睛不住地盯着他看,无疑是想早点知道他高兴的原因。
蔡松坡好像没看到小凤仙期盼的神色,自顾自地又吃又喝。
小凤仙急了,猛推一把蔡松坡的肩头:“哎,你倒能沉住气。你跟梁财神跑了一天跑了个啥呀?你喜眉笑脸的是为啥呀?慢点吃,一会儿还有饭呢。”说着,顺手将那盏淡绿色玻璃罩的小洋灯捻一捻,往松坡面前推了推。
灯光下的蔡松坡眯起眼睛,抬头看看小凤仙那含情脉脉的双眸,醒悟似的笑笑,把刚拿起的一块闻喜煮饼又放回原处,说:“啊,房子嘛,当然不错,是前清一位侍郎的宅第。此人赋闲已久,即将携眷归里,所以情愿优惠出售。”
小凤仙取过那块闻喜煮饼,亲手送进蔡松坡嘴里:“说来听听,怎么个不错法呢?”
蔡松坡边吃边说:“宅院很大,占地将近二十亩。门楼子很阔,两扇朱漆大门有三寸厚,上面钉满黄铜钉子。大门两旁,一边一个大大的青石狮子。也就这样吧。”
小凤仙问:“那进了大门呢?”
蔡公坡笑笑:“你真要问到底吗?”
小凤仙撒娇一笑。
蔡松坡说:“好,我告诉你。进了大门呀,便是五色石铺路,利用天然石色拼成各式花纹。迎面是一座假山,山腰有一个青石凿成的龙头,龙口里吐出一股清泉,青泉倒挂,又形成一个小小飞瀑。飞瀑之下,汇起一池碧水;水里养着各色金鱼和荷花。池边绿绿青草,扶疏可爱。上面一周围全是汉白玉做就的栏杆。你还要问什么?”
小凤仙说:“不行,还得问。那住人的地方呢?”
蔡松坡说:“住人的地方更讲究,清雅别致。在二厅以后,有一个极大的花园。花木亭榭当间,起造了一座上下六间的二层小楼,门窗一体改为西式。楼前呢,是一座藤架,架下设一石桌,四面四个石鼓。再前面,又是一个大池塘,碧水莹莹,有几只丹顶鹤在自由漫步。原来的主人一家就住在这里,真是个仙人居。”
小凤仙问:“那家具呢?”
蔡松坡说:“一应俱全。都是明代黄杨木打造,空灵轻巧,素净大方。只有楼上卧室套间里的床橱柜,皆是紫檀香楠材料,雕镂剔透,苏式制作。另有八扇画屏,全是福漆脱胎透雕的人物……总之,让你住在里面,便应了金屋藏娇。”
小凤仙瞪了蔡松坡一眼,说:“可惜凤儿福薄命浅,消受不上是真的。”
蔡松坡笑着问:“怎的就消受不上呢?”
小凤仙撇撇嘴说:“莫非你真要买它吗?你无非是虚张声势,装装样子,继续迷惑袁世凯罢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再说了,真的要买,你买得起吗?”
蔡松坡笑而不答,只管拿眼光罩定小凤仙的脸,看得小凤仙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才说道:“买下了!五十万元一次付清,你要愿意,今天晚上就可以住过去。”
小凤仙哪里肯信:“哟,今天才知道蔡松坡蔡将军也会吹牛啊!”
蔡松坡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吹牛?好,我就再吹下去。七天之后,咱俩的婚礼就在那儿举行,可以花掉十五万元。这笔钱也已经到手了,要看看银票吗?”
小凤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蔡松坡接着说:“想当初,张佩蘅嫁给段祺瑞,周道如嫁给冯国璋,轰动京华,人人艳羡。算什么呀!今天让世人看看,小凤仙嫁给蔡松坡,这是什么排场!”
小凤仙沉默了。她从蔡松坡的话里,更是从他那越来越严肃的脸色里,知道他不是在吹牛,也不是在开玩笑。她沉思着问:“梁士诒今天来找你,就为这事吧?”
蔡松坡叹了口气,又笑笑说:“正是。难得这位热心的梁大财神,更难得一心要成全你我的袁大总统,要不是他们帮忙大办婚事,我还真找不到一个最好的脱身机会。”
28、足智多谋
小凤仙一时不解,忽闪着两只大眼睛问:“最好的脱身机会?”蔡松坡引而不发地说:“是呀,不对吗?”小凤仙何等机敏,立刻领悟:“新婚之夜?”
蔡松坡激动地一把揽过小凤仙:“我的凤儿好聪明啊!最難摆脱的就是袁乃宽手下这帮密探,唯有新婚之夜也许容易些吧。只不过……”
小凤仙紧偎着心爱的人,问:“只不过什么呀?”
蔡松坡诚恳地说:“你又得受委屈了。这么好的房子住不上,这么好的佳期一场空,你不会伤心吗?”
小凤仙也动了情,说:“松坡,看你想的!只要能跳出这个大火坑,到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去,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哪怕一辈子不办婚礼,我都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说到这里,声音又一下凄楚起来,说不下去了。
蔡松坡看见小凤仙这一副楚楚动人的哀怜模样,也是心头一酸,后悔不该这么说,正想好言劝慰,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是更加急促的敲门声。门开处,是满头大汗的甘良,气喘吁吁地报告说:“将军,糟了,狗日的们把家抄了!”
蔡松坡闻言吃了一惊:“你慢慢讲,怎么回事?”
甘良说:“就是傍晚的事。我们正在吃饭,忽然有一群人便衣打扮,持枪冲进大门,强行在您的内室翻箱倒柜,不知要搜检什么,拿走一捆书信报刊,还有……凤姑娘那个像框子也拿走了。”他又压低声音说,“将军,肯定是袁家的人,没错。”
蔡松坡问:“你这么肯定?”
甘良说:“领头的那个人姓牛,叫牛文成,看门的老钱认得他,说他一直就在袁乃宽手下任事。”
原来蔡松坡住的这个地方,本是天津一位姓何的大盐商的产业,以前由他一位亲戚居住并代管。宣统三年,他因为欠外国商人一笔巨款,被逼得要破产时,他的姨太太就悄悄派一个仆人携带大量金银珠宝过来,交给这位亲戚代为收藏。事隔多年,姓何的大盐商已经死了,姨太太也不知去向,那位亲戚便把住宅出租给蔡松坡。而这个仆人正是牛文成,竟当了袁乃宽的心腹侍从官。袁乃宽当然不知道这段隐情,很放心地派他来搜查,被老看门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蔡松坡听了这个情况,知道必是袁世凯的手段,气得脸色铁青,连连冷笑着自语:“好,好,来得好……”
甘良出去后,小凤仙焦急地问:“松坡,可有什么机密要件没有?”
蔡松坡吸了一口冷气,说:“好玄!这几天我见周围的密探有调动,多生了一个心眼,不然可就坏大事了。”
小凤仙还是不放心:“真的没有要紧东西了?”
蔡松坡已然完全冷静下来,他笑笑说:“有啊谁说没有,你的玉照就最贵重了。”
小凤仙啐了一口,说:“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这帮家伙也真是无聊,拿走那个干什么。”
蔡松坡笑着说:“想来袁乃宽不忘吃你闭门羹之恨,拿照片去报复吧。凤儿,你在想什么?”
只见小凤仙用一根食指挡在嘴上嘘了一声,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珠儿转了几转,显出一种又狡黠又神秘的神气,说:“有了,有了。松坡,咱们脱身的最大障碍不就是袁乃宽的那群狗吗?我有个治他们的法儿了。”
蔡松坡笑问:“什么妙计?”
小凤仙说:“方才你一句话提醒了我。袁乃宽不是吃过闭门羹吗?现在不是又派人拿走了我的照片吗?好啊,你就以此为由头,索性在袁世凯面前告他一状,混闹一场,必定会有好结果的。你明白吗?”
蔡松坡一扬眉说:“哈哈,亏你想得出,让我们两个大男人为了你争风吃醋,大闹一场?”
小凤仙扑哧一笑:“该混闹时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你只要一口咬定说,袁乃宽是公报私仇,一直派人监视你,跟踪你,又抄了家。你闹到不依不饶,袁世凯必定要借机下台,袁乃宽必定要代人受过,从此会收敛一点,受敛一时也好啊。只是……”
蔡松坡问道:“只是怎样?”
小凤仙一笑说:“只怕你没有寻衅滋事的一股蛮劲儿。”
蔡松坡苦笑道:“得像个泼皮无赖是吧?”
这时,老鸨母打发人送上饭来。
蔡松坡惦着被抄的家,胡乱吃了几口便匆匆离去。
蔡松坡走后,小凤仙想象着七天后的事,新婚之夜逃离虎口、奔向自由幸福的情景,兴奋得一点睡意都没有。她拨亮灯,来到一面大镜子前,跟里头那位秀发蓬松、两颊绯红的美人说起话来。对呀,再有七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我告诉你,谁也挡不住我,什么也挡不住我,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拔舌地狱……我也要跟着蔡君跳过去,一步也不离开他,任什么也别想再让我们分开!
29、袁府惊梦
袁世凯突然从午睡中惊醒过来,他梦见那根紫藤果然化作一条长龙,又化作一个人形,但这个人并不是自己,却是年轻气盛的蔡松坡,手仗一柄利剑劈面刺来……
昨天,在河南项城县替袁家看管祖坟的坟丁头儿,日夜兼程赶来总统府,报告说在大总统生身父亲袁保中的坟头上,忽然长出一条一丈多长的紫藤来,粗壮雄劲,弯弯曲曲,形同一条翩然欲飞的蟠龙。当时,袁世凯闻报大为惊喜,认为这是自从小书童遇龙以来的最大瑞兆,前后呼应,上天示祥。老家坟园里,从来只见松柏青草,怎会一下子长出紫藤来?生出来也罢,怎么又偏偏生在乃翁的坟头上,而且状如欲飞之蟠龙呢?这么看来,它不是天大的瑞兆是什么?所以,他当下重赏了坟丁头儿,叫他回去好生护理紫藤,不复有半点差错,否则提头来见。
可是到了晚上,疑心病越来越大的袁世凯,忽然转了心思。他想,这紫藤究竟主何吉凶?要是主凶呢?有可能,非常有可能!老早请过的那个最有名的风水师不是说过,袁家的祖坟穴位不正吗?
原来,袁世凯的祖辈父辈,虽然都取得显赫的功名,有的官至监察御史、兵部给事中,有的官至内阁学士、户部左侍郎,有的官至内阁中书、江南巡盐道,尤其那个叔祖袁甲三,最后升为漕运总督,以钦差大臣之尊荣,督办过安徽、河南、江苏三省的军务。但是天公不作美,上两代人却并不长寿,没有一个活过58岁的!为此,袁家曾请当时全国最著名的阴阳家看过风水,阴阳两宅看过,说是阴宅穴位不正,掌禄而不掌寿。这个可怕的观念,就像袁世凯自己的影子一样,时时刻刻追随着他。如今,眼看自己也快58岁了,坟地里却突兀地长出一条莫名其妙的紫藤来,惊喜过后,又不能不叫他心惊肉跳,疑窦丛生。想想方才午间之恶梦,细思极恐啊!这个蔡松坡,莫非真是老夫的致命克星吗?
本来,袁世凯听罢梁士诒的回报,怎么带着蔡松坡看房买房,蔡松坡很是满意,特别听说蔡松坡欣然答应尽快举行婚礼,并对大总统的美意屡表深谢,感恩戴德,极为谦恭种种,他是多少放下了心的。接着,干侄儿袁乃宽那边,也禀报说一通彻查,几乎掘地三尺,并未搜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袁世凯一面感到失望,一面也甚觉快慰,有那么一会儿,他都有点后悔,何必出此下策,去查抄什么蔡宅呢?太露骨,太愚蠢,太不是我袁某人的风格了。袁世凯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蔡松坡高估了?这一向处处设防是不是有点多余了?迟迟不下委令是不是有点失策了?可是,一场午梦一条紫藤一个穴位不正,又十倍地加剧了袁大总统的疑忌心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然情不自禁地、非常固执地认定,祖坟异象一定与这个蔡松坡有关,甚至认定紫藤就是蔡松坡的化身,专门生出来克他袁世凯,克他的帝制大业,克他的一切一切……那刺过来的剑锋寒光闪闪啊!于是,事到如今,只有下决心彻底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了,必须越快越好!
袁世凯再也睡不着了,他翻开黄薄锦被,艰难地坐起身来,招来侍从官,让他立即去传袁乃宽,并交代说:“让他把搜查所得全部带来。”
袁乃宽一路跌跌撞撞赶了来,一见干叔父面容呆板而且凶狠,杀气很重,吓得也变了脸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行过大礼,战战兢兢低声问道:“恩叔有何吩咐?”
袁世凯好半天一言不发,然后让人将搜来的那捆书信报刊放到自己身边的茶几上,自己动手仔仔细细地翻阅起来。那短粗圆白的手指头十分灵活,那圆溜溜的黄眼珠子十分尖利,那一心要抓住致人死命的把柄的杀机,全然显示在眉宇之间。但是,将近两个钟点过去,袁世凯很失望,生气地把最后一封信掼在地上,厉声问道:“就这些东西,再没别的?”
袁乃宽犹豫了一下,说:“就这些,再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了。”
袁世凯似乎看出了袁乃宽的犹豫之色,又追了一句:“真没有啦?”
袁乃宽发起慌来,小凤仙的像框,此時就摆放在自己卧室的桌子上,他又气又恨这个女人,又忘不掉这个女人。交不交呢?他犹豫过,最后觉得与大局并不当紧,就决定不上报了。他定了定神,硬着口气说:“真的没有什么了,侄儿不敢作假。”
小书童奉上温茶又出去了。袁世凯呷了一口茶,漱了漱口咽下去,心情沉重地自语道:“这么说,他没有一点把柄?”
袁乃宽急忙献殷勤:“恩叔不必过虑,依愚侄看来,干脆不要什么凭证,也能收拾掉他。”
袁世凯盯着说:“什么?你给我说下去。”
袁乃宽正要讲出暗杀蔡松坡的办法,猛地一激灵,想起赵秉钧和洪述祖的可悲下场,意识到一旦自己揽下这桩湿活儿,就绝难逃过干叔父的杀人灭口。于是,急忙改口支吾道:“我是说……其实愚侄也没有想好,不过,我会想出办法的。”
袁世凯不易察觉地微微冷笑,一道阴森恐怖的目光直盯得袁乃宽浑身发毛。
30、致命一击
自从总统府发生了“袁瑛事件”后,袁世凯对袁乃宽就有了一些怀疑,你儿子是孙文、蔡松坡一党,要用炸弹炸我总统府,你这做老子的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有觉察?虽说后来查清楚了,与袁乃宽确实没有牵连,也是老子扭着儿子投案的,但是到底给生性多疑的袁大总统添了心事。刚才,袁世凯看出了袁乃宽的迟疑,心里就有点生气,现在又看他在搪塞自己,更加恼怒起来。他正要借机发作一下,这时却有人进来禀报说,蔡松坡在外求见,有要事面禀大总统。这倒叫袁世凯愣了一下,心里猜想,这个蔡松坡要干什么呢?委令的事?
蔡松坡进来,给袁世凯行过礼,一眼看见袁乃宽在场,就有意使出十二分轻蔑和傲慢的腔调说:“哈,袁大人也在,很好,很好!我正是要同你一起面见大总统的。”
袁世凯一听这话,知道不是冲着委令来的,先松了一口气,堆出一脸温和的笑容,说:“松坡,坐,坐下说话。什么事呀?”
蔡松坡先拿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再拿出经过考虑终于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说:“大总统!松坡先要告冒昧之罪。松坡今日入府,也是事出无奈,不得不如此了,就是……恳求大总统赐还松坡一样东西。”
袁世凯颇觉惊讶,有点莫名其妙,问:“松坡,你说什么?还你一样东西,什么东西?”
蔡松坡故意吭吭哧哧了半天,说:“这个……真不好意思,就是一张女人像。”
袁世凯更加莫名其妙起来:“哈哈,女人像?松坡,你这说的啥呀,什么女人像?”
蔡松坡再作忸怩状:“松坡不检点,让大总统见笑,就是……贱内小凤仙的像框。”
袁世凯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哈哈大笑起来:“蔡将军,你把老夫搞糊涂了,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蔡松坡扭头看看袁乃宽,说:“大总统真不知道?那就请您问问袁大人吧。”
袁世凯笑容凝固,扭头问袁乃宽:“乃宽,你知道?怎么回事?”
方才,袁乃宽一听小凤仙的照像,头就嗡地一声要炸了,吓得心胆俱裂,情知大事不妙。仅搜查失密居然露底给蔡松坡这一条,就够喝一壶了,再加上个隐藏不报的情节,分明得吃不了兜着走!一时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猛听干叔父一声质问,又急又怕,满脸冒起汗珠子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小侄并不知道呀。”
蔡松坡看准时机,冷冷一笑:“袁大人既然不知道,那我来提醒一句。请问,袁大人手下可有一位名叫牛文成的侍从官?”
袁乃宽翻了翻白眼,说:“牛文成?这个人……从前好像……”
袁世凯看出干侄儿神色惊慌,疑心大发,问蔡松坡:“这个牛文成怎么着?”
蔡松坡也就不客气了,先把牛文成的来历底细讲了一遍,然后说道:“袁大人就是派他领队,以您大总统的名义,于前天黄昏时分抄了松坡的家。他们强行进入敝宅,声言要搜查松坡暗通民党、反对帝制的罪证,抄走书信报刊若干,竟连贱内小凤仙的一张旧照也掠走了。原来大总统并不知道此事啊。可见,袁大人纯粹是在公报私仇!”
袁世凯一听搜查的事露馅了,窝火透了,狠狠瞪了袁乃宽一眼,心里大骂你这个大饭桶王八蛋!照像的事居然一字不题,当着自己的面弄虚作假,更是气上加气,就想一脚踢死他。不过袁世凯就是袁世凯,真有处变不惊的能耐,他清楚,不能让对方揪着这件事往下攻了,就紧咬着蔡松坡的最后一句话,故作惊讶地说:“竟有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你放心好了,老夫一定要查清此事,给你一个交代,还你一个清白。松坡,你方才说公报私仇,这又怎么讲?”
蔡松坡心下暗喜,问得好。他说:“这种事怎么能说给大总统您呢?既然您问起来,松坡也就不怕见笑了,愿将一切和盘托出,请大总统论断。先是,贱内小凤仙在云吉班时,袁大人曾经慕名三往,均被贱内婉拒,因此结下私冤;后来,贱内随了松坡,袁大人便将一肚子怨气转在松坡头上,处处刁难,与松坡过不去。在这次大抄家之前,早就派有密探日夜跟踪,监视敝宅,大有所图。大总统若是不信,请您当面问过袁大人。”
袁世凯装模作样,拿腔拿调:“啊,还有这种事?可恶,可恶,着实可恶!乃宽,你说说,这是不是在挟怨报复蔡将军?”
袁乃宽还敢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是,是的,是我挟怨报复他。”
袁世凯又厉声问道:“是你派人监视、跟踪、查抄蔡将军的吗?”
袁乃宽俯首认账:“是的,是的,都是我一手操办。”
袁世凯一拍桌子,怒吼道:“大胆狗才!竟然背着我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你可知罪?”
此时的袁乃宽有口难言,偷看一眼,只见干叔父一双黄眼珠子瞪得溜圆,目光阴森可怕,一副翻脸不认人的凶相,吓得浑身直哆嗦,咽着唾沫嗫嚅道:“小人知罪,知罪。”
袁世凯又喝问道:“所有蔡将军的信件、照像等物品,现在何处?”
袁乃宽大包大揽:“全在小人那里,全在小人那里。”
袁世凯咬咬牙略一沉吟,发话道:“你听好,速将蔡将军的物品完璧归赵,你要亲自送还,负荆请罪。速将牛文成枪决示众。凡跟踪监视过蔡将军者一律革除军职。能办到吗?”
袁乃寬说:“一定办到!”
袁世凯又严厉地说道:“你听好了,往后再要假借我的名义擅自胡为,定然严惩不贷!记清了吗?滚!”
袁乃宽唯唯连声,倒退着出了门。
袁世凯摇着头,向蔡松坡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唉,这些没头脑的人真敢胡来。松坡,让你受委屈了。也怨你,这种事你早告诉我呀。”
蔡松坡一笑说:“大总统日理万机,松坡哪敢小事打扰。再说了,松坡深受大总统信任,也不能把这些屑小私事放在心上的。”
袁世凯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好,这就好。结婚的事预备好了吗?”
蔡松坡说:“梁大人正在一力操办。这件事,松坡还要万分感恩大总统!”
袁世凯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不算什么,这不算什么。松坡呀,务要办得风光体面。至于委令的事,待你新婚之后即刻下达。”
蔡松坡见袁世凯有送客之意,就趁机告辞说:“一切全靠大总统栽培了。”
蔡松坡刚一出门,袁世凯的满面笑容即刻不见了,比风吹还快,代之出现的是一种阴鸷凶狠的神情,在嘴角,在眉间,当然更在心里。他气呼呼地下令给侍从官:“速传警察总长吴炳湘见我!”
31、宏大婚礼
松凤婚礼如期举行。
坤宅原定在云吉班,觉得一个烟花处所,与大礼有碍,便改在棉花胡同蔡松坡租住的宅院。早几天,就在大门前搭起一座松柏牌楼,上悬匾额,写着“福共天来”四个大字。两边分列楹联,上联是“瑶池神仙,金相玉质”;下联是“巾帼英杰,说礼明诗”。
到了婚期这一天,可巧是个阳光灿烂、气爽风清的好日子。午后二时许,蔡松坡在新宅里香汤沐浴,穿戴起将军礼服,佩带上耀眼的勋章,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真是个相当体面的新郎官。
尔后,新郎官在袁大总统代表人袁克定袁大公子、介绍人杨度、证婚人梁士诒,以及司仪人和迎亲人等的陪同下,乘着八宝彩舆,排起全副仪仗,一路上军乐雄壮,浩浩荡荡地就向坤宅迎亲。
进了坤宅,蔡松坡降舆入室,行过了迎亲礼,略用茶点,稍事休息。约有一个钟点光景,乐声大起,是新娘子小凤仙要上彩舆了。只见她身穿玄青色贡缎绣着八团五彩花的礼衣,下系绣金洒花的大红裙,宫额齐眉,遍悬珠勒,后面披着一丈多长的粉红纱,由两个盛装侍女持着两端,随步而行。粉红纱上设一彩结,置于发顶,前缀两球,刚好垂到额头,藉以覆面。这一身打扮,配上她天生丽质,也真算个世间少见的新嫁娘了。
待到新娘子入了彩舆,离了坤宅,由军乐队在前导路,跟着是红绸搭的彩门,上面也横书着四个大字是“山河委佗”。左右也有一副楹联,上联是“扫眉才子,名满天下”,下联是“上头夫婿,功垂千秋”。此外,是许多敬赠来的诗章、叙文、颂词、对联、词曲,都用玻璃屏装饰起来,琳眘满目,十分引人眼球。另外,便是新嫁娘的嫁妆,丰盈华贵,珠光宝气,由一批壮汉抬着,招摇过市。这雄壮庞大的迎亲队伍走过十里长街,两面观者如堵。特别有许多军警沿途维持秩序,保护新郎新娘,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也不在话下。
这边新宅里,更是陈设一新,悬灯结彩,气象万千。尤其威风的是,为了确保新婚夫妇的绝对安全,警察总长吴炳湘亲自出面,在婚宅周围建起布蓬哨所数十处,屯驻警员,刀枪森耀;婚宅里也是遍布岗哨,荷枪鹄立,守备不懈;且有许多便服探员,混杂在办喜事的各色人群中便宜行事。也真难为袁大总统和吴总长了。
大约快四点钟的光景,阵阵军乐声由远及近,分明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说话间,两顶彩舆已经到了牌楼前头,三星在户,百两迎门。一对新人降下彩舆,进入礼堂,并肩而立,男女宾客分东西站立,即刻举行文明结婚仪式。
就听司仪人员次递高唱:先由大总统代表人袁克定赉读颂词,也无非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一套老话,再由新郎新娘请人代读答谢词,继由男女宾客代表分致颂词,新郎新娘再请人代致答谢如仪。
接下来,司仪人高声叫道:“新郎新娘行鞠躬礼!”
于是,蔡松坡和小凤仙两下里相向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夫妇礼成。然后,新婚夫妇一起向大总统代表人、介绍人、证婚人等,一一鞠躬致谢。
袁大公子一脸傲慢,一直是那种礼节性的皮笑肉不笑。
介绍人杨度,却是板着一张略显憔悴的瘦脸无动于衷。
唯有证婚人梁士诒春风得意,挺着个大肚子,嘻着一张阔嘴,兴致高得了不得。
最后,男女宾客各行贺礼,两新人分别答谢。至此全部礼成,顿时笙簧并奏,鸾凤和鸣,大家簇拥着一对新人归入洞房,再退出来进入喜宴大厅。此时,天也黑下来了,只见松柏牌楼上、假山上的五彩电灯大放异彩。宴会厅里也灯火通明,男女宾客围着十几席山珍海味大快朵颐,猜拳行令,不亦乐乎!
且说洞房里,小凤仙在两个侍女的帮助下,除去外面的衣服,顿觉浑身轻快舒坦,心里无比愉悦。在刚才的婚礼仪式上,开始她站在那里像作梦一样,怎么也不相信这个无限幸福的新娘子就是自己,心里一遍一遍地问道:“我这是在做什么?我這是在那儿呀?这都是真的吗?”她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生疼,方才醒悟这不是在作梦,真的是在结婚,在跟老天爷恩赐来的蔡松坡结婚!从此,她和他就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夫妻,可以朝夕相伴、生儿育女、为人父母、传宗接代、生同衾死同穴、永也不会受孤单了……她的头晕眩了,浑身瘫软了,心儿都快要不跳了。她多么想紧紧靠在新郎那挺拔俊逸的身上啊……现在想起来,还羞得她满脸发烧,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新郎蔡松坡却有点心不在焉,眼睛盯着新娘子卸妆,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直到新娘子的笑声惊动了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她这是笑什么呢?他看见两个侍女退了出去,就走过去朝外看了看,听了听,关上门,又一声不响地坐回原处想心事。
新娘子也从热烈得有点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了,想到了这个将要发生巨变的新婚之夜,立即变得安静下来,过来偎在新郎身上,低声问道:“松坡,有什么意外吗?”
蔡松坡皱起眉头,说:“你还没有看出来吗?”
小凤仙摇了摇头,惊讶地瞪起一双好看的眼睛:“怎么啦?”
蔡松坡口气严重地说:“麻烦了,吴炳湘的军警便衣太多了!”
小凤仙也想到了什么,说:“真是的,我也留意到了。也许,后半夜会好一些?”
蔡松坡轻轻抱住小凤仙的腰,笑了笑说:“不会的,咱们要受吴总长的长期保护了。不行,不行,一定得变变计划。”说着,他摘下将军帽扔到一边,背起手踱步沉思起来。
32、新婚之夜
小凤仙取回滚落一边的帽子,一边轻轻抚着,一边思索着蔡松坡“得变变计划”的话。原定的计划是:拂晓时分,夫妻二人加上甘良,从花园后门悄悄出去,在接应人的帮助下,乘火车到天津,住日租界同仁医院预先定好的房间,当晚乘午夜开航的日本煤船丸山号直抵日本神户,再经香港、河内回到昆明。岂料吴炳湘在宅院外围布满篷帐警所,接应人已递过话来,花园后门已然加了双岗。那么,事到临头怎么应变呢?她想到这里,抬头看看夫君,正遇上他也在看她。那目光热烈却异样,像在传递一种不同寻常的决断,饱含着痛苦与期待,还有自责与忏悔……复杂极了。她不得不问:“松坡,你说,怎么个改变法?”
蔡松坡急速地躲开目光,说:“不……我还没有想好。”
小凤仙亲昵地依偎着蔡松坡,轻轻地摆正他的脸,让他的目光正对自己,说:“不,你想好了,你现在就告诉我。”
蔡松坡抽身坐到床边去,默默地注视着新婚夫人,欲言又止。
小凤仙追坐过去,双手捧起爱人的脸,温柔却固执地说道:“松坡,你想好了,我知道。快说吧,你不是那种遇事优柔寡断的人!”
蔡松坡定定地看着小凤仙,良久,他用劲抱住这个小精灵似的女人,说:“好,我告诉你,走是今夜必须走,绝不能变!要变的是,不能拂晓走,就在一会席终客散之际,趁乱从大门出去。”
小凤仙打了个激灵:“什么,从正门出去?”
蔡松坡说:“对,混在人群里从大门出去。吴炳湘的人还认不准我们。”
小凤仙反应极快,问道:“那……洞房中空无一人,马上就会被发现的。”
蔡松坡说:“留得有人在。”
小凤仙说:“谁还在呀?”
蔡松坡说:“你和小甘良,我与他互换服装。”
小凤仙惊呼道:“我,不不走了?”
蔡松坡闭上眼睛,痛苦地喃喃着:“对,你留下,暂时不能走,欺骗袁,掩护我脱身。”
小凤仙一下愣住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痴呆呆地望着心上人,半晌无语,眼圈儿一红,扑簌簌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一头扑在蔡松坡怀里,捶打着他:“我不,我不……”啜泣不已,双肩剧烈抖动着。
一向刚强的蔡松坡也默默地流出了眼泪,可现在他能说什么呢?说只能如此,方可脱离虎口,南归举义吗?说不如此即难以脱险而前功尽弃吗?说而今万般无奈,只有你小凤仙冒险犯难,破坏他们的追捕计划吗?然而,对于这位侠肝义胆、绝顶聪明的红颜知己来说,用得着百般开导吗?不,不需要。那样反而会伤她的自尊心,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屈辱。那么,还能说别的什么呢?关于离别的千古断肠语,山盟海誓的无数儿女情……不,也不需要。我的凤儿无须廉价的表白。所以,此时此刻,蔡松坡压抑着万千思绪,百般情怀,只把一双滚烫的大手,抚摸着那剧烈抖动的浑圆温热的肩背,是那样的知情知趣,那样的富有说服力和鼓舞性,慢慢地,那抖动的双肩平静了,一动也不动了,只觉泪水湿透了自己的胸衣。
终于,小凤仙抬起了头,面如梨花带露。她难为情地莞尔一笑,又连忙把脸藏起,再露脸时,已然是一种庄重刚强的神情了。她一把推开新郎官,跳起身来出了门,回来时后面跟着的是酒和菜。
明亮的灯光下,一对新人对饮,离别酒权当合卺酒。腹中千言万语,相对却无言,天高地厚无限情,全在了眉目间。及至酒酣耳热,新娘子不禁触动情肠,文思奔涌,走到书案前,铺开宝宣,舒起玉腕,尽把一腔巾帼浩气,挥洒成篇,双手敬呈在夫君面前,说:“松坡!本应为君鼓琴放歌,以壮行色,但是碍于四下耳目,只能书此奉赠,借以明志,与君共勉了。”
蔡松坡展開一看,共是两首歌词,分别是:
骊歌一曲开琼宴,
且为蔡郎饯。
你倡义心何坚,
不辞万般险。
两杯美酒来为证,
不是凄凄离别宴,
是我二人大纪念!
燕婉情你休留连,
切莫一缕情思两地牵。
蔡郎啊蔡郎,
我这里百年预留来生券。
今世若难聚,
来世再作并头莲,
再了今生愿!
蔡松坡看罢歌词,已然泪流满面,说:“凤儿,松坡与你结识一场,终生不悔……待到贼灭功成,与你引退林泉之时,松坡要为你谱一传奇,千古流芳。”
小凤仙也挥泪举酒,说:“一言为定。凤儿一定要与你同归林泉,永结美好。来,干!”
这时,外面的报时钟敲响了十二声。蔡松坡习惯地摸出怀表看了看,说:“凤儿,时间已很紧迫,你快给我收拾几件衣物,我这就去找甘良过来。”说着,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就在这天深夜,当最后一批吃喜酒的男女宾客离去时,有一个醉得东倒西歪的贺客夹杂其中,从容走出大门,消失在午夜的暗影中。
吴炳湘重任在肩,不敢饮酒。当他亲自巡查到作为洞房的二层小楼时,窗帘上清清楚楚印着新郎新娘的双剪影。他放心满意地笑了笑,打了个哈欠,向值勤的班头交代了一番,便打道回府了。
33、大梦成真
小凤仙慢慢地睁开眼睛,立时感到一阵晕眩,又赶快闭上了。这时,她听到耳畔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好像是年轻姑娘的十分惊喜的声音:“啊,蔡夫人,您醒了?”这让小凤仙觉得诧异,心想这是谁呢?在称我蔡夫人吗?这是在哪儿呀……她想坐起来,但浑身疲软,两臂乏力,不成功地挣扎着,最后还是在一双灵巧有力的手的帮扶下,才慢慢地坐起身来。于是,她这才看清,床前地上站着的,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你是……”
小丫头说:“我是小梅,是杨度老爷家的,来伺候蔡夫人的病。”
小凤仙轻轻哦了一声,问:“我这是在哪儿呢?”
小春笑着说:“蔡夫人,就在您的屋里,您看。”
小凤仙艰难地环顾四周,果然看见了梅花几、玻璃小洋灯、琵琶、对联……许多旧物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叫人倍感亲切。尤其那副对联,立刻叫她两眼放出明亮的光来,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记忆的神经顿时兴奋起来,想起了与蔡松坡的新婚之夜,生离死别;想起了随之而来的拘捕与审问;想起了吴炳湘、袁乃宽、梁士诒等人那一张张气极败坏、恼羞成怒的嘴脸……想到这里,她无声地笑了。接着问小春:“我是怎么回到这儿的呢?”
小春瞪起一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叽叽喳喳就说开了:“蔡夫人,说起来话可长啦。听我家老爷对我家夫人讲,那天夜里您放走了蔡将军,可把皇上给气坏了。”
小凤仙连忙拦住问:“皇上?什么皇上?”
小春说:“哦您还不知道,就是袁大总统呀,如今当皇上了,都两个多月了。不过,听我家老爷说,当是当上了,还没有举行登极大典,说是等平了反叛再办。”
小凤仙急问:“什么反叛?”
小春看看门口,压低声音说:“蔡夫人您不知道,就是……蔡老爷在云南造反啦!”
小凤仙一阵惊喜,拉住小春的双手追问道:“真的吗?你还知道什么?快说说!小妹妹,你坐下说。”
小春不好意思地坐在床沿上,开口说道:“蔡夫人,前头的你都知道,我听说那么多大官审您,您都不害怕,抵死不供蔡老爷的事,多会走的,从什么道走的,就是不说。他们把您关在牢里,后来您得了伤寒病,烧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就从这儿说起吧?”
小凤仙把小春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笑着点了点头。
小春也娇憨一笑:“蔡夫人呀,您病得不行了,是我家老爷出面作保,把您从牢里接回来的。您那个甘良好可怜,死在牢里了。我家老爷和夫人怕鸨母欺负您,就让我来服侍您。像您这样有本事的好人,我也情愿过来跟您……”
小凤仙急得笑了,她打断这个有点不会体察人心的可爱丫头的话儿,提醒说:“小春,那云南造反的事,你听谁说的?”
小春说:“这事呀,谁不知道?早八年的事了,听说如今蔡老爷的兵和皇上的兵,正在四川开仗呢。我本来早想告诉您,可您病得吓死人,哪敢再说这种事儿?”
小凤仙搂起小丫头肩膀,说:“小妹妹,你真好!你能给我找些报纸看吗?”
小春为难地说:“这得问过我家老爷,报纸都在他那儿呢。哎,有了。”她忽然眼睛一亮,跑到外间,一会儿返回来,手里扬着几张报纸,高兴地说,“这是那天我家老爷过来看您拉下的,不知道有用吗?”
小凤仙展开一看,顿时激动得心都缩紧了,没想到在这已然过时两个多月的旧报纸上,正好登着蔡松坡在云南举义时向全国发的联名通电:
各省将军、巡按使、护军使、镇守使、师长、旅长、团长、各道尹公鉴,并请转各报馆鉴:
天祸中国,元首谋逆,蔑弃约法,背食誓言,拂逆輿情,自为帝制。卒召外侮,警告迭来,干涉之形既成,保护之局将定。我等忝列司存,与国休戚,不忍艰难缔造之邦,从此沦胥;更惧绳继神明之胄,夷为皂圉。连日致电袁氏,劝戢野心,更要求惩治罪魁,以谢天下。所有原电,迭经通告,想承鉴察。何图彼昏,曾不悔过,狡拒忠告,益煽逆谋。夫总统者,民国之总统也;凡百官守,皆民国之官守也。既为背叛民国之罪人,当然丧失元首之资格。我等深受国恩,义不从贼,今已严拒伪命,奠定滇黔诸地,这国婴守,并檄四方,声罪致讨,露布之文,别电尘鉴……今若同申义愤,相应鼓桴,可拥护者为固有之民国,七鬯不惊,所驱除者为民国之一夫,天下同庆。造福作孽,在一念之危微;保国复宗,待举足之轻重。敢布腹心,惟麾下实图利之。蔡松坡等同叩。
小凤仙将电文一连看了两遍,不禁热泪涔涔,泪水打湿了手中的报纸。她把电文紧紧贴在心口上,闭着眼睛喃喃道:“松坡,松坡,我的夫君,您……成功了!”说着,一阵头晕,差点失去知觉。
小春哪里懂得小凤仙此时的激动心情,急忙扶起,瞪大眼睛问道:“蔡夫人,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小凤仙定定神,笑着一把揽过小春,把泪湿的脸贴在小丫头脸上,无限幸福地嘟哝道:“丫头,你不懂,你还不懂……”
此时,门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凤姑娘,你醒过来了?”
34、超级说客
进来的是杨度,手里提着一袋果品,含笑站在那里。
小凤仙欠身笑着点点头,算是作了回答。她打量了一下杨度,发现他比先前清瘦多了,寻常脸上那种满不在乎的得意劲儿不见了,显出一副沉思忧虑的神色。
杨度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梅花几上,趁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小凤仙浅浅一笑,说:“你呀,真把我吓得不轻,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日后有何面目再见松坡?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小凤仙赶紧往起坐坐,感激地说:“拖累您了。救难之恩,三生难报。将来松坡知道了,会替我报答您的。”
杨度苦笑一声,连连摇头说:“不敢当,不敢当。说老实话,凤姑娘,只要你让松坡不砍我的脑壳就行了。”
小凤仙感到惊讶,问道:“杨理事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杨度一眼看见小凤仙身边的报纸,笑了笑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瞒你的了。来,我先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把小春支出去,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过来。
小凤仙展开一看,上面开列着六项条款是:一、袁世凯于一定期限内退位,可免其一死,但须驱逐至国外;二、依云南起义时之要求,诛戳附逆之杨度等十三人,以谢天下……
小凤仙看罢,心下明白,这一定是松坡他们向袁世凯开列的谈判条件,但她故作不解其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看不大懂。”
杨度叹了口气说:“看不出来?你家松坡开出的和谈条件呀!也太过分了吧?”
小凤仙说:“这些事我不大懂,怎么个过分呢?”
杨度愤愤地说:“是,有些事情你确实不知道。松坡他潜逃离京,回到滇省即举旗造反,已然搅扰得数省不宁,国事飘摇。袁大总统为国家民族计,也已下令停办帝制,并将大典筹办处裁撤,这也就可以了吧?岂料你这个蔡松坡不仅不就此罢战息兵,反而变本加厉,步步紧逼,提出这绝人生路的六大条款,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凤姑娘,你说呢?”
小凤仙听话听音,立刻警觉起来,就随机应变地说:“杨理事长,你们这些军国大事,我一个风尘女子如何懂得?再说,我一个久病之人,足不出户,音问不通,外面的事一概不知,我能说什么呢?”
杨度哈哈一笑:“好好好,就算你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那咱们免谈军国大事,只叙家常。我今天来,也不为别的,就想把松坡的近况告诉你,这总可以吧?”
小凤仙说:“杨事事长,你想说啥就说吧。”
杨度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咂咂嘴说:“唉,这该怎么说呢?咱们不是外人,还是有话直说吧。总的来说,你家松坡的情况……不妙啊!”
小凤仙扬起眉毛,问道:“有什么妙不妙的?”
杨度瞟了小凤仙一下,语气沉重地说:“你听了可别急。松坡的身体近来非常不好啊,原来的失眠症之外,又添了喉痛和心疾。”
小凤仙有点惊疑:“真的吗?”
杨度说:“这种事我敢骗你吗?”
小凤仙还是有点不信,说:“他的身体一直很好的呀。”
杨度语重心长起来,说:“是,他身强力壮正当年,可是再精壮的汉子,他也吃不消目前的艰难处境呀。”
小凤仙还真有点急了,问道:“他现在怎么啦?”
杨度不易觉察地得意一笑,以一种十分恳切的语气说:“从哪说呢,还真怕你着急上火。就从松坡眼下面临的战局说起吧?你是不知道,松坡在云南拉起的护国军,表面上声威颇壮,其实不过三万人马;而他亲率入川的第一军,总共才三千一百三十人,等于一个旅的兵力;最困难的是,粮饷不足,弹药匮乏。虽说他打过几个胜仗,影响也仅限于川南一隅。再看袁大总统的南征军,十万雄兵,三路进击。单说四川战场,熊祥生军已夺回沪州,这是南征军转败为胜的第一仗。接着是纳西之战,已攻占南溪,又取叙州,这是南征军的第二个大胜仗。至此,南征军与护国军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松坡以一省兵力而抗衡天下,处境十分不利。再说护国军内部:他们虽然编了三个军,其实第二军李烈钧所属张开儒、方声涛两个梯团,仅负保卫滇南之责;而大都督唐继尧兼领的第三军,则全部留守后方;所以,只有松坡的第一军孤军入川,苦撑战局。更不妙的是,唐继尧氏本无意于起兵讨袁,无非是迫于时势而为之。据南征军的细作回来报告,松坡曾接二连三地致电唐继尧,请其每月补充兵力一千人或五百人,但唐氏对此不理不睬,当作耳旁之风。军饷方面,也是一拖再拖,接济不上,逼得松坡以私人名义向地方商人出息借款,甚至派人远走湖南向矿商告贷。至于军火方面,那就更不用提了,根本接应不上。你想想,如此这般糟糕局面,是谁不愁出病来呢?”
小凤仙说:“杨理事长,要照您这么说,护国军岂不是已经身陷绝境了吗?那何劳袁大总统跟他们开谈判呢?赶尽杀绝不就得了!”
杨度嘴角显出早有预料的微笑,说:“这个嘛,内中自有诸多道理。简单点说,无非是袁大总统不愿见到同室操戈,兵连祸接,生灵涂炭;再就是袁大总统至今对松坡十分看重,不想坏他一世英名,只要他肯息兵罢战,仍可回来就任陆军总长。”说到这里,他向小凤仙意味深长地嘻嘻一笑,话头一转,“凤姑娘,事到如今,大局所系,可就得你偏劳一下了。”
小凤仙当然听出话中有话,但一下还猜不透杨度壶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沉静地笑笑说:“杨理事长真爱开玩笑,这干我什么事呀?”
杨度诡然一笑,说:“大有关系,大有关系。如今普天之下,誰不知道你小凤儿是蔡松坡的红颜知己、唯一知音?只要你肯给他写一封信……”
小凤仙敛容问道:“写信?写什么信?”
杨度故作轻松地一笑,说:“当然是情书喽,不过……”
小凤仙紧盯住杨度的眼睛,问道:“不过什么?”
杨度说:“你也可以将袁大总统的意思,代作表达一二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松坡的退路,你不应该替他考虑考虑吗?凤姑娘,你看这样行不行……”
不待杨度把话说完,小凤仙勃然变色,冷笑一声说:“杨理事长!这就是你要说的家常话吗?原来你是袁世凯派来的说客,要诱骗我给松坡写招降书呀!”
杨度急忙申辩说:“凤姑娘,你千万别误会,不是这个意思。”
小凤仙哪里再信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小凤仙是误会你了,原以为你救我出狱,乃是念及与松坡早年的交谊,天良未泯,有此义举。现在看来,你是在袁世凯的授意下,阴设圈套,让我上钩,留作今日之用。杨理事长,你用心良苦啊!好,既然如此,我也就明白告诉你,我小凤仙人微身贱,福薄命浅,不能学梁红玉随夫上阵,击鼓抗敌,已是抱憾终身,若要我丧失名节,去坏松坡的反袁伟业,那是宁死不从!别说你千条诡计,万种圈套,便是火海刀山,我小凤仙也是不怕的。好啦,杨理事长,快送我回大牢去!”说着,就挣扎下床,双脚刚一着地,两膝一抖,一头栽倒在地,额角正磕在床角上,顿时鲜血直流,昏死了过去。
杨度吓坏了,急忙呼喝救人,屋里一时人来人往,乱作一团。总算给小凤仙包扎停当,抬到床上躺下,留小春伺候,众人方才退了出去。这期间,杨度一个人一直坐在旁边发呆,心里乱糟糟的。
就为蔡松坡逃离京城、举旗造反一事,袁世凯恼羞成怒,凶相毕露,大张株连之网。他不仅下令给湖南巡按使沈金鉴,着其查抄蔡松坡原籍家产,四处搜寻蔡家婆媳务在必得;而且让政事堂通知北京各部署,凡与蔡松坡有涉的人员,一律撤职查办;甚至各省的文武滇籍官吏以及相关人员,也都备受牵连。杨度作为力荐蔡松坡的人物,又是同乡,又是同学,又是朋友,能不被袁世凯所疑忌、所怨恨吗?之所以还未受株连之苦,全靠过往那些犬马之劳。杨度心里清楚,光靠现有这点资本,想保住自己那已经大为动摇的地位,继续取得袁家信任,最终实现“只有君主立宪方能救中国”的政治抱负,那是绝对不够的了,必须建树新的功勋。于是乎,他想出了让小凤仙劝降蔡松坡的这么一步棋,谁知如今却碰了一鼻子灰,进退不得。进吧,看来这小凤仙软硬不吃,逼急了真敢以死相拼;退吧,又怎么向袁大总统交账?那是给人家夸了海口的呀。就这么着,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正在这时,猛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总统府的两个信差闯了进来,神色异常地对杨度叫道:“杨理事长,大总统传你即刻进见!”
杨度一听,浑身一震,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心里一阵紧缩,不知道是吉是凶,只好随着两位大差匆匆离去。
35、意外惊喜
已是初夏,院中芍药盛开,还有丁香、海棠,红香腻粉,素面冰心,争艳在一片鸟语熏风中。但是,这明丽而热烈的院中景象,却一点儿也吸引不住小凤仙。她头上缠着纱布,半躺在床上,心里直犯嘀咕,小春吃过早饭就出去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前天,她一清醒过来,发现屋里很安静,只有小春一个人在陪着自己。她想起与杨度的一番争执,就问小春:“你家老爷什么时候走的?”
小春神秘地说:“早就走了,是总统府来人把他叫走的,看样子好像有什么紧急大事。”
小凤仙哦了一声,并未在意。她想无非是又去商量什么鬼主意,好来对付自己,由他们去吧。但是两天过去了,却没有一点动静,杨度竟然连面都未露。这是怎么回事?她不免又有点操心起来。所以,今天一吃过早饭,她就把小春打发出去,买买报纸,探探消息。
小凤仙正等得着急,就见小春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边跑边喊:“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皇上要死了!”竟带回一个意想不到的惊人消息,袁世凯病得快死了!
开始,小凤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追问道:“小春,好妹妹,你没有听错吧?”
小春已经跟小凤仙处得像亲姐妹,噘起嘴,瞪起眼,使性子说:“你看你,老信过不人,我怎么会听错呢?是我顺便回府去了一趟,我家夫人亲口讲的,说我家老爷自从前天进了总统府,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中间只回来过一次,换了衣服又走了。我家老爷说,大总统的病怕是好不了了。对了,我家夫人还对我说,有人给大总统算过命,说他是癞蛤蟆托生的,活不过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下你还不信?”
小凤仙被小春这娇憨之态逗乐了,不忍心扫她的兴,就说:“好了,我信,我信。”不过,在她心里,一直还是半信半疑的,袁世凯真的要死了?
其实,这个消息千真万确,袁世凯暴病在床,命在旦夕。原来,自从蔡松坡巧计脱身回云南,霹雳一声造了反,把个帝梦昏昏的袁大总统就惊出病来,气出病来,恨出病来。不久前,竟然又发来“六大条款”,不唯不要袁世凯当皇帝,连总统也不让当了,令他即刻下野,亡命异国,毫不留情,更把袁大总统恼怒得七窍生烟,五内俱伤。多亏南征军新近打了几个胜仗,总算没让他的精神大厦彻底崩坍。他居然还能想出个软办法,让杨度去找小凤仙,给蔡松坡写一封劝降书试试,万一能起点缓兵之计的作用就很好,自己从容调兵遣将,把冯国璋、靳云鹏、李纯、朱瑞、汤芗铭这帮北洋旧将再用起来,以众敌寡,不怕他蔡松坡不就范。于是,打发走杨度之后,他给北洋旧将们发出如下密电:
蔡逆之叛军迫予退位。予念各将士随予多年,富贵与共,自问相待不薄。望各激发天良,共图生存。万一不幸,予之地位不能维持,尔等身家俱将不保。现时叛军要求甚苛,政府均未承认。各将士慎勿轻信谣传,坠入术中;务求准备军务,猛奋进攻。切切!特嘱。
看来,这一软一硬的两手,成了袁大总统的最后生命线。可惜的是,它很快就双双失利,被彻底斩断了生命线。小凤仙坚不顺从,已如上述。而硬的一手,也很快被一封“五将军密电”给断送了。
先说“五将军”都是何人,正是袁世凯提到的五个心腹大将:宣武上将军、督理江苏军务之冯国璋,泰安将军、督理山东军务之靳云鹏,昌武将军、督理江西军务之李纯,兴武将军、督理浙江军务之朱瑞,靖武将军、督理湖南军务之汤芗铭。
那么,“五将军密电”又是怎么回事呢?自从蔡松坡云南举义,数省响应,全国震动。那些拥兵自重的北洋大将们不是傻瓜,也看出帝制不得人心,袁世凯的江山不牢靠了,加之不少人早就与袁世凯离心离德,心怀异志,此时便都各打各的主意。于是由冯国璋为首,暗中串通了靳、李、朱、汤,联名做发起人,起草了一封迫袁退位的密电,征求各省的军阀头子都来签名。不料事不机密,密电被直隶巡按使朱家宝发现,告发给袁世凯。这就是所谓“五将军密电”。
袁世凯一看到这封密电,大脑袋立马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施地转,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滚落座椅,人事不省了。是呀,如果说蔡松坡举旗造反是当头一棒,那么,“五将军密电”就是致命的窝心一脚。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真够老袁受的。
当下,袁大公子一班人,见万岁爷昏死过去,乱作一团,又哭又叫,又掐又摇,足足折腾了一个多钟点,万岁爷方才略略缓过气来。
袁世凯睁开双眼,迟缓地环顾左右,好半天才长叹一声:“完了,一切都完了。老天作弄人啊!”
众人噤声肃立。
袁世凯喘匀了气儿,说:“昨夜有巨星陨落,这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二次了。头一次,应在李鸿章李中堂大人身上,这次一准应在我身上了。”缓了缓气儿接着说,“唉,都是蔡松坡这个孽障,命中注定是我的克星!”说到这里,他浑身乱抖,面色如铁,一歪脑袋又昏过去了。
吓得袁大公子失了方寸,这才派人赶快去找杨度。
这些情况,小凤仙当然不会知道,所以一开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只是每天打发小春出去打探消息,心里倒常常默默祝愿,希望老天爷快让这个老奸雄病入膏肓,早下拔舌地狱,快让蔡郎光复共和的大业早奏凯歌。
再说袁世凯的病,还真应了小凤仙的心愿,一天重似一天,明显地没救了。开始光是尿血,接着加上便血。这天,腹中刀刺般疼痛,要人扶他入厕,不料刚蹲下,便一阵头晕,跌翻在地,屎尿血污了一身。自此病势转危,精神开始错乱,一闭眼就惊叫起来,说有无数的冤魂在扭打他。又过了几天,这个倒行逆施的袁皇帝,终于挣命不成,一蹬腿便没气了。临死时一个劲狂叫:“杨度误我!杨度误我!”
这个消息传出来,别提小凤仙有多高興了,简直都要发狂了,搂着小春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奋笔写一会儿,又操起琵琶猛弹一阵子,几次掷笔断弦,竟至浑然不觉。就这么过了三天,她方才平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下一步的打算。不过,此时的她,想得也极为简单,恶山已倒,樊笼已破,像自由小鸟一样飞出去,与她日思夜想的松坡相聚就是了。一想到这幸福甜蜜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她的心都兴奋得要蹦出来了。同时也担心地想,现在,我的松坡在哪儿呢?我能找到他吗……也许战火会很快平息,交通不再阻塞,见到他会很容易?他也在想我吗?要不,先给他写封信吧?对,一定得写。
36、魂牵梦绕
在上海虹口某医院的一间特别病室里,住着一位非同寻常的患者,就是蔡松坡。他身体消瘦,形容憔悴,与一年前在北京那个壮志凌云、精力充沛的蔡松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令人望而伤心。只有在他病情略为好转时,那一双比平时显得更大了的眼睛里,方会闪射出人们熟悉的、明亮而聪锐的光芒。不过,这样的时刻是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短了,他已然滞留在半昏迷状态中,脑海里翻腾着一些虚虚实实的稀奇古怪的情景……
一会儿,他觉得自己高吟着“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里柏森森”的诗句,正来在武侯祠里,但见古柏参天,郁郁葱葱,青瓦红墙,殿宇巍峨。进入诸葛亮殿,正中为武侯贴金塑像,两侧分别是子诸葛瞻、孙诸葛尚的塑像。塑像前头,摆着三面一千多年前铸造的诸葛铜鼓。殿内外匾对很多,最著名者还是清朝赵藩一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来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看到这副名对,他不禁深有感触,正欲告诉左右,忽见武侯在上头开口问道:“来者可是新任四川督军兼署省长之职的蔡锷蔡松坡将军?”
他大感惊诧,忙恭身答道:“学生正是。目下袁逆已死,共和再造,天下初定。黎元洪就任大总统,冯国璋副之,段祺瑞出任内阁总量。蔡某不才,且患贱恙,本不思进取,不料亦受任命,不胜惶恐之极。今日前来,正是要向丞相领教治蜀之策。”
诸葛武侯微微一笑:“蔡将军,山人已是远古之人,不谙当今天下时势,管不了这许多了。既然你来了,山人倒想对你的儿女私情插嘴一问。”
他更觉骇怪,说:“不知丞相要问什么?”
武侯正色道:“当初你在京中与小凤仙山盟海誓,离别之时又重诺何多,为什么今日她早有书来,请求入川团聚,你至今不予回音却是为何?莫非已萌负心?”
他脸一红,回答说:“学生不敢负心,已然给她回书多日了。学生大意是说,自军兴以来,顿膺喉痛诸疾。今方督川,又难却黎总统盛意,故勉为其难。一俟各事布置就绪,即要出洋就医。尔时谨遵母命,将携卿同行,放浪重洋,饱吸自由之空气。卿且姑待之。还望丞相明察。”
诸葛武侯温热一笑,道:“如此甚好。山人知道将军乃信义之人,不会辜负那个可怜孤女的。好了,上船吧。”
于是,他又迷迷糊糊地登上一条极大的帆船,刚进入中舱,便一眼看见小凤仙身穿一套明丽服饰,笑吟吟地向自己招手。他惊喜极了,抢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双手,刚要诉说别后情怀,猛听一通锣声响后,那大船在震天价响的号子声中起锚了,像箭一般向江面飞去。他俩手挽手相视一笑,便欣赏起长江两岸的景色来。
眨眼间,船至夔门。但见两岸断崖壁立,高可百丈,而宽却不足三十丈,形成一个天然门户,尽纳长江上游之水于此而入,波涛汹涌,奔腾咆哮,真不愧“夔门天下雄”!
瞿塘峡里,果如白居易诗云:“岸似双屏合,天如匹练开。”白甲赤盐二山对峙于大江两岸,气势磅礴,雄奇异常。山高峡窄,江水滔滔,仰视碧空,云天一线。两岸石壁之上,尽有古人题咏摩崖,何其壮观!
再一眨眼,船已至大宁河口,由此进入巫峡之中。两岸群山笔立,崔嵬摩天,幽邃峻峭,风光绮丽。最是巫山十二峰,百姿千态,令人倾倒……
面对这江山无限风光,从未长时间相处的他和她,尽皆陶醉其中,恨不能双双相依相拥,立即融化在这明山秀水之中。他俩不禁一递一句地背诵起郦道元《水经注》的名句来:“山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迭嶂,隐天蔽日……”
可就在此时,只听哗啦啦一声水响,江中冒出一头狰狞怪兽,细看之下,却是袁世凯的头面,龇牙一笑,一把将小凤仙拖入水中去了……他急得大喝一声:“袁贼休走,还我凤卿!”却一下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病床上,床头坐着老母亲,焦虑而疼爱地望着自己。
袁世凯一死,蔡老夫人和蔡夫人才从亲友家里露了面,计划来成都团聚。不料蔡松坡病情加剧,由成都转院上海就医,婆媳二人就直接从湖南赶至上海。他们日夜守候在病房,白天是婆婆,夜里是媳妇,只盼着老天爷开眼,让自己的至亲早日康复。
刚才,松坡在昏迷中大叫“还我凤卿”,蔡老夫人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也不是今天第一次听到。对于儿子与风尘女的交往,初始是很生气的。可自从她看过小凤仙的相片,听说小凤仙的生平遭际、人品才情,特别是她帮助儿子成就大事的胆识、勇气,她就完全改变了态度,认可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这次来上海,她就计划让儿子尽快把小凤仙接过来,没想到儿子病情这么严重,也就没有提起。可是,眼见儿子多次在昏迷中念念不忘小凤仙,知道他心里放不下她,挑明说出来也许对治病有好处,所以就一直留心等机会。此时,她看到儿子清醒了,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目下蔡松坡确实很清醒,他久久地凝望着自己的老母亲,那日渐稀疏的白发,那日渐瘦弱的身躯,那饱经忧患、皱纹累累的面容,叫他好不心痛,好不心愧!像这样的老高堂,理应安居祖宅,尽享儿孙之福,岂料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四处奔波,吃苦遭罪,现在又飘泊异乡,守候在自己的病榻前,这算怎么回事啊!他拉过母亲的手说:“母亲,您跟上孩儿受罪了!”
蔡老夫人淡然一笑,说:“这算什么,不算个啥。”她有意顿了顿,“松坡,要说跟上你受罪,依娘看来,倒是有一个人呀!”
37、情困愁城
北京。云吉班。
又是一个乱梦颠倒的夜晚。天刚亮,小凤仙和小春就起来了,可是等到日上三竿,还不见龟奴送早点,小凤仙让小春去问问。不大功夫,小春一路哭一路骂回来了,恨恨地说“凤姐姐,老虔婆也太欺负人了……”刚说出这么一句,就气得说不下去了,一头扑在小凤仙怀里,像个小姑娘似的呜呜大哭起来。
自从袁世凯的洪宪王朝短命而亡,京中的帝制派人物树倒猢狲散,其中被视为罪魁祸首的所谓“十三太保”,则变成了全国通缉的要犯,杨度这个“筹安会”的理事长,当然是首当其冲,他在京中立脚不住,便携家逃往天津外国租界躲避风头。
再说杨度这个人,也算最后一个交代。公正地说,他并不是一个脑满肠肥、只知道升官发财的官僚政客,而是一个有才学、有政治抱负的策士式的人物。他之所以死心踏地投靠追随效忠袁世凯,是错以为袁世凯是个天降大任的“明主”,可以通过他实现自己“君主立宪”的政治主张。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他听到袁世凯说出“杨度误我”的话时,感到非常震惊和失望,内心也很不服气,曾用一匹一丈多长的贡缎,亲笔给袁世凯写了一副挽联,上联是:“共和误中国,中国不误共和,千载而还,再平此狱”;下联是:“明公负洪宪,洪宪不负明公,九原可作,三复斯言”。什么意思呢?大意就是说:我杨度认为中国只能走君宪救国的道路,而不适宜搞什么共和民主,这个主张怎么样,将来咱们再看吧;你袁世凯没能耐,搞不成帝制,并不是我杨度君主立宪的主张错了,九泉之下你好好想想,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对不对?
杨度虽遭惨败,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一直到后来,他通过君宪救国的三次惨败,又在“无我主义”的佛学里挣扎了一番,最后终于接受教训,洗心革面,转而信仰马克思主义,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是后话不题。
杨度在离开北京去天津时,曾给云吉班老鸨留下一笔款子,作为小凤仙的生活用度,并一再交代老鸨,在蔡将军来接小凤仙之前,务必要好好服侍她,不得有任何为难。这既可看出杨度此人忠于友谊,也是生性善良、宅心宽厚之处。
但是,老鸨却作起恶来,这种人从来是认钱不认人的,她又贼聪明世故,早看出来杨度这帮人如今败兴了,再也起不了山了,没有什么指望捞好处,哪里还把你杨度的话放在心上?不仅干昧了那笔款子,还对小凤仙立马变脸。开头还忌着蔡将军来接,不敢太放肆,后来瞧着老没动静,就按自己的思路盤算开了:人家蔡将军如今成了气候,女人多得是,还会把这个小蹄子当回事?肯定早就忘光了。于是,就对小凤仙不客气起来,不给老娘开门接客,看老娘怎么收拾你!不料正在这当口,小凤仙却收到蔡将军一封信,把老鸨吓出一身冷汗,缩头了好些天。过了一段日子,又没动静了,老鸨打听到那信上并没有马上来接人的话,只说是让等着。她又盘算起来:嘁,等着!这就是一句没后梢的话,分明是人家蔡将军甩锅呢!想到这儿,老鸨可就把最后一点顾忌撇在脑后了,竟然断了小凤仙的烟火食,不给老娘接客你喝西北风去吧!
小春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直气得小凤仙颜面变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强自沉静,安慰了小春几句,取出些钱,打发小春上街买点吃食。小春一走,她颓然坐在窗前,一时思绪乱纷纷,茫茫然不可打理。她起身绕室徨,愈觉焦躁不安,便伸手从墙上取下琵琶,拂去灰尘,信手弹拨起来,无意间轻轻唱出《长生殿》里的几个曲牌:
【普天乐】叹生前,冤和业。才提起,声先咽。单则为一点情恨,种出那欢苗爱叶。他怜我慕,两下无分别。誓世世生生休抛撇,不提防惨凄凄月坠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
【雁过声】听说,旧情那些。似荷丝劈开未绝,生前死后无休歇。万重深,万重结。你共他两边既恁疼热,况盟言曾共设。怎生他陡地心如铁,马嵬坡便忍将伊负也?
小凤仙自弹自唱到这里,回忆起与蔡松坡结识的前前后后,顿生万千感慨,一缕幽怨。到如今,你蔡松坡功成誉满,却鸳盟不果,叫我小凤儿此身何依?难道你也是个负心的人吗?想到这里,她伤心极了,扔下琵琶,趴在桌上哭起来,一任委屈的泪水肆意流淌。
小凤仙哭了好大一阵,似觉心头轻松许多,脑子里也清亮起来。她抬身揩了揩眼泪,一眼看见了墙上那副对联,“不信美人终薄命,古来侠女出风尘”,顿时双目一闪,见字如见人,仿佛看见蔡松坡就站在面前,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说:“哈哈,瞧这位著名的侠女在哭鼻子呢,你哭,你哭,又能顶什么用呢?”她不觉羞红了脸,冲着那人娇嗔地一撇嘴,急忙下地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物沉思起来。
是呀,哭能顶什么用?从前哭得还少吗?可眼泪换来的不过是老鸨的打骂,公子王孙们的凌辱欺压。反倒是哭干了眼泪,咬紧了牙关,挺起了胸膛,向逆境不断抗争,从而度过一道道人世间的难关,终于绝处逢生,遇到蔡松坡,总算看到前面有亮光。虽说眼下又陷入新的困境,但比起从前像猪狗一般生活的磨难来,毕竟算不了什么。不管怎么说,如今自己是中华民国的一个自由人,是堂堂上将衔陆军中将蔡松坡的合法妻子,一切的恶人又能把我怎么着?等着瞧吧,看我小凤仙给你们活出个样子来!
问题是,事到如今,我小凤仙该怎么办呢?留在京城静候松坡来接吗?相信会等到那一天的。松坡不是那种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小人,之所以迟迟未果,必是公务缠身,或者病情迁延体力不支。可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近来报上不断披露,总统府和国务院两派之间又起内讧,相争互斗,越来越厉害,其结果必然是再起内动乱,说不定还要发生干戈战事,天下大乱,真要出现那样一个局面,自己跟松坡不但见面无望,只怕连书来信往都不可维持。再说了,在京死等,坐吃山空,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又能维持多久?更别提黑心老鸨,说不定又要打什么鬼主意,暗中勾结新权贵来算计自己,实在是防不胜防呀。如此看来,留在此地是个下策,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我小凤仙要孤鸿南飞,一飞冲天!
小凤仙想到这里,不觉心胸豁然开朗,浑身平添无限活力,顺手又操起琵琶,弹起最拿手的《十面埋伏》。曲终而情未尽,便抬起一对泪光莹莹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那副对联,也就是望着依然笑站在那里的蔡松坡,自言自语:“松坡,你还在笑话我吗?看着吧,你的小凤儿即将束装上道,千里南归了!等着吧,聚首相亲的的日子就要来了,我有多少话想对你诉说啊!”
38、血洒松坡碑
忽一日,新总统黎元洪发出一项《治丧令》,震动朝野海内外!其文曰:
勋一位上将衔陆军中将蔡松坡,才略冠时,志气弘毅。年来奔走军旅,维持共和,厥功尤伟。前在四川督军任内,以积劳致疾,请假赴日本就医,方期调理可痊,长资倚畀,遽闻溘逝,震悼殊深。所有身后一切事宜……遴派专员,妥为照料,给银二万元治丧……此令!
真正是“震悼殊深”!举国谁不为这位年仅三十四岁的一代人杰深感痛惜啊!当他的灵柩从日本运回上海时,万人空巷,素车白马,争相致祭,有无数青年学士失声痛哭,抚棺昏晕过去。不久,灵枢运至故乡湖南,行国葬之典礼,葬于长沙湘江西岸岳麓山。这岳麓山乃是一座名山,古人将其列入南岳七十二峰之数。有南北朝刘宋时期的《南岳记》曰:“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此处碧嶂屏开,玲珑如琢玉,层峦滴翠,山谷幽深。还有历代诸多胜迹密布,爱晚亭、岳麓书院、麓山寺、宋刻禹王碑……不可胜数。而今建了蔡松坡墓,青山埋忠骨,胜迹伴英魂,岳麓山就更名扬天下。这也按下不提。
蔡松坡病逝,万民哀之。噩耗传之于小凤仙又将如何?说起来情景惨然之极。她正满怀热切愿望,要与心上人久别再会,哪会想到活生生的蔡郎君竟然与世长辞,永远地永远地回不来见不上,相逢只在梦里!当日乍闻,即如五雷轰顶,心胆俱裂,口吐鲜血不止而昏倒在地。被抢救过来时,则又放声痛哭,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再后来,不吃不喝,眼泪流干,嗓子也哑了,几日间苍老了十多岁,有气无力地病卧在床,只把双眼痴呆呆地望定窗外,嘴里一个劲喃喃自语着:“这不会的……我不信……松坡没死,他会来的……松坡会来接他的小凤儿的……”
很久以后的一个傍晚,小春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领在小凤仙跟前,居然是车夫甘良。他不是早死在监狱了吗?有个曲折。一个云南籍的小狱官,极富正义感,知道甘良因蔡松坡案蒙冤,成心要救他,就谎称病死了,还了他一条命。正是甘良逃回故乡,帮着蔡家婆媳东躲西藏,没被袁党追杀。现在,他谨奉蔡老公夫人之命专程赴京,要接小凤仙回家团聚。
小凤仙刚认出甘良,嚇了一大跳,听完对方讲了经过情形之后,方才定下神来。但还是一把扯住甘良问到:“甘良,你要说实话,你家蔡将军真的不在了吗?”
甘良无语。
小凤仙扯着不放:“甘良,你说呀,你说呀!”
甘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从身上掏出一件东西递过来,泣不成声地说道:“夫人……这是我家将军给……给您的!”
小凤仙激动得双手打抖,展开一看,是蔡松坡的一副遗墨,抄录的正是自己的临别赠诗。她双手捧在脸前,一字一句地读出声来。
骊歌一曲开琼宴,
且为蔡郎饯。
你倡义心何坚,
不辞万般险。
两杯美酒来为证,
不是凄凄离别宴,
是我二人大纪念!
燕婉情你休留连,
切莫一缕情思两地牵。
蔡郎啊蔡郎,
我这里百年预留来生券。
今世若难聚,
来世再作并头莲,
再了今生愿!
小凤仙念着,甘良在一边哭诉着:“夫人,我家将军一共抄了两份,他遗言说,一份务必交给您,一份务必放在他棺木中。听人说,临终之际,他一直喊着您的名字,说:‘凤姑娘,今生对不起您了……”
小凤仙听着听着读不下去了,肝肠寸断,欲哭无泪,欲语无声,憋了好一会儿,再次吐血晕倒。
第二天早上,小凤仙却变得异常清醒而冷静,吩咐小春说:“请你快帮我收拾收拾,我明天就要走。”又对甘良说,“请你快去打车票,记着,给小春打到天津。”说完,她再也一言不发。随后,她执意要出去,亲自向老鸨和众姐妹告别。又隔了一夜,天不亮,他们一行三人就出了云吉班,头也不回地直奔火车站。
小凤仙和甘良一路风尘,乘车搭船,不日来到长沙城,在一家客店安顿下来,已是上灯时分。甘良买回些特色小吃,小凤仙却一动不动。甘良劝道:“夫人,你一路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如今就快到家了,得多少吃点呀,饿坏了身子我也不好给老夫人交代呢。”
小凤仙像没有听到似的,只对甘良说:“请你再辛苦一回,买些要用的物品,明天一早上岳麓山。”
甘良担心地说:“您的身体……”
小凤仙打断说:“你去准备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小凤仙打扮得焕然一新,身穿一袭玄色贡缎绣着八团五彩花的礼衣,下系绣金洒花的大红裙,分明就是当初与蔡松坡举办婚礼时那身衣裳。
甘良一见,大为惊疑,又不敢问。当听说让他带上琵琶时,就再也按捺不住了,轻声说:“夫人,琵琶就不必带吧?”
小凤仙却口气略显强硬:“叫你带你就带,只顾问什么!”
他们坐车出城,来在滔滔湘江边,隔江望去,岳麓山一片葱笼。小凤仙望着望着,忽然泪如雨下,大声说道:“松坡,我来了,我来……”
过了湘江,来到山下,沿着盘山古道攀登而上。小凤仙奋步前行,竟把甘良抛在后面。走了多时,忽闻泉水淙淙,寻声看去,眼前那是麓山寺。山门联是:“汉魏最初名胜;湖湘第一道场。”那晶莹如玉的泉水叫白鹤泉水,恰是从古寺中流出。转过麓山寺再往上,一片古木参天,闪出一道约两丈高的花岗石墓碑,碑正面嵌铜板,上刻“蔡公松坡之墓”六个大字。墓周嵌汉白玉或青石24块,上刻湖南、湖北、江西、贵州、广西、广东、热河、察哈尔等省军政要员的铭文或挽诗。墓前置石祭桌、石香炉、石鼓。墓坪右侧通道两边,植两棵高大古枫,迎风挺立。
小凤仙细细看罢墓园,就大呼一声“松坡……”,发疯似的扑了上去,扑倒在石碑前号啕大哭起来,直哭得哀云四合,山光失色。
甘良知道难以劝阻,便自顾自打开食盒,取出各色祭品和祭酒摆放整齐,退后一些站下,默默地打量着夫人的动静,他似乎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意外。
小凤仙哭了许久,方才止住悲声,一边抽泣着,一边抬起莹莹泪眼,将石碑背面的长篇碑文仔细看过。碑文记载着死者生前的丰功伟績,足可垂光后世。看罢碑文,她又在墓园里走过一遍,然后来在祭桌跟前,斟满一杯酒擎在手中,望着青冢,良久,眼中垂泪道:“松坡,小凤儿总算跟你又见面了,重逢了……你手抄遗我的歌词,我也给配了曲子。你先满饮三杯黄酒,再听我给你弹唱吧。”说着,她一连把三大杯祭酒洒在墓前。
小凤仙整整衣衫和发髻,在祭桌前从容坐定,叫甘良取来琵琶。她慢条斯里地取下琵琶套,将琵琶在膝上托定,转轴调弦,凝神屏息,便弹起自己谱写的曲子,并低低地吟唱起来。开头,那琴音和唱腔总带着沉闷与凄苦,就像一轮满月被层层愁云惨雾笼罩而难以解脱。但过了一会儿,当她激情迸发地唱到“来世再作并蒂莲,再了今生愿”的时候,那琴声却陡地激越起来,恰如那轮明月挣脱羁绊,冲出云层,光华四射,在明净无边的天宇之中自由驰骋……
听到这里,甘良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他徐徐吐了一口气,再偷偷瞧一眼夫人的神色,觉得平静又安详,便悄然离去,想去麓山寺给夫人打点一个歇息的地方。可是就在他刚走进麓山寺大门,琴声忽然戛然而止,再用心细听,确实是中断了,只有近处的白鹤泉水琮有声。“不好!”他大叫一声,扭头就往回跑,跑回来了,跑回来了,可是抬头一看,眼前的情景令人惊心动魄。
只见小凤仙一头撞在松坡碑上,已然气绝身亡,殷殷鲜血染红了墓碑和草地,被提早摔断的琵琶紧倚身边,一封致蔡老夫人和蔡夫人的遗书,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祭桌之上。
责任编辑: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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