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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爱情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5699
迟迟

  父母总是为了你好吗?他们有时候是为了面子好,包括你的面子,他们会看得比天还大。

  这个天,就是我的命。如果让他们在贞节牌坊和我的命之间做个选择,他们一定会选择前者。不要唏嘘,我经历过。

  那是2012年的冬天,我28岁,我儿子6岁,我们俩相依为命。是的,我22岁就生了孩子,刨去孕期和备孕期,我是不到20岁结的婚。准确地说,距20岁生日差一天。办事处那个办证的中年男人没看我和我爱人的身份证,因为去之前已经打过招呼了,差一天才到法定年龄嘛,跟不差没有分别,就这样我们领到两本盖着钢印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贴着极不和谐合影的还写着详细身份信息的大红色小本子。

  为什么极不和谐还要结婚?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免冠照上,我穿着条纹毛衣,虽然很不开心,却极力做出开心的样子,我使劲咧了咧嘴。我咧嘴的时候颧骨外扩,本来就小的眼睛眯缝上了。由于瘦,颧骨和下颌骨之间深陷,像有两个酒窝,至少照片上是这样的。我那个结婚对象,就是结婚照上另一半的他,穿了件深蓝色夹克,领子和前襟皱巴巴的。我们没有事先商量穿什么,怎么穿,我们不仅不商量拍结婚照穿什么,对于结婚的其他细节也一概不商量,全由两边大人做主。他父亲去世不久,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而我当时那个年纪似乎一切都还不懂,偶尔想起什么需要同他商量的事情,也被他悲痛的表情挡了回来。他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的,而且因这个理由,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在镜头前面做出惨淡的表情。我的因为使劲咧嘴笑变宽了的脸,同他所有脸部器官坠向地面的,包括眼皮也耷拉着的变窄了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什么父亲刚去世就张罗着结婚?你们觉得不合常理吧?一件巨大的悲痛的事情,怎么能跟一件巨大的喜事一起办呢?是啊,我们本来可以正常结婚,因为我们已经谈了差不多两年的恋爱了,可这段恋情一开始就磕磕绊绊。我的父母根本不同意,那个年代,不被父母同意的恋情只能是地下的,偷偷摸摸的。城市里业余生活寡淡得很,没有什么娱乐场所,只有电影院和录像厅,电影院如同倒闭了一样,没人去。录像厅我们去过一次,不大的屋子里挤满汗津津的民工,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盯着屏幕上他们称之为彩色的影片,我们坐了不到两分钟就退了出去。我们只能上山。这城市附近有座山,不高,上面有座庙。我们坐在庙后面的山坡上,土地光秃秃的,除了几棵白皮松,连草都没有。我们在大石头上吹一会风,捡些小石头。是的,我们也做爱,就在庙后面光秃秃山坡上兀立的白皮松后面的那块大石头上。

  他问我,我可以进去吗?我很疑惑地问他,要进哪儿?话还没问完,你们懂的,一切就发生了。事后我没有懊悔,我印象中的懊悔应该是痛彻心扉嚎啕大哭的,我没有。我只是淡淡地感觉到哀伤,看着那风干了的渗透进石缝里的暗红色痕迹,意识到我失去一件可能是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以后不会再拥有了。这件事是我的隐秘,也是我的耻辱,连父母都不可以告诉,我俩知道就足够了,如果让第三个人知道,我还不如去死。

  事情就是这样不凑巧,他父亲去世了,那是冬天,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我们当地的风俗是办丧事的家里年内必须结婚,否则就视为大不吉,即便是到了婚龄的子女丧事那年不结婚的话,也必须守孝满五年才可办喜事,他们家那边自然是不想再等五年,但我父母仍像之前极力反对。于是他听了他母亲的话在一个夜晚把我挡在新华书店那个比夜色更为暗的楼梯间,紧紧抱着我,用干瘦的胯骨撞我,隔着绒裤我能清晰地判断出他那偃旗息鼓的部位没有一丝要战斗的意思。他还压低嗓门用沙哑的近似疯狂的语气说,如果我不同意,他就去告诉我的父母我已经同他睡了,他用胯骨撞我大概也是为提醒我这个吧。我喘不过气来,觉得他疯了。一个刚刚遭受父亲去世打击的人,他不仅会告诉我的父母,还会告诉别的人,除父母以外的第五人,第六人,第七人,等等,这不是就已经告诉了他的母亲,我未来的婆婆了么?我宁愿相信这个主意来自他母亲,因为我在葬礼上见过那个丧偶老女人的面容,相信她什么主意都敢给她儿子出,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时候一个书店里值夜的哑巴从对面屋子里掀门帘出来,在门口的石砖上磕了磕笤帚,又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咿咿呀呀嘴里不知嚷了些什么,我趁机挣开他的双臂,同时也答应了他。

  婚后我开始失眠,每天晚上睡不着,后来开始长痘痘。我的额头,太阳穴,鼻尖,鼻翼,两颊,下巴,长满蓄着脓液的包。在这种情况下我儿子出生了,他从小就身体孱弱,费了不少力气把他养大,到六岁的时候还瘦得肋骨分明,吃不住什么重力气的。我后来不长痘痘了,但是两颊和太阳穴留下很深的痘坑。可是也一直没胖起来,也没有想到要腾出空来打扮我自己,那个时候的我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家庭妇女形象吧,虽然我有工作,在水站里面看水泵,但工作和打扮是两码事,也许是我没有意识到——我经常意识不到自己应该干什么。我从小就是个糊涂人,不认为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没有个人意识,也许是照顾孩子无暇顾及自己吧。在抚养孩子和料理家庭事务这两件事上,孩子的父亲,我那个结婚照上的另一半是缺席的,他总是很忙,即便是在距家十分钟路程的地方开会,也会选择住在酒店,偶尔回家不是埋怨孩子不听话,就是嫌弃我身上有什么味。

  再后来他就有了外遇,是不是故事情节很狗血,你们觉得我在套路你们吧?问题是事实就是如此。我发现以后第一反应是自责,至今都不明白我为什么在任何一个是非面前都首先找自己的原因,后来我归结于我那当过老师的父母亲,他们对我的家教过于传统和严苛。我觉得是因为我冷落了他,要不就只能说明那时候我太丑了,因为他有一次对我说,你不像个女人。还有一次我洗了头正对着卧室的穿衣镜搽护肤品,我刚买的一瓶雅倩美白膏,他躺在床上两条腿交叠在一起,上面那条腿晃着,看着我说,你就像外城根儿下地里过了一冬的白菜,明明里面已经烂了外面也蔫了,非要喷点水继续卖。我听了这话没做出什么反应。如果出了这事我也像以前那样做个小绵羊或者后知后觉,不认为这对我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的话就好了,可我在自责过后偏偏动了小聪明。在那个发现他出轨证据的晚上——那是一条手机简讯,我正要去厨房喝一杯水,那时我又开始失眠,路过客厅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而他正在卧室呼呼大睡,呼噜声很响。我也可以选择不看,我以前是不看的,但那时我心里突然动了一下,就蹑着手脚走过去把他的手机带进厨房。那个年代手机都没有密码锁指纹键什么的,我心脏怦怦跳的声音很大,手开始发抖,看到了那条简讯的内容,非常露骨。我自责之余把手机拿到他面前准备质问。黑暗里,我举着手机的手停在半空中,但听着他的呼噜声,最终没有叫醒他。

  我为什么不呢?要知道不是我不想,但就在那一刻我没有勇气了。我怕他吼叫,怕他找出我身上的诸多毛病来证明这一切都是我逼的。是的,我打心里承认我自己多么笨拙,多么丑陋,多么粗俗,多么不值一提。他如今这样,难道没有我的错吗?肯定是有的。我拿着手机,屏幕已经暗了。我出了他的卧室到客厅里,重新把屏幕摁亮,坐在沙发上,又看了一遍。我又站起来把它拿到我的卧室,再一次摁亮屏幕,又看了一遍。这时候我的主意来了,按照我那时的想法,一个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是应该觉得愧对家庭和妻子吗?面对孩子不是应该内疚吗?我想利用他的惭愧和内疚为自己扳回点什么。具体是要扳回什么呢?在这个家的地位?权力?利益?甚至尊严?可能都有吧,但我肯定没有想到“感情”这个词。于是我朝那条简讯的号码回发了一条:你是谁?为什么深夜给我老公发这个?第二天我便知道我这个想法是极其愚蠢的。

  我真想要知道她是谁吗?其实并不想。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知道的,凭我的能力也是搞不清楚的。这太难了,你要知道手机屏幕后面的一个陌生女人的信息,岂不是太难了?知道了又能怎样?我有勇气面对她和那时候的他吗?我是没有勇气的,只想要他内疚。对方没有回复,我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他照例去上班,晚上下班回来我提前做好了饭,我认为很丰盛,等待着他的忏悔或是道歉。类似痛哭流涕,突然变得对我和孩子很好之类的举动,然而什么都没有,呈现出来的反而是变本加厉。他叫孩子过去孩子没过去,转身进了我的卧室,他认为我把孩子惯坏了,他要教育他。他把他一脚踹倒在地,朝他肚子上、前胸、后背——不是踢,如果是踢还好一点,是踹,更准确地说是跺。也就是说,他把他的脚后跟跺在孩子肚子上、前胸、后背以及随着孩子翻滚而暴露在他脚下的任何一个部位。

  他不配当一个父亲,像一只狗,一个畜生,不是吗?我扑过去阻拦,他把拖鞋拿在手里,那种塑料拖鞋,一下一下抽打下来。我的胳膊还有其他部位只要是被打到的地方立刻浮肿起来。我记不清这场殴打持续了多久,或是激烈到什么程度,幸好孩子问题不大,有一些皮外红肿,也肿得不是很厉害,哭着睡着了。那时候我头脑中闪现的画面是漆黑一片,反复在心里默默念叨“没有希望了”这五个字。于是,我把治疗失眠症以来积攒的所有安定片,大概有二百多片一起吃下去,睡着之前我给孩子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拿着纸条去找姥姥姥爷。纸条上写着:爸妈,原谅女儿不孝,但我没有办法。我有一张存折放在浩浩书包里,钱不多,但是够孩子十八岁之前的学费。密码是他的生日。

  后来我就睡着了。

  但我没想到我没死。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我觉得自己这样过就算了,还要拉着孩子一起受罪,想通过死亡来改变孩子的命运。我没有想到离婚,压根儿就没往那想,在那时的我看来,离婚比死亡更恐怖。我醒过来的时候父母都站在病床边,他们告诉我,我是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被送进医院的,还说,我已经昏迷了整整五天。他们哭了,问我,当天晚上是几点吃的药,我说,大概七点多。他们哭得更凶了,说,从前一天晚上七点多到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十六个小时他都没有发现我吃了药,都没有进卧室看看我,问一句我怎么没起床做早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孩子发现叫不醒我,于是喊爸爸,他的爸爸那时候并不搭理他。后来孩子想把我拽下床,力气没那么大,拽到一半,我从床上滚下来,头磕到床头柜上流了好多血。孩子吓坏了,惊叫着大哭起来,他才进卧室看到了我。他们还说,是什么样的丈夫对妻子冷漠到这种地步?

  无论怎样,我没死,我被父母接回了家。一个月后我上班了,也吃胖了,父亲每天会接我下班。他就在水站大门马路对面工人体育馆东边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柳树下面,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飘雪的时候我也躲在那后面,一边抬头看着父亲的白发和佝偻的脊背偷偷心酸,一边任性地享受着这种虽然有风雪但很安全的感觉。我任性得不太像个成年人,不像个父亲的女儿是吧?可我那时候就想这么做,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啊。我以为我获得了新生,至少获得了一种平静,生活会像流水一般波澜不惊一路向前。那个时候我想到了离婚这个词,我被救回来以后突然开窍了,决定既然回到父母家,就不再回自己那个家去了,跟孩子他爸就此分开算了。可你们知道吗?临近年根,好像是腊月二十三的前一天下午,外面下着雪,天阴着,屋里有些暗,第二天就是小年了,要做糖棍,炸花馓,祭拜灶王爷,跟灶王爷说这一年来家里过得很好,希望他上天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一些好话。就是这样一个档口,我父母把他叫来了,让他接我回家。他们没有向我解释什么,事先也没跟我商量,甚至都没有多劝慰一句什么。他们只是说大过年的,闺女住在娘家不吉利,邻居们会说闲话的,让我先回去过年,过完年再回来。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不是吗?那个时刻,我突然明白自己认为的避风港根本不存在,对于年迈的父母来说,邻居的闲话,灶王爷的美言,会比女儿的生命和快乐更重要。

  我说到哪了?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对,这就回到了我一开始下的那个结论。后来的事我简单说一说,我回去以后过了个年,日子就又回到之前的状态。我又忍了两个月,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带着孩子搬出来,一开始我们租房子,九年半了,马上就十年了,也就是说我跟他已经分居快十年了。我们分居但是没有离婚,只是互相不见面而已,结婚证还在,我的孩子和父母已经习惯和适应了我的这种状态。我很勇敢不是吗?我认为我搬出来住这个举动非常勇敢,但我仍然没有勇气离婚,总觉得孩子很可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越是想离开那个家就越珍惜自己的名誉,年龄每大一岁我就越怕风言风语,也像我的父母那样要面子了,甚至比他们更甚。这个想法很糟糕不是吗?半年以前,孩子出国了,去那边先读一年语言,然后上大学。如果他愿意再上研究生,如果他不想回国那就定居好了,全看他自己的主意。我希望他留在那边,这样他就可以远离童年和家庭带给他的伤痛,开始新的属于他自己的生活。我认为只要没有了孩子的牵挂,关于解除我婚姻的事情就不是什么事了。我现在为了省钱把租的房子退了,住在一个叫卜门汀的院子东边那排一楼正中间,其实我住的房子有半间就是我要看守的水泵房。水泵已经废弃很久了,但是上面的上面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只有站长知道,也许他觉得我不爱跟人打交道的性格满足了他想找一个人保守秘密这个条件,所以我和这个废弃的水泵一起被保留下来。表面上它被当作一座运行着的水泵,站长偶尔过来假装视察一下工作,其余大部分时间就我一个人。我把这二十平米的房子打了隔板,里间十平米是水泵和我的床,还有衣柜,外间十平米我置了个货架,平时卖一些小米大豆花生高粱面之类的时令杂粮。院子名字的“卜”就是占卜的卜,原先住过三位懂易经的师傅,后来三个都去世了,现在只有个徒弟还在这里继续这个营生,他是三位师傅中最出名的诸葛师傅从老家带过来的。“门”是因为院子南北相对各开一道门,连接了北门外的工人体育馆和南门外的沙河,形成它们之间的必经之路。“汀”自然是水岸的意思。院子大约有两亩见方,你从北自南穿过院子,会发现越走越低,它建在一座小山包上,地势北高南低,旧城区里东西沙河的水,汇同污水汇聚于此,流向城外河。若在空中自上而下看,这就是个长方形的院子,东西长,南北短,像个直筒子。东西两边的商铺多一点,大概有十多间,南北除了大门,各有两三间。两层小二楼用作商户,加上第三层临时屋顶棚用作库房,总高不足十米。整个院子住了六十来户人家。后来就不光住卦师了,也没有那么多卦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倒腾古玩的,卖旧书字画的,办培训班的,开小酒馆的,开咖啡店的,开杂货铺服装店的,总之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人住在这里,不是我的父母或者孩子他爸这样的人住的地方。但是有些外人也知道这个院子,他们互相问:

  去哪逛去呀?卜门汀。买了点什么呀?牛铃铛,民国的牛铃铛。或者问,给谁去卜卦啊?我闺女,测测她几时开婚。

  买上牛铃铛的,卜得一卦的,都高兴而回。院子北边的工人体育馆,馆高百米,像朵盛开的莲花,向小院伸展出巨大的花瓣。出南门便是沙河,沿岸垂柳每棵都有几十年的树龄,高大蓬勃,婆婆娑娑,密密匝匝把卜门汀掩映其中,相对城市的热闹繁杂,多了一份与世隔绝的僻静。平常院子里的人各做各的生意,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互为邻居也不打听不打扰彼此的过往。比如开木器店的王姐,嫁了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老头子,从来没见她过年回去过东北老家,不管当天有没有卖出去一件木器,晚上总要在门外摆张桌子,喝两口小酒,偶尔还会邀请路过的人也坐下喝两口。瓷器店的老乔,癌症早期诊断半年了,也不着急住医院,依旧忙着打理自己的瓷器,每天活得乐呵呵的。小酒馆的叔,离了三次婚又结了三次婚,每次结婚都生一个女孩,每次离婚女娃子都判给她们各自的母亲,三个女娃一到月初就来拿生活费,生意不景气的时候拿不出钱来,他就任由她们搬走酒窖里的酒也不恼。每逢周六的早晨院子里有早市,各家把各自经营的物品用一块绒毯铺地,分排摆开,特别是那些个古董,有真有假,真假难辨。说是古董,其实大多数是现代物件,假的也很多。也有外地来的,用磨破了角的行李箱装了,用旧报纸裹了,用草垫子塞满缝隙,然后扁担担着过来。他们的手指甲缝是黑的,脸皮手皮是皱的,脊背是弯曲的,眼神是怯缩的,你很少看到干净体面排场的店主。但他们一旦吆喝开,或者有一件物品成交,语气和神情都会多出一些对生活的满意来。总之,这里的人和物,包括建筑,都像镀上一层旧时光,有一些旧灰尘的味道。卜门汀也就成了一座略显神奇的院子,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些有经历的人,吃过生活的苦,也能懂得享受当下的乐。这座院子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避世的桃花源,更像是寺庙或佛堂一般庄严神奇。

  你们可以绝对相信,我住在这里无论干什么,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有人大惊小怪。院子里白天人很多,但都不住在这里,一到晚上就回各自的家了,常常是漆黑的夜里只有我屋里亮着一盏灯。我重新开始考虑我自己的事情。我要离开那个家,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这种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我又一次去找父母商量,不得不告诉他们呀,毕竟他们是我的父母,年纪又那么大了,这种事总要提前说一下的。我以为他们已经改变了当初的想法,哪怕不表态只是默许也行,可你们知道吗?我去找他们商量时,他们竟然又一次反对,当然他们很懂得表达意见的方式。我父亲坐在我侧面的沙发上,坐得很端正,一副老领导的样子,把两手放在大腿上,嘴唇绷起来,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如果能不离更好。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我母亲坐在我旁边,想使气氛缓和一点,就把一只脚的拖鞋脱了,把那只脚踩在沙发上,用双手抱着膝盖,脸侧向我,语气极尽温和地说了很多。她说,像现在这样不离婚,一个人过不也挺好吗?这样别人也说不出什么笑话来,反正你一个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过两年就四十岁的人了,即便是离了肯定也找不上了,还不如凑合着就这样过吧。末了还加一句,说这么多年其实他们心里也一直想帮帮我,可是又不知道帮我是帮谁,心里对孩子他爸气不过,有些事情本来是孩子父亲做的,生怕帮了我就是变相帮了孩子他爸,所以就只能看着我一个人受罪,委屈我了。还说我这种样子不能跟我哥比,我哥两口子过得挺好的,帮我哥就是在帮我嫂子,帮我嫂子也就是在帮我哥。他们俩人分不开,都是自家人。

  我当时听了觉得可笑,他们的话虽然模棱两可,但态度已然很明确了,太讽刺了,我鼻子一酸,差点儿哭出来。我只眨了一下眼皮,好像还朝右上方扬了扬下巴。我明白这个世界今后就彻底我一个人了,从心理上靠不住任何人了。

  我虽然心里恨这个世界,但是我仍然没有同那个人离婚,也还同我的父母维系表面上的来往。我现在都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父母允许,而从始至终自己不能够做出决断。我的心像汛期的沙河水,时而波涛滚滚,烦躁难耐,觉得自己前半辈子过得太亏,心里的怨气顶到了嗓子眼,随时都会把“离婚”这个词从胃里面拎出来反刍到口腔里咀嚼一番。时而又像旱期变冷变干的城市空气,空得发慌或如同死灰。我躺在水泵旁的床上挺尸,有时候趴在枕头上,把脸埋进枕巾里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偶尔流几滴眼泪打湿枕巾也不动,享受那由潮湿逐渐捂热变干的过程。有时候横在床上,一条腿抬起来蹬到墙上去,另一条蹬到废弃水泵的阀门上,四仰八叉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乌龟。你们觉得我不像吗?或很像是不是?有时候抬起手来挡窗帘缝透露进的光,从大拇指缝、食指缝、中指缝和小拇指缝分别看窗帘上的一艘船,也看桌子、看椅子、看衣柜,看衣柜里年轻时穿过的黄裙子和蓝裙子。我年轻的时候,至少是结婚以前还是很耐看的,齐耳短发,身材瘦瘦的,眼睛干净,笑起来很单纯。我也有很多条使自己更为漂亮的裙子。我是穿过流行服饰的。父母给我的家庭是殷实的,如果我不遇到孩子他爸,或者说孩子他爸不遇到青年丧父这个打击的话,凭我的条件还是有能力跟别人比一比的,还是可以找一个父母和我都满意的对象的。我也经常拨弄手机一看就是一整天不动弹,或是盯着那朵月季花发呆——那锅底般大的阀门上,被我蒙了一块碎花布,上面有个罐头瓶,是玻璃的,里面插了一枝月季花,是从路边摘来的。我看它在黎明的晨光下和夜晚的灯光中分别是什么样子,看它从鲜妍到衰败,看它枯萎的花瓣如何一片一片落下来,落到碎花布上遮盖住布面上那些暗蓝色的盛开的花朵。那些暗蓝色的花朵一经遮盖就什么都不是了,只剩下一团团枯萎。我也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能比这些更有意思,甚至忘记吃饭,想起来就做一顿,想不起来就不做,一个人的饭有什么好做的?

  唉,我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大于伤心。我怎么可能这样颓废着过完我的后半生,我还不算老不是吗?我离老死也还有很多时间不是吗?于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跑进院子对面二楼的易经馆。我忘了说那个易经馆以前只白天营业,最近好像晚上也有人在。我想算一算我什么时候能离婚,并且找到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爱我的人。我这样说,表达得够清楚了吧?我愚蠢吗?可能是够愚蠢吧,但是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除了卦师,我除了找卦师,还能用什么办法知道我的生活还有希望呢?

  为什么选择这个易经馆,而不是别的?首先它就在我对面,离我很近,其次我听说这里面的师傅算得很准。他算得准是因为从小就受这方面影响,有这方面的传承,他们村大部分成年男性干这个。传说那个村子是诸葛亮出生的地方,现在村子里还保存着他小时候睡过的一个土炕,被玻璃罩子保护着。那玻璃罩子能保护得了风吹日晒雨淋雷撼,但却阻挡不住荆条花和戒子草。夏天荆条花和戒子草长出来,密密葱葱地遮盖了土炕,冬天即使枯萎的枯草秆子也黄黄地硬茬茬地并不消亡。外面来参观的人总看不清那玻璃罩子下面究竟有没有土炕,村民们也时时盼望着能把那玻璃罩子取开,把荒草一把火烧掉,让他们看看那土炕确实是有的。村子里的人干什么都要卜卦,就像不管干什么都要烧香那样。比如谁家鸡丢了,谁家孩子跌了一下脑子不清醒了,谁家闺女找不到对象,谁家男人打工不知道过年回不回来。

  我就亲眼见过他搬进卜门汀来以后有一男一女找过他。那男的向他咨询事业,他告诉他只要穿一件黑色外套,从立冬一直穿到立春,一直穿,不许脱,不出阳历年,他的事业就会有起色。他照着他的主意办了,果然第二年春天,就被提拔成了处长。另一个女的来问婚姻,她是跟她的情人一起来的,他们想离开各自的家庭重新组合到一起,其实他们各自原本的婚姻也不错,足可以凑合着过,不像我,已经不能凑合了。他对她说,只要穿一件红色的内衣,从立夏一直穿到立秋不脱,过了八月十五他们的愿望就能达成。她这样做了,他们果真走到了一起。我想让他也帮我看看我的八字,我穿一件什么颜色的衣服能尽快遇见一个我爱和爱我的人。

  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去找他的,那是我第一次同他面对面。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木质茶台,是个树根做的,现在不是流行这个吗?上面摆个茶壶,几个茶杯,一两个蟾蜍或者什么动物形状的茶宠,还有一个小竹筒里面放着茶匙镊子刷子什么的。茶台的两侧各放一张椅子,上面铺着绿金丝绒坐垫,我坐一边,他坐在我对面。我们的侧身是一张屏风,屏风上竟然没有八卦图,而是天道酬勤四个字,怪俗气的。他的右边还有个简易书架,我扫了一眼,所有的书都是易学方面的,然后就是各种小型绿植,长藤条的和小叶子的,摆了满满两排。他坐在茶台后面,书架左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只手转动红色的玛瑙珠串,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椅子扶手上,看起来充满定力,却又没有一点攻击性。我的身旁呢,就是他书架的旁边,放着一张旧桌子,大概是清末的吧。这个院子里不缺这样的桌子,上面摆着铜香炉铜烛台,正中间供奉着一把羽毛扇,电视剧里诸葛亮用的那种。羽毛扇手柄朝下,羽尖朝上立在香炉后面,香炉里一根檀香正冒着袅袅青烟。我的身后呢,一个窄小的厨台,洗碗池里随意堆放着用过的一口锅两个碗一双筷子一个小案板一把菜刀,水龙头正一滴一滴往下滴水,厨台旁边的帆布下露出折叠床的铁杆长腿。不大的一间房子里潮乎乎的,水滴发出节奏匀称的滴答声,鼻腔里充裕着檀香燃烧散发出的浓郁的奶油香气,那青烟在常青藤和金边兰的藤叶间钻进钻出。我望着他的笑容,看着血红色的玛瑙珠子在他的大拇指上方出现、转动、消失,然后是下一颗。听着周而复始的滴水声,那声音像极了钟摆或者指针的声音,我产生了一些幻觉,一张嘴就把自己以前那些事一股脑倒了一番,说完了方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他隔着茶台递来一张纸巾,我用它擦了擦眼泪,可一张根本不够用,很快就皱成了一小团。他又递了一张过来,我用第二张纸巾勉强擦干了泪水,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眼神躲闪,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我才好,是我的经历太悲惨了,把他吓着了么?还是他心里隐隐约约心疼我,我想是起码有那么一些心疼的成分的。他在听我说的时候没有不耐烦,也没有什么习惯性动作或者口头禅来打断我,他静静地坐着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言行是谨慎克制的。这使他看起来很有教养,这点打动了我。我认真端详了他一番,他有一张略微帅气的脸,脑门宽阔,鼻子直挺,头发向两侧梳得很整齐,除了下巴有一点短,别的找不出什么毛病来。特别是一双眼睛中透露出无比柔和的光,那光来自面对贫穷的无奈和忧伤,面对困苦的超然,和长期研读易经的智慧,无奈、忧伤、超然、智慧织成了包容的网,无限绵软温暖。即便是你们看了也会觉得寺庙里修行佛法的僧人的目光也不过如此,如果是你们坐在他的对面,肯定也会像我一样相信他会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或是指引一条可走的路吧?

  结果正是如此。他告诉我,我和孩子他爸的婚是硬配,好互相争吵,我的命里真的有两次婚姻,而且第二次更幸福。这个消息太令我振奋了,瞬间理解了什么叫柳暗花明,什么叫拨云见日,什么叫否极泰来,这些自古就有的词语肯定是因为现实中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才被总结为成语流传下来的。于是我开始主动找男人。我主要通过两种方式,一是利用各种手机交友软件,QQ,微信,或SOUL跟各种所谓灵魂匹配的男人聊天。我加好友的面很广,不分远近不讲条件,把网撒出去,总能捞到几条鱼。二是在身边认识的人群里踅摸,就像拿个筛子,总能把不合适的筛下去,留下合适的。我想我总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可以利用我的优点吸引人,例如文字表达能力,良好的谈吐和家教,出国儿子发回来的背景有各种欧式建筑的照片。再比如我父母的日常恩爱照,我仔细找找,还是能找到值得我炫耀的东西的,一旦找到就把它们都晒到朋友圈里,微博上。

  竟然也有两三个聊得来的,前两个是通过网络认识的。第一个我认为他完美至极,有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有良好的爱好,每天坚持健身,身材很棒——我在他QQ空间里见过他那些健身照片,定期出国旅行,会说流利的英语,你们不相信是吗,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关键是我把自己的实际情况统统都告诉过他,他没有一点小看我的意思。问题是我不行,我在他的优秀面前过于自卑,不相信如此美好的人和感情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所以我主动选择了分手。我指的是在网上说分手,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跟他联系过。我觉得令我信服的感情,要么就纯粹是虚拟关系,要么他必须得同我一样有很多缺陷或者缺点的,这样我才不会担心,才有信心接受。第二个也是在网上认识的,地理位置显示为海南,他比我小两岁,对我体贴入微,每天嘘寒问暖,而且只要我一上线,他肯定在等我。我知道他只是玩玩,我也是,不然我靠什么积累实战经验?我总得锻炼和掌握一些恋爱技巧,才能运用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从一开始羞涩,遮遮掩掩,到后来裸聊。每天晚上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我就把自己的房门反锁,拉上窗帘,熄灭顶灯,脱掉白天古板严实的外套,换上吊带裙,坐在电脑前面静静地等待他上线。在镜头里我露着脖颈和肩膀,它们很美,白皙,纤弱,灵动诱人。但是我只露这两个地方,别的地方是不敢露的,因为我从来没告诉过他我现在的模样,我也忘了告诉你们我现在的模样。我的脸上除了痘印,还有上次抢救留下的后遗症,眼睛还好只是有一只斜视,嘴巴的问题比较大,下巴朝右边使劲拧着,上嘴唇几乎没什么知觉,为了把话说清楚,我不得不使劲动用下嘴唇,看起来下嘴唇不仅拧巴,而且伸出一寸多长,话说多了或者语速快了的时候,口水来不及下咽就顺着嘴角淌下来。口齿也含混不清,别人听不清的时候我就使劲用我的舌头和喉咙,我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粗壮结实。除了这些我的脸上还有痛苦的经历带给我的自卑和狡黠,我是羞于把这些示人的。我从不问他个人的状况,他也从不问我的,我们保持对彼此隐私的尊重,优点被无限放大,如果这一切不暴露,我想我们是可以在网上聊一辈子的。可有一天他打来视频,我正在给人称三斤玉米面,面对着等待买玉米面的人和手机视频铃声叮铃叮铃的催促我不知所措,慌乱中按了接听键,想在镜头前把右斜的下巴板正,可我越是想板正嘴巴就越是别扭,口腔里蓄满了口水,又生怕流出来。结果搞得口齿不清,我竟然用鼻子哼,肩膀在紧张和羞怯之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一个在镜头前面不断摇晃肩膀和下巴的女人,她还噘着嘴结巴着,两颊瘦得深陷进去形成两个巨大的坑,坑里满是泛着红的痘印。我想,我的这张脸是狰狞的吧?他没说一句话就挂掉了视频,后来你们肯定都猜到了,从我的好友里他就此消失,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诉说我的悲惨的经历,我在悲惨中的坚韧和从家里出走的英勇,也没有来得及把我深藏在丑陋外表下的善良展现出来,一切就结束了。

  第三个人就在我身边,他就是住在我对面易经馆里的卦师,你们想不到吧?我在他面前有两个我,一个是微信里名叫艾艾的女人,是我从张爱玲小说中小艾的名字摘录下来的。我总觉得艾和艾连到一起,有一种让人心生怜惜的感觉,我想是我的网名打动了他,或者说是我朋友圈里晒的各种美好的照片打动了他,我们聊得很好。不管怎样,我是欣喜的,又是惶恐的。后来我们也说一些私密话,甚至也裸聊,我仍然只露着我的脖子和肩膀,他露着他那张漂亮的脸。另一个就是他每天在院子里看到的真实的我,但他并不知道艾艾就是我,我就是艾艾。他之前是不住在这个院子的,白天开门营业,晚上关门回家,开着他那辆小奇瑞,喜欢发朋友圈。他一挣到钱就吃几顿好的,发发朋友圈,像是奖励自己,一生意冷淡时就顶风冒雨在体育馆练长跑,也发发朋友圈,像是鼓励自己。忘了告诉你们,我们住的这个院子北门外就是工人体育馆,24小时开放。有时候他晚上回家也顺路载客,院子里的邻居或者滴滴上的乘客。有几次没生意的时候我看见他晚上下了班把车开在体育馆的便道上,把驾驶座的椅子放倒半躺在上面,脚踩在方向盘上等生意。还有一次服装店的老板娘向我抱怨过他吝啬,说她坐他的顺风车竟然开口要钱,我还回怼过她。总之,我认为他的这些别人嘴里不好的地方正合我意,我正需要寻找一个我可以找出他缺点的人,我希望他像大多数这个社会中的人一样俗气,贪财好色什么的,却有没有丢失一颗善良真诚的心。你们知道吗,虽然我是暂时缺乏同他相认的勇气,我无法以真面目示人,但在我心里把见面的场景已经幻想过无数遍,那些画面无一不是温馨幸福感人的。你们说,对彼此经历认同,同样是不屈服于生活苦难的人,因为彼此理解而灵魂相交的伴侣是应该可以不在乎其他条件而结伴终身的吧?比如我从不问他怎么不再回家了,而是出来跟我一样单身住在这里?为什么明明知道算卦不是长久之计而不去找点正经营生,他也应该不计较我的相貌的吧?我常这样幻想。我的幻想在梦境里和现实中都得到过证实。在梦境里,我拿着两片形状不同的金叶子,一片像杨树叶那样圆润饱满,镶嵌着绿色和红色的宝石,另一片像柳树叶狭长纤细,刻满了八卦文。我请他来选择其中的一片送给他,他完全可以选择第一片,因为它夺目、华贵,但他却选择了第二片,因为那上面有他喜欢研究的卦文,还因为第二片原是一对,可以和我的另一片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圆满的形状。现实中,有一次我同院子里服装店的老板娘并肩走在一起——我的腿也有一些状况,后遗症导致我的左腿知觉退化,使用过多的右腿明显比左腿粗一圈,走路的时候需要把大部分力量放在右腿上向前迈一步,然后再把左腿拖过来,貌似有点跛,但是不明显。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因为互相理解产生了尊重和吸引,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晚上睡前我在微信里同他说,晚安。他也同我说,晚安。你们说,什么样的人才会同什么样的人说晚安啊?他不同别人说,就像我不同书店老板说,不同家具店老板说,不同花店老板说是一样的。在这个院子里,甚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对他说晚安,他对我说晚安而已。我后来总找理由去他那里,我怎么能不去呢?但是我发现,当我坐在他面前时除了自己的经历我们竟然没有什么话题,而且只有我谈起过去的我的时候,他的脸上才透露出那些柔情来。于是我每次去都要把第一次同他说的话,我的那些惨痛的经历再同他讲一遍,每讲一次我的心就会又一次被我自己无情地撕开,血淋淋地展现在他面前。现在看来,那时候我可能是卖惨上瘾了吧,我还认为他对我也是有需要的,他需要的不仅是一个顾客,也需要一个陪伴的人,或者他的潜在的保护欲也是需要有地方寄托的吧。再后来,我又发现了他很多优点,比如他养了很多花,屋子里的花他不去管,随意放在货架上,茶台上,地上,书上,常青藤和柳叶梅长长了的叶子簇拥在一起,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有疏有密,任由它们自由生长。那些花儿在他屋子里的姿态,就像我在他这里可以任意说那些话,说什么都可以。他屋子外面楼道里的花却伺弄得很精心,尤其是一株墨兰,长叶时他说长叶子了,该晒晒早晨的太阳,开花他对她说开花了,该吹一吹傍晚的风,于是那一株墨兰就有时放在花架的最高处,有时放在门旁边的小凳子上。他伺弄它像对一个心仪的女子,慢慢喜欢,慢慢说话,慢慢举动,在他和花之间的日子仿佛可以细水长流。他对他捡的一只流浪猫也是如此,走到哪里那只小猫就跟到哪里。小猫两步一回头,他便对它说,没事,走吧,你往前走。下楼梯了他就会轻唤它,下楼了,对,慢一点,我跟着呢。他的这些举动让我觉得我没有看错他,他是会对身边的一切人和事物温柔以待的。他对世界的温柔就如同我对世界的宽容,我认为只有我这样的人能配得上那样的他。除了我们彼此,谁都不合适,你们说呢?

  但是没想到后来有一次我去找他,他突然愠怒,没有允许我把我的故事说完。他这样说,那么,你需要再算一卦吗?紧接着又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又听你啰嗦了一下午。现在天快黑了,我是按小时收费的,每小时两百。你看外面还有人等着我,你要不要明天再来,你知道我这里只是周易馆,不是心理咨询室,我不需要一遍又一遍了解你过往的婚姻经历,你明白吗?说着,他快速转了转右手拎的佛珠,左手腕从椅子扶手上抬起来,指了一下门外然后又耷拉在扶手上,隔着茶台定住不动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些许不耐烦。那是一只皮肤白皙略带肉感的,一看就知道是没有做过苦力的有学问的人的手,我每次看到都会觉得他的手好看极了。我透过身旁屏风的第二扇和三扇之间的折缝,望向悬挂在门上的塑料透明防蚊帘,又穿过那塑料的灰和白,望见门口的自种西红柿秧子旁边的地下,蹲着一个身穿粉红色T恤黑色七分裤的梳着粗短马尾的微胖背影。我曾经在我的水泵房的大玻璃窗里,自内向外看到过她不止一次穿过正午或是傍晚时的阳光,沿着卜门汀这一排房子的檐廊上到二楼拐进易经馆。那是个身形肥胖的女人,还有一些神经质,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脸和皮肤长得比我好,还比我年轻,但她从不像我一样会关心人,包括她也从不关心她那个看大门的父亲。我不明白是怎么了。之前的几次都是好好的,第一次听我说这些的时候他还动情了,给我递一块纸巾的同时也偷偷擦了擦眼角,后来的几次每次来都给我倒杯热茶,很有耐心地听我讲完。我回想了我和他接触以来的任何一个细节,想到是否粉红色T恤的女人先我一步捕获了他的心?还是娶她比娶我更合适?可显然不合适呀,因为她是个傻子,整天憨憨的。最后我想到肯定是因为之前的费用没有给他。是啊,一定是,刚才他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我早就应该知道我们的谈话终究是要落到这一点上的,我是来干什么的?不能总耽误人家的时间不是吗?否则他何以为生,难道我在他面前不是一直摆出一副日子过得比他好的样子么?事实上也是如此。他的愠怒让我惊慌,我说,噢,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是来算命的。是的,麻烦再帮我算一卦。于是,我把之前的三次费用一起结账给他,我把钱放在茶台上,同时请他再为我算上一卦。他让我丢几枚铜子。我丢的时候,心里默念的是我和他未来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他并没有说我和他的未来,而是说你和你爱人,你们俩虽是硬婚,但要过也还能过,不是不能过,只是要你多担待吧。

  我当然不相信,我说不可能,你一定算错了。他说,我看你俩的婚姻大运最近有变化,这种变化改变了你们原本的命运,你即将成为他的贵人。你们还能走下去,过了四十九岁就顺当了,再忍忍吧。他还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顺其自然吧。你看就像我,我的命里也有一个贵人,但不是你。他的话真是太刺激我了,你们知道吗?就好比他告诉我,我的命是我那个十年未曾谋面的丈夫,而他的命是这个傻子。我不相信我和他会没有开始就结束,于是我这时候又耍了小聪明,我不会再逆来顺受。我在网上,就是那个名叫艾艾的我,约他见面卜卦,当然我用一大笔钱来吊他的胃口。我们约在卜门汀南门外的餐馆里见面,那是个环境优美的地方,四周种满竹子,每张座位之间都有竹子包围,桌子上只有一盏挂着流苏的水晶灯。我在梦中已同他去过多次。

  见面那天我等天黑了,看他关了门出去了,我才开始收拾自己,认真地打扮了一番。我的手机壳是流行的斩男红色,用一根金链子拴在我皮包上,当然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K金,但我也搞不清它是什么做的,反正表面金光灿灿的。我的皮包也很亮,网上说这种材质叫PU皮,卡其色的,正中有一个不锈钢的大圆环,连着搭扣上的小圆环,也用一根金链子拴住挂在我脖子上。管它什么皮,总之它跟我的手机,即使在河畔夜灯的照射下也会交相辉映,大放异彩。

  夺目就够了,不是吗?他一定会通过我的装束被我吸引。我叫了两份热狗,还有咖啡。我认为吃热狗喝咖啡的男人是很有品位的,光听这两个名字就知道吃的人一定也很洋气。他配得上这些洋气的称呼。当时我站在西餐厅的柜台前面听到微波炉里叮地响了一声,服务员转身把食物取出来装到盘子里,我接过来再扭回身子的时候,发现他站在刚进门的一盆凤尾竹的后面,正在拨动电话找同他约会的那个我。他在餐厅正中央的餐台坐下,餐台上铺着紫色的餐布,摆着一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株风干的腊梅。腊梅是我冬天时在体育馆旁边的街心公园折的,放在家里风干了一直想找机会送给他。

  他在这么一张桌子旁坐下,吸引他的是正中央的位置,还是不同于别处的桌布与梅花?我希望只因为后者,它凝结着我对生活甚至爱情的向往和热爱。他是多么有品位的男人啊。他抬起头来四顾,当时餐厅里东西两边刚好各坐了一个女人,东边的穿着碎花长裙针织衫外套,低着头翻杂志,侧影纤瘦玲珑。右边的穿着套装裙,翻阅笔记本电脑里的内容,平肩、细长的胳膊和手指,面前放着一小杯卡布奇诺。他看了看这两个女人,把视线从东边女人身上转移到西边时,经过柜台我下意识地往凤尾竹后面的咖啡机的后面躲了躲,他看到了我的动作,却又好像没看到我的人,可能是灯光太暗了吧。我用微信问候了他,他在微信里问我在哪?我还在考虑我是主动过去,还是等他主动过来呢,或者他会在线上问一问哪个是我?可他并没有问,他看了左边那个穿碎花裙子的女人一会儿,就站起来径直走过去,他可能猜艾艾就是她吧。我不能让他再认错人了,这时候我把餐盘放下,急切地拉开面前的一把椅子朝他走去,怎奈我右腿太快,而那条跟不上趟的左腿慢了半拍,在右腿要迈第二步时,左腿还在椅子腿那来不及完全拉回来,便把椅子绊倒在地。椅子嘭地一声,他骤然惊醒,朝这边看了一眼,我赶忙喊他,我是艾……艾,我才是艾……艾。我以为他要走过来,至少帮我把压在脚面的椅子搬开,结果他看都没看那把椅子一眼,立刻扭转头跑掉了。那把椅子多重啊,沉沉地压在我的左脚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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