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冷。
我浑身发抖,心像被烙铁烤,快要蒸发,快要融化,一阵一阵冷汗从我的头皮渗出来往下淌。我发疯似地揉自己的脸,抓自己四肢,确保自己还存在。
“你在哪?”如果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不骗你,我真的答不上来。当我醒来,我就已经在这个睁眼和闭眼一样黑的地方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提供参照,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我要呼救,我大喊,但发不出声音,这里似乎没有声音传播的介质,但我明明可以呼吸。
我决定逃生,匍匐在地面上,一寸一寸往前摸索着移动。在确定地面平坦且没有任何障碍物时,我起身走路,后来越走越快,索性跑起来。我奋力地跑,企图可以撞到什么东西,碰到这空间的尽头。我企图看到光,或是更幸运可以直接跑出去。
怀着这样的期望,我的双腿像上了发条一样机械快速地奔跑。我得跑出去,但这个困住我的鬼地方仿佛没有尽头,到哪都是一样黑,还是我一直在兜圈子?我不知道。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奔跑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但好像只是一场徒劳,一次无谓的自我消耗,我必然失败。我消耗掉了所有力量,剧烈运动后产生的铅重感把我牢牢坠在地上,无法动弹,连思绪都变得极度缓慢。我即将陷入沉睡,在这半睡半醒之际,我开始怀疑,这个地方没有尽头,更没有出口,它如宇宙般庞大,却远比宇宙结构简单。我想宇宙的尽头是什么?哦,是堵墙。
想到这儿我猛然惊醒,环顾四周依旧漆黑一片,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在呼吸,这种阴森森的恐怖、压抑不断侵蚀我的身心。我开始失声痛哭,除了能感到眼泪在脸上划过,还是没有声音。这是一场无声的哭泣,像一场默剧,无论当事者多么悲痛,也没有人会被这悲伤情绪感染。
“你看啊,他哭得真浮夸。”对啊,他只是在哭而已,没有声音的哭泣不像是一场真正的哭泣,更多是一种浮夸的面部表演。哭只是形式,情绪是在声音中,你无法听到我的声音,自然无法知晓我的绝望。这有点可惜,有些奇妙,假如你能听到我的哭声,你一定会顺着哭声找过来,把我救出去。地面是我唯一可以感受到的物体,我用力敲击地面,用身体一遍一遍向地面撞去,我希望外面有人能感觉到震动,发现我的存在,好对我施以援手,可是没有收到一丁点回应。
我躺在地面上,任由冷汗从我身上淌,我的衣服被浸湿,眼睛被汗水糊住睁不开,索性就把眼睛闭上了。我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但我又无比坚定地相信我还活着,这惊恐敏感的灵魂托着疲惫不堪的躯体,是确确实实的存在。还能感受到冷,还能感受到疼,但这是哪里?出口在何处?我咬着牙拼命地想,我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的?我来之前在干嘛?我的大脑没有放弃和我作对,恐惧不断打断我的思路,我没有办法冷静,没有办法思考。我用拳头敲打额头,尽量让自己集中起来,纷杂的思路逐渐趋于统一。
唉呀!我想起来了,我是在回寝室的路上。对啊,我是从自习室走回寝室的路上,而且应该已经走过了篮球场。想到这儿,我大为惊喜,冷汗一下子收住了。我应该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如果这时间足够长,那我的亲朋我的好友,一定能发现我不在,就有人会开始寻找我。那时,他们就会找到这个地方,帮助我出去。想到这,我的嘴唇开始颤抖,眼泪再一次从眼眶流出,这次是因为激动,需要做的是静等,而且只能静等,等待救援。
但在等待的过程中,这大把的时间我该如何消耗?可以睡觉,但也不能总是睡觉,睡得太沉我会错过外面的救援,而且睡觉会让我四肢退化,失去逃生能力。突然我想到了你,这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过复杂了,但只要把问题说出去,就会变得好解决一点,于是我在黑暗里和万般恐惧中写下这封信。
我在暗夜里沉睡,一觉接着一觉,没有声音的绝对寂静,和没有光的相对黑暗,让我睡得很死,终究睡觉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渴望像冬天里的熊,在黑暗中长久休息,到积雪融化时恢复生机和活力。但过多的睡眠并不让我感到轻松,反而觉得四肢乏力,头脑昏胀,尤其是在不得不睡的情况下,睡眠便成为一种辛劳,不会带来丝毫幸福感。
我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长时间,这里面没有时间,没有计时器。但按我头脑发昏的程度估计,应该是睡了很久,18个小时或一天两天,又或是熊一样睡了一个冬季,这都是可能的。在我沉睡期间,有没有人来救我,或是我错过了救援,我心里没谱。我盘腿坐起来,手臂放在膝上,像打坐的姿势。我聚精会神聆听,希望可以捕捉到一些细小的声音,结果一无所获。“为什么没有人来找我?”我纳闷,大家是把我忘了还是故意不来找我?这种想法让我心慌,但转念一想,这种可能性极小。不,是绝对不可能。妈妈尤其是我的妈妈,一旦发现我不在那儿,一定会竭尽所能来寻我,这点我很有信心。现在唯一担心的问题是他们,大家,所有人,还没有发现我不见了,所以没有采取行动。那么,也就是说,在有人发现我不在之前,我要一直呆在这个地方,辛苦、漫长地等待。
我开始起身走走,舒展我因为睡觉而僵化了的四肢。这次的行走和上次大有不同,上次是为了逃生,这次算是运动。当然,如果能恰好碰上个洞让我掉出去那我更是求之不得,但根据目前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这种可能几乎为零。在我发现缺口之前,这个地方近似完美,近似完美的黑,近似完美的密闭,近似完美的刚好把我困住。
在这里行走,我可以完全放心大胆地把眼睛闭上,而不用担心会撞上些什么。我正着走,倒着走,肆意伸展。对,我还张嘴说话,尽管没有任何人和我对话也不妨碍我自娱自乐,我从最开始的打招呼开始说起,然后开始模仿电影里的对白:“哦,船长,我的船长!”我扯着嗓子怒吼,发出最大的音,也不用担心惊扰到谁,最后实在无话可说,索性开始背课文。因为听不到,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判断背诵的准确性,只是为了活动口舌,打发时间,就一直背下去,边背边走。这样的行走体验反而给我增添了乐趣,让我不那么急着出去。
我惊讶地发现,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背诵和行走之后,我没有感到口渴和想喝水的欲望,更没有饥饿和上厕所的念头,这个空间好像在自动填满我又自动排空我,在这个空间里我可以不依靠任何物质而得以存活。这个发现,让我十分欢喜,之前的阴霾情绪一扫而空。如果我现在不是还抱有逃出去的念头,这个空间也可以说是大体舒适。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温度,感受不到寒冷,而且不用吃饭给我省去很多麻烦。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而我就恰好被困在这里,如果有事情可以排解我的无聊那就更好了,所以我在百无聊赖的依旧黑暗中给你写下这封信。
“Cave”这个地方叫Cave,这是我给这个空间起的名字。这儿还像个cave,和山洞一样黑,和山洞一样充满未知,就在刚刚我听到了声音,这久违的声音——一段由几个音符组成的简易乐曲,明显不产生于空间内部,而是来自外部。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竟没辨认出这声音是真真切切地从耳朵听到的声音,并非来自我的想象。这乐曲持续了大概一分钟就逐渐变弱,最终消失,像从这里路过,着急赶往下一个地方。一旦确认了声音的真实性,一阵狂喜的战栗席卷我全身,我即刻开口说话,我想要听到自己的声音,但周围缄默依旧,那这从外部传来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呢?是一个信号,一个征兆,还是一次玩笑,一次嘲弄?我冷笑,笑得苦涩、勉强。
我不知道这个简单的乐曲会不会再次传来。我期待它再次光顾这个cave,这样我就有了事情可以期待,将等待乐曲再次响起。声音再次传来时,就是我再与你诉说之时。
果然,乐曲终究还是响起来了!我难以遏制我的激动,就连心也伴随着声音的到来再次复活。我在心里默数着乐曲的长度,一秒、两秒、三秒……四十一秒,足足响了四十一秒,这足以让我振奋。在黑暗中无所事事的等待,连一分钟都被拉得很长。于是,等待乐曲成了我在黑暗里的唯一娱乐,要不然我非死不可。
这乐曲结构简易,刚学琴一周的孩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弹奏,但它对于我却具有振奋人心的强大力量,就像一道光照进这密不透风压抑的黑暗,让我稍稍地有所喘息,我希望这乐曲永不消逝。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尝试睡觉,但总是睡不着,坚硬的地板硌得我腰疼。我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最佳的入睡姿势,脑子也依然活跃,没有半点入睡的意思。我想,可能是之前睡得过多,缺少运动,不够辛苦。我即刻起来跑步,跑累了就走,走一会儿再继续跑,最后连走都没有力气的时候,就站在原地做操。
我假装成农民耕地的姿势,举起空气中的锄头插进想象中的泥土,还不断弯腰捡起泥土中的石块。我想象有炙热的太阳烘烤我的后背,正午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豆粒大的汗水掉入泥土中。我就辛苦劳作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企图用汗水滋养这片土地。我一点都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弓着腰拼命干活。一次次挥起空气中的锄头,插进想象中的土壤,松完一排的泥土,再接着下一排,直到感到后背冒冷汗,才意识到太阳已经到山那头了,暮色已将这片土地笼罩。放眼望去,原来这片土地上就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到了米勒的《晚祷》。天的另一边已经完全黑了,在这悲壮的暮色下,我流光了所有的汗,用尽了全部的力。我瘫倒在刚翻过的土地上,把脸埋在泥土里,感受来自土地的湿气和凉气,等待黑暗的到来。
我在自娱自乐方面的确有些过人的天赋,当这一切结束时,我的四肢感到疲倦,头脑也昏沉起来。我在地上摆了一个“大”字,想象自己枕着只在童话故事书里见过的羽毛枕头,身上盖着厚实温暖的棉被。好在,这坚硬的地面并没有阻碍我想象力的发挥,我很快就拥有了一切。我在心里默数着心跳的次数,焦急地等待睡眠的到来,但越想睡着,就越睡不着,睡眠被焦躁赶得远远的。我已经给睡眠创造了最有利的条件,可睡眠并未理会我的请求,大脑皮层依旧活跃。
我猜想人的睡眠会不会是由一个开关控制?如果真是这样,那睡觉就应该变得和开灯关灯一样容易,只要能够找到控制开关,人人都有机会摆脱失眠造成的精神疲倦,这样人类就能免去很多苦恼。但如何找到这个开关,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轻松就能达成的事,否则世上为什么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在与失眠做斗争,就连我——已经远离了大地和大地上的生命,在这半真半假的空间里,依旧无力和失眠抗衡,就连最强势的呐喊也会在失眠面前失去气势。失眠,人类的苦行课。
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和多次尝试未果后,我索性放弃入睡的念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等着我干,那么睡着睡不着对我也没有多大影响,也不必花费力气在这上面纠结。想到这点后,柔软的枕头和温暖的被褥随即消失,我又躺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脑袋依旧昏沉,但又十分倔强地抵御睡眠的到来,我在这半清醒和半沉睡之间徘徊,想到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位工作在庄园里的园丁,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花草打交道,工作内容重复单调。但他工作十分勤恳,从不越距,也不偷懒,管家看中他踏实能干,就让他去看护一片玫瑰花。虽然和以前的工作内容也无多大区别,但能得到管家的赏识,园丁很高兴,工作也比从前更加努力。园丁打理这片玫瑰花,每天除草、施肥一点也不马虎。没过多久,园丁的老婆去世了,他向管家请假回家料理老婆的葬礼。他是一个极为克制的人,从未在别人面前流露出悲伤,回来之后又投入工作,这一点管家对他赞赏有加。
但奇怪的是,自从他回来之后,就常常睡不着觉。后来,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几乎整晚整晚睡不着,“难道是因为夫人去世的缘故?”但园丁对于夫人的离世并没有感到多少悲伤,同时他也为自己的麻木感到意外,但这的的确确是他全部的反应。人们口中的克制,实际上是对他情绪的夸大,似乎夫人的离世并没有对他的生活产生多大影响,这不应该成为他失眠的原因,他还像原来一样上班,和工友们吃饭,可就是睡不着觉。
在他找到原因之前,他依旧每晚都要忍受失眠的折磨,每天走路都是头重脚轻,一不留神就要一头栽在地上。他照例去上班,尽量把工作完成得像从前一样,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在工作时间犯困,脑袋好像灌了十几斤铅,发癔症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他也越来越力不从心,直到某天除草时失手剪掉了一朵玫瑰花。
他惊恐极了,被吓破了胆。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失误,他哆嗦着回到家,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不敢出声,从此园丁再也没去上过班。
他躲在家里每天就做两件事,吃饭和忍受失眠,直到家里再也没有食物,他就只喝水。他像一个将死之人,失眠让他精神恍惚,让他丢掉了工作,最终失眠要要了他的命。他感到他的头要爆炸,不肯休息的大脑要把他的躯干累死,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不能让失眠得逞。
他几乎已经看不清路了,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凭着直觉摸索着走进森林。他来到一位猎人面前,恳请猎人砍下他的头,“我的大脑要把我累死,求求你替我砍下它,砍下这个折磨人的机器,砍下它!”他继续对猎人说,“我要被折磨疯的,只有砍下它,我的头才能放过我的身体,我才能得到安宁。”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结局是什么,谁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我也说不清楚,那么故事的真实性就无从考究。如果你碰巧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请一定要告诉我,告诉我这个园丁是如何处理他的桎梏。
现在我的脑子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疲惫了,好了很多。每当我向你诉说时,我就能从中获得安宁,所以我希望你一直都在,千万不要嫌我烦,我需要你倾听我说,听我诉说我的悲哀。
自从上一次我给你写信之后,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得很熟,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睡这么长时间。直到乐曲响起,我才猛地惊醒。我在黑暗中舒展身体,四处走动,回忆我睡着时那个悠长的梦。
这个梦让我回到小时候,那么深刻,那么逼真,竟能够辨别出属于那个年纪特殊的味道。在这个梦里,我变成了我的旁观者,让我以一个客观、严谨的局外人身份审视我小时候建立起来的天真世界,给了我许多新鲜的体验。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构造一个世界,一个我长大后的世界,一个关于勇气和爱的世界,以及我是如何展现出对抗世界气量的世界,一个对于我来说是完美的理想的,可以从中获得满足的世界,一个用来释放虚弱和对抗现实中的懦弱的世界。这个世界在不断成长,不断扩大,并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清晰可感,在与现实的对抗中越是气馁,那个被我构建出的世界就愈加丰满,甚至企图挤掉我现实中的存在,完全占领我的头脑,使我无法划分出更多的精力来关爱现实中的自己。就这一点来说,它是我的阻碍。
我的遐想中有接近完美的我,和我想要达成的一切,“我终究会成为那样的人。”虽然不知道在何时何地,以怎样一种方式,只是一种固执的坚信,“从骨子里深信它一定会到来”,尽管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天赋。对于这点我没有对任何人坦白过,或是透漏过一点,我不奢望任何人能成为我的同盟。我自认为一直都是一个很善于伪装的人,而且我的伪装自始至终都很成功,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在怀疑对自己的评价是否客观。我说一切顺其自然,人人都以为我没有野心,我不与人争辩,他们都以为我没有想法,我假装很善良,假装不在乎。但我最终还是一个很有欲望的人,我怎么能否认这一点?
在梦里,我观察着从前的自己,发现构造这个世界一直是我从小到大最乐于从事的事业,不断从这个世界中汲取营养来弥补我现实的苍白,说到底,它是我一部分力量的来源。
这个由欲望衍生出来的世界,既危险又迷人,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能真正从这个世界里走出来,坚定地面对现实的满目疮痍,可能等我具有了足够勇敢,也可能当我真正达成了这一切。
我一边走,一边回味着这个梦,充足的睡眠让我头脑保持清醒。我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对这里产生了崭新之感。忽然间,我看到整个地面像矿石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你看到了吗?这个地面闪闪发光!我多希望你能看到啊。
乐曲再一次准时响起,提醒我给你写信。这段时间里,我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作息安排,包括每天走多少步,跑多长时间,仰卧起坐二百下,以此来提高身体机能,规范作息,防止自己陷入无意义的昏睡。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身体都是不能荒废的,尽管一直以来我对健身运动都不感兴趣。基于现在这个情况,运动已经成为我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跑累了就躺下,倒头便睡,睡醒了就继续起来运动。到目前为止,这个作息计划我坚持得不错。
上一次睡觉,我还做了一个颇为离奇的梦,梦见从垃圾桶里窜出一只老虎死死咬住我的胳膊。在梦里,我怎么也挣脱不开,因为疼的感觉太过逼真,于是就在疼痛中醒来。现在想想,真是一个毫无逻辑,十分荒诞的梦,而且那只老虎怎么看都不像一只老虎,倒像一只长着老虎头的狸猫。我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这些梦可以说与我的现实生活没有丝毫关系,一些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梦里,更别说指望这些梦有什么预见性的指导作用,都是一些很没有用的东西。但如果梦可以拿来出售,那我应该是这方面的富翁。
我几乎没有做过什么美梦,虽然梦的种类多,但都大多苦涩无趣,现实中规避掉的东西,梦里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避开。所以,我想,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在梦里也得不到,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嗯,也不能说所有的梦都毫无作用,这样说不客观,毕竟我第一次尝试写作的开篇就是由梦中的一个场景发展出来的(也可能来自我的想象)。我把梦里的画面描写下来,后面的情节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整个写作过程还算顺利,没有到绞尽脑汁胡说八道的程度。小说一旦成形,就变成独立于我的存在,我很难再对其进行指导和修改。虽然现在读起来有些情节过度刻意,甚至表述词不达意,存在诸多别扭之处,但我也无法下手进行完善,只能任由它“畸形”下去。我的解决方案只是避免阅读写过的文字,虽然这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态度,但别无他法。
而当我小心翼翼地告诉某个人我尝试写小说时,说出来不怕你取笑,最让我意外的是他们的反应,就像我在告诉他们我中午吃了什么饭,他们甚至没有兴趣问一下是什么类型的故事。如果我告诉他们的是我会修车而不是写小说,他们的反应就大了。“那我以后的车就拜托你了。”
但我告诉他们的是我在写小说,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甚至没有机会变成一个作家,更别指望我能在文学方面有所建树。喂饱自己,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没有信心。在他们看来,写小说不能算得上一项技能,充其量是一个兴趣爱好,“现在还有人能有这么优良的爱好真是不容易!”那他们怎会对一个普通人的爱好感兴趣,我又怎么能奢求获得别人更大的关注,甚至是期待他们的表扬,简直是自作多情。这样一想,这个问题就能说得通,毕竟修车比写小说实用。
不知不觉,我已经绕着圈走了三个来回,走够了今天的步数,完成了今天的运动量。我也应该停止在这些小事上的纠结,否则想来想去何时是个头,还可能因之再次陷入失眠,所以我最好就此打住。
现在,我要给你道一声晚安,虽然我不清楚你那边是白天还是黑夜,但也不妨碍我向你说一声:祝你晚安,祝你好梦。
规律的作息加上坚持运动和cave的滋养,让我的四肢逐渐变得强壮。Cave里的日子过得飞快,也过得容易,当我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日子,也就很少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了。我不用再关心生活中种种让人糟心的琐事,不需要再为别人劳心费力,只需要关注我自己,相比以前的生活这里过得更舒坦。这里的日子是一种不用费劲儿就能轻松达成的日子。
如果你担心我会孤独,那你尽可放心,孤独在这里才是莫须有的事情。我相信,一定不止我一个人,许多人被困在相似的空间里,他们困惑、挣扎、得意洋洋或是缴械投降,就像我一样。所以在遭遇上我并不孤单,只是实践的人太少所以才会显得神秘,况且我从未停止关心人类。实际上我从未远离,我只是把自己从人群中抽离出来,站在城市边缘观察他们,描述他们,并源源不断地输送我的爱,这是一种不常规的方式。那定时响起的乐曲就是最好的证明,那就是世界向我取得联系的方式。
也许你会嘲笑我是一个善于诡辩的懦夫,嘲讽我是个深受浪漫主义荼毒的悲观厌世者,脑子里充满虚实结合的华丽乐章,实际上大约都是废纸,“你不能整日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你应该抬头看看太阳。”但浪漫主义说到底也是在表达对现实的关怀,只是表现形式夸张罢了。
哎,我在说什么呢?我总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思绪总是被扯得很远,想必你也听得无聊。我现在应该关注一个现实问题,我是否还在等待救援?如果我成功获救,我反倒不确定能否再适应过往的生活,还是我想永远都呆在这里不为人所知,那我现在真的想出去吗?这种真真假假交织的情绪连我自己都无法辨别,我又怎么能奢望你懂得?而我又该怎么向他们解释这一切?每个问题都很迫切棘手,我还没有给它们找到合适的答案。如果我如实说,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是啊,谁会相信世界上存在一个不吃不喝身体会自动得到满足的地方,只靠呼吸就能活下来的地方,但我的的确确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到那时候,这些信就是我最好的证词,要让他们看到这些信,知晓我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我。我将期待这样的眼神,只用设想这样的场面,就不免让我有些得意洋洋,甚至有些自负。毕竟一个人在这样的空间里生活这么久,不论是谁听闻都会惊讶到难以置信,仿佛我说的一切都是天方夜谭,但我看起来真挚又坚定,不像是在编造谎言。而且我也编不出来这种富有想象力的谎言,我更没理由去骗他们。
所以,为了不让事情显得那么奇怪,为了证明我所说的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请你务必一定要好好保管这些信,以后会对我大有帮助。这些信将会成为我的自白书,而我总归会有出去的一天,这一天不会取决于我的意愿,而会取决于巧合。那一天或早或晚的到来,只是它应该恰好在什么时间,以怎样的方式到来我还没有想好,而我又应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诸多问题烦恼着我,于是在焦躁的情绪中给你写下这封信。
这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手一直冰凉,怎么捂也捂不热。我把手交叉在腋下暖,但一拿出来就很快凉透。这有点反常,我一直很适应这里的温度,也从来没有感觉到不适,这种情况害我担心起来。自从到来这里,我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虽然也不觉得身上脏,但还是多少有些不舒服。我身上不觉得痒,但一直忍不住想挠,直到把头皮和后背抓出血才罢休。与其说是生理依赖,更不如说是心理依赖,不洗澡的滋味让我难以忍受,我想象着有热水从我头顶淋下来,热水不断敲打我的脑袋,水蒸气把这个空间填满,热气从鼻腔吸入直灌头顶。热水带走身上沉积的污泥和疲惫,冰凉的手也在热水的浇灌中暖和起来,在这热水中我感受到了幸福。
但这幸福很短暂,想象一中断,沐浴的快感就立即消失,而我也并未从想象中得到满足,反而想洗澡的愿望更甚,头和后背也更加地痒,手也更加冰凉。
为了不让自己一直惦记着洗澡,我又做起了运动。说实在的我已厌烦了跑步和做操,但这又是我运动活动中仅有的两个项目,实在没办法让他们丰富起来,如果能看书的话该多好,我的想象力可以让我睡觉、洗澡,但是没有办法让我看书。于是,我开始回忆我看过的书,我看不过的书不多,而且大多无聊,书中的情节也都忘得差不多。细数了一遍,也就《红楼梦》和《百年孤独》算得上绝顶佳品,其他书在这两本巨著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百年孤独》看得很早,书中盘根错节的家族关系网梳理起来就有不小的困难,奥雷里亚诺布恩迪奥,何塞阿尔卡迪奥,还有个梅尔基什么的那个神秘的先知,冗长的人名又给回忆增添了不少难度,只好作罢。《红楼梦》又太过宏大复杂,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试图参悟三分,又有多少大师为《红楼梦》写脚注,我又怎能靠回忆理清楚?这太过自不量力了,回忆读书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期间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其中一个颇为有趣,我想讲给你听。这可不是被老虎咬到胳膊那种荒诞滑稽原始的梦,这个梦,想来很有深意。
我梦见一个男人游荡在街头。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的职业。我在梦里没有设置这么多的细节,他只是单纯的一个男人,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也不必知晓那么多。在梦里我是他的观察者,他不会发现我,因为我不在那个故事里。他看似没有目的地闲逛,实际上在寻找目标,某个他可以追从的人,男人或女人,小孩和老人,都在他的目标范围内。老人走路太慢,小孩过于散漫。他追从的人没有什么标志特征,只是他想跟着走,就跟着走了,跟着他们走向他们的目的地。不要担心,这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不是变态或是小偷,他只是悄悄地跟在这些男人女人身后,什么都不做。他可能跟着走两个街区就更换目标,有时他会跟着他们走到上班的地点,再跟着他们到家。他整日都在干这些。他不会跟得太近以防被发现,总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但这个行为又称得上十分大胆,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男人整日在街上乱逛,跟随一个又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他仿佛从跟随中得到满足,用来填补心中的空白。
后来,他变得愈发胆大起来,不再满足跟从这些人走过街区,而且开始进入他们家。他有时候从窗户进入,有时候从门进入。我说过,他不是小偷,他对金银财物不感兴趣,他进入别人家只为打乱他们的生活。他调整书架上书的摆放次序,打乱主人的音乐列表,改变物品的摆放位置,如把电视机左边的饰品放在电视机上边,把果盘里的苹果换成香蕉,把CD从架子上拿下来放在柜子里,但他不会做把拖鞋放在冰箱里,把酒杯放在马桶盖里这种荒唐明显的调整。他的调整很细微,不易察觉。他所做的就是这些,做完之后,就原路返回到大街上,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奇怪的是,很少有人会察觉他做的一切,即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也不会怀疑到有人闯入故意为之。几乎所有人都把发觉的不正常归结为自己某次无意识的造次,人们很少能发现自己的生活被一个不速之客闯入过,即使刻意留下的痕迹也很少能引起警觉和注意。他就这样存在于人群中,一个狡猾的闯入者秘密地进行他的事业。
外部乐曲响起,把我的梦打散了。我不情愿地从梦中清醒,仔细品嚼这个梦,希望从中找出一些启发和刺激。可能是刺激促使他这样做,这是唯一能说得通的理由,别的我就想不到了。应该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吧,他们在人群中来去自由,从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就这样隐身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他的任务。
我在困惑中给你写下这封信。
我的手依旧冰凉,好像血液一流到手上就自动降温。这段时间,我的身体也乏得厉害,跑没多久就感到四肢酸痛,运动计划也就全部被荒废。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地上躺着,睁着眼躺着。不知咋的,我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过去,我的童年,我很小的时候。人们往往是在上了岁数之后才会追溯回忆,谁还在二十岁时就如此频繁地回忆过去?我像是被记忆牵着鼻子走,同一个画面在我脑袋里频繁闪现,那么清晰,那么深刻。
回忆里的画面是一张网,我想起菜地上的一口枯井,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一口井,井口有一张蜘蛛网。这个网很完整,很巨大,很完美,刚好覆盖井口。蜘蛛就在这个网中间蛰居看护着它的网。我长时间趴在这个井口看这个网,这张网就像一个工艺品,每个细节都分毫不差,一根根蛛丝牢牢地扒着井口,固定着整张大网。
网面上没有任何食物,也不应该有食物,任何多余的装饰都会损坏网的美感。我从不用手触碰这张网,怕把这张网碰坏了。我就看着它,它很迷人。那一天我看了好久,直到天黑才离去。
后来,每当我经过这片菜地,都要去看看这张网还在不在,蜘蛛有没有继续完善这张网。直到有一次,我刚离开这口枯井,离开这张网的时候,有两个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孩童发现了这口井,他们随即开始往井口扔砖头,如此轻易地破坏了这张网。他们好像没有注意到网的存在,只看到一口杂草丛生的废井,不然怎能这么狠心,轻率残忍地毁了它呢?起初我还期待他们也会被网吸引,但他们没有看到网的结构,网的精美,他们眼中只有那没用的井。他们缺乏对美的感知力,是心灵上的盲人。
而我当时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他们如何跳上井口毁了我的网,毁了我爱惜那么久的网。风没有把网吹破,网也没有被雨打散,只是不巧碰上了两个野蛮人,他们向它粗暴地扔砖头。我并没有上前阻止他们,也没想过要阻止他们。我只觉得可惜,他们让这口井变得和其他枯井一样丑陋,任谁经过都不会多看一眼。
就算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可惜。纵使过来这么多年了,这口井、这片菜地都已经不复存在,可我还记得那张蛛网,还能清晰地在我脑子里映现。我爱惜了那么久的网,至今我都没有再见过比那枯井上的网更完美的网了,城市里的网大多是黏在墙角,挂满灰尘的破网。这种网没有支撑力更没有结构,只是蜘蛛谋生的手段,挂在墙角摇摇欲坠,论谁看见都想赶快打扫干净。
我多想让你也看到枯井上那张精美的网,看到后你肯定也会像我一样珍惜它。但是我做不到,我只能和你分享我的记忆,分享记忆中的网。
到此为止,我的手已经凉到无法忍受的程度,我蜷缩在地上不断叹息。
我有一种预感,说不上来是什么,大概总结为一种焦躁的不安。乐曲还是照常响起,似乎比以往拉得更长,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变长。我没数,只是不安,就像在等待一场未知的审判。这种紧张情绪似乎已经潜伏到我的梦里,让我从睡梦里惊醒,僵直着身体一下坐起来。我茫然失措地盯着黑暗,不敢大口呼吸,怕惊扰到黑暗,惊吓到自己。
这种莫名的不安让我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再起身运动,也不再自言自语。我开始对黑暗产生恐惧,一种很奇怪的恐惧,黑暗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但又像什么都存在,黑暗好像在监视着我,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里的黑好像已经产生了某种我不知道的变化,它不再那么温暖舒适,现在的cave让我感到害怕,让我双手冰凉。
我只能躺下来尝试做梦,梦是我黑暗中唯一存在的颜色,它让我克服对黑暗的恐惧。做梦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深谙做梦的套路,当想象开始变形,梦就开始了。每个梦都以独特的滑稽剧的形式上演。我不再梦到过去,我不再梦到与我不相干的人或事。我梦到了未来,在梦里看到了我自己,看到自己走出黑暗回归生活。这听起来挺玄乎,我不知道这个梦寓意着什么,是我即将获救还是这个地方最终会消失。它向我传递了一个坚定的信号:我即将离开这里返回世界,马上,很快,不会很远。
确定了这个信号之后,我没有思考我应由怎样的一种方式返回,相反我在担心另一件事情,在我生活了这么久的cave里留下什么来表明我曾经存在,我是否应在地面上刻上我的名字和“cave”字样,“×××曾经来过。”但坚硬的地面让我很快放弃这项尝试,况且我也没有合适的工具,又或许我可以留下我的头发,但可行是可行,就是缺少个人特征,头发总归是太过普通又过于相似。思考这个问题,花费了我相当长的时间,不过没关系,现在最充裕的就是时间。我在脑子里列出几种方案,再一一排除,最后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个易于执行又相当有个人特色的方式——在走之前,我应该在这里小便,尽管在这个空间里我不需要,但是我可以。
在这里留下我的气味,用人类最原始的方式做标记是最恰当不过的解决方式,虽然看起来不那么正式严肃,但一点都不影响实效性。这会是一个特殊的充满味道的mark,是我留在这里的纪念品,但不是现在,而是在更加紧迫地离开之际。
离开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我在焦灼地等待的同时抓紧时间和这里告别,我选择告别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地在这里行走,把之前走过的路和躺过的地方再用脚感受一遍。最后聆听来自外部的乐曲,这个我听了无数遍的曲子,再把它在心里烙印一遍,希望我永远不会忘记,不论何时何地它都能在我耳边响起。
我开始怀念食物的味道,便开始想象食物的味道——真实的食物,而不是来自空间的自动填充。每当我开始搜寻记忆里的食物香味,那种浓郁的酸、甜、辣就一并涌上我的味蕾。我仿佛可以闻到饭香,久违的人间烟火味通过我的想象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开始感到饥饿,肚子随着想象咕咕作响,这种声音让我兴奋,让我迫不及待地想出去饱餐一顿。我想象着食物在口中咀嚼的滋味,面包在嘴里融化的滋味,气泡水从胃里顶出来的滋味,想象着过年时大快朵颐的样子。在众多食物中,最让我期待的是一顿饺子,我想好了,我的第一顿饭应该是饺子。
我已经不再感到恐惧,只有对将来的期望。我满怀期待准备迎接明天的日子,光明的日子。我将摆脱这永恒的黑暗,看到真正的日出日落。前段时间,我还在想,我是否要离开这里?现在我无比的确定我要离开,马上!不为别的,就为满足我的胃。我渴望那一顿饺子,那饺子一定要用白瓷盘子盛着,旁边放两个小碟儿,一碟倒着醋,另一碟蘸辣椒用,饺子必须是大肉香菇馅的,一口咬下去鲜嫩多汁,油水儿在嘴里滋出来,冒着白气。
我躺下来尝试睡着,希望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觉,睡醒了一睁眼就能看到光。到时候我一定要记着捂好眼睛,不然强烈的阳光会把我的眼晃瞎。我兴奋得根本睡不着,让我兴奋的不是我期待见到什么人。我从来没有在这个地方思念过谁,我也从不期待将要会遇到谁,他们总是令我失望,虽然这个说法听起来相当自负。但事实就是这样,我越是迎合他们就离他们越远,我不想过分走近他们,也不让他们更进一步看到我。这样也好,这样给“惊喜”留有余地。让我兴奋的是生活,我期待一顿美食,满桌子的热菜,一次热水澡。我想睡到床上,而不是靠想象。这些直接明了的想法,让我认识到自己的物质性。我不具备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长久生存的能力,虽然这个空间曾经可以满足我,但当我一旦开始产生欲望,想要真实存在的东西时,这个空间就开始破碎。我第一次感到这个空间是如此贫瘠,地面上没有泥土,孕育不出生命。而这一切欲望的来源,竟然是因为一顿饺子。这很荒唐,让这场告别缺乏仪式感,把想要离开变成了必须离开——为了吃上饺子。这看起来是简化了问题,同时也放弃了诗意,没有了意义。这和我的设想可谓大相径庭,但谁又能真正地知道呢?情况总会有变化,我们能做的就是适应自己,顺应它。
我在黑暗里闭上眼睛,轻微地呼吸,同时感应cave的气息。我在心里呼唤它的名字“cave,cave”,期待它的回应,期待它耳语给我听。我把手指扣在地面上,尝试触摸到这个空间的脉搏。我翻过身去,紧贴地面,双臂尽可能地张开。我紧紧地拥抱这个地面,这是我和cave最亲密的接触,也是我和cave最后的告别……
我躺在床上,是铺着床单的真正的床,柔软的床。我的眼球透过眼皮感受到了光,立即用胳膊把眼挡了起来,避免眼睛被阳光刺伤。我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适应光线,但好像多虑了,窗外灰蒙蒙的并没有阳光,房间里只有灯管散发出的冷光。我很快就把眼睛睁开了,花了几分钟来适应周围的颜色,久违的颜色。床单是白的,墙面是白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应该装着水果。我看到的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明丽,可能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这让我有点失望。我坐起身来,发现手被固定住在打点滴,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是在医院,铺着白床单的床是狭窄的病床。这让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亲人从窗户旁走到了我床前,刚才他在窗边抽烟,看到我起身,便把手中的烟掐了,往窗外吐了一口痰。他走过来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饺子,他说医院没有饺子,便端来一碗稠糊糊的面条。我说我想吃饺子,他说回来了就应该吃碗面条。我不想和他争论,端过碗把面条吃了。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次咀嚼食物,我没有品出面条的味道,只感觉到面条顺着我的食道滑进胃里,黏糊糊地在胃里搅作一团。这不是我想象中的食物,我感到恶心,刚吃完便又吐了。我向亲人解释,不是我故意吐出来的,是我的胃要吐出来,亲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用另一只没有被固定住的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镜子照了一下,我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活像一个受尽酷刑和饥饿折磨的囚犯,脸凹进骨头里了,法令纹深得像拿刀刻过。我撩起盖在身上的被子,才发现我的四肢同样瘦弱,就像是一副骨架上挂了一层皮。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在cave里明明那么强壮,能跑步能做操,现在却连走路都费劲。虽然当时我无法看见自己的身体,但我能感觉到经过长时间的锻炼,我的小腹和四肢充满肌肉,我应该是一个能吃能睡的运动健将,绝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我问我的亲人我的身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他十分诧异地看着我问我:“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喂,你该不是失忆了吧?”他撇着嘴轻笑一声,这个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我说我知道,我向他解释说我被困在一个空间里,在等待救援,但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就自己出来了。亲人以为我在说胡话,“喂,你不仅失忆了,还得了妄想症。”他拿起红色塑料袋里的橘子问我吃不吃,我说不吃,他便顾自吃起来,还从床底下摸出一瓶牛奶。他说我莫名消失了好久,我问他具体有多久,“大概一个月吧,可能也不到。”他说,开始他们先找到了我的手机,后来我被发现晕倒在城市郊外一片菜地里,是一群村民发现了我报警的,“喂,你还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还想问你呢。刚接到你时,我都不敢认,你像一个乞丐,一个月不至于吧,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他把橘子皮往窗外扔去。我说不是,绝对不是,我从未去过麦田。我的确是被困在了一个空间里,那里没有光,没有水,只有黑暗,我就生活在那里呀。“那你怎么活下来的?”亲人看我的眼神,诧异中带着轻视的成分,他一定认为我在编故事。但是这个问题的确把我问住了,我该如何向他解释?我没有张口,他就起身出去把医生叫了进来,医生给我量了血压,测了体温,随后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我又睡过去了。
等我睡醒了,看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我的亲人不知道去哪了,房间里空荡荡地就剩我一个人。我坐起来,看到窗外的树枝在月光的笼罩下树影在墙上摇曳,我对着墙发呆。他们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世界上存在那种地方,那么我解释得再多也是徒劳,反而会被判定为精神失常。我需要拿出证据,忽然我想到了我的信,我让你保存的信,那是我的证据。
我拔掉身上的管子逃出医院,把我这具骇人的骨架隐藏进黑夜,趁着月色潜伏回了家。我的父母问我怎么回来了,说我应该在医院里,我没时间回答他们的问题,我要尽快找到我的信。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抽屉夹层,扫了床下,甚至检查了鞋柜和米槽,都没发现我的信。我问我母亲有没有收到我的信。“没有啊,哪有你什么信,谁会写信给你?”母亲问道。“是我写的信,是我写给自己的信。”我的父亲说我疯了,说我应该立即返回医院去,他的这句话让我伤心,我母亲走到窗前开始抽泣。但我没疯,我坚信我是正常的,我还有理智,只是我要找到那些信。我父亲趁我不注意,扑过来想要控制住我,我转个身躲开了,他扑了空摔倒在地上,在他站起来之前,我逃出了家门。
我抬头看月亮,今晚的月亮真亮啊,月光清澄柔和,像丝绸像水流,和我在cave里想象的一样。我走进邮局,邮局正要下班打烊,我问有没有寄给我的信件,他们说没有查到。这个结果让我又恼又怒,怎么可能没有呢?我明明写了那么多封信,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开始怀疑这世界的真实性,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街头,翻遍了街边每一个垃圾桶,还是没有找到我的信。翻完以后就觉得可笑,我为什么要翻垃圾桶?只有乞丐才会翻垃圾桶,莫不是我真的变成了乞丐?我坐在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路,噪音,到处都是噪音,汽车的鸣笛声,人群的喧闹充斥着我的脑袋。这些噪音让我头疼,让我害怕,我想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怎么可能是正常的,正常人怎么能在这让人头裂的噪音中保持正常。远远地我看见几个人从对面跑过来,他们好像是来抓我的,他们要把我抓回去,捆绑在病床上,让我永远是个病人,否定我的一切,剥夺我的自由,然后给我按上一个疯子的称号呵。可我没疯啊,疯的是他们。
我拔腿就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一心就想着跑,而且跑得飞快。我惊讶瘦弱的腿竟然能达到这种速度。在奔跑的过程中,我想起了我的cave,我突然理解了它,我生存了多久的cave,比起这里,cave显得更安全。它从不曾伤害我,而这里的一切都让我难过,充斥着谩骂、猜疑、物欲的城市,让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我想回到cave,那个温暖舒适的cave。
那你呢?你在哪?你怎么没有保存好我的信?我不怨你,相反更爱你了。我想给你说,我在给你说,假装你就走在我身边,你在我任何需要你的时候。但你总是不在,这真令我遗憾,这真让我难过,我永远无法告诉你我的感受,我也没有办法见到你。真奇怪,我每天都要遇到那么多人,但总是也遇不到我想见的人。现在我在大街上游荡,一个人,我没有地方去,也不知道出路在哪。
我无可慰藉,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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