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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三友第二十五次提醒校长远离狐狸精陈馨的第二天下午五点二十分,陈馨挽着刘国瑾的胳膊,从暗黄色的凯宾斯基酒店地下车库乘电梯升上明黄色的一楼,再右转,走过菱形地砖,进入西北角橙黄色的普拉那啤酒坊。路过大堂时,刘国瑾感到有几缕内涵丰富的目光像鱼钩从沙发和桌椅的紫色中甩过来。这些目光的光源在曾是他的学员的脸上。蛇城有6万多人经他的学校消防职业技能培训,考取国家资格证,认识他的学员,上厕所撒尿都可能溅到裤腿上。他故意不和这些目光对接,一对接就砰的一声闪出电火花,亮起飒飒的光,产生柔柔的温,就得报以亲切的笑,起码要礼貌地点个头。也可能囿于面子,抑或身份增值的需要,还要进一步握手,再热情寒暄寒暄。他盯着普拉那啤酒坊门口那个巨型屏风,把它的局部一点点放大,直把双塔中的文峰塔看到眼珠外,只剩下舍利塔八角攒尖式塔顶竖立的的琉璃葫芦。这款古朴雅致的平遥推光漆器,一双巧夺天工的手从春秋战国推到今天,沉淀着多少星光,经历了多少风尘。
他在袖子里抖抖胳膊,试图把鲜花抖落,鲜花却蛇一般越箍越紧。
这么多眼睛盯着呢。
爷孙恋都复活了。
蛇干脆吊上去,在众多目光的聚焦中,把两个人走成一个人。
他索性从裤口袋抽出胳膊,反手搂住小蛮腰,挑衅的指尖轻轻挠两下痒痒肉。她的痒感应激反应灵敏,直接演变成笑,如风中绽放的花。他有意多挠了几下。她深情又撩人的大眼睛找不到他的眼睛,就挂在他又肥又大的耳扇上悠荡。
上帝忘了吻吻陈馨的脸,让陈登第的长脸原尺寸遗传下来,好在给她的眼睛开了一扇窗,复制了母亲菲妮的狐狸眼。眼型轻轻上扬,眼角是传统古典尖细的钩,狭长的双眸镶嵌其中,晋阳湖秋水一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难怪自信定力十足的刘国瑾会把梁三友的一次次忠告当成秋风中从头顶掠过的一片片槐树叶。
三年时间,继拿下桃花集团、城投集团、蛇煤集团、蛇城煤电、能源集团消防培训大单后,陈馨又攻下蛇钢集团、化工集团,招生人数高达近7000人,占全校同期招生人数的五分之一。刘国瑾不得不小心地把她捧到手心护着,让拓展处的副处长高路飞既嫉妒又敬畏。
上午,刘国瑾带着秦鹏、方超雄去东山化工厂火灾现场向消防总队、支队的火调人员学习。马瑞和张萌在车门即将关闭时挤上来。作为教学骨干,他们消防理论知识胜造物,技能操作夺天工,但缺乏灭火救援一线的实践经验,刘国瑾有意识让他们频繁接触火灾案例。
刘国瑾说,张萌你回家抱孩子去吧,要不你老公又向我发牢骚,说我不关心百姓疾苦。秦鹏说,马瑞更不该去,小子这两天又失恋了。方超雄说,我上个星期天还看见他和女友去方特玩呢。
东山化工厂火灾发生在上周,大火狂虐了9个多小时,把整个蛇城拖入恐慌之中。消防支队本来就紧绷的弦绷得更紧了,一口气调派27个中队、110辆消防车、近千名官兵投入战斗。整个东山,日在中天就直接翻转到子夜,现场弥漫的刺鼻异味能把地下五千年前的治水大师台骀老人家从梦中呛醒。好在环保部门监测到空气中主要污染因子是二氯甲烷,含量每立方米只有0.49999微克,大大低于国际环境标准浓度,不足以对人体产生威胁。过火面积5万平方米,8条鲜活的生命成了焦炭,损失超亿元。起火建筑为主厂房,钢结构,四层,南北长260米,东西宽150米,高27米,按功能分为生产区和办公区,防火分区各自独立。消防用电为二级负荷,消防设施设备齐全,火灾自动报警系统除第四层夹层外,其余层均设有感烟探测器、手动报警和声光报警装置,消防应急广播也配备完善。水灭火系统按照《消防给水及消火栓系统技术规范》而建:各层室内消火栓一个不少,二至四层设有预作用自动喷水灭火系统。排烟系统无可挑剔,29台排烟风机运转正常,除四层夹层采用自然排烟外,其余楼层均采用机械排烟系统。整栋建筑配置的灭火器、消防应急照明和疏散指示标志,把《建筑设计防火规范》放大去看,分毫不差,一根头发丝的毛病都挑不出来。
不该发生火灾的地方发生了火灾,第一时间应该控制住的火势却熊熊蔓延。
火灾发生不到一小时,秦鹏就带方超雄、马瑞、刘亮去过一次现场。300多家自媒体直播,比烈火还凶猛。两天过后的现在,剩下央广、新浪、腾讯、搜狐、网易、微信公众平台、人人网、百度贴吧、学校的消防通,还在关心火灾的后续进展,希望能爆出些大料。
通过封锁线,秦鹏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凑近校长小声说:监控录像显示,这次火灾事故中,消防监控室的值班人员出了状况。
刘国瑾眉毛一跳:有咱们学校培训过的学员吗?
秦鹏回答:有。该厂消防岗位上有咱们培训的学员7人。
都是持证上岗?
两人国考不及格。
当天值班呢?
一个合格,一个不合格。
合格的叫啥?
王年。2017年培训后参加国考,理论合格,实操不合格,参加补考,得60.5分,勉强过关。
60.5分,这么巧,不会是搞鬼了吧?
不知道。
刘国瑾让秦鹏多掌握现场第一手资料,一方面供教学建立案例用,另一方面在追查事故责任的过程中,有关各方都会想方设法推卸责任,寻找替罪羊的。如果此次火灾事故中他的学员真有问题,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他要为他们提供帮助,尽量保护他们,当然也是为了学校的声誉。
陈馨没见识过火灾调查,觉得应该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烧脑故事一样,悬念,反转,好看,精致,斗智斗勇,扑朔迷离,让人提心吊胆,手心冒汗。刘国瑾让她安心在校准备下午和蛇煤集团的会谈,她眨巴着狐狸眼问:我啥时候误过事?
拓展处的精英们闻火而动,奔赴招生第一线,抓大客户,抓优质客户,个别嗅觉迟钝的笨鸟也顾不得梳理羽毛,展翅就飞,像蜜蜂追着鲜花而去。东山化工厂火灾事故对消防培训招生是一大机会。这个时候,各级领导没人敢稳坐钓鱼台,都拿出比平日里高百倍千倍的重视度来关注消防安全工作,纷纷放下手头的百年大事千年大事,第一时间奔赴现场,靠前指挥,组织力量灭火救灾,抢救员工,最大限度减少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与此同时,第一时间召开紧急会议,层层听取有关部门的情况汇报,以战时状态、战时举措、战时打法,就灭火救灾工作再作部署。与此同时,应急响应提升为I级,最强动员令的帅旗一挥,市、区、街办各级盘马弯弓,党、政、军、民各方雷厉风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消防安全工作大监督、大检查、大会战席卷蛇城。睡梦中的单位责任人屁股像被刀捅了一下,睁开眼才发现本单位该持证上岗的人员没有证,应安排的消防专项培训,多年来方案锁在保险柜里快孵化出胖墩墩的小孙子,他们投袂而起,立马联系消防学校,认识刘国瑾的把刘国瑾的手机打爆,让学校第一时间安排消防设施操作员上岗资格证培训,安排消防专项培训。
2
下午三点,刘国瑾和陈馨由火灾现场直接赶到高高耸立在迎泽西大街的蛇煤集团大楼。东山化工厂火灾让蛇煤集团领导如坐针毡,集团董事长、主管安全的副总、安监部部长部长、消防处处长,一个不落,悉数到场。不到一个小时,就敲定第6期第7期第8期第9期1200人的消防设施操作员培训,还额外增加了70场一线的消防专项培训,并探讨下一步义务消防员和微型消防站消防员的培训事宜。从事消防培训十多年的刘国瑾第一次感受到酣畅淋漓的爽。出了蛇煤大厦,拐上滨河西路,他刚要打电话给副校长王木德安排个地方庆祝庆祝,副驾驶座上的她就抱住他的胳膊,叫唤着要喝两杯,特别是她好久好久没喝德国普拉那自酿黄啤了,一想起来就口水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流。
刘国瑾说:另换个方式吧。我刚从酒缸里爬出来。我这身糖尿病,医生说再喝眼就瞎了。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多喝的。陈馨体贴地说,柔柔纯纯的眼神,一下淹没了刘国瑾扭过来的脸。
我要你陪我五十年。她说。
我岂不成了老妖精?
刘国瑾知道府东街督军府对面的食品街有家卖德国黑啤的酒吧,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孤陋寡闻,不知道蛇城还有地方卖德国黄啤,装作无奈地说,听你的。她歪头看着奔驰车仪表盘上的时间,小跑着直奔普拉那啤酒坊的营业时间五点,手指向前方:凯宾斯基。
靠落地窗的二人座已满,在服务员的引导下,他们凑合着用一张四人台。刘国瑾示意陈馨坐到他对面,陈馨却一屁股紧挨着他坐下了。
服务员递上菜牌来。
陈馨拨拉开,狐狸眼在对面脸上漫游着,嘴里点了四扎普拉那黄啤、一份德国烤肠、两份奶油海鲜汤、两份烤龙虾,最后又加了两份西冷牛排。
刘国瑾说:喂猪哇?
陈馨说:反正不花我的钱。
可命是自己的。
管他呢,只要高兴就行。
陈馨环视一下四周,又说:这里很德国吧?从迪斯科到酒吧间,再到露台的原汁原味的户外烧烤,尽情享受,可以嗨到明天早上。
今晚在这儿过夜怎样?陈馨色迷迷地说。
这个发型做得好。他答非所问,眼神跑到了她头上。
她昨天又染发了,带几分漫撕效果,还有点黑白渐变的流动感。她只好跟着他的话题走,她说,当然啦,这是今年最火的光线染加巴黎画染混合版。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啊,你得给我报销!
应该是为了蛇煤集团的谈判,今天陈馨的打扮很是精心,上身穿Vivienne Westwood红唇印花T恤,下身是清爽休闲的蓝色牛仔裤,脚踏精致有型的RV小白鞋,搭配Celine Box黑色单肩包,浑身散发出青春活力,经典时髦。
他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感觉都年轻了。
陈馨抿一口黄啤,笑着骂他老色鬼,看着自己的腰,说:刚才我以为它要断掉了。
他用刀切龙虾,细看切口,像从切口的紧实滑脆度,判断虾的出生地是南澳还是西澳。
陈馨的右胳膊捅捅他的左胳膊:听学校员工们说,你家那位手术刀特厉害,病人都敢打。
她只打医闹。
打过几回啊?
有五六回吧。
会不会打我啊?
发神经,打你干吗?
我偷她的人啊。
切,喝酒。
陈馨眼前的龙虾被扫光,叉子又伸进刘国瑾盘子里。
她细细品味着,说:味道甜甜的,口感浓浓的,有一股海上薄雾般的风味。
他附和道:闭上眼,能闻到海水的咸香。
有微信进来,他滑开手机看了一眼,就把手机扔下,不去理会。
西冷牛排端上来了。牛排盛在铁板上,一板一眼的德国人也会入乡随俗,进行中式改良。
刘国瑾用刀叉小心地切着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陈馨吃下三分之一,才发现校长还在耐心地打理着西冷牛排,排列得整齐有型,像消防灭火器,一铺溜一铺溜。
她把校长的头喊起来。
刘国瑾抓起杯子,两个杯子碰在一起,蜜黄色的啤酒,洁白细腻的泡沫荡漾着,醇美麦芽香和树脂酒花香,醇厚、柔和、甘甜。
微信又响了,刘国瑾顺带扫了一眼,吐出一口还有一半没下喉咙的啤酒,说:味儿不对。
陈馨哦了一声,伸手拿起他的酒杯抿了一口,咂巴咂巴说:很地道呀。
像是有股醋味。
你吃醋啦?她故意扭头四处看,目光在西南方向略顿了一下,又拉回四人台,说:没看见什么小鲜肉,连个伪娘都没有啊。
她举手招来隔着两个过道的服务员,让换一扎啤酒。
手机微信依旧不依不饶地响起。她示意他看手机。
王副校长的。
有事?
他能有啥事?一惊一乍。他扒拉着盘中的西冷牛排。
陈馨接过新扎啤,让服务员换个杯子,给校长倒满了。
刘国瑾浅浅抿一口,眉头又皱起来。
她从他手里要过杯子尝一口,笑得一树杏花哗啦啦四溅:你真是吃我的醋啦。
微信跑百米地响着。
刘国瑾盯着刚上来的德国烤肠,手并没伸向刀叉,他对陈馨说:我去趟洗手间。
厕所里碰上书法家协会秘书长正撒尿,北京一位书法家来蛇城采风,他尽地主之谊呢。刘国瑾问他在哪个包间,秘书长说吃海鲜,在三楼319呢。刘国瑾说,我一会上去敬杯酒。秘书长说,机不可失,他的字市值3万元一平尺,喝高了喜欢现场挥毫泼墨,有求必应。
坐在坐便器上,刘国瑾翻看着手机,共有7条微信。第一条是他们进餐厅没多久发过来的,说有三个身份特殊的人进了学校。保安板着脸不让进,要看工作证,接过证件扫一眼就尿了。第二条,王木德告诉他来人有蛇城口音,好像是纪检的。第三条,教务处处长秦鹏汇报,他们看着很威严,一张嘴很和蔼,没架子,问了老师们好些日常问题。那个官最大的还说他长得像黎明,只是个子还得再长高点。第四条是办公室主任金春莲报告的,说来人到了办公室,要看学校的办学许可证,要看税务登记证,还到财务处看了和交控投资、桃花集团、蛇煤集团、蛇城煤电的相关账目,到人力资源处看了教职工档案,询问了在学校工作的3名消防退休人员的有关情况。第五条是张照片,来人在过道显眼处浏览物价公示牌。第六条是来人走访学员,询问他们是单位派来的,还是自己报名的,学费是单位出还是自费。最后一条,调查组的人亮明他们是接到举报来明察暗访的,要求见一下校长。
刘国瑾埋怨没有梁三友的信息,刚要张口骂,梁三友的微信就进来,说调查组等得不耐烦了。
刘国瑾本想叫代驾,又想还是让调查组多等一会儿好,便回复梁三友“接我”,并发过去位置。
返回酒吧,陈馨的座位空了,她在西南角一个卡座前站着,对面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旁边还坐着一位美女。坐着的美女留着干练利索的齐肩发,穿高饱和的紫罗兰色刺绣花朵上衣,一字肩设计搭配坦领,古味十足。她正抬脸对着陈馨,看不到脸的。那个身材高挑的美女手托着下巴,刘国瑾仅能看到半张脸,鼻梁高高的,很养眼。
陈馨瞥见他回来了,便扔下两位美女,三步两步回来。
南欧的美女?刘国瑾问。
哪个?
站着的那个。
我不认识,坐着的是我高中的同学。
在你面前,她们失色了。
你是我的私有财产,只准看我。
她猛地捧起他的脸,死死盯着,狐狸眼里波涛汹涌。
我得回趟学校了。他说。
咋啦?她问。
刘国瑾把情况说了一下。
陈馨大一吃惊,声音有点大:哪来的调查组?为啥要调查咱们?她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赶紧恢复平静:你神通广大,没事的。再说,就是天塌下来,也得吃饭呀!
咱们没得选择。
为啥?
咱们在体制中。
刘国瑾发现陈馨的额头冒出一层汗珠,关切地问:哪不舒服了?
她掏出湿纸巾沾沾额头,说:没事,我陪你回学校。
我能应付得了。
我放心不下。
刘国瑾站起来,感到喉咙发干,端起啤酒杯,杯里只有一口酒了。
陈馨帮他把酒杯加满。
刘国瑾从杯沿上斜看高耸的楼群缝隙间的太阳时,扫见窗前的发财树的一片叶子上落着一只苍蝇,正兴致勃勃地搓手,动作优雅,节奏很快。他从杯沿上抬起眼睛,向外寻找。果然,在另一片叶子上又发现一只苍蝇,正用同样的动作回应对方。它们一步步靠近,不一会儿就能幸福地在一起了。
看什么看?陈馨问。
刘国瑾指给她看:苍蝇在求偶。
不嫌恶心?
苍蝇也有可取之处,它没有保护自己的武器,靠飞行存活。一有危险,第一时间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刘国瑾说着,一口啤酒喝下去,呛到了鼻子里。
陈馨用纸巾帮着擦,嗔怪道:和苍蝇抢着喝啊。
刘国瑾看见梁三友站在门口朝他们招手,他叫服务员多加一箱啤酒,让梁三友也尝尝。买单时,刘国瑾让梁三友连同三楼319包间的单一起买了。
她挽着他的胳膊,怕他跌倒。她看见爸在古朴雅致的大屏风里对她微笑,还给她竖起大拇指,她朝他挤挤眼。
梁三友开着比亚迪汉EV新能源车驶上唐风高架桥,从后视镜里看着校长,几次提起调查组的事,都被校长打断了。他只好闭上嘴。
校长不停地翻看手机。
陈馨看窗外风景。
学校各部门领导的微信从不同角度给刘国瑾汇报了调查组的细节和现况。东山化工厂的火灾依旧霸屏。熊熊烈火,滚滚浓烟,凄厉的警报,狼藉的残垣断壁,工厂领导的呆滞目光,家属的呼天唤地……
刘国瑾眼睛发酸发热,他把手机装进口袋,不到10秒钟又掏出来,吩咐秦鹏,如有可能和机会,多看几遍东山化工厂消防监控室的监控录像。他想多掌握一些情况,兴许后面用得着。
3
刘国瑾和陈馨回到学校,办公室主任金春莲在大门口转圈圈,说:他们在你办公室呢,王副校长陪着。
陈馨跟着校长和金春莲进了大楼。
梁三友将车钥匙扔给跑过来的保安。
电梯里,陈馨看着校长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你是贵人,自有天相。
金春莲对亮起来的3楼按键说:站着说话不腰疼。
陈馨的眼里只有校长。
刘国瑾俏皮地回给陈馨一个V字手势。
办公室的门关着半边,开着半边。金春莲在门口收住脚。王木德介绍校长之后就退出去,临走时拉拉陈馨,陈馨找把椅子想坐下,但马上被客气地请了出去,出门前给校长一个V字手势。
办公室剩下四个人,气氛凝固起来。三位客人,两人坐沙发,矮胖矮胖的年轻人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刘国瑾在茶几前王木德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他故作轻松地笑笑,笑容在脸上转了半圈就没电了。他感觉他们应该坐到二楼去,那里是大教室,能容纳200人,宽敞,空气流通畅快。
他想打开上个月刚安装的新风系统,给办公室换换新鲜空气,凉爽些,舒适些,温馨些。他扫了一眼对面的人,笑着说:可不可以把新风系统打开?有点憋闷啊。
沙发左边长着金鱼眼的人站起来,走到门口,看了看墙上的几个控制按钮,在第三个按钮上停下,看着刘国瑾问:按这个吗?
刘国瑾点点头。
金鱼眼按下按钮,手却没有马上离开,听了一会儿新风的脚步,确认正常了,才回到座位上。
矮胖矮胖的年轻人,嘴角含着职业笑容,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到刘国瑾面前。刘国瑾双手接住,报以微笑。坐在沙发右边那个自我介绍叫符量,像座黑塔的大个子和他左边的金鱼眼,身子松松垮垮地委在沙发里,和蔼地注视着他,像慈祥的老奶奶。
刘国瑾的脑海里浮出电视剧和戏台上开封府公堂的画面,对面的黑塔就是包拯,两边一左一右就是王朝、马汉。
他有点恍惚,好像在等那声清脆的惊堂木,感觉对方脸上的热度在急速衰减,目光也一步一步犀利起来。那目光就像电视剧里警方看罪犯的目光,他就是审讯室的罪犯,只是双手没戴手铐。直到交流开始,他才注意到屁股底下的坐椅不是他平时坐的那把宽大舒适的老板椅,咋坐都舒坦。他坐的是学员坐的那种既实用又耐用还可使人产生腿背垂直的实木椅。他觉得腿和茶几之间的距离有点近,便不知不觉脚蹬着茶几腿,屁股往后一点一点地顶,往后退了大概有20公分。有了足够的空间,他可以跷起二郎腿了,却又觉得有傲慢之嫌,匆匆放下。身板有了依靠,两手却找不见扶手,只好落空。他凝视着对方,等待对方开口。交流开始了,他声音如常,有板有眼地回答对方提出的问题,像课堂上学生和老师互动。对于这种形式,他不反感,努力配合着。从内心讲,他有时候还真的喜欢他们到学校走一走,不是大张旗鼓的,而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因为动静一大就让学校地动山摇,对招生工作产生矿难般的影响。他觉得学校就像人一样,难免头疼脑热,打喷嚏流鼻涕,只要是没大毛病,外来的调查就权当是进医院做体检。他们是高手,经验丰富,技法娴熟,精准点穴,进入他们的视线,就像进入核磁共振机器,身体高精确度立体成像,可以诊断出其他设备无法诊断的疾病,可以为你需要手术的部位准确定位到纳米,更重要的是为你肌体的健康保驾护航。
对方语气平和,不急不躁,像吃过定心丸,打了镇静剂。他也控制着自己,尽量心态平和,有问必答,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墙上的木匾,回忆一下。
我校和交控投资的关系非同一般。交控投资的董事长王林泉是我的战友,一列闷罐车载过的兵,在一个班里同吃同住摸爬滚打了一年半,在一个排里当班长,作为对手竞争了一年。我不尿他,他也懒得尿我。他调到交控投资第二个月,我曾主动上门找他谋求合作。交控投资蛇城人都知道,注册资本100亿元,资产总额逾1500亿元,是市政府精心打造的一家集设计、施工、监理、投资、运营、管理于一体的全产业链现代交通企业集团,拥有路桥、交投、高速、交科等21家全资控股子公司。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王林泉上任前也不知道,交控管理的10条隧道没有一条通过消防验收,6个服务区没有一个消防设施设备是胳膊腿健全的,有3个服务区连起码的消火栓都没有。历史欠账十分严重。作为消防职业培训学校,对全市的消防基本情况了解不了解我不敢吹,对所有的消防重点保护单位我还是了如指掌的。说实话,见了王林泉,我俩连手都没握,他开门见山地问我有什么事,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是来帮你保乌纱帽的。他说他不是傻子,消防一把火,他就灰飞烟灭。好多身在高位的一把手不清楚,法定代表人是单位消防安全第一责任人。王林泉给我倒茶水,是普洱茶,生的,呈浅黄色。一杯茶水喝了两口,说话不超过十句,我们就达成合作意向。我俩没谈细节,他不愿意和我谈,我也嫌丢面子。我们将所有的事交给下面的工作人员去做,他们用了半天谈合作的项目内容,两个整天商讨合作方式,一个星期就签订战略合作协议。按照我们学校的惯例,一个基本的签字仪式还是要有的,可王林泉不配合,我也没招。学校和交控投资合作内容有7项,不保密。第一条是官话: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消防法》、国务院《消防安全责任制实施办法》的通知和国家有关消防的法律法规精神,根据交控投资集团消防安全工作的决策部署和行业的特点,蛇城消防职业培训学校积极参与交控集团的消防安全培训教育工作。第二条,进入实质性内容:开展消防设施操作员的国家资格证书培训,全面落实国务院重点岗位的消防安全责任人、消防安全管理人及消防控制室操作人员等工种人员必须实行持证上岗的制度。第三条,开展消防员国家资格证书的技能培训,全面落实消防员必须实行持证上岗的制度。第四条,有计划地建设公益性消防科普基地,开展消防安全科普教育培训活动。第五条,按照国务院的要求组织员工进行岗前消防安全培训。第六条,定期组织交控投资集团下属各单位进行消防安全专项培训和灭火、疏散演练,提高消防安全意识和应急灭火救援能力。第七条,消防培训相关收费按物价部门核定的收费标准处理。我们合作快四年了,可我和王林泉连个面都没见过。他是被周围塌方式腐败吓坏了,怕被我污染,不想成为一坨一坨中间的一坨。战略合作协议签订的第二天,他就把我拉黑了。以前逢年过节战友们还能聚一聚,现在我俩连微信都没有,他做得更绝,直接退出了战友群。
刘国瑾对调查组说:你们会查出一个值得表彰重用的清官。
黑塔大个子说:我们希望所有官员都经得起调查。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也难清,南宋的赵鼎不就被秦桧和赵胜非的唾沫淹死了?刘国瑾想笑笑,活跃一下现场气氛,笑在脸皮里,没起身就腿软得跪在地上。
那是君主专制的年代,黑塔大个子接着说,我们纪委监察人员有我们的原则,我们严格遵照宪法和法律,在适用法律上一律平等,保障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前面我们看了你们提供的与监察事件有关的文件、资料、财务账目及其他有关材料。现在见你,就是要你就监察事项涉及的问题作出解释和说明。
我密切配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那好,接着讲桃花集团。
桃花集团我去过五六次,它也是我市消防重点保护单位。我们学校是通过向产业链下游提供消防方面的服务来获取社会认同并获取相应收益的。我们手中有几十吨国家有关消防的法律法规,政府每年也要下发好多份文件,强调消防安全。但我们是学校,没有公权力,所以也就无法将自己的产品功能丰富至可以服务于有需求的客户的境界,也无法在市场中实现价值传递。我们针对自身的能力向特定的客户提供有特定内涵的产品价值,这些特定的客户就是我们的目标客户主体。桃花集团就是我们学校的目标客户,不是一般的目标客户,是重点目标客户。它太大了,大到我们恨不得献身于它,终身为它服务。它集煤炭、电力、电网、房地产、装备制造等产业于一体,资产2000多亿,员工17万多人。集团董事长我也知道,叫张新平。这些信息是我从媒体、熟人和我们学校拓展处的业务人员的嘴里获取的。张新平本人,我也见过,握过手,聊过天,碰过杯,更多是在电视和报纸上见。我俩都是河东人,过去是一个公社,后来是一个乡,现在是一个镇,俩村子相距不到10华里,只是我俩的出生地相距过于远了,有400千米。他第一声啼哭在河东农家的土炕上,我的第一泡尿撒在蛇城中心医院的妇产科病房。我俩在老乡聚会时见过多次。说实话,我有心结识这位大权在握的老乡,为我们学校美美容,站站台,当当背景。因为桃花集团不论是从战略上还是从战术上讲,都符合我们学校目标客户的全部要素。只是我都不知道我整天忙些啥,至今还没有专程拜访过张新平董事长。幸亏陈馨加盟我校,才和桃花集团挂上钩。
关于蛇煤集团的董事长鞥三利,刘国瑾回答,他知道他经常被国资委当作救火队长调来调去,最近一次是前年,蛇煤集团前任董事长被双规,他被从华煤集团拿来稳定大局。他们认识二十多年了,即使在一些活动上也鲜有互动,最多是展现一副儒人抱臂捋须状,偶尔会附和众人品头论足指点江山。再深一点,他眼里的鞥三利,很爱惜自家羽毛,有洁癖。传闻蛇煤集团有个四级公司的董事长出100万润格费,想得到一把手的墨宝,四尺三开的可以,四尺对开也行,六尺整张的更好。可坚持了三年,都未能如愿。鞥三利自嘲自己又不是书法家,提起笔,满纸墨猪,通篇鼠尾,只是“同意”两个字书写得还蛮有味道。后来,这位四级公司董事长因工作能力出众,被鞥三利破格提拔到二级公司担任一把手。他反问,这么个鞥三利,会去收受50万的贿赂吗?他又说,如果我是鞥三利,就是500万,也不会扫一眼,5000万也不可能让我的眼皮眨一眨。我清楚,鞥三利是个有大局观有政治抱负的人。
至于蛇城煤电工会主席冯秋利,他和他更熟,喝酒次数数不清。他们是通过省鉴定站前任站长陈登第认识的,冯秋利和陈登第服役时在一个连队,退役后在一个城市。冯秋利和他有相似处,毛笔字有两把刷子,文笔也行云流水,只是二人见面时毫不吝啬溢美之词,一分手就借玩笑互踩互贬。吃住都在西山地盘,却老死不相往来,业务合作更属于天方夜谭。说冯秋利受贿28万,蛇城煤电人能笑掉满嘴牙。别说蛇城书法界的书法家们,就是全省书法界,无人不羡慕冯秋利,他两支秃笔一夹,到属下52家二级企业转一圈,十套八套商品房就到手了,更何况二级企业下面还有上千家三、四级企业。蛇城煤电的消防职业操作员培训,实际上是菲妮在一次饭局上顺嘴给冯秋利说了一声,工会主席正好管安全,听说陈馨到了新单位,顶了个拓展处处长的头衔,做的是法律法规和国务院、省、市三天两头发文强调的消防安全培训工作,吩咐身边部下,有需要的话就支持一下。这一点,蛇城煤电的网站、内刊和微信公众号有相关报道,年终总结也有200字的涉及,可供查证。第一个开班仪式,因为冯秋利要参加,他刘国瑾也不得不陪同出席了一回,再往后就按常规进行了。
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们只管去调查。刘国瑾说完,笑得双腿终于硬气地挺起。
矮胖矮胖的年轻人反感地说:都啥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刘国瑾回敬一句:我就是不会哭。
调查组的车尾灯出了校门。
金春莲双手在胸前做了两三种绝望的造型:哪天是尽头啊?
调查组乘坐的轿车尾灯还红着,梁三友就从裤口袋掏出中华烟,抽一支叼到嘴上,看看身边的校长,又从嘴上拿下来,送到鼻尖下,闻了闻装回口袋。
这次举报很精准:以不正当的手段行贿招生。具体事实是:1.向交控投资集团行贿100万元,招生1398人,受贿者是交控投资集团董事长王林泉。2.向桃花集团行贿30万元,招生577人,受贿者是桃花集团董事长张新平。3.向蛇煤集团行贿50万元,招生860人,受贿者是蛇煤集团董事长鞥三利。4.向蛇城煤电行贿28万元,招生523人,受贿者是蛇城煤电工会主席冯秋利。
尽管刘国瑾底气十足,还是感到自己像进入大气层的返回舱,想打个水漂都不行,想低速滑翔一下也身不由己。回忆一下他这个校长,自戴上桂冠以来,就没有真正控制住过自己的姿态。每年都有一两次这样的风吹雨打让他承受,像金春莲的过敏性鼻炎,季节一到就发作。他瞅见灯光里柳枝头上的喜鹊正歪头看他,一片柳叶随着风离开地面,尖叫着向天上奔去。
王木德一刻也不忘玩手机,他眼睛盯着手机说:这次举报和前几次不同的手法说明,这个敌人才是真正狡猾歹毒的,没有眼花缭乱的虚招,利剑一柄,直刺心脏。比陈登第还操蛋。
梁三友捅了王木德一下,王木德瞟了陈馨一眼,陈馨在看天。
金春莲说:这个举报者还真傻,居然把交控投资举报了,谁不知道校长你连请交控投资的人吃个饭都不允许?这个傻子会是谁呢?
梁三友说:还不就是仇振山、陈忠、王福民、李俊林、李鑫平这几根葱?
金春莲说:我们倒霉,他们是直接受益者。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做梦分我们的蛋糕。
站在旁边一直看地上尘埃的人事处处长秦玉龙开口:调查组会揪住行贿受贿不放的,他们不会像普通网民那样盯住行贿者咬唇飞舌。行贿是线头,受贿是目标,反腐的紧箍咒给老百姓戴不妥当,管住受贿者就关住了腐败的闸门。如果通过学校的线索摸出几个腐败分子,学校势必成为新冠病毒携带者,全社会都会主动隔离。这叫倒了灶,砸了锅,碎了碗。
昨天倒下去的是国兴,今天的蛇城不会平躺,刘国瑾心里说。他不会伸着头任凭绞成饺子馅的,即使到了当兔子的地步,也要想办法在狮子面前逃生。他不会在万兽之王尖锐的獠牙和铿锵的嘶吼面前腿软,也不会像某些兔子一样把狮子引到羊群面前。
刘国瑾看着对面莽苍的山,把脸上的悲苦调到微笑,拨通郝副局长的手机。郝副局长叫郝刚刚,老干部局的。因为王琼,刘国瑾没结婚时就和郝干事认识了,后来两个人多次在东方未晓时在南宫古玩市场相遇。郝副局长是位字画收藏者,追捧冷门,口袋里的银子不允许他像资深收藏者那样追捧炙手可热的藏品。自从与刘国瑾相识后,刘国瑾老爷爷的作品也进入他的收藏之列。老干部局是个清水衙门,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着老干部转。
郝副局长在手机那头说:多问问自己,多检查自己,看看有没有地方抛锚漏气。事情总是会呈现出多种可能性。你要像我们伞兵检查自己的降落伞一样,检查得越仔细,活得就越结实,才不会被莫须有的举报打趴下。
刘国瑾说:经过多次教训,这些年我一直像搞消防检测、维修保养一样,一个系统一个系统地检,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查,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过,绝不会落下丁点火险隐患。
那为啥还有人举报你?郝副局长把刘国瑾顶到了南墙上。
刘国瑾感觉一只蚂蚁在双手够不着的心尖上攀爬,犀利的牙齿对着他的心头肉狠狠咬了一口,肉白血红地撕了一片。他抬头看看模糊的天空。
风从脸上掠过,凉莹莹的,他突然想给老天哭一哭,却半天找不到泪腺。
白天的大门被时间无情关上。
黑夜在喜鹊的叫声中留置下来。
金春莲看见校长的几根白发在灯光里不屈地摇曳。
我的直觉告诉我,绝对又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下的黑手。金春莲的话在一束不知名的小虫的鸣叫中冲进校长耳朵。
举报针对性极强,也不排除我们有内鬼。王木德对着手机里的游戏说。
那会是谁呢?金春莲立马全身紧张。
看着似有似无的山,刘国瑾收回目光,转向金春莲:你也忙了一天,家里还有孩子,快早点回去吧。
我放心不下。
就这点风波?连个浪头都谈不上。
王木德说:愁眉苦脸个啥?有咱们校长在,抬头笑一笑,回家睡一觉,明天歌照唱,舞照跳。
秦玉龙长叹一口气:校长,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要提早做好应急准备,启动应急预案。这种事逆风臭千里,招生工作肯定受影响,搞不好就是灭顶之灾。
刘国瑾回头将眼一瞪:你就不能阳光一点?
搞人事工作的,就要未雨绸缪。
搞人事工作的,不要太把自己当人看,天塌下来也得撑着。
金春莲走了两步又回头,小声问校长:你下午去过东山化工厂了?
刘国瑾看着金春莲:有亲戚在化工厂工作?
金春莲不安地说:损失那么大,死了那么多人,都霸屏了。
秦处长的眉头又锁紧一圈,叹道:又不知道要摘谁的乌纱帽了。
梁三友想凑上前对校长说去食堂炒两个菜,可用眼角余光瞧瞧陈馨的表情,知道自己应该撤退了。他只需给校长做顿可口的晚饭就行。他的心像浇了一壶老陈醋,酸到骨子里了。路过陈馨身边时,他的目光换成剑,心中朝陈馨猛一刺,鲜血溢满刀刃,滴到地上。他咬牙切齿吐出三个字:狐狸精。
谢谢夸奖!陈馨高声回应,挑衅的笑容能把梁三友的眼眶炸爆。三年前,陈馨突然,也是第一次进梁三友办公室,扔下一枚炸弹:我把校长睡了。那次,陈馨脸上就是这样的笑容。那天,陈馨的屁股画着曲线从门口消失后,梁三友拿起桌上的烟,抖抖索索,半天掏不出一支来。
陈馨打算把笑容保持到从校长那里得到回报。她和校长并排站着,一起看天上的两朵云对话。现在的陈馨不仅成功挤进学校的“四大金刚”之列,更是校长大单位大系统招生培训战略战术的最佳实施者。五年前,刘国瑾根据招生形势,推出面向大单位大系统招生培训的5·20行动计划,没想到习惯了传统招生的拓展处的精英们硬是不愿意“尝鲜”,推广两年,重拳打在海绵上。陈馨进校后,用心血,用汗水,用“哈雷”摩托车的吼声,日夜不停地为校长的战略战术做注解,终于谱写出多个成功案例。在学校,能力比人脉重要。对能为学校做出贡献的人,刘国瑾扶持起来不遗余力,提职提薪发奖金,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校长做不到的。周一例会时,刘国瑾听完陈馨关于蛇煤集团第三期的拓展工作汇报,便把陈馨赞扬成“销售女神徐敏”,还狂喷一阵香奈儿NO.5香水,好像有了“5”这个香水界的魔术数字,陈馨就能演绎出多段招生拓展的美丽传奇。陈馨在校长和同事们热烈的掌声中,把自己拓展业务的心得体会拿出来与大家分享,并借机给校长的大单位大系统招生策略大做广告。中午聚餐,一向严谨的秦玉龙处长提议以茶代酒祝陈处长百尺竿头、再攀高峰。教务处处长秦鹏郑重地强调以茶代酒心不诚,心不诚则不灵,于是叫来白酒,众教职工一拥而上,围住校长一杯接一杯地敬酒。校长如沐春风。不知是谁提议请校长表演个节目给大家助兴,校长便高歌一曲载歌载舞,把整个食堂嗨成了音乐会。
晚自习时间到了,理论教室的宁静和实操室的喧哗一如往日,王木德副校长不知啥时候离开了。
刘国瑾看着天,突然感到肚子里一股气直向喉咙涌动。喉咙就像消火栓,一旦拧开,大于0.07mpa的压力的水,会发出一种世人意想不到的声音。刘国瑾的心被这种声音震撼了,脸像五年前从火中救人一样被烧得能烫熟鸡蛋。他努力将那股气压回肚子里,不想让自己发出这种声音。他张大嘴对着天,脑海里蹦出四个汉字:老虎吃天。
陈馨的发丝在风中轻轻地拂过刘国瑾的右脸颊,他想,像二十八年前儿子刘洋肉肉的小手在抚摸。
他收回目光,色眯眯地看着陈馨说:去玩儿咱们的人与人的连结吧。
陈馨苦笑着说:我想替你哭。
刘国瑾故意转着身子绕着天看一圈说:好好的嘛,没有塌下来的意思嘛!
我服了你。
开上你的哈雷。
玩野的?
刘国瑾哈哈大笑:去兜风。
梁三友准备好晚餐,在一楼大厅碰上坐在保安座位上玩手机的王木德,气不打一处来,他敲着桌子说:我的大副校长,你还有心思玩手机啊?
王木德眼不离手机,说:校长还没死,咱们瞎操什么心。
梁三友举起手,打了空气一巴掌。他来到停车场,看见了奥迪,却没看见哈雷。
他站在校门口,抽着烟,耳边只有晚风和小虫。
晚自习下课时间未到,王木德副校长就来到校门口。
他问梁三友:还在等校长?
梁三友回头道:你咋不开车回家?
王木德说:我的车住进医院了。叫了曹操专车,快到了,已进神堂沟。
梁三友看着王木德焦虑的表情,问:家里有事?
王木德不吭声。
是不是王琪又惹事了?
他是诚心要气死我。
这回是赌债还是嫖债?
在饭店喝醉打人了。
不会是送进医院吧?
对方断了三根肋骨。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不成器,甭管他。
就这么一个活宝,不管咋行?
曹操专车把王木德接走了。
梁三友望着深邃寂静的山,想象着校长和狐狸精在哈雷上干什么。有鸟儿飞过,能听见翅膀扑棱棱扇动的声音,接着窜出咕咕咕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来自他的体内。
他没去食堂,他要等校长。当他嘴角挑起诡异的笑容时,拐了个弯,花一分钟时间从墙角捡起几粒去年掉下来的干苍耳,丢到校长办公室柜子后面的大床上。
4
一团柳絮飞上了天,刘国瑾的目光也跟着上了天,却又被一串熟悉的脚步声拽回来,落在进门人的脸上。
美女比酒管用?
死去吧,你!
刘国瑾用食指和中指小心捏起放在办公桌上明显有血迹的苍耳砸向来人的脸,来人一躲,苍耳飞到楼道里。
梁三友一脸坏笑:我又逆龙鳞了?
我就不能吃两口巧克力?
梁三友打开窗户,把晨风放进来。他按下开水键,又打开格力迷你冰箱,从十多种茶叶里挑出明前龙井来。茶不多了,他给校长专用喝绿茶的玻璃杯里放足茶叶,三分之一的样子,又把茶几下自己用的紫砂杯拿过来,吝啬地放一小撮,看看有点多,又捏出几片来。
刘国瑾从高山流水盆景上接过热热的茶杯,眯上眼用心地闻。
梁三友学着校长的模样,让茶香按摩按摩大脑,享受一番飞云过天的静美,过瘾后才抿两口,让唇齿和味蕾在茶汤的浸润中感受清洌香醇。
他看到校长放下玻璃杯,也放下双手捧着的紫砂杯。他上身倾向校长,盯着看:就是不一样嘛。
啥?
大将风度。
莫名其妙。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又一次领教了。
有屁就放。
昨晚我一晚上没合眼,你却视有若无。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重视起来,这次风暴来头不小,有一棍子打出咱们脑浆的兆头,咱可不能当任继军老二呀。
刘国瑾反问:任继军是谁?
前车之鉴啊。
梁三友不管校长愿听不愿听,把一夜思考的问题和一切疑问,麻袋倒土豆一般,骨碌碌全倒在桌面上了。
刘国瑾看着梁三友痛苦的脸很感动,也有点心疼。他知道对方的痛苦是从内心滋蔓出来的。他承认梁三友的怀疑不是没道理。梁三友感觉很敏锐,条理很清晰。他觉得被蚊子这儿咬一口,那儿叮两下,也就是让他多挠几次痒痒而已。他有能力引导蚊子沿着他规划的线路图,嗡嗡嗡翻山越岭钻进格桑花烂漫处。
我不想听你云山雾罩的猜疑,刘国瑾手指和手指绞着麻花,你要拿出证据,拿出确凿的证据,拿出铁板上钉钉的证据来。
梁三友张张嘴,一时回答不上。
刘国瑾想起什么,打开保险柜,取出5万元钱,递给梁三友,让送给王副校长。
梁三友说:他儿子王琪打断别人肋骨的事,你知道了?
如今信息渠道这么多,哪能保住密。
王副校长向你张口了?
他张不开这个口。
王琪是个无底洞。
王副校长是学校的有功之臣啊。
这钱还不如花到调查组身上,破财免灾。
刘国瑾睨梁三友一眼,右手向外扬了扬,左手拿过眼睛盯着的一叠文件夹和财务报销单据,从青花笔筒里抽出签字笔,埋头批阅起来。
头顶的静默在头发梢滞留了半分钟,被熟悉的脚步声打破。它向门的方向滚动,在理应停止的时间停下了,接着是开门声、闭门声,然后在楼道尽头消失。
楼下荡起一阵哄吵,课间休息时间到了。刘国瑾右脚下响起警报声,那是学员在实操室的控制柜前练习。
座机铃响起,是彩铃,电信公司主动提供的服务,免费使用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不致电要求取消或是忘了这档子事,对方就有理由认为你同意继续用,就理直气壮地向你收租金。这款座机上次响铃,已记不起在猴年马月。刘国瑾感到突兀,有些疑惑。他扭回头看着,该伸手还是不伸手呢?彩铃声顽强地叫了一阵子,最后无奈地闭上了嘴。刘国瑾的眼又回到文件上,提笔写下“同意”二字,可刚要签名,座机又响了起来。他伸长脖子看液晶显示屏,显示的11位号码有点熟悉,想一想好像是老站长的。老站长为什么不用微信语音通话呢?他如今像周围好多干部一样喜欢使用微信语音,原因恐怕不止他们嘴上说的免话费吧?他不能细想下去。老站长的电话不能不接。他按下座机免提,随手端过茶抿一口。
老站长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灵通,啥事都瞒不过他。
老站长,你是诸葛亮,说得没错,和国兴一样,举报信是从上面批转下来的。
调查组是三个人?
对。
领头的四十多岁,一米八的大个儿,长方脸,黑黑的,和咱们的老朋友陈登第有点像。第一次见面,我还以为是他的老弟,一打听,屁关系没有。此人叫符量。
对对对,叫符量,你咋知道的?
另外两个,一个矮胖矮胖,不笑不开口,恂雅无比,是五台人。再一个长一对金鱼眼,有城府,很幽默,毕业于蛇城理工大学土木工程系。
昨天没见你来学校呀。
调查国兴的就是他们三个。符量不用说,不是一般的熟。你最近见仇振山了吗?
这小子好像失踪了。
他一直跟着你的气味转。
这次举报有他的功劳?
国兴事件后,老站长成了惊弓之鸟。当年他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和后半生义无反顾地投入革命老区举办的国兴职业技能培训学校时,是何等的大气磅礴啊。当然也得感谢菲妮,关键时刻雪中送炭。谁能想到在一场轰轰烈烈的“人人持证、技能社会”的全民技能提升工程中,一直很守规矩的任继军却鬼迷心窍起贪念,伪造培训学员劳务合同,提供虚假信息,套取国家补贴资金,结果被人举报。经调查,内容属实,任继军的行为构成犯罪,被移送司法机关,获刑十年,如今在平遥监狱服刑。国兴培训学校因之一蹶不振,老站长身心备受摧残。一次酒后,老站长告诉他,举报人是陈馨,她是为父复仇,要把国兴学校搞垮。老站长说得很肯定,似乎铁证如山,更深层次的没告诉他,他也不便多问。但菲妮坚信她女儿继承了她娘家的优秀人格和高贵品质,不可能把她母亲捐赠近千万元的学校碾成一堆豆腐渣。
老站长担心刘国瑾步任继军的后尘。
老站长在手机那头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第二批到学校调查的就是人社部门,他们是业务主管部门,去的人可能也是三个,职能建设部门两人,纪检部门一人。组长是个临县人,姓郭,叫郭介人。
你是说举报我们学校的人和整垮国兴的可能是一个人?
应该没错。
谁?
你心里有个数就行,这个人不是简单的有心机,像她爸,提防点好。
这么玄乎?
今天你脑子进水了,明天就会从你眼睛里流出来。
刘国瑾约老站长去三福堂吃豆腐宴,说有一段时间没和老站长喝两杯了。
老站长说上个星期休干所组织体检,他的尿酸高到700多了,医生让他管住嘴。又说,你刘校长现在是火烧到房顶了,搞了这么多年消防,你还不知道你该干啥?
你刚才不是还骂我脑子进水了吗?
先用脑子里的水把眼前的火苗灭了,等火险消除了,我请你喝大酒。
刘国瑾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手托窗台,盯着沐浴在阳光里的西山看。远远近近,沟沟壑壑,明明暗暗,绿绿葱葱。树在舞,花在摇,鸟在唱,蝶在飞。看了一会儿,他离开窗台,拿起手机,通知金春莲,立马召集教职工开会。狂风呼啸阴云压顶大雨到来时候,作为一校之长需要的是稳定人心,鼓舞士气。他必须用自己的行为和语言,引导教职工从正面去看待去理解这次举报和调查,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点。他要让全校教职工认识到,学校是社会一分子,社会上腐败流行,学校就可能被传染,纪检调查是对我们的关怀,是给我们做体检。有病治病,无病强体。我们不只是从心理上,也要从制度上、从行动上提前防范化解腐败可能给学校带来的伤害。他在会上提出,为了充分利用学校优良的资源实现“办学高起步、管理高标准、服务高水平、培训高质量、社会高信誉”的办学目标,从即日起大练内功100天。为把大练内功落到实处,他又提出,各项理论、技能比赛的第一名提薪三级,第二名提薪两级,第三名提薪一级。
5
我的梦长在你身上,陈馨多次向他倾诉,有时很轻,像一抹云雾;有时凝重,像一座山峰;有时酸溜溜的,像一片柠檬;有时又香又浓又有味,像一杯老汾酒。
刘国瑾感觉头上有一张她编织的网。
想起来像昨天,实际上已四年有余。陈馨初来学校上班是个上午,柳树叶上漏下来的十点钟的阳光有点发烫。喜鹊窝里的两只通人情的家伙,居高临下歪头俯瞰着站在校门前的他和王木德,还有梁三友。梁三友把一幅新校门效果图展现在他和副校长面前。对比着斑驳晃眼的老校门,他们神思飞扬地谈论如何让校门高大上。眼前的校门是四年前从珠海照猫画虎搬过来的。社会发展快,城市更新快,顶尖设计,不出两年就成古董。梁三友手中的设计效果图已经是第五份了,这个方案以校训“创新、开放、协调、共享”为主题,门高7.7米,消防科技做主景,配以神舟飞船、空间站、火星车、机器人等,生动体现了通过科技自立自强,实现强国强校的思想。王木德觉得还应该把传统的各种吉祥喜庆的色彩加上去,像狮子滚绣球、喜蛛从天降、象驮宝瓶、鱼跃龙门、三羊开泰、金玉满堂、紫气东来什么的。
刘国瑾笑了:我的王校长啊,咱们干脆把清华门搬过来得了。
梁三友说:那有啥不可以?
王木德挠着头说:想象无限,可惜能力有限。
一辆哈雷摩托车以100迈的速度向他们扑过来,躲闪已经来不及,梁三友一把将校长护到身后,同时一抬脚踹出去。摩托车尖叫一声,头一扭,屁股一撅,刹住车。梁三友踹空,人带着惯性扑到车头上。他捂着胸口直起身,半天缓不过神来。
眼前的头盔摘下来,亮出一个萌妹,韩版侧梳中长发迎风飞扬。
那一刻,王木德的静止状态像极了永乐宫壁画中东王公西王母夫妇面前的太乙真人,从元泰定二年(1325)定格到现在。
不止是王木德,校长刘国瑾和梁三友也看呆了。
炫酷的精致妆容,短款的黑色皮衣,修长的大长腿,胸前和大长腿上印着大大的哈雷logo。
刘国瑾瞧见梁三友眼睫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视线却越过王木德和梁三友,连同长脸一起塞到他眼窝里。
嗨,刘叔,我是陈馨。酷girl的眼睛在唱歌,声音清澈透亮,像办公室桌面上的高山流水盆景里的泉水。
我哪能认不出你呀!
刘国瑾当时并没认出面前的萌妹,但他熟悉这张复制自陈登第的长脸。他脑海里的陈馨定格在当年国兴培训学校奠基仪式上那个一身黑衣,和菲妮前后不离的女孩身上。传说陈登第死后,陈馨和阎福离了婚,孩子归男方。再后来在国兴学校见过陈馨几次,都是一身黑衣打扮,多年不变。当时他还想这个孩子很爱父亲,一直为父亲带重孝。但眼前的陈馨突然一变装,他真的没第一眼认出来。他正在疑惑间,只见面前的萌妹把头盔挂到哈雷上,向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微微含着下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他。一看就是菲妮的狐狸眼,刘国瑾确认眼前这个萌妹就是陈馨。
叔的心脏小,你吓死我啦。他又问,啥时骑上摩托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哈雷是我的成人礼啊。你忘啦,我12岁开锁,你们三个都参加了。我还记得那天的随礼,你最大方,红包3万元。我爸还和你开玩笑说,钱面前最见人性。我没记错吧?我的第一辆哈雷就是那天亮相的。咱蛇城没有,是我爸特意托人从广东给我买的。
刘国瑾却真的不记得了。
王木德拍拍摩托,说:这玩意儿,皮包铁,我怕。
这不是摩托,宝贝,这是哈雷!陈馨抚拍着摩托车头说。
走走走,咱们进去说话。王木德说,校长一大早就在大门口恭迎你哩。
这么隆重啊,感动得我都要流泪啦。
刘国瑾把梁三友从愣怔中唤醒:我和王副校长商量过了,陈馨从今天开始就是咱们学校拓展处的处长了。
金春莲陪着陈馨找秦玉龙办理入职手续。
梁三友跟着校长来到六楼校长办公室。他没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而是站着看校长,右手习惯性地掏出香烟捏了捏,又放回去。他说:校长不要老发农夫心。
刘国瑾像喝酒错喝成了中草药,揉揉眼睛说:前些天,菲妮给我打电话,说是想给女儿换个环境,我没过脑就答应了。结果嘴没合上,肠子就悔青啦。后来一个星期不见人影,我还以为菲妮也就是顺嘴一说。谁知,今天,她还真来了。
找个借口拒绝她。
让我把我的话吃了?
坏人我来当。
谁傻呀!他长叹一口气说,毕竟当年任继军举报陈登第时,咱们也提供过炮弹,虽然陈登第罪有应得,但罪不至死。
他是自杀。
对陈馨的伤害都是一样的。我别的没多想,只是想做点弥补。
妇人之心。
任继军被抓,国兴学校关门,我也知道陈馨嫌疑最大,但这一切毕竟是传说,你手上抓着真凭实据了?没有吧,我也没有。我们都是猜测。我知道我这回又冒泡了,冒了就冒了。你我,特别是你,在后面的工作中多加留心就是了。我就不相信,咱俩一对老江湖,会成了黄毛小丫头手中的猴?
刘国瑾清楚自己不会成为猴子的。国兴事件后,他把学校的行为方式改为“学规矩,懂规矩,守规矩”,组织力量对学校的工作流程进行全面梳理,像帮助社会消防重点保护单位做消防安全大检查一样,聚焦学校重要环节流程,特别是拓展工作中涉及提成奖金请客送礼报销的流程。在流程梳理中,他将各流程环节尽可能转化为部门及岗位工作职能。通过流程再造,完善防火墙建设,清除火险隐患,确保学校安全。
为了学校的永续经营,他还聘请蛇城有名的高额审计费单位高新会计事务所对学校的账目进行审计,有了梁青民这个市场经济“看门人”的把守,他刘国瑾就可以守住立身之本,大胆向前冲锋,不用担心踩雷,也不用害怕成为事后诸葛。
但他还是害怕来自执法部门的调查。学校虽然身康体健,但它毕竟是一朵小花,一股风就能把它连根拔起。到时候,别说招来想考取国家职业技能资格证,四处嗡嗡找花的蜜蜂,就连想吸一点点血维持生命的蚊子也懒得理你。
即使如此,昨天是国兴,明天倒下的可能就是自己这个问题,一直像根针扎在他心头。他在结束治疗后不但不拔去,还隔三岔五地提插几下,捻转几下,让酸麻胀痛的针刺感保持扩散,让自己1400克重的大脑保持200%的清醒。
半夜郝副局长来电话,说从调查组目前的调查情况和掌握的证据来看,举报应该是子虚乌有。郝副局长还说,这边我会时刻关注的。
刘国瑾叹口气问:咋总有人要盯我?
郝副局长说:因为你成功。
6
我以为我经历过爸爸死的绝望、离婚的凋零,就是一个猪坚强,没想到人家就像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直接把刀子插在我七寸上。我快崩溃了。陈馨在手机那头说,我不记得我和谁有仇,这次举报的炮口为啥都冲着我?
刘国瑾静静地听着,听完了,也就完了。
他从办公室出来,在学校巡视了一圈,又回到办公室,打开秦鹏发过来的东山化工厂消防监控室监控录像的详细报告,认真研判。
监控录像显示:发生火灾当日的14时35分18秒,一楼自动退镀线围护挡板北侧闪现出火苗;14时37分09秒,明火像一头猛兽从自动退镀线围护挡板窜出;14时38分32秒,阳极1线一名员工透过流水线围护观察窗发现北侧自动退镀线内燃烧的火光,并用手指向自动退镀线中部。消防控制室值班人员王丽敏用手机拍摄报警主机画面,并通过微信向安保部长报告;其间,控制主机持续报警,但另一位消防控制室值班人员王年按规定操作了控制主机的消音按钮,未将火灾自动报警控制主机由手动状态切换到自动状态,也未拨打火警119。他看看课程安排表,秦鹏正在上课,就打电话给方超雄,询问起火现场人员发现及灭火报警的一些细节。方超雄根据手上掌握的资料,详细汇报:14时37分许,员工宁志龙(火灾第一发现人)在阳极氧化车间途经手动打样线南侧物流通道时,发现手动打样线与阳极1线之间的自动退镀线中间位置有明火,遂赶至西侧自动化上下挂区域通知在此处作业的人员。员工刘伟伟等人闻讯后,发现火势已成燎原,便边喊救火边逃生。其间,刘伟伟拨打119报警,为报警第一人,消防指挥中心接警时间为14时39分28秒。厂区消防控制主机最早反馈报警信号的时间为14时39分,蛇城城市远程火灾监控系统监测到该公司上报第一条火警时间为14时39分16秒。
刘国瑾分析了两遍掌握的信息,感到情况不妙,值班人员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低级失误。
猪!他一脚把椅子踢飞到柜子后的床上。
陈馨的电话又打进来,说她一夜没合眼,额头一次次冒汗珠。她说,我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用什么方法提前给安处长打个预防针,没想到有关部门的动作是光速度,今天一大早就出现在桃花集团,和集团的纪检人员一起找安处长谈话。安处长在电话里把我骂成了臭狗屎。现在所谓的安处长受贿的无稽之谈,集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继续说,前些日子我还和安处长商量明年如何加大消防培训力度,准备国家资格证和专项培训一起上。安处长刚才电话里还说,市里昨天召开全市消防重点保护单位集体约谈会,要求坚决遏制重特大火灾事故的发生,董事长张新平上午要开集团党委会,专题研究贯彻落实省、市委有关消防工作的指示精神,计划对集团下属1320个单位进行一次全面的专项培训。这是多大的市场啊,一个单位收费一万,仅一个桃花集团收入就是1320万啊。
刘国瑾懊悔不已,他想打自己。他骂了一句奶奶的,就骂不下去了。
陈馨说:后续发展还不知是个啥情况。
刘国瑾问:纪委那边你有没有熟人?
陈馨说:我能解决还给你打电话?
刘国瑾安抚道:别急别急,我想想办法。再说安处长久经沙场,集团领导也见多识广,一看举报内容就知道是诬告。
陈馨说:你又不是张新平。
刘国瑾说:能当董事长,他就不是一般人。你说,桃花集团三期一共培训了577人,对吧?按照咱们学校的提成和奖金,你能领多少?
一人300元,不到18万。
也就是说安处长受贿30万,另外的钱你自掏腰包啦?
我攒钱等着买别墅呢。
这不就结了吗?调查组的人不是傻子,桃花集团的领导就是傻子?调查组也是职责所在,民有告,官必究。
陈馨说:安处长说张新平看他时的眼神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说,他是看着他们集团确实有近1700个消防岗位存在无证上岗的问题,才找我们学校合作的。这么一折腾,下面的1000多人,谁还敢放在咱们学校培训?党委会要敲定的1320场专项培训,他敢让我们做?
右手拿着手机,左手高高扬起,刘国瑾打了自己两耳光,心里把自己骂成王八蛋,操了自己八辈祖宗。他还得安抚那头的人。他说:陈馨啊,这个时候,咱们需要冷静冷静再冷静,不能自己先崩溃了,不能中了人家圈套。举报事件会迅速平息的,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
陈馨说:校长啊,我的血肉神经都暴露在外面了。这个时候,一个小小的细菌都能把我打得稀里哗啦。桃花集团被击中了,我被打了一耳光,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你赔我!陈馨声嘶力竭地吼喊。
陈馨是两年前开始做桃花集团的工作的。契机的曙光是这样升起来的。
那天是星期一,开完例会,陈馨向校长请假20天,说要参加哈雷1万公里环中国骑行活动,她是蛇城哈雷车主会HOG的一员。
她对细心擦拭“格物致知”木匾的刘国瑾说:这是一场洗涤灵魂的修行。
刘国瑾只顾忙手中的活,不表态。
陈馨继续仰着脖子说:说实在的,叔,桃花集团的安监处安处长也是我们哈雷车主会的会员,这次活动他是发起者之一。会长的面子我可以不给,安处长的面子我得给,而且还必须给足。只要参加这次中国骑行,和安处长密接20天,我有十足把握拿下桃花集团。
她说:校长别小瞧这个哈雷车主会HOG,无论你是银行总裁,还是便利店小老板,甚至是政府官员,只要骑上哈雷,就是组里平等的一员。HOG会员自带标签,不仅拥有追求激情、自由、力量、进取等共性,还会把这种精神的物化载体演变成一种大众认同的身份符号。这种符号是金子,纯度999……校长,我只要参加了这次哈雷环中国行活动,我再提出对桃花集团的消防负责人、消防管理人员、消防巡逻人员、消防监控室人员进行职业技能培训,安处长他不答应都不好意思了。何况我们消防培训是公益事业,我们是在支持他们工作,帮他们贯彻执行国家的法律法规,帮他们保护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刘国瑾痛快地回答:活动产生的一切费用学校全部承担。
一场和哈雷一同奔赴热血的旅程归来不到一个月,桃花集团消防设施操作员专班就紧锣密鼓闪亮登场了,连着开了三个班。结算工作经费时,看上去对钱没有概念的陈馨,却为一笔不到3000元的请客费用报销和财务发生冲突。财务说,按规定,她的业务费用都在给她的工作经费里头了。刘国瑾想起陈登第,这父女俩对金钱都有特殊癖好,是不是遗传呢?他让财务处处长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一下。财务处处长说,开了这个头,以后我们就不好办了。刘国瑾说,下不为例。财务处处长说,我们也知道做业务不容易,但财务规定必须遵守。刘国瑾说,我理解。但有一条你要记住,对学校来说,经营第一位,管理第二位。
7
办公室主任金春莲跟着王木德副校长把腿都跑细了一圈,腰要累成两节了。过去大臣迎接皇帝是净水洒街、黄土垫道,如今学校迎接各级领导是列队摇旗、夹道欢迎。办公楼门脑上方的LED屏也得跟着不停刷脸,最多一天刷过三次,上午是“热烈欢迎人社部门领导莅临我校指导工作”“热烈欢迎应急救援部门领导莅临我校指导工作”,下午是“热烈欢迎民政部门领导莅临我校指导工作”。财务的账本搬进搬出,王木德回答问题像背乘法口诀一样朗朗上口。王副校长能应付过去就过去了,王副校长应付不过去的刘校长就得出面。教务处的正常课程现抓现卖,拓展处是重点,陈馨像个怨妇,见谁都不给好脸,用她的话说,她祖宗八代都被刨出来了。学校培训过的企事业单位消防重点保卫单位有1749家,每家都被问到,谁联系的,怎么认识对方的,是熟人介绍还是陌生拜访,送过烟酒没有,送过钱没有,请吃过饭没有,经常在哪碰面,在哪吃的饭,洗没洗过桑拿,进过KTV没有,有没有小姐陪着。武知足清楚特殊学校的底细,知道学校一个懂消防的都没有,便联系校长,按消防有关法律法规精神,培训了6个消防设施操作员,满足了消防监控室的配置。被调查时,某某办怀疑武知足和校长有不当的经济往来,说如果没有利益输送,几十年了,特殊学校都没有参加过消防培训,为什么和你一接触就参加了?武知足像头野牛直直撞上去,他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消防法》颁布那么多年,国家法律法规制定了成百上千条,学校有关人员无证上岗,你们管过吗?你们查过吗?懒政不作为你不追责,反而知法守法宣传法的人有罪了?对方火冒三丈,跳着脚要倒查学校30年,就不信学校没有行过贿。刘国瑾苦笑着说,30年前学校的精子还不知在哪杆枪里玩尿泥呢。武知足操着二胡,单手给调查组演奏《江河水》。对方干气没办法。梁三友笑着说:有本事,你动动他。
刘国瑾就待在学校里,随时听候各类调查组的传唤,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困在玻璃屋里的苍蝇。
梁三友把所有可能举报的人都过滤了无数遍,校长不让他提陈馨,他就从外围分析。他第一个画圈的是鑫晋学校的李鑫平。这家伙不笑不说话,张嘴哥闭嘴兄叫得比蜂蜜还甜,但他的可能性很大。鑫晋学校原是搞电工培训的,从筹办到聘请教师,刘国瑾帮了很多忙,就是办学方法、招生手段,也是照搬蛇城学校的。他手把手帮他把学校办起来、理顺,他却在背后悄悄地在办学许可证上增加了消防职业技能工种,在市场上直接抄刘国瑾的后路,以刘国瑾之道还治刘国瑾之身,打得刘国瑾顾头顾不了屁股。好在去年他患肺癌,三天两头进出肿瘤医院,刘国瑾才松了一口气。但以他的人品和几年交往对他的了解,临死拉个垫背的心思绝对有。昨天梁三友刻意打电话给李鑫平,电话通了却没人接,他内心深处就冒出一股狂喜,希望他进了天堂。两个小时后,电话回过来了,李鑫平说他刚才进行检查,人机分离。梁三友假意关心他的健康,嘱咐他安心养病,祝福他早日康复。李鑫平说他住院两个月了,治不死也会折腾死。
仇振山,可疑点最多。梁三友分析道,我们学校倒霉,仇振山是最大受益者。在扳倒陈馨父亲陈登第的问题上,这小子上蹿下跳闹得最欢,提供的炮弹比我们学校多10车不止。此人贪,胃口大,不挑食。坐领导岗位时,让小姨子卖红酒卖茶叶,凡是找他办事的人,都得光临他小姨子的专卖店。一瓶法国日常餐酒(VDT)卖出法定产区葡萄酒(AOC)的价钱。一芽三叶、叶长于芽的四级龙井,卖得比一芽一叶、芽长于叶的价格还要高出两三头。曾有人讥讽他的胃是钢指柔。离退休还有三年,仇振山就提前安排退休后的生活,利用公权力四处布局,插手消防培训。
刘国瑾说:仇振山是官场上的人精,开枪也会找个能公开持枪的人,自己坐在城楼上摇着羽毛扇悠闲弹琴。
那被他推到前台的持枪人会是谁呢?梁三友说,就是陈馨。
一碰到陈馨,刘国瑾的思维不是死机就是跳闸,他瞪了梁三友一眼,起身出了办公室。梁三友也不敢跟上去。他知道他又逆了龙鳞。
刘国瑾的身影像旋风一样在学校四处乱窜。教务处开会他参加,人力资源处开会他不请自到,前十分钟还听见他在拓展处高谈阔论,后一分钟爽朗的大笑就激荡在理论教室或实操室或操场。他给大家讲学校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讲他办学过程中的一些丢人现眼的糗事,讲他多次把消极因素转化为积极因素的亮点,讲他在部队受到的一次处分给他的一生带来的积极影响。
让陈馨感到震惊的是,刘国瑾对马克思也有研究。那个下午,她正和拓展处的员工整理数据,他进来了,指点一二后,就自己拉把椅子坐下,参加拓展处讨论数字化在招生中的作用,并发表了一通他的心得体会。他说马克思在《经济学手稿》中有一段关于经济的思考。马克思是这样写的:“生产表现为起点,消费表现为终点,分配和交换表现为中间环节,这中间环节又是二重的。”他认为马克思肯定了“中间环节”的重要性。他拿学校作例子,说我们学校在整个消防行业就是这个中间环节,161年后的今天,这个中间环节依然是最容易忽视的一环,也是最关键、最有空间、最需要不断升级改造的一环。2020年初至今,从新冠疫情的冲击,到国内外经济市场动荡,到这些天调查组的调查对学校带来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我们正经历一场血与火的考验。我们能不能凤凰涅槃,就看拓展处的精英们能不能以数字化为支点,在供应链数字化上下苦功夫,以数字化助力“柔性招生”“智慧招生”,利用数字化工具,在各个维度进行效率提升,打造一个绿色供应链。说到这里,他又引用欧洲供应链顶级专家马丁·克里斯托弗30年前的观点,说:“市场上只有供应链而没有企业。真正的竞争,不是企业与企业之间的竞争,而是供应链与供应链之间的竞争。”
刘国瑾这些天在学校转悠的时间和与教职工说的话,比往年整年都多。
金春莲开玩笑说:校长你吃的是中华鳖精啊。
秦鹏说:校长吃了伟哥。
梁三友说:不吃兴奋剂能撑起学校这片天?
刘国瑾悲哀得眼睛都湿了,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不是哭泣。他像一只丢掉王冠,充当别人配角的东北虎,虚掩心灵流血的伤口,结结巴巴地望着天。西山头晚霞正红着脸,落日给它镶了一道金边。东半边天,有风,有鸟,还有火烧圆明园的画面,还有巴黎圣母院的灰烬,还有金三角妖冶的花,还有冰冷的手术刀,还有一地鸡毛,还有模糊的泪眼让人心流血。
梁三友除了关注哈雷的出现与消失,就是时不时跟着校长,避免校长从他视线里消失。一只麻雀从他头顶划过,丢下一两片羽毛,都能让他溢满的心事顺着晋河奔腾而下,迸裂出巨浪。他静待一丝柔风吹来,拂干他嘴角的血,厘清他万条思绪和没有来头的执迷。
陈馨弄了一款假指甲,红红的指甲绕着脖子系的蓝丝巾,虚无的眼神在校长脸上飘来荡去。
在星期一学校的校长例会上,拓展处副处长高路飞搓着发灰的脸,语气沉重地说:有关部门有罪推定的询问让我浑身发毛,不知道是睡还是醒,不知道这样下去,消防重点保护单位还敢不敢前来培训了。他们一直是咱们学校培训的主力,失去了他们,学校还能不能支撑下去?说着说着,身子骨眼看要断成三节。梁三友也听见自己的腰椎咔地一声响。
长时间的沉默,刘国瑾的喝水声像下载了Letasoft Sound Booster音量增强软件。他放了一个屁,尴尬得想笑,笑容却一点也不给力。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打破沉默:我们要正面理解这次事件,政府各部门也是职责所在,有人举报,他们就得查。所以平心而论,他们想借机引出一串黑天鹅的做法无可厚非,砸出一个惊天大坑,是他们的工作。
王木德说:国兴学校不就是这么被搞垮的吗?
刘国瑾说:他们触碰了高压线,而我们一直守规矩。
他打电话给老站长。老站长说,对手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把你们学校也搞垮,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有力的应对预案。
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透过窗户面对夜空时,他接到了郝副局长的电话。郝副局长按照他的请求,给有关熟人打了招呼,让事件尽可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让调查尽快结束,谁的问题处理谁。
通话结束时,郝副局长再三强调,最重要的还是你们做事要合规矩。
他说:我每天都用规矩里的标尺测量自己。
郝副局长说: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他回答:我脑子里的消防员时时刻刻在巡逻,维保工程师24小时坚守在岗位上。
刘国瑾拿着手机半天没动。
我用了三天时间,搞清楚了陈馨拿下蛇煤集团的具体细节。梁三友给校长汇报说,陈馨认识蛇煤工会的一位副主席,通过这位副主席结识了安监部长。陈馨对蛇煤很上心,她是从这安监部长的老婆身上下手的。这位半老徐娘好打麻将,她就送上赌资;要去北京美容,她就陪同主动刷卡。她很有心计,即使对方随口一说,她都记在心上,想方设法迎合满足对方。如此无微不至的贴心关怀,能有熔化不了的铁器?
梁三友说: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在蛇煤培训上陈馨做的还是赔本买卖。
她为啥这么做呢?梁三友问校长。我咋知道?
可怕的美女眼镜蛇。
不是狐狸精啦?
狐狸精没她毒,所以我建议你和她阴阳相隔。
你知道郭靖为啥百毒不侵?
我不认识他。
因为他吸了梁子翁的蟒蛇血。
我看你不是百毒不侵,是无药可救。
我有张无忌的九阳神功,对毒药有防御作用。
也不能乐观得像个屁。
我就是断了脊梁,也会挺胸抬头,笑得阳光灿烂。
我没你的道行。
那就学着点。刘国瑾叮嘱梁三友,见了陈馨不要把内心挪到脸上。
8
结婚纪念日那天一大早,他给她发了99朵玫瑰和祝福图片。调查还没结束,他不好离校,无法和她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人与人的连结。他的心突然发慌,竟把他与陈馨的专用语用到了王琼身上。这是找死的节奏啊,他急忙调整大脑。他看见柳树枝头的喜鹊夫妇叫得正欢,便录了一段视频发给她,再加几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共箸。执子之手,与子同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一上午,刘国瑾待在办公室等待回复,进来40多个电话、90多条微信、30多条信息,却没有那个熟悉的号码。十一点半,他在办公室待不住了,下楼散步到食堂厨房,看见门口一个洗脸盆里有只灰老鼠在洗澡,盆边蹲着的大黄猫抱着一瓶晋河牌10斤装果蔬清洁剂。老鼠手向上一伸,大黄猫马上给老鼠手心挤点清洁剂。老鼠嫌少,示意再来点。大黄猫遵旨执行。涂上清洁剂的老鼠,不一会儿就成了个泡泡球。搓完清洁剂,老鼠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盆里游起泳来,出来站在盆沿上,身子甩了几甩,一身灰毛在阳光下发出缎子般的光泽。刘国瑾看得发愣,脑子里竟冒出“出水芙蓉”四字,大黄猫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像平时一样和他打招呼,又回头去伺候老鼠了。
刘国瑾怒怼大黄猫:你腐化堕落了。
大黄猫不理他,伸伸懒腰,扭着屁股,一摇一摆进了厨房。
梁三友在厨房看见校长,跑出来问:有事吗?
看见脚前刚用过的盆子,梁三友朝厨房里喊:谁把盆子扔到这儿的?
刘国瑾嘲笑着说:是大黄猫给老鼠洗澡呢。这年代,猫和老鼠都成闺蜜了。
可不。
午饭吃啥?
我还以为你要赴宴去。
赴啥宴?
今天不是你和嫂子的结婚纪念日吗?
人家忘啦。
嫂子那边可能正在手术室,主动约一下嘛。
送了鲜花,发了微信,只字不回。
电话多直接。梁三友笑了,不用怕挨揍。
刘国瑾眼一瞪。
看着校长远去的背影,梁三友长叹一口气,他没有告诉校长,嫂子今天根本没心情过纪念日。九点钟,他接到王琼的电话,俩人在人民医院东面的品逸茶室见面。一提到那个茶室,梁三友就想起死也忘不了的一幕。
那是个晚上,已是八点四十五分,嫂子突然来电话请他喝茶。关怀来得太突然了,让他心绪不宁,急忙请示校长,校长让他把嘴缝上。
这是他第二次来品逸茶室。茶室极简,素雅,干练的硬装,白净的软装,粗糙的青石板,天然纹理的木地板,一幅隐藏着丝丝玄静之意的山水小画,还有青花梅瓶和插在其中的一束干花。
第一次光临茶室还是半年前,那次他在嫂子对面坐下,嫂子把茶单扔过来:想喝啥,自己点。
梁三友把茶单合上:嫂子喝啥我喝啥。
王琼说:我喝玫瑰茶。
我老以为玫瑰茶是嫂子的专利,只有家里有。
这间茶室是我小学同学开的。10年前她离婚,工厂也倒闭了,带着3岁的女儿,生活很不容易,正好她娘家村子里搞城中村改造,就拿出补偿款开了这间茶室。一开始经营也艰难,我就把我的保养秘方给了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帮我顶过杠,我不能不帮她啊。
我还是喝龙井吧。我这个穷嘴巴,三天两头在校长那儿混着喝龙井,给喝刁了。
品位还挺高的哦。
王琼看看玫瑰花茶杯,突然笑着起身出去了。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杯黑黑的水,推到梁三友面前。
他感到茶水黑得奇怪,便问:嫂子这是啥茶?
王琼没理他。
他说应该是普洱茶。
王琼还是不吭声。
他自嘲地笑笑:这茶室,泡茶的水平也太次了,还不如请我当服务员。
王琼说:你的工资在这里是天价,一个人就能将茶室喝倒闭了。
王琼端起茶杯,请梁三友喝茶。
梁三友受宠若惊,不敢怠慢,猛猛一大口,他的五官立刻四分五裂。王琼给他倒的是一杯酱油。明知是酱油,他还不得不笑着,一口一口喝完。那天,王琼第一次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他是刘国瑾的一条狗,他也痛快地承认他就是校长的一条狗。但王琼还是从他的狗嘴里掏出了象牙,坐实了刘国瑾出轨的事。他不得不承认,王琼不愧是名医,像给癌症病人做检查一样早把刘国瑾查了个底朝天,血液常规、生化、肿瘤标记物和病毒的检测,某些脏器相应肿瘤标记物组套,有没有乙肝、丙肝和HIV的感染,进展没进展到肝炎、肺癌、肝硬化,X光片、超声、CT、核磁等等检测手段更是一项没落。这晚王琼把梁三友提溜出来,就是做穿刺活检。梁三友不得不硬着头皮挨训挨骂,还得一会儿一个噢哟嘿,一会儿一个啊呀呀,根据王琼唾沫星子的多寡及密度和方向,予以恰当配合。第二天,他见了校长埋怨道:凭啥你上天堂,让我下地狱?
这天,他第二次如约前来。
嫂子面前还是一杯玫瑰花茶,旁边多了个小蛋糕。
梁三友明知故问:嫂子,今天是你和校长的结婚纪念日吧?
王琼说:还有意义吗?
多好的好日子啊。梁三友嬉皮笑脸道。
王琼说:我都不知道这日子往后咋过。
你和校长多好啊,哪像我和我那位,一天说不上三句话。
这些日子我和你们校长见过一次面吗?
这不到处都来调查吗?他这些天过的就不是人的生活。
人家有大美人陪着呢。
切,嫂子,那纯粹是个意外。
狗屁!
王琼剜了梁三友一眼。
梁三友接着说:嫂子,你是医学界大腕,你懂得心理学。世上有才华的人,哪个不是神经系统特质比平常人的创造性强百倍?同时,他们也更容易陷入欲望的泥潭之中不能自拔,我说错了没有?
王琼抿一口玫瑰茶,说:都是自己给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连弗洛伊德也不免俗,还解释什么是生本能和死本能,是相辅相成的动力,难道富于创造性的人,其欲望就应该强于他人?就应该不约束自己,天天在外撒野?
梁三友说:我记得你给我说过好几个名人都是这样,比如托尔斯泰。
王琼苦笑着说:他情欲旺盛得像天天施肥浇水的韭菜,婚前与庄园女奴有一腿,生了私生子。还有那个叫萨特的法国人,还有那个爱因斯坦,情人多得像星星。
嫂子,你骂得对,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
你就会替你们校长狡辩。
我在说事实。
你就是他的一条狗。
梁三友笑得满脸灿烂:是啊,还不是一般的狗,是条忠实的走狗。
王琼被气笑了:你比他强,他连狗都不如。
王琼说着说着,背过身去看墙。
梁三友看见王琼的耳根后有亮晶晶的汗珠爬下来,便赶紧起身逃出茶室。
在茶室门口树苌先生书写的龙飞凤舞的品逸茶室牌匾下,梁三友低头看脚尖。看着看着他突然想哭,刚有了这个念头,泪水就宣泄下来。好一会儿,他才让自己平静,用湿纸巾擦擦脸,重新恢复微笑,在茶桌前坐下。
玫瑰茶没有了氤氲热气,小蛋糕蔫蔫的,被冷落在一旁。
王琼发呆的目光瞬间又变成手术刀,在梁三友脸上划来划去。
梁三友受不住说:嫂子,有话你就说,别折磨我。
王琼喝了一口玫瑰茶,说:郝副局长是我表姐夫,他告诉我学校又出事了,正在调查。他不让我闹事,让我装傻。做错事的是他刘国瑾,我却要承受苦痛。我人后哭得稀里哗啦,人前还要笑脸相迎。表姐夫说这些天,你们校长是只热锅上的蚂蚁。他说妹妹呀,就是天塌地陷,也要等学校渡过难关再说。我听我表姐夫的,把内心的烈火压着。三友啊,你不知道,当你的心被烈火包围时,那种疼痛,那种熬煎,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王琼再也忍不住了,抽泣着对梁三友说:我好几天没回家了。我不愿回家,怕面对他,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臭脾气。可我又不能不回家。我把我俩结婚十周年一起买的达摩栀子盆景从阳台移到客厅。每次回到家,我第一眼就能看到它,它还能给我一点温馨。今天早上他给我发了一堆玫瑰,还有祝福图片,我才想起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便从抽屉里找出过年剩下的几个小灯笼,挂在栀子花上。
下午两点半,梁三友把订制的好利来结婚纪念日蛋糕和一束玫瑰送到校长办公室,红玫瑰中心特意用黄玫瑰组成520图案。刘国瑾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游动了好久,才按下那组熟悉的手机号码。第一个电话那头不接,第二个电话王琼也没接,第三个电话快断线时才接起来,一句话,就把刘国瑾送到南极洲的文森峰顶上。
那头说:我都忘了你还活着。
9
绿头苍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从窗玻璃落到窗台上。窗台上有一片被阳光吸干精血的树叶,它坐在树叶上面搓手,把站在窗前看山的刘国瑾的目光吸引了,他想分辨出是公是母,看了一阵子却分辨不出来。他扫视一下四周,再没发现第二只苍蝇,便断定它不是在求爱,它搓手应该是为减轻自身重量。为了减轻起飞负担,实现快速飞行,避免被人或者其他动物捕杀,它不得不寻个避风港停泊下来,将残渣清除掉。
刘国瑾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停下来,清理一下。
他已经接待了五批不请自来的客人。
老站长在电话里安慰他:一笑置之。
他回答:谈何容易。
他坦然面对提问,不管是劈头盖脸的寒冷,还是虚无缥缈的大雾,抑或轻描淡写的陷阱,有问必答。他用事实的木料给自己搭便桥,一头在今日,一头在明天,过了今日就有明天。
陈馨却不淡定了,她朝刘国瑾吼喊:学校上百家客户,咋举报的四个对象就有三个是冲我来的?
根据战略合作协议,学校为交控投资举办了8期消防设施操作员培训,培训人数1530人;举办了3期消防员培训,培训人数120人。交控投资集团贯彻落实国家法律法规规定的消防人员人人持证上岗的要求。参加培训学员的签到、银行资金往来、开具的专票、参加国考,手续完备整齐。调查组在调查中还发现学校每年为交控投资举办30多场专项培训全是免费的。另外,双方每年组织召开至少两次消防安全专题会议,分析研判交控投资集团消防重点保护、消防风险隐患检查整改和消防灭火救援等事项。学校还年年派老师参加交控投资集团组织的消防安全大检查。请客送礼的内容,双方财务账面上没有显示。刘国瑾说我们学校不允许教职工和服务对象有任何私下里的交集。
桃花集团在学校培训了3批消防设施操作员,报到名单、交费收据、发票开具、每天上课签到、课堂录像、完成培训集体合影,从头至尾均为577人,不多一个,不少一人。财务账面和单据显示,陈馨领到的业务提成是按300元/人计,共173100元;经费支出报销单上,开支内容是招生工作经费,金额是173100元,说明一栏是银行支出,领导审批的签字、科室负责人的签字、财务负责的签字、最后经手人的签字。手续完备,流程合理。此笔提成的个人所得税,财务如数扣缴,有纳税证明。
蛇煤集团培训了消防设施操作员860人,签到、收据、发票,均没出入。财务账面和单据显示,陈馨领到的业务提成是按300元/人计,共258000元。经费支出报销单上,开支内容是招生工作经费,金额相符,说明一栏是银行支出,领导审批、科室负责人签字、财务负责签字、经手人签字,一个不少,手续完备,流程合规。人社部门和民政部门调查组的领导都夸学校的财务处遵纪守法、素质过硬、工作严谨、账目清楚,信息收集处理和传递及时准确,是他们接触过的130多家学校里最出色的一个。桃花集团安处长受贿30万,学校行贿,查无实据。学校行贿集团焦煤董事长鞥三利50万,连纪检的人说的时候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他们还是一查到底,还鞥三利个清白。学校行贿蛇城煤电工会主席冯秋利28万元,有关人员也例行公事,驱车到西山转了一圈,结果是冯秋利给他们上了一个小时的书法课,外带半个小时的书法表演。刘国瑾满眼真诚地对有关部门的人说,如果我是冯秋利,我一分钱的贿也不会受。原因很简单,不缺钱啊,何必给自己找一份罪受,搞得觉也睡不踏实。他还告诉调查组,蛇城著名书法家的墨宝他都有,部分是真金白银买的,大部分是交换的,就是没有冯秋利片纸一张。原因有三:一、俩人过熟;二、文人相轻;三、他从来没想过冯秋利的作品还值得收藏。刘国瑾笑道,他为收藏专门买的房子如今连脚都放不下了。
有关部门的人总是坐的时间长了,会站起来,在会议室里走动走动。但刘国瑾感觉到对方背对他时,那核磁共振扫描设备般不动声色的目光,仍在一刻不停地收集他的信号,绘制他的图像,诊断他是否有病。
刘国瑾回答得嗓子龟裂,不住地在调查组的关怀中喝水,也阻止不了口干舌燥。他不把真实情况和内心的不舒服明确地表达出来,他觉得冤枉。回答完所有问题,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回答的真实性,你们很清楚。我不明白的是,像我这样一个标准的遵纪守法的公民,还被人惦记着。
对方微笑着看刘国瑾。
刘国瑾把话锋一转:近年来,我们学校在各级党委政府的领导下,为社会培养了6万多名消防职业技能人才,但我们做得还不够。我们还没有真正肩起培养更多的合格消防人才、传承技术技能、促进就业创业的重大使命,新征程上我们的职业培训的地位更加重要、作用日益凸显。面对新形势新任务,我校会进一步在党的领导下,把握正确的办学方向,创新培训方式和办学模式,深化产培融合、校企合作,着力培养适应时代和社会需求的高素质的消防职业技能人才、能工巧匠、大国工匠。为技能蛇城建设,为蛇城的消防安全,做出应有的贡献。
对方迅速交流了一下眼色,打断刘国瑾的侃侃而谈,说:今天的谈话就到这儿吧。
送走有关部门的人,梁三友对校长说:每天这么折腾,啥时是个头啊。
王木德说:招生工作已经受到举报影响,招生人数断崖式直落。
金春莲说:挺着脸等着挨打的滋味不好受,可我们反击谁呢?我们的敌人在哪里?和影子战斗?
梁三友说:不管敌人是谁吧,我们都得反击。要不然,他们就真把我们当狗熊了。
金春莲老公来电,说晚上有应酬,让金春莲接孩子。
刘国瑾让梁三友搞几个下酒菜。
又不戒啦?
滚一边去!
10
刘国瑾接连几天没露面,流言蜚语像冬天的寒刀子,被朔风裹挟着,在学校上蹿下跳。
陈馨的臆想和疼痛像火焰,像黑洞,交互开放。第三天,她实在按捺不住身体中激荡的波浪,拨通梁三友的手机。那个挨千刀的竟敢不接也不回,视她如空气里的水蒸气,她在愤怒和潦倒中跑到梁三友办公室。对方挺着一张死人脸,双手平举在胸前,向她一摊,还用一个耸肩的动作予以强化。
她吼道:你不是校长身上的虱子!
你还是校长肚子里的蛔虫呢!他回敬道。
陈馨的脸瞬间僵硬,狐狸眼中满是白花花的冰碴子。
陈馨前脚走,秦鹏后脚跟进来,在秦鹏的再三逼问下,梁三友吞吞吐吐地把校长的去向说了出来:校长被纪委叫走了。他特意叮嘱秦鹏这是小道消息,万万不敢泄露。
不到天黑,校长被纪委双规的消息天然气泄漏一样,全学校都闻到了加增的臭剂味。
金春莲却不相信,她狼一样的目光,继续盯着每一个重点怀疑对象,在跟踪陈馨到解放路宽银幕电影院附近时,她发现梁三友的车也把哈雷给锁定了。
刘国瑾在家里闭关。从郝副局长那里得到调查组对举报定性为子虚乌有的信息后,他立即安排王木德率领学校全体教职工出击,争取把损失的时间和造成的损失夺回来。另一面利用梁三友的嘴,放出自己被纪检约谈并被留置的假消息,他自己隐藏在背后,利用学校完善的舆情信息汇集机制全面观察,及时掌握动态,发现倾向性、苗头性问题,以便切实加强对学校各个领域和环节的领导和管理。他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为自己服务,为办学服务,进而为社会服务。他绝不让此次负面因素真的形成起火点,造成大火蔓延的局面。他会利用火势的客观条件和内在的规律掌牢主动权,利用风向和可燃物资源,把火灾变成一次对学校思想价值结构和意识形态基础的冶炼锻造,变成一次人才四梁八柱的凤凰涅槃。
闭关前,他给王琼打过电话,这些天王琼更没回家,也没打电话,他不受干扰地专心做自己的事。饿了打开冰箱,五颜六色的食物应有尽有,他和梁三友去美特好超市买的四大袋即食食品,像馒头、油饼、冻水饺、冻面条、自嗨火锅、各类干果、水果之类,把冷藏室冷冻室塞得满满当当。
他保持着部队养成的习惯,生活很规律,一天三顿饭,晚上十点上床,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十分出小区,上天桥,到晋河公园晨练,快走一万步,打套杜氏太极拳,然后回家吃早餐,窝在家里一整天。双人大床整理得床单平整,被子叠成豆腐块。窗户、桌椅、洗手间,每日清扫、冲刷、擦拭,保持清洁,只是床头柜上、沙发上、茶几上,包括洗手间,多了些书和笔。他喜欢微阅读,更喜欢纸质阅读,随拿随读,关键地方勾勾画画,体会及时写下。一本书经他手,会变得花里胡哨。
思考到水穷处,他就牵来东山化工厂火灾这朵云,要把它分析透。越研究问题越多,后背的冷汗一拨接一拨。资料显示,东山化工厂消防的硬件虽然健全完备,但软件一塌糊涂。消防法规法律、安全管理制度、岗位责任制醒目地挂在墙上,消防培训、消防演练、应急方案却跑在嘴上落不了地。防火档案、防火巡检记录干净得像刚从化妆间出来的美女脸蛋。值得庆幸的是消防队此次灭火战斗战术运用得当,现场处置措施有效得力,才没有发生化工火灾常伴随的二次爆炸、燃烧后爆炸、燃烧与爆炸相互交替等恐怖后果。
种种迹象显示,此次火灾,消防控制室的值班人员做错了一些事情。这些人员按法律法规要求必须持证上岗,是学校培训的重点。学校拓展处的日志表里,近年曾有十多名拓展人员先后近百次上东山化工厂做工作,不是被保安堵在大门外,就是让普通文员应付一下打发走,拓展人员有几次被该厂管理人员修理得灰头土脸。这样的单位着火是必然的,不火烧连营才叫奇葩呢。他从学校信息库调出化工厂消防设施操作员的信息,该厂应该持证上岗的岗位有56个,但只有9人自费参加过学校的消防设施操作员培训,其中7人考取了国家资格证。该厂的消防控制室一开始按规定招聘了6名消防设施操作员,三班倒,不到一年,有3人先后换岗,去年又有1人被外单位以高薪挖走。起火之前,在消防岗位持证上岗人员仅剩2人。
他在电脑上画出的问号一直在增加:
1.在起火前期,至少有3分多钟没有火灾报警。监控发现火光的时间是14时35分18秒,消防控制室接到的第一个报警时间是14时39分,是现场员工手动按钮报警的,并非感烟探测器报警。那么问题来了,感烟探测器为何没有报警呢?是有员工为了吸烟方便偷偷把探测器给遮挡了,还是现场就没有感烟探测器?还是燃烧没有冒烟?或是虽然设置了,但位置太高,未能探测到火灾?
2.消防控制室是何时收到第二个火警信号的?值班员是否确认发生了火灾?火灾报警控制器收到的火警信号是什么时间?值班员有没有确认是真的发生了火灾,怎么确认的?什么时间确认的?在调查报告里面却没有说明。只有收到两个火警信号,把系统打在自动上才有意义,才能开始灭火系统管道的充水,才能启动消防广播等设备,而值班员人工确认火灾发生后,可以进行手动操作,比如主动打开消防广播播音。
3.电工操作是否切断了消防电源?在消防控制室接到手动火灾报警15分钟后,电工将电源切断。那么,切断的电源中是否也有消防电源?这个问题在调查报告中没有明确,但挺关键的。如果是电工误切了消防电源,则该时间点之后的消防控制室操作将失去作用,包括厂房内部消火栓也将失去水源,排烟机不再排烟,现场灭火控火能力丧失,对被困人员危害极大。
……
带着一堆问题,一个星期后,刘国瑾开着奥迪,载着上午的阳光,驶回教职工的视野里。
王木德简单汇报了一下招生工作,便陪校长去教研室看方超雄新制作的国考前线上视频冲刺课件。他还没进电梯,就听见二楼一阵哄吵,接着哄堂大笑。王木德打电话问秦鹏,原来这期学员中,女学员占了一多半,下课时大家都憋着尿。有个女学员见女卫生间占满了,排队排得好长,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冲进男卫生间。正在解手,进来一个男学员,男学员以为自己进错了卫生间,吓得扭头就跑,掏出来的东西都忘记塞回去了,把排队的女学员乐得像吃了四喜丸子。
11
陈馨的心情就是一锅大烩菜,她渴望见到刘国瑾,心跟猫抓似的,却又见不到他,越见不到越想见,又怕见到他不知做什么。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她深深地歉疚。她多次翻看邮箱,邮箱已发送栏目反馈的信息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举报信确是从她的邮箱发出去的。四年多来,她不断收集证据,她要打垮刘国瑾,为爸爸复仇。她清楚这是一场马拉松战事,战事一开就是决战,是毕其功于一役的战斗。进攻的她将此战作为欢庆胜利的交响曲,防守的刘国瑾会把它看作最后的救命稻草。她要亮剑一举而竟全功,却没想到黎明还未到来,炮弹就鬼使神差地发射出去了,而且还在炮膛里爆炸,把自己炸得鲜血淋淋。
陈馨心里很窝火,就像当年得知阎福和她的闺蜜开房睡觉一样,那天晚上她抱着一瓶2斤装老白汾,在她们开房的迎泽宾馆八楼楼道一直等到他们从房间出来。
她躺在床上,手习惯性地从枕头下摸出玉牌来,这是她爸的遗物,是入殓时从爸脖子上取下来的。她喜欢这块玉牌。多少个闹心时候,她抚摸着这块玉牌和爸对话,寻求精神上的依托和安慰;多少个夜里,她攥着这块玉牌,在它的温暖中进入梦乡。玉牌的形制是长方形的子冈牌,取名“二龙戏凤”,四字阴刻,汉镜折面造型,设计了一条汉龙一只凤鸟。周边的卷云纹是凤鸟的凤冠上下延长而成,凤鸟回眸凝望着游龙,喃喃细语。画面布局匀称,动静结合,纹饰生动,雕刻精细,古朴凝重,意境悠远。她不解的是玉牌取名“二龙戏凤”,上面却只有一龙一凤。她上网百度,问妈妈,答案都模糊不清。又请教姥爷,姥爷说,是对牌!也就是说玉牌还有一块,那块玉牌也应该是一龙一凤,两块合到一起,才是“二龙戏凤”。姥爷说,只有生死之交的男人才可能有这样的对牌啊!
可和爸爸有生死之交的那个男人是谁呢?她苦苦寻找多年也没结果。
第二天,陈馨接到内线发出的刘国瑾驾着他的奥迪A6出现在学校的微信,连化妆也省了,立马开着哈雷冲进去,劈头盖脸地一通发飚。她只是想把自己肚子里的火喷出去,至于是火烧阿房宫,还是火烧圆明园,火烧巴黎圣母院,她不管那么多了,大火过后如何收拾残局那也是后面的事。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她不是第一次摆这一道,刘国瑾已见惯不怪,但这次的飚有点翻江倒海之势。刘国瑾就靠着椅背经受风暴雨狂的摧残。
劈脑袋、小鬼剔牙、掏耳朵,陈馨把程咬金的三板斧用完后,声音也随之降低八度。她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长出一口气说,纪检的人跑到蛇城煤电调查冯秋利了。冯秋利给她妈打电话,不但在电话里一顿臭骂,还声称从此再不认她这个侄女,话说得很绝情。
她质问刘国瑾:他骂骂我、撒撒气也就罢了,他凭啥骂我妈?
又说:我妈干了啥不光彩的事?我这是犯了哪门子的罪?不就是给学校多招了几百个学员吗?
刘国瑾推开椅子,张开双臂,绕过办公桌,把陈馨拥在怀里。
陈馨在刘国瑾怀里哭了两声,就扑哧一下笑出来,她要借机收场。
刘国瑾双手捧起她的脸,她故意把脸扭向墙上的“格物致知”。
实在抱歉,让你受牵连了。刘国瑾看看表,离午饭还早呢,对她说,我也很心烦,实话告诉你吧,我抓狂的时候,还想杀人呢。
我没拦着。
杀谁?
你爱杀谁杀谁。
我想和你一起去杀人。
我才不会为你陪葬。
陪我去喝两杯行吗?
不管你的糖尿病了?
只管你。
一醉方休。陈馨吊住刘国瑾的脖子,你抱着我去。
去哪?
地点我选。
听你的。
去合吉。
刘国瑾右手探下去,捞起陈馨的两条腿,抱着就往外走。
陈馨刮着刘国瑾的脸,说比城墙还厚,就挣扎下来,整整衣服,又掏出包包里的化妆镜,稍稍化化妆。下电梯时,刘国瑾给梁三友打电话,他和陈馨去合吉了,让他老实在学校盯着,哪也不能去。
陈馨有个叫陈宁灿的小学同学,在华润万象城沫客酒吧街开了家合吉咖啡店,《好客蛇城》节目多次推介,是一方清净处。陈馨曾邀过他,他觉得咖啡不如龙井茶口感高,香气鲜爽,品饮欣赏,齿颊留芳,沁人肺腑。但今日不同了,他要迎合陈馨,哄她高兴才是。
陈馨说:今天我请客,权当谢罪。
刘国瑾说:何罪之有?
陈馨说:合吉是家咖啡馆,我同学开的,我经常来捧场。你知道,咖啡馆是哲学家、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企业家思想自由流汇碰撞之地。像你这样有身份的大咖,应该多去去,呼吸呼吸不一样的空气。
这倒是个爬出酒坛的好办法。
从醉梦的酒坛里爬出来,进入清醒的咖啡时代,你将会伟大。
听说过苹果砸中过脑袋,还没听说过咖啡能泡出伟大。
孤陋寡闻啊,欧洲文艺思潮的复兴,咖啡功不可没。
你别忘了咖啡作为精神刺激物,一直与臭名昭著的酒精相提并论,让人大脑愉悦又上瘾的东西都不是啥好东西。
酒哪能和咖啡相提并论?酒里的酒精在体内转化时会导致肝细胞受损,交感神经兴奋,情绪激动,判断力下降,共济失调。重者还会抑制延髓的呼吸中枢,甚至呼吸停止。咖啡就不同了,咖啡因能提升人的精神状态,能让人头脑清醒,精力集中,减少疲劳感。所以它才会在全世界流行,巴赫创作《咖啡康塔塔》就是从咖啡里得到的灵感。
但我还是更喜欢酒。
这个咖啡店正好有一款咖啡适合你,它是用焦糖、汾酒、伏特加、百利做基调,再以咖啡、牛奶及奶油配合,口感层次多样,回味丰富,因其外观像泥石流,店主便命名它为“泥石流”。你是一举两得,好福气噢。
陈宁灿穿着咖啡馆的工作服早在门口恭候,他为陈馨留了个相对比较私密点的双人座。刘国瑾坐在对面,手机顺手放到桌面上。
泥石流上来,他故意学着陈馨的样子,先尝了一口。
陈馨说:有特色吧?
刘国瑾惊叹道:真没想到人间还有如此美味。
后悔了吧?
早该听你的。
喝完一杯,刘国瑾不过瘾,又要了一杯。
这时手机响了,刘国瑾的注意力却还沉浸在泥石流里拔不出来。
陈馨便提醒他。
他把泥石流换到左手上,右手伸向手机,来电显示:省领导。
他没拿手机,只点下免提。
对方的声音很磁性:刘校长吗?
领导您好,您好!我是国瑾。
有啥事这么着急地找我?
领导啊,我知道您日理万机,很忙。那天我请您吃饭,您一边夹菜,一边修改文稿。不到一个小时的饭,光电话就接了三十多个,您可得注意劳逸结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
有啥事你说?
您让杨秘书给我回电话就行了,哪能浪费您的时间。
咱们是啥关系?二十多年了,你刘校长从不给我添麻烦。这两天接二连三给我打电话,一定是有急事。只是事情太多,这才抽出时间来,给你回个电话。
实在是抱歉,给领导添麻烦了。
有事就说吧,你的事我肯定当成我的事。
那我就长话短说。这两天,有关部门的同志到我们学校调查来了。
以我对你刘校长的了解,你做事一向稳重,应该不会是触碰了红线吧?如果是违法乱纪,你就趁早给我住嘴,我不会干扰有关人员执法的。
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会违法的,我是守法公民。是这样,领导,不知是谁把我们学校举报了,说是我们行贿招生,行贿的金额还大得吓人。
刘校长,这些事不是在电话里能够说清楚的,你把真实情况写一份材料交给杨秘书,我批转给有关部门。我的意见,他们还是会尊重的。
好的,好的。
一两天你就送过来。
好的,好的。
手机那头隐隐约约有二胡声,还有一声喜鹊的歌唱。
刘国瑾赶紧关掉手机。
陈馨的狐狸眼在四处闲逛,刘国瑾招呼了一声,她才哦了一声扭回头来。她端起咖啡,漫不经心地品咂了一会儿,狐狸眼才从杯沿上方伸展过来。
是哪位领导这么关心你?
一位省领导。我俩一块玩尿泥长大,小学、初中都在一起,上高中时他跟着父母去了北京。
可我从没听你说过。
值得炫耀吗?
你还真低调。
要不是有关部门的调查搞得学校乌烟瘴气,我早把他忘到犵獠沟了。不对,我想起来了,当年办学校手续时,被有关部门卡住,好说歹说就是不松口。无奈之下,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那时他还在北京,他一个电话就让我的手续立马通过。我的事只要不违规,他会帮忙的。
陈馨轻轻地抿了一口泥石流。
第二天,梁三友问校长:啥时候给我颁个奥斯卡大奖?
臭狗屎!
我又哪做错啦?
咋会出现二胡声?
没有啊!
一听杀猪样的调,聋子也能听出是武知足拉的。还有喜鹊叫声。
梁三友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喜鹊它老人家不打招呼就飞来了,我想赶已经来不及了。武知足也是不知啥时候来到楼顶的。陈馨没听出来吧?
省领导的电话早把她搞蒙了。
明天我第一时间去诈唬她。
什么第一时间?优质的汉语都让你们给糟蹋了。
我哪又错了?
你好赖也是有上档次文凭的。我问你,第一时间有什么解析能力?有什么形容能力?第一时间比尽快、从速、立刻、马上这些词更准确、更生动、更优质吗?我们是文化人,应该使用最真切和最精致的语言。
我哪有你那么多学问。我才不管它啥优质不优质语言呢,当好我的后勤处长,把你伺候高兴了,我就很满足了。
你小子长能耐了,拿我的话堵我的嘴。
谁让你老对我吹毛求pi。
是吹毛求疵。
我就要吹毛求pi。
滚!
12
第二天中午,梁三友让食堂大厨把两份午餐送到校长办公室,自己在食堂用餐。
陈馨和大厨开玩笑说:你侵犯了梁处长的专利。
刘国瑾知道梁三友不亲自送饭的原因,他想起车后备箱还有五条金细支中华烟要给梁三友,是上星期一个消防工程公司的老板求他帮忙验收工程时送他的,对方塞红包他拒收,就把一个黑塑料袋扔进他车里。他一看形状,就知道是烟,说,我不抽烟。可对方早上车跑远了。他本想一回学校就给梁三友,一忙就忘记了。五年前从肿瘤医院探视得了肺癌的鑫晋培训学校校长李鑫平出来后,他就把口袋里和车上与烟有关的物件全扔进垃圾桶了。平常或是逢年过节别人送的烟,他都给了梁三友,这么多年梁三友好像就没买过烟。
吃完饭,陈馨给校长换了杯新茶,刘国瑾坐在沙发上歇息,他给梁三友打电话,梁三友不接,再打时,关机,便嘟嘟囔囔骂了一句,他妈的还长脾气了!
陈馨收拾了碗筷,把桌子擦干净。
陈馨刷手机看头条,一条西山别墅的广告像一支从天庭来的电光射进她的狐狸眼。她哎哎着正要凑过去让刘国瑾看,一只手从记忆深处伸出来,把她又拉回原处。她想起了两年前的一幕。那天待在这个办公室的有三个人,她、校长、梁三友,也是这样一个别墅广告把她燃烧起来的,她让校长看说,她打小就想拥有一栋别墅。梁三友兜头一桶冰水泼过来,说,校长从前在东山也有这么一栋,让你爸给逼着卖了,白花花的银子全进了你爸口袋,校长太太到现在还揪着校长不放。陈馨不知道这码事,她拿眼询问校长,校长说,听他胡侃。她回家问她妈,她妈也一脸的蒙。后来还是食堂大厨告诉她去找副校长王木德,说他前后都清楚。她最后时刻失去了勇气,没直接面对王木德,但她不相信她爸爸——一个堂堂的特有工种技能鉴定站站长,在她眼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起事来那么不讲究。愿她爸在那边活得幸福些。她想她爸在那边一定拥有一栋她父女俩多年不离嘴的王子与公主的城堡,她爸会用一生守候她,在那边也不会变。这个城堡是从她妈的童话里长出来的,让她爸把它移栽到了她心里。她在幼儿园学绘画参加小比赛时,用蜡笔画的第一幅画就是她爸妈给她描述的梦一样的城堡。她终生难忘的画面就是当年她爸双手捧着她的画,满嘴啧啧着,发誓要将她的画变成现实。爸从脑际弹出来,瓢浮在半空,样子有些模糊,像笼罩着蛇城的雾霾移了过来。她知道爸原本就在她记忆的石碑上皇帝般存在,以前在,现在在,永远在,以前和现在和永远交织在一起,盖过一切时间,盖过一切喧嚣。除非某天,她像风卷起的一片草叶,轻轻地从天上落下,又从火里化成一股袅袅青烟。
她看着手机里的别墅,忽然想,爸在那边吃午饭了吧?午饭里有没有豆腐?爸炒的豆腐的味道走进她的心里,热乎乎的,还眨着眼。
陈馨的额头冒出一层汗珠,她掏出湿纸巾在额头上轻轻沾一沾。
她把手机装进包里,从洗手间拿块抹布把擦过的茶几又擦了一遍,又整理办公桌,又看见校长端正地放在桌子左手边的日记本。她第一次看见这本日记时就想翻开看看,不知里面是怎么记述她和他之间的黑白黄绿,是春秋笔法,还是手术解剖?她想看到的是有关她和他销魂的性爱,他记录的她是丑态百出还是甜蜜入骨。她也想看到里面有没有有关她爸的遗迹,但她相信里面一定有她爸的文字。如果关于她和他的情事记载是真实的,那么她爸的记载也是真实的,她想借他的角度看她爸。独自面对这本日记,她在一次次鼓足勇气准备翻看的一瞬间又放弃了,以为有些东西还是糊涂点好,太清醒了会睡不好觉。
她把日记本摆好,感慨地对校长说:现在记日记的人快没有了。以前我上学时也记日记,因为被同学偷看了两回,就再也不记了。
刘国瑾说:现在你就是把日记放到网络上,都没人看。
刘国瑾的日记本里有一张明信片,已泛黄,上面一句话:“你是我的唯一。”是萨特的信笺,王琼送他的,时间是1999年。
刘国瑾把茶杯放到茶几边上,楼下的实操室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是求知欲旺盛的学员不想虚度午休时间。武知足的二胡在楼顶飘荡,音色不仅有点燥,还有点虚。他头靠在沙发背上,扭过去,斜看着阳光里的陈馨,她擦桌子的动作和她的狐狸眼一样迷人。他感到呼吸有点急促,想他们之间的性爱会不会就此画上句号?
13
说起诈唬时狐狸眼里露出的绝望,梁三友感觉自己就是天上的鹰,即使勇猛强悍的狼,也顶不住他的俯冲,咚的一声飞出十万八千里。
太轻而易举了。梁三友说。这已是梁三友第三次兴奋地向他述说诈唬陈馨的过程。
他对梁三友说:事情到此为止吧。
梁三友说:不要真相啦?
刘国瑾说:找出真相,揪出陈馨,你让我咋办?
刘国瑾正要赶梁三友走,陈馨进来了。
他叫陈馨陪着爬山去,说脚板子对山都快没感觉了。
梁三友说:我也去。
刘国瑾斜了他一眼。
梁三友说:再有半小时太阳就落山,天黑前转不回来。
刘国瑾说:天亮了回来,难道不可以吗?
刘国瑾想就近爬山,陈馨说眼前的山都爬腻了,说着开动了哈雷。
梁三友拉校长一把,呼吸声都比说话声大:要安全第一啊。
刘国瑾没有犹豫,骗腿跨上哈雷后座。
哈雷在万亩生态园里盘旋了半个小时,才在一座山头前停下。山头并不高,大约有百十米,没有上山的路,但知道肯定有一条消防通道。他们没费多大劲就找着了,十多分钟就爬到山顶。刘国瑾没想到,站在这个山顶,还能望见东山永祚寺的双塔。
他把随身带的两瓶矿泉水放到脚旁的石头上,转过身来,双手叉腰,面朝西迎风而立看太阳。太阳正发火,它不想落山,要多看一会儿白昼。刘国瑾想让太阳把自己也点燃,他身上积攒太多的怨气了,他想烧掉这些怨气,把灰烬丢在大山里。
陈馨离山顶还有十多米,她的手不时倒换着拽住通道边上的树枝或茅草,节省些力气。等她走近时,刘国瑾觉得自己还烧得不够。
刘国瑾给陈馨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天色开始朦胧,白昼向黑夜交班。
对咱们学校的调查就要结束,刘国瑾的头转了一圈,对着远方说。随即收回目光,逗留在陈馨的脸上,好像怕搅乱眼前的宁静。
陈馨喝一口矿泉水,慢慢下咽着。
你太年轻,太着急了。
你啥意思?
你懂得。
陈馨又抿一口矿泉水,眼眶里有了泪光。
她把脸转向天空:我等了五年了。
但时间不等于机会,有机会不见得就是你的机会。桃花集团、蛇煤集团,你做得很辛苦,很努力,学校每个教职工都看在眼里。看着你骑着哈雷满蛇城飞,看着你憔悴的脸,熬红的眼,我对你妈说,这孩子太不容易了。我以为你要做出成绩给我看,给大家看,没想到你是在做局。我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梁三友也多次警告我,可我权当耳旁风。调查组来的第二天,梁三友又提出怀疑来,我还骂他胡猜忌,是自乱阵脚。在内心里,我认可他的分析判断,只是我不愿承认,不想把你想成那样的人。
为啥?
是呀,为啥我不愿意相信事实?
那是你的事。
为啥我没阻止你?
那是你的事。
刘国瑾沉默地看着陈馨。
陈馨眼里结了冰,冷笑道:就因为咱俩上过床?
我在乎你。
你是自作多情。我和你搞人与人的连结,是因为我寂寞。不过,说实话,我也承认,咱俩接触多了,我对你有感觉了,我喜欢上你了。你这个人,脸上看去有点老,身体还很年轻,这点可能只有我和你老婆能体会到。特别是你有趣。现在的男人,要么是巨婴,要么将自我定位成一个赚钱机器,不做家务,不关心妻子,一天恨不得24小时在外应酬。可你不一样,你能让工作和柴米油盐充满精彩。我喜欢有趣的男人,能让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在我身处黑夜难以自拔时,你像一缕阳光,缓缓走进我内心。当然不止这一点,多重因素叠加吧。
我喜欢你,所以看你时总是从好的一面看。
我不傻,你对我有防备。
咋讲?
做蛇城集团业务时,我要你出面和对方谈回扣的问题,你拒绝了。
你对我不了解,我一直这样做,目的是为了自保,也为了学校。现在做业务,没有回扣这个润滑剂,有几人愿和你一起闲磨牙?大家都在为钱奋斗。我拒绝你,真的不是对你早有防备。还有一层,就是法律法规不允许,学校的规矩不允许,财务纪律不允许。
任继军就不是这样。
他被钱晃花了眼,忘了消防培训是个公益事业。他辜负了老站长的培养。学校要赚钱,公益事业的四梁八柱也是要利润支撑。没有钱学校就得关门,公益事业就得坍塌。但我不会触碰法律的高压线,把学校引上不归路。
我还是小看你了。
你太急着复仇了。作为长辈,作为超越一般关系的朋友,我得忠告你。爱有两种,一种是他爱,另一种是自爱。人类在自然界生存过程中,学会并自然地实践着他爱和自爱共生的普遍之爱。作为个体,自爱是必须的,天经地义。没有自爱,就无法维持自己的生存,为了保护自己,基于自爱而影响他爱,最终导致努力不足的一方衰落。这是自然界的残酷性,叫弱肉强食也对,叫适者生存也行。但说到底,自爱必须纳入共生的范围,否则就成了作恶之源。自爱过度膨胀,会导致自身受损。
你还不如说灭亡更准确。
是这个理。
你为啥光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呢?我受伤的心灵谁去安抚?我受到严重的伤害,使我不可能考虑别人太多,更谈不上去顾及社会和谐。你们伤害我父亲,他死了,我的天塌了,我的家破了,你们还在繁荣。于情于理,我能平衡吗?我就是想报仇。任继军倒了,你的噩运也开始了。这次调查虽然结束,但造成的负面影响,会让你两三年翻不过身来。现在,还有哪个大系统大单位敢来学校培训?
时间会抹平一切的。
长城今犹在。
我不是秦始皇。
我就当孟姜女。
你还年轻,咱俩相差二十多岁不仅仅是年龄上的差距,我有积累了几十年的社会资源和经验。
我有为我爸讨回公平的决心。
你不该介入我们之间的纠葛。
你们的家庭是完整的。
你爸的事,我也痛心。我很尊重你爸。你不知道,其实我俩的关系一直很好。
好到直接提供射向我父亲的子弹。
我是自保。为了填你爸的胃口,我连我的别墅都卖了,放到现在,最少值1000万。
我的别墅呢?
哦?
我也曾梦想拥有一栋别墅。
陈馨的额头冒出一层汗珠。她没去掏湿纸巾。她腾地站起,回头看着刘国瑾说:实话对你说吧,举报信我写了,但不是纪委收的那份,我的举报信件件都是针对你刘国瑾的,共9件。不是现在的4件,更不是只有1件冲着你刘国瑾,其余3件的矛头都对准了我。我查了,是有人入侵了我的电脑,修改了我的举报信。攻击者采用IP地址欺骗技术。但他忘了,在实施攻击之时或之后,必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我本来是要通过系统的日志数据提供的用户登录信息来追查的,这是最直接有效的证据。可惜攻击者把自己的活动从系统日志中抹得一干二净。我告诉你,我不服,我不会收手,我一定会揪出这个狡猾的攻击者。
陈馨对着天大叫:爸爸,我要为你报仇!
她冲下山,额头的汗珠雨一般往下流,风急着替她擦,擦也擦不干。
刘国瑾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喊她慢些,天黑了,危险。
陈馨回答:死了也和你没关系。
他抓住陈馨的胳膊,陈馨用力甩开了。他再抓住,又被甩开了。他只好跟在后面下山,没等他追到哈雷前,哈雷已在陈馨的屁股下,转眼不见踪影了。
他被扔在了深山里。
他只好拨打梁三友的手机。
14
××××××:
收到您对《蛇城职业培训学校以非法手段招生办学的举报信》的批示意见后,领导高度重视,汪主任8日作出“迅速查明情况,依法处理,实事求是上报”的批示。按照领导指示,我室第一时间组成调查组,8日当天下午,3名工作人员在不打招呼的前提下,对蛇城消防职业培训学校进行了明察暗访。9日开始,我又从所属单位抽调相关工作人员分赴举报信中所涉及的4个单位就相关事项进行了认真细致的调查取证。现将有关调查情况汇报如下:
一、(略)
二、(略)
三、(略)
四、(略)
五、对该举报调查情况的初步结论和未尽事宜建议:
结合现场调查、明察暗访、有关单位的外调意见和学校的情况汇报,我们初步认定:蛇城消防职业培训学校办学基本符合要求,截至目前尚未发现该校在办学中存在严重违法违规问题。
六、采取的措施和下一步打算:
对照《民办教育促进法》等有关规定,我室已责成该校就管理中存在的问题进行整改。该校已就我室提出的问题立行立改,并表达了进一步认真学习相关政策,加强办学自律的决心。
针对您的批示意见,下一步我们将持续关注蛇城消防职业培训学校的办学情况,同时,在今后的工作中也要举一反三、警钟长鸣,加大对民办职业培训学校事中、事后的监管力度,同时,还要加强对办学机构的政策、业务指导,督促机构加强办学质量自律。
附件:《蛇城消防职业培训学校针对举报信中所述内容的情况汇报》
20××年×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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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热闹?
热闹热闹。
该热闹热闹。
那就热闹热闹。
咋个热闹热闹?
想咋热闹热闹就咋热闹热闹。
不知咋个热闹热闹。
能咋热闹热闹就咋热闹热闹。
那就想法儿热闹热闹。
周一例会上王木德副校长提议,刘国瑾校长同意,大家一致响应,只是咋个热闹意见不一。金春莲想搞团建,说太山脚下的植物园刚开园,天龙山又通网红桥,让被举报压抑多日的教职工们在大自然中放飞一下心情。秦鹏提议搞消防技能比赛,运动员包括学校教职工和各单位系统在学校参加过培训获得国家资格证的学员,既提高士气,又不离学校的主旋律,还能起到招生宣传的效果。梁三友想搞一场热闹点的文艺活动,类似正月十五闹红火,让外界看看蛇城培训学校有多红火。宣教处曾处长说,不管咋个热闹他都积极参与,他要求现场直播。
刘国瑾却像个事外人一样坐在那里喝茶,他把出风头的机会留给面前这些骨干,让大家有机会显摆显摆。
七嘴八舌,吵得一塌糊涂,最后梁三友的方案占了上风。
闹红火的头一天,刘国瑾考虑到调查刚结束,这个节骨眼上尺寸要把握好,既要热闹,还不能太招人眼。想了一会儿,还有点忐忑,便叫来王木德商量。结果装饰过半的主席台,被剃成光头,一排音箱挪到教学楼前,主场地就是楼前的空地。刘国瑾让给楼顶放把椅子,那里视野最好,他对王木德和秦鹏说,我在那儿检阅你们。
学校上空飘起的彩色大气球,成了唯一的装饰品,10个气球寓意十全十美。刘国瑾十分赞赏。气球下面悬挂着30米长的大红布,写着一米见方的白字大标语。10条标语口号,刘国瑾都推敲过,字字正能量:
1.贯彻消防法规,构建平安社会
2.全民消防,生命至上
3.落实政府部门消防责任,筑牢社会消防安全“防火墙”
4.健全消防技能培训体系,提高全民消防安全意识
5.依法实施消防监督,落实持证上岗制度
6.努力培养优秀消防技能人才,大力弘扬新时期工匠精神
7.学消防技能,保持证上岗,谱安全乐章,创和谐家园
……
参加闹红火的教职工和学员按照各处室的要求,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广发朋友圈,还要求亲朋好友转发。
上午十点整,活动隆重开场,和着风儿和大红标语飘荡的《今天是个好日子》歌声唱到半截时,戛然而止。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都以为音响出了毛病或是停电了。有人开始起哄,尖叫声、口哨声、鼓倒掌声,此起彼伏。不管怎么起哄,音箱就是不响。就在大家东瞅瞅西看看时,音响突然亮起一嗓子:“开封府升堂”。一阵雄壮威武后,歌声又满校飘荡:
开封有个包青天,
铁面无私辨忠奸,
英雄豪杰来相助,
王朝马汉在两边!
随着演唱声,大楼转角处打出一横幅标语,“公正廉明”。横幅标语下面由食堂大师傅们扮演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盛装登场。亮相好一会儿,主人公还迟迟不露面,大家又议论纷纷,以为又哪出错了。这时音响里突起呀呀呀一阵大叫,天上飞来一物,随着消防滑绳,一个黑脸长须,头戴加宽帽翅乌纱帽,身着蟒龙黑袍服,腰系玉带,双手紧握朝笏板,脚穿大红云头朝靴的包公降临人间,是梁三友扮演的。梁三友来学校前在蛇城市晋剧团混过半年,掌握了点皮毛。他身体横向移动。跟在他后面扮演展昭的刘亮悄悄地把早就预谋的一张女明星海报竖在包公头顶上。梁三友看到大家冲他哄笑,得到鼓励后愈加起劲,云步、蹉步、虎步、醉步、熊步、风步,一个绝活嵌着一个绝活。
唱一段!
唱一段啊!
观众嫌不过瘾,拍手叫喊。
唱一段!
来一个!
来一个!
唱一段!
起哄的竟然还有金春莲,她在后面候场。
梁三友仰头看向楼顶,刘国瑾正为他鼓掌呢。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
跟在包公后面的节目是办公室的大头娃娃表演,金春莲头戴大头面具,手举拂尘与鸡毛掸子,扮演玉女。小薛洁手执宝剑与打将鞭,扮演金童。赵翔副主任戴了个猪八戒大头娃娃面具,身上衣服没换,仍是西装革履,虽然一路转圈圈小跑,但表演得起劲。秦鹏急得满头大汗,大声喊着点拨:活泼些,活泼些!
一通鼓声雄浑,锣声惊天,铙锵锵,钹镲镲,紧跟着优美的二胡声响起。武知足单手二胡演奏总是能征服人心,一曲《金蛇狂舞》的昂扬旋律,欢腾气氛,让他的表演美如画。
财务处的美女们扮演红楼五金钗出场了,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但苦了教务处的八个小帅哥。这是两个处共同上演的蛇城有名的社火桌棍,一张大会议桌,两边各绑一根抬杠,账务处的美女在桌上舞姿妙曼,教务处的八个帅哥四角哼哈地抬杠子。秦鹏原想大家像电影《红高粱》中姜文几个杠子班兄弟玩玩颠轿技巧,让桌上的美女们坐坐过山车,出出洋相,却没想到八个人抬着桌子走不到三十步就有气无力了,颠轿更是难于上青天。财务处的美女早就预料到这一点,排练时她们派一位美女上桌,可到真正上场时,一下子上去了五朵金花。从入场到出场,50米的距离,五朵金花把八个妖孽男的阳刚霸气整得和脊梁一起瘫到地上。
刘亮第二次登场表演的二鬼摔跤,抓住了全场人的眼球。这个表演,从面上看是一个红色小鬼和一个绿色小鬼摔跤,其实是一个人爬着表演,背上驮着的红绿二鬼是道具,他的双手倒穿着两只鞋子,看上去像是人脚,和对面的双脚形成对峙。表演者趴下时,捆在背上的一对小鬼就忽地直立起来,一出蛇城传统的社火“二鬼摔跤”,就在观众的期待中开场了。刘亮在道具的隐藏下,双手双脚模拟二鬼摔跤的动作,一会儿抡,一会儿转,又是滚,又是翻,还夹带着摔、扫、踢等套路表演,逼真滑稽,麻利潇洒,观众拼命地鼓掌加油。
金春莲扮演过玉女,卸了装,来到楼顶,手托女儿墙,陪着校长看红火。
红火结束时,梁三友拉出四五箱烟花鞭炮。
金春莲叫道:这个梁三友又要闹事。
刘国瑾说:让他们玩去吧。
16
老站长在老蛇城饭店请客,20道本帮顶级菜品一个不落,酒是20年前收藏的53度的玻璃瓶装汾酒。据汾酒厂的人说,这个酒是特制酒,内部叫口粮酒,年年都是成本价销售,以报答那些对汾酒不离不弃的酒仙酒鬼们。
刘国瑾听从老站长的吩咐,穿身浅蓝色休闲服,提前一个小时赶到。他推开门,看见红地毯上站着西装革履的仇振山正在欣赏墙上一幅八大山人仿倪云林山水立轴水墨纸本画,愣了一下,看门边上的标牌:崛围山。正要进去,脑后响起老站长的笑声,右肩头出现老站长的左手,轻轻地拍他两下,右手迎着早早伸出双手的仇振山。他们来到沙发前,老站长示意刘国瑾在左手的单人沙发坐下,自己直接坐双人沙发,又拍拍沙发,让仇振山坐旁边。仇振山掏出一袋龙井茶,吩咐服务员泡上。老站长说:今天我请客,就喝我的茶。老战友送的,他在老家开了个茶厂,生产药茶,以黄芪为主要原料,不但补气升阳,提高免疫力,还抵抗病毒,预防肿瘤。当然,它明摆着没有龙井茶有档次,也没有龙井茶好喝,但有情有义在里头,别具风味。
仇振山把手中的龙井茶放到茶几上,说:我肯定喝老站长的茶。老站长啊,你可要多请我们吃饭噢。
老站长开玩笑说:只要仇校长舍得时间。
仇振山说:你请客,我买单。
还轮不上你呢。刘国瑾说。
老站长瞟了一下刘国瑾,身子倾向仇振山:前天我去纪委看我的老战友,碰上你的战友符量了。
刘国瑾心一阵猛跳,马上明白老站长让他提前一个小时来的用意。
符量啊,你有什么事需要他,尽管说。仇振山说,他刚当上主任。
老站长说:我见他忙着,没好意思打扰他。
老站长又扭头对刘国瑾说,调查国兴的组长就是符量,我和他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又对仇振山说,只可惜,那时候我不知道符量是你战友。要不然,有你仇校长在,继军恐怕能渡过一劫,可惜了。
仇振山说:符量这家伙,天生就黑,在新兵连,大家就叫他黑老包。他当我们排长时,经常把我这个一班班长收拾得像地瓜干。
酒桌上,刘国瑾的眼一刻不离仇振山,越看越觉得陈馨那封举报信的幕后操纵者就是他,好像如果世上没有他,举报事件就不会发生。他故意找茬。吃菜时,仇振山先于老站长举起筷子夹菜,他说仇校长没礼貌;碰杯喝酒,老站长没喝,仇振山先喝,他说必须是老站长先喝,你仇振山的嘴才能挨杯子,这叫礼数。刘国瑾说,我们中国人最讲礼仪的,什么是礼仪?礼仪礼仪,礼和仪必须在一起。仇校长你身处高位多年,怎么越活越不懂礼了?
仇振山说:你还让不让人吃饭?
刘国瑾说:我不过是想让你吃饭时,能对得起你校长的身份。
仇振山说:你下面是不是还要要求我右手拿筷子?
仇校长就是仇校长,有先见之明。你说得不错,出门有礼;走路也有礼,吃饭有礼,用筷子当然也有礼。我记得小时候,我左手一拿起筷子,我爸手中的筷子就过来了,敲得我左手死疼,只好换右手拿筷子。到了学校,写字用左手也不允许,老师逼着我改用右手。你仇校长是校长,你说左手用筷子吃饭,合礼吗?
仇振山说:美国人左撇子特别多。
刘国瑾说:可你是黄皮肤、黑眼睛啊。
老站长打断刘国瑾的高谈阔论,说:礼也要讲,但不能耽误了喝酒。
三轮过后,自由行动。刘国瑾打了鸡血似的把大笑不停地往外输送,动作夸张地和竞争对手们勾肩搭背,三番五次邀请仇振山来校指导工作,还怂恿大家一个劲地给世间罕有的职业教育家仇振山敬酒,一杯情,二杯意,三杯才是好兄弟。一杯干,二杯敬,三杯喝出真感情。酒席过半,刘国瑾的筷子没亲热过一个菜品,他最爱的佛跳墙也原封未动。老站长用下巴示意他快吃点。后来对梁三友讲,他看见仇振山就饱了,哪来的胃口,倒是酒喝下三壶。仇振山喝了六壶,上了两次洗手间。
老站长叫过刘国瑾去,小声警告:别闹过头了。
刘国瑾大笑道:老站长今天你请客,我们高兴,一定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仇振山早看出刘国瑾一个劲地把火苗往自己头上引,在刘国瑾又端着酒要敬他时,他郑重地说:刘校长啊,咱哥俩豪华一个。
刘国瑾说:一杯金,二杯银,三杯喝个聚宝盆。咱俩连敬老站长三杯如何?
仇振山说:我没问题。
刘国瑾说:先干为敬!
说着,就要把酒往嘴里倒,仇振山拦住说:你刚才还扫兴我不懂礼仪,你咋也开始乱规矩了?
刘国瑾说:礼者,天之经,地之义,人之行。天经地义,是天地给人规定的。违反了礼,那当然就要遭到惩罚。我刘国瑾酒后失礼了,同意仇站长的话,人的行为必须符合礼的规范。老站长你先喝,你抿一口,意思意思就行,我和仇校长干了。
刘国瑾和仇振山各干了三杯。
老站长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刘国瑾拿过大众技工学校李俊林校长面前的打火机,给老站长点着烟。又从老站长的烟盒里抽出一支,跑向仇振山,把香烟塞进嘴里,拿打火机给点着。仇振山笑呵呵地把烟雾喷到空中,向刘国瑾致意。
刘国瑾伏在仇振山肩膀上,咬着耳朵问:你是幕后指使者吗?
仇振山扭头笑着说:你真是火眼金睛啊,想咋的?
刘国瑾没想到仇振山这么轻松就认账了。
仇振山笑声放大了一倍,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这次举报,老子憋了整整一年,不相信吗?老子把举报的内容在这里再复述一遍。举报的第一条是刘国瑾向交控投资董事长他的老战友王林泉行贿100万。第二条是刘国瑾向桃花集团董事长他的老乡张新平行贿30万元。对不对?第三条呢,刘国瑾向蛇煤集团董事长鞥三利行贿50万。没错吧?第四条啊,刘国瑾还向蛇城煤电工会主席冯秋利行贿,数目是28万,有没有出入?
早知道你个王八蛋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刘国瑾大嘴猛地一张:老子咬死你!
咬不死老子,你他妈的就是个狗日的!仇振山一把将椅子推倒在地,把脖子送到刘国瑾嘴边,咬啊咬啊,给你咬啊!
李俊林是看热闹的不怕事闹大,老站长一直给他使眼色,只好冲过去分开两人。
老站长手指点了一圈,说:看看你们这些校长,平时一个个都像龙胎凤种,道貌岸然,牛皮哄哄,这才灌了二两猫尿,就猪八戒现原形了。坐下,都给我统统坐下!
刘国瑾把脖子歪得像拐杖。
仇振山被李俊林按回扶起来的座椅上。
老站长缓和一下口气,说:刘校长呀,有人举报你,你应当高兴,说明你干得好啊,大街上的乞丐咋没人举报呢?
李俊林说:其实我们办学也是经济问题,就像赌博,有人赢就有人输。团结友爱是愿景,相互为敌才是常态。
坐在那里一直置身事外的李鑫平吭吭两声,站起来一边点烟一边说:一将成功万骨枯啊,刘邦成功了,项羽就必须失败,项羽如果不想死,他肯定要报仇。他只有打败刘邦,才能成功。咱们蛇城区区380万人,蛋糕比半个屁股大一点,你刘校长把一个屁股独占了,我们去哪找屁股啊?
刘国瑾张嘴要说话,老站长一抬手,把他的嘴封上了。
李鑫平把头扭向老站长:不瞒老站长您啊,我还真的好多次有心思举报刘校长,这些年他把我们弟兄们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他吃肉也得给弟兄们留点汤吧?我只是苦于手中没有找到一棍子能把他打得趴下的证据。刘校长,我想举报而没举报你,就冲着这一点,小弟这杯酒你也必须喝了,就当是小弟出了一口恶气。大家说,对不对?
对!喝!异口同声。
刘国瑾是在第二天下午第二节课上了一半时才从酒缸里探出头的,他见梁三友张口第一句话就是第109次发誓:坚决戒酒!还指示梁三友把酒柜里的酒一瓶不剩地全扔到郝副局长大众车后备箱去。郝副局长太不经念叨,不等刘国瑾话音落地,就从手机里跑来了,让刘国瑾猜他在哪儿。刘国瑾说了几个地方都没猜对,郝副局长说,我在你老家啊。刘国瑾说,我老家又不能帮你换顶大乌纱帽。郝副局长说,我随省城考古调查队在五老峰一带搞石窟调查,你们河东果然文化沉淀丰厚。不等刘国瑾问,郝副局长就打开了闸门,连赞带吹地说了一大堆。说是五老峰有十多个佛龛,六处摩崖造像,三处摩崖石刻,你猜猜摩崖石刻是谁的?一个是傅山的,一个是景梅九的,还有你老老爷的一个。傅山的年代不详,待考,你老老爷和景梅九的应该是上世纪初留下来的。刘国瑾没想到老老爷和享有“南章(太炎)北景(梅九)”盛誉的景梅九还有交集,他恳请郝副局长帮他搞一份拓片。
郝副局长告诉他,当地文联主席安排的传拓专家正在路上。
刘国瑾问:他水平如何?
郝副局长说:人家是专家,蒲坂传拓技艺传承人,是有名气的收藏家、金石家。我百度了一下,这位先生藏品丰富,造像、碑志、砖瓦陶文,拓本有三千种之巨。不仅富藏,还善考据,《荣宝斋》《书法丛刊》等杂志都有他的论文刊出。说完了问,你来不来?
去去去,一定去,一定去。刘国瑾放下电话问梁三友,陈馨呢?
三天没露面了,梁三友笑着说,你快戒色吧。
刘国瑾斜他一眼:你想叫我醉驾。
梁三友说:陈馨只会让你坐哈雷,皮包铁,说不定哪天就翻到沟里。
17
陈馨的干女儿欣欣过12岁,她向王木德副校长请了一天假。在蛇城,孩子12岁生日叫开锁,是给年至12岁的孩子打开智慧的锁链,从幼年的蒙昧中解脱出来,实际上是一种精神启蒙活动。如今12岁开锁生日宴,不仅流行,豪华攀比的程度,堪比结婚宴。上个星期欣欣的同学过12岁,摆了12桌,每桌3333元,欣欣妈为挣回面子,立马提高档次,10桌改为20桌,每桌6666元,邀请全班同学参加,还有30分钟的典礼,9名摄影师。陈馨为了让干女儿倍有面子,特意打电话让4位女友一起来凑热闹,其中就有那位高鼻梁混血儿。
刘国瑾刚从外面回来,在学校没看见陈馨,就问梁三友。
梁三友说:上了天。乘坐的是天问一号。
你嘴巴能不能积点德?
人家这是关心你呀,怕这个困扰了男人五千年的简单问题,薅秃了你的头发。
陈馨和干女儿的母亲不仅是闺蜜,还是干女儿的救命恩人。那年闺蜜住进妇产科,羊水破了,阵痛收缩,可宝宝就是赖在里面不出来。陈馨来了,她找闺蜜在医院内科当大夫的大姑子。大姑子也没办法,小两口坚持要顺产。
陈馨说:孩子在阴道里夹三天了,还等狗屁自然分娩。我做主,马上剖宫产。
大姑子说:我弟媳妇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天塌下来我顶着,陈馨果断地说。她指着鼻子,把闺蜜老公骂成一头猪,抓起他的手,逼他签字画押。剖腹出来的女儿,头被拉成西葫芦,足有一尺长,三岁后才恢复正常。闺蜜很感激她,非要让女儿认她做干妈。那天晚上,看着闺蜜从手术室出来,陈馨松了一口气,就开车回家,半路上接到爸爸自杀的噩耗。两个人几乎是同一个时间,闺蜜哭着说我女儿就是你爸转生的,干女儿生日也是她爸的祭日。闺蜜一打电话给女儿过生日,她就想起了她爸,眼泪就夺眶而出,想痛哭一场。有一年她对闺蜜说,干女儿再过生日别告诉她了,但告诉不告诉都一样。每年这天,她都要给干女儿过生日,过完生日回到家,坐在客厅,点上蜡烛,给爸爸过祭日,和墙上的爸爸聊上半天。
她看着爸,听着爸一声一声叫自己小名:然然,然然,然然,泪珠就哗哗落下。
爸爸在这个家最后一次这样叫她,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天爸爸满脸红光地对她说,然然,买别墅的钱只差30万了,爸年底一定能凑齐。
每当她想起爸爸,额头就会冒出一层汗珠。
这是爸爸死的那年落下的病根。
不不不,小时候那次装神弄鬼,大冷的天,头上也冒出过汗珠。
那年春节她跟着爸妈回到涑水河老家,初二那天,按风俗奶奶要回娘家,妈妈不愿去,爸爸陪奶奶去,让她在家陪妈妈。她想去奶奶的娘家,那里有她喜欢的黑狗。爸哄她,等她长大了再带她去。她不肯,一直哭,实际上是干号,并无眼泪。她趁大人不注意时,偷偷低下头,把唾沫抹到眼睛上。不管她咋哭,妈妈就是不允许她去,突然她干号的风筝断了线,人咚的一声仰面倒地。全家人吓坏了,爸掐人中,妈灌白水,奶奶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实在没招了,就盛一碗水立柱,就是拿三根筷子竖在碗中,嘴里挨个叫着逝去的先人的名字,叫到哪个先人的名字时筷子在水中立住不倒了,就是那个先人在作祟,就端着水叫着先人的名字,连水带先人一起泼到门外的巷子里。折腾了一顿饭工夫,她仍在昏迷中。实际上她是装的,是想要挟大人。爸爸抱起她就要去镇医院。那时候奶奶家别说汽车,连辆自行车都没有,爸爸就抱着她沿着土路跑。医院在十里外,她记得很清楚,不知是爸的眼泪还是汗水,滴滴答答,雨滴般落在她脸上。她多次睁开眼缝,穿过睫毛看爸的下巴,爸的下巴倔强地上翘着,像雨中房檐的瓦,那雨水就顺着瓦哗哗着,把她的肚皮淋湿一片。她心疼爸,怕爸累坏了,几次想把眼睁大,吼喊一声爸,可又怕一醒来,让她待在家里陪妈妈,不让她去老舅家了。她想跟着爸去老舅家,想摸摸那黑狗绒绒的毛。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速度越来越慢了,脚步开始凌乱起来。她装不下去了,大叫一声爸。爸劲一松,一屁股坐在路上。爸哇地哭了,说你吓死爸了。她搂住爸的脖子,承认自己不该装昏。爸一听,把她从怀里往外一扔,她被摔在路壕里。没等她反应过来,爸已大步流星径自走了,不论她在后面如何吼喊,爸都不回头。慢慢地,她看不见爸的后背了。这回她真的怕了,她以为爸不要她了,嘶叫着哭了,向爸消失的方向追去。她跑着,嘴里喊着爸,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土。这回她是真的昏过去了,等她醒来已在爸的怀里,爸的泪水给她洗面,爸不停地向她道歉,还发誓要送她一座白雪公主一样的宫殿。从幼儿园出来上了小学,她才知道,迪士尼童话中的白雪公主住的宫殿不是公主住的。
爸的嘴巴是金属锻造的,她是这样和爸开玩笑的。爸说他的腰也是金属的,只是柔性更好,必要时能够弯下去。她从小就见识了爸柔性的腰,那是在妈的面前,柔软得像面条似的。
往事如昨。
她喘不上气来。
干女儿12岁生日宴上,高鼻梁问她计划进行得怎样了,她竟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回答,思索了一会儿,才把事情大致讲了一下。
高鼻梁说:刘国瑾的魅力让你忘记了初心。
她嘴硬:只是恰巧碰上我的空白期。
你是不是真爱上他了?
我也不想这样,但这个臭男人住进了我心里。
宴会进程过半,陈馨有点累,和闺蜜打了个招呼就悄悄回家了。在床上躺了片刻,缓过精神,她就爬起来,系上围裙,进厨房,开冰箱,拿出泡在水里的豆腐和一个保鲜袋,袋里装有葱姜蒜,又从冰箱深处拿出一个玻璃方瓶,里面是用棉籽油泡的猪油。媒体说棉籽油致癌,她不管这些,要的就是爸爸的味。她和爸爸一起将豆腐切成四方块,接着焯水、控水,再热油,炒香葱姜蒜,然后加水倒入豆腐一起煮,最后勾芡、码盘,端上斑驳的吧台,又摆出两双筷子、两只酒杯。
她从枕头下取出“二龙戏凤”玉牌,放在爸爸的位置。
酒杯中有个红太阳,恰似5年前的红月亮。
她和爸碰杯,将月亮吞进肚子里。
忽然她想起高鼻梁前些日子对她说的,要在她爸的祭日之夜送她一件新颖的礼物,便打电话过去。高鼻梁说天还亮着呢。
黑夜刚把白天挤走,高鼻梁的微信就进来。
陈馨打开微信,按照指引登陆元宇宙。高鼻梁一直在研究区块链,并在以太坊“挖矿”。高鼻梁给陈馨设计了一场数字祭日派对,请父亲陈登第以一个3D角色出现,搂抱女儿,祝福女儿,并和女儿一起喝酒,给女儿讲童话故事,陪女儿游览白雪公主住的宫殿。
3D形象的父亲胸前挂着“二龙戏凤”玉牌,陈馨这才想起她曾让高鼻梁帮她留意玉牌的另一块,她要找到爸爸的那位生死之交。
18
刘国瑾七天后才见到陈馨,陈馨说她吃了几天素,要吃肉,俩人就来到南内环市委党校旁的朝天门酒家。都喝了点酒。他本不想喝,陈馨却要喝,也非让他陪不可,他只好喝了。出来时,陈馨看着刘国瑾说:羊肉牛肉吃了,你的肉还没吃,我要人与人的连结。
刘国瑾答应:晚上。
现在去哪?
回学校。
刘国瑾打电话叫代驾。陈馨说:我来开。
刘国瑾说:咱们不能犯低级错误。
陈馨说:走冶峪河。
陈馨前两天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冶峪河道路快速化改造工程已经完工了。冶峪河是季节性河流,现在正处于干枯期。
昨天才通车,今天肯定没交警。陈馨说着,从刘国瑾裤口袋里掏出钥匙,进车点火。见刘国瑾还在犹豫,便摇下车窗说,你不走我就走了。故意把车往前开了几米。刘国瑾只好坐进车中。陈馨一脚油门从南内环街直上滨河西路,过唐风桥右拐就进入冶峪河快速路,新铺的柏油路像条黑丝带,直飘上西山。一路上看不见个车影子。陈馨脚稍一用力,车速就飚到120迈,路边的游园绿地各色花木一闪而过。
西斜的阳光晃得眼花,刘国瑾坐在副驾驶座上,欠身放下两个遮阳板。
啪啪啪,几颗豆大的雨滴在挡风玻璃上开花,接着密集地泼下来。刮雨器急速启动,可雨来得太突然,刮雨器都忙不过来了。
太阳下的大雨。陈馨看着眼前的情境,想起前些日子她和高鼻梁驾车去天龙山玩网红桥,大致也是这个时间点,汽车刚爬到桥顶,也出现了这种明晃晃的阳光里大雨倾盆的景象。
当时,高鼻梁冒出一句:你是雨,他是太阳。
她不解,问啥意思。
高鼻梁停顿了一下,说:雨有停息的时候,太阳却永远在天上。
她还是没明白高鼻梁的意思。
高鼻梁继续说:在你眼里,他已成了太阳,你复仇的雨快被蒸发干了。
我的雨积攒在我心里。
心也有被融化的时候。
我的心是碳纤维做的,3-D结构,比钢还结实。
日久生情,情是世界上最强的融化剂。
我是地球。
地球上所有物质都能被太阳汽化、电离。
我是太阳。
太阳本身就是熔化了的,它就是一个气态的虚胖子,是气态的星球。
无药可救了?
陈馨像是被电击了一般,全身麻木,一时语塞。
她缓缓刹住车,停靠在路边,和高鼻梁换了座位,让高鼻梁开。直到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她没吭一声。
这晚她失眠了,努力看着墙上的爸爸,在心里仇恨刘国瑾。她发现,复仇这个东西在她心里已不是固态,也不是液态,还不是气态,成了等离子态。也就是说,她对它的控制力正在一步步丧失。她额头冒出一层汗珠。
一辆五菱货车在后面拼命按喇叭,要超车。陈馨忙向右轻打方向盘,让出道来。
四条米其林轮胎在冶峪河快速路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向神堂沟行驶。
陈馨有点憋闷,打开音响:
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
山谷的风它陪着我哭泣
你的驼铃声仿佛还在我耳边响起
告诉我你曾来过这里
我酿的酒喝不醉我自己
你唱的歌却让我一醉不起
我愿意陪你翻过雪山穿越戈壁
可你不辞而别还断绝了所有的消息
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
……
一个关于牧羊人与养蜂女凄美的爱情故事。情感丰富,如泣如诉,在优美的旋律中,陈馨眼里含泪。
她扭头看刘国瑾,他像个婴儿睡在摇篮里,晃悠晃悠地睡着了。
毡房外又有驼铃声声响起
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
再没人能唱出像你那样动人的歌曲
再没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让我难忘记
……
直直看着前方的陈馨感到安放在心灵深处那个塑成固态的东西突然跳到嗓子眼。她眼一闭牙一咬,一把将方向盘往左打死,奥迪车头猛地撞向花岗岩栏杆。但她马上又后悔了,想把方向盘向右打,可已经来不及,从恒山深处运来的花岗岩新栏杆被撞飞上了天。奥迪在空中也像子弹飞行了一会儿,才在一片石头雨中咚地一声砸到河中,向前一拱,与河堤狠狠一吻。砰!砰!气囊爆开,一股混杂着刺鼻烧焦味道的硝酸铵气体充满车厢。
刘国瑾从梦中惊醒,他转过满是血的脸问陈馨:咋了?
掉河里了。陈馨在气囊后面平静地回答。
刘国瑾迅速向车窗外扫了一眼,又回头问陈馨:你没事吧?
陈馨活动活动胳膊腿:我咋没死呀?
你命硬,阎王爷不敢收。刘国瑾竟然笑出声来。
陈馨问:你呢?
刘国瑾抹抹脸上的血,活动活动身子:挺全活的。
陈馨想打开车门,但车门严重变形,哪里推得动。刘国瑾解开安全带,全力撞开右侧车门,又扭身帮陈馨从副驾驶座这边爬出来。
俩人都是轻伤,陈馨把披在脸前的头发向后撩去,从包里拿出手纸,替刘国瑾止住鼻血,又掏出湿纸巾,帮刘国瑾擦脸上的血。
刘国瑾说:你挺淡定的。
陈馨说:我爸脸上的血就是我擦的。
刘国瑾看看严重变形的车头,问:路那么宽,咋开到河里了?
陈馨说:雨天路滑嘛。
刘国瑾抬头看看太阳,雨不知啥时候停了。
陈馨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西山,竭力表现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刘国瑾掏出手机打给梁三友,告诉他奥迪开进峪河里了,又说他和陈馨都喝了点酒,让梁三友立马立刻立即赶过来。
梁三友急问:人没事吧?
有事还能给你打电话?
梁三友又问:不会是狐狸精开的车吧?
多嘴,我开的。
梁三友说:你发个共享位置,我马上就到。
刘国瑾装起手机,搓搓发木的脸颊,按按太阳穴,看到陈馨还在发愣,便靠近两步,把手放到她肩上,轻轻拍了拍。陈馨没看他,他的手又顺势移到脖子上,白细的脖颈绷得槽钢一样冷硬,想必是对事故的反应。他帮她揉一揉,让她放松。
他轻轻说:咱俩得走,不能在现场逗留。
陈馨没有反应。
刘国瑾便搂住她,她的背部能感到对方心脏跳动。
陈馨感到自己像木偶,狐狸眼睁着,任由他拥着推着向河边挪动。
河岸有两米多高,刘国瑾从后面抱着陈馨,先爬上车头,再举起来。陈馨的手够不到堤沿,只好找石缝抠住,刘国瑾再倒手托住她的屁股,使劲往上一举。陈馨却喊叫把她放下,说汽车钥匙还在她口袋里呢。刘国瑾让她爬上去再说,陈馨便一个引体向上,来到岸上。她回身,一手抱住栏杆探下身,够刘国瑾的手,把他拉上来。
刘国瑾向陈馨要过车钥匙。
不到10分钟,王木德开着车就到了。
梁三友从车上下来,接住校长抛过来的车钥匙。
刘国瑾和陈馨上了王木德的车,离开现场。
梁三友看看四周没有摄像头,翻过栏杆跳进河里,绕车查看一圈,打电话报了案。
19
透明胶带把他捆扎成粽子,平放在案板上,只有眼、鼻、口能自由活动。天花板内镶嵌的8个射灯晃得他眼花,操作台上方的LED照明灯像刚从冰箱取出的冰块。抽油烟机上的灯不亮,不知是没电还是坏了。大冬天窗户敞开着,白色的冷气刀片一样乱舞。
王琼没穿绿色手术衣,穿着一身CoCo.Dizse轻奢品牌的春夏新款白色连体裤套装。她将一把红色消防大剪刀故意拎得高高的,让他看真切,重重地往他两腿间一放。那只草丛里早就打哆嗦的鸟,一脸发黑,像乌龟缩回到肚子里。
厨房不缺少欢乐,王琼和大多数医生一样,在封闭的手术室里爱讲段子,荤的素的都讲。
王琼手指在刘国瑾肚皮上划着圈,随口就来了一个段子。说前天早上开晨会,她主持,副主任讲一起医疗纠纷,讲得动魄惊心,寒毛直竖。有两个医生凑在一起看手机,突然笑得旁若无人。她气不打一处来,耐住性子问,啥事这么开心了?其中一个抬头回答,我们聊产业呢。她问,啥产业比人命关天还吸引人?拿出来和大家分享分享。另一个拿起手机,大声地念起来:与情人睡是发展优势产业,与寡妇睡是盘活闲置资产,与小姐睡是促进妇女再就业,与女同事睡是用好地域资源优势,与女上级睡是推动产业升级……
刘国瑾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琼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手中的消防大剪刀一起一落,敲得他捂住裤裆叫,半天倒不上气来。
你在学校发展的是什么产业?王琼冷笑道。
他赶紧回答,消防培训是公益产业。
你的优势产业有几个?
一个也没有。
还嘴硬。
我哪敢啊,谁不知道你是有名的王一刀。
你还知道你老婆姓王?
刘国瑾慌里慌忙去保护鸟,手却捂到一本书,拿起一看,是睡前看的《消防管理员国家标准(草案)》。
他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小茶几上的花瓶换成了达摩栀子盆景,是结婚十周年时他和王琼一起到迎泽公园南门旁的花卉市场买的,原来放在阳台上,不知啥时候跑到了客厅。过了应景的5月,达摩栀子没了洁白香喷喷的花,只剩下圆钝钝的叶,还有直立立的果。
他感到口干,大茶几上的水杯是空的,水杯旁是他的华为手机P40pro,处在沉默状态。电视墙上的电视也不见了,挂着一幅画,是量公写的梅花,还有一幅画,也是量公的,是桃花。量公的梅花和桃花,单纯之极,简练之极,孤零零的三两朵,被狠心地放置在一个虚空里。
昨晚,他本想好好表现一下,光屁股被老婆赶出卧室。
王琼的低吼如手术刀:滚!
刘国瑾去客房。王琼在红木床上睡,迟迟无法入眠。她静静等待梦的光临,害怕干瞪眼到天亮。自从证实丈夫出轨,王琼多次体验到失眠的可怕和无助。作为医生,她清楚自己没啥大病,就是精神状态不佳,情绪易怒,身体疲惫,眼睛疼,没力气,还怕冷。她的身体进入亚健康状态。她不想靠药物治疗,也不想依赖治疗工具。她听睡眠音乐,听喜马拉雅,听赵本山小品,听郭德纲相声,最后开始数羊,但结果还是没结果。
滚到客房的刘国瑾侧身看着窗帘布渗进来的微光,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在花田里犯了错,试图推开岁月的门,寻找旧梦的足迹,却发现近在咫尺。王琼的鹅蛋脸出现在他眼前竟是模糊的,而陈馨的狐狸眼却清晰得堪比Vice报道的那张摄于勃朗峰的全景照片,像素3650亿,数据46TB。46TB等于4.6万GB。他办公室的苹果电脑硬盘才1TB,华为的MateBook X Pro电脑也就选配4TB的固态硬盘。他恐慌得手压住胸口,不让心像野马一样狂奔。他痛恨自己真的成了身在曹营心在汉。他知道这趟浑水趟到现在,粘满全身的污泥只能自己洗。他集中心思,试图回到曹营,可他没有做到,狐狸眼攥住他脑内的海马不松手。
也不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当他想知道时间看手表时,才意识到手表脱下来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他只好摸到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六点整。他呼地坐起,脚在地板上寻着拖鞋,然后趿拉着进厨房准备早餐。多年的夫妻,在他意识里,以王琼的情商和智商,无须多言,一顿饭就能解读出他的爱意。爱在温暖氤氲的厨房里日久弥坚,就像天冷时主动给她披上一件衣服,逛街时帮她拎拎皮包。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记忆中,他觉得好像自从和陈馨暧昧后,就没亲手给老婆做过打卤面。他的鼻尖渗出一层冷汗珠。厨柜上下里外翻了个遍,也凑不齐做打卤面的食材。他只好带着浓浓的歉意,提着保温食盒,出门去买早餐,还叮嘱自己记住抽空多买点做打卤面的食材回来。蛇城人一般不做早餐,特别是年轻人,擦把脸直接去早餐摊吃老豆腐。他记得上小学时,爸在蛇城最北面的蛇钢上班,妈在蛇城最南面的山纺上班,北一个,南一个,可怜的一点休息时间,相互够不着。他睁开眼时,家里就剩下他了,他便背上书包,从桌子上拿起爸妈上班前放的五毛钱,到街上来一碗老豆腐一根油条。蛇城的豆腐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一碗豆腐脑,必定要加一勺类似粉汤的“调和”。不过他记得小时候的豆腐脑和粉汤各是各的,都是一碗三毛钱,油条一根两毛钱。吃早餐的人,要么是豆腐脑加油条,要么是粉汤加油条。后来就有聪明人觉得豆腐脑和粉汤价格一样,干脆就来半碗豆腐脑再加半碗粉汤,反正是一碗的钱,但却是两样食物,一分钱不多掏,碗里却丰富了。时至今日,豆腐脑加粉汤成了绝配,也成蛇城的经典。一碗老豆腐,浇上黑红黑红的粉汤,舀半勺油辣子,撩两撮韭菜花,配一根油条,趁着刚出锅的热呼劲,吃得山呼海啸。
王琼和好多医生一样有洁癖,不碰街边的小吃,她曾在同事前炫耀,还有什么比早晨一睁眼,老公就端着一碗打卤面在床前伺候着更舒坦呢。
刘国瑾开车到香港排档买了两份早餐回来,敲了两次门里面都没应答,知道王琼的气还憋在肚子里,再热的脸贴着的还是冷屁股。他告诫自己,急不得,慢慢来,便坐下来,吃了自个儿那一份,把老婆那份用盆扣住,然后挑了一身西装穿,开着车上滨河西路,再拐南中环,在冶峪高速口掉头,沿小路弯曲到神堂沟,把奥迪停到楼前。
梁三友已恭候多时,小跑着迎上来,拉开车门,虚扶着校长下车,目送校长进了大楼,然后把车停在校长车专用车位。
刘国瑾翻看了办公桌上的两份文件和六个请示报告,删除了一些不必要的官话和废话,修改了几处不太准确的用词,便签批了,让金春莲拿走。
他在日记本上把昨天的事补记上。
梁三友进来,沏好茶,放到老位置上,退了出去。
刘国瑾闻闻杯口的香气,稍抿了一口茶,拿起手机浏览一下学校的微信群。之后,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想心事,想王琼时陈馨挤进来,想陈馨时王琼闯进来。两个女人在他心里都占位置,相互推挤。远在加拿大的久未见面的儿子也跳进来。前些年儿子刚留学时,他和王琼还隔三岔五忙中偷闲地给儿子打个电话或视频一下,都担心儿子在那边照顾不好自己,怕饿着了,冻着了,摔着了,病了。一年过了又一年,现在即使想念,也没主动给儿子打过电话,已经习惯了不打扰儿子。他多次和王琼交流,认为只要用自己熟悉的方式生活得好好的,不生病,不给儿子添麻烦,就是对儿子最大的关心。想着想着,儿子的身后蹦出早已老掉牙的韩伯俞的故事。韩伯俞的话从儿子嘴里说出,格外令人震动:从小到大,父母打我,我都觉得很痛,哭得昏天黑地。但我内心能感受到父母打我是为了教育我。今天父母打我,我已感觉不到痛了,不是我耐打了,是父母的身体越来越弱,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我奉养父母的时间也不多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刘国瑾在办公室待不住了,他电话里给王木德交代了两句,就喊梁三友陪他去看他妈。还没出神堂沟,老站长的电话却挤进来,还是那套车轱辘话,告诫他头脑要保持绝对的冷静,别以为调查结束了就马放南山,只要陈馨还在学校,火险隐患就在。但他听得多了,心里起烦,可又不得不听,便让耳朵远离手机,让空气去听。最后他对着手机喂喂喂,叫唤信号不好,连带骂一通移动联通,把手机关掉。
他瞄了一眼专心开车的梁三友,他不光对老站长隐瞒了举报事件的真相,连梁三友也不知道内情。这次举报是刘国瑾自己导演的,是自己举报自己。虽然引火烧身,但毕竟将原子弹变成手榴弹,受点皮外伤也是赚了。他为自己一连串的点火、煽火、灭火、疏散动作点赞。别人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他已感受到刀刃的寒冷了。他自恋,但不自虐,面对黑漆漆的裹尸布,不得不果断出手。他无意中黑陈馨的手机,只是防止黑客侵犯自己,跟着一位高手学了个一二三,但没想到,就是他这么一个弱鸡黑客都可以不留痕迹地侵入他人的手机。进攻永远比防守容易,因为进攻者拥有在发动时间点上的主动权和在暗中的隐藏优势。他在陈馨手机的邮箱里看到一份举报学校贿赂招生的材料,便果断下手修改,并更换了举报对象,巧妙地将陈馨拉入战场。他将修改后的举报信通过陈馨的邮箱发给纪检部门。本来是他焦头烂额的事,变成了陈馨不得不和他一起四处救火。如果按照陈馨举报的十三个内容去查,没有两三年时间,看不到事情的尾灯,他这个老渔夫不被整死,也得被吃得剩下一副大马林鱼骨头架。他提前引爆陈馨准备好的炸弹,转移目标,直接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三下五除二结束战争。事情的发展沿着他设计好的轨迹起飞,航行,落地,一系列动作堪称完美。陈馨啊,你个狐狸眼不简单,但天外青山楼外楼,在他面前完败了,他给她点赞喝彩。后续,陈馨会不会补刀?痛锤呢?他实在想不出陈馨近些日子还会有啥新招妙招绝招。他想让心回到肚子里,心却漂浮在太空中,处于失重状态。他知道她不会死心,还会再出招的。为了提前探到她的招数,他便想再次黑她的手机,可念头刚出头,就立即掐掉了。他鄙视自己,这不是他的路数。
第二天,梁三友陪校长喝茶时,控制不住自己,又端起盆泼冷水。说陈馨就是个盲盒,她这次举报学校,下一步会扮演啥角色,唱哪出戏,咱们永远不知道。
刘国瑾不瞧梁三友一眼。
对校长这种驼鸟行为,梁三友气得恨不得给校长当场尬舞一曲。
他说急了,校长把桌子一拍:你就不能把我日哄得高兴点?
话音未落,让一校之长高兴的事就来了。
随着敲门声,刘国瑾的头从椅背上弹起来。
秦鹏进来,手中兴冲冲地扬着一本册子,是本期学员名单。秦鹏像阳光里的喜鹊,向校长报告:这期学员太牛了,有19名硕士,5名博士!
刘国瑾接过名单看完,示威地看了梁三友一眼,吼道:MyGod,这是上天的恩典!
梁三友在学员报到时,早就了解了一些信息,但故意不配合校长。他说:这些硕士博士们的父母省吃俭用,花大价钱,供他们考研读博,装满一肚子学问,是想让他们去干一番大事业的。他们来咱们学校学消防设施操作员,是埋没人才,是屈才,是栋梁当烧火棍。
刘国瑾脸上的得意瞬间冰冻,他剜了梁三友一眼,就把目光移到秦鹏脸上。他还要说什么时,刘亮闯进来了。听着刘亮气急败坏的报告,刘国瑾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他不相信大天白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会发生这种事,更不相信事件的主角竟是他培养的学校未来之星教研室主任方超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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