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勐巴拉彼岸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7051
梅钰

   影子落在前面,像跟车焊接在一起,形成牵引。起先我以为是鸟,西双版纳林木茂盛,常见孔雀、老鹰在空中飞,扇着巨大翅子,挨近地面时,黑一片天。直到光头刚一声叹息,这飞机细胳膊细腿,像火柴棍做的,方灵醒。它应该刚起飞,或要下降,飞行高度两千米以下。这句话我没说,牛皮吹了七天,嘴比腿还累。

   征求意见时,都说西双版纳风情万种,怎么着也得七天。那就七天,磨憨通老挝,打洛入缅甸,请把护照带好。来了才知疫情凶猛,边境吃紧,游客一律不准前往。空出来的时间像毒瘾,折磨人。三个人急得发疯,钻进橡树林,上到茶山,被民族村的风景吸引。傣民都热情,介绍怎么割胶、收胶、出胶,怎么采茶、制茶、泡茶,野生槟榔果生涩,要盐渍了下饭。也有不客气的,挥了竹棒撵上来,快走,快走,别给我们惹麻烦。

   光头刚叹息,活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有什么意义?

   大洪反问,活在哪儿有意义?

   最先引出这一问题的老铁离家出走已经十年。那天中午,我被一脸哀伤的铁嫂拦住,她两只胳膊乍开,努力罩住办公室的门。我不得不拉下脸训她,有事说事,不要动作,招惹他人注意。你们把他藏哪儿了?她问,两只眼如生了水泡,胀得厉害。我问谁?没有一丝预感老铁会出走。

   他只拿走了身份证,钱包还在枕头下压着,里面有一千多块。

   你知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哪儿配知道?他动不动讲意义,讲价值,我听不懂,就去问我认识的文化人,先问了小学老师,又去问中学老师。他们都说活着的意义是上课,价值也是上课。照这样说,老铁活着的意义是下矿,价值也是下矿。我跟老铁说了,还给他举例子,再高级的人也得吃饭睡觉,所以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吃饭睡觉,人的价值也是吃饭睡觉。我这话没什么不对啊,谁能不吃饭睡觉呢?可他从那时开始就不对了,经常盯住一个地方不动,我儿子问爸爸你在干什么呀?他说你来,你到这里来,从这里看进去,看到了吗?就是个破墙角,有什么可看的?昨天我去矿上找,才知道他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去了,这一个月他没上班干什么去了?

   我托朋友,查到老铁买了五月十八日去三门峡的票。我们一人捐两千,撺掇铁嫂去找,她說三门峡那么大,我去哪儿找?由他吧,累了,他会回家的。

   铁嫂等了十年。

   这期间,“意义”像秃掉的头顶,被我们一次又一次提起。

   前几天光头刚说,你们知道吗?木鱼有信了,她在西双版纳开了家民宿,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曼景轩”,两亩大的院子,一院子的花。木鱼穿上傣裙不像木鱼,像活鱼,让人想抓一把,再抓一把,一把一把接一把。

   大洪说,那还等啥,走吧。

   我说,走吧。

   盯着影子看,越看越像,越看越不像,取决于你认为它是什么。有一瞬间,它是木鱼,总在前头,让你以为迈一大步就能黏住她。一转弯,它却消失不见了。满山橡树投下阴凉影子,风吹过,油漆味跟了来,要下意识捂嘴鼻,害怕毒漆落在身上。倘由飞机俯瞰,山、路、车、树在同一水平面,人隐匿车内,是小黑点内的更小黑点,忽略不计。

   车转弯,影子消失了。

  

   木鱼离开的原因五花八门,比较贴近实际的是,她肚皮撑开八条纹,快裂了。她在流产床上订的机票,做完了提起裤子就走。

   惦记木鱼的人,约等于拥有她诗集的人。没有书号,薄薄一册,只送了二十一本。二十一个人捧着诗集往里钻,有二十一种情绪,二十一种解读。最权威的说法是:木鱼的字如刀片,读一句被剐一回,先疼,再酸,最后是甜。这话是大胡子教授说的,我认识他十三年,灰白头发连着灰白胡子,从来没变过样。

   那时木鱼刚离开,大胡子盖棺定论,语气和语调都哀痛,就像木鱼死了。扼喉,割腕,跳楼。突破不了,忍受不了,摆脱不了,用生命追求诗歌的纯粹。我坐在旁边,看一粒米舞蹈,以它为中心,十几根胡子粘在一起,一起抖动。语言受保护,冲破桎梏时,应该会有顾忌,不该对一个鲜活的生命随意解读。“人品就是文品,滥情的好处之一是热情。它包不住,塑料钢铁不行,冰雕水泥不行,一百张面具也无能为力。你揭开她诗句的表层,一层层挖开,就会被流动的热情炙伤。”他嘴巴一动,胡子跟着动,米粒随之跳跃,像是刻意编排的歌伴舞。“啊,永远的吉卜赛女郎,不老的卡门。”不知道接吻时,会不会受影响。

   木鱼来市里前,生活在一个偏远县城,当时流行的UC论坛,至今还有她发表的文章,小女孩那一套,“我死了谁在我墓前凭吊”之类。后来我常进去,像进到荒废之地,才子佳人不见,只有一园枯草摇曳。风一吼,脑门如被剑割,后脊梁跟着崩开,五脏六腑碎裂,血也成灰肉也成灰,一地伤感。

   不瞒你们说,看见木鱼第一眼,我对她的爱达到顶点。她穿灰色萝卜裤,裤腿收缚处,露出纤细的脚踝,左右各挽一根红绳,系几只铜铃,一动就叮铃铃响起,好似一只小宠物毛茸茸的。人要俯下身,抱起,顺手一摸,听任它怀里娇羞。

   真实情形是,她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给人感觉不是进入三百人的会场,而是走进一个空房间,走向唯一一张桌子。你好,我叫木鱼,木鱼就是我。如雪地盛开的玫瑰,娇艳固然娇艳,也实在扎眼。你们不喜欢?老娘偏要这样。奇葩就是我,我就是奇葩,你奈我何?

   我怀疑她故意:

  

   我就是不想跟她们一样。

   跟她们一样有什么不好?

   又有什么好?

  

   被越来越多同性视若芥蒂、集体声讨之前,木鱼曾达到幸福的顶点,她很快就会明白,这出独角戏,只要七个月就会谢幕,而所有情绪只朝向自己。

  

   司机将我们送进“曼景轩”时,已至零点。木鱼远远招呼“这边”,自廊下转出,长发披散开,在身后飘若一条长河。引至茶台,让我们一侧围坐后,她绕过去坐于对面,烫壶、温杯、洗茶、刮沫、巡河,茶托递过来,各人一碗。

   饿了吧?她说,将嘴努努,饭菜马上就好,先喝茶。我们推托不敢,过午不茶,喝了要失眠。放心,这个助眠。灯在茶汤里一漾一漾,热气扑出来,袅袅飞,茶香诱人。三人经受不过,都端起来。

   寻找木鱼过去的痕迹,让我自惭形愧。她较八年前脱俗,凹凸得标致,腰身那里陷进去一把,让人想摸。我在桌底拧绞双手,到底没胆,抬起来。时间产生的距离,让男人女人都圣洁。

   菜是地道的版纳特色,勐海烤鸡、香茅草烤鱼、菠萝紫米饭,木鱼提一壶白酒,说傣家自酿,纯粮五十三,来,尝一尝。侧身倒酒时,鼻子跳过酒香,闻上她,软软糯糯,像玫瑰、百合、桂花和所有花香的总和,幽幽自眉间来,眼底来,足尖来,心一点一点泛远,浮浮的,痒痒的,让人毛躁。

   从头到尾,我没让木鱼知道我是“大河马”,十年前我们就在网上认识了。鬼知道,她对我毫无避讳,什么都说,包括爱上大胡子。你知道吗?他就是出现在马孔多的那块大磁铁,我像枚小铁钉,被他深深吸引。我很想告诉她,他是幻象,你越持之以恒,越接近虚妄。大胡子对待女人的态度正如其对待美酒,红白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度十三度七十二度。来者不拒没有把他归类于道德败坏,却使接近她的女人如雨后春笋,飞蛾扑火般攻克他。

   木鱼走前给我留言:

  

   人只有一个肉身,被他睡着,就不可能同时被别人睡。

   没想到他也这么俗,脑子被别人嘴巴主宰。

   赖我?想都别想!他说,笑如闪电瞬忽不见,一丝未留。

   我前后摇了两下,定住,大势已去般看他一眼。

   不,我谁也不赖!

   他斜着身子走过。狭小公寓顿然空阔,冰山压境,我被放逐。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木鱼离开三年后,大胡子败下阵来,被一个患了帕金森的女人收服,从此不再沾花惹草。她五十三岁,毫无姿色,后背阔如碾盘,脸子形似脚盆,两眼间距很宽,看人有点滑稽。

   你知道吗?光头刚问,自恃他带来的家乡味道、故人消息、所有与时间冰释前嫌的过往,会引起木鱼的注意。

   对不住,木鱼说,夜深了,你们自便。细长身子被傣裙裹紧,袅袅婷婷进到管家房。

   三人无趣,自斟自饮自话自骂,一个嫌一个碍眼,都醉了。

   次日晨起,木鱼花间端坐,一簇三角梅探出枝桠,遮一半芳华,独声音裹了花香在院里飘:车钥匙和旅行手册都在茶台,请注意安全。

   我盯过去,只有一个影子。

  

   跟着导航,我们前往勐海。光头刚说该去,我们便去。人总是这样,对生活难以确信,需要一个人,一个标准,一个提示,告诉你方向,向你展示:黑是黑白是白,灰白之间的浅灰、中灰、深灰没有固定界线,容易随心情变动。

   车在光里行走,如在空中。树木、村寨、傣民扑进眼底,如画片,单薄、轻飘,一闪而过。横在远处的山脉时而如铁,时而如玻璃,反着光,忽明忽暗制造着假象,像罩在现世的一副活套子,让人一路眩晕。

   至半路,见一行字:“西双版纳只有两个景点,一个是勐巴拉,一个是勐巴拉以外”,三人莫名激动,手舞足蹈,停车停车快停车。车子停在路边。

   一片红摇曳在视线尽头,奔过去,大片花海。花瓣朝内,像无数根手指聚拢,身体远抻,箭一样射向四方。我们拍下小视频,把自己放在花丛,不一会儿浑身发热。大洪说这不是花,是火在烧。再看,总听见火苗毕剥,声响之大,令灵魂震颤。我四处张望,想找一处蔽荫,见一人打赤脚自远处来,戴斗笠,穿黑白褐三色横纹T恤,深蓝短裤,裤管中伸出两截腿来,机器一样硬实,沾满泥。他走路外八字,双脚间距之宽,身体摇晃幅度之大,让我一下想到老铁。

   老铁初中毕业,对诗没信心。改多了,不好意思,常提山鸡、野兔、蘑菇、野菜谢师。他说矿山后面的树林子里四季有珍宝,你们想吃啥,只要应季。偶有女诗人矫情,你捕的?你杀的?他像捡到金元宝一样,炫耀得很,黑脸簇开花,是啊,是啊。

   大胡子习惯鼓励,“地下三千米,被地心的炙火燃烧”“煤一样黑亮坚硬”,鼓励老铁莫问前程,写下去就行。“一个人把身体隐入地底,连通地上与地下,光明与黑暗,宽松与束缚,本身就是诗。”“诗像一块黑炭,就在那里,你进去了,就能得到。”我們跟着鼓吹,极端苦、极端累、极端体验,就一定能写出有质感的诗。

   如是三年,诗没发表一首,钱没挣到一分,老铁终于泄气。有一晚包间设宴,他宣布以后再不写诗。凭着“关系好”,光头刚、大洪和我,当即对老铁指手画脚,“你不应该这样”“你应该那样”,老铁笑笑不反驳。后来他把指头戳到光头刚脸上,你不懂我,你认识的我,是你定义的我。你下过井吗?没有!你知道我怎么想吗?不知道!没人听他扯淡,都喝多了,哭了笑,笑了哭,闹腾了半晚上。

   出走后,老铁杳无音信,铁嫂携稚儿去报案,求你们告诉我,他到底活着死了?民警大数据查遍,三门峡以后再无信息。你想一想,他会不会去找朋友亲戚?我不知道,铁嫂嚎啕,他说他是孤儿。

   法院宣告失踪后,铁嫂再嫁。我们去喝喜酒,听她不停絮叨,老铁啥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你说他有啥不满意,要扔下老婆孩子离家出走?人一茬茬生,一茬茬老,不都这么过的吗?他有啥想不开的?

   老铁唯一被流传的一句诗,后来被许多人提起:没有故乡/没有过去/一张白纸随心涂抹。据说他还是个孩童,就变成杀人犯了。五个姐姐把指头戳在他额脑,说是你,就是你。咱们家只能有七个人,你要来,爸爸就得走。受她们哄骗,他把蝌蚪蟋蟀毛毛虫抓在手里,用三岁的乳牙噬啃,犯下无数杀生的罪。他的母亲因为生活太苦,天天唉声叹气,不得不一边用棍子打他,一边用“断根鬼”诅咒,忘了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老铁给自己设定的“孤儿”身份,和工作、家庭、儿子一起,被他抛弃。清明节的十字路口,多了一堆纸灰,铁嫂告诉儿子,画圈,写个“铁”,以保证他顺利接收。

   我记起老铁留给我的唯一记忆:脑袋微抬,双目圆睁,单拳放在桌面,另一只手覆盖其上,如同要抡起一颗老锤。那是他唯一一次“跨县”交流,被一个文学爱好者留在手机里。辗转几次后,发给我的人斩钉截铁,他的魂早被抽走了,让我点击鼠标时,莫名心慌。

   我看着男子,他扛冲锋枪一样扛着水管,沿花池周边行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所过之处,一园花愈加热烈,如泣如血。莫名地,我举起手机,拍下他的背影。

   花海旁竖一小牌:曼珠沙华,又称红色彼岸花、幽灵花、黄泉路上的花,象征生死两隔,永不相见。

  

   是夜,“曼景轩”有风来,柔柔浅浅,促使风铃于梁上空响,如吃了蜜。一地的花摇来香,稀稀碎碎,杂在一起。空气温顺。我讨厌起这不同于北方的甜、腻、湿、溏,像陷入沼泽,拔不出来,有点乱。

   我说,你为什么不肯回去?光头刚和大洪无奈相望,眼里阴翳散开一层又一层,好兄弟你别说了。

   为啥不说?我使劲拍桌,使两只酒杯跳起来,落下去。我说,你们不要以为不说就是为她好,你们想过没有,她已经三十四岁了,不结婚不找对象,没有正经工作,以后怎么办?你们替她养老?她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否定人生,不能因为一次挫折就彻底逃离,她得面对,得朝前看,朝前走。

   时间会留下谁原地踏步?木鱼说,头发垂下来,扫在桌面,被她轻轻提起两络,挽在脑后,结了个小髻。我想问问你,你为谁而活?为父母?为子女?人该为自己而活!

   这句话幽远深邃,像由天界传出,不代表某个个体,是集体宿命。她,老铁,很多个他们,与我们区分,远高于尘世,在另一个维度决绝思考。

   我想起她送给我的诗集,先放在枕边,后放在案边,最终又被新书压入柜底。来之前我翻出来,她在封面上侧脸凝视,忧郁如轻烟,一层一层卷裹,有些梦幻,更多悲伤。此刻将她与记忆对照,总疑心有诈,木鱼的躯壳里,住着另一个灵魂?

   为自己?

   我重复问道,你为自己,必须远远逃开?

   她说那倒不是,起初只是想打破,发现,重建。人都有惰性,习惯于一种秩序,会忘了别的秩序,我不想被唯一束缚。

   你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

   人不需要为自己找借口,借口是编出来给别人听的。

   所以你绝口不提大胡子?

   光头刚和大洪同时呵斥,被木鱼拦住了,让他说,也听我说,这不正是你们来的原因吗?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回来。爱人温柔体贴,名望人尽皆知,钱财尽情挥霍,诗作震惊文坛,具备其中之一时,我就会重新出现,趾高气昂。他们拿狗屎让我吞,我会用金币。现在我知道,这两样东西对喉咙而言,并无二异,都让它恶心。

   以处子之身爱上大胡子之前,我知道他滥情,但人总是自以为高尚,以为自己之所以成为自己,是女娲精心制作的那一个而非绳索随意蘸出的那一点泥,是上苍神圣的注笔,冥冥中的安排。我认定,他之所以滥情是因为没有遇到专情的人。只有专情才能回馈专情,我对他足够专情,他有什么理由不对我专情?

   艳照发到我手机上时,他处于极度亢奋后的极度疲累,半睡半醒。我请他解释,这个女人是谁,你为什么和她拍这种照片?他抖了一下,时隔八年,我还记得胡子因此可怕地翘起,露出空洞的嘴巴,像通了电。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P出这种丑陋的照片?现在我只消一眼就能洞察,当初却握着铁证不肯相信。我说谁会P这种照片呢?笑嘻嘻的,确信他生气不是因为底虚,而是被我冤枉。

   把他当作圣父圣子圣灵,将自己当供品摆上祭桌时,我才发现他有很多缺点,但人无完人,爱一个人就需要包容他的所有,不是吗?

   以后当我看到“爱情结晶”时,会生理性呕吐。设定这一概念的人忽略了更多可能,TA把物质和精神混为一谈,抵达了癫狂的边缘。事实上,我更相信强奸得到的快感和单凭想象就完成的性交。他们在分割两者时,给予了对手起码的尊重。

   我心怀不甘地离开,怀着刻骨仇恨。如果不是虔信我的所作所为既逃不过法律的制裁又逃不开上天的账簿,我会去放一把火烧他。四面铁墙,无门无窗,他慌张,扑打,呼喊。求你救我!心无旁骛,真情实意,视我为唯一。

   烈火炙烤的声响一直陪着我,我不顾一切写诗,为写诗而写诗,一整天一整夜地写诗。我盼望一举成名,能站在一个高度俯视他,让他知道,放弃我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直到有一天。

   在麗江。

   风铃摇曳,全世界的心愿挂在那里,他们说,要健康,要快乐,要此生无憾,有盛世的美颜。纳西人代替诸神发言,替你划一道神光,不必还愿,不必介怀,你来,你是这道山谷的游风,你走,你是万物的见证,你只要把心愿挂起,风来,脆脆鸣叫,风去,沉默等待。人心被召唤,出手,捧圣洁雪山下的虔诚,扣额心颤,我好,你好,他好,一切好。

   什么是好?

   你们一进来我就看见了。村寨距离市区两小时车程,又小又偏,没有像样的建筑,也没有像样的人,我一个人打理这里,扫除、清洁,工作劳苦。这跟你们的想象有距离。你们设定我在此地受难,所以满含悲悯。如果我说,我很享受,曾经在意的所有都被我排除在生命以外,你们信吗?你们会找一条通道把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剥离,确信我当真活在了当下,并享受当下吗?

   不,你们不会!

  

   飞离地面后,我一直朝外看——

   木鱼如神仙点化:有花,便飘香;有草,便长绿;有水,便游鱼;有空,便飞鸟。芒果一树深一树浅,木瓜一层青一层黄,芭蕉的阔大叶片下,垂吊细黄的花。诗如地菌泛起,被她捡拾怀里,月下吟诵,邀来尘世万物的共鸣。

   曼珠沙华热烈开放,如火似血,竭尽全力,挣出了血。他以水管为权杖,做自己的王。世人都说你象征生死两隔、永不相见,视你为彼岸花、幽灵花、黄泉路上的花。朕替你更正,你是自在花、圆满花、通往幸福的花。

   光头刚和大洪在盘算,茶饼要送给谁而谁不适合,声音之大,如在我耳边摇振风铃。我闭上眼睛。飞机渐渐升空,勐巴拉作为标志,被云层厚厚遮蔽。

  责任编辑: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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