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唐诗三百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7130
杜斌

   光头阔大的办公室有一套高扶手四出头官帽椅,核桃木材质,浅红褐色,斑纹漂亮,质地温润,简练率直,典型的明代晋作家具。中间一香几,梅花形,束腰托腮,黑漆描金,牙板为如意纹,纹里有机关,轻轻一触碰,“咔”地一声,一暗屉张开,里面藏张老照片。光头从照片上看到了悠扬的歌声。

   照片拍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张舞台照,背景是纯实物布景,有点暗,地砖灯闪烁着,右边有一个LED屏,像街头宣传栏,与舞美没什么结合度。照片上一男一女,初中生模样,男的留寸头,女的梳马尾辫,男的抚琴,女的歌唱。合作的曲目是《马儿啊,你慢些走》。男的手中的琴叫如期,造型古朴,浑厚凝重,漆灰多处剥落,断纹历历,在三四徽位隐见梅花断的小圆圈。据说这张琴出自傅青主之手,是他依据游历太岳沁水时得到的一张琴图,耗时10年,用桐木、梓木在晋祠云陶洞精心制成的。传说傅青主当年寻访琴高真人遗迹,迤逦至琴泉山腰,遇古庙,一尊青石像立其中,两侧有壁画,虽面目残损,色彩斑驳,但众仙人仍栩栩如生,美轮美奂。傅青主双手合十,烧香礼拜,当晚三更,壁画里仙人的胡须飘逸飞动,若隐若现一副琴图。有文字记载,傅青主用此琴弹奏过司马相如的《如玉赋》,还在爱妻墓碑前借《凤求凰》的高古之音与她相会。

   如期琴重五斤六两,是光头爷爷的爷爷变卖多半家产求得的。光头从爸爸手中接过这张琴,琴艺却来自爷爷。爷爷家唯一一间向阳的房间是置琴抚琴的地方。爷爷抚琴前,会折一两枝干枝梅,插在隋唐青釉花器中,用兰花炭火煮菊花。疏影横斜,清香浮动,爷爷坐姿端正,犹如桩步,双手起落,舞太极图,如在琴上打太极。“以气运身,以身行气”,是光头祖先传下来的抚琴绝技。爷爷在光头不到一岁就让他抱如期琴,感受琴重,观琴造型,与琴交流。三岁教他抚琴,音的部分用右手,韵的部分用左手。右手勾、挑、抹、撮、托、摘、打、滚、拂、轮,左手吟、猱、绰、注、撞、退拂、进拂,两手一上一下一进一退,法度熟练,弹出的琴音既有北方人的宽厚气度,又有南方人的细致淡远。

   演唱者马尾辫,鹅蛋脸,丹凤眼,据说是位市领导的女儿。她登上舞台纯属意外,是少年文化宫老师的耳朵路过八一小学发现的。

   《马儿啊,你慢些走》有两个八度的音域,旋律集南北之大成,弹奏难度极高。当年少年宫的老师把任务交给寸头,直到今天回忆,光头的十指仍微微颤抖。好在爷爷的琴艺博、杂、专、精,他用一种玩得开心的状态,把孙子调教得“于峭拔中寓委婉、于委婉中寓刚劲”,和马尾辫的歌唱珠联璧合。此后数年,蛇城各种大型演出包括春节晚会都能欣赏到他们的表演。

   直到二人走上各自选择的人生道路。

   初中生升为高中生,马尾辫还是马尾辫,寸头却留起了长发,比马尾辫还要长半尺。

   是晚,工人文化宫迎国庆文艺汇演结束,长发牵着马尾辫,出后门拐上解放南路,从西门溜进迎泽公园。两个小时后,肚子前腔贴后腔。他们转了几条树叶乱舞的街道,才在迎泽宾馆背后黑灯瞎火的铁匠巷看到一点光明。走近了,门脑上挂着一位自称继承傅青主衣钵的狂人书写的牌匾:晋面香。不过,细品,三个字的拙、丑、支离、直率,还算符合傅青主的书法艺术主张。多年后,混熟了,晋面香的店主指着三个字调侃,书者本人长得也是这个模样,搞得光头三杯高粱白酒后,就想论证书如其人的准确度和酒精度到底哪个更高。

   那天进了晋面香,柜台后坐着一个小平头,手捧一本《唐诗三百首》点头打盹,不愧为资深的诗歌爱好者,在梦中还不忘向古人致敬。

   俩人寻一个角落坐下,叫了一碟牛家豆腐干,一碟老陈醋泡花生米,一瓶蛇城高粱白酒,两个口杯,两碗刀削面。一口菜,一口酒,一对一地喝起来。

   一瓶喝完,长发惊叫,哥们,海量啊!

   马尾辫说,不服?咱一人再来一瓶。

   长发说,谁怕谁呀!

   兩瓶再干完,小平头的小眼从《唐诗三百首》里拔出来,对他们说酒没了。

   长发指指柜子里问,这是啥?

   小平头说留给明天的,然后又把头埋进《唐诗三百首》里。

   马尾辫交钱走人,长发从小平头手中要回钱说,她的钱是自个画的,我的钱才是银行印的。过了十多天,长发突然想起那晚晋面香的小平头没给他们上刀削面。

   出了晋面香,回到南宫用铁丝围起的停车场,找不见管停车场的对眼大娘。

   马尾辫掏出钥匙开锁,半天找不着锁眼。

   长发笑她白长了一双大眼,要过钥匙来自己开。

   开了好一会儿,他对马尾辫说,你的车锁没眼。

   马尾辫说,你的车锁才没眼呢。

   这时过来俩警察,以为他们是小偷,马尾辫说我不是小偷,长发说我偷我的自行车还不行?警察用目光审问他们,马尾辫把钥匙扔给警察。警察把钥匙插锁眼,轻轻一扭,“叭”,锁开了。警察也帮长发开了车锁,然后说小屁孩没酒量,以后黑天半夜的就别逞能。

   长发送马尾辫回家,路过柳巷北口时,又见那棵1300岁的老唐槐,俩人比赛看谁先骑上去。

   第二天, 马尾辫打电话给长发,我的自行车呢?

   第三天, 长发说,我的自行车也想不起撂哪了。

  

   眨眼又过三年,还是铁匠巷,晋面香的木牌匾换成了不锈钢的,金光灿灿。光头觉得虽然三个字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着书如其人的拙、丑、支离、直率,却没有木牌匾散逸出的人间烟火包浆气息。

   照旧一碟牛家豆腐干,一碟老陈醋泡花生米,一瓶蛇城高粱白酒,两只口杯,一股脑儿摆上桌来。

   马尾辫还是马尾辫,还坐老位子。她的对面是光头。

   马尾辫的脸平静得像一块冰,她告诉光头,她和她父母商议了一夜,确定了从政目标。说她出生官宦之家,别无选择,唯有报北大政治系。

   光头是剃了长发成了光头的,脸阴得能拧下雨来。他死盯着马尾辫,喉结失去节奏地上下滑动。他说为了三福堂牛家豆腐,他想了三个晚上,决定接受家里的建议,把志愿由北大政治系改为山西农业大学。身为豆腐世家的后代,有责任,有义务,不能让300多年的三福堂在我手里断了香火。

   马尾辫说,从此后,我从政,你经商,咱俩是两股道上的车。

   光头说,不就是你爸成天挂在嘴上的当官不发财,发财不当官嘛。

   马尾辫说,咱一别两宽。

   光头说,没门。科学说,几万里外还纠缠呢。

   光头自知嘴皮子功夫不是马尾辫的对手,便用石头剪子布来决定。

   马尾辫自信能赢,出手果断利索。

   光头想赢也想输,手就犹豫了。脑子里想着剪子,手出去却成了石头,心想这把来个布,打出去却是剪子。想不输都难。

   三局两胜后,光头嘴上不服,要再来一次,马尾辫说一百次你也输。

   结果四比一。

   那晚一瓶酒刚见底,马尾辫就把酒杯倒扣了。光头要一人再来一瓶,马尾辫直摇头。光头说以后再没机会喝酒了,求马尾辫俩人再来一瓶。

   马尾辫想了想说,你喝酒,我喝醋。

   光头嘴张得能塞进去十个岚县土豆。

   那晚,一直喝到店里只剩下他们俩人。

   光头说最后一杯,给俩人各倒一杯酒。

   马尾辫给自己倒了一碗醋,把两杯酒合成一碗。

   咣地一口闷。

   出了晋面香,各走东西。

   快到铁匠巷口时,光头扭回身来,那首熟悉的歌声撞到了他的脸上。直到今天,当年疼到心尖的碎片仍能捡起来……

   当马尾辫又出现在铁匠巷,走得像春风的时候,岁月已一晃而过15年。她手上的手提袋咣当咣当地响,那是两瓶1990年产的蛇城高粱白酒在冒泡泡。这是她爸的宝贝,当年身为市委书记的爸一直喝着和蛇城老百姓一样的一块五毛钱的酒。那年过春节,她看着爸的酒,想起寸头来,便拿两瓶锁进柜子里,想等到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开瓶。

   今天,光头折腾了6年的三百亩豆腐产业园用地手续在她这个县长暗助下终于落袋,三福堂和牛家豆腐从此要再上一个台阶,G县的城镇就业率因之将增添0.017个百分点,GDP因之增长0.03个百分点。马尾辫的脑际荡起如期珠玉落盘的琴声,整个人都想嗨起来。她推掉一切应酬,向侯书记请了个假,从司机手里要过车钥匙,从G县回市区。

   翻箱倒柜半小时,寻不见当年那把铜质小钥匙,好不容易在那张舞台照相框的背板里找见了,小钥匙却和相片成了一家人,死活分不开。她端看着舞台照,眼眶发热。当年为了演唱好《马儿啊,你慢些走》,十三岁的她背上背包,利用暑假,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又坐牛车,还骑马,最后步行十多里,独自跑到内蒙大青山的骑兵部队,学马玉涛养了一个月的马。

   由于自己的天赋,加上文化宫老师用心施教,很短时间内,她就摸进马氏唱法的精髓门。她准确把握住了这首歌曲各部分在速度、风格、情绪方面的些微迥异,又近水楼台先得月地糅合晋剧名家丁果仙唱腔的叙事风格,把歌曲演绎得自然大方又充满活力。歌曲的第一句,她用自豪歡快的感情和拖腔,唱得高亢奔放,激越跌宕。从“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开始,她运用抒情叙事的风格,把一连六个“没见过”的排比句和祖国江山的壮丽景色融为一体,唱得观众如痴如醉。这首歌成了她的保留节目,走到哪唱到哪红到哪。年初当选县长,在人大代表们的热烈掌声中,她又一展歌喉,稍有遗憾的是没有如期伴奏。

   看着舞台照上满满胶原蛋白的自己和肩并肩的寸头,马尾辫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她盯着相框和钥匙的结合处看了一会儿,把相框反扣到桌子上,给钥匙上吐了两口唾沫,用食指引导唾沫顺着钥匙牙流下去,在相片处渗透。三分钟后,她用美工刀成功将这对连体物分开。拿铜质小钥匙开锁,开着开着歌声断了。

   她看着一点不给情面锈迹斑斑的三环锁,想起情窦初开那年在南宫停车场拿着钥匙找不到锁眼的窘相,傻笑了一会儿,从工具箱里掂起一把锤子,看准三环锁“咣”地一声,锁子没砸开,搭扣倒先断了。她掏出30年的两瓶高粱白酒,宝贝似的抚摸着。简约的瓶贴,螺旋的铝盖,金波玉液,清澈干净。她到厨房寻一个纸质手提袋装好,出门打的,在铁匠巷口下车。

   远远就看见“晋面香”三个字在室外全彩LED屏上闪烁,熟悉的傅山体和沉浸式体验让她脚下的风就急了些。

   突然风收住了脚步。

   从窗外能看到里面那张熟悉的小桌,桌上摆着一碟牛家豆腐干,一碟老陈醋泡花生米,一瓶和她手提袋里一样的宝贝,还有两个口杯。

   那个熟悉的光头坐在老位子上,他对面的位置空着。

   他的目光守在门口,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舞蹈。

   如期的琴声高山流水般向马尾辫倾泻来。

   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旋律起飞,精神玫瑰在心灵深处铿锵绽放……

  责任编辑:李婷婷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