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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三关外(创作谈)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7239
陈克海

   十年前,还不到三十岁,腰就不对劲了。年纪轻轻怎么好意思承认自己腰不行?根本就没往腰椎间盘突出方面想,想当然地就认定是肾亏,动不动就去同仁堂买六味地黄丸。朋友知道了,还寄过来两包肉苁蓉,说是用来泡酒,疗效一个绝字。一坛子药酒喝完,腰的问题不知道解决了没有,反正成日口干舌燥,一到黑夜就分外精神。通宵通宵看《迷失》,天色泛白,还是了无睡意。第二天拖着两坨黑眼袋去上班,熟悉的人见我印堂发青,还以为和人起了什么冲突。有一天正墩地,听见后腰咔吧响了一声,直不起来了。硬撑着去上班。结果眼睁睁看着弱不经风的老太太,端着啤酒肚的中年人,一个一个超过了我,心里头的绝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试着挺起腰来想紧撵几步,身体却不听使唤。

   熬了一截,看到旁边有盲人按摩店,牌子写着:祖传秘方,专治腰椎病、颈椎病,拔罐、针灸、按摩、理疗。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扒住门框问,腰疼能不能按?戴墨镜的老师傅正在听评书,手机里时不时重复“达摩正骨”“复位推拿”之类声音。听我讲完大概,老师傅干脆利落来了一句,能行。说完就让我躺倒,就揉,捏。五六十岁的老师傅了,力气大得惊人,手掌跟块板砖似的,一把顶住我的腰,问是这里吗?我倒吸一口凉气,只来得及喊出个对字。疼痛的地方被他捏在手里,又酸又胀,听见我连喊对对对,老师傅干脆捏住不放。好像这样以毒攻毒,反复捶打疼痛的地方,就能把疼痛驱除。过了一阵,不知道是不是嫌手指捏得不够得劲,又扎开马步,一倒拐子杵下去。那种酸麻难受,恨不能把那几块失去弹性的肉拽出来扔到清水里漂洗,淋上一壶开水烫一烫。老师傅揉捏了半个小时,我嗷嗷喊了半个小时。不知是失去了知觉,还是适应了疼痛,这才开口和人攀谈,问这地方酸麻是哪里出了问题?老师傅换了只倒拐子继续压着,缓慢开口,说膀胱经。经络穴位我一窍不通,只在武侠小说里读到过类似场景,就请教,膀胱经和腰大肌有什么区别?他说,这是两个系统,命名不同。听得出来,他培训过,中医的系统观整体论,他讲得头头是道,西医的骨骼肌肉,也略知七八。他说我不光膀胱经劳损,臀大肌也僵硬,不赶快把椎间盘推回去,下一步就压迫神经,映射到其他位置,到那时候就不是腰直不起来的问题了。有什么办法吗?办个套餐哇,按上十来八回,保证缓解。

   花了钱,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到单位和同事聊起来,都对逐渐衰败的肉身有些恐慌。上了年纪,得锻炼了。几个人一冲动,中午吃完饭就跑去买了辆山地自行车。对于户外出行我毫无概念,只是每回走在路上,见过白发苍苍的老人呼朋引类啸聚东山。真的上了山,才发现,骑行的人真多啊。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因为腰不行了才想起来锻炼,反正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上了骑行。

   再不觉得空虚,也不牢骚满腹指望回家养猪。

   一到周末,推上自行车就出门,东山骑了到西山,北边去了往小店。一天骑行五六十公里,一身臭汗有什么关系呢,饿了就闯进村子,喊声大哥大嫂,要碗面吃,累了就把车子一扔,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看山,看云,或者什么都不看,只是闭上眼睛听风响,听松间涛声。

   整个人好像也从漆黑一团的生活中抽离了。平日看到骑行的新闻,也会关注。偶尔和人聊起来,那种一句接一句不带标点的亢奋劲头,恨不能马上撂下一切也去骑行308国道,走一趟西藏。

   到底没有勇气真的说走就走,好多想法念叨了多少回,最终还是停留在惆怅里。短视频刚火那两年,也忍不住刷刷那些骑行者的直播,看他们在荒郊野外炒菜,说些旅途见闻。从没感觉路上辛苦,生命在哪里不是消耗?甚至认定他们的孤独都自带光芒,闪着金色。他们的叛逆,一意孤行,简直就是另一个未完成的自己。

   有一天看到“单枪匹马”几个字,本能就想到了他们。他们的生活肯定不止我看到的那一部分。因为好奇,还跑到骑行天下之类的论坛围观、窥探。

  

   前年去大同,在乡下采访,遇见个女裁缝,她讲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去北京,一下唤醒了我的记忆。

   差不多就是那几年,老家的人开始出门打工。有好多年,也不好说他们是不是真的挣到了钱,反正东奔西跑,一会儿跳到电子厂,过两个月嫌流水线作业不自由,又跑去承包刨板厂,眼界宽了,自然也攒下不少和老板斗争的经验。平日里我在学校念书,哪里知道世界的广阔呢,他们说起逢年过节回乡的惊险,和歹人如何周旋,在人才市场被坑蒙拐骗,听得又是揪心又是神往。是啊,每一年回家,他们总会提到野三关。他们说得那么惊心动魄,感觉能从这个关口平安回到家里,顺利抵达终点,真是命运施惠了莫大恩德。等到上了大学,大巴车在武陵山里绕来绕去,七八个小时还没走出野三关,半夜被强人撵下车的恐惧,黑灯瞎火来到未知世界的不安,好像也是这个时候才真的感同身受那些打工人承受的辛酸。

   这回在北方听人讲故事,最先想到的还是身边几个熟悉的人。有个邻居,早年遭遇家暴,一气之下丢下两个孩子远走广东。慌里慌张,身份证都没顾上拿。二十几年了,也没和丈夫离婚。每回鼓起勇气想打一回离婚官司,到了法庭上,丈夫都要胡搅蛮缠一番。离婚可以啊,但婚后财产怎么算?两个孩子十好几年的抚养费用,她出过一分?男人函授过两年法律,平日也在镇上帮人写点法律文书。离婚官司打了几回,每一回男人都要在法庭上表演一回,好像这样的训练顺便就提升了他的口才。

   法官有什么好办法呢?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古劝和不劝离。孩子也这么大了,折腾个什么劲啊?她也不是要折腾,就是不甘心。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钱财,还被男人惦记,算计得清清楚楚。想到长年累月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到头来竟然要被瓜分干净,她再没了离婚的心思。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广东能干什么?听说做过服装,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看不清针线,又转行去了潮汕地区做护工,照顾七八十岁的老人。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一肚子不合时宜,反正她才不管日子过不过给别人看。几十年过来,她舍弃了那么多纠缠往来,一个人过得倒也还行。这些年她肯定过的不是一种正常生活。问题是,什么样的生活就是正常生活呢?婚姻吗?那回看哈金的《等待》,自然又想到了这个在村里消失多年的女人。

  

   这些算是写小说前得来的一点印象。本来是厌倦了家庭,想写一个在路上的故事,不知哪一天重读王小波,才意识到我心烦的是那类幽闭型小说。多少时候,总是纠缠自己那点情绪,反复辨析,误以为井底下的天空就是心心念念的整个精神世界。我不清楚孤岛、异化之类的概念怎样改变了我,反正看见碉堡、监狱之类的词都会想当然地认定,里面隐喻着人的命运。他的原话怎么说来着?“家庭也好,海船也罢,对个人来说,是太小的囚笼,对人类来说,是太小的噩梦。”

   也不是想写一个娜拉出走后会怎样的故事。小说里田开枝也没有娜拉的觉悟,她的逃离并不是为了什么自由独立。她甚至可能都没有这些概念。她的逃跑纯粹是因为本能,为了活命。她什么都沒想好就跑出来了。前些天看《讷河往事》,那个叫徐骊的女人是从家里跑出来了,可接下来,她的遭遇……她过的还是人应该承受的生活吗?那些被家暴的女人啊。幸好现在的人可以自由迁徙了。前些天读《1992,邓小平南方之行》,才意识到,这样的生活也才几十年。

   但就是这样一些人,她们也在迅速老去,年纪大了,还想着做事。正规厂子没人要,不知怎么就去了县城站街。也不是都去。不过听人们谈起来,这个的老婆,那个的老婆,好像也不少。家里的人会有羞耻心吗?兴许有。不过人们看到她们挣了钱盖楼房,送学生读书,好像也并没有多少人真的认定这一切是多么了不得的罪过。

   两段并置的人生会有怎样的遭遇?写到后来完全忘了当初的想法。现在还有印象的是无意中逛到了模具论坛,看到那么多人不甘心被流水线套牢,生怕一辈子耗在“魔界”。原来还有那么多人的生活我无从想象。又一代农民进城了,他们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有时候看到一些新闻,约莫能想象他们在汪洋大海里怎样起伏,具体的遭际到底无法感同身受。只好迫不及待写下来,好像,这样就能更接近一点,她们的生活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责任编辑:钟小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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