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老房子,窗棂上只有几块很小的玻璃,剩下都是白窗纸。村里人家一般没有窗帘,顶多冬天在玻璃外面粘一个牛皮纸的“卷窗”,就是那种底部糊一截高粱秆,白天可以把牛皮纸卷起来的纸帘子。白纸糊上的窗棂没有遮挡,每一格都把自己承接到的第一丝曙光、第一缕阳光原封不动地传递给睡在屋子里的人。因此,从小早晨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窗棂上的光亮,那是造化的赏赐,也是乡村生活每一个日子的序曲,更是家乡早晨的底色。
早晨一睁眼看见窗棂,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心里便充满对人间烟火的热爱。
小方格子窗棂上面糊着白白的窗纸,过大年的时候,白纸上贴上红窗花,屋里屋外都是喜色,非常提气。记忆中,起初窗花是手工画的,就是民间手艺人按窗棂格子一格一格画好,用颜料画在白纸上。一进腊月,隔三岔五就会听到街上有“卖窗花!卖窗花来!”的喊声,主妇们便三番五次放下手里的活儿,到街上去挑窗花,总要看见顺眼、好看的才能掏钱买。窗花的量词是“眼”,叫一眼窗花。画窗花的纸叫粉连纸,纸质薄而细,比较脆容易破,用于糊窗的纸叫麻纸,纸质有点粗但韧性好,不容易破,所以,买回来的窗花一般是一眼一眼剪开再贴在糊了麻纸的窗格子里的,这样结实。
贴窗花是过年的标志,除非守孝,一般人家都会认真对待,舍得多买的,就把一扇窗户贴得花花点点,不舍得多买的呢就简单点缀三五眼,反正窗棂上总要有窗花让人看。守孝的人家第一年是素窗,也有的人家贴黑色窗花,第二年贴蓝色窗花,第三年贴绿色窗花,三年过后就守完孝了。
我十岁左右,村里女娃们忽然时兴起剪窗花,土话叫“剜”窗花,这种手工很快风靡全村,女娃们只要会使用剪子就学着剜窗花,当然手艺好坏还是有区别的,出来的成品不一样,好的整体光滑玲珑、线条粗细得当,差的整体毛毛糙糙、线条模模糊糊。但贴在窗户上以后好的和差的区别就被缩小了,反正都是一团喜气。有了自己剜的窗花,有女娃的人家窗棂上就都换了风景。
剜窗花先要找“样子”,选好了,要把它熏在纸上。“熏”窗花用的是看过了的旧书纸、旧本本纸,撕一张下来,放在水里弄湿,湿纸贴在菜刀上,再把窗花“样子”粘在上面,粘好以后,手平端着菜刀,湿纸朝下放在煤油灯的灯苗上,让灯上的黑烟把粘窗花样子的纸连同样子熏黑,既不能放得太低把煤油灯压灭了,也不能放得太高熏不上黑色。一次最多能放两个“样子”,有的花样比较大,就只能放一个。要熏就熏一摞,熏好了放在炕头上晾干,“样子”自己会剥落下来,被我们小心翼翼地一个个分夹在旧书页里保存,熏好的样底下面沓上四折叠好的梅红纸,用纸捻子钉住,那纸捻子亦是用手工搓出来的,就是把纸剪成一头尖尖的,用手指把尖尖的一头搓住,整个纸捻子如同一枚钉子,把样底和叠好的梅红纸钉在一起,每次钉一摞,然后一个一个“剜”。
我和姐姐都能剜窗花,当然,姐姐比我手巧,剜出来的比我的光滑细致,所以我们家不缺窗花。我娘还可以为了还一些人情拿窗花去送人,比如借过人家农具或者日常用具的,比如给我们送过稀罕吃食的人家。有时候也会有婶婶大娘拿了红纸来央求我们帮她们剜窗花,上门来的自然不会拒绝,我娘总会安排我们完成她们的预约。
我家后巷子里有一对老夫妻,是王姓的长辈,按辈分父母叫他们爷爷奶奶,我应该叫老爷老奶。老夫妻没有子嗣,似乎也没有房屋,借住在我们后巷子里。那是别人家的一个园子,园子里只有三间土坯房,老爷老奶就住在里面。老人住的房子虽然简陋,但过年的时候也会像其他人家一样,把发黄残破了的旧窗户纸撕下,换上白生生的新麻纸,当然了,窗花也是必不可少的。时兴剜窗花后,老奶的窗花就是我和姐姐供给,不过,老奶经常会提一些要求,限制窗花的花色品种,老奶提得最多的要求就是“给老奶剜一对猫”,有了老奶的刚需,那些年我们便会到处找猫的“样子”,大大小小收罗了不少,于是,老奶家的窗户上便每年都会有可爱的“猫”。也由于老奶对“猫”的刚需,我剜“猫”的技术日渐精湛,乃至有几只“猫”儿达到了肉乎乎、毛茸茸、栩栩如生的水平。
老奶爱贴“猫”窗花也是源于生活的,老爷老奶在日常生活中养猫成瘾。大约是因为没有孩子,就把猫当孩子养了,他们的炕头上一年四季都有猫,多的时候有好几只,猫妈妈带着猫娃娃,毛乎乎一堆。记得有一只身上有着黄白相间花纹的大公猫,高大健壮,可称为“帅哥”,老奶叫它虎虎,老爷老奶似乎养了它很久,反正那些年去了他们家总能见到虎虎熟悉的身影,或安静地卧在炕头,或两眼炯炯蹲坐在锅台上,或在院子里与鸡儿们戏耍,或从“猫道”里出出进进。那些年,老爷老奶的猫儿们兀自活跃着,一不小心就被宠上了窗棂,化成窗棂上的风景,让那个园子多了一些生机,让简陋的土坯屋增添了许多乐趣。
其实,我是很愿意为老奶剜窗花的,因为满足了老奶的愿望她就欢喜,她欢喜了我就可以经常去她家玩,她家可以逗猫,可以捡鸡毛插毽子,还可以吃杏儿。她家住的园子里有三棵杏树,结的三种杏儿,一种是俗称“草麦黄”的早熟小黄杏儿,草麦是夏天最早成熟的作物,这种早熟的杏儿和草麦的成熟时间差不多,因此就叫“草麦黄”。杏儿结在枝头的时候是一串串的,个儿小,但是离核的,熟了会自己掉在地上,一摔就摔成两瓣,核便也掉出来,最主要的是摔在地上的杏儿有没有虫子一目了然,好杏儿捡起来就能往嘴里送。第二棵树结的也是黄杏儿,果实个儿稍大一点,熟的晚一点,那棵树最大,树枝也比较散,很容易爬上去,有時征得老奶同意后我便会上树摘杏儿。第三棵树树冠最小,树形紧凑,但果实最大,是那种熟时候先红脸儿的品种,我们俗称“红脸脸”杏儿,甜酸可口,但熟的最晚,熟了先在树上变软,不会轻易掉在地上,就是杏儿是连核的不是离核的,而且这棵树每年稀稀拉拉结的杏儿不多,杏儿熟了我常常站在树下望着树梢上的红杏儿馋涎欲滴。老爷老奶没有儿女,近亲戚也很少,父亲和母亲经常照顾他们,因此和我们家关系不错,加上我们姐妹还给老奶“剜”猫儿,老奶的杏儿自然要给我们吃。每年到了季节,老奶便会拧着一双裹脚到我家来,和父母聊聊杏儿结得多少,再有几天就熟了可以吃了等等话题。我们有时也会趁机讨好一下老奶,说今年有了新的猫“样子”了,或者说谁谁家窗上有一对“猫”很好看,我们会去借“样子”来熏,到时给老奶剜一对。这样一来,杏儿熟了后,我们就可以一饱口福。
那些年每到大年初一,一群女娃们便会结伴到同学家拜年,其实也是借机看看人家的新窗花,不仅看窗花的花样,还要看整扇窗户上的窗花布局。只要看见花样比自己家的好看就必定會千方百计讨了“样子”熏下来,剜给自己家贴。如果是看见别人家窗户上的布局好,也必定会学了来用到自己家窗户上。
纸糊的窗户不比玻璃,经过春夏两季的风吹日晒,还有雨水浸洗,到秋天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有的已经很不堪,多数不足以抵挡寒气侵袭了,俗话说“针眼大的窟窿椽头大的风”,一般人家在秋天是要换一茬糊窗纸的,这一次贴窗花就没有过年时隆重了,简单贴一些过年时挑剩下的,数量也会大大缩水,只要白糊窗纸上有几眼红窗花就行。
那时候,如果要娶媳妇、聘闺女做红事宴,贴的窗花是要上讲究的。红事宴的窗花叫“全窗花”,约定俗成的一套,里面必须有柿子、牡丹、莲花、佛手、桂花、如意、葫芦、笙、磬、鱼,民间俗语叫“事事(柿)如意牡丹跟,莲花佛手贵(桂)长生(笙)”,还要加上“吉庆(磬)有余(鱼)、葫芦倒宝”,各种组合不一样,全套大约十几对左右二十多眼窗花。一般一扇大窗户有三十多个窗格子,二十多眼“全窗花”贴上去,民间所有的喜庆话、祝福语霎时都跃上窗棂,站在院子里、坐到炕头上,满眼欢喜、满心吉祥,红事宴的“喜气”也被渲染开来、传播出去。有时,有需要贴“全”窗花的邻居会找我娘求取,我们便受命帮人家剜一套,当然了,每剜一个都是两对,给出一对还能留一对家用,那些年我们家贴的窗花经常是“全”窗花里挑出来的好看的。
那些年,剜窗花是我的主要手工,在家里的闲暇时间差不多都在剜窗花,特别是那些寒冷的冬天和长长的冬夜,坐在炕沿边,一边看电视一边剜,其实是听电视,有时是一边听大人们聊天一边剜,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剜六七个。
剜窗花盛行几年后开始冷下来,有的人家嫌贴窗花麻烦,画下的窗花可以一整张贴上去,省事,剜下的却不能,必须要先从屋子里在窗棂上糊上白麻纸,然后再到屋子外面站在凳子上一眼一眼把窗花贴上去。有的人家嫌剜窗花麻烦,买剪子、买红纸,熏、钉,费手工、费时间。还有的人家是新盖了房子窗户都安上了玻璃,不需要窗花了。
但我们家一直坚守着。
我们家住的房子是我八岁时翻盖的,拆了西房,盖起五间正房,是木料瓦房,在当时可以叫做大瓦房,那时候身为独子的父亲刚有了儿子也就是我弟弟,我弟弟有我姐我妹和我三个亲姐姐,也是父母的独子。父母到现在一直住在这五间木料瓦房里,后来我们家又在西面盖起七间钢筋水泥的大平板房,还把它们做为上房,房子的窗户没有一眼一眼的小窗孔子,都安了玻璃,明晃晃的大玻璃上是不用刻意贴窗花的。曾经的大瓦房一直闲着,放一些杂物,所以,我们家一直需要贴窗花。
没有成家之前,我们家的窗花我剜的最多,因为我喜欢,喜欢那种小手工,也喜欢被窗花点缀过的窗棂,更喜欢窗花营造出的满屋子春天气氛。我剜窗花的水平在不断重复的操作中“熟能生巧”,以至于后来不光靠熏样子剜了,经常可以把别人画下的窗花变成剪纸窗花。那时只要看到亲戚、邻居家窗户上有好看的画下的窗花,便会在他们换窗户纸的时候去用小刀子裁下来,钉上纸剜出来。其实画下的窗花是比较粗糙的,全凭颜料点画,红红绿绿一妆点就好看了,但要把它变成剪纸窗花,是需要再创作的,比如画的动物是用轮廓和颜色显示形象,而剜出来的窗花只有一种颜色,如果照着原样儿剜,是没法剜出效果来的,我就根据自己的经验,把那些猫啊、鸟啊等动物身上都添上毛毛,用小剪子剪出毛毛那是剜窗花的一个关键细节,我们叫梢(此处当动词用)毛毛,毛毛剪好了整个窗花就会栩栩如生。而多数窗花都需要剪毛毛,动物、植物,特别是各种花卉上面都要剪很多毛毛,牡丹花、莲花的花瓣上都有毛毛,其实毛毛就是一些细碎的锯齿状的造型,但有了它就有了立体感,有了层次。
有一年,姑姑收拾旧物时翻出一沓手绘的花鸟图,是那种用墨描在白纸上的简单图画,描画得非常整齐,说是姑夫的姐妹们画的窗花,比卖的那些高大上,有平时窗花里没有见过的瓶子里插花、单朵多朵的菊花、石榴、鱼等等图案,我和姐姐如获至宝,把我们觉得能改造成剪纸窗花的,都用白纸印在上面描摹下来,再琢磨着剜成剪纸窗花。那些日子里天生笨拙的我用心努力地向“巧”靠近,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我们创作出一系列街面上没有的窗花,贴出来以后小伙伴们纷纷借“样子”去熏,我小小的心里也是有一些成就感的,自然也是欢喜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单位每天有不少报纸杂志可以看,除了看文章外,我还很注意上面的美术作品,那时候看到好看的画儿、摄影我都会剪下来贴在一个专门的剪贴本上,若是有剪纸作品便会描下来再剪出来,也从中得了几个不错的窗花。记得有一次从一本杂志的封底描下一个剪纸,图案是青年坐在窗前读书,剜出来很是新鲜,至今家里还保留着这个“样子”。
我们姐妹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以后,忙着过自己的小日子,闲暇时间还要给一家人织毛衣毛裤,窗花也就剜得少了,有时候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但是,我们家的剪纸窗花依然年年贴,那是因为我娘接续上了剜窗花的事情,我娘像我们小时候一样从头学起,逐渐取代了我们,成了我们家窗花的主要制造者。我娘前前后后剜窗花剜了也有十年有余,我回去遇见了便会拿起来剜几个,有时有些比较细致难剪的花样我娘也会求助于我。
凭心而论,我们即便再忙也应该是有剜窗花时间的,很多时候只是不去做、不去想,而且觉得窗花完全可以买,没有必要再耗时、费功夫摆弄它们了。但我娘不愿放弃,我娘觉得买的窗花不好看,呆板、小气,执意要坚持贴自己剜的窗花。
我娘总说她自己剜的窗花“笨”,不如我们姐妹剜出来的“细”,所谓“细”就是比较细致、整齐。
我娘出生于乡村农家,从小劳作,一双手经常晚上飞针走线绣花,白天扛锄头挥铁锹做粗活。我们小时候过年的新衣服都是我娘连夜缝制出来的,记得直到我上高中以后有一年,因为裁缝活儿多赶做不出衣服来,我娘还连夜给我用手工缝好了一件花罩衣,大年初一让我如期穿上新衣服。村里时兴纳绣花鞋垫,街上女人们手里都是拿着鞋垫,坐在街头巷尾边聊天边飞针走线,我娘自然不会落伍,也是到处找了鞋垫“样子”一双一双纳。而且,我娘纳制的鞋垫整齐、利索,上面的图案清丽漂亮,从来不会歪了斜了,也不会有线头、疙瘩。尤其是给女婿们缝制的鞋垫,堪称艺术品,我至今保留着十几双我娘纳的各种各样的花鞋垫,当初舍不得用,一直当宝贝珍藏着,偶尔也送几双给远方的朋友,剩下的估计都要留给孩子们当留念了。说起干农活,我娘也是一把好手,下地上场样样都能,当年也是女劳力中的主力。我娘的双手经历过生活磨砺,满手老茧,粗糙不堪,爬满岁月刻下的年轮。这样的一双手,60多岁了还学着剪窗花,“细”也好“笨”也罢,窗花就是我娘的一种生活情节,我娘是用这个情节坚守着那个年代,这情结让我每每想起便好生情暖。
好多次想着要整理一下以前的窗花“样子”,也曾想着再熏一些我娘认为细法好看的,多“剜”出来一些,给我娘存着慢慢贴,可是一直都是想着没有做。前些天因为写这篇文章,让我娘把当年剜窗花的一套物件都找了出来。
我把它们摆在炕上。
锈迹斑斑的小剪子如一位耄耋老人,褪去浮华,默默躺在那里,守护着一份笃定、沉静。成品窗花齐齐整整列在那里,像待嫁的大姑娘,穿着盛装等出阁。那些被熏过多次的“样子”们,随性、随意地夹在旧书里,像一群中年妇人,用朴实和本色述说日常。我特意留意了一下那本存放窗花的书,是1970年6月忻县地区革命委员会政工组编印的《整党建党学习材料》,50多年历史了。
那一刻,日影照进来,那些物件虽然并不华丽,也没有太多的雕琢,但都泛出特有的光泽,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和味道,让人一再想起那些遥远的过去,心里涌起莫名的幽深的惆怅。
总以为日子很长,50多年的岁月,过得平凡而庸常,几番春秋轮回,回头望过去不过须臾之间。而这50多年须臾过去的岁月却让一个村庄快速地从热闹变冷清,村里的人一天天少下去、宅院一天天旧起来,村里熟悉的面孔一天天变老、熟悉的场景一天天消失,村子正在不可逆转地一天天衰落下去。
剜窗花、贴窗花的情景几乎已成往事,大约只剩了如我娘一般坚守的老辈人,时不时翻弄一些过往的事物,让我们的心海里能常常泛起往事的涟漪。
无论如何,要选一些“样子”熏下钉上了,钉一大摞,我要剜好多好看的窗花,把村子曾经的样子剜进去,把照在窗户上的第一缕曙光剜进去,把属于村子的人间烟火剜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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