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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橘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7744
傅菲

   玉生被一辆长挂拖拉机带到桑田乡,包裹斜挎在肩膀,手上紧紧抱着一根橘苗,望着茫茫大雨。拖拉机在机耕道上颠簸,如风浪中的摇船。原野在雨中飘忽摇摆,秧苗幼青,鹭鸟在樟树上嘎嘎嘎啼鸣。18岁那年,他来桑田根竹村做橘工,翻地、打地垄、育苗、嫁接、治虫、除草、采摘、修枝,做了5年。过了清明,正是分苗移栽的佳季,他对东家说:我想回家了,可能以后不会再来了。

   东家是个和蔼人,问:好好的,怎么就不做了呢?现在是忙季,工钱好说。

   不是工钱的事,东家待我良善,我记在心里。玉生说。

   东家便不再挽留。玉生结了工钱,和各家辞行。根竹村家家户户种橘,山坡上、田埂上、河滩上,种满了橘树。暮春,四野飘香。到了桑田,玉生搭货车去了南丰县城,辗转一天,回到了上饶县郑家坊。他娘见他饿坏了,烧旺了灶膛煮面给他吃。他爹很是惊讶,说:怎么突然回家了呢?发生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发生,就是不想做了。玉生说。

   第二天早上,玉生在屋里找东西。他娘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他找了半个屋子,也没找到他要的东西。他抱着老瓦缸看看,又放回去。他提着腰子篓(竹器)拍拍,又挂回墙壁。他咚咚咚爬上木阁楼,翻来翻去,找出一个裂缝的木饭甑。饭甑扔在阁楼有好几年了,黑灰色尘垢厚厚的,甑底的蒸盘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洗了饭甑,用一个蒲团压下去,成了桶。他娘看他忙手忙脚,问:一个破饭甑还有什么用?

   玉生也不应答,闷声搓稻草绳。稻草6根一束,两束搓出辫子形。他搓着搓着,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起一双麻花辫子,在一个姑娘的后背垂下去,左晃右摆。姑娘有浅浅的刘海,番石榴一样的脸色。稻草搓了12米长,扎一个结。玉生用稻草绳把饭甑结结实实地包起来,蒲团下加了“十”字形竹片架,他提起饭甑,在手上翻来转去。他娘在拔鸡毛,大公鸡泡在热水桶里,僵硬的鸡脚抻挺得笔直。他抱着饭甑去院子里,铲起菜地的肥泥填进饭甑。

   肥泥很黑,有些细砂粒。久雨之后的泥,湿湿的,滴着乌黑黑的水。玉生取出橘苗,栽在饭甑里。橘苗的根部被一条毛线围巾包着。毛线围巾有七色:红橙黄绿青蓝紫。围巾脱纱了,毛线头像狗尾巴草一样露出来。他托着根部,想把围巾解下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它一起埋进泥里。他用手掌把泥一圈圈压实。

   饭甑露出了一米来长的橘苗。橘苗独干,尚未分枝,小树冠有9枝斜出,向上收拢。他坐在门槛上,看着树苗。他数了数,苗上有97片叶子。这时,他娘叫他:玉生,鸡焖糯米饭熟了,趁热吃吧。

   玉生把饭甑搬到菜地,挖泥围在甑边,取出修剪剪橘叶,一枝留6片,留下的叶壮硕厚实。橘苗亭亭玉立。

  

   玉生爹叫尚义,温和厚道。爹问玉生:你不想种橘了,就学一门手艺吧,没个手艺傍身,苦一辈子。

   “还没想好。”

   “你想学什么手艺,你就问问你娘。”

   玉生挑了簸箕去挖塘泥。塘是个野塘,鱼在草须孵卵。鲤鱼在塘边的菖蒲丛里窸窸窣窣响动。野塘鱼多,黃颡在深水里像草鸭一样叫。塘泥污浊,有鱼腥味。塘堤晒满了塘泥。有邻居问尚义:你准备养鱼了?玉生在清理野塘呢。

   尚义说:他从南丰回来有几天了,还没干个正事,鬼知道他想干什么。

   挖塘泥是重体力活,挖了3天,玉生疲乏了。他清理院子。他的院子是他太公(曾祖父)开荒出来的,有2亩多地。这个叫杏花堂的小村,人稀荒地多。杏花堂在半山腰的山坳里,只有七八户人烟,老杏树却有300余棵。鱼孵卵,鸟育雏,正是杏花开的时候,满山满坞红艳艳白灿灿。杏花堂人便以腌杏干、种山种田为业。站在杏花堂,可以看见郑坊盆地如一块巨大的调色板。初夏,盆地泛着稻浪,青蓝之光四溢。山鹰在旋飞,缓缓滑向河边的枫杨林。

   玉生在院子北角,掘土挖洞。泥是黄泥,黄黏黏,像烤熟了的番薯。他娘见他这么折腾,说:玉生啊,吃了这么多闲饭,要消力气,不如去挖花生地。他看着自己娘,说:事没做好,心悬着。

   什么事呢?跟娘说说,是不是有相好的姑娘了。娘说。

   等我那棵橘子结果了,相好的姑娘就有了。玉生说。

   挖了2天,地洞掘出来了。洞口有圆匾(1.2米直径)那般大,圆桶形往下深陷,洞深足足有3米。他爹问他:我们家哪有这么多窖藏,平常时日喝的酒都续不上,你得赶快去赚钱,把酒窖藏下去,我等着你的婚酒喝。

   玉生说:我多种两担谷子,老爹喝一年。玉生搬起屋檐下的木柴,一层层地堆在洞里,架出一座宝塔形,引燃一把干茅草,呼呼呼地烧木柴。他爹心疼干燥的木柴,说:你这个作孽的,到底要干什么呀?

   木柴烧了一担,他往洞里填塘泥。塘泥被晒得松松脆脆,灰白色,有热烘烘的阳光味道。塘泥被他捣得碎碎,用筛子筛了。他爹摸了一把泥,用舌苔舔了舔,说:这是世上最肥的泥了,种10年的南瓜不用下肥。填一层塘泥,铺一层豆秆。铺了8层豆秆,玉生挑水灌下去,灌了3担水,塘泥陷下去了,汪出清清的水。他把饭甑摆在洞口中央,继续填塘泥。塘泥填平洞口,刚好露出半个饭甑。

   种一棵橘树,你何苦这么费心呢。费心的事,很累人。人活一世,不能太费心。费心的人心里苦。他娘说。

   我不知道以后这棵橘树会长得怎么样,我想按照我的想法种下它。玉生说。

   挖出的黄土,摊出一块地,种上了万寿菊、孔雀草、矢车菊。玉生又捡了两板车鹅卵石,用石灰浆(方言:浆作动词,反复搅拌的意思)的黄泥,沿洞穴边砌了很矮的墙,在矮墙下,种了密密的枸骨树,作篱笆。

  

   玉生去学了石匠。夯墙、打地、砌墙,都是重体力活。师傅是山下村的小先师傅。小先师傅有一手做开花石(方言:鹅卵石或碎石片称为开花石)的绝活。小先师傅可以把各色开花石砌出有图纹的墙,墙面平整结实,比水泥墙还坚固。

   早上,玉生给师傅挑水、种地,和师傅一起上工做事。

   去师傅家之前,他给院子里的菜地浇水、拔草。他种下的各种花草,花开得又美又旺。

   第三年,橘树开花了。花淡绿,2朵簇生。花缀满枝丫,绿茵茵,芸香四溢。玉生拿起修剪剪花枝。第一年开的花不留。剪了花枝,剪枸骨树。枸骨树是冬青科矮灌木,叶缘长有钩刺,是乡村的篱笆树,防家禽家畜防猫狗防孩童。篱笆树剪至一米高,成了一个坛。他娘养了30多只鸡鸭鹅,他不让家禽在橘树下扒食唰食。家禽粪便含盐量高,不适合肥橘树。他跟他娘说:豆壳、土豆皮倒在坛里肥地,菜头菜脚生虫、剩菜剩饭含油含盐,千万别倒进去。

   小花圃的花从初春开到秋末。每半个月,他剪下花,热水泡汁,用喷雾器喷洒在橘树上,喷洒在坛地里。花水杀虫。立冬后,霜冻来了,白霜盖野,垂序商陆、芒草、沿阶草、一枝黄、荻、野芝麻、狗尾巴草、芦苇、七节芒等草本,一夜萎靡,秆枯而亡。花圃的花凋謝了,玉生割了草本盖在坛里,给泥焐暖。玉生给橘树修枝,编稻草衣,盖在树冠上。

   翌年,橘树结了橘子。果熟,玉生去了一趟桑田根竹村。橘苗是雅兰送给他的。雅兰是他做工时房东的女儿。他辞行时,雅兰说:你在我家住了5年多,我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我去挖一棵橘苗送你,带回你的家乡。根竹的南丰橘可是南丰最好的橘。

   天下着蒙蒙小雨。他跟雅兰去挖橘苗。橘苗一坡连着一坡。沧浪水(当地河流名称)在平坦的田畴,汤汤南流。雅兰垂着一双麻花辫,穿着青绿色的短裙,在坡上选苗。苗挺,根粗壮,叶肥厚无虫斑,干茎枝节无虫伤,这是好苗。她那时刚高中毕业,在酱油厂上班。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气。她骑“飞鱼”牌自行车下了斜坡,从丘陵间的砂石路穿过,没入田野公路。丘陵上,全是高大蓬勃的橘树,纵横列阵似的交错。玉生站在土坡上,看着她在橘林时隐时现,最后消失在斑斓的旷野。他的心里涌起一阵甜蜜,惆怅的甜蜜。秋天,橘子黄了,青翠的簇叶之下挂满小黄灯似的甜橘。雅兰骑着车,穿着白色的衬衫,哼着歌,夕阳从橘林斜坠下去。她的脸红扑扑,歌声充溢着橘子的甜浆。玉生见了她,心咕咚咕咚地乱跳。他时时想见到她,但又怕见他。不见她,他又六神无主,心魂不定。

   他是她家的房客。他住在屋后的偏屋,自己烧饭自己吃。有时累了,他干脆不烧,吃一碗冷饭填胃。他脚上的解放鞋和裤脚,裹着厚厚的泥浆,浑身是酸酸的汗液味。他吃了晚饭,洗了澡,才敢去她家厅堂坐。见了雅兰,他才发现自己是一个自卑的人。他怯弱。他不敢抬眼看她。夜深了,他一个坐在偏屋,看着雅兰的窗户发呆。他很难入睡,即使入睡了,有鼹鼠在啃食他。他心里的鼹鼠是他神龛供奉的神。

  

   到了根竹,玉生才知道雅兰嫁到南丰县城去了,在“南丰百货商场”当营业员。在根竹住了一夜,他去了县城。他在商场门口就看见雅兰在卖化妆品。他下意识地抹了抹头发,顺了顺衣角衣边。他站在化妆品柜台前,叫了一声“兰兰”。

   商场人来人往,人头攒动。可能他的声音太低了,雅兰并没听到。他又叫了她一声。他的脸都胀红了。雅兰转过他,看见了他,说:玉生,你什么时间来南丰了,去了根竹吗?

   我刚从根竹回来,看了你爸妈。玉生说。

   你回根竹做事了?根竹好地方,根竹人也好。雅兰说。

   玉生从肩上解下帆布包,取出一个手帕包,对雅兰说:我带回去的橘苗今年结了24个橘子,我包了12个橘子送给你尝尝。

   雅兰接过手帕包,说:南丰是橘乡,你还带橘子来,你太客气了。

   玉生说:你的橘苗,我种的,你尝尝橘子的味道怎么样。

   雅兰剥了一个橘子,一瓣一瓣地吃,说:你的橘子好甜,比我家的橘子还甜。

   玉生说:甜就好,甜就好。

   送了橘子,玉生去了长途客车站,坐车回上饶。雅兰比以前更洋气了,成了城里人,头发烫了波浪形,长长地披肩。她脖子上的丝巾很轻盈。她的皮肤更白皙。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他想起了那条抱着橘苗的毛线围巾。他挖了橘苗,根土松散,他用稻草打根兜。雅兰随手从晾衣杆上取下围巾,说:这条破围巾,也没人围了,包根苗好。

   他的橘熟了。那条破围巾也应该烂了,被橘树吸收了。想到这些,他的鼻子突然一阵阵发酸。客车颠簸得厉害,他忍不住探出车窗,呃呃呃地呕吐。他见到了雅兰,他明白,当年决定不做橘工,是对的。他一直默默地喜欢她,但他并没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喜欢过雅兰。雅兰自己也不知道。

   他喜欢看她的神态,喜欢听她的声音,喜欢闻她身上的气味。她的一切让他心旌荡漾。他再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他站在柜台前,她的气息再一次灌入了他心肺。他以为自己忘记了她的气息,其实,是气息沉淀了下来,像太阳照在大地上。太阳催生了万物,万物却不见太阳。玉生回到杏花堂,他把坛里的土松了一遍,铺上干草。冬季即将来临,橘树进入休眠期。

  

   玉生入睡没一会儿,做了一个梦。梦见橘树下堆了一个稻草垛,稻草垛被一个女人放了一把火。火窜出来,烈焰滚滚,把挂满金黄橘子的树活活烧死。橘树剩下一根树桩,像烧剩下的尸骨。玉生惊吓出满身大汗,穿起衣服从台湖村骑自行车回杏花堂。他是个石匠,他在周边村子砌墙建房。他几乎不在外村过夜。晚上,东家上梁,很是客气,请石匠师傅、木匠师傅吃酒,烧了满大桌菜。玉生酒量小,平日不喝酒。上梁是建房大事,东家再三劝酒,他便喝了大半杯。酒下去了,脚软,骑不了车,便在东家屋里睡下。玉生一惊吓,酒气全消。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想着怀了身孕的老婆,他放心不下。

   家里还亮着灯。他老婆肚子疼得厉害,看似要临产。他娘催促他,赶快把老婆送去医院待产。

   当夜,他老婆产下没足月的儿子。儿子6斤7两,大手大脚大嘴。玉生从护士手中抱过儿子,很仔细地看,说:我这个儿子长大了,走四方,吃八方饭。

   玉生很爱自己的老婆。他老婆是桐坞人,人和善,勤俭持家。他去桐坞冯家做石匠,冯家见玉生勤快,活干得好,人也长得亮堂,便对玉生说:玉生,我的老外婆出自杏花堂,延了我冯家一脉,你不嫌弃我冯家,就在我3个女儿中选一个吧。冯家大女儿22岁,二女儿21岁,三女儿19岁,三个待字闺中。玉生说:冯叔有心,不嫌弃我是干粗活的,等我年底收了账,再请媒上门提亲。

   石匠做事要下手(方言:下手即帮衬师傅干杂活的人),冯家二女儿翠凤给玉生递砖块、拌灰浆。石匠活都是户外活,日日暴晒。翠凤晒得像猕猴桃。翠凤读了读了初中毕业,便在家里里外外做事了。她膀圆腿长,砍柴挖地的事,她和她爹一起干。到了腊月,冯家让翠凤送工钱来杏花堂。玉生去九牛村收账了。玉生娘在做年豆腐,翠凤也帮着劈柴烧锅,炸油豆腐。烧锅,很讲究技术,火该旺得大火旺,火该弱得靠柴炭聚火,省柴省油。一个上灶炸豆腐,一个烧膛添木柴,两人家长里短,很是有话说。

   收了賬回来,已是傍晚。傍晚,天乌黑黑地沉,挂着呜呜呜的北风。夜里可能要下大雪了。他看到翠凤在自己家里,他明白了冯家的意思。玉生带了两瓶“全良液”,买了2包桂圆干、2包荔枝干,送翠凤回桐坞。桐坞距杏花堂,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有7里路。冯家无子,自己以后得多照应着。玉生这样想。

   桂圆多子,荔枝添福。冯家很喜欢这个大后生。

   儿子过了满月,玉生对翠凤说:儿子该取名了,你想了什么中意的名字呢?

   翠凤说:生儿子你取名,生女儿我取名。这是我们之前说好的。

   玉生说:我梦见了火烧橘树才回家,才知道你临产。橘苗出自南丰根竹,就取根橘吧。

   翠凤说:根扎深土,橘树蓬勃。

  

   根橘7岁,橘树高过屋顶,冠盖如席。杏花堂的山溪顺着山湾向东流入饶北河。河里有一种小虾,叫米虾。米虾淡褐色,接近于浅白,虾肉透明,可透视虾内脏。玉生在水潭吊一个笼网,晚上吊下去,早晨收上来,每次可收2—5两米虾。单日,米虾炒辣椒当菜;双日,米虾埋下橘树底下当肥。米虾含磷含钙量高,橘树吸收了,抗病虫害强,果汁糖分更足。

   院子里有一个小垃圾池,堆菜头菜脚、水果皮、烂水果。绿头蚯蚓极喜噬食水果菜叶,又粗又长,很是肥壮,繁殖力非常强。玉生掏粗蚯蚓,松开坛里的泥团,放生下去。果皮烂出了泥,肥菜地。

   玉生爱种菜,早起了,在院子松土、除草、浇水。他种菜,也唤根橘坐在橘树下读课文。根橘坐在矮板凳上,琅琅地背课文、背简单的古诗。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唐代诗人李绅的《悯农二首》,是根橘每天都要背一遍的。童稚之声,音韵铿锵,琅琅声脆。翠凤对儿子说:农人的辛苦和艰难,只有农人知道,你要牢记《悯农》诗,终生不可忘。根橘长得像翠凤,眉宇开阔,头发又黑又密又硬,大嘴厚唇。橘树高高,绿影婆娑。早饭烧好了,翠凤站在窗下,喊一声:读书官吃饭了。

   4月,山野明朗,烘热之气浸透了万物,催生叶发花簇。锥栗、含笑、粉叶柿、湖北海棠、杜梨、栀子、映山红等乔木、灌木开出了各色的花。杏树被暖阳点燃,满枝满冠都是花朵。万物充盈蓬发的欲望。玉生家的橘树,花香飘散了山坞。黏黏湿湿的、芸香油脂味道的橘花香,日夜不散。一日,县里来了3个林业调查员,循着橘花香,来到玉生家里,说:你家的橘花太香了,3华里外就可以闻出来,真是一树香全村啊。玉生憨厚地笑。调查员很仔细地察看橘树,并作记录。调查员说:一支树干独上,3米之高旁出9枝粗桠,每枝粗桠斜出9枝中桠,每枝中桠分出9枝中小桠,层层叠高,如九龙腾海。

   一棵橘树有如此树形,真是造化。领队的调查员说。他扶梯而上,察看橘花橘叶橘枝,很惊讶地说:橘树易冻死冻伤,易得炭疽病、溃疡病等,红蜘蛛、蚜虫、介壳虫是主要虫害,你家的橘树无病伤,害虫也很少,是不是一季打一次化学杀虫剂呢?

   玉生站在花圃边,说:花圃种了万寿菊、孔雀草、矢车菊,它们都是菊科草本,3月开花10月凋谢,花期从橘花开延到橘果熟。这3种花十分招惹瓢虫和野山蜂,瓢虫和野山蜂喜欢吃红蜘蛛、蚜虫、蚧壳虫,花汁可杀虫也可治橘病。

   调查员听了啧啧称奇,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橘树,嘉木必出佳果。

   玉生说:家有贤妻,院出佳果,是凡人之福。

  

   每年橘熟,玉生选12个橘子包好,寄给南丰的雅兰。12个橘子3斤,是橘中上品。他也不知道雅兰是否收到。他再也没去过南丰,但美好一直存在。他包得格外细心:草纸包单果,全包在一块布里,装进纸盒,交给乡邮电所。

   每年,橘子可采摘一担多,且逐年增多。7月,橘子已灌浆,皮青釉。赶在灌浆之前,他去山上砍毛竹给树搭架子,竹架搭12层。搭了竹架,他用苦竹把树桠分开,横架在竹架上。树丫挂满了果,太沉,不用竹架分解重力,树丫会绷断。远远看上去,橘树像一座塔。

   屋后有一块黄土坡。玉生在土坡上种黄毛豆。黄毛豆3月栽,6月摘,豆粒饱满,豆壳薄软。他摘50斤黄毛豆,喷洒了酒精,埋在坛泥下面,浇透水。

   橘挂果初期,橘子会凋谢。橘花也是一部分谢一部分开。翠凤每天清扫凋谢下来的花或果,埋在菜地下面。凋谢的果都是生命力不强的,易生虫。橘子初黄了,有孩童来院子里摸橘子吃。初黄的橘子,酸酸甜甜,诱惑着孩童。玉生的娘便守在橘树下。孩童在午饭或晚饭时间来,爬上竹架摸橘子。孩童刚爬上去,就被一双大手抱下来,说:等橘黄了,送你家去,解解你的馋。翠凤从不责骂摸橘的孩子。橘灌浆了,在太阳上山之前,她给橘树浇一木桶水。土凉水凉,树旺。

   春分后,橘树丫口冒出鼓鼓的绿头,小疖子一般大。绿头密密麻麻,像橘树爬满绿头蚂蚁。绿头是芽苞,将沿着阳光和雨水的足迹,抽叶而出。翠凤每天都要看绿头舒展、冒芽、抽叶。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盼头,盼叶舒盼花开,盼挂果盼果熟。果熟了,玉生脖子上挂一个大布袋,爬上竹架,从下往上摘,摘下的橘子塞进布袋,递给她。她把橘子倒进箩筐里。这个时候,她的爹娘也来杏花堂,住上三五天,吃橘喝酒。

   过了霜降,橘子采摘了。这是玉生家一年中的大事。翠凤早早预备着,她请来爹娘,请来姊妹和外甥,张罗几桌饭。玉生请杏花堂的妇人和孩童,一起来吃一餐。村虽小,十几户人家,但孩童在一起吃饭却是十分难得。他请亲友相邻喝土酒,吃橘子。他给各桌敬酒,说:邻居和睦,才出好橘,不然橘子哪留得到现在吃啊,早被孩子们摸光了。孩童们听了哈哈大笑。妇人们也哈哈大笑。

   一年便这样盼着一年。盼着盼着,翠凤发现爹的牙齿一年比一年少,娘的头发一年比一年花白。她有些心酸。她看着根橘,已经和他爹玉生一样高了。

   而橘树,一年比一年更婆娑。给橘树喷杀虫剂(花汁水)、埋黄毛豆、埋米虾、焐干草、遮稻草衣、养蚯蚓,这些事,玉生却一直自己干。他不是不放心翠凤干活,而是他觉得干这些活,是他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事。

  

   根橘大学毕业留在杭州工作。玉生对翠凤说:我一直想把自家的院子围起来,砌上墙,防黄鼠狼防果子狸,根橘读书的时候,我想多赚几块钱,不能穷着孩子,把围院子的事耽搁了下来。孩子出来工作了,我把石匠的工活放一年。

   翠凤说:你砌墙,我给你拌砂浆。

   玉生说:家里吃口少了,院子里也不用种那么多菜了,我们多平些地,种上几棵莆田枇杷、花厅梨、信丰脐橙,以后我们老了,牙齿掉了,水果是可以吃得动的。

   翠凤说:你牙齿掉光了,你想吃肉,我就把肉捣烂了烧给你吃。

   玉生说:真到了肉吃不动的那一天,人活着就没多大意思了。

   翠鳳说:活着就有意思。我们要有意思地活着,看着子孙绕膝。

   过了清明,玉生开始挖地梁,请片石场运来石块,开始砌墙。挖上来的地梁黄土拌上白石灰,泼上清水,拌出黄泥浆,很适合砌石块。黄泥浆固化后,比水泥好。翠凤拌黄泥浆,玉生垒砌石块。

   到了夏至,砌墙完工了。围墙有2.5米高,盖了斜顶瓦,朝阳的东边开了一扇铁栅栏大门。站在大门口,可以看见灵山大峡谷。峡谷之外是郑坊盆地。初夏已临,禾苗翻起千重浪。院子里,豌豆饱满了,黄瓜垂挂在瓜架下。年初新栽的果苗已涌出新绿。大地年年有着相同的古老,却日日出新吐彩,似乎每一日,都让人感到耳目一新,令人欣喜。

   夏夜,邻居来院子里纳凉。这是杏花堂纳凉的好地方。玉生端出方桌,摆上南瓜子、酸枣糕,招待邻居。夏夜多美。晚暮消尽,天边漾起瓦蓝的海浪,北斗星高高悬在山巅之上,山风从山谷滑下来,山下村舍的灯火如寂静的火把,河水泛着清亮的光,更深的天幕渐渐暴出星光,红月亮洒下的却是银灰。杏花堂静谧,唯有鸣虫叽叽。院子里却是另一派气象:孩童骑着滑滑车,溜来溜去;婴儿被抱在怀里,翻着眼睛看星星;妇人织毛衣,男人抽烟、嗑瓜子。

   橘树上,山斑鸠咕咕咕地打呼噜。橘树有6个鸟窝。砌了墙之后,果子狸再也上不了树了。它是偷食的好家伙,坐在树上吃橘子,吃饱了还舍不得下树。为了防果子狸,玉生养了一条土狗。土狗强壮,十分警觉,见了黄鼠狼、獾、果子狸等,会猛扑。

   土狗见人很乖顺,有了来客,它跳起来,摇着尾巴,嗅客人的裤脚。土狗老了,翻了毛,眼眶里有白白的浊液。它蹲在橘树下的篱笆边,伸出舌头,扇着瘪瘪的耳朵,也不知道它想什么、看什么。

   夜凉如水,清风如流。一年又一年的夏季,无非也是如此。橘树在呼吸,呼出的香气充溢橘人的心。

  

   床头墙上挂了17张照片。玉生可以看到的,就是照片和窗外的橘树。他因为风湿病,已卧床一年多。他的脸肿胀,药物的激素使得他脸肉变形。根橘每年带着妻儿回来,在橘树前拍一张全家福,装裱在镜框,挂在墙上,给爹娘纪念。卧病前半年,翠凤还抱他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晒了太阳,他的脸色会多些红润。他晒不了太阳了,他的腿浮肿,绷破了裤腿。有一次,他对翠凤说:堂客,把墙挖掉下面半截,让我看看橘树。

   翠凤请来沙蛋(玉生的本村徒弟)挖墙。翠凤看着墙挖出腐土,泪水止不住地流下了。腐土很结实,硬硬的,有许多泥孔,孔里有死蜘蛛、死虫茧。蜘蛛和虫茧干了,没有肉,只有一层薄薄的壳。墙挖出门的形状,玉生可以看见整棵橘子树。鸟在树上飞,叶从树上落,花从树上谢,橘子在树上黄红。沙蛋把空墙砌了一扇推拉玻璃门。翠凤给他擦洗身子,给他喂饭。翠凤把肉捣烂,煮菜叶肉汤给他喝。

   高枕头靠在玉生的后背,他看见7月的狂风在地上打转,卷起枯叶干草,卷起大颗大颗的雨珠。雨珠跳起来,一泡一泡的,被狂风抱着,甩到玻璃门上,啪啦啪啦,雨珠顺着玻璃,流出水布。雨歇了,翠凤去扫院子落叶。玉生叫她:堂客,别扫了,落叶会自己碎自己烂的,风会把碎叶吹走。

   院子的杂草还是要拔,花圃也不会荒废,落叶也要清扫,不然的话,看起来不像个家。翠凤说。

   玉生问翠凤:枸骨篱笆有多久没剪了?怎么看起来高高低低呢?

   翠凤说:上个月才剪了,有的枸骨长枝快。

   玉生又问翠凤:照片多久没擦了,怎么看不清根橘的脸?

   翠凤说:早上还擦了。

   翠凤扫了院子,蹲在门前石板上,看着院墙发呆。院墙的石缝长满斛蕨和苔藓。斛蕨又厚又长,肥肥绿绿。不知哪一年长在墙缝的月季,枝蔓重重地垂了下来,几朵小碗口大的红月季花,病恹恹地褪色。

   梨树挂着上百个雪梨,天天被鸟啄食。被啄了的雪梨,开始烂,掉下来。鸭子唰梨肉吃。梨已3年无人采摘了。梨树太高,无人敢爬树。村里没有年轻人。橘树也有3年没有搭竹架了,橘枝往下塌,但枝不垮断。曾有人来收老橘树,挖去育种。但玉生怎么也不肯。玉生说:这棵橘树只会活在我院子里,移走了,它便是一棵很普通的橘树,还有可能不挂果。

   收橘树的人信玉生的话。他是懂橘的人。橘有着种橘人的脾性。

   橘还没黄红,橘皮还是青黄时,玉生便走了。他看着橘树,呃呃呃地轻叫了几声,眼皮合了下去。他走得还算安详。送他出殡的人,用竹篙打下橘子,捡起来吃。一个上午,橘子不剩。翠凤看着空橘树,和满地的落叶、踩烂的橘皮,她拍着木棺哭:玉生啊,才73岁啊,怎么就走了?

  

   翌年正月十六,翠凤锁了院子,带上衣物,随根橘去了杭州。

   清明,翠凤带着根橘一家子回杏花堂扫墓。橘树在发幼叶,一簇一簇地青翠。过了小满,橘树枝叶婆娑,却开了很少的花。杏花堂的人很吃惊。橘树年年丰产,年产3担,近400斤,冠盖有40平方米。镇里的百岁老人,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橘树。沙蛋打开院门,见荒草结蓬,花开得很是恓惶。院墙被山鼠打洞,獾在草蓬打窝。

   处暑了,橘树叶发黄,黄得很惨白。橘树是霜降之后才黄叶的。沙蛋进了院子,见滿地都是橘叶和凋谢的青橘子。他给翠凤打电话:师娘,橘树黄叶了,一个橘子也没生,你快回来看看吧。

   翠凤回了杏花堂,清扫了屋子,住下来。她不明白,好好的橘树怎么会落这么多叶子呢?叶子怎么三五天就黄掉了呢?她给橘树浇水,给橘树填肥。可橘树还是一天天地黄下去。她每天早上扫橘叶,堆在菜地上。第二天,又是满地橘叶。她边扫边落泪,哭:玉生啊,你教教我吧,怎么不让橘叶变黄呢?

   扫不完的落叶,翠凤再也不扫了。她天天看着橘树落叶下来。黄黄的橘叶从树丫旋飞下来,轻轻盈盈,悄无声息。橘叶那么轻,像一只只死去的飞蛾。

   橘树上,露出了鸟窝。鸟窝有9个。一对喜鹊天天在树上喳喳叫。翠凤去了一趟桐坞。她已有13年没去桐坞了。她的双亲早已不再,桐坞没有了亲人。她的旧屋爬满青藤。她忍不住泪如泉涌。她想起玉生第一天来冯家建屋,骑一辆青漆的自行车,车架上夹着一把泥刀。他的胡茬又密又长,腰背又粗又厚。他的眼睛炯炯发亮。她给他盛饭,压了又压。他吃饭,埋着头,嚼得很轻,筷子夹很少的菜。她知道他是个细致、敏感、吃苦的人。那天去杏花堂送工钱,玉生送她回桐坞,她见他买桂圆、荔枝,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和踏实。他是一个值得自己托付的人。似乎一转眼,她从闺女踏进了老年。

   橘叶落得越来越少了。落得飘飘散散。翠凤没想过橘树会死,即使会死,也不该死得这么快,毫无征兆。翠凤很懊悔,不应该去杭州,该守着院子。橘树没了橘子,似乎整个院子都空了,冷冷清清。屋子空了,她的心也空了。

   人有命数,树有命数。人有寿树,树有寿树。有时,人树同命。

   院子里的枇杷树、梨树、脐橙,玉生当年掏了小树洞,便种下去,树也长得很壮实。翠凤一直不明白,种橘树,玉生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的气力,种了半月之久。她问过玉生几次,玉生回答得含含糊糊。她知道,玉生对橘树深情,橘树是他的另一种亲人,贴在他命里的亲人。

   农历九月十三,橘树落下最后一片叶子。这一天是玉生的周年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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