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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戏法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8237
刘勇

   姥娘高举菜刀把大公鸡的头剁了。大公鸡血喷丈数高,从正房沿台飞起,最后撞死在南墙根。桃花、杏花、枣花鸡们为了从柴草里找吃法,已将血染红的地方翻了无数遍,实在找不出一颗粮一头虫,只好蛰伏在南背阴,嘴扎在土中吸凉气。母鸡心眼多,独自蹲在西屋檐底下,等榆树丝线上的吊死鬼。

   阳婆像刚磕开的鸡蛋,蛋黄是蛋黄,蛋清是蛋清。想到鸡蛋,会想到锅底,想到锅底,又会想到锅底下面燃着的柴禾。院心被阳婆的火光映得明晃晃的,地上黑色的血滴子还能看见。这些鸡没个讲良心的,它们很快忘记了大公鸡生前对它们的好,看不出半点想起的意思。

   大人们不下地了,谁还有心思侍弄那干枯的庄稼,心苦的连院子也不想出。

   三妗那几天把我当敌对势力,见我躺在后炕不起,就说我是《龙江颂》里的江水英,说我每天就会睡大觉喝鸡汤。姥娘盘腿坐在炕心,翻了三妗一眼:公鸡大补,多亏了队长的汤!边说边摸住我的脸,小沱,俺娃这几天脸色好看多了。我用脚蹬了蹬后墙,后墙上的大白粉刷刷往下掉,露出黄泥皮,腿脚还真有劲了。我寻思地里目前的形势主要是缺雨,也就不待朝理三妗和姥娘。电影《战洪图》里王茂的话实在过瘾:下吧!下上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三妗和姥娘全笑了。

   就在这时,听见街门啪啪啪响。兽嘴里的铁环扣击门扇,轻三下重三下。每一个轮回,都很有节奏,像鼓手们打的板。什么人会这样敲门?村人白天街门不上插关,串门借东西推门就进,谁还敲门?好像屋里藏了野汉子似的。三妗和姥娘收了笑,对看一眼。我鲤鱼打挺,从后炕坐起,已跳下地,姥娘的小脚才滑过炕沿。

   这天热的,不是谁家死下人了哇?报丧还顾上敲门?三妗嘟嘟囔囔去开门,她从街门缝瞅瞅,哗啦裂开门扇,来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

   这人头如小蒜,身子像细麻秆,挑着彭皮肚、尼克松穿的那种外国衣裳,没穿白衬衣,没系领带,既不像亚非拉也不像帝国主义。左小臂一动不动,半攥的手戴着白线手套。右手赤手提溜着白色布袋,松松垮垮,看上去布袋里没多少东西。这只手,像姥娘捏的寿桃,白净细长,手指几乎看不出关节。更扎眼的是那双三接头皮鞋,脚尖张开鸭子嘴,落满了浮尘。

   姥娘拧着小脚,跨过门槛,两脚尖尖地屹立在我和三妗的东方。那人低了一下头,大分头的一缕长发滑下,正好沾在眉毛上。他弯弯腰,干裂的嘴唇连道几声,大娘!大婶!小兄弟!目光就再也不往起抬了。姥娘上下左右打量,大兄弟,走亲戚?那人摇头。寻人?那人又摇头。三妗瞅紧他手里的布袋,粜米面?那人还是摇头。三妗一下火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敲我家街门干啥?我盯住那人手里擒着的布袋,心想这人应该是耍把式卖艺的,那戏法就装在布袋里。我抬头和姥娘说,这个人是变戏法的!可那人并没点头,只是羞涩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阳婆光线在上面打了一个滑。小兄弟见笑了,我是……他脸红得像大公鸡,吃力地从白牙中往外挤后面那几个字。姥娘摸住我的头,大兄弟犯难,都别问了。小沱,快给客人倒碗水。那人脸面脖子上全是汗。姥娘招呼他站到门洞阴凉里,又命三妗去耳房,看还有啥,给大兄弟挖些来。那人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我端水出来,姥娘叹了声,大兄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家里也揭不开锅啦?那人接水时,把手里的布袋递给我,我抖抖没什么响动,赶紧将袋口攥得紧紧的,生怕飞出几只鸽子或者爬出一条蛇。六月十三,崞县城看过变戏法,老艺人的布袋都是黑的,而且十分阔大,布袋上的黑是经年累月才弄污的。这个布袋还白,说明他是一个刚出道的新手。他一口气喝完,咂了下嘴,说这水真甜。姥娘喜眉笑眼,一定猜到我放了糖精。我一手将布袋还给那人,另一只手偷偷捏了捏那只半握着的戴白线手套的手,硬邦邦的,像井口的辘轳把。这只僵硬的手臂一定藏着什么机关,要不怎么大热天穿成这,还戴着手套。

   三妗端半碗玉茭颗子出来,我心里直笑,她和姥娘怎么就识不破这人的身份。变戏法的看到碗里的玉茭颗子,从门洞迅速退到阳婆地里,连说几声不要了不要了,像躲灾避难似的,一趔一趄,斜着肩仓皇逃走了。

   三妗将碗举起,又赶紧收住:呀呀呀,这可真遇上怪了,嫌玉茭还是嫌少,我们都快断顿了,还挑三拣四!

   回屋里,姥娘说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讨吃!三妗说哪有穿西装皮鞋的讨吃?二妗打着哈欠从西屋过来,听个话尾就知道姥娘和三妗说甚。这人我早听说过,人们都叫他高级讨吃,挺日怪的,第一家讨了高粱面,第二家给白面都不要,第一家讨了黑豆,第二家给黄豆也不接,据说讨的米面都到崞县城仓街黑市上粜了。二妗就好胡说八道,天下哪有这事?给你银元要,给你元宝就不要?打死我也不信。

   我觉得这三个女人越说越没意思了,就和姥娘说,我跟着看看去。姥娘说可不敢,这天热的中了暑呀。三妗说,天天睡大觉喝鸡汤,让他走动走动好。姥娘火了,菜刀剁起的红萝卜條准确地打在三妗脸上。

   我只好脚蹬后墙扩大泥皮的面积。那个变戏法的现在去谁家了?人们会不会发现他身上的机关?兴许他正在戏台根打开场子表演呢,如果告他水里放了糖精,他兴许会教我一个小戏法。学会变戏法就好了,想变什么变什么。老舅给我谝《三国》,说有个叫什么左慈的,曹贼想吃鲈鱼,就连从清水盆里钓了三条,都是三尺多长的,又要鲜姜做调料,也立马给变了。最神奇的是,一块不大的干肉,用刀一直削,永也削不完,一万大军都吃得饱饱的。我要会变戏法了,只变崞县城庆丰泉海厚的小肉面,先给姥娘变一碗,妈三舅二妗每人一碗,三妗给她半碗就够好了,老舅多给一碗也行。等全家人吃好了,全河头村每人一碗,还尿他个天旱,一碗不够,每人来三碗五碗,总有个饱的时候哇,剩下的汤汤水水,全倒给桃花杏花枣花,撑死鸡们,母鸡也就不用等恶心的吊死鬼了……

   我趴在窗台上,看见三舅背着半自动步枪夏练三伏,从崞县城打靶归来了。那时日落西山,红霞正飞着。我们你一言我一语抢着把所有的情况和三舅说,他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给枪上完油,哗啦一声卸了枪栓。我哼了一声,分明怕我扣扳机。

   三舅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钻到放杂物的西耳房旁倒腾去了。烂铁锅,炉条,破镢头等铁器早卖光了,我不知他还能倒腾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谁知道呢,兴许真的还有什么能卖钱的东西,必须密切注视三舅的新动向,要不他又会像上次一样,买了火柴、煤油,还买了纸烟,却没给我买糖。我和姥娘告他的状,他大大地狡猾,说卖钱是为贴补家用,我问那纸烟呢?一下就揭露了他的自私自利。这次他不敢关门,把一个竹编的圆盒捧给我看,里面是一堆老年间女人头上插的饰物,闪着哆嗦的暗光,发出细碎的声响,这些东西我早耍腻了,起初觉得银钗钗上那些蓝色的花鸟、红色的串珠和丝质的穗穗挺好看,后来觉得这些都是封资修的东西就没兴趣了。三舅用屁股将内门合严,屋内一下黑暗暗的了。小沱你可知道,这些东西是封资修?三舅压低嗓门问。我说是呀,他说那我们就横扫了它!我不懂三舅的意思,扔了?小沱,这算我们共同的秘密,三舅明后天到西山拉练呀,大后天带你上崞县城,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不敢像王茂那样得意忘形,就说那得看我的精神头。三舅怕我告状,又说这次给你买奶糖。

   由于结成了同志加兄弟的友谊,晚上我就将地道打到三舅的被窝,让他讲讲大好形势。他用被子将我俩的头包紧,嘴咬着我的耳朵,蚊子似的说,小沱,你可知道?我想摇头,却不料耳朵碰住他的门牙。最近,崞县城来了许多大地方的人,他们在城隍庙收古董,你可知道收什么古董?我怕耳朵又碰住他的门牙,就没敢摇头。郑营长说,很久很久以前,慈禧太后逃难,在崞县城住过一夜,带着两颗玉白菜,将一颗丢在崞县城了。你可知道这玉白菜?这么说哇,如果是晴天,那玉白菜叶子会包得紧紧的,如果要下雨,那叶子会提前张开,通身会渗出绿豆大小的水珠,一只翠绿翠绿的蝈蝈爬出来,唧唧唧叫,这一叫就必定下雨了,大地方的人就是来收这颗玉白菜的。噢,我好像明白了,咱家那……三舅突然用手捂住我的嘴,他不放心,又从被子里探出头,像兔子在窝边那样看了看,听了听。屋子里漆黑一片,姥娘早打开呼噜,三妗窸窸窣窣睡不安稳。三舅头缩回被窝,又捂严,我才问是不是那东西也是慈禧太后逃难时落下的?三舅摇了摇头,门牙划得我耳朵疼,不可能,慈禧太后那么多人侍候着,头上的东西怎么会掉呢?掉了也早由身边的人捡起了。三舅总是这样说不清形势,那人家收玉白菜,又不收这些封资修。三舅又问,你可知道引蛇出洞?诱敌深入?这是游击战,名义上收古董,什么都收,只要是上年代的东西,瓷器、桌椅、丝绸、地毯,统统都收。这些只是虚晃一枪,实际上收的就是玉白菜。噢,我终于明白了,收我们家那些封资修也是为了引诱玉白菜出洞……我听见蝈蝈叫的欢势,西装的袖管里探出一片硬邦邦的白菜叶,我和三舅说下雨呀,天一下阴了,没打雷没闪电,雨哗哗从天上往下倒。三舅张开双臂在院心大喊:下吧!下上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我担心去不成崞县城了,急于提醒三舅长短要找两块塑料布,可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

   我叉在三舅自行车的后座上说,夜里我梦见下雨了,雨好大好大。三舅拍了拍黄挎包,封资修在“为人民服务”红字下不敢出声了。小沱你可知道,水是财,真卖个好价钱,给你吃上碗小肉面哇,香死你。

   从北城门进去右拐,到续范亭纪念堂才能瞭见中南门。我一直奇怪北门和中南门为什么不正对,却错开了?问三舅,他说纪念堂后面原来是县衙,现在是范亭中学。每次走到这问他,没一次能说清。这时校园的钟声当当当响起,纪念堂上一群鸽子扑棱棱飞起,天上满是哨音划得细道道。纪念堂是两层小楼,与中南门有百十步的距离,这中间洋灰路两边多是铺面,褐色的木门板间,隔十几步就会有一座雕花门楼,里面门套门,院串院,住的人成分都高,阶级复杂。看见两个戴瓜皮帽的白胡子老汉和一个穿锈花鞋的小脚女人出入,三舅摁响了铃铛,骂了声这些封建残余。

   三舅总是说不清形势,收古董的地方不在城隍庙,在岱山庙。岱山庙也早不是岱山庙了,原来的东围墙拆开,新修了四根洋灰柱子,黑漆铁栅栏将它们连接起来,就成了宽大的八字门。中间的两根,一左一右分别挂着一白一黄两个牌子,我很快认出了“革命”和最下面的“会”。三舅早早下了自行车,把我也推下来。他一边向里望,一边推车往里慢走,尽量不让自行车发出声响。很多人和很多自行车从大门出进,在院里行走,我不敢盯着人看,只看大殿前巨大的柏树和黄瓦绿瓦上乱飞的乌鸦和麻雀。

   院东南角有一个半扇门大的方门洞,两侧很多人,夹杂在自行车之间,这儿一堆,那儿一伙,围着怀抱的瓷瓶,手托的金银玉器低声说话,说上一半句,就前后左右观顾,生怕别人听了去。这些人大多穿白的确凉衬衣,蓝涤卡裤,不像村里庄户人。门洞正上方有三个水泥抹成的字,漆成红颜色,三舅回过头来说,小沱你可认得?文化站!左侧墙上横钉着一块一头尖的长木块,像饭铺里的木签。三舅又念了收购,后面还有个像古书上的字,他没认出来,我也只认得上面像“虎”字,下面就不知道像什么了。三舅侧身进门洞时,手紧捂着黄挎包,指间露出“人服”两个字,我觉得中午的小肉面没跑了。

   咦,进去原来是个小院,门窗齐整,一看就住过资本家。院里人不是很多,一个抱蒜头瓶的人拿不定主意,和同来的人正紧张商量。有个人不知卖了什么,嘴呲开,蘸著唾沫一块两块数钱。让让,让让,一个后生头顶着香炉在院心打转转。我定了定神,看见每个门顶上都钉着一块长木签,上面写着毛笔字。三舅扭着脖颈,逐处念。玉器、木器、丝绸、杂项,念到银器,脸一下红了,眼睁成了牛蛋,小沱,这个是咱们的!

   也就在这时,我看一颗小蒜似的头正从“杂项”那个房间里斜伸出来,我认出是变戏法的,他在台阶上直起腰,院子里流动的几个人好像一下都矮了半截。三舅一人进了“银器”,我顾不得监视他了。这可真是个变戏法的好地方,每间黑屋子不知道能变出多少古董呢,我疑心变戏法的老江湖都在屋里。我觉得大人们有时特别麻烦,你看,为了引那颗玉白菜出洞,颇费心机,为什么不请这些变戏法的变一颗出来?我努力将头向后仰,好让变戏法的看见。他一步下了沿台,欢叫了声小沱。咦,还记得我的名字。他还是大前天那身穿戴,假胳膊也没变回去,里面的机关还没修好。昨天提溜布袋的那只手,白净细长,手指上还是看不出关节。胳肢窝夹着什么东西?用蓝花白底的包袱皮包得严严实实。他没带布袋的,一定是来这里踩盘,莫不是他真的准备变玉白菜?是了,要变也得找个模子做参考,宫里的东西又不是随便就能见上,或者他胳肢窝夹着的蓝包袱皮包的就是玉白菜。

   小沱,谢谢你的糖水!阳婆的光线在他白白的牙齿上滑来滑去。不是糖水,是糖精水!我觉得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水,还是实话告他好。噢,怪不得那么甜。我正想问他可不可教我个小戏法,三舅突然插在我们中间,不迟不早,坏我的好事。小沱,你可知道,卖下十三块两毛钱!我猜三舅接下来说吃小肉面的事呀,怕他影响我学戏法,赶紧给他介绍,这就是到咱家那个……三舅噢噢噢了几声,伙计,你也……卖古董?那天我和姥娘三妗提供了那么多情况,他一句也没进耳朵。变戏法的紧了紧胳肢窝说,先给的价钱不高,以为旧了,回家洗了洗,今天拿过来,不收了。他笑了笑,一合嘴,阳婆的光线就在白牙上折断了。他突然叫了声,啊呀坏了,着火了似的斜肩向小门跑去,像大变活人,一下消失了,院子里的人又好像长高了。

  三舅说这个人神经了。我说变戏法的人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怎么洗干净了还不收?三舅问了一句,幸亏咱们的没洗,只擦了擦,要过水洗,准也不收了。

   那天三舅不走时气,一出大門,就瞅见有人正抱着胸,腿脚交叉着,后背靠在电线杆上。三舅想假装没看见,那个人却过来啪一下握住车把,呀呀呀,一有钱就不认人了。

   这人现在就坐在西街的庆丰泉饭铺。方桌围着四条长凳,他坐上首,独占一凳,单脚踩在凳上,和腿支成了一座山。肯定是三舅嘴上没毛,拉练时泄露了秘密,他才在大门口伏击三舅。郑营长,你点你点,三舅嘴上抽筋。郑营长说,刘副连长,随便随便。我说,一人一碗,小肉面。郑营长用筷头敲了我一下脑门,小沱,你可知道,大人下饭铺总得喝壶酒吧,喝酒还能不点几个菜?转脸又对三舅说,刘副连长,老三样,给你省几个哇,过油肉,炒豆腐,现炸花生米。三舅眼也抽开了,他到柜台上,从掌柜的海厚那里买回六个油腻腻的木签,长木块,两指宽,一头圆,圆头上有眼,上面写着红漆字,比收购站那牌牌小多了。木签扔在方桌上像干死的鱼,并没像上次那样活蹦乱跳。郑营长的上下嘴唇比猪嘴还厚。他把盘中的肉夹过来夹过去,抖掉上面的木耳和葱丝,集中在一处,然后狠狠夹起来,一盘过油肉就塌了个大坑。我老舅如果在场,肯定会教训他不懂礼仪。因为军棋里营长能吃掉连长,三舅甚也不敢说,头一筷夹了朵木耳,第二筷夹了丝葱花,第三筷才夹了块肉。我才不管这些,每一筷都夹肉。一人两三筷,一盘过油肉眨眼间就没了。郑营长最后将剩的一点葱丝一扫而光。他连手带筷搭在腿脚撑起的山尖上,刘副连长,再来一壶。我说,我姥爷就是喝酒喝死的。郑营长分明不怕死,油光发亮的猪嘴里,填满豆腐和现炸花生米,用酒送下去后,才慢慢将长凳上的腿脚放下来。刘副连长,你可知道,过两天上面有大头头来呀,很大很大的头头。三舅早成了案板上的死猪,仗着酒劲问,忻县?太原?还是首都?郑营长眼光扫了扫周边,又往前凑了凑。据说是首都很大很大的首长托省里很大很大的头头给捎来一包茶叶,这包茶叶要送给咱们崞县城的一个人。三舅也周边扫了扫,往前凑了凑,两人的脑门几乎碰住。三舅问给谁?郑营长突然将身子仰后去,说刘副连长啊,你可知道,这是天大的秘密,我这一级能知道这些已经很不错了。郑营长站了起来,指指桌上的空盘碗又说,你他娘可不能用这些糖衣炮弹,引诱我再泄露机密了。

   这是我第二次正式下饭铺,真不如第一次吃小肉面的感觉好。庆丰泉海厚的小肉面好在汤水,淡黄色的汤里卧着长长的刀削面,三棱棱,两头尖,比泥鳅还光滑,那不是筷子能轻易捕住的。汤上浮着鱼饵似的肉丝丝,漂着大小不一的油花花,像雨天鱼吐的泡泡,一缕一缕的油香,从肉丝丝,从泡泡中一直往外冒。那次回家的路上,我吸的气少吐的气少,和姥娘嘴对嘴让她闻,姥娘说就是香,香得很。但这顿饭菜不好,我总觉得嘴臭,一路上吸的气多吐的气也多。

   大中午,天上的阳婆像锅里炸熟的鸡蛋,蛋黄看不见了,周边全是灰蒙蒙的蛋清,天气变得闷热闷热的。没有学成戏法,心里直怨三舅。过中南门时,突然冷得像跌进冰窖,门洞里的城砖都渗出了冷汗,一不小心脚就滑到路面石板上的车辙里。一股冷气将我和三舅推出门洞,他没像前几次让我认门洞上的“景明”二字,知道他心里割刀刀,我不忍心问花了多少钱,教训太深刻了,再让你嘴上没毛!

   我突然又看见变戏法的了,他坐在不远处门楼下的石台阶上,看见我和三舅后,赶紧站了起来,小蒜似的头快顶住街门檐下的垂花了。他向我们招手。

   天色有点暗了,三舅把自行车支在街门边。变戏法的弯弯腰说,话没和你们说完,突然想起火炉上还煎药的呢,那会儿我妹妹又不在家……我围着他转,想看看他背后,他也跟我转,变戏法的就怕看背后,他总和我脸对脸,我不相信他的话是真的,这理由哄不了人。他不会筷子变嫦娥,也会穿墙术吧?我就盯住他问,你怎么不穿墙回去?或者运运气,一下将那炉火灭了?三舅一脸紧张,说小沱,你不是热昏了头吧?变戏法的扑哧一声笑了,小沱,我要有那本事,还用到府上……天越来越暗,他的白牙里越发挤不出后面的字了。变戏法的说,马上下雨呀,把自行车推门洞里,赶紧到我家避避。

   三舅看了看天,这半夏天了,老天爷就哄人,阴上一时半刻,风一刮云就跑了,快回哇。我非常想去变戏法的家里看看,再不能错过机会了。他喝了我的糖精水,让他教一两手小戏法,他肯定不好意思拒绝。我摸了摸鼓形的门枕石,最上面还卧着一只小猴子,摸上去汗津津的比泥鳅还光滑,就和三舅说,这回肯定下呀,进去避避哇,可不敢被雨截在半路。

   迎面是照壁,水磨砖,中间嵌一个圆形的石雕,莲花上站着两只公鸡和母鸡,细看脖子比我家大公鸡的长,嘴也比母鸡的尖,觉得怪怪的。心想,刻的人没有好好观察过鸡吧?照璧后面是长廊。一边是墙,隔几步会有一个小木头窗,里面是木头雕的八仙。另一边是一溜柱子,柱子顶着的两道横梁间夹着蝙蝠。燕子擦着树梢乱飞,园子里树木的枝叶开始摇动了,刷在猫头滴水上,扫下一片一片落叶。变戏法的放慢步,抬起他那只真手,等我走到他胳肢窝下时,摸了摸我的头。一会儿问我,给你要杯咖啡喝吧?我不知道咖啡是什么东西,怕他用咖啡还了糖精水的人情,就说我不好喝那,教我几个戏法就行。变戏法的又扑哧一声笑了,你想学变戏法?我送你本书吧。他不轻易答应,莫非还得正式拜师了才肯教?

   天暗得发黑了,风也更凉了。一股淡淡的药味,从很深很远的地方蛇一样窜进长廊,相随的还有一种好听的声音,有点像书房里的脚踏琴或者手风琴,但细听又不一样。

   又过了一进院,迎面的房明显高大起来,像小人书里皇宫的样子。天黑成锅底了,四围的房舍像旧纸上画的铅笔画,风掀动这片纸,四周的门窗稀里哗啦乱响。我听老舅谝过剪纸成月和移席月宫的故事,疑心我们已经不在人间了。我扯紧三舅的袖口,又觉得我们被变戏法的装进布袋里了,要不天上地下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黑?

   树把天空摇得东倒西歪,房屋的门窗椽檩也吱吱嘎嘎的。变戏法的用藏机关的假胳膊顶开雕花门扇,用真手拉我进屋。一股淡淡的霉味夹杂着浓重的草药味迎面冲来。房内黑压压的,安静得瘆人。刚才那种好听的声音,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墙角有一团闪动的小火,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旁边晃动。子怡,怎么不开灯?变戏法的摸索了片刻,嘎巴一声,电灯亮了,可灯光不争气,周边仍模模糊糊。哥,这孩子就是小沱吧?一个软软的声音向我飘过来。我从没见过那么细的腰,也没见过那么长的白裙,更沒见过那么袭人的女人。但说不出她袭人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六月十三崞县城庙会,三十二村的袭人女人全从街上过,也没一个能比过眼前这个女人。这老旧的房子里怎么会有这么袭人的细腰女人?肯定是用筷子变的月宫里的嫦娥!她一转身,我看见她脖子上挂着个绿莹莹的东西,忽闪忽闪的,能把人吸进去。嫦娥,让我瞅瞅你脖子!三舅在一旁,劈头扇了我一掴,这死娃,昏头了,尽胡说。嫦娥笑着问我,姐姐像嫦娥吗?我说不是像,就是!嫦娥笑得更开心了,小沱,这嘴甜的,姐姐给你看。她边往脖子后探手,边和变戏法的说,哥,你还是把这东西去收购站卖了吧,爸要知道你……变戏法的朝里屋看了眼,压低声说,那可不行,这是妈留给你的唯一念想,我已经和范中的音乐老师说好了,他们教研室买咱家的钢琴呀。嫦娥将那东西稳稳放在我的手心。咦,玉白菜玉白菜,慈禧丢的玉白菜,我惊叫道,双手托住给三舅看。白色的菜帮,绿色的叶子,和大田的白菜一模一样。三舅好像有点失望,怎么这么小啊,连蝈蝈也看不见,这不要下雨了么?上面连水珠也沒有,不是这不是这。变戏法的和嫦娥笑了笑,没把我和三舅的话当话,收玉白菜是秘密,采用了引蛇出洞的办法,一般人当然不知晓。三舅总是说不清形势,更看不清形势的本质。我抬头看了眼变戏法的,原本想叫他声哥,马上觉得不妥,就叫了声师傅,你给咱把它变大看看。话音刚落,天上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炸雷,好像锅裂了,水哗哗地从天上往下倒。变戏法的抱了抱嫦娥的肩,爸今天说他胯上弹片疼得厉害,果然就有雨了。嫦娥怕冷落了我似的,解释说,这块玉坠是我爸从缅甸给我妈订制的信物。

   嫦娥把玉白菜收了,又系在脖子上,外面再没闪电也没打雷,雨却一直下个不停。我才不信呢,一定是老江湖怕被收了去,将玉白菜变小了,如果变戏法的敢变大,上面自然会有豆大的水珠,那翠绿翠绿的蝈蝈也会钻出来,唧唧唧地叫。

   对面墙上有两个相框。大点的是两个人的照片,一个胸上挂着望远镜,披着黑斗蓬,看不出是哪部分的。挨他的那个穿着狐皮领棉大衣,别着小手枪,一看就是土八路。另一个相框小了些,变戏法的坐在一个白三角形的架子跟前,衣服的下摆像燕子尾巴似的拖在坐凳下面,双手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嫦娥说,帅吧?这是我哥在上海钢琴大赛时拍的,得了二等奖呢。估计三舅也被眼前的一切弄昏了头,他不会像往常那样问话了,说一句停半句,望远镜……小手枪……钢琴。我仔细瞅了瞅相片上那双手,白净细长,两只手上的手指全看不出关节。他后来为什么要改学变戏法?变戏法挺危险的,机关一出问题就变不回去了。想不到屋里这架钢琴和照片上的一样,刚才那好听的声音就从这上面发出的?嫦娥说当然啦,我弹得不行,一会让我哥给你们弹一曲,他比我弹得好多了。

   变戏法的从里屋出来,真手端着一个方盘,里面放着两个加盖的茶碗。我想那肯定是咖啡了。我真不想喝,一喝,糖精水的人情就抵消了,也就没理由让他教变戏法了。嫦娥忙接住,变戏法的甩甩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爸的咖啡也没了,只能喝点茶了。他又从茶盘下变出一本书来,是一本线装书,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我认不得上面的字,三舅脖子伸过来,也只认出一个“鹅”字。变戏法的牙一会白一会黑,说《鹅幻汇编》,专门讲变戏法的。

   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声。这本书这么旧,咳嗽的人一定是个老江湖了。真人不露相,我们都在戏法的大口袋中,他变的戏法不会让人看出破绽,连嫦娥也在袋中,我们就更不用说了。

   我和三舅用手心托住茶碗,嫦娥笑了一下,这一笑,我又疑心她是和老江湖合谋的。三舅看不清形势一口就喝了。我断定那是迷魂汤,一旦喝下就回不了家,见不上姥娘了,只用嘴唇碰了碰,做出烫嘴的样子。

   三舅望了望窗外,搓搓手,老天,够了够了,可不敢下了,下多了又涝呀。我看三舅言语正常,不像喝了迷魂汤,不教就不教哇,也浅浅喝了一小口。原来茶水这么苦,根本比不上糖精水甜。我想起郑营长说的很大很大首长捎来的那包茶,如果也这么苦,送给谁也不会喜欢。我一大口将茶水吞下肚,它不就比白水多点颜色么?远比不上糖精水甜,我的人情还有很大剩余,就很不在意地对三舅说,七七四十九天才涝呢,这才下一会儿。嫦娥说,雨这么大,反正你们也走不了,让我哥给你们弹一曲解解闷吧。

   变戏法的一转身,又变出一个白底蓝花的包裹,正是收购处他胳肢窝夹的那个。肯定是慈禧老太后那颗玉白菜,多亏过水洗了,要不早被收走了。嫦娥脖子上的那颗毕竟小了点,噢,我知道了,她那颗小的一定是照这颗大的变的。我不敢眨眼,紧盯着嫦娥将包袱皮打开,看到的却是一小卷栽绒毡。变戏法的说,开始给两块钱,不如卖了。嫦娥说,就是,反正琴也卖呀,两块钱也能抓两三服药。她将栽绒毡平铺在长方形的琴凳上,我用手摸了摸,有点扎手,怎么又变成了这?四只褐色的蝙蝠围在栽绒毡的四角,中间是一颗白菜,菜帮不白,菜叶不绿,也没有蝈蝈。这变戏法的技法真不行,里屋的老江湖也不指点指点?瞧他,宁把活活的玉白菜给变死在毡子里了吧。因为水洗过就不收,打死我也不信。

   雨水倒在屋顶上,像成千上万的各种鸟在撞击。屋里阴冷潮湿,鸡蛋大的灯泡发出暗黄的光,四周模模糊糊的。变戏法的先是真手单弹,那只暗藏机关的手,一触碰琴键,终于变成真手了,两只手变成了无数只手,在琴键上面飞舞。

   嫦娥说这是什么交响曲,让我闭上眼听。我满脑都是雨水,上面漂着烂白菜帮,烂白菜叶。看不见蝈蝈,蝈蝈将自己埋在唧唧唧唧的叫声里了,声音越堆越厚……

   那一年,春天没一滴雨,前半夏天旱,后半夏天涝,滹沱河的水漫过了庙门底,河头村的人不仅没吃法,连烧法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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