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拒还迎时,迎得太过,就会和讨厌的人相爱;欲擒故纵时,纵得太久,就会和喜欢的人分开。”我晃了晃杯子,把映在酒里的、吧台的光晃到森山的眼睛上,“这就是她生下孩子后,抛弃了温柔的丈夫,和那个粗野的情人私奔的原因,你难道不这样觉得吗?”
森山摇摇头,用手遮住眼睛,那块橘色的光斑倏地到了他手上,像白皙的墙上一块美丽的、黄昏的投影。
“宝贝布鲁斯,”森山说,“她得了宝贝布鲁斯。”
“别他妈放洋屁。”我把酒一饮而尽,给森山竖了个中指。
森山把手放下,那块光斑现在变成紫色的了,森山一眨眼,紫色的光斑又倏地跳到他眼皮上;它就那样在他眼皮和眼睛上跳来跳去。
“产后抑郁。”
我“哦”了一声,伏在吧台上,难过地看着面前栗色头发的歌手,她合着拍子,左摇一下,右摇一下,闭着眼睛唱着歌;金色的灯光倏地照在她脸上,她朝右边甩了下头,栗色的头发从眼前甩到耳后,露出右耳尖上的小黑痣。我的目光也跟着头发滑翔到那颗痣上,想到最近看过的一次退潮中,当透明的、细细的浪回到海里时,从沙里露出的黑色海蛏子。
“她还算好的,”森山的手指在吧台上啪嗒啪嗒敲着,和窗外的雨水组成了寂寞的和声。“有的人会自杀呢。”
“我不懂。”
森山白了我一眼,也把他的酒喝完了。“你以为你总能用一两句话说清吗?你以为,爱一个人,就在欲拒还迎和欲擒故纵之间吗?”他摇摇头。
“我不懂。不过,有什么好自杀的呢?”
“世上很多事是我们无法明白的,尤其是你无法明白的。”森山看着我的眼睛,“所以我祝你,永远没机会明白,这样,也许你就可以幸福地过完一生。”
“我想起一个人,你还记得章吗?”
我后来觉得,森山是故意忘掉章的;或者说,故意佯装忘掉她的。刚刚在酒吧里,森山后来说过的话,都没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他一直在否认认识这样一个人。他越否认,我后来走在雨里,就越肯定,章真的存在过。于是我冒雨走了二十多分钟,回到了一个人租住的地方,试图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替我和森山说些什么。现在我三十五岁,森山三十三岁,如果章还活着,她也是三十三岁;我并没有说章已经不在了,她有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她十四岁和家人去爱尔兰时,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而且这么多年我们再也没有她的音讯,所以我猜——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仅此而已。有时候,我依然更愿意去相信一些东西:所有未经检验的猜测,似乎都隐含着希望。章的英文名字是Shannon,森山喜欢叫她香侬,或者像我一样,你也可以叫她“章”:她妈妈的中国姓。她的头发是红色的,脸上也有淡淡的红色雀斑;她经常在暖和的黄昏给我们读叶芝的诗听。我们一定是一起度过了很多个那样的傍晚;现在我的书架上也放着一本叶芝的诗集,我每次想起过去那段金色时光,就会小心地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默默看几首,就像我现在在这个令人忧伤的雨夜里所做的一样。所以我不懂为什么森山说他不记得这样一个人,难道他真的已经忘掉章了吗?事实上,当时章走的时候,把她那本叶芝的诗集托我送给森山——就是现在我书架上的那本——当时,她就对我说过,“你们不要忘记我。”这篇日记不会有人看到,所以我在这里是诚实的,也不怕谁来指责我,我也不会指责自己:毕竟一个人指责年轻时的自己是徒劳的,因为他没办法沿路走回去,没办法重塑过去的时光;况且这么多年我又重新来到森山身边,一直陪伴他,我大概比章希望我做的,更能令她满意。
我刚刚翻到了“亚当所受的诅咒”这一首:
有一年夏末我们聚坐在一起,
你的密友,那美麗温柔的女子,
还有你和我,共把诗艺谈论。
……
我,森山,章,我们三个差不多就是这样认识的。啊,不过,当时我们可没谈起“诗艺”这样的东西。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末,那时我们住在绿山,夏日的热气让你看到的景色都浮动起来,就像眼前罩着一层薄薄的、震颤不停的蜻蜓翅膀。上绿山的路上,已经可以看见许多蝉衣了——事实上,那时候我很喜欢踩碎它们,不像森山,小心翼翼地从地上一个个捡起,每凑够一定的数量,就从周围找来树枝——那种因为各种外力掉在地上的、依然健康的树枝,不同于秋天见到的自然脱落的、看起来“年迈的”的树枝——在地上刨一个小小的洞,把蝉衣轻轻放进去,把松松的土盖上,再盖上一层绿绿的叶子。我那时经常逗他,从他手里抢那些蝉衣,把它们抢过来捏碎,或者在他即将从地上拾起新的蝉衣时,抢先一步,一脚踩过去。但总有一些蝉衣逃过我的暴行,被他温柔地拾在手中,埋进土里。
“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它们来年也不需要的。”有一次我把他逗哭了,我安慰他。
“这是它们的旧衣服,”森山那时就有那种招人喜欢的眼神,“人们总需要一些旧东西。”
那天我收敛了暴行,为了让他不再抹眼淌泪,陪他捡了一路蝉衣。我捡了满满一捧,正准备招呼他快跟上我,去捡前面地上那颗被阳光漆成金色的蝉衣,一回头却看见他正和一个女孩子站在一起。
我后来经常想起那个画面,甚至经常在夜里梦见,怎么说呢?那样两个好看的人站在一起,真的是一个很难忘的瞬间——在以后的人生里也很少见;那个女孩头发是红色的,脸上也有淡淡的红色雀斑;红色的头发被阳光照耀得像火一样,简直把我的眼睛点着了:她就这样烙进我的记忆里;森山手里捧着的蝉衣,也变成一把细细的砂金,他笑着朝我看了一眼。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唯恐上面有刚刚把森山逗哭时粘上的砂金粉末。
我当时羞赧极了: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如果这句话有时态,用现在完成时也不错,因为在我以后的人生里,我也再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孩了。我放弃了前面地上那颗金色的蝉衣——我当时颤抖着,根本捡不起来世上任何东西了,哪怕一根羽毛也捡不起来了;我跑到旁边一棵樟树下蹲下来,手颤抖地把黄灿灿的蝉衣撒了一地;我开始在地上为它们挖一个小小的墓穴。
我感到他们两个朝我走来。我当时觉得,自己真是愚蠢:自己应该加入他们,加入这两个好看的人,而不是对着黑黢黢的小洞发抖,但我就是不能转过头去,直到一只纤细的手搭在我右肩上,止住我浑身的颤栗。
“你真好心,你要让它们睡在这里吗?”
我回头,先感激地看了一眼森山,显然他没告诉这个红发精灵我先前的暴行,然后——
“啊,是的,”我笑了一下,“对,是这样的,所以我在挖——”
“你们和其他那些男孩子不一样。”她也笑了一下。
“啊?”我又不好意思起来。
“你们温柔多了,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我们三个差不多就是这样认识的。我们互相说了名字。
“香侬,真好听。”我砸着嘴巴,可是嘴巴并不干;小孩子的嘴巴是不会干的。
“森山也好听,”香侬又看着我,“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呢。”
我不好意思地继续挖起洞来。
当然,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些事,你以为后来会有很多机会,可以和当事人反反复复谈起,但其实人生没有给我们那么多机会。事实上,后来我和森山再也没有谈起和章的那次见面,一半是因为那段时间我们三个几乎天天在一起玩,一半是因为后来章和她的家人回到了爱尔兰,而我差不多也在同年和家人搬离绿山。我现在已经在世上捡了足够多的真正的砂金,重新回到森山身边,也无数次试图和他谈起章,拾掇起那些失落的蝉衣,可他都畏畏缩缩,躲躲闪闪,避开了话头,我本来没多想;但刚刚在酒吧里他却佯装从不认识章,这可让我气极了。章,也许现在她还活着,活着,或者也许她已经不在了;但绝不可以被忘掉。
“你们不要忘记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总会联系上你们的。照顾好森山。”
“嗯,我会的,我会照顾好森山,你的病也一定会好的。”
我最后一次见章时,她的病已经很重了,但她还是在去爱尔兰的前一天晚上,偷偷溜出她家,托我把叶芝的诗集交给森山。至于森山当时为什么没和我一起见章最后一面,这是另一个故事,后面会讲到的。现在我更愿意谈谈章和爱尔兰。
“和我们说说爱尔兰吧。”那时我经常缠着章,让她给我们讲讲爱尔兰。那时我连绿山都没出过,不像现在,已经到过世上很多地方——包括爱尔兰(试图在那里找到章,或者说,在她生活过的地方找到她的影子),对不同地域的风物、人文早已失去儿时的好奇。但章当时对她拥有血统的另一个国家几乎一点谈起的兴趣都没有。“我更喜欢这里。”她总是在介绍完我想知道的“爱尔兰的东西”后,小声地说。森山似乎比我更知道章不喜欢谈起爱尔兰。他有时会给我一个眼神,这样的时候我就逗逗她——
“那你也更喜欢说这里的话,是不是?”我笑着唱了一段当时的流行歌。
“嗯,”章笑着看我,又把目光对着佯装看着绿山的沉默的森山。
其实也不全是——章和我们说话时,当然是用“这里的话”;但有时,当太阳西沉,在紫、红、橙、金的云下面,在起风的温柔的傍晚,在她给我们读叶芝的诗时,她有时也会说起“那里的话”。我当时不顾听她的声音,只顾看她翕动的嘴唇和闪光的眼睛,看她红色的头发在来往的风里,温柔地起伏着,在她肩头,在她肩头那片天空中,在我心里,织出一张火一样的网,网住傍晚天光下面来来回回的飞虫,网住我心里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网住我当时听不懂的异国诗句。森山当时就坐在我身边,章每次抬起闪光的眼睛,总能看见他那被晚霞点燃的、好看的侧颜。
我后来才知道,当时我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原來就是喜欢。我和两个最好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在傍晚,而我喜欢章,一如我喜欢森山。我对他们的喜欢一样多,一样深,这样的喜欢,根本激不起我对他们当时相互喜欢的嫉妒——我当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嫉妒哪一个。但是,即使在当时,我也感受到了,即使他们当时也喜欢我,但他们对我的喜欢,肯定没有他们对彼此的喜欢那样多,那样深;至少,章对我不如对森山那样喜欢。她给他的目光要更多,她笑的时候看向他的次数要更多——甚至,最重要的是,她会因为森山而难过:除了森山,我只见她为一件事伤心过,那就是她告诉我们她的病。
“我有次听我妈妈说,我偷听到的,我妈妈说。”
“什么?”我把一只蜗牛从章的手心放到森山的手心,它的触角像远处绿山上的两根小小的天线。
“我的病越来越重了,好不了的,除非做手术……”
“那就去做手术吧,”森山温柔地任由小蜗牛爬到他白皙的手腕上,我轻轻地拍了拍小蜗牛的壳。
“但是,手术失败的概率很大,我怕……”
“呸呸呸,”我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许胡说!”
“不会有事的。”那只小蜗牛现在已经从手腕爬到他的手背上了。森山把手掌翻了个面,看着小蜗牛,不确定它会不会掉下去,似乎也不确定他说的话的分量,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会有事的。”说完又看了看我。
“你们不懂,”章的声音呜咽了,“你们不知道。”
我很少看见女孩子哭,我把森山手背上的小蜗牛捉起来——它被我捏在空中的那几秒,应该和我一样不自在——又小心翼翼地放回章的手心。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她第一次见我时拍我那样。
“不会有事的。”森山又说了一句,这回他看着章的眼睛,章也对他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真的,我从不说谎。”
“好,我相信你。”
我回忆到这里时,雨还在下。最近天气一直是晴的,这阵雨来得突然,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这场雨停了又是几日晴天。我不禁想起章的那次难过。是的,那次章流眼泪,也像这次下雨,没什么征兆,而且此前此后都是金色的日子。后来她还伤心过一次,那一次就是因为森山,也就是那一次,让我知道了原来她对森山的喜欢已经那样深了。
不过,我得先去喝一杯咖啡了。磨咖啡豆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刚刚和森山在酒吧里的那场谈话。这个家伙,还是挺幸运的;或者说,还是挺幸福的,一直受到别人喜欢。当然,并不是说他不好,或者说我自己太差,没有人喜欢之类的话,森山也确实值得别人喜欢他。咖啡机发出的声音和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窸窸窣窣,我把磨好的咖啡倒在杯子里,又扔了两块方糖进去。自从见识了世上的许多苦事,终于我喝咖啡也开始放糖了。
我记得那是一天傍晚,我和爸爸为了如今已忘记的事吵了一架。我气冲冲地跑到绿山的后坡上,想一个人安静安静。那时雨刚停,但太晚了,太阳还来不及破云而出,就要落山了。因此,一阵雾气模糊了绿山的形状,就像我那时的心情。一个人一生中一定有那样的时刻,即使你最好的朋友在身边,都无法帮你拨开迷雾,想明白一些事,所以你宁愿待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想清楚。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去找森山和章,这也是为什么我在绿山的后坡上,看到他们两个时会那么惊讶。
我不知道当时他们没有看到我,是不是我的幸运?他们可能永远也不知道那一天我也在场。啊,如果我现在是在写一篇小说,我的读者肯定会嗔怪这样的巧合,但鉴于这是一篇没人看得到的日记,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看到,所以我尽可以诚实地承认:对,人生就是有这样的巧合,像纳博科夫说的那种巧合,“逻辑学家唾弃,而诗人热爱。”
我看见森山和章,或者说,像森山喜欢把她称作的那样——森山和香侬,他们拉着手,面对面;我躲在一棵很大的樟树后面,雨后的光线很弱,因此那棵树把我藏得很好。我看见他们的脸慢慢靠近,那头红发,即使在那样昏暗的光线里,也像一把湿漉漉的火炉里熊熊燃烧的、依旧把受潮的柴禾折磨得噼里啪啦的烈火。从我这里看出去,那把火也慢慢把森山的侧脸吞噬了。
我从没见过两个人接吻。当时我的心怦怦跳着,倏地,我看见太阳最后一抹回光,照在他们两人身后的草地上,那头红发刚好被掀亮了一点,然后他们的身影被整个照在阳光下。我看着这一幕,想起当时我回头叫森山捡蝉衣时的那一幕——第一次见到章和森山的时候;然后太阳不紧不慢地收回它散布出去的所有余晖,沉到绿山下面。这时我才听到他们两人的声音。
“你爸爸不在了,那你还会想他吗?”这时我才听见,章的声音是呜咽的。
“会的,会的,我会一直想他的。这样我就觉得,他不是真的不在了,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你和他说过你爸爸吗?”这时他们两人的身影分开了一点,而我知道,他们现在在说我。
“没有。我没和他说过我爸爸。当一个人不在了,我会当作他从没来过我身边,这样,也许会不那么伤心。但是,我还是会时不时想到他,想到我爸爸……”
那时我还在那棵樟树后面,尽管我看不清那时森山和章脸上的表情,我依然知道,森山那时已经知道他说错话了。因为他已经不说话了。
“那我呢?”章轻轻地摇着森山的胳膊,“那我呢?”
“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森山搂住了章,因为我知道,他也说不出别的话了。我怔怔地站在樟树后面,伸手扶住了它。
“我好伤心啊,”章抽噎着,她的头发在渐深的夜色里,好像失去了火的颜色和温度,“我好伤心啊。”
重新想起我那天无意中看到的这一幕,我不这么肯定,章是为了森山而难过;也许她也是在为自己的病难过吧。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她最后对我说,“你们不要忘记我。”我今天想起来是挺难过的,因为,森山可能真的是因为章已杳无音信,断定她已经不在了,所以才佯装从不认识章这个人。但我又有一腔无明火,因为说到底,说不定章还活着。我们谁也不知道章究竟还在不在世上,究竟有没有挺过她去爱尔兰做的那场手术,森山凭什么就断定章已经不在了呢?
虽然我们确实也一直没有章的音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而且,森山对于他身边已经不在的人,确实是这样的态度。就像他那天在绿山的后坡上对章说的,他从没和我谈过他爸爸,即使是我这样的朋友——我还是从森山妈妈那里知道森山爸爸的事的。
“那时他六岁,我们刚搬到绿山这里,他爸爸随后就要来了,可是矿上出了事。唉,世事就是这样无常啊,你本来以为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过去的坎已经过去了,谁知道新的坎马上又来了,让人受不了啊。”森山妈妈的这段话一直让我忘不了。我和妈妈去医院看森山妈妈,是章去爱尔兰两天后的事。妈妈开车带着疲惫不堪的森山回去休息,我一个人坐在被夕阳晒得暖暖的看护床上。傍晚大好的霞光只能照到我这里,照不到睡着的森山妈妈那里。过了一会儿,森山妈妈醒来,我告诉她,森山去休息了。森山妈妈就和我聊了起来。
我和森山妈妈聊着聊着,即使我当时年龄还那么小,就已经察觉到她病态的倾诉欲了。我当时几乎也一并知道了,森山妈妈肯定没这样和森山聊过,他也一定在自己妈妈面前,把自己对爸爸的回忆封闭了起来。我很生气,但我没办法和森山妈妈聊这样的事,所以当时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最令我生气的是,那天我躲在樟树后面,森山至少向章承认了他爸爸的死,但森山却拒绝和我谈起章。森山至少向章承认了他爸爸的存在,却拒绝和我承认章的存在。难道,其实森山对我,也不如对章那样喜欢吗?
我举起喝完的杯子,看着留在杯底的咖啡渍——咖啡,即使喝完,也总能在杯底留下痕迹;人穿过彼此的人生,有时却什么都留不下。如果我是章,大概也会知道,“你们不要忘记我”,将是一句无法兑现的誓言,就像把叶芝的诗集转交给森山一样,无法兑现吧。
因为,你可能会好奇——为什么我最后没有把诗集转交给森山;也可能会好奇,那次在绿山的后坡偶遇他们两个,究竟对我们三个的关系产生了怎样微妙的影响?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虽然那件事没有在“明面”上改变什么——我,森山,章,我们依然在傍晚读诗,我依然喜欢他们两个,但是事情确实在“暗面”上永遠地改变了,就像随着年龄增长,虽然以后的夏天和以前的夏天,想想也没什么区别,但我们不会再到绿山上,去捡那些令人忧伤的蝉衣了。永远不会了。
何况,明面上的事情,后来也渐渐被外力改变了,随着章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们听她读叶芝的诗的日子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了。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听她读诗,就是那首“亚当所受的诅咒”,那时,因为要频繁地进出医院,她已经把红色长发剪短了。但我心里由那些傍晚、那些失落的红发织就的网依然在,我看着渐渐落去的太阳,看着渐渐长大的我们——我,森山,章,我心里充满悲凄,一行飞鸟从我的眼前,从章的声音里,飞到森山右边的天空中。我心里涌起一股超然的感情,我想用心里的那张网,网住我们三个,网住绿山,网住我们身边的一切一切,让一切都不再变。不再变坏,也不再变好,就像这样。那时,我还没见过许多无常的世事,但我心里已经有了哀愁的预感。
“所以,你要走了,回爱尔兰了吗?”我的心思已不在那首悲凄的诗上,我看着天空中莎草纸一样薄的月亮问。
“嗯,”她翻着诗集,纸页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鸟的羽毛。
森山一个字也没说。
“你要回去做手术了。”我知道森山想问什么;我知道他的心,我替他问了,“那你还会回来么?”
“会的。”章把诗集合上,她回答着我,却一直看着森山;她也知道我的心,“我一定会回来的。”她把手放在他手上,我佯装没看见,转头去找刚刚天上的那群飞鸟,但怎么也找不到了。该死,因为他们飞到森山那边了。
现在想起来,那也是森山和章最后一次见面了。之前说过,我和妈妈去医院看森山妈妈,是章去爱尔兰两天后的事。章去爱尔兰的前一天,和我私下见最后一面时,森山正在抢救室外面,那时森山妈妈生死未卜。森山给我打了电话,那时他哭了,声音像现在这场勾人神伤的秋雨。
“她不会有事吧?她会没事吧?”
“不会有事的,会没事的……”
“那她呢?她会有事吗?她明天就要走了,可是我……”
“都会没事的,你放心。”
“那你能帮我……”
“你放心,我在路上,马上就到她家了。”
“谢谢。那,你呢,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吗?”
“不会!永远不会!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也违背了这个诺言——我和家人一起搬离绿山,八年,如果永远是一段具体的时间,比如永远是一百年,那我也违背了这个诺言。虽然违背这个诺言,不是我的本意,但后来随着年龄增长,我也开始明白,世上很多事是被我们无法抗拒的外力裹挟着发生的。在这种时候,我们的本意并不重要,甚至比日暮里飞鸟的羽毛还要轻。我也没有把那本叶芝的诗集交给森山,我想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原因——因为我已经答应章,答应会永远和森山一起记得她,在我看来这是最重要的一个诺言。如果,森山拿到那本诗集,如果那场手术,章真的没有挺过去,森山也可能会在我面前永远佯装忘记章——这是我不允许的。所以,我宁可把那本诗集放在我这里,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随时想到章,随时兑现我人生中承诺过的最伟大的一个诺言。
本来到了这里,我已经可以完结这篇日记了,但是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小时在绿山的另一个朋友,他也对记忆里那个红发的女孩有很深的印象。他说,他听到了一个谣传,只是一个谣传,他说事情就是这样,“你们深爱着一些人,就永远不会听到关于他们的谣传。但是,像我们这些不如你们那样深爱他们的人,就总会听到关于他们的谣传。”
这个谣传是这样的:章后来挺过了那场手术,但她再也没有回到中国,在爱尔兰长大,大学毕业,然后嫁给了一个爱尔兰人,两人后来去了英国。当然,这个朋友又告诉我,“本来一切都很幸福的,但她后来得了产后抑郁,Baby Blues,再后来她自杀了。唉,世事就是这样无常啊,你本来以为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已经挺过那么严重的心脏病,唉,谁知道人生是这样啊。不过,至少她这次自己选择了死,而不是被死选择。”
“你告诉森山了吗?告诉他这件事了吗?”我心里仿佛已经有了答案,但我还是要问问他。
“说了啊,他没告诉你吗?”
我摇摇头。
“唉,他这么个人啊。不过,他也许是不想让你难过。我们都知道,他可喜欢你了。”
我猛然想起那天在酒吧里,森山对我说,“有些事永远没机会明白,这样,也许就可以幸福地过完一生。”我当时有一种冲动,真想马上见到他。
PS:后来我们又去过那家酒吧一次,我和森山,吧台前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歌手正在唱Lana Del Rey的新歌,Sweet Caroline。他不知道,那是我为他点的,每次唱到Baby blues这句,他就看我一眼,
“宝贝布鲁斯,这次不说我放洋屁啦?”森山笑了一下,又对我唱了一句,“宝贝布魯斯。”
“Baby blues,”虽然我的声音也呜咽了,我还是又陪他唱了一句,“宝贝布鲁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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