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权

　　 所有的问题，都是被时间解决的。

　　 看见这句话，周立坤很是癔症了一会儿，癔症不是他对这句话产生了质疑，是他内心极为不屑。说这句话的人当时一定是站着的，理由很简单，站着说话不腰疼。

　　 周立坤这会儿坐着，腰却疼得无以复加，整个后腰抵在栏杆上，超市楼层的那种栏杆，看着滑溜溜的，挺久了硌肉。周立坤肩背只得努力向前倾斜，以至于他宽大的额头好几次跟脚丫都亲密接触上了，双腿盘着，不是为了摆出一个比较完美的造型，实在是这样可以让疼痛扩散得范围小一点。

　　 画面很有喜感，周立坤内心却有苦难言，错了筋。

　　 连带着肠子都打结，这从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中可以印证。

　　 导致他全身没有规律地痉挛着。

　　 时间过了一个多月，周立坤的问题，超市和麦香郎都没给他解决的迹象。

　　 确切说，是周立坤女友碰见的问题。

　　 要是老婆碰见的问题，就可以忽视，女朋友碰见的问题不一样，得重视，摆在家事国事天下事的前面。

　　 都是名分惹的祸。

　　 周立坤有点后悔了，为啥没能及时把周雯雯从女朋友直接升级成老婆？

　　 在速食爱情的今天，周立坤颇有点特立独行。

　　 两人是在一个大型相亲会上认识的，周雯雯很直接，说你要是喜欢我，就带我回家。

　　 换个男人，肯定是迫不及待了，周雯雯长得不差，可以靠脸吃饭的那种。

　　 这年月，长得不差的女孩子走哪都是一路绿灯，周立坤玩了点套路，这个套路是自创的，他得给对方一点黄灯，红灯他不敢给，眼下的女孩子，有耐心等红灯的不多。

　　 我不会对你说喜欢。周立坤好整以暇地回答。

　　 周雯雯有点出乎意料，她都放下女孩的矜持了啊。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生活的艺术不是人人都懂得，周立坤很郑重地冲周雯雯伸出手玩拨乱反正，喜欢这个词，太简单太年轻。

　　 言下之意，他不会简单地对周雯雯示好，他得隆而重之示爱。

　　 细节决定成败，跟很多人的隆而重之不同，周立坤选择的表现手法不是半空中用无人机挂横幅，天女散花般撒玫瑰花那种超现代超浪漫的大肆宣扬，他反其道而行之，杜甫老夫子这方面应该是颇有心得的，不然何来“润物细无声”那种至深感悟。

　　 这个道行就两个字——渗透。

　　 血不能融于水，但血可以浓于水。

　　 周立坤就是要让自己的血浓于周雯雯的泪水，女孩子一旦为你流下泪水，这辈子就不会爱上别人了。这话有依据，周立坤在一篇文章里读过这么一段话：

　　 据说，一个立志修行的妖，一万年才能修得人形，再有一万年才修得七情六欲，还得一万年才可以站在所爱的人面前流下第一滴泪。

　　 看见没？是所爱的人，不是所喜欢的人。

　　 三万年的修行啊。

　　 周雯雯之前有没有为别人流过泪，不得而知，周立坤只知道，认识周雯雯以来，就没看见她流过一滴泪。

　　 私下里问周雯雯妈妈，周雯雯妈妈嘴巴一撇，这孩子，打小是钉子命，心硬着呢。

　　 钉子命周立坤知道，指生在阴历二十的人。

　　 老辈人流传下来的说法，初一十五不算硬，生到二十硬似钉。据说生在阴历二十这天午时的人，你是看不见他半点眼泪的。

　　 怎么可能呢？周立坤觉得这个说法太荒唐，没科学依据。

　　 周立坤是眼科医生，晓得人流泪跟命硬没关系，跟泪腺有关系。

　　 不流泪的人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刚出生的婴儿，一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流泪，通常说法是眼泪都流干了，刚出生的婴儿不流泪，则是眼泪还没长出来。

　　 荒唐中夹杂着可笑，甚至滑稽。

　　 眼科医生周立坤再清楚不过，老年人身体各器官逐渐退化，眼泪是由泪腺分泌的，由于泪腺萎缩，所以眼泪少。经常我们看见老人嚎啕大哭时，鼻涕直往下掉，其实是少许的眼泪从鼻子里流出来了。婴儿哭得呼天抢地没半点眼泪，是由于婴儿的泪腺在出生三个月后才能长出，泪水未能生成，不能通过泪孔渗出来，等到时间长了发育完善之后泪水自然有了。

　　 可笑只能藏在心里，周立坤脸上一本正经，冲周雯雯妈妈说，雯雯命硬，有多硬呢，不信我不能给她捂出泪花来。

　　 话说得有点大，只差没拍胸。

　　 传到周雯雯那儿，周雯雯笑，说周立坤你有本事让我流泪，我二话不说就嫁你，还不要你半分彩礼。

　　 周雯雯早就想把自己身上打小携带的命硬标签给取下来，奈何老天就是不给机会。

　　 周雯雯不知道，那是她泪腺有问题，这也是她跟其他女孩子相比，动不动就流鼻涕的原因，可费纸巾了。

　　 看过不少医生，都以为她是顽固性鼻炎。

　　

　　 跟一般医生不一样，周立坤爱看点杂书。

　　 搁工作上，这叫做不务正业，在生活中，就被赋予有情趣了。周立坤可不希望像那些同事，面對异性身体，显示出自己复杂而精湛的医术，男女感情上，他宁可简单而有趣。

　　 周雯雯没眼泪可流是吧，那是她没碰见至爱的人。

　　 周雯雯只修得人形，没修得七情六欲。

　　 周立坤有责任帮周雯雯修得七情六欲。

　　 念头一滋生，周立坤顿时觉得自己伟大得不行。

　　 要让泪腺不通的周雯雯流出眼泪，对眼科医生周立坤来说，真真正正的举手之劳，但他偏偏迈开双腿，运转大脑，要舍近求远，帮周雯雯修得七情六欲。

　　 有点自以为是了吧，周雯雯承认没七情六欲了吗？

　　 没有。

　　 周雯雯的口舌之欲，从认识周立坤后就没藏着掖着的打算，一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周立坤的伟大愿望，当然得从周雯雯的口舌之欲出发。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周立坤一厢情愿要伟大，忘了这个古训。

　　 小城新开了一家餐厅，名字很赶潮流的趟，麦香郎。

　　 是麦香这两个字让周立坤脑洞大开，周雯雯最喜欢看的就是那个益达广告，当郭晓冬鼻子翕动着说“麦芽的香气”时，周雯雯鼻子总会情不自禁地吸溜两下。

　　 白百何那句“行家啊，尝尝我做的拔丝煎面”出来时，周雯雯更是舌尖跑出了牙齿和嘴唇两道封锁线，还流出涎水来，一点淑女形象都不顾。

　　 新开的这家麦香郎早餐店里，就有益达广告中的拔丝煎面。

　　 挑了一个大好晴天，周立坤陪周雯雯去品尝带麦芽香的拔丝煎面。去之前，周雯雯还特意焚香沐浴一番，对吃，周雯雯有相当的讲究。

　　 明清时期张英对吃，有一套别开生面的说法：秋高气爽时，进食宜在高阁厅堂，夏日放于临水阴凉之处，冬天置于温暖密闭的室内，春日适合柳堂花榭。

　　 吃个早点，环境无法选择，周雯雯只得退而求其次，在自己身上下点功夫，以示对营养生命的食物的敬畏。

　　 老祖宗有遗训，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周立坤不觉财物来之不易，他认为来之不易的是周雯雯的泪水，能感动周雯雯，哪里有美食，哪里就有他的身影打前站。

　　 周立坤牙口不大好，对甜食有本能的拒绝，面对周雯雯喜欢的拔丝煎面，他除了以身犯险，别无选择。

　　 说犯险，有点夸张，顶多牙疼几天。

　　 民间说法，牙疼不算病。

　　 疼过的人都知道，牙齿疼起来可以要人命。

　　 吃两次拔丝煎面，没准就把自己吃进周雯雯心里了。心，可是人体内最柔软的部位，随便碰一下，都会痛不欲生，到那时，周雯雯不被感动得泪如泉涌都说不过去。

　　 周立坤可不是白日说梦，有出处的，当年越王勾践尝吴王夫差的粪便，伍子胥大怒，对夫差说：勾践尝大王粪便，是吃大王之心。

　　 夫差果不其然被勾践吃了心，心一软，如期释放勾践回国，最后被卧薪尝胆的勾践灭了吴国。

　　 承受着要人命的痛楚吃拔丝煎面，周立坤吃的不也是周雯雯之心吗？

　　 周立坤轻车熟路地带着周雯雯走进麦香郎，新开张的店，回头客不多，周立坤一进去，就得到店员的热情款待。

　　 麦香郎在小城最大的超市四楼，之前是卖麦当劳的。

　　 麦当劳也好，麦香郎也好，都姓麦，周立坤这么冲周雯雯幽了一默。

　　 陈大麦也姓麦，怎么还跟老鼠屎混为一谈了？周雯雯不单泪滴没有，笑滴也全无。她是嫌这家新开张的店面居然没装修，充其量是把招牌改头换面了一下，愧对她大清早爬起来焚香沐浴了。

　　 周立坤胃里忍不住抽搐一下，美食当前，怎么这么败兴？

　　 周雯雯的败兴来得比较突然，跟她例假的相似度有百分之九十九。

　　 虽然不是妇科医生，在医院待久了，周立坤多少懂点这方面知识。周雯雯喜欢吃烧烤，烧烤那玩意吃多了，最容易让女人内分泌失调，周立坤不止一次友情提醒过周雯雯。

　　 真正败兴的事，在后面。

　　 跟老鼠屎无关，跟老鼠有关，周雯雯那张嘴，一不小心具备了预言家的功能。

　　 周雯雯的拔丝煎面端上来时，周立坤的那碗汤粉和蛋酒已经喝了一半。

　　 等拔丝煎面时，周雯雯一直仰头在研究天花板。仰头于周雯雯来说是一种习惯，漂亮的女孩都有这个习惯，不仰头怎么显示漂亮女孩心性的高傲？天花板上面有一团特别可疑的污渍，成不规则的图案扩散，应该不会是雨水，这个超市有六层，雨水不可能隔着两层楼渗透下来。

　　 会是什么污渍呢？周雯雯掏出手机，对准那团污渍，拍了个图片发到朋友圈，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很快有人回复，尿床了？

　　 语气带很大程度的调侃。

　　 尿？不会真是老鼠从天花板上渗透下来的尿迹吧？周雯雯心里一激灵，那图案，小时在床上撒过尿的孩子都不陌生。

　　

　　 店员热情，不等于老板吴胜志对周立坤这个回头客印象就好，这让吴胜志自己都有点莫名所以。

　　 开这家麦香郎，吴胜志属于被迫的。

　　 这么说一点都不矫情，吴胜志的爸妈盘下这个店面，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把吴胜志的野心收回来。

　　 眼看都三十岁的人了，一没立业打算，二没成家念头，怎么行？

　　 吴胜志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了。

　　 之所以对周立坤没有好感，不是周立坤胃口有多刁，也不是周立坤这人有多难伺候，实则是吴胜志看不惯周立坤那个德行。

　　 一碗拔丝煎面，吃得那个挑剔劲。

　　 不知道的以为是吃皇帝龙须下的面呢。

　　 吃就吃吧，还做出那种诡异表情，当自己是表情帝啊，一会倒吸一口冷气，一会龇牙咧嘴，一会捂着腮帮子，这是来吃东西吗？这是来秀表情，当自己是周立波？

　　 吳胜志已经知道这个客人名字了，身为眼科医生，小城认识周立坤的人不在少数，这座城市近年来因为招商引资，开了不少化工厂，环境污染，空气超标，动不动就会诱发各种眼科疾病。

　　 周立坤看眼科的疾病是相当有一套的，算得上小众范围内的名人。

　　 让吃回归吃的本身，回到最基本的口腹之欲。这是吴胜志对吃的起码认知，周立坤认知上显然出现了偏差，他那是回归吃的本身吗？根本不是。

　　 一般情况下，回头客前来捧场，作为老板吴胜志会小碎步上前，送一张会员卡的，因为那点不待见，吴胜志就把有打折功用的会员卡拿在手里，没第一时间递过去。

　　 没送出去还有一个原因，是恰好周雯雯的拔丝煎面做好了，服务员刚端过去。

　　 等结账时再说吧，犹豫一下，吴胜志退回到收银台后面。

　　 眼光却没退回来，这个女孩，不会也是表情帝吧？要那样，这个会员卡就没送出去的必要了。

　　 免得被人看轻。

　　 别的不敢吹，拔丝煎面，算得上麦香郎招揽食客的一块金字招牌。

　　 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在小城。

　　 周雯雯对拔丝煎面的态度，总算让吴胜志脸上有了欢喜。

　　 美食当前，周雯雯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表情帝，跟周立坤的表情相反，周雯雯表情是欣喜加上欣赏，她先是轻轻拿手在拔丝煎面上空挥舞一下，好像要把面前的空气清理干净，让拔丝煎面的麦芽香气完全扩散开来，再弥漫周身，把人的整个呼吸系统给全方位覆盖。

　　 稍微对吃有点心得的人都晓得，对美食真正的尊重，就在于一嗅二赏三品，否则，就委屈了为美食而精心炮制的色，香，味。

　　 只晓得狼吞虎咽的人，属于暴殄天物。

　　 人的嗅觉是能愉悦全身心的第一道开关，没人愿意追腥逐臭，香自然当仁不让排在第一。

　　 吴胜志的判断，一厢情愿了。

　　 周雯雯的确是拿手在拔丝煎面上空挥舞了一下，那是她在试探天花板上的污渍有无滴下水来的可能。

　　 明眼是看不见的，如同溶洞里鐘乳石上慢慢渗出的水滴，好半天不掉一滴，恰好你走过那儿，就有一滴水落在头上。

　　 钟乳石上的水滴，别说落头上，就是落嘴里都不影响周雯雯半点食欲，那是山之韵，那是泉之灵。

　　 天花板上那团来历不明的可疑污渍就不好说了，如果真是老鼠尿，天啊，周雯雯牙齿情难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这个牙齿的哆嗦再次被吴胜志误解，他想当然地认作是周雯雯吸收麦芽香后肠胃大开，要大快朵颐了。

　　 周雯雯确实有大快朵颐的想法，趁着污渍没滴下来，三两口吃完，然后抹嘴巴拍屁股抬腿走人，拔丝煎面的诱惑，可以是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忽略不计。

　　 周雯雯忘了，她点的是拔丝煎面。

　　 麦香郎里任何一款食物，都可以三两口往嘴里扒，往喉咙里灌，唯独拔丝煎面不可以。

　　 能够粘牙齿的东西，粘喉咙，粘舌头，粘嘴巴是不言而喻的，那就需要一个过程，冷却的过程。

　　 周雯雯只得耐了性子，看着拔丝煎面的热气袅袅上升，一直升到天花板上，模糊成雾气，附在上面。

　　 一盘拔丝煎面的热气，是没那么快凝成水滴的，周雯雯抱着侥幸心理，扎下头，挑了一根拔丝煎面，微微张开红唇，银牙轻启，咬了一口，果不其然，唇齿生香。

　　 成语闻香下马，肯定说的就是这个麦芽香了？周雯雯很得意自己能够跟古人见识合拍，忍不住闭上眼睛，仰起头，在脑海中来了一次大穿越。

　　 地点应该是一个青楼，为什么是青楼呢？周雯雯癔症了一下，就一下答案便有了。

　　 周雯雯读过一篇叫做《青楼菜》的小说，跟美食有关的文字她都过目不忘。里面说，旧时青楼的厨子有讲究，全是女的，还得有几分风韵，据说连烧火的小丫头，也得齐整样子，要不客人没胃口。却是以家常菜时令菜为主，绝少荤腥，于养生上颇有讲究。一罐清水白菜，烧制下来，也得两天工夫。用虾皮熬汤，除去残渣，再佐于肉丝，文火煨化，凉上一宿，再用瓦罐焖上白菜，“闻香下马”保不齐就是说的这类菜。再配上金钩西芹的冷盘，青楼风味就出来了。青楼在旧时其实也是个雅处。

　　 麦香郎显然不是个雅处。

　　 天花板上那团可疑的污渍就是铁证。

　　 可惜了这足以令古代先贤知味停车的香味，明珠暗投了。

　　

　　 对自己的智商恢复信任，是克服挫败感的第一步。

　　 李晓琼这句话周立坤曾经是深以为然的，记住，是曾经，过去时，目前的状态是周立坤不以为然了。

　　 对自己的智商，周立坤一向是信任的。

　　 没点信任，他敢在速食爱情的今天跟周雯雯玩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回想起麦香郎那一幕，无声不但变成了有声，还变成了喧闹，最后好多网络都给他发了声，围观就是力量，狗屁！周立坤被多少人围观啊，力量呢却不见增加一分，相反地，一点一点被蚕食，剥茧抽丝样。

　　 第一层茧是李晓琼给的。

　　 李晓琼是一家法律事务所的律师，跟周立坤私交不错，视周立坤为男闺蜜。

　　 这个私交和闺蜜是建立在周立坤的眼科医生身份上的，李晓琼经常看案例，熬夜写材料，角膜炎自然成了李晓琼眼睛的常客，顺理成章的，李晓琼也成了周立坤的常客。

　　 常来常往，密切起来就无话不谈。

　　 周立坤成为麦香郎的常客却一点也不顺理成章，甚至有悖常理。

　　 每次看见周立坤走进麦香郎，吴胜志就头疼不已，这个没有会员卡的客人，成了麦香郎真正意义上的会员，差不多每天都来点个卯。

　　 碍人眼呢，这是。

　　 张爱玲那句话咋说的，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周立坤不是红玫瑰，每次进了麦香郎他都会跟吴胜志红一次脸，想不成为麦香郎里一抹蚊子血都难。

　　 成了蚊子血的周立坤却没蚊子的那种狠气，不知是哪个名人说过，相比苍蝇，他更喜欢蚊子，苍蝇整体嗡嗡叫着，最终不过蹭人的一点油汗，蚊子却多直接，一上来就吸血。

　　 显而易见，周立坤在吴胜志心中，不过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油汗都别想蹭着一点。

　　 周立坤要蹭的，根本不是油汗。

　　 他只要吴胜志的一个道歉，书面的。

　　 口头的道歉，就是把牙齿说得掉完，能值多少钱啊？

　　 周雯雯的创伤，源自麦香郎的不是雅处。

　　 设若麦香郎是个雅处，天花板上就不会有那团污渍，即便有，开业前吴胜志肯定也要大肆装修一番。青楼的雅我们在电视上见过，那是无处不雅致，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别致，别说污渍了，连尘埃都难见一缕。

　　 麦香郎，可是让周雯雯大长见识了。

　　 那团可疑的污渍不幸被周雯雯一举言中，真的是老鼠尿。

　　 周雯雯盘里的拔丝煎面，确实不负麦香郎第一招牌美誉，麦芽香直接渗透过天花板，天花板上面有什么呢？一只母老鼠，刚下了一窝儿的母老鼠，这一窝老鼠仔有四个，正叼着奶头吃奶呢。

　　 母老鼠正是急需营养的时刻，楼下的麦芽香令这只鼠妈妈利令智昏。应该说，天底下的母亲都一样，不论是高级动物还是低级动物，母爱都如出一辙。

　　 这个如出一辙，导致母老鼠做出让人类无法理解的行为。

　　 它居然咬破了天花板，直通通往周雯雯面前那盘拔丝煎面凌空扑了下来。

　　 那个天花板，长年累月被尿水浸泡，早呈腐烂状态，母老鼠的牙齿多么尖利啊，加上补充营养心切，嚎一声就咬出个洞，后面发生的一切，母老鼠就没办法掌控了。

　　 它带着四个小鼠仔像失事的飞机，一头栽了下来。

　　 周雯雯不是一个极度脆弱的人，问题是她的思维正穿越到古代，这个惊吓产生的反应是极为罕见的。周立坤吓得跳了起来，周雯雯则惊叫一声之后便全身冒汗，跟着手脚抽搐地倒在地上。

　　 这不奇怪，儿时我们都听到过这样的一种说法：如果看到一个人在梦游，千萬不要去叫醒他，因为把他叫醒的话他可能会突然死掉。

　　 这个说法明显利用了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心理，美国加利福尼亚睡眠障碍研究中心的负责人迈克尔·萨勒米表示，叫醒一个梦游的人，确实可能让他们产生困扰，但若认为这会让他们因惊吓过度而死亡，则完全是耸人听闻的谬论。

　　 母老鼠让周雯雯产生的困扰是过度的，但尚不至于达到死亡状态，她被周立坤迅速拨打120带到医院急救，经过多次输氧和输液，四个小时后苏醒过来，完成了一次彻彻底底的穿越，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

　　 医院的病历上显示，受老鼠惊吓后哭闹，伴全身麻木，急症科诊断为电解质紊乱、癔症。

　　

　　 吴胜志的大脑完完全全紊乱了，被那只具备伟大母爱精神的母老鼠闹的。

　　 母老鼠没空降之前，他以为，会有一个很赏心悦目的画面在眼前展示，周雯雯对拔丝煎面的那种一嗅二品三咂，是对麦香郎招牌食物的极大认可。这年月，谁肯显本领给白地呢？鲜花可以没有，掌声可以没有，尖叫可以有吧？

　　 周雯雯确实尖叫了，尖叫之后呢？

　　 吴胜志的麦香郎火了。

　　 先是媒体，跟着是公安，紧接着是工商等职能部门来了，那几天，用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形容都不为过。

　　 连带着超市生意都火了起来。

　　 吴胜志不能不火，在心头，一股子邪火熊熊燃烧着。凭什么要让麦香郎承担损失？麦香郎损失名声已经是变相拿出了经济赔偿。

　　 吴胜志这话看似强词夺理，仔细一想却确实有他的道理。

　　 天花板不是麦香郎装的，是超市最先招徕商户入住时统一装潢的，饮水思源，挖树从根，超市当时要是装石膏天花板，会被老鼠尿渗透吗？会被老鼠牙咬破吗？

　　 回答是肯定的，不会！

　　 那凭什么责任要吴胜志来承担呢？

　　 不带观点地说，吴胜志都是受害者，周雯雯被吓得抽搐之后，麦香郎的生意也直接进入抽搐状态。

　　 周立坤不抽搐，他抽风。

　　 周雯雯倒地一瞬间，他的焦急愤怒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具备良好职业操守的医生。

　　 医生最要紧的是冷静，尤其命悬一线时，需要表现出常人难以接受的冷静。

　　 周立坤却无法冷静，在周雯雯睁开眼的第一时间，他挥舞着手中的病历冲周雯雯说，雯雯你安心养病，看我怎么为你讨回公道。

　　 他原本说雯雯你安心养病，看我怎么感动你的，可思前想后，周立坤把这话作了画外音处理。

　　 太急于求成，周雯雯会警觉的，感动周雯雯不就是要周雯雯流泪吗？周雯雯流泪意味着周立坤不出一分彩礼钱就会马上娶到她。

　　 太懂得投机的男人靠不住。这话周雯雯曾经说过。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话对周雯雯来说不算什么重要事，周立坤不投机一把，就说不过去了。

　　 要求赔偿不单是投机，更是感情上的投资。

　　 显得他周立坤多么呵护周雯雯，一根头发丝都不允许侵害。

　　 说吧，赔偿该怎么算？

　　 周立坤居高临下，让吴胜志有了明显的敌意，能怎么算，医药费我认了呗。

　　 就认个医药费那么简单？周立坤可是占理的一方，不说要你吴胜志磕头作揖，起码你得低下身段啊。

　　 你想多复杂？吴胜志身段不但没低下去，声音反倒高亢起来。

　　 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你不会是法盲吧？周立坤一副胜券在握的口气，要不要给你普及一下法律常识？他问。

　　 谢谢，我识字。吴胜志冷笑道，麻烦你给出示一个完全相同的案例我学习。

　　 完全相同的案例，天底下就没有完全相同的案例，如同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当周立坤不晓得德国那个莱布尼茨的话啊。

　　 第一次交涉，不欢而散。

　　 周立坤的气愤可想而知，对医闹深恶痛绝的他不是个爱挑起矛盾的人，并不等于他就怕引起矛盾，现在局势是，麦香郎主动挑起了矛盾，他不接招说不过去。

　　 出了事，竟然还有不愿私了的人，那就把事往大整吧。

　　 这一整，工商公安就登上麦香郎的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派出所是这么对吴胜志说的，你多少认对方一点损失。

　　 多少是多少？吴胜志回了这么不咸不淡一句。

　　 是啊，误工费好说，有条条框框限制，精神损失费，那可是根橡皮筋，可以拉到无限长，也可以缩到无限短。

　　 工商的人就发话了，先不计多少，你得有个态度吧？口口声声说人家顾客是上帝……

　　 吴胜志反应很快，我是中国人，只拜菩萨，上帝是外国的神，管不了咱中国的事。

　　 你别说，吴胜志的收银台后面还真供着一尊财神。

　　 小心我罚你款，工商的人恼了。

　　 理由呢？吳胜志却不恼。

　　 卫生不达标，老鼠都掉人家盘里了，还需要理由？

　　 听见么？吴胜志冲派出所的人喊冤，老鼠是掉下来的，这属于天灾，有不可抗拒的因素在里面，跟我卫生达标与否不相干的。

　　 碰上老赖了。

　　 派出所和工商的人相视一眼，这种纠纷，立案吧不够条件，罚款吧又没有依据，调解无效，只得怏怏出门，冲候在门外的周立坤说，这人不好沟通，你走司法程序吧。

　　

　　 这当儿，李晓琼就粉墨登场了。

　　 说登场有点冤枉李晓琼，其实自始至终她都在幕后。

　　 李晓琼认为，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餐厅有责任和义务保障顾客的就餐环境和人身安全。周雯雯在该麦香郎吃拔丝煎面，的确发生受惊吓后住院一事，二者有直接的因果关系，麦香郎餐厅应按照正常的人身损害赔偿，赔偿周雯雯的医疗费用，并承担相应的误工费、交通费等损失。

　　 怎么就没精神损失费呢？周立坤提出疑问。

　　 精神损失费，这个吗？李晓琼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周雯雯精神没出现异常吧？

　　 周雯雯的精神没有出现异常，这是可以确定肯定以及一定的。

　　 精神出现异常的，是周立坤。

　　 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可不是一只母老鼠那么简单，在周立坤看来，这是天赐良机给他来好好表现，以感动得周雯雯泪如泉涌的。

　　 女朋友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老婆的事，再大也能无视，微信朋友圈这段传疯了的话让周立坤不屑过，现在临到自己身上，他不敢不屑了，还亲力亲为践行了。

　　 第二次见吴胜志，周立坤低下了身段。

　　 在吴胜志面前低头，是为了在周雯雯面前抬头，写作文时老师交过，要先抑后扬。

　　 那个医药费不需要你认了。周立坤开门见山地说。

　　 不要医药费？吴胜志被周立坤开的这扇门后见的山遮住了视野，心头有太多的茫然，那周立坤想要什么呢？

　　 是的，误工费交通费也都不要！周立坤祭出第二招。

　　 那你还来做什么？吴胜志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周立坤突如其来的示好，肯定暗藏什么玄机。

　　 你只需要赔一分钱，这事就完结了。周立坤脸上露出微笑，一分钱，象征性的。

　　 你没病吧？吴胜志使劲揪了自己的耳朵一下，这声音太不真实了。

　　 我是医生，身体有没有病比你清楚。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没道理啊！吴胜志是生意人，生意人有自己行事的法则，成百上千的赔偿不要，盯着一分钱不放，里面肯定大有文章。

　　 你不需要明白我的意思，只要你拿出一分钱，再出具一个书面证明，证明这一分钱是赔偿周雯雯的精神损失费，我们这事就完结了。周立坤亮出底牌。

　　 等等，为啥要出具书面证明？吴胜志脑子反应不慢。

　　 金庸当年把《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版权一块钱卖给中央电视台，还郑重其事签了合同，跟你说了为什么吗？周立坤嘴角浮出一丝浅笑，这是对人起码的认可和尊重。

　　 认可你女朋友精神受到损失？吴胜志到底扒拉出可疑的蛛丝马迹，设若日后你女朋友歇斯底里跟你吵架，你也可以追根溯源找到我头上是吧？

　　 你这是什么心态啊？好心不得好报的周立坤有点恼怒了，天底下还有你这么妄加揣测的人？

　　 点中死穴了吧？吴胜志洋洋自得，你这一说，我还真需要妄加揣测一番。再往后，你女友变成你妻子，产后抑郁啊，更年期综合症啊会不会都一股脑算在我头上？

　　 怎么可能呢？周立坤怒不可遏了都。

　　 怎么不可能？你手里有我出具的赔偿你女友精神损失书面证明啊！吴胜志一脸洞穿周立坤把戏的神情，精神上的疾病有潜伏期的，我可是看过一个法制案例，有个大人跟个孩子开了句玩笑，说你爸爸被警察抓走了，那个孩子受到惊吓，心理上有了阴影，最后神经出了问题。时隔二十年，还追究那人责任了。

　　 时隔二十年，你还真的目光长远啊。怒极反笑的周立坤忍不住讥讽吴胜志。

　　 吴胜志不理周立坤的讥讽，反正这个书面证明他是一口咬死，坚决不会出具。

　　 周雯雯倒是有息事宁人的念头，算了吧，不就是受了一场惊吓吗？一没少跟头发，二没掉一两肉，顶多吓死一丁点细胞。

　　 一丁点细胞？周立坤有点恨铁不成钢，那是成千上万个细胞啊。

　　 周雯雯不在意，就算上亿个细胞死了也不打紧，你不是说过吗？这样可以促进细胞的新陈代谢。

　　 我说能增加对恐惧的免疫力，你也信？周立坤气得拿白眼翻周雯雯，拜托你搞清楚，我这是为你讨公道，并不是为我自己。

　　 周雯雯摇了摇头，你不就是想让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有多么重要吗？

　　 我是想让你知道你身上一个细胞在我心里都有多重要。

　　 一点也不幽默！周雯雯噘着嘴巴，小题大做，至于吗？

　　 小中才能见大，周立坤认为不但至于，甚至相当至于。

　　

　　 吴胜志是以小见大看待周立坤要求出具这一分钱赔偿书面证明的。

　　 挖好坑让自己往里面跳，是当医生的惯常伎俩。

　　 一个没病的人都能给你整出成千上万的检查费，诊疗费出来，何况一个被急症科诊断为电解质紊乱、癔症的病人。

　　 吴胜志做好了准备要出血。

　　 怎么出，得玩点技巧。

　　 所谓技巧，无非就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一纸书面证明，明里看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分钱，代价却是主动权永远被对方握在手中，这是吴胜志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的。

　　 无穷的后患会接踵而至，那个一分钱到那时真的就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了，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得堆成山的硬币才能把这份书面证明压住。

　　 欠钱的是大爷。

　　 吴胜志的想法很简单，人是天底下最没耐心的动物，拖得周立坤没了耐性，到时再拿出一笔超出周雯雯期待值的赔偿金，只要周雯雯嘴巴被撬开，周立坤那儿肯定会迎刃而解，现在周立坤想在女朋友面前表现自己，得避其锋芒。

　　 有争议不怕，可以搁置，时间不单是抚平心灵创伤的良药，时间更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

　　 吴胜志的法宝是不跟周立坤对簿公堂。

　　 周立坤也不想对簿公堂，周雯雯不支持。

　　 李晓琼倒是支持，人还没露面。

　　 周雯雯当着周立坤一句话把她的意见给否了，你是嫌钱多还是不嫌事多？

　　 周立坤坚持为自己讨说法，周雯雯不反对，正好可以检阅一下周立坤对自己的爱有多深。

　　 一盘拔丝煎面显然不能代表周立坤的心。

　　 第三次见面，吴胜志极富人情味地命令服务员端上一碗汤粉和蛋酒。这是生意人的高明之处，别小看这碗汤粉和蛋酒。

　　 上一次是周立坤低下的身段，这一次吴胜志主动示好，那样双方绷紧的弦就暂时不会断。

　　 吴胜志记得很清楚，那天出事后，那么不堪的场面，周立坤还把那碗汤粉和蛋酒给喝完了，证明他特别喜好这两样东西。

　　 说投其所好也不为过。

　　 周立坤没拒绝，汤粉和蛋酒是无辜的，辜负自己的是吴胜志。

　　 带周雯雯前来吃拔丝煎面，仅仅是讨女朋友欢心那么简单吗？思维再延伸一下，我这是免费给你做宣传，结果落个什么结局，一声好落不着也就罢了，还把女朋友吓出电解质紊乱，癔症起来。

　　 周雯雯最近，癔症的迹象很明显。

　　 周雯雯的癔症，跟麦香郎那只母老鼠带来的惊吓无关，是周立坤的执着让她不解。

　　 人活一辈子，哪能不受点惊吓呢？

　　 成龙唱的那首《真心英雄》里不是说了嘛，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周立坤這是要让周雯雯见什么样的彩虹？他又是要获得什么样的成功？几次三番劝说无效之后，周雯雯干脆置身事外，拭目以待。

　　 无须拭目，暗自尾随周立坤检阅他讨要说法进度的周雯雯看见了这么一个场面，面对吴胜志端上来的汤粉和蛋酒，周立坤不仅没拒绝，还埋头呼哧呼哧吃了起来。

　　 搁自己会怎么办？

　　 肯定是拍案而起，把桌子哗一下给掀翻，别看周雯雯身躯娇弱，爆发起来能量绝对不小，应该先是轰然一声暴响，跟着是哗啦啦一阵乱响，碗啊碟啊全尖叫着跳起来。吴胜志的嘴那一瞬间咧开的程度，估计没十根猴王焊条是焊不拢的。

　　 十根猴王焊条，是一盘拔丝煎面可以相比的么？周雯雯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立坤没看见周雯雯的笑。

　　 他压根儿就没掀桌子的想法。再说了，也掀不起来啊，麦香郎的桌子可不是那种简易的折叠快餐桌，全是焊接在地面上的。

　　 得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力气。

　　 可周立坤要是有鲁智深那身板和杀气，吴胜志也没胆子跟他对峙，单那眼神就先声夺人了。

　　 你周立坤动兵，我吴胜志讲理。

　　 好言好语外加好吃好喝款待，汤粉蛋酒就是天天让你免费吃，也吃不舍吴胜志身上一两肉。

　　

　　 周雯雯倒是跟周立坤成功结了一次账。

　　 两人在一起散步时，周雯雯主动过问起赔偿事宜。

　　 周立坤拍着胸表态，一切尽在掌控中。

　　 怎么个掌控中啊？周雯雯明知故问。

　　 吴胜志，你知道吗，他都请我吃汤粉了！周立坤很激动，先前他对我，可是凳子都不让座的。

　　 他请你吃汤粉？

　　 是啊，还死活不要钱。周立坤面露得瑟。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开始示弱了啊。

　　 我倒不这么认为。周雯雯泼冷水。

　　 那你能怎么认为？周立坤不服气，要不是自己主动出击，这碗汤粉只怕出钱人家都不会做这个生意。

　　 那我问你，周雯雯说，拳头打出去之前，为啥要先把拳头收回来？

　　 为了更有力地出击啊，周立坤说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问？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说！周雯雯甩给周立坤一个白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挨了白眼的周立坤并不生气，自己能安什么心？肯定是为了周雯雯好的一颗心，好得让她能为自己流下一滴泪的心。

　　 吃完汤粉后，他跟吴胜志有过一段对话的，在吴胜志坚决不收自己的钱后。

　　 周立坤很大义凛然的口气，先声明，这个钱到时算进赔偿费里，我不会多占你一星半点便宜的。

　　 那是，那是，楚是楚，汉是汉，楚河汉界肯定得分清楚。吴胜志点头称是。

　　 这么说来吴老板你也是明白人，怎么就不愿意出具一纸书面证明呢？周立坤扯上正题，我们不缺钱，我们要的是一个尊重。

　　 吴胜志慢条斯理地用餐巾纸抹着桌面，这年月谁都不差钱，你要一个尊重，难道我就不要一个尊重？

　　 是你店里的老鼠吓着我家雯雯了，难不成要我尊重你店里那只老鼠？诚然，那只老鼠当时慌不择路拖着四个小鼠仔掉在地上，被围观人乱脚给踩死了。

　　 过街老鼠的下场不外乎如此。

　　 周立坤没料到，时隔不久，自己成了麦香郎的过街老鼠。

　　 慢着，周医生你这话值得商榷，怎么叫我店里的老鼠？那是天花板上的老鼠，属于空间范围内，你能说你家屋顶上飞过的鸟就是你家养的？

　　 当然不能。

　　 那不就结了，我不能把店里的空气据为己有找大家要给氧费吧？我可是听说医院给氧都是按小时收费的。

　　 你意思是这个责任你不打算认了？

　　 我没说不认，是我们得把责任划分清楚！吴胜志很巧妙暗示说，这房子产权可是超市拥有的。

　　 要不，我们一起找超市经理？见周立坤陷入沉思，吴胜志提出建议。

　　 找超市，行得通吗？

　　 连带责任啊。吴胜志说你没听说啊，借人的车出了车祸，车主还有连带责任，还要出大头的。

　　 这话倒不假，周立坤虽然没有车，但他有一帮酒肉朋友，一次他请客，有个朋友喝得差点猝死在酒桌上，幸好他懂得急救。事后李晓琼警告过他，说万幸啊万幸，你这朋友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年工资都不够赔的。

　　 周立坤当时还梗着脖子说，跟他拼酒的人又不是我。

　　 李晓琼怎么嘲笑的？说一听这话你就是法盲，连带责任你懂吗？请客的是你，你不单要负责，还得负主要责任。

　　 以此类推，超市应该是发生这个事的始作俑者。

　　 麦香郎的天花板是超市出租前统一装潢的，材质比较差，设若是吴胜志自己出钱装潢，肯定要选上好的材料，不会被老鼠尿浸泡几天就腐烂，根本不存在让母老鼠咬破一个洞的隐患。

　　 追根溯源，超市还真的难脱干系，只要超市认了主要责任，麦香郎这点次要责任吴胜志自然不会推诿。

　　 超市出具的书面证明，显然比麦香郎出具的书面证明更让周雯雯感动。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感动之余的周雯雯没准就泪飞顿作倾盆雨了。

　　 倾盆雨跟一滴泪相比，呵呵，有得比吗？

　　 周立坤这是太天真了，他都没琢磨一下，超市经理跟吴胜志之间，有得比吗？

　　 没得比，经理压根儿都没见他们。

　　 这是比较体面的说法，上不了台面的说法是，他们根本都没见经理的资格，直接被经理前台的工作人员拦截下来。

　　 前台是个笑眯眯的姑娘，姑娘说，你们有预约吗？

　　 见个经理还要预约？周立坤火了，你们超市老鼠掉下来吓人怎么不見预约？

　　 姑娘在超市上班，对麦香郎这桩母老鼠吓人事件自然有所耳闻，能给经理站前台，随机应变是起码的本能。姑娘笑眯眯地说，您要是空降到经理面前，肯定不需要预约，问题是您走的是寻常路，就得按常规来。

　　 周立坤有气无处使，只好把火气往下压，那麻烦你给我预约一下。

　　 姑娘煞有介事地拿起一张表，说麻烦您出示一下身份证，填个表，我好递交给秘书处。

　　 还出示身份证，还填表？还递交秘书处？我不是出境游。

　　 对啊，姑娘依旧笑得很端庄，没身份证，没表格，我怎么证明您来办什么业务？

　　 我不办业务，我投诉。周立坤使劲拍打前台。

　　 投诉啊？姑娘作恍然大悟状，那就犯不着找经理了，跟办公室反映就行。

　　

　　 周雯雯这两天，癔症的反应越来越加剧。

　　 不是被母老鼠惊吓之后留下遗症那种癔症，是她越来越不明白周立坤为什么如此执着于一分钱的书面证明？周雯雯现在是执着于周立坤的执着。

　　 一分钱的书面证明，象征意义到底在哪里，尊重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远不如一盘拔丝煎面来得实在，原谅周雯雯这个吃货，竟然还对那盘拔丝煎面恋恋不舍。

　　 到嘴边的美食啊，就这么飞了。

　　 天下男人的通病，宁愿对着挂在天边的月亮产生遐想，也不会对隔壁屋檐下的灯笼产生非分之想。

　　 周立坤美其名曰为周雯雯讨回公道，真正的公道在哪里，就在那盘拔丝煎面啊。

　　 出了钱的拔丝煎面，没进嘴的拔丝煎面。

　　 得到又骤然失去，才是对周雯雯最大的不尊重。

　　 周立坤对自己嘴巴是尊重的，每天雷打不动去麦香郎，麦香郎每天雷打不动赠送一碗汤粉和蛋酒。醉翁之意啊，这是考虑周雯雯感受吗？

　　 周立坤不会借帮周雯雯讨回尊重为名，天天在麦香郎享受老佛爷一样的待遇吧？那尊重，啧啧，跟玉皇大帝有得一拼了。

　　 周立坤没和谁有得一拼的场合。

　　 吴胜志这招绵里针，让他出再猛的拳也无济于事，人家的建议合情合理，只要超市出具那一纸书面证明，别说区区一分钱，就是一万，他都不打半点嗝拿出来。

　　 有多难呢？这是吴胜志的原话。

　　 是啊，有多难呢！周立坤给患者出具诊断证明时，都是一蹴而就的。

　　 正因为没多难，吴胜志就不再陪周立坤去超市办公室了。

　　 周立坤一个人去的，办公室倒是很好进，进去了还有人给倒了一杯茶。

　　 周立坤说我来反映一件事。

　　 接待他的是个大姐，笑眯眯地说，是母老鼠吓人的事吧？

　　 周立坤眼前一亮，你知道啊，这事就好办了。

　　 大姐说谁不知道啊，你都成麦香郎VIP贵宾了。

　　 什么意思？周立坤有点蒙圈。

　　 不是VIP贵宾，谁能享受那种待遇？大姐意味深长地抿一下嘴巴。

　　 啥待遇？周立坤很香地呷一口茶。

　　 免费的汤粉蛋酒啊，我们经理都没这个待遇的。大姐那口气既像是恭维周立坤又像是给经理打不平。

　　 谁说是免费的，我那是要在赔偿金里扣的。周立坤从椅子上弹起来。

　　 一分钱的赔偿，怎么扣？倒扣？大姐好脾气地冲周立坤眨眼，说过日子就得找你这样的男人，懂得算计。

　　 我算计了吗？周立坤满腹委屈。

　　 会算计不是坏事啊。大姐善解人意地给周立坤续上水，这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你意思是我借要那一纸书面证明蹭吃蹭喝来了？周立坤恼了，说你别忘了我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难道不吃不喝吗？大姐是真的不明白了。

　　 鸡对鸭讲了不是，周立坤一字一句说，读书人，不能为良相，就该为良医。

　　 我知道你是医生，你要不是医生，以为你进得了这个办公室的门吗？大姐嘴巴一撇，咋有点拎不清呢？你这人。

　　 大姐所言周立坤知道，书上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不能得罪，一是厨子，一是医生。得罪了厨子，不晓得饭菜里给你放进什么腌? ?东西，得罪医生，没准给你下点什么死不了的毒药。

　　 毋庸置疑，周立坤那一纸书面证明再次落空。

　　 周雯雯语气中已经流露出质疑了。

　　 周立坤你好好上班行不？

　　 周立坤说，我没好好上班吗？

　　 你是好好给李晓琼上班了。

　　 这话不假，为了周雯雯的尊严，周立坤已经很没尊严地求李晓琼一天一次到办公室面授机宜了。李晓琼也巴不得，最近雾霾大，她的眼睛总是没来由地流泪，有灼痛感。

　　 为了给自己鼓劲，周立坤开玩笑说，李晓琼你要是周雯雯就好了。

　　 怎么个好法？李晓琼很少听周立坤拿自己跟周雯雯对比，有点新奇。

　　 周雯雯是打小都沒流过泪，你是见天流泪。

　　 见天流泪有什么好的？

　　 证明你重情啊。

　　 切！李晓琼一双粉拳袭上周立坤肩头。

　　 周立坤苦笑着躲开，雯雯说了的，我要是能感动她流出一滴泪来，就马上嫁我，一分钱彩礼都不要。

　　 闹半天，你是为不花彩礼跟麦香郎较劲啊。

　　 哪跟哪啊，我又不是出不起彩礼钱，我主要是想感动雯雯，细节决定成败，懂么？

　　 李晓琼当然懂，不懂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律师。

　　 李晓琼就说，想要一纸书面证明不难，前提是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足够的时间陪麦香郎耗下去。

　　 不是超市承担主要责任吗？

　　 亏你还是西医，李晓琼说治标治本那是中医的事，你只需要治标，标就是麦香郎，超市是本，治住了麦香郎，不怕麦香郎不去溯本清源对症下药找超市麻烦。

　　

　　 周雯雯对李晓琼的防范，对上症了却没下好药。

　　 她给周立坤下的最后通牒是，那一纸书面证明我不要了，你给我要回一盘拔丝煎面就行。

　　 周立坤兴致勃勃地去了，一盘拔丝煎面，没准就感动得周雯雯稀里哗啦的，眼泪鼻涕一塌糊涂地流下来。

　　 多么美好的画面啊，周立坤都陶醉其中了。

　　 信步走进麦香郎，周立坤大大咧咧往门口一站，等吴胜志上来打招呼。可意外的是，吴胜志不在收银台那候着自己。

　　 不在不要紧，麦香郎的服务员都认识自己。

　　 说句不夸张的，麦香郎临窗的那个快餐桌都认识周立坤了，临窗的那个凳子连周立坤屁股上有几个火疖子都一清二楚。前后一个多月下来，这个位置他买定了就再没离过手。

　　 可同样意外的是，今天这个座位已经被人抢先一步占了，正据案大嚼。

　　 搁以往，有人占先也是帮周立坤擦凳子，但凡周立坤一现身，吴胜志立马上前好言相劝顾客移位，并赠送一个煮鸡蛋以表歉意。临窗位置，视野开阔不说，还居高临下，能吃出心境的。

　　 周立坤这会，明显没了心境。

　　 没有吴胜志守候着也就算了，没有服务员上来招呼也不打紧，那个位置被人占据，大大破坏了他的心境。

　　 他都做好了完美谢幕的准备。

　　 舞台上却没了自己的位置。

　　 周立坤就把身影堵在了麦香郎的门口，冲服务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吼了句，你们老板呢，叫他出来。

　　 服务员的回答倒是有鼻子有脸。

　　 老板不在。

　　 那你叫他回来，就说我来了。

　　 有那舌头长的食客就插言，你哪天不来啊，当自己没登过门的客人还是来建交的外宾？

　　 周立坤说，今天跟哪一天都不一样。

　　 几个服务员闻言围上来，上下打量周立坤，七嘴八舌地说，没什么不一样啊，头发又不见染红。

　　 红头发野人，是本地损人的话，暗指那种有娘养无娘管教的野种。

　　 周立坤的气，原本是憋在心里，这会就水银柱遇见高温一样噌噌飙升，谁没娘管教呢，说谁呢？

　　 服务员不接嘴，哧溜一下全散开，忙活去了。

　　 周立坤大喇喇往临窗那个座位走过去，大喇喇往那一站，他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占据了自己的座位。

　　 是个蔫不拉叽的老头。

　　 老头喝着蛋酒，很享受的神情，蛋酒旁边是一碗汤粉，这是周立坤式样的标准吃法。

　　 整个麦香郎，只有周立坤吃汤粉配蛋酒。

　　 小城历来吃法，是蛋酒佐热干面，或者配油条。

　　 干稀搭配，味道也不相冲。

　　 汤粉一般是酸辣的，跟香甜的蛋酒搅和一起，吃的是个什么味呢。

　　 这老头，鹊巢鸠占不说，还抢了自己饮食搭配的版权，是可忍孰不可忍，周立坤看老头的眼光就凶了几分。

　　 老头原本吃得大汗淋漓，吃着吃着感觉头顶凉飕飕的，老头是有点迷信的人，入座前他特意研究了，整个麦郎园餐厅就这个地方最适宜进食，怎么好端端的头顶就有煞气了？

　　 老头忍不住抬起头，跟面对面周立坤的眼神恰好碰了个正着。

　　 难怪难怪，老头把嘴里的蛋酒吞下喉咙，冲周立坤嘴巴一歪说，麻烦你让一下步，不要柱头似的立在那儿。

　　 为什么说柱头呢？这是有讲究的，是房子就会有柱子，在风水学中，柱子寓意着不吉祥。

　　 人到了七老八十，吃喝就是最大的事业，看面相，老头是古稀之人。

　　 周立坤肚子里即便有气，心底上里还是敬老的。

　　 身子没让一下步的周立坤言语上让了一步，说大爷，这位置是我的，能不能麻烦您移一下步？

　　 你的？老头一脸稀奇样的表情，店是你家开的？

　　 不是。周立坤老老实实回答。

　　 那座位是你买下了？老头追问。

　　 没有。周立坤依然实话实说。

　　 那怎么就成你的了？老头说，你给我讲个明白。

　　 这个位置我坐了一个多月啊。周立坤很认真地回答。

　　 一个多月？老头哈哈大笑，清朝统治中国267年呢，最后还不是人民当家作主了？

　　 老头意思周立坤明白，皇帝的龙椅都还轮流着坐，何况临窗这个位置。

　　 周立坤没了辙，在医院工作这么长时间，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年月最不能惹最不好惹的就是老人。

　　 周立坤领旨去要那盘拔丝煎面时，还冲周雯雯鞠了一躬，学着电视上的太监，尖着嗓子来了一句，格格吉祥。

　　 就一盘拔丝煎面啊，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周雯雯担心周立坤又跟人家缠扎不休，提那个什么所谓的象征性的一纸书面证明。

　　 一分钱的书面证明，滑天下之大稽不是，一张A4打印纸也不止一分钱啊。

　　 周雯雯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尊重，麦香郎的尊重，周立坤的尊重，都在一盘拔丝煎面里面得以体现。

　　 不算事吧？

　　 周雯雯忽略了這样一个事实，人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处想，反过来，人也习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处理。

　　 吴胜志今天就是。他之所以没一如既往候着周立坤，不是他想躲开这件事，是他要完美解决这件事，他大清早出去请记者了，电视台的记者。

　　 跟周立坤接触久了，他发现周立坤其实蛮可爱的，这也是他能容忍周立坤每天早上占据临窗位置的一个原因。

　　 服务员那儿，他特意作了交代，等他回来才能给周立坤送上汤粉和蛋酒。得让电视台抓拍到他们化干戈为玉帛的感人场面，不然吃饱喝足周立坤屁股一拍走人，记者就白请了。

　　 被蒙在鼓里的周立坤哪知道个中底细啊，临窗位置可以不要，免费的蛋酒汤粉可以不要，一盘拔丝煎面必不可少。

　　 他直通通走向操作台，说我要一盘拔丝煎面。

　　 拔丝煎面，是吧？麻烦您先等一会。

　　 等一会是多大一会，周立坤没这个时间观念，每次来他都是享受特殊待遇的，正如周雯雯的QQ签名所说，习惯了不曾习惯的习惯就是习惯，坚持了不该坚持的坚持就是坚持。

　　 周立坤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吴胜志给予的习惯，当然要坚持这个不该坚持的坚持。

　　 等？笑话，曾几何时在麦香郎看见周立坤等过？

　　 麻烦我等一会，还不如麻烦你先给我做。周立坤把身板往操作间的窗口那一横，除非你让所有食客都来等。

　　 周立坤忘了，这不是他自家厨房的操作间，他这一堵明显犯了众怒。

　　 好狗不挡道！

　　 有人背后叫了起来。

　　 周立坤回头，怒目而视，叫的人缩回去了脖子。

　　 早上的食客，以老弱病残为主，个顶个觉得自己是最最需要别人关照的，周立坤这挑衅行为等于点了炮捻子。

　　 咋的，想吃人？

　　 周立坤没想吃人，尽管怒火中烧，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进行一番解释。

　　 嘴巴刚张开，一个鸡蛋壳砸在脸上，滚出去！是那个临窗坐着的老头，手法蛮准的。

　　 人家误以为他要发飙了。

　　 责不罚众，见有人发出攻击信号，一干食客立马炸了锅。有一次性筷子飞过来，也有一次性纸碗砸过来，周立坤惨白了一张脸，抱头鼠窜地冲出麦香郎，好在没人追出来。

　　 跑了没几步，周立坤双膝一软，靠着栏杆坐下来，心里有气，眼里有泪，他抱膝痛哭起来。

　　 手机微信就是这会滴答了一声的。

　　 是周雯雯的，拔丝煎面有没有啊？

　　 是有没有后面那个问号激起了周立坤的斗志，妈的，就是抢，老子也得给周雯雯一个圆满的交代。他蹑手蹑脚地走近麦香郎的玻璃窗，里面那些老弱病残早就走了，寥寥无几的几个食客正分散坐着。

　　 一股熟悉的麦芽香从操作间传出来，肯定有人叫了拔丝煎面。

　　 这不是等着自己来抢吗？周立坤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很诡异的那种。

　　 电视台记者抓拍的镜头中，周立坤那丝诡异冷笑事后令所有观众疑惑不解，吴胜志是在周立坤抢了那碗拔丝煎面往外冲时跟周立坤狭路相逢的。

　　 麦香郎外面只有一条通道，两米宽，栏杆外就是采光大厅。

　　 吴胜志看见周立坤如获至宝端着一盘拔丝煎面冲过来，一边冲周立坤喊站住，一边对身边记者说，就是他，就是他！

　　 记者闻言迅速把镜头对准了周立坤。

　　 周立坤误会了，以为人家是拍摄自己抢劫拔丝煎面的罪证呢，赶紧把身子往栏杆那边倾斜，把拔丝煎面往采光大厅那边藏。但他冲的步伐太急，栏杆只有一米多高，那盘拔丝煎面被栏杆一阻挡，没藏住，脱手而出，这可是周雯雯钦定的御膳。

　　 足以让周雯雯芳心大悦，喜极而泣的拔丝煎面。

　　 三万年才可以站在所爱的人面前流下第一滴泪，这盘拔丝煎面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不假思索地，周立坤朝着那盘拔丝煎面抓了过去，哐当一声，他的身体越过栏杆，像一架失事的飞机，直挺挺地栽下去。

　　 周雯雯是在本地论坛上看见超市有人跳楼这个新闻的。

　　 已经过了吃早点的时分，肠胃备受煎熬的周雯雯正在记忆中反复回味拔丝煎面的味道呢。

　　 论坛上的图片很血腥，一摊血迹尤其醒目，跳楼者趴在地面上，看不清面目。令周雯雯费解的是，这个跳楼者的姿势很奇怪，双手努力往上托举着一盘什么，周雯雯把镜头放大，再放大，居然是一盘拔丝煎面，更令周雯雯费解的是，那盘放大画面的拔丝煎面，一根都没散落出来。

　　 看完图片，周雯雯开始没来由地抽鼻子，眨眼睛，抽着眨着，有鼻涕汹涌地冲出来。跟以往咸咸的味道不一样，这一次的鼻涕是苦涩的。

　　 周雯雯不知道，那是眼泪从鼻子里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