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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心灵的桃花源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8885
张石山

  1

  

   钱穆先生论及先秦诸子三百年学术思想,一言以蔽之,是为“平民阶级之觉醒”。往下论及魏晋南北朝三百年学术思想,又一言以蔽之,是为“个人自我之觉醒”。

   当东方的个人觉醒的时候,西方的个人也在觉醒。在《圣经》的神话传说中,觉醒了的亚当和夏娃,毅然走出伊甸园,走向属于自己的艰难而真实的此在人生。

   虚构的伊甸园,成为西方人虽则向往而永远无法归去的心灵田园。东方的中国人仿佛不甘示弱,有一位魏晋时代的伟大诗人陶渊明,创造出来一个“桃花源”。这个虚构的桃花源,同样是东方人虽则向往而永远无法归去的心灵田园。

   “亚当”,那个最早觉醒了的男人的名字,其词义是指“泥土”。我们东方的又一位伟大的诗人曹雪芹,以《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口吻认定:“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伊甸园无法归去,西方人将目光投注天堂。桃花源同样无法归去,“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不断苦苦寻找这人间的天堂。

   有一个水做了骨肉的女子,其名阿莲,近年写作出版了一部长篇著作《一个人的哈达图》。哈达图,是书中的女主角亦即作者本人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这个地方,是那个曾经的小女孩的成长之地,是阿莲心目中永远的桃花源。小女孩长大成人,已经再也回不到她的童年的哈达图。她像那个东晋时代“晋太原中”以捕鱼为业的武陵人一样,只能在自己的記忆中“处处志之”,用文字勾勒出属于她自己的桃花源。

  

  2

  

   我和阿莲不能算是认识,因为我们至今没有见过面。但是又得算认识,因为我们相互加了微信,微信上有过一些往还应答,语气口吻,仿佛认识多年。《琵琶行》有名句曰“相逢何必曾相识”,而处于网络时代的人们,“相识又何必曾相逢”。

   七八年前,博客时代,通过博客我结识了不少男女文友。大家相互看看对方博文,得以了解。一则,我是编辑出身,看稿飞快、眼光毒辣,飞速一扫,大致可知其人文字水平。几个回合下来,该是对其人心智个性亦有某种把握。再者,就像是一部电影的题目“闻香识女人”,我对女博友的感觉似乎更精准一点。

   比如那时在博客上认识后来方才谋面的蒋殊、王芳等等多名女士,当见到她们,包括看了她们后来的发展进步,确实可以印证我的眼光。

   博客电闪而过,这便来了微博。阿莲在微博上,有时会展示她的画作,其画作随意点染,颇可观瞻;有时会展示她的手工作品,其手工别出心裁,无匠气而多灵性。她时不时还会来几句自言自语,没头没脑,天马无羁。

   比如,2020年12月20日,她写道:

  

   听一首歌,看猫儿狗儿打架,发一早上呆。前天泡的黄豆已经发芽。愿所有人快乐,愿你内心有爱,澄明自由。

  

   到12月29日,她又写道:

  

   遛狗,看月亮,听许巍。

   万物静默,人间烟火。

   月光如水,谁家女子相思起。

  

   这样的一些话,虽是自言自语,却并没有藏在心底。写上微博,该是希冀有人来品读。而我随意一读,便品出了若许滋味。我相信,众多文友读到这样的文字,会产生与我一样的感触。

   阿莲,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在每个文友的心目中,也许会有不尽相同的想象。但大家的感触应该大致相近。

   阿莲在远方,但她在微博上呈现出来的自由自如的状态,我们却能觉出几分切近。自由而现几分恬淡,自如而带几分优雅。恬淡,优雅,就我个人而言,这样的一种状态,大略是“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也许,倒是距离造成了审美,也未可知。

   那么,阿莲的真实生活,果然那样恬淡优雅吗?还是她的文字显影了她的心态,她的心态呈现出了恬淡优雅?亦或是她的心态将自己的生活变得恬淡优雅?

   这样的一个阿莲,又是如何成为这样的?

   这个时候,我读到了她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哈达图》。

  3

  

   春秋三传中的《谷梁传》,记载了齐桓公小白先机夺得王位、即刻武力逼迫鲁国诛杀逃难于此的他的兄长公子纠的事件。对于鲁国迫于齐国军事压力诛杀公子纠,《谷梁传》有一段颇具价值的议论发挥:“九月,齐人取子纠杀之……十室之邑,可以逃难,百室之邑,可以隐死。以千乘之鲁而不能存子纠,以公为病矣。”

   “十室之邑,可以逃难,百室之邑,可以隐死。”从此成为一句名言。莫说是在春秋时代,即或是在其后的两千年之下,曾经的帝国王朝,政权不下县。我们中国,一直有着一个深广浩瀚的民间,落难之人,甚至是罪人,可以逃亡藏匿于民间。

   后来,政权下县,一杆子插到底。大政府小社会,将曾经的民间社会压扁乃至彻底消解。上苍生人以腿脚,人天生有迁徙的自由。然而,城乡分治与严密的户籍制度,将农民死死绑定在他的村庄。人们莫说进城,便是临时出村,都要经过批准。

   书中的一位女性,一位母亲,非常不幸,她的丈夫是地主成分。这样的身份,意味着她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过来人该是一清二楚。争取自己和孩子们能够活下去,成为她的人生最高目标。哲学、美学、文学、佛学,统统与她毫不相干,这些豪华的字眼,弃她而去;她对这些也从来不屑一顾,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鬼玩意儿。

   仅仅是要活着,仅仅是要生存,这样的生命本能,竟然在铁板一块的人间世,找到了一丝缝隙。那位母亲,与地主成分的丈夫离婚,独自带着几个孩子,逃离了山西吕梁的故土,向北方流亡。除了拖带着几个孩子,她还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人生的艰难,命运的无奈,击穿了一位母爱的底线:她不得不将一个已经会说话的小儿子送给了别人。

   她终于在蒙古高原的一处地界,在一个叫做哈达图的小村庄,找到了一个容留落难者的窝窠。她的全部资产,就是自己是个女人,她嫁给了住在此处的原本毫不相干的别一个男人。在她,没有委身下嫁的怨愤,也许倒有几分得以存身的庆幸。

   在母亲的肚子里,随着母亲流亡三个月,我们的女主角“三连”,诞生在哈达图。

   出生在哈达图的三连,在哈达图建立起自己最早的记忆。刚刚记事,二姐曾经这样责怪她:就是因为你,妈妈把一个已经会说话了的弟弟给了别人!

   二姐不该把这样沉重的原罪归于无辜的三连,仿佛她的出生是一种罪过。

   懵懂的三连,对自己出生前的事自是一无所知,她只是降生在哈达图之后,才可能开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记忆。

   三连的身体和记忆,在哈达图一道成长。

   能够藏逃隐死的哈达图,从此在三连的记忆里,成为属于她的“一个人的哈达图”。

  

  4

  

   哈达图,竟然能够藏逃隐死,绝不是谁的疏忽与仁慈。只是,这里偏僻遥远乃至荒凉,是为山高皇帝远。“权力不及之处,成为教化施行的地方”。仿佛笼罩控驭一切的权力网络,百密一疏,从网眼间遗落了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三连在这儿长大。作为一个天生极度敏感的小生命,有幸诞生在此处,这里成了培植她的敏感心灵之地。生活的压力,粗粝的人间,人们苟且偷生而不暇。没有谁来关心一个小女孩的天问,当然也就较少予以戕害她的天性。有如桃花源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野天野地,她與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风花雪月,一道悲喜。她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成了能够反过来记忆和反观大自然的那一部分。

   当然,三连,也就是我们的阿莲,她自己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的同时,她也将别人、将众生当做属于她的外部“自然”的一部分。她看到了草木荣枯,也见识了人间悲喜。

   她记住了哈达图,也记住了这所有。

   记忆,使人成为人,使我们成为我们。这个对于几乎所有人都显得那样陌生与无关紧要的哈达图,因为一个人的记忆,最终成为活在她的记忆中和文字中的桃花源。

   按照我们的惯常经验,我们的过往人生,我们记忆中的人和事,包括环境,最终构成了一个记忆中的时空存在。这么说吧,如果说生活仿佛一座山,它是凭借我们的记忆,成为了一座山。当我们形诸文字,将自己熟悉了解的这座山推介给他人,我们会尽量去呈现这座山的整体全貌。当然,这需要我们去重新组织材料,用所有的细节,用沙粒与石块,堆垒出一座文学艺术的虚构之山。

   这时,读者和评论家们,也许就会说:艺术的真实,近乎于生活的真实,甚或比真实还要真实。

   然而,这个阿莲,没有囿于常规。也许,她是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也许,她的反其道恰恰正是她认定的正道。

   她忠实地记录下自己随着时间推移的记忆过程。对记忆中的一切,她几乎不加任何裁剪和组织,几乎没有任何重构。她不惜笔墨,写下她曾经见到的一切琐细,包括自己的傻呵呵的疑问和天真的解答。

   她的哈达图,是逐步呈现给她,使她具备了完整印象的。她希望或逼迫读者,能够随着她所经历的记忆过程,最终达成对她的哈达图的了解。

   她写的,可以叫做小说吗?如果可以,她的这种小说作法,有所借鉴吗?这样的写作,属于什么时髦的创作流派吗?

   外在的理论争辩毫无意义。所谓理论,包括文学理论,就好像是编织那样一只箩筐,要把所有文学创作实践纳入这只箩筐。非常不幸,我们确然能够看到,迷惑于金碧辉煌的理论构架,好多心性乖巧的作家,乐于去靠拢去适应那种框架,向理论家的话语霸权献媚投诚。以期获得大牌评论家稍一提点,一登龙门声价十倍。

   女作家阿莲不管什么伟大的箩筐,性由天地、我行我素,就这样写来。好在,这样的写法,事实上并没有给人造成阅读障碍。她在童年所看到的、所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些一个儿童曾经视为最珍贵的,哪怕是琐细的、微不足道的一切,她不厌其烦地、乐此不疲地开始倾吐与诉说,她甘愿将这些奉献给读者,她希望读者能够和她一道悲喜。就我个人一己的阅读体验而言,作家阿莲的希望,没有落空,获得了读者的呼应,引发了读者的共鸣。

   她秉持自己的自由天性,在自由的书写中赢得了快乐。同时,她的近乎天马行空的写作状态,赢得了读者的理解。读者在阅读中,不期然间与她一道进入某种自由的状态,“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每个写作者,最终写的都是自己,哪怕他写的是理论文章、学术著作。学术者,心术也。白纸黑字,字里行间,作者的心智、性情、审美,包括品格,都将表露无疑。

   《一个人的哈达图》,是阿莲的一次自由写作。在自由的写作中,尽显其自由的天性;或曰,自由的天性,主宰了一次自由的写作。

   阿达图,三连即阿莲记忆中的哈达图,最早培植了一粒心灵自由的种子。哈达图,负载着作家珍贵的童年记忆,成为她的永远的心灵的桃花源。

   在陶渊明生活的魏晋时代,据说是政治黑暗,人们的生途险恶。然而,陶渊明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田园,他们可以“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潇洒高唱《归去来辞》,挂冠而去,回归田园。

   我们所能拥有的,确乎只剩下一方属于自己的心灵田园。在这座田园里,我们或许才有永远不会被剥夺的心灵自由。

   我想,即便仅只是属于自己的心灵的桃花源,我们也得着意守卫。否则,它也会像我们脚下的土地一样,被人夺走。

   事实上,权力的傲慢无处不在,所谓西方民主制度下或有的“多数的暴政”,传统社会形成的种种习惯、习俗、习气,都可能对个人的心灵自由造成侵蚀、挤压、践踏和毒化。

   儒家经典《中庸》,开宗明义讲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的天性,天成禀赋,需要修持。

   从这个意思引申开来,属于我们的心灵自由,也需要秉持与养护。

   我们每个人,都永远不可能回到童年,正如亚当与夏娃永远回不到伊甸园。但西方的伊甸园、东方的桃花源,永远在那里,在每个有志者的心灵中。

   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守卫属于自己的心灵的桃花源。

   自由的自在自为的阿莲,回不到她的哈达图的阿莲,写出了一部《一个人的哈达图》,不妨说正是这样的一种守卫。

   也许,谁守卫自由,自由才会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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