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光芒涣散,被一团绯色云绑架着往西边坠落,彻底落入地平线设置的圈套之前,它用力抛给世界一块褐色面纱,于是,暮色轻轻包裹原野,大地被浓黑吞没之前呈现短暂的褐色。既不孤单也不成林的树从车窗外逆向而过,零星的村庄也与我们背道而驰,万物奔赴的是同一个黑夜。
越野吉普车醉汉般摇摇晃晃行驶在我们的路上。我们的路?对,我们的路。从中标的那天起,这条208公里的路就是我们的路,我们昵称它二〇八,像喊自家兄弟。是不是很霸道?在西非的大地上,偏要把人家的路叫作我们的路。没办法,修路的人都是这样。五十年前,法国人初修这条路时,肯定也是如此。这是我们的总经理老何猜测的,资深的道路建造专家老何说全世界的修路者都是这样,这叫热爱,也叫职业精神。他甚至用法语说出了这个霸道的词,他对他的法国同行佩服得很,夸赞说这真是一条好路。气候如此恶劣的地方被超高超宽当然肯定严重超载的大型货车碾压五十年,路才坏到这个地步。要知道,在这里,旱季的太阳猛烈到几乎能烤化一条沥青公路,而雨季的暴雨则像是集结了全世界的水倾盆而下。老何不会轻易把赞美送给别人,他的心思我明白,铺垫了这么多,他是要引出后面的话:等我们的路修好了,一定不比法国人的差。
此刻我们从藏捷布古去库芒图,从一个驻地去另一个驻地,例行巡查。汽车灯光照亮坑洼不平的路。这条路眼下面目全非,时间伙同超载的货车把它碾压得破损不堪。稍好的路面上,司机达乌达把车速开到100公里,老何吆喝一声:达乌达。黑小伙儿嘿嘿一笑,降了车速。
那处弯道,快到那处弯道了。老何喊了一声,又提到那处弯道。这是老生常谈了,二〇八的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弯道处有个大坑。一条需要被重修的路有大坑算什么稀奇,没有坑才奇怪呢。但那不是一个寻常的坑,被老何反复如祥林嫂的故事般絮叨着的大坑,确实不是一个寻常的大坑。怎么说呢,在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大坑时就觉得它的纵切面实在太特别了。破裂的路袒露着胸怀,底基层、基层、碎石、沥青一层层展露无遗。红色的黏土层、白色的碎石层、黑色的沥青层,像纵切的夹层蛋糕般紧致完美。因为这个纵切面的暴露,我得以看到一条路内里的结构和顽强保持的尊严,就像一位外套被扯破的姑娘,你以为她不成体统的时候,却发现,她贴着肌肤的那层衣,却仍然完整、坚固、体面,她的尊严一下子就被捍卫住了,就那么被捍卫住了。路是不是也在用这种方式捍卫建造者的荣誉呢?
达乌达提速超过一辆艰难笨重行驶的大货车,借着车灯的光,我看见一包包货物堆得像山一样,而货物顶上居然还坐着一层人。老何皱了一下眉,让达乌达把车停在大货车前方的路边。达乌达停车,没有熄火,车灯依然雪亮地射向前方,而后下车,摇摆手臂、扯着喉咙喊停了大货车,达乌达和货车司机用班巴拉语说了几句话,我不懂,不过我也能猜到,一定是提醒对方注意行驶安全,告知货车司机前方路段有弯道和大坑。这辆车若是侧翻在那里,既危险又影响施工,依照当地人的工作习惯和效率,即使有救援,两个星期也不会清理完毕。
夜色更浓,空旷的原野有清淡的月光。我想起下午遇到的那个在原野点燃小炭炉的人,这会儿那个人大概已经钻进小帐篷,不会有野兽来威胁他的生命,这里属于西非的稀树干草原地带,没有大型的猛兽,连小型的也几乎没有,而如果连蛇类也不来打扰他的话,将更加淡定地享用明天清晨的咖啡以及午后的红茶。
那人就那么坐在午后的原野,在虽已偏西但依然毒辣的阳光下,他毫无焦躁和慌乱。眼前是一起车禍的残局。救援可能已经进行了几天,一部分货物堆在原野,另一部分已经被转运走。大货车侧身睡在路上,车头枕着路肩,庞大的身躯占了半幅路面,像一个累极了的胖子终于能够躺下。看起来它是缓缓躺下的,睡姿不算难看,没有剧烈的破碎和变形,仿佛只要被一只大手扶起来就能照常行驶。那人的身后是一顶小野营帐篷。他燃起小炭炉,在煮什么东西,动作慢悠悠,不慌不忙。他在等吊车到来,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还要等多久。在我盯着他看的当口儿,小炭炉上的液体煮好了,他慢吞吞地把壶中的液体倒入小杯,不断抬高那只拿壶的手,以便从壶口处涌出的水流在到达茶杯的路途中能划出更长更美的曲线,而后,他端起小杯慢慢地喝咖啡或是红茶,那悠闲的神情仿佛眼前的车祸现场与他毫无瓜葛。
我猜不透他是司机还是职业看货人,看神情他不是司机,司机面对车祸现场怎么会有如此闲心?不过也难说,长时间的等待或许已经消磨了他的焦躁情绪。他已麻木。好在这个时候是旱季,不会有雨,一滴雨都不会有,夜晚的气温也能忍受,只是白天酷热难熬。距他不太远的灌木丛中有一棵大树,看树形像金合欢树,树冠巨大。有了树,这个人的白天就能过得去。在西非就是如此,纵然四十几度的高温是家常便饭,但只要有树便有风,有风日子就能熬下去。
老何几乎要为那人的从容发火,老何狠狠地说,这将影响藏捷布古路段的工期。而那个不慌不忙的人端起他的杯子,冲老何一笑,开始喝他的下一杯茶。他温吞吞的样子和热辣辣的阳光形成反差,就像猛烈的火焰面对一堆潮湿疲软的木柴,无论火焰怎样努力也无法点燃。老何却被点燃了,时时刻刻被诸如工期和成本之类的事情点燃。
黑暗的车中传来老何的叹气声,望着车外黑魆魆的原野,老何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车颠簸着到达库芒图。
怎么说呢,库芒图这个驻地,起初我们不把它叫作库芒图。在测量工程师小孙的工作笔记上,这个驻地被叫作K83,它是208公里道路上的一个点,距离起点布古尼83公里。同事们都习惯用精准的数字称呼公路上的每一个点,比如小孙打电话喊小李,从来都是说:嗨,带上全站仪到K83处集合。后来,K83被选为驻地,先是盖了一栋简易板房,又搬来两个大集装箱。宿舍有了,厨房有了。有了厨房也就有了厨娘,阿丽莎做的炖羊肉简直香极了,她有秘密武器,是一种香茅草,长在院子后面的杂草中,用香茅草炖出的羊肉有柠檬的芳香,还具有解暑功效。只要她炖羊肉,便连那天的风都是香的,这香味还引来了一条流浪的黄狗,它流着口水偷偷摸摸溜进来,在饱食了一顿肉骨头后,就住下不走了,且先来为主,龇牙狂吠驱逐晚来的流浪狗,主动承担起看家护院的职责。更令人惊奇的是黄狗竟然能一眼识别老胡是K83驻地的负责人,每晚妥妥地卧在老胡的宿舍门口,又在清晨见第一面时,亲热得像久违的老朋友般围着老胡打转,于是老胡同志的好心情便从清晨就开始了。
阿丽莎扯了几根晾衣服的绳子,一端系在集装箱的窗框上,一端系在木桩上,想扯几根绳子就立几根木桩,她花花绿绿的衣裙和我们的工作服晾在绳子上,被风那么一吹,飘来荡去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我就觉得这个驻地不能再叫K83了,尤其是院子外面一大片野燕麦像金色的波浪随风摇过来又摆过去的时候,K83难道还能叫K83吗?它不需要一个有温度的名字吗?
老何赞同我的意见,说那就叫库芒图吧。在班巴拉语中,库芒图就是野燕麦的意思吧?我每次一说库芒图,阿丽莎就指着那片野燕麦,就像我一说呜噜,她就指着黄狗一样,而我知道在班巴拉语中,呜噜是狗的意思,那么,库芒图就是野燕麦?没错,准是这个意思。
阿丽莎像我一样喜欢那片野燕麦,我们互为模特和摄影师以野燕麦为背景拍摄了许多照片。野燕麦的黄是那种细腻的金黄,闪着柔和的光泽,一点也不炫目。红色的裙子、白色的裙子、绿色的裙子都和它相配,甚至与它同属一个色系的黄色的裙子在它的映衬下也不会被埋没。阿丽莎恰恰喜欢穿黄色的裙子,是那种明艳的黄,在一大片柔和的野燕麦黄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娇媚。
我是一个会启发模特的摄影师,我说阿丽莎,你要动起来,最好跑起来。她便果真跑了起来,脱掉夹趾拖鞋,赤着脚跑过一大片倒伏的野燕麦。黄裙子被风拂动,也被野燕麦簇拥,如一团火焰捧着焰心。
所以,K83必须叫库芒图,它只能叫库芒图。
老胡在大门口迎接我们,老何握着老胡的手问,你们什么时候搬家啊?老胡吭吭哧哧,不敢看老何的眼睛。黄狗讨好地绕着老何转圈,它竟然又识别了老何是二〇八的最高领导者,它蹦起来舔老何的手,献殷勤,低眉顺眼,摇着尾巴。没人教它这些,但是狗的感觉就是这样灵敏,它能嗅出人类的一切。
搬家两个字被老何挂在嘴上,像成本和利润一样成为他的口头禅。
本来嘛,一群修路的人,跟着路边修边走是工作状态也是生活常态,在一个地方驻扎得久不是好事情,那说明工期超过了预算,不仅业主方要扣工程款,公司还要担负延时的人力物力成本。老何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在会议上总是追问各个施工段的负责人,他不问你们什么时候完工,他曲折地问,你们什么时候搬家啊?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对方,没有半点缓和。那被问的人常常面红耳赤,不敢迎着老何的眼光。及至终于要搬家了,便扬眉吐气地折腾出很大的动静,尘土飞扬,人欢狗叫。那是荣耀的事情,不喧嚣不足以引起老何的注意,也不足以吐出憋在胸口很久的那口气。集装箱改建的小房子被吊车一把抓起来送上大平板车。板房被拆卸,重新恢复成板材。
库芒图周围的村民们都来围观,他们站在铁丝网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忙碌的搬家者,看看是否能捡些残砖剩瓦回去加固他们在雨季岌岌可危的茅草屋。十二岁的邻居小姑娘曼娜对建筑材料没有兴趣,她的眼睛盯着一面缺了角的大镜子。尽管她家的茅草屋也像村庄里的其它茅草屋一样低矮地趴在芒果树下,但为茅草屋操心似乎不是她的事情,她只在意她的花裙子以及怎样让头上的十几根小辫子缀上更漂亮的塑料小花。她晃动她的小辫子,灵动的大眼睛在凌乱的院子里一处处搜索,找寻被我们丢弃的又恰恰是她想要的物件。当那面破损的镜子被放在土墙旁的时候,曼娜立刻从静观的人群中跑出来,跑向那面镜子,水汪汪的眼睛讨好地望着厨师小陈。小陈正指挥工人搬东西,冰箱、碗柜、锅碗瓢勺、柴米油盐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已经把这个湖南小伙子烦得透透的,哪里顾得上什么镜子。此刻,小陈看着镜子愣了愣神,奇怪厨房里怎么会折腾出一面镜子,难道是为了防止老鼠偷吃粮食么?小陈左手正拎着一只死老鼠的尾巴,用力把这只肥硕的家伙扔向院角的垃圾堆,然后拍拍手,又对着拎老鼠尾巴的那两根手指头吹吹气,仿佛要吹去沾在上面的鼠毛。他朝着镜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曼娜便拥有了一面能天天照见花裙子、小辫子的大镜子。
我们坐上皮卡,跟着平板车、跟着自己的房子迁徙,像流浪者一样漂泊。阿丽莎跟着我们迁徙,找个好厨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想在下一个驻地也能吃到她炖的羊肉,只是不知新驻地的院子里是否有香茅草藏在杂草丛中,等待阿丽莎去一眼认出它们。
哦,库芒图,再见,小陈对着空旷的院子大喊一声。哦,野燕麦,再见,我朝着院子外那片金色浪花也大喊一声。回应我们的只有小姑娘曼娜,大人们都散了。曼娜站在那面镜子旁,那已经是她的镜子,她并不急于搬走,她回身扬起手臂,像主人送别客人一样朝我们挥动。黄狗站在她脚边,望着我们,表情淡定,它不追撵我们,仿佛它早就知道和我们的缘分不过就是这么短,我们甚至来不及给它取一个名字,它就恢复了一条流浪狗的自由。
小陳在车里放音乐,几首歌轮回着听,有欢快的曲子,也有忧伤的小调。皮卡在路上奔跑,欢快或忧伤像窗外忽而飘来的云,又忽尔飘走。
赶往另一个地方,村庄或者荒野,重新安家,埋锅造饭,举杯喝酒。每逢搬家,老何便嘱咐,到了新驻地,大家要喝一杯啊。也总能喝上一杯,白酒或是啤酒。白酒是从国内海运来的,随着生活物资一起在海上漂了两个月才到达邻国的港口,又用大货车运到这个内陆国家的偏僻之地。小陈调侃说这是豆腐盘成了肉价钱,浏阳小曲盘成了五粮液。啤酒是在当地买的嘉士伯,这种丹麦啤酒需要去大城市锡加索的杂货店里预定。早有专门建基地的同事安装好了发电机,也备好了饮用水,是从距离最近的村庄里买的水,几大塑料桶水并排摆在铁丝网围起来的院子里。帮厨洗衣的本地妇女不愁找,闻讯而来的姑娘大嫂等着被挑选。她们穿得花枝招展,看得出来刻意打扮过,还喷洒了不少香水,如同来参加选美大赛。她们排着队从小陈面前走过。小陈是裁判官,他似乎喜欢胖子。这个审美趋向被其他同事嘲笑。小陈向老何诉苦,老何支持他的小老乡,他们认为穷乡僻壤,体胖至少在感官上说明这个人还没有被艾滋病、霍乱、乙肝、伤寒等等可怕的传染病纠缠。被小陈看中的姑娘大嫂们留下先干着活,随后带她们到锡加索的医院体检,合格的就正式雇用。当然她们需要培训厨艺,仍然是小陈负责这项工作,揉面、蒸馒头、包子、饺子,一样样来。小陈擅长做湘菜,辣椒是他的法宝。二〇八沿线,经他手带出来的女徒弟,日后做的菜都有湘味,姑娘们都会用汉语说辣椒这个词。时间久了,小陈本来的名字被厨娘们忽略,她们喊他辣椒先生。每每有哪个施工段搬家,辣椒先生就处于紧张和忙乱状态,他边教边发火,锅铲敲得当当响,带着辣味的唾沫星子飞溅到锅里和姑娘们的脸上,直到她们能独立操作了,小陈才能松一口气,而这个时候,另一处的搬迁或许也为期不远了。
迁徙,迁徙,红土地广袤无际,我们在起点布古尼和终点锡加索之间穿行,相距208公里的两个城市,我们从旱季走到雨季,又从雨季回到旱季。两个季节交替而来,它们协商好了要平分时间,也谋划妥了要极致表现。旱季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大地皲裂,凤凰木炸开艳红的花朵,木棉树高擎点燃的火炬,猴面包树枝丫枯槁,芒果花干香四溢。雨季黑云翻滚,暴雨如注,原野滔滔,白鹭鸟踏水而来,灌木丛疯长成林。
二
沥青搅拌楼,这个庞然大物在杰杰纳竖起来,就像当初爆破石头山一样,也招来附近村庄的老乡们看热闹。不过沥青搅拌楼的安装不是靠巨大的声响吸引人的,是靠庞大的体积和高耸的气度。十层楼那么高,方圆两百公里都没有这么高的建筑,天净云低的旷野,一座蓝色的高塔直指云霄。老乡们远远站在铁丝网外面,站很久也不离开。心里大概在猜测中国人的这个庞然大物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一个年长者低声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手指比划着,一副见过大世面的得意。我猜这人大概是见过沥青搅拌楼的,或许见过当年法国人修建这条路时的设备,但那个年代,一体式沥青搅拌楼或许还没有诞生。
沿着螺旋式楼梯上到顶层是一个绝佳的瞭望台,朝远方眺望,往西,距此106公里的地方便是二〇八的起点布古尼;往东,让你的目光一口气奔跑102公里吧,那里是我们必将到达的终点锡加索。
我站在沥青搅拌楼的顶层眺望我们的公路,路还是一条红土路,土方施工即将完工。一条红土路在红色的原野上注定毫不醒目,如果不是往来的车辆暴露了它作为一条路的身份,它简直就能成功地藏身于原野中。当我脚下的这台大机器开始工作,沥青混凝土,在阳光下闪着黑色光泽的物质将摊铺在公路上。一转眼,灰头土脸的乡下丫头就将穿上黑金丝绒的礼服,盛装如贵妇。
从沥青搅拌楼安装好的那天起,老何就陷入新的忧虑,他不忧虑这大机器的胃口,他知道这完全没有问题,沥青搅拌楼的生产能力足够提供每天不低于二十辆大型自卸车的沥青混凝土。老何隐忧的不是沥青搅拌楼的出口,而是它的入口。这个胃口出奇好的大家伙每天需要吞下碎石和沥青,经过翻肠搅肚,再吐出每一个二〇八人期盼的黑色宝贝。石子当然不成问题,十二万方碎石早已按规格像一座座小山堆积在石子厂,只待一声令下,它们就将投身高温。它们已经等得够久了,早已厌倦了凄清的等待,上一次万众瞩目之时还是爆破的时候吧,那回忆早已黯淡,现在,它们需要新的刺激,比如在火热中和沥青相恋,永不分离;比如嵌入红土路基,化身成为一条繁忙的路,永不寂寞。
既然石子无需忧虑,那么老何的忧虑一定是沥青。的确,是沥青。那黑色的、高黏度的有机胶凝状物质代替红土蔓延上他的心头,淤滞不动。
我曾经描述过二〇八是一条繁忙的公路,它永远川流不息,不分昼夜。一半路面施工、一半路面通车使施工者不胜其烦。施工设备在半幅路面上像身躯庞大的人无法利索转身或掉头,逼仄和憋屈大概是机械们的共同感受,如果它们有感受的话。看着并不因为修路而减少的车流量,测量工程师小孙曾经发火说,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在荒地建十条新路也不愿改建一条二〇八这样的路。
我们盼望车流量能少一些,哪怕少一点点,给人喘息的机会。雨竟然给我们带来这样的机会,但是这机会只是一场戏弄,暴雨如注,施工也必然停止。而云朵一旦远走,车流量复又卷土重来,仿佛从天而降,时间把握得又准又狠,令人怀疑它们和雨秘密勾结。
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如梭的车流其实传递着一个讯息,那是福音,证实着这个国家周边的邻国局势稳定,边境公路运行正常。要知道,马里70%的进口物资通过二〇八公路运送至全国,这其中当然包含二〇八工程本身的全部施工物资。那些喘息着的摇摇晃晃的令我们苦恼的大货车或大油罐车或许正满载着我们的供应商从科特迪瓦的港口运回的柴油、沥青、轮胎……
老何始终保持清醒,他从不怨艾这条公路的车水马龙,正相反,二〇八公路若是骤然安静,他将忧心如焚。
后来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个事理,我们和过往车辆和睦相处,遇到侧翻的车辆,提供设备参与救援。那些按着高音喇叭尖叫着驶过的家伙也不那么令人生厌了。然而,就在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条大动脉流动的时候,令老何忧心如焚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邻国科特迪瓦发生了战乱,几天之内政局动荡,边境公路不得不关闭。马里的生命之線骤然松弛,喧嚣繁忙的公路像负重久了的人,长长地喘口气,挥别沉重的机动车。牛车驴车慢吞吞地从辅路上到干道,在公路正中间大大方方地走着。
二〇八的建设者们一时无所适从,不习惯这份安静,有巨大的不安隐匿于寂静之中。老何和总工老麦又在餐厅的大地图前指指点点。这次,他们说的词语已经不是二〇八沿线的城市和村镇,他们跳出二〇八,跳出马里,他们说着西非的沿海国家和港口城市,他们在找距离工地最近的港口。老麦说,毛里塔尼亚的供应商给出的价格低于塞内加尔,不过运输路线长,加上运费,成本大致相当。老何沉默一会儿说,塞内加尔的BL公司是和我们合作过的,供应有保障,不过为了预防断货,我们最好还是和毛里塔尼亚的供应商也联络一下。
他们像两个指挥国际战役的军人,仿佛自己麾下有军舰在大西洋行驶,需要找安全合适的港湾、港口登陆,以到达战役中心。比划一阵子后,老何两根手指分别停在几内亚和科特迪瓦,他怅惘地说,但愿这两个国家的政局赶快安定下来,这是离我们最近的港口了。
我也凑在地图前,我一直喜欢看地图,也喜欢观察站在地图前的人。不论多么玩世不恭的人,一旦站在一张地图前,表情就变得凝重。我常常在老何和老麦观看地图的时候来到餐厅,旁观他们的讨论。他们皱着眉头,额心打结,时而沉默时而交谈,也争吵。不过最后总有办法解决层出不穷的问题。在我眼里,那张占据半面墙的西非公路地图令简陋的餐厅蓬荜生辉,粗粗细细的线条连接、缠绕,像纹路缜密的网。二〇八公路是这张大网中的一根线,沿途的城市和村镇是悬在线上的小珠子。若这张地图是动态的,若是它能显示人类的活动,那么我们都是蚂蚁吧,衔土筑路的蚂蚁。一张地图最伟大的作用大概就是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吧。
沥青供应公司的代理人,那个高个子的中年人,把皮包夹在腋下,在餐厅的地图前走来走去,如一只找路的蚂蚁在原野上急得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舍近求远,绕道至马里西边的邻国塞内加尔的港口达喀尔登陆,而后,沿公路横贯塞内加尔,再穿越大半个马里,将沥青运输到二〇八工地。这已是目前最近的也是最安定的港口了。沥青当然不会因为长途的绕道而变质腐败,它不是肉类。老何黯然地说,每一吨沥青多支出375美元啊,6345吨就是200多万美元,又是豆腐盘成了肉价钱。
不过,上苍似乎为了弥补我们的亏欠,历尽波折之后,远道而来的沥青格外对得起二〇八。沥青质量优异稳定,供应商信守承诺。
我们像对待金子一样珍视沥青。
司机达乌达不仅吉普车开得好,他还是驾驶沥青洒布机的好手。首次摊铺那天,达乌达穿得很体面,他从老何那里知道电视台要来拍摄的消息,机灵的小伙子看见老何穿了一件很正式的衣服,便把平时不太舍得穿的体恤衫换上。
首次沥青摊铺选择的地点竟然还是库芒图,野燕麦荡漾的地方。不过,在当天的工作日志上,这个地方依然以K83的名字出现。库芒图、野燕麦、奔跑的阿丽莎、黄裙子被风拂动,仅仅三年的时间,怎么久远得像一个梦境呢?
老胡站在沥青洒布机上指挥工人喷洒沥青粘层,像站在装甲车上一样威风凛凛,脸孔黑得和工人们几乎没有区别。他举起手臂,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手臂劈下,同时大喊一声“GO”,洒布机疾驰而去,沥青粘层均匀喷出。如果工人们操作不当,粘层的厚薄不均匀造成浪费,老胡的脸就更黑,他挥起手臂只想揍人,忍了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记上这个工人的名字,说发工资的时候扣钱。那工人便讪讪地求情,发誓再也不犯错误。但老胡不会饶了他,他用班巴拉语吼道,这是金子,你知道么,是金子。
二十辆大型自卸车满载着从沥青搅拌楼的大口里吐出的冒着热气的沥青混凝土,从杰杰纳驶向库芒图,摊铺机、压路机早已进入现场待命。那一天万里无云、天空辽阔,其实旱季的每一天都是万里无云、天空辽阔,我强调一下不过是为了增加仪式感。一条二〇八人奋战了三年的公路,在那一个万里无云、天空辽阔而不是其它任何一个万里无云、天空辽阔的日子里,进入施工最隆重也是最重要的沥青摊铺阶段。
场面蔚为壮观,比碎石场的爆破和安装搅拌楼更为热闹。吸引的不是一两个村庄的老乡,而是方圆几十公里的人。远道而富裕的人骑着摩托车来,半旧的摩托车突突地冒着黑烟,男人们骑,女人们坐在后座,怀里抱着娃娃。稍近的人骑着自行车来,自行车叮叮当当穿过田埂小道,狗跟着自行车奔跑。更近的人家,扶老携幼,早早占据有利地形。开始摊铺了,他们伸长脖子,静谧无声。一段黑金般的路面成型了,黑亮而坚实,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人群中爆发一阵阵响亮的鼓掌声。闭塞偏远之地,很久没有大事件惹人兴奋了吧,不知这熙熙攘攘的场面是否像当年布古尼的开工典礼一样沸腾、热烈。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當年的邻居小姑娘曼娜,三年不见,她已长成大姑娘,发育饱满,头发依然梳得漂亮,每一根小辫子的末梢上都系着塑料小花,红的、绿的、粉的。她是照着那面大镜子梳的头发吗?曼娜也看见了我,她跑过来,喊一声Madam贾,伸手揽住我的腰。
那位给我讲过蓝羽鸟传说的白须长袍长者,握住老何的手使劲摇晃,胡须也跟着颤抖,宽大的白长袍在风中像一面招展的旗。他絮叨着:祝贺何先生,祝贺何先生。
硬汉老何的眼睛里有莹莹的泪光在闪动。
三
厨师小陈已经记不清第几次疟疾,这次却格外凶险,尽管用了特效药青蒿素,但是仍然头疼欲裂、高烧、腹泻。他抱着一卷卫生纸,站在离厕所不远的地方,浑身发抖,随时准备冲进厕所。屋漏偏遇连阴雨,右手又被蝎子蜇了。那只蝎子不知怎么跑到他的裤袋里潜伏下来,而他浑然不知。右手伸进裤袋摸钥匙开库房的门,啊呀一声,抽出手猛甩,但已经迟了。蝎子被就地正法,随后小陈半条胳膊肿胀,抬不起来。喊司机,发动皮卡,去锡加索的大医院打针解毒,胳膊被纱布吊在胸前回来。他一言不发,抱了一床毛毯披在身上,坐在阳光猛烈的院子里,等待间歇性的高烧和发抖。小陈问老何,会不会死在非洲?老何不言语,伸手拍小陈的肩膀,那只手在小陈的肩膀上放了很久,轻轻揉着小陈,把小陈的眼泪揉了出来。
伤愈之后,小陈回国了。
工程已是尾声,黑色的缎带编织完毕,仅剩一点安装标识牌这样锦上添花的小活。大部分同事都回国了,院子一下子陷入安静。不是出工后的安静,也不是入睡般的安静,是被掏空了的安静。忙忙碌碌的人,早出晚归的机械一下子都没了踪影,被一只魔术之手掏走了。偏远之地,几十年一遇的喧哗远去了。不知下一次的热闹将因何而起。老何的虎子不适应突然而至的安静,它耷拉着耳朵,失魂落魄地找人。天天找,却不可能找到。
回国前,大家都去看路,和我们的路合影,各种姿势,比如在路的中间走,迈着方步慢慢踱,坐在路上,躺在路肩上。车辆依然很少,科特迪瓦的局势并没有稳定。
黑色的缎带在原野中闪闪发亮,沥青路面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我担心四十多度的高温会不会把我们的路晒化,同事们集体嘲笑我,说,你以为我们用四年的时间做了一条黑巧克力么?幽默回到他们身上,正常的情绪回到不再焦虑的人们身上。曾经那么抱怨,怨遥遥无期,临着离别,又心生不舍,一转过脸,心里就是怅惘。
老何那些天忙着栽树,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栽树。干完活,他拍拍手,看看天色,一朵云正经过他的头顶,刚好遮住正午的太阳。老何栽好树以后就回国了,他妻子被查出重病,即将接受手术。
我们每个人都栽了一棵树,绿化公司的人说,做个木牌,写上你们的名字。我们没有做木牌,只是栽树。遗憾的是我们无法选择栽什么树,绿化公司送来什么树,我们就栽什么树,大多数是小叶榄仁,那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叶榄仁树苗,或许在以后的生长中,它们会越来越不一样。
我定好回国的机票,离开前,公司来电让我去拍一张公路的照片。我想该选个角度最好的地方去看一看二〇八。从K1至K208,哪个点能全景式地反映一条路的风貌?哪颗珠子最能映照太阳的光芒?
老何在邮件中告诉我,去K199处,那里是一个缓缓上升的山坡,站在那个点上往布古尼方向望吧。
你去望吧。
我去了,果然是最好的点。站在K199处,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我们的二〇八。它蜿蜒着穿越大地,穿过田地、荒原,经过那些我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树,也经过野燕麦地,似一根美丽的缎带,又如一条游弋的水蛇。一阵风吹过,身姿像要动起来,如舞蹈般美妙。几乎没有车辆,它那么安静。一条路过于安静是不正常的,像遭到冷落的英雄,无用武之地。路边行走着几位衣着鲜艳的头顶包袱的婀娜妇女,恰到好处,让它不那么冷清,让它有人的温度。
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二〇八公路的一个点上凝望它了吧?在它最完美的时刻。老何一定在这里久久地凝望过,四年中,他是不是反复来过K199?可惜他在这里的时候,白色的路标线还没有画好,标识牌也没有安装到位,那个时候的二〇八还不是它最完美的时刻。现在应该是的了,是它最美的时刻了,一切完毕。随后,这条路将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败,就像生命体一样,从出生开始就在走向衰败。
我咔嚓咔嚓按动快门,一阵连拍,随后转身离去。
……
几年以后,一幅名为《路·K199》的摄影作品在某个摄影比赛中获奖,在颁奖典礼上,举办方要求拍摄者讲一讲照片的故事。
我说,208公里的一条沥青公路匍匐在西非的原野上,它是一条黑色的缎带,抖动这根缎带,布古尼、藏捷布古、库芒图、杰杰纳、尼埃纳、锡加索,这些村庄、小镇、城市以及它们裹挟着的一千四百多天的日子被抖落一地,像珠子在时间的无涯里滚动,我是那个追着捡拾的人。
台下传来掌声,我站在台上,掌声让我有些眩晕,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最后一句话。那句话是:二〇八,一条历经四个旱季和雨季才建成的路,已经在那个国家激烈的局部冲突中,面目全非。
它源于原野再次归于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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