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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的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20714
王一凡

  自从疫情爆发以来,居家已五月有余。我家在北方的一个小城,生活节奏不紧不慢,大多数人在太阳落山后不久便各回各家,除了偶尔有几个醉酒的男人在路灯下徘徊,可谓日落而息。我习惯了大城市夜生活的喧嚣,回了家总是心里发慌,可疫情期间哪儿也不能去,只能无奈地憋着。

  阳光会在上午晚些时候扫进房间,我便靠在窗台上,盯着院子里看。我们小区是这个世纪初新建的教工小区,家家户户挂在窗外的空调常年滴水,在外墙上留下很多淡黄色的水渍。小区的院子曾经是规划完整的园林,因为几次地下管道施工被切划成多个不规则的区域。园林的中心有一张刻著象棋棋盘的石桌,围着一圈老人。

  我很小就搬来这里,在我记忆里那一圈老人似乎就是七八十岁的样子,如今我已二十出头,他们的样子竟还未变,一手撑着拐杖,一手夹着扑克,在阳光最好的地方互相算计着。我喊来母亲,母亲一一给我介绍,这是谁的奶,那是谁的爷,这样方便唤起我对这些老人的记忆。我和他们的孙辈大多是后来断了联系的发小。母亲在旁边说着这些我曾无比熟悉的名字,我听着,回忆着,刷新着那些曾经稚气的面孔。我们曾一同在这个有着七栋楼的小区里浪荡,把花坛当跳高的练习台,砸地下室的玻璃,或者穿梭在各个楼道里,在各家各户门口的脚垫上留下自己的一泡尿。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激灵,把头转向母亲:“航航的奶奶呢?”

  “航航?”

  “就是那个傻子。”

  “哦,你出去读大学的那年就脑梗了,好歹抢救了过来,第二年又心梗,早走了。”母亲回到厨房切菜,这件事的叙述似乎和她每天重复的家务活一样平凡。

  “那航航呢?”我似乎反应过来这才是我更关心的问题。

  “不知道。”白菜在母亲的手里毫无反抗力,被锋利的刀切成碎片。

  我知道航航的名字是后来的事情,在童年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我的伙伴们都叫他傻子。与航航的相识是我童年最疯狂时期难以磨灭的故事。

  事情还要从很小的时候说起,从我们这帮孩子才刚刚高过小区里的冬青树说起。那时,我们几乎在小区一半人家的脚垫上撒过尿,剩下的一半或许是没有脚垫,或许是楼层太高,不利作案。所有单元楼里充斥着尿骚味,连我们自己家也未能幸免,于是我们决定一致对外才是,并不只是在自己的小区里当“土匪头子”。

  我们搜寻周围一切的资源来充实自己的“武器库”。趁着春天刚刚开始,树枝里的汁液还未饱满,我们折下那些长直的树枝当长枪。把自己吊在柳树枝上,用身体的力量拉下一根根柳枝,编成士官的腰带。有几个胆大的,去工地上偷来红砖,摔碎,装在兜里,当作投掷的炸弹。

  接下来便开始探险。刚上小学的我们从为数不多的单词里面,找出行动的代号,我们称之为“远征”。远征的头目,顺理成章地成了北子。他是个大块头,体重近百,脸上的肉涌向鼻头,但一点也不笨拙,每次干完坏事逃跑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他。无论胆量与身材,速度与力量,北子都是我们这帮孩子里的佼佼者。比拼勇敢的过程中,从来没有人试图把他当作挑战的对象,我们已经默认他是这个团队最勇敢的人,当然,他也很享受这种地位和荣耀。很多年里,他没有让我们失望,他包揽了很多第一:第一个步入青春期后把头发染成黄色,第一个带女孩回家,我们许多人尝试的第一支烟也都是他给的……他就这样包揽了我们对于“勇敢”的一切想象。

  我们居住的小区在城市的南面,这里是开发区与城中村的新旧交界区。城中村的房距、楼距只够两三个人并排行走,拆迁和重建每天都在发生。背着包裹的村民和打工者常常在公交站排成长队。村民的脸上是喜悦,他们的拆迁款很快就会到账,而打工者大多抽着几块钱的七匹狼,一脸茫然地去寻找下一个洞穴。我们会绕过他们,顺着小路跑进那些马上要拆迁的村民自建楼里,让力气大一点的把木门上的锁踢开。屋子里大多已经腾空,有时会有一些未搬走的旧家具,掩在一层薄灰下。我们像探险家一样翻找着,几张旧车票、空烟盒、子弹壳、杂志画册,一些丢弃的小玩具,几分硬币,几角破旧缺损的纸币甚或几片未开包装的“棒棒气球”,就是我们很大的收获。

  北子自然是胆子最大的那个。他的探险不管时间地点,就算太阳即将西沉,他也会站在楼下吆喝我们的名字,去挑战那些光线昏暗、情况不明的民建房。我们一般都喜欢去天台,可北子总拉着我们下地下室,我们都拗不过他。他经常拉着我们的手说,怕球什么!我爷说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坏事才遭鬼!

  那天一起行动的有七八个,最犹豫的是我和小伟。我生性胆小怕事,小伟更是小心谨慎,凡事都爱讲究逻辑,他最后成了我们这帮人唯一在北京找到工作的一个。我们一致觉得,这地下室里即使没有鬼,看着也瘆人呀。北子了解我们的心思,他想趁机证明一下自己,说不下去的人就不是男人。比起对鬼怪的恐惧,男人的尊严对于我们这些毛小子更为重要,于是我们赌气跟着北子冲了下去。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民建房,占地不过百平米,藏在一栋曾经的小宾馆后面。一楼二楼原来开着台球厅和网吧,如今虽然已人去楼空,但还是充斥着一股常年烟熏火燎过的刺鼻味道。北子对着墙根撒完一泡尿,带我们绕到承重柱的侧边,那里有一扇青色铁门,透过门缝,可以看到楼梯走廊。北子退后一步,两手扶着我们的肩膀,一脚就踢开了门。结果门压根儿没锁,闪得北子劈了个大叉,我们顿时笑作一团。

  “他妈的,别笑!”北子眼睛突然立了起来。

  我们笑得更大声了。

  “他娘的,有人!”

  我们瞬间安静了,顺着北子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一个房间,房间的顶上有半扇窗户,可以看到窗外的小路。唯一的光源从这里钻进来,带着灰尘略微照亮了整个屋子。屋子里的陈设很简陋,一张藤床,上面被褥整齐,没有灰尘。一旁有架摇头电扇,一张破旧的小桌上放一个小电饭煲,通着电,红色指示灯在黑乎乎的屋子里闪着。很明显,这里还有人住着。

  我们几个团在一起,跟在北子后面。北子嘴里念叨着现编的“急急如律令”,一小步一小步向里面挪动,直到我们看清屋里并没有人,才放松警惕。

  “桌子上是什么?”我指着桌子上的一个小本。

  “是日记!”小伟拿小本翻腾着。

  “我们快走吧。”我压着嗓子说。

  “他这个日记写到了昨天,你们看!”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连笔字,我还看不懂,但是可以看到日期的确写着昨天。

  没想到北子竟然来了兴趣,一把将日记夺过去,摊在手里,来回翻看。

  “这娘的一定是个逃犯什么的!藏在这,还在写忏悔,我们不能放过他……”

  北子话说到一半,房间里的光忽然暗了,我们有几个发出鬼怪一般的尖叫,疯似的向外面跑了。我和北子还在诧异,抬头朝地下室的窗户一看,才发现有一个老人脸正从外面向里打量。他头发灰白,长而杂乱,挂着灰尘似的油腻的东西遮住了半个脸,一闪一闪的目光让人惊悸。

  我和北子愣在那里。几秒钟之后,已经疯跑出去的队友发出的尖叫声惊醒了我俩。我们什么都顾不上了,向外面狂奔。当我俩冲到门口的时候,那老人竟然堵了过来,骂骂咧咧,似乎在抱怨我们发现了他的巢穴。我像一条撞破网的鱼,从他的腋下冲出去。可是,北子因为是我们里面块头最大的,没能灵巧地穿过这个穿着破旧衣服的老人织就的捕网。老人一把拽住北子的衣领子,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嘴里还在呵斥什么,我根本听不清。

  开始还在用力挣扎的北子挨了一脚后,很快坍缩成一个肉团,本来红潤的胖嘟嘟脸吓得发白,两腿打着哆嗦,黄色的灯芯绒裤很快染成了深色,两股清黄的液体从脚踝处流下来。

  北子,我们“远征”行动的头领,我们队伍最勇敢的形象代表,就这样,被一个花白头发的流浪老人吓得尿了裤子,而且就在我们眼前。

  之后很快就过年了,我们的“远征”行动也暂停一段时间,但北子尿裤子的事在院子里传了个遍,成为我们津津乐道的事情。而北子,自从那事之后,整个春节期间都没在院子里露面。

  元宵节后的一天,北子又出来了,在楼下吆喝我们的名字。我们又被他聚集到一起,许多孩子是出于对一个月没见人影的北子的好奇,想看他的洋相。但北子的眼神依然犀利,似乎尿裤子的事从没发生过,我们也压根儿不知道似的。他踱步,走过我们每个人面前,让我们猜测他要说什么,我们被他神秘的气势镇住了。北子拍着我们的肩膀,说着他的计划,他给行动起了个新代号——“替天行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行动的目的也很明确,北子要报仇,要当一个男人,要把“逃犯”抓捕归案。

  又是一个太阳西沉前的下午,北子走在我们前面,阳光穿过初春的雾霾,为北子勾勒出一个金色的轮廓。我几次唤他的大名,可北子就是不理我。他一路仰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迎着太阳前进。我们排成长列,兜里装满沿路捡来的石头砖块,学着他的样子,大步向城中村的深处行进,宛如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那时,我的荣耀感一下子膨胀起来,仿佛自己是即将冲往前线的战士,路边站满送行的人,母亲和准备嫁给我的姑娘抱在一起抽泣,离别的哭泣声此起彼伏,而我像一柄闪着光芒的利剑,心中只有胜利的荣耀,坚毅的眼神对儿女情长根本不屑一顾。

  当我们到达战场前沿的时候,一面高耸的铁丝网击碎我们的幻想。透过带有铁锈气味的网栅,看到挖掘机臂上连着巨大的铁锤,挥荡在那些残垣断壁之中,砖石坍塌,尘土荡起,遮蔽了原本耀眼的阳光。

  那个老人曾经住过的房子,不知何时已被夷为平地。

  北子站在飘荡过来的灰尘中,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景象。我们好像一帮花费几个月时间穿过东南亚热带丛林的美国大兵,正准备打一场漂亮的突袭战,结果到达战斗位置的一刻,看到支援的空军早已把敌人的碉堡轰炸成一片废墟。我们恍惚的目光都投向北子,想从他脸上找到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北子没有让我们失望,他把手伸进裤兜,掏出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弹药”,舒展右臂,把身体抻成完美的弹弓状,抢在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刻,迎着余晖,飞翔的石块在天幕上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石块落在远处挖掘机的前盖上,与金属砰然撞击的响声犹如军号般激越嘹亮。

  我们被北子点燃澎湃的激情,随之纷纷从自己裤兜里,从地上捡起大大小小的砖石,学着北子投掷的样子,嗖嗖嗖地向工地中心掷去。砖石落在那些庞大的机器和工人们居住的活动板屋顶上,就像漫天的冰雹砸在数架钢琴的琴键上,演奏起一曲节奏凌乱的交响乐。正吃晚饭的工人们放下饭碗,喊着骂着朝我们撵过来。我们边撤退边回骂,还不忘记回头再扔几块砖石作为阻击。

  我们沉浸在炮火连天的实战中,在大声呐喊和呼叫中彼此壮胆。我们训练有素,默契地分成两队交叉掩护,用砖石块吸引工人们的注意力,使他们不敢贸然追击。我们喜欢这种心跳的冒险,我们忘记了原来的作战计划,忘记了北子所有的不堪,自觉地接受北子的指挥,还各自创造性地发挥战斗潜能,将一场战役变成欢乐的游戏。我开心极了,手里的砖石块总能命中目标,我觉得我是这场战役中最为出色的战士。我带着满脸的自信和欢喜寻找北子的脸庞,期望从长官那里得到赞赏。

  可是,当我回头看到北子的时候,他和我们截然不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机械地重复着投掷动作,每一次似乎都用尽全身力气。

  他是愤怒的,这是我当时最真切的感受。那些砖石块就像他憋了一个月炼铸成的一发发呼啸的炮弹,必须全部发射出去才能消减他的屈辱和愤恨。

  扔砖石块战斗成了我们这帮熊孩子聚集到一起时的第一选项。我们乐此不疲地穿梭在各个即将拆除的城中村,四处骚扰那些劳动的工人们。那些还未被推倒的楼宇之间的小屋,是我们完美的掩护哨和庇护所。被骚扰的工人们有时会忍无可忍地在巷宇间穿梭着撵赶,试图捕捉我们,不住地用我们听不懂的他们各自的家乡话咒骂。但我们会把这些不明所以的咒骂当作嘉奖,他们的声调越是高亢愤怒,我们反而越是为自己的“战果”得意。

  可北子总是不满意,他似乎并没有从这样的玩闹中获得满足。每当我望向他时,他好像总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直到那天下午,北子把我和小伟拉到一边。

  “六子,小伟,你们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吗?”

  他有些焦躁,甚至来不及擦掉他额头上的汗,以至于我的注意力一直难以从他的额头移开,想那几缕汗流入他眼睛会怎样。

  他又把我俩拉得离他更近一点:“你们还记得上次那个老头吗?”

  我点点头。

  “我给你们讲,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压低声音,不想让别人听到。“六子,你搬来咱院几年了?”

  “五六年了吧,我记不清了。”

  “对吧,我也是。你说,这片居民楼是不是一直都在?”

  我点点头。

  “有蹊跷!小伟,你懂我意思吗?我们年前刚发现了那个地下室,为什么年后马上就拆了?”

  小伟点点头。

  “我他妈问你们为什么?”北子更急了,头上的汗更多了。

  “有……有蹊跷?”我们异口同声地道。

  “绝对!”北子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这对我是一种肯定,“我和你说,那个老头一定有大问题,绝对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他的老巢,他才赶紧逃走了。你还记得那本日记吗?我觉得上面写的不是中文。”

  “那是日文!”小伟一下子抬高了声音。

  “嘘,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绝对是个间谍。你记得去年老师说的吧,和平时期要谨防间谍,这是事关国家的大事。”

  “國家大事”这四个字放在我们面前,让我和小伟面面相觑,赫然心惊。

  “那,我们要报警吗?”小伟问。

  “你脑子坏了?这么大的工程警察看不到,用你报警?”北子的眼神坚定起来,“这一定是他们串通好了的。这事情很大,说不定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小伟一下慌了神,拉着北子询问对策,北子没有说话,低头陷入沉思状。我有些恍惚,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和这种事情挂上钩。我是家里的独苗,一直被父母宠着,从小就不爱自己解决麻烦事。现在,这样危险的大事碰到头上,让我不知所措。我突然想抛弃那些所谓的荣耀,赶紧躲回家里。

  北子想了一阵儿,便开始向我们发号施令:“我们要找到那个老头的所有线索,我们要抓到他。”

  北子又一次变得无比坚定,让我有些战栗,以至于多年之后,我还在琢磨他那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想当一个英雄,又似乎只是想抓到那个老人报仇。人们总是爱做决定,来证明自己的坚毅,但真正坚毅的人从不会被逼迫到需要用做一个貌似宏大的决定来肯定自己。

  之后,我们大的方针没有改变,依然会在每周相似的时间和地点,向那些城中村进发,只是更加留意那些拥挤且带有霉臭味的楼宇中的隐秘处。原本游戏性的探险行动被赋予一种正义的内涵,我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甚至连一个残剩酒液的啤酒瓶子都不放过,总要琢磨讨论半天。

  巨大的拆迁机器快速蚕食着城中村的房屋,那些巷子里的油条豆浆麻辣烫摊子,那些映着红灯的泡脚房美容屋理发厅,正在一间间地消失。我们和这些巨大的机器比拼速度,也试图通过骚扰来减慢它们吞噬的速度。但结果是无力的,在我十一岁生日的前几天,城中村的最后一处自建房被夷为平地,那曾是一栋四层楼旅馆,我们曾在里面发现过一个摔掉头的石膏菩萨像和一厚沓X光片。

  最后一栋楼房被荡平的那天,我们坐在路边的土堆上,看着一台长臂挖掘机伸出筷子一样的头部,不断扎向那些摇晃的残垣断壁,轰然倒塌后荡起一股股尘土。工人们拎着铁锤敲打着那些墙壁的根基,或者捡一些裸露出水泥的钢筋。他们在抡锤的间隙会向我们望一望,大家早已熟悉彼此的模样。这次他们没有来追撵和谩骂,只是低下头抡锤敲打。我们也没有捣乱,静静看着。我们几乎配合默契地完成了这次没有冲突的告别。

  我本以为所有的行动计划就要随之结束,没想到北子又分配给我们一个新任务,让我们的“抓间谍行动”得以继续执行。

  印象中那依旧是一个太阳即将西沉的下午,北子带我们回到小区,一同爬上保安室后面的配电房。我们知道城中村的消失宣告了北子复仇计划的终结,一切即将无果而终。但北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城中村的消失而感到遗憾或惆怅,他依然保持冷静的姿态,似乎胸有成竹,眼神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略带伤感的迷惘的脸庞,然后伸出食指,指向我们小区中的一个方向。

  那里有一个垃圾桶,垃圾桶旁边有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麻料褂子的老女人。

  这是航航的奶奶。当然,我们当时还不知道谁是航航,更不知道航航和她的关系,但对这个老女人早已熟悉。打我记事起,就经常见这个女人游转在小区各个垃圾桶的旁边,总是伸头朝里搜寻着,手里不是拿着折叠的纸片,就是拿着穿成串的废瓶子。

  我还在纳闷时,北子已经带着一帮毛小子从配电房跳下去,我赶忙跟上他们,直到又闯进一个楼道。我心里想,原来玩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北子留了两个孩子守在门口,喊我们进去。穿过暗黑的楼道,直到我们爬到五楼的消防层时,一个声音让我们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高亢的吼叫声,带着被欺凌似的长调,有时会把嗓音压低,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单词。我们听不出这声音在表达什么,但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发出来的声音。

  我们被这个奇怪的声音所困惑,面面相觑。北子把我们领到楼宇外面的消防长廊上,这里可以望到很多人家屋里的情况,他用他标识性的动作,伸出食指,指了指前面的屋子。我们几个男孩挤在一起,伸头朝里面张望。

  风有些大,透过沾满灰尘的浅绿色的纱窗,在随风飘摆的窗帘后面有一个人。他身材瘦弱,背对着窗户,把头放在椅背上,前后摇摆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什么,间或低吼一声。我们几个互相询问性地对视一下,就知道这个神秘的人没有在我们任何人的记忆里出现过。

  北子对着里面的人大喊一声:“喂!”

  窗帘后的人被喊声惊了一下,停止摇摆,缓缓地把头扭向我们。

  果然,是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男孩,只是他皮肤煞白,甚至侵入他的眉毛和头发,就像一个失足掉入白油漆桶里的人。

  我们就这样看着陌生的彼此,直到这个煞白男孩打破宁静,咧着嘴冲我们开始咯咯地笑,那笑有些嘲弄的味道。

  风从地面卷来,沿着房屋的墙壁直冲而起。我们站在外墙侧边延伸出来的消防通道上,被吹得一阵寒颤。

  “你是谁?”北子对着里面吼道。

  煞白的男孩还是咯咯地笑,没有回复。

  “你叫什么?”

  “说话呀?”

  “这是个傻子吧?”

  “喂,叫你呢!”

  我们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珠炮似的高声质问着。男孩却一动不动,咯咯的声音随着尖锐的质问变得越发响亮,开始放声大笑。似乎绿色纱窗后被窥视的人是我们,我们的质问声变成一群动物的喧嚣,正被他嘻嘻地嘲笑着。

  我们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傻子,傻子!”

  “看你那傻样!”

  “给爷继续笑!”

  于是嘈杂的谩骂和嬉笑在小区的消防走道里回响着。突然间,一声尖厉的吼声撕破我们“会审”的杂音:

  “滚蛋!”

  本来虚掩了一半的窗帘被猛然拉开,一个年老女人冲过来,向我们嘶吼。她头发散乱,身体发颤,好像刚从疲惫困顿的睡梦中惊醒。我们认出了她,就是那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捡垃圾的老女人。

  我们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坏了,哄地一声四散而逃。

  夜幕已经降临,但我们都没有急着回家,怀着对新发现的疑惑和好奇,又聚拢到一起,交头接耳地揣测男孩的来历。我们都自以为对小区里的情况清楚得很,今天才突然发现还有不认识的同龄人。

  北子的笑已经憋不住了,他在我们周围来回绕着踱步,等大家的议论平息时,才冒了出来。他还是习惯性地用问题来诱导大家:“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我们已无心猜测,静候着答案。

  “他一定是城中村那个老头的私生子!”

  “啊?”我们惊呼了一声。

  当天晚些时候,等孩子们都散去,我还是迟迟未走,跟在北子后面,他似乎也没有赶走我的意思。我们可以听见家家户户做饭的声音,也闻到有饭香飘出来,甚至听到一些刚结婚的夫妇在屋里莫名其妙的响动。只有我和北子默默漫步,我戳了戳北子,问他说的话可当真?北子先是一愣,然后扭过头来看着我,没说话,觉得我肯定在怀疑他。刚才我看着那些伙伴们被这个消息惊讶得激动炙热的眼神,我不敢说出任何反对的话,即使我觉得北子的结论没有任何的逻辑依据。

  我还是放不下心,又问了一遍北子:“你真的能证明,他就是那个老头的私生子吗?”

  北子嫌我麻烦,让我别再追问。

  “你看他那样,脑子一定不好使,说不定只是老婆婆的孙子。万一搞错了,岂不是栽赃了,你说——”

  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北子已转身过来,一把揪住我的领子:“你们这帮? ?包,平时不管干什么都是老子冲在前,老子现在好不容易发现了线索,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担心你逞强,没什么。”

  北子狠狠地把我推开,又一脚踢在我屁股上,就像那个流浪老头踹他屁股时一样。

  “我逞个狗屁强,我不可能弄错。上次让老头跑了,这次你们给我走着瞧就是了。”

  我担心另一半屁股被踹,便不再说话。晚上回家吃饭,我满脑子还是那个白头发白皮肤小眼睛的男孩,他的笑声回荡在我耳边。

  母亲看出我在想事,以为我情窦初开。我赶忙说不是,问母亲,是否知道院里那个总是翻找旧瓶子和纸箱的老女人?

  母亲点头说,她蛮可怜的。

  我接着追问详情。

  母亲说我还小,不懂得,但经不住我缠问,便对我说了。

  这个捡废品的女人,其实年纪并不大,还不到六十岁呢。早年丈夫在一个工厂里打工,厂长的儿子喝了酒,在厂院里开车,意外撞死了她丈夫。女人后来到隔壁小学做保洁,把孩子寄托给乡下的亲戚照顾,想等工作稳定了再把孩子接过来。可十年过去,孩子已快成人,和她根本不亲。来到城里后也没工作成天瞎混,不久就染沾上赌博恶习,欠了一屁股赌债。女人觉得小时候没好好照顾儿子,心里有愧,便帮儿子还了赌债。谁知她儿子变本加利,又欠下赌债,还不了钱就去抢劫,被判了十年刑。刚进监狱没多久,有个年轻女人抱着个小孩来敲门,她才知道原来儿子在外面还整出个孩子来。这孩子天生有病,皮毛皆白,三岁了还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但总归是自己的孙子,女人没办法,只得由她来抚养。

  “对了,那孩子好像叫航航,不知道你们见过没有?”母亲给我碗里夹了一块肉。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北子又像往常一样把我们聚在一起。我们跳过了取代号的环节,由他给我们直接发号施令,他说这次行动就是要把那个傻子揪出来,审查他的身份,让他老实交代。

  我们都齐声响应。

  在队伍往航航家进发的时候,我偷偷拉住北子,准备把母亲告诉我的话转述给他。

  “北子,我娘说了,那个傻子叫航航,是那个老女人的孫子。我们搞错了……”

  北子一脚踢在我屁股上,拧着我的衣领,把我顶在墙上,恶狠狠地让我闭嘴。

  泪水在我眼里打转,憋不出一个字。

  几个孩子蹲在消防通道上,透过被风吹动的窗帘,依稀能看到航航。已经入夏,天气热了起来,他家估计是没有电扇吧,屋子南北的窗户都开着。他还是侧身对着窗户,穿堂风吹着,他额头上白色的毛发飘摇不止。捡废品的女人可能是刚给家里杀菌消毒,醋的酸味从窗户飘出,刺激得我们想打喷嚏。

  “敌情”已经侦察清楚,为避免打草惊蛇,北子带队退回到楼道里,一帮毛小子叽叽喳喳想着对策。有的说拿石块把她家玻璃敲碎,老女人必然出来追我们,到时候再把傻子骗出来。有的说装作傻子的朋友去找他玩,骗出来不就得了。还有两个没说完,就被北子呛了回去。

  “玻璃砸碎谁来赔钱?到时候闹到你们爹娘那里去还不得把你们揍死?还有,你们见这傻子出来过吗?”

  我们听着有理,纷纷点头。

  “要我说,我们要耐心等待。那老女人天天出去捡垃圾,我们等她出门后,再去抓捕傻子,这叫避其锋芒。”北子得意地说道。

  果然,没过一会儿,老女人拿着一根细绳走出家门。她步伐拖沓,布鞋的踢踏声在楼道里回响。待到最后一丝回响声消失,我们从消防通道绕进了楼里,把头挤在航航家的铁门上,往里探望。

  航航家的房门还是那种老式的可以装纱窗的铁栅栏门,里面还有一道木门,木门没关,航航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摆着。

  我们对里面叫了一声:“嘿,傻子!”

  航航把头扭过来,看到我们,但并不惊讶,又开始笑。我们还在诧异时,航航立了起来,朝我们走过来。我们先是被惊了一跳,都后退了两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航航过来,把脸贴在栅栏门上,眼神移过每一个人。我们虽然觉得有点害怕,但又按捺不住好奇,又都把脸凑上去。

  就这样,在栅栏门的两边,我们互相盯着,彼此琢磨。这个男孩两腮肥嘟嘟的,把眼睛挤得很是细小,竟然和肥胖壮实的北子有些相似,只是眼睛上面是白茸茸的眉毛,让人感到有些滑稽。那肉嘟嘟的嘴上,粉红的唇很是鲜艳,和他苍白的皮肤有些格格不入,但看上去是最有生机的一块地方,不停地蠕动着,仿佛随时可能有某种神奇的东西从嘴里冒出来。

  就在我们的注意力都落在那张花朵般的嘴上时,一股浓液突然喷射出来。他铆足劲,朝我们啐了一口,噗地一下砸在北子肥大的脸上。

  航航笑声响亮,北子一下懵了,捩着脖子手足无措。航航继续笑着,像在准备下一口更浓烈的痰液。

  北子反应过来后,怒骂一声,两手抓住栅栏门准备硬闯。他一推一拉,突然一下子摔在大伙怀里。

  门竟然没锁!

  或者是被北子的蛮力给拉坏?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铁门被轻易拉开,我们与航航之间再无任何阻隔。航航也一下子愣在那里,北子一个箭步扑上去,左手一把抓住航航的衣领,右手从自己脸上把痰液抓下来,狠狠地抹在航航花朵般的嘴上。

  另外几个冲上去,抓住航航的手脚,像抬一头濒死的猪,把航航架起来。我想让大家再等等,别这样对他,但为时已晚,没人听我的话。

  我们像是成功捕获了猎物一般欢呼雀跃,把航航抬下楼,留下敞开的铁门在穿堂风里吱吱呀呀地响。

  我追下去时,他们已经把航航扔在小区后侧的一片沙地上,将他围在中间。航航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还没等他站稳,北子从后面对着航航的屁股就是一脚,航航又摔倒在地上。

  我们欢呼着,说干得漂亮。北子脱去衬衫,上面还沾有航航的口水,里面穿着一件两股筋背心,露出粗壮的臂膀。他蹲下身子,揪住航航,瞪眼道:“你说,你是不是有个野爹在对街的城中村里?”

  航航好像没听懂,眼睛睁大了,露出大半的眼白,愣愣地看着北子。

  “问你话呢?”北子和航航对峙着。在我们围成的圈里,最强势和最懦弱的两个毛小子,在圆心中似乎达成一种平衡。

  “野爹?”

  航航在北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下,终于挤出两个字:

  “野爹。”

  “你野爹是谁?”

  “野爹。”

  航航挣扎时,地上干燥的黄沙土荡起来,空气中弥漫黄沙的涩味。尘土大多落在北子和航航的身上,遮盖了航航惨白的肌肤,让他俩看起来并没有多大区别。

  “野爹!”航航高叫道。

  “野爹!”

  “叫你爹了,北子!”我们笑得捧腹,對着北子喊。

  北子大笑,揪住航航的领子问:“你喊我爹,对吗?”

  航航继续叫着:“野爹。”

  我们便拥上去,争抢着让航航喊自己“爹”,好像被喊了爹就一下子变成男子汉大丈夫了。

  我在一旁有些木讷地看着,脑子里又想起昨夜母亲和我讲的故事。“野爹”在空气里回响着,刺激着我的耳膜和内心。我终于忍不住,使出我的一点勇气,对着把航航围在中间戏弄的几个家伙吼叫道:“你们玩玩得了!”

  他们一下子怔住了,谁也没有想到平时胆小怕事的我竟然会吼这么一声。我扒拉开他们,俯下身把航航扶起来。他身上早已沾满黄沙土,原本煞白的脸被口水和着沙土涂得五抹六道。

  北子把鼻子蹙成一个花卷,恼怒地瞪着我。

  “我娘说了,他不是那个老头的孩儿,他有自己的爹。”我一边说一边把航航搀起来。搀起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一种英雄般的光辉,像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地由内而外散发着光芒。

  “干球啥呀你?”北子怒了。

  “你该闹够了!”我拉着航航就走。

  情况一下子发生改变,我和航航成了大伙儿瞩目的中心。我牵着航航软绵绵的手,感到满腔的自豪。我像以大无畏的气概解救了危难中受冤屈的百姓,远比北子所谓“替天行道”之类的行动伟大。

  在大伙儿的注视下,我以一个勇敢者的姿态,高傲地前行。其余人在我背后嘈嘈起来,我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觉得他们一定是在谈论我的英勇和义气。温热的风吹在我脸上,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直到我耳背后突然扑上一股凉意,仿佛打雪仗时被一团雪击中,雪屑消融的凉水缓缓流入脊背。

  我诧异地回过头去,不远处的家伙们已笑成一团,而航航也挤出了他那标识性的笑容,嘴角带着残余的口水。我背部的寒意在蔓延,我难以置信地盯着航航,难道真是你吐我口水?

  就在我还没回过神的时候,航航又憋足了口水,又噗地一团吐在我脸上。

  我彻底懵了。

  航航的口水在我脸上溅成一片,而他快活的笑声更加高亢。

  犹如一记重拳砸在我心上,胸腔被狠狠地压抑住。我出不上气来,想大声怒吼,却莫名其妙地哇地一声哭了,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航航的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北子他们笑得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拍打黄沙土。

  我恍惚记得,我哭着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恶狠狠地拍在航航嘴上。我哭着骂他,你这个臭傻子,把他摔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以牙还牙地吐了他一脸口水。

  再远一点的地方,捡废品的老女人扔下手中的纸箱片和挎在肩上的塑料瓶子,呼喊着世界上最难听的咒骂,疯似的向我跑来。

  当天晚上,航航的奶奶把五花脸的我拎回家,我父亲破天荒地对我下了狠手,用那条我“远征”或“替天行道”时常带着的武器——桑树枝,猛烈地抽打我的屁股,直到我的哭声响彻小区。第二天清早,我带着哭红的双眼,被抽得青红相间的屁股,去给航航和他奶奶道歉。

  自那以后,我的故事取代了北子尿裤子的事,成为小区毛小子们中很长一段时间谈笑的话题。

  自那以后,我不再是一个勇敢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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