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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任和把诊疗本、CT片、B超单撕成几块塞进路边的垃圾桶。眼下正是槐花开放的季节,空气里有淡淡的药香味,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飘落在路边。沿着人行道走一会儿,脚下黏乎乎的,那些落花都成了难看的花泥。他用力蹭了蹭鞋底,然后向604公交站牌走去,604通往同城大学,终点站是长途汽车站。
任和自己有车,现在却是越来越不想开车了。同城一到春天就开始修路,修一条路就得封一条路,弄得原本紧张的路况更堵。天天堵车,开车还不如坐公交方便呢。不过等公交也需要头脑加技巧的,能不能准确预测出司机将要停车的位置很重要,虽然只是几步距离,却关系到坐车的地位和舒服度。有座位相当于坐办公室的白领,没位子的只算是打工者了。
判断准确,绿色的604公交裹着一阵风,刚好停在任和站立的地方,前门打开,他果然第一个上车。只扫了一眼,便发现车里基本是满的,失望之余他又惊喜地看到右手边后面有一个空位子,便大步流星奔过去。是橘黄色的椅子,一眼就能看出是别人故意空下的。这种专座以前他基本不会坐,坐下也不安生。那些逛早市、去公园锻炼完的大妈大爷们颤颤巍巍地站在你身边,一双双愤怒的眼睛盯着你,似乎是抢了他们家的传世之宝。听说在日本是不能随便给老人让座的,会被认为羞辱对方,受照顾的老人们觉得自己活着没有什么社会价值了。
任和屁股一扭坐下去,黄座就黄座吧,再犹豫一秒位子就被别人抢走了。他给自己找理由,这些年他总是给别人让座,今天算是例外,也享受一次专座吧。可椅子左边“爱心专座”的四个红字,火一样烫着他的屁股。
一个刚上车的女人从前面人群中踉踉跄跄挤过来,几缕焦黄的卷发半遮着脸,显然是多日没有去理发店打理了。他乡下的姐姐也是这样,过年前一定要到镇上烫一次发,不烫发似乎就过不了年。可是过了年,地里的活计忙起来,根本没时间打理,北地的风沙又大,没几天,卷卷头发就吹成一个鸟窝。
女人把撑得鼓鼓的大包放在他脚下。一个PU皮的旧包,挂的却是LV名牌的标志。女人从乱发中扬起脸讨好地对他笑笑,说实话她长得还挺好看的,浅棕色皮肤,眼睛大大的,鼻梁挺直,嘴唇有点厚,假如涂一点亮色口红就更漂亮了。她的身材也好,不是城里女人减肥减出来的那种苍白干瘪的美,浑身上下丰满有肉,要胸有胸,要胯有胯,饱满结实得像一穗长在田野里的玉米,健康而充满野性。任和尽量把脚往里收,好让她把包塞得更里面一些。这么大的包放在拥挤的过道肯定会招来众人的嫌弃。
女人斜着身子,一只手扶着任和的座椅后背,一只手拿着手机打电话,
哎,妈,有床位,住进去了。
老板帮忙找了医院的熟人。
可不是,到哪儿都得有人。
要不是医院有关系,下个月也排不上手术。
老板先押了五千块钱。
手术安排在星期六。
大夫说加上后期的治疗费要五万多。
这钱老板不管,是你自己生病了,和人家没关系,帮着找大夫送医院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
女人打电话的声音很大,且讲的还是浑州方言。他并不愿意偷听她的私人电话,但是她这么大声,大喇叭一样,不听都不行。
一辆白色私家车,从右边突然斜插过来,公交司机骂一句粗话,手疾眼快地一个急刹车,车上人像装在袋子里的土豆东倒西歪。任和身边的女人没站稳,一个趔趄,软软的胸完全贴在他脸上。隔着薄薄的一层夏衣,能感觉到女人温热的体温还有淡淡的青草味,住宅小区里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就散发出这样的味道。梅子说他身上也有这股青草的味道。气味相投,也许他和女人属于一类人吧。
最近刚看了电影《寄生虫》,主人公基宇隐瞒学历进入朴社长家当家教,然后施展手段把妹妹父亲母亲都带到大房子工作,虽然他们假装互不认识,朴社长的儿子却说他们四个人身上有同一种气味:朴太太说,像煮过的抹布;朴社长说是地铁里的味道。朴社长和妻子在沙发恩爱时,又一次提到基宇他们身上的气味,而基宇的爸爸就躲在沙发下面。电影里暗示的基宇一家的气味其实是一种社会阶层地位的划分,就如基宇妈妈说,如果她是有钱人她也会变得优雅漂亮善良。
这些年他穿着得体的西服,搭一尘不染的白衬衣,剪二毫米的毛寸,戴无框眼镜,拎着笔记本电脑气宇轩昂地出入各大院校。可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一下。上个月大学同学聚会,他一个人吃了半盘肘花,大家都夸他好胃口,现在人为了健康,没有人会吃这种油腻腻的东西了。班花顺嘴讲了当年他的一件事,说他那时一个人能吃八个肉包子。任和心里想,你知道个屁,我还吃过十二个呢,肉包子在他眼里是世上最好的美味。
女人的左手紧紧抓着前面座椅的横档,那根无名手指他看着特别眼熟,上面有一块疤,他丢失的那节手指也有一个疤,位置都相同。那是小时候和母亲割莜麦时被鐮刀割伤的,也没有包扎,只抓了一把黄土撒上去。等血止住了,继续割莜麦。伤口没有处理好,发炎化脓,反复发作,留下一块疤。任和吸了一口冷气,他赶紧把左手藏起来,到底是谁偷了谁的东西?又是谁把这件复制品送到对方的眼前?他脑子有点乱。
公交拐弯时,女人的半跟凉鞋狠狠地踩了任和一脚,十指连心,痛得他差点跳起来。女人忙道歉,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车子开得太快了。妇女属于弱势群体,要是以前他肯定会把位子让给她,可今天他不想站起来。他的右脚趾骨掉了,长时间站立的话会重心不稳。现在它们再生的速度慢了很多,要两三天才能完全长好。他买了维D钙咀嚼片,也许补充一点钙质,骨头会长得快些。
为了避免和女人目光相遇的尴尬,他心虚地把脸转过窗外。到了三井村,又上来一批人,广播里重复地播放,请给有需要的乘客让座。谢谢。中国式的让座,简直是一种道德绑架。他告诉自己厚着脸皮再坚持一会儿,女人的头发并没有花白,就当她是空气。全车乘客不是都没有让座嘛,他充当什么活雷锋。
2
城里的楼房越盖越高,越盖越多。他当年进城读书时,只有南面有几幢高楼,现在却到处是高楼大厦,连他自己都买了电梯房。当初五千,现在房价也飙升到二万多一平。梅子夸他,这是他这辈子做得最英明正确的一件事。他是在同城上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同城,以后结婚生子买房子,把根完全扎在了同城。近来他常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赤手空拳在城里努力奋斗了这些年,除了别人眼里那些代表成功的东西,他最后得到了什么?什么是自己的?一个将军攻城略地一路打进城里,却发现拿下一座空城,里面什么也没有。这个城市的繁华热闹永远都是别人的,基本没他什么事。
今天早上他第一个起来,先烧了一壶热水,然后去洗漱。早上厕所的使用率高,三个人的话有时候会撞车。洗漱完他为儿子做了早餐,儿子读初三,用脑多营养要跟上。他煎了鸡蛋和牛排,牛排昨晚提前腌制好,是雪花牛肉,七分熟就好。他给自己煮了一碗清水面,加盐,放一勺炸好的葱油拌一拌就行。分工合作,梅子在准备水果,喊他拿一个苹果,他便从桌子上的水果盘拿一个给她。没想到梅子生气了,吼他拿的啥苹果?然后怪他平时一点也不关心儿子的生活,儿子吃的是有机苹果,没有打农药的那种。他不声不响,另从冰箱里取一个苹果递给她。梅子削皮去核切小块,方便儿子用牙签叉着吃。初三学生,时间总是不够用,连啃一个完整苹果的时间都没有。他想怼一句,不是有机苹果吗,还削啥皮?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埋下头吃葱油面,咸,盐放得多了。不过是一个苹果的事,再说就要吵起来了。刚结婚那会儿两个人没少吵,甚至吵得要离要散,后来他不想吵了,梅子说什么就什么吧。她这个人心眼儿不坏,只是一贯就这么霸道的作风。儿子不怎么给面子,牛排吃得不多。他拉过盘子把剩下的都吃光了,也不是吃不起一块牛排,只是习惯了节省。梅子开车送儿子上学,他上班。其实他也有时间送儿子,不过既然梅子冲到了前面,他就向后退一步,免得两人一起用力撞出火花。
他常常会陷入那种无奈和纠结中,他爱梅子吗?他承认爱自己更多一些,人都是自私的,就如他爱给自己做一碗葱油面条一样。那么梅子爱他吗?他们当年是自由恋爱,梅子是城里的姑娘,找他这个乡下小子有点下嫁。这个观念一直延续到现在。他现在回了岳母家,都有些低三下四的感觉。这些年都是梅子在操持家里的大事小事,而他更像一个甩手掌柜,如果没有梅子,不知他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梅子的辛苦付出,他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没有放在心上。
604从西贯穿到东,连接城区郊区,线路长,沿途经过几个大型生活区,车子塞得越来越满,过道没有一点空隙,人们的一只胳膊举起来,撑起一片高高低低的肉森林。他们低头看手机,听音乐,盯着窗户外发呆,这些人早习惯了天天被挤压变形再还原的生活。
身边的女人还在打电话。
医院真不是人去的地方。
工地老板说,昨天一天光检查费就花了五千多。
钱就不是钱,哗哗地流水呢。
灰鳖子。
在浑州的方言中,“鳖子”是一个中性词,有时是骂人的话,有时也夸人,比如说这“鳖子”厉害得成精呀,就是夸一个人聪明能干。任和就是浑州人。虽然他现在从来不说家乡话,但他们家乡下的那些亲戚来家里就会说地道的浑州话,只要一张嘴那股味就冲上来,和味道浓烈的生葱生蒜一样冲人。
同城周边几个县中浑州话最有特点,拉得调子长,尾音拐弯,多用二声扬调,很多字的发音都挑高一截。浑州人在外面的名声不好,嘴甜心苦,嘴像蜜钵钵,心如辣尖尖。你要问浑州人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谁也不说出,不过这坏名声却越传越远了。他后来上了大学,明白那其实就是一种地域歧视。
过了万城华府,车上的人少了一些。女人挂了电话,问任和,大兄弟,五医院还有多远?
任和说,没到呢,大概还有七八站吧。他指一指车窗左边,上面有站牌,你过去看一下就知道了。任和不太愿意和女人搭话,一个大男人霸占老弱妇幼的专座,面子上过不去。
我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一个字也不认识。女人小声说,似乎是怕别人听到。这大约也是一个秘密吧,她却把秘密告诉了他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女人低着头,红着脸,手指来来回回地擦拭手机壳上的一处黑污。
任和不知道该说啥了,他虽然是老师也不可能现在教女人认字吧。他感到不舒服,有什么东西压着胸口那个地方。任和的大姐当年也没怎么念书,母亲说女孩子念书没用。姐姐后来因为读书少吃了大亏,她本来在打工的厂里有机会得到重用,可是她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水平,只能作罢。
家里谁住院了?任和关心地问。
我男人。
啥病?
心血管堵塞。大夫说只剩下火柴棍那么粗细,再不做搭桥手术,随时都有危险。他在工棚里突然发病,我接了电话带着钱急忙从村里赶来。说到钱,女人小心地看看四周。
任和松一口气,只要医院有手段有办法治就能活命。
大姐,你是浑州哪儿的?任和问。
南山的。
哦,我小时候跟着我爹在那儿收过粮,村里不富裕。
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强多了,家家养羊养牛种药材,一年也有不少收入,不过再有钱也抵不住生一场大病。
我一天学也没上过,不知为什么女人又重复地说一次。
3
女人抻着脖子东张西望,似乎想从外面的建筑物上找出五医院的标志来。任和给她出主意,你仔细听车上的广播,每一站都报站的。
我听不懂,一句也听不懂,喇叭里呜里哇啦也不知说啥呢。耳朵里住着一窝虫子。
任和只有闭嘴了。没办法,女人听不懂全国都通用的普通话。他倒是能理解女人进入城市的恐慌,看不懂,听不懂,一个人也不认识,周围就是铜墙铁壁,而她孤零零地待在中间。他刚来同城时也听不懂同学们说话,大家都说普通话,他上学时学校的老师讲浑州话,或是带口音的普通话。大学时他的英语成绩最差,同学们说他讲的是浑州英语。女人听不懂广播里标准的普通话,而能听懂他讲话,那说明他一直讲着带口音的普通话,不觉笑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虚伪,一直以为自己完全融入城市,是个城里人呢。
女人自言自语地说,我头昏得啥也不知道了。他身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工地的老乡打了电话来,我都不知道咋办。他这个是私伤,包工头不管医药费,接到电话我就开始四处找亲友借钱,愁得一个晚上没合眼,饭也吃不下。
任和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说,那你坐下歇一歇吧。
这个女人太难了,没有钱,没有上过学,听不懂普通话,人生地不熟,医院里还躺一个生重病的丈夫。而他能帮她的也只有一个座位了。
坐下来后,女人把脸扭过窗户那边,悄悄地抹泪。任和想她是被自己感动了吧?毕竟全车这么多人,只有他让了座。
这时电话又响了,她这一路电话不断,为给男人治病,这女人大概给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打了求救电话。现在回复的电话陆续来了,只是不知她能筹到多少钱。
女人每接到一个电话,先是低声下气地笑,然后笑容一点点收紧,最后说,没事,没事,大家都难,我再找别人想想办法。看来她并没借到多少钱。她皱着眉看着窗外奔跑的汽车,城市的繁华热闹一闪而过。她忽然想起什么,急急转过头问任和,五医院到了没有?
任和临时改了主意,他对女人说,我也在五医院下,你跟着我,我送你过去。女人感激地说,大哥你真是好人。任和笑一笑。他工作的同城大学从窗前一闪就过去,他今天有课,讲外国文学。
女人可能是又想起一个可以借钱的亲戚,想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女人瞅着手机黑屏发呆,用力按了几下开关,还是开不了机。嘟囔一句什么,不甘心地把手机装在随身的小包里。
车子过南环桥时,女人忽然对任和说,这桥盖得真漂亮,就像电视里演的。任和顺着女人的视线也看了看南环桥,这座桥他上班天天经过,也没觉得怎样,三个半圆环象征这个城市的三个发展高峰,这是连接御河两岸的第六座大桥,城里很多结婚的男女来这里拍婚纱照的外景。
女人拍过结婚照没?大概没有吧。他和梅子也没有,他们结婚时刚按揭买了房,手头紧,一切从简,连结婚礼服都是租来的。
公交向右转,转过万达,广场上人流如织。任和忽然想当导游,女人大概是第一次来同城,如果不是男人生病,她可以一辈子都待在大山里。他告诉她,前面的高楼就是大名鼎鼎的万达,女人眼睛看着装饰华丽的外墙,眼神迷茫,她一定不明白万达是干什么的。任和解释,万达是全国连锁店,里面能买衣服,能吃饭,能玩。女人抿一抿嘴唇,我知道,就是有钱人常来的地方。
五医院到了,下车乘客请拿好东西,后门下来。车上的广播响了。
任和和女人一起下车,帮女人提着那只巨大的LV水桶包,这个女人如果遇到人贩子肯定上当。没有一点戒备,这么轻易地相信陌生人。女人在路边买了一小串葡萄,肯定是買给她男人的。女人背过身子从内兜摸出一百块钱,水果贩子嫌生意小,让她扫码,要不拿零钱。任和帮她付了八块钱。女人请他吃葡萄,他摘了一颗藏在手心里。女人要他记一下她的电话号,加上微信好友还钱给他。你还会玩微信?任和问。女人笑了,我孩子给弄的,教了一晚上才学会。他们说城里人现在都用微信付款。任和敷衍她,我手机也没电了。再说这么一点钱不用还了。女人认真地说,那怎么行,我不能占你便宜。
女人从包里摸出一只油笔,又翻了翻包,大概是想找一张纸。没有找到,就抓起任和的手把电话号写在他的手背上,我微信号就是电话号,大兄弟你记着加我微信,我把买葡萄的钱还给你。圆珠笔尖划着皮肤,痒痒的。女人戴着一对廉价的珍珠耳环,随着女人的动作摇晃着,像雨中的水珠。他很想伸手摸一下。
进了医院,他指一指上下运行的电梯问,你认识住院部怎么走吧?女人又露出一脸迷茫。任和说,算了,几楼?我干脆送到你病房吧。乘电梯时,女人的脚踩在电梯牙子上,差点摔倒,任和扶了她一把,女人吓得脸色苍白。任和教她,坐电梯时要扶着扶手,那个楼梯是滚动的,注意不要踩在梯子黄线上。要不容易踩空。
到了住院区,跟着护士女人一边往病房走,一边回头笑着说,大哥,记着联系我,我把钱还给你。任和想他肯定不会联系女人。
任和看着女人消失在一间病房的大门里,然后他到车站对面又坐604年返回自己工作的同城大学。这是他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吗?院子里的格桑花开疯了,蜀葵更是疯得没边没沿。他进入时,觉得很多地方变了。主要是他心情变了。也许不久之后他就不得不和这里的一切告别了。三楼的阶梯教室里,一群学生等着他。他讲莎士比亚,讲《十二夜》。
在卫生间洗手时,他看到手背上那一串数字,很幼稚的字体,这大概是她唯一会写的文字了。挤了一点洗手液,犹豫一下,还是把女人的电话号记了下来,他知道他们再次相见的几率几乎是零。可是他惊讶地发现女人的手机号尾数和他相同,都是57。他把女人的手机号名字存为老乡。这是一个很模糊的身份,老乡里可以包括很多人。
晚上任和和平时一样准时回了家,梅子已经做好晚饭,一个素菜,二个荤菜,稀粥馒头,典型的北方饭菜。儿子晚饭在学校吃,吃完继续上晚自习。梅子问他,去医院取了报告单没有?他轻描淡写地说,拿了,没有问题。前段时间单位体检,有几个数值超标,让他复查。梅子说给儿子找了一个一对一的家教,一个小时六百,班里别的同学都请了,他们自然也不能落后。其实儿子初中的那点物理知识他还是能教了的,只是儿子的逆反心理太强。一道题讲完,父子两个人面红耳赤,都气得要爆炸。花钱保命,还是让老师教吧。梅子知道他从来不管钱,家里的经济大权一直是她掌握,她只是想和他聊聊天,算是释放一个和解的信号。
吃过饭,梅子坐在沙发上翻看手机,在拼多多上种水果买东西。九点半他开车去学校接儿子回来,儿子沉默地坐在他身边,他悄悄看一眼儿子,儿子的鼻梁高,像他。他和儿子聊了聊近期的学习,儿子只回答了两个字,还行。他还想问一问儿子,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十五岁的男孩,应该懂了男女情,只是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会让儿子动心。
回到家,梅子把切好的水果端上来,这回是剥了皮的香蕉段淋了酸奶。儿子写作业,他进了阳台的书房,工作时间不定,他把阳台角改造成了一间小书房。时间太晚时,为了不影响儿子和梅子的休息,就在书房睡一晚。
任和想如果自己今天离家出走,家里一定会大乱了吧?长途汽车站那里停着很多写着乡镇名字的汽车,他可以坐任何一辆车离开。
4
睡觉前,他又想起那个女人,也不知女人的手术钱凑够了没有,他想抽空去看看女人和她生病的男人,说服自己女人就是一个老乡,喝着同一条浑河水长大的。
第二天正好没课,他从网上挂了牙科的一个主任。牙科医生几乎都要提前预约,他这个号估计要一二天后才能看上大夫。他故意在住院部走来走去,果然就遇到昨天车上的女人,她从外面买了早饭回来。女人看见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大兄弟,你也来看病?任和说,哦,牙疼,左边的牙有一个洞,补牙。你男人的病怎样了?
昨天的精神不好,可能是嫌我来得晚。不讲理,我一个人从村里摸进城里容易嘛?女人生气地噘着嘴,样子有点像撒娇的小孩子。
任和说,他有病,你多体谅体谅他。我去看看大哥吧。
女人说,不用,不用麻烦你。
任和出去买了一箱牛奶一箱八宝粥,比鲜花水果实惠,都是病人吃得下的东西。女人饿了也可以吃。他见到了女人的男人,男人姓赵,很普通的姓。女人和老赵介绍任和,是她三哥的一个同学。女人显然是撒谎了,男人狐疑地看一看任和,老乡?一个村的?有点眼生。任和配合着女人说,以前在一个村,我后来出来念书了。听三哥说你病了,来看看。边说边把手里的牛奶放下。男人看一眼箱子,笑着说,原来三哥的同学,坐呀,坐呀,还麻烦你跑一趟。兄弟在城里做啥工作呢?任和说,老师。老师啊?男人的两根眉毛凑在一起又快速地分开,哦,老师好,老师好。平时办个补习班,收入也不错。男人说话声音洪亮,一点也不像有病的样子。真是愁人啊,我这个病,能吃能喝的。一犯病就要命,医生说,要赶快手术,一个支架三万块,逼命呢。我说不治吧,小芹一定要治。人这一辈子早晚也得死,死就死了,听说心脏病死的时候不痛苦,几分钟就完蛋了。
小芹的脸色发灰。
任和现在知道了女人叫小芹。任和不喜欢男人说话的口气,不怕死住进医院干吗?旅游观光来了?他根本不知道他老婆借钱有多难。主治医生带着一群实习大夫来查房了,任和告辞出来。
第二天任和看過牙科大夫,顺路看看小芹的男人。男人正在输液。小芹问他,牙看得怎样?他撒谎说前面还有十个病人,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他们大概都希望排队的时间长点。后来两个人还在食堂吃了午饭,医院的饭不贵,他们吃了馒头大烩菜,带肉的大烩菜以前是山里待客的饭。吃完给病号带一份回去。
他对小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骨子里有种亲近,大概是因为他们互换了手指有了骨肉之情。她就像是多年前邻家的那个小妹妹,他躲在墙后面偷偷地看着她长大变美。如果他没有进城,小芹就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她拥有乡下姑娘所有的优点,长得好看,身体结实健康,勤快能干,懂得心疼人。
晚上任和看卡夫卡的《变形记》,他记不清第几次看这个小说。当看到里高尔变成一只甲虫时,小芹急慌慌地打来电话,说她男人找不到了,手机也关机了。任和开始没放在心上,一个大男人还能丢了?安慰她,一定是出去逛街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关机可能是没电了。小芹说,可他下午就出去了,现在都九点了。任和手里还在翻书,格里高尔的父亲嫌弃他变成一只虫子,并用苹果打他。他说,也许是遇到了同乡,一起吃个饭。估计一会儿就回去了。他没敢说喝点酒,心脏病不能喝酒。
第二天早上任和给小芹打电话,人还是没回来。任和也有点慌,会不会出了交通事故?打劫的事不会有,谁会抢一个民工,除非那个人是个傻子。小芹只会哭,人生地不熟的,他陪着她报了警。警察调了医院的监控,老赵最后出现在火车站,登上了去西藏的火车。他跑到西藏干什么?去打工吗?
小芹骂男人是个王八蛋,这几天她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把做手术的钱凑够,他却跑了。
任和心里有一点惊喜,逃跑的老赵是多么幸运,生活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独自死去是他多年的愿望。
任和在医院附近的小区转了转,最后租下一套一室一厅的楼房,拎包入住,付了半年的租金。但拿到钥匙他也不知自己想干什么,直到翻出小芹的电话,他知道他这是为她租了套房子,这样她可以住下来慢慢找人。老赵的病那么严重,想活命,他还得回到医院的。然后他又跑到花木市场买了几盆花,摆在屋子里。
他给小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出差,麻烦她帮着照看屋子,主要是屋子有几盆花,她帮着给浇浇水。他安慰她,也许老赵走几天就回来了,西藏那地方缺氧,他不可能长时间在那儿待着。
也不知是哪个多事的,把这个消息发到了网上,立刻引起轩然大波,热心的网友为别人家的事吵翻了天,有同情小芹的一家人的,有痛骂老赵自私的,甚至连他们读大学的孩子也骂。当然也有出钱出力水滴筹的,在网友的支持帮助下,小芹开了找人的直播视频,每天也能挣些钱。
一个月后,小芹在微信留言说要去西藏找老赵,也是为找新素材。她说直播关注的人多了,收入才能提高,任和让她把钥匙放在小区物业处就行。
小芹走后,任和搬了进去,他的幻想症越来越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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