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带你逃离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8949
萧相风

  小丸子在前,我在后。他的打扮类似卡通,而我看起来大概像一个成熟的智性女青年——这是我追求的形象。路人紛纷投来羡慕的一瞥,那眼神在说“这对母子有意思”。我感觉像是遛狗,遛我的朵拉。小丸子留着刘海,被汗水一浸,粘在额头上,变成了锯齿形。跟樱桃小丸子的形象像极了,连头型也像。我姑且叫他小丸子吧。

  “小丸子,等等我!”我扭着红色纤细的Jimmy Choo急忙喊。我生怕把他弄丢了。要知道会这样的话,今天就不应该穿这双高跟鞋出门。千颂伊也有一双这样的鞋。怎么说呢,我并不喜欢她,但我爱高跟鞋,死心塌地地爱。我从内心深处期待遇上自己的那位白马王子。尽管我今年三十九岁,有人背后把我叫做大龄女青年——好歹还是个青年,虽然是大龄的。也有人叫我独身主义者。说白了,谁愿意主动单身?这也是缘分不够借过机会孑然一身的自我安慰的变相说法。

  小丸子回过头笑嘻嘻,故意躲得远远,拼命往前跑。他就要穿过主干道向南去了。“小心车,危险啊!”此时我快惊出一身汗了。我们从街道办这面穿越到影剧院对面。大货柜和泥头车辗压路面的声音,听听就让人心惊胆战。开这些庞然大物的司机没日没夜地加班,估计脾气好不到哪去。我反正对大型车辆有一种天然恐惧。五年前我的泰迪狗就是死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马路上。我亲眼目睹它被一辆挂车的巨轮辗碎了。我甚至还没有看清它的车牌。妈呀,我的狗!它的身子贴在路面上,像一张纸,只剩下一块被压平的皮毛。我一时哑然失声足有十秒钟,眼泪哗啦崩下来。我站在路边拼命咒骂,边骂边流眼泪。地面上一摊呈放射状的糊糊的脓血,当时我快吓晕了。十几个行人惊讶地围过来,贼头贼脑一般瞧着我。我感觉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他妈的,我当时真想叫他们滚!中国人就是爱看热闹。有个胖大妈竟然悄声说:“哭得那么伤心,我还以为死了人,原来是死了条狗。”她说得貌似小声,但又似乎故意把这句话送到我的耳边。这个卑鄙恶毒的女人!这个沉沦在日常生活里只懂得生育长出一身肥膘的狭隘女人,哪知道什么是博爱之心。我抹掉眼泪,想看清这个女人,我要狠狠地瞪她一眼。可惜人群中站了那么多中年女人,竟然有六个。六个女人除了高矮参差,她们的相貌穿着和胖鼓鼓的腰都是一模一样的。交警也来了。他穿着制服,一脸胡子没有收拾,想必熬夜打牌或纵欲过度。他牙齿特别发达,一颗颗像牛齿一样,整个嘴向前突出。我想这种牙齿说明了返祖现象。我特别讨厌这种牙齿。果然他说了一通,说无所谓对错,看好狗是狗主人的责任,这个路口本来就相当危险。我又哭又叫,真想骂他两句。最后他还要看我的养犬证。

  看到大货车拖着长长的货柜,就想到此事,就心里发堵双脚发颤。那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相当严重的后遗症。我不再信任本就不太信任的中年女人和货柜司机,还有穿制服的家伙。要是小丸子在马路上出事,我就完了。

  我不顾脚下的Jimmy Choo大声喊:“小丸子,当心车啊!”

  小丸子回过头,摆出一副自信的笑容,露出一口细牙:“我没事。”

  我赶紧加快步伐,追上去牢牢箝住他的细胳膊,生怕他从我手里飞了。绿灯还没亮。我环顾四周,路上不松不紧地跑着几辆小车,中间夹着一辆货柜。背后是一座石雕,一个肌肉发达的男子双手推开一个四边形,四边形大概象征着大门。对面是影剧院,前面有一片一千平方米左右的广场。穿过广场,再往里走四百米,过一条马路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那是一个社区公园,中间有一座小山丘。我准备带小丸子到公园里遛遛。遛狗倒是我的家常便饭。遛娃算是我的第一次。

  穿过马路时我依然感觉到双腿微微颤栗。我抱起小丸子,扭着高跟脚,急急过了马路。今天真不应该穿这双鞋出门。我担心那小小的跟被折断。

  小丸子身上有股奶香气息。这与小狗身上的奶香不同。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小丸子的香像是桂花香,小狗的有点像苦楝树的花香。抱着他刚到影剧院广场,黑色皮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把小丸子放下来,拉开皮包拉链,拿出iPhone7,瞄了一眼来电显示。不出所料,是宠物店刘老板的电话。我把手指向左一划,冷静地挂断。不一会儿,他的电话又来了,我索性关机了。

  “小丸子,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低下头用小孩的口吻问。

  “我要吃糖!”

  我是答应了给他买棒棒糖的,并且要买三支:草莓味,水蜜桃味,橙汁味的各一支。我挺讨厌小孩的,他们的缺点丝毫不加掩饰,相比成人暴露得更充分。但这一次我主动诱惑了小丸子。有了糖,他才会跟我出来。

  “好,到前面就买。不过你得先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要不阿姨就叫你小丸子好了!”

  “小丸子?我不叫小丸子。”

  “那你叫什么?”

  “爸爸说,不能告诉陌生人。”

  “你多大了?”

  “我……”

  “你今年几岁了?”

  “三岁。”小丸子在广场上像只小麻雀蹦蹦跳跳,看见游乐园的一列小火车在一块空地上呼呼跑动。小丸子目不转睛盯着它,目光变得痒乎乎的。他望我一眼,手指着小火车。我知道他想坐小火车了,可本小姐才没心情管这些呢。

  “我们买糖去。等会儿,阿姨带你到公园里玩。”

  自从泰迪死了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缓过劲来。单身的女人都需要一只狗,需要一只小巧玲珑的狗。狗和孩子一样可爱,又不像孩子那样娇气,弥补了女性空缺的那部分,同时又省去许多麻烦。两个月后,我又养了一条加拿大拉布拉多,是小巧的唐那宾型。我不喜欢大型犬,甚至包括稍稍偏细长的灵缇、意大利腊肠。我的同事阿蓉养了一只布偶,她劝我也养一只。她家的布偶最近分娩了,与小区邻居的一只布偶交配生了三只小猫。阿蓉在朋友圈里分享了照片。有一只小猫左眼有一块黑斑,看起来可爱极了。差点打动了我。我真想领养一只。但是考虑到一个人上班去了,把猫和狗留在出租房里,怕它们打架。再说精力有限,照顾不周反倒害了它们。

  我给拉布拉多起了个名字:朵拉。我训练它捡东西,经常喊“一二一”,于是就叫朵拉吧。朵拉有一身直且浓密的黄毛,摸起来比泰迪稍稍要硬。朵拉肠胃不好,两个月大时容易拉稀。我就给它喂MAG幼犬羊奶粉。淘宝上一罐四百克要98元。同事背后嘲笑我,把狗当成小孩养了。言下之意,说我脑壳不正常了。我知道这话是谁说的,除了胡翠英没有第二个了。办公室里十八个女生中,就数她最招我讨厌。这个女人不应该算在女生当中,应该把她从现代女性的队列里驱逐出去。人已经过了四十岁,却老喜欢装嫩,让办公室里的男生叫她翠英、阿英、英妹,就是不能叫英姐。跟她在一块聊天,话题百分之百离不开她儿子,每一句话的开头,主语都是她儿子。她老劝我,该找个男朋友了。看到她我就冷眉冷眼远远地躲开。她大概知道我讨厌她,也不再劝我了。这个狭隘的女人,好像成家生娃是女人唯一的事。我能养活我自己。我谁也不欠,谁也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拿出一堆自以为是的道理来对我说教。

  我记得第一个男朋友是在东莞工厂时做文员时认识。严格意义上也算不上男朋友,我们仅是抱在一起,相互亲嘴。那年我才二十一岁。谈了大约四个月,我就离开那家工厂了。对他的印象也仅只于此,只记得亲嘴时那满嘴的让人窒息的烟味。如果再见面,我估计会不认识他了。第二个男友,是在常平的一个塑胶厂里,我做跟单员,他是车间里的一个小主管。不知怎么,我们发生了关系。当时我就意识到,啊,完了,完了。这个男人,烟酒从不离手,又特爱打牌,吃东西呼噜呼噜响。虽然他在城市里呆了五年,但骨子里依然是一个乡下人。同居的第一个月,我越发认识到这个男人跟猪一样粗俗。他要求我给他洗衣做饭,可我向来讨厌这些。更可气的是有一天他把我的一双意大利牌子的高跟鞋扔了,告诉我别再买高跟鞋了,对脚踝不好,容易造成畸形。我们天天吵架。分吧,谁怕谁。我不是他养活的,自己养自己。这些年一茬又一茬耽搁下来了。有人说我眼光高,可我没觉的。年龄愈大,对男人的动物性了解愈多,也愈失望。有的男人一见面,不到两个小时就想要上床,我最恨这种人。我讨厌男人这么直接地袒露出动物性。来深圳后我参加过两次相亲活动,一次是我们公司和招商银行组织的联谊活动。大家在聚会上设置了不少游戏,男男女女穿插其中,相互介绍。三十对男女当场有十三对看上了眼,留了电话。我虽然在场上跟着大家一起玩游戏,但感觉自己一直在某个角落里。就像坐在观众席上,看电影里狂欢派对。一个半小时的活动,没有一个男生主动找我要电话或微信。还有一次在深圳中心书城,那是一个跨年相亲活动,和江苏卫视的那档《非诚勿扰》节目一模一样。时间是在午夜。有个女主持充当红娘,煽动气氛,不同的男生上台表演才艺,自我介绍,一排女生站在那里按灯决定喜好。留灯灭灯,来来回回,台上有一半人对上了眼,我站在那像根老黄瓜。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人生中最惨的一次挫败。我一个人借上洗手间为名偷偷溜下来,躲在洗手间忍声吞气地哭了。城市是一个开明的地方。深圳应该是个对大龄女青年更包容的地方,应该允许一批女生有自己的活法呀!也许正是这包容,才汇聚了这么多大龄女青年。出来时,环顾洗手间无人,我对镜自嘲:喂,刘晓霞,你长得还算对得起观众啊,怎么就变成了剩女?

  “阿姨,你喜欢帅哥吗?”小丸子抑头问我。

  我差点笑了。笑声在喉咙和鼻腔里时被我镇压下去了。废话,谁不爱帅哥?我一直期待我的帅哥驾着七彩云朵来接我呢。然而在三岁小孩面前,我不能认输。

  “那要看情况喽。”

  “你看我帅吗?”

  “你?帅也有很多种,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丑人自有丑人爱,烂锅自有烂锅盖。”这小子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谁教你的,小鬼头?”

  “我爸爸。”

  “你爸不是好东西!”我恨恨地骂,试图把这种恨转嫁给小丸子,让恨在他心里站住脚发芽,让他恨他老爸。虽然很难成为事实,但我要一点点灌输。我知道训练朵拉就是这样一点点灌输。每扔一次飞盘,朵拉就会用嘴衔回来一次。后来我飞出手时,朵拉能当即扑过去用嘴去接。

  “才不是,才不是!”小丸子大声嚷嚷,像条发脾气的小泰迪。

  “如果你喜欢一条狗,但有一个人把你的狗害死了,你说这人是不是坏人?”

  小丸子沉默了一会,摇头说:“不知道。”

  “你爸卖假药,把我的朵拉毒死了!我可憐的朵拉,被毒死了凶手还不认账。”

  “不是的,不是的!”小丸子跳起来,声音更大了。

  “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就是个好东西。”

  “好好好,他是个好东西。”我暗暗发笑,心里涌起得意。上周我的朵拉拉肚子,我用“妈咪爱”喂了一次,不见起色。我找到刘氏宠物店,这个刘老板给我的朵拉开了一副药,价钱死贵死贵,谁知道拉得更厉害了。刘老板又开了一副阿莫西林,我的狗第二天躺在餐桌下不动了,一动不动地变僵了。朵拉,朵拉!平时我这么一喊,它必定会扑到我怀里。即便生病无力,也会哼一哼,摇动两下尾巴。

  朵拉陪伴我有五年了,我见证了它从幼儿长成一个英武的小伙子。我见证了它的青春躁动。它在夜里寂寞时,会呜呜地发出叫声,爪子抓着客厅墙壁。那时我在房间里打开一个叫“夜听”的微信公号,听主持人用充满磁性的嗓音读一段鸡汤文。文章并不怎样,配上治愈系情歌倒是很动听。我没料到朵拉发情期是这样难熬。养泰迪时,它还不至于此。也许泰迪是母的,更容易控制性欲。朵拉什么都好,就这一个缺陷。本来打算想给它实施绝育手术,后来宠物群里一个网友劝我,要尊重狗的情欲,这样更加人性。

  现在朵拉死了,它一动不动,不可能再发情了。我拿起餐桌上剩下的半盒阿莫西林,有效期就是这个月底。不管怎样,我要找刘老板算账。我打了个滴滴快车,没去上班,直接把朵拉载到他店里。我要让人们看看这个庸医骗子。刘老板坚称他的药没问题。我忽然想起宠物店和兽医是两种不同的经营。我要看他的营业执照。这下刘老板范难了,把眼睛鼓得老大,和龙眼金鱼一样。他支支吾吾,说自己的执业兽医师资格证书和动物诊疗许可证放在家里,他可以给我看手机拍的照片。这年代证件可以造假,何况是“照骗”。我要他赔十万块,他盯着我的脸嘿嘿冷笑,哈,十万啊。我说,朵拉是无价的,他就是我的小孩,如果你儿子也出事了,你说十万多吗?刘老板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只顾整理货架,半晌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的狗死了跟我没关系,每只狗都有不同的体质。我气得把药盒甩在柜台上,吼道,你这药都快到期了,就是因为你!刘老板说,我的药你可以拿去检测。我们相持不下,相互投去横眼,双方鼻孔里喷着气,似乎要飞上天了。

  刘老板的宠物店门脸很小,只有十平米不到,店里靠墙一排货柜摆满宠物食品和日常用品,另一面墙有一张小电脑桌,配了一台联想笔记本。旁边有一张待客的单人沙发,小丸子就坐在沙发上。他对我们的争吵毫无兴趣,只管歪着脖子看电脑里的动画片《熊出没之探险日记》。刘老板脑袋长得壮硕如斗,理着板寸头,脸膛黑红,鼻头粗大,总之是一个粗鲁人的模样,我对他毫无好感。小丸子白白净净,眼睛黑亮,鼻子小巧。刘老板接了一个电话,中途急急忙忙离开店,不知是接了急单,还是碰上了更急的事?我怀疑他有意要借机躲开我。

  小丸子从沙发上爬下来,瞧一眼躺在门口的朵拉,表情平淡地坐在一张小塑料凳上,继续盯着电脑。我对小丸子说,小朋友,吃糖吗?小丸子扭过头惊喜地问,是棒棒糖吗?我要三支。

  我在一个邮政摊点上给小丸子买了三支棒棒糖,按他的要求,草莓味、水蜜桃味和橙汁味的各一支。小丸子高兴地跳起来喊,谢谢阿姨,谢谢老板!老板坐在里面夸他,你家小孩真乖啊!

  我只是耸了耸肩膀,带动一点浅笑。小孩子最擅长吸引他人注意,至于小孩的家长嘛,也特别乐意他人能注意到自家可爱的小孩,仿佛全天下就该以他家的小孩为焦点,仿佛他家的小孩大于一切,不能受一丁点儿委屈。我最讨厌这点了,不能倚老卖老,也不能倚小卖小。不过小丸子倒没有太多娇气,我用三支棒棒糖就把他搞定了。

  我们来到公园。公园入口有一片广场,七八个大妈推着载着婴儿的童车。往里走,公园里长满葱郁高挺的滴水观音。几个老头短衫短裤,绕着人行道小跑。

  我重新开机,手机显示上午十点过五分,手机哗啦冒出一堆微信,其中有三条是刘老板的。第一条:你把我儿子拐到哪去了?请马上带回来。第二条:再不带回来,我要报警!第三条:我报警了,请自重!

  哈哈,这家伙终于知道紧张了,想起他对我那种轻慢的态度,我有种报复的快感。这种人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就挺会装腔作势的。公园外的马路忽远忽近地传来呜呜的警报声,难道是来抓我的?刚才手机关了,没法定位到我。不可能是来抓我的。但我还是感到自己的太阳穴跳了起来,拉着小丸子的手有些发紧。刺耳的警报终于远去了。小丸子竟然认得这里,他要去坐滑滑梯。他兴奋地往左侧游乐园跑。左手攥着两颗糖,右手拿着糖棍儿,把亮晶晶的糖丸捣在嘴里,碰撞着牙齿,发出清脆的响声,又伸长舌头使劲地刷一遍糖丸。当小孩真好,他舌头上新鲜的味蕾还能充分感知到甜味。我早就对糖失去兴趣了。

  “小丸子,糖好吃吗?”

  “好吃。”

  “阿姨对你好吗?”

  “好呀!”

  “那就好。”

  小丸子爬上一座滑滑梯,忽然问我,“阿姨,你家的小朋友呢?”

  此时我陷入一种假想中,假如我也有这么一个儿子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他与朵拉相比,是否会给我带来更多的快乐呢?如果小丸子是我的儿子,我可能也会全心全意扑在他身上照顾好他。他就是我的圆点,我则是他的附属物。我并不喜欢做附属物,但其时应会心甘情愿,不以为附属物是悲哀的。朵拉毕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与它是两条平行线,相互没有太多的依附。

  我们继续往公园里走,找到一张石凳旁,坐了下来。小丸子说要尿尿。我让他到石凳后面的一丛龟背竹下面解决。小丸子不干,说羞羞脸哟。我抬头四顾,指着一百米外的公厕叫他去。小丸子撒着小腿往公厕奔去。

  我实在走累了,脱掉双脚上的高跟鞋,用手搓揉自己的脚踝,然后给刘老板回了一条微信:我只要我的朵拉。朵拉死了,你说值多少钱?刘老板马上回应:有事好好商量,你别急,把我儿子带回来,我赔你狗的钱。否则抓到派出所里就不好商量了。我飞动手指,回道:别威胁我,我并没有把你儿子怎么样,要是威胁我,我真要把他怎么样了。刘老板回:不是威胁,是请求你啊。我说:一句话,我的朵拉怎么处理?刘老板回:我赔,我赔,快带我儿子回来。我说:赔多少?刘老板回:老实说你那个数,我是做不到,但是我尽力赔一个最大的数给你。

  我知道刘老板还在跟我兜圈子。我长按电源键,又关掉了手机。这家伙欠治,我偏要急他一急。我又在想象,假如我有一个像小丸子一样的儿子,情况是怎样呢?我的另一半会是怎样呢?不管如何,绝不能像刘老板有这么一颗大脑袋,还这样粗俗势利。小丸子小手柔软,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一点血丝,脸上也没有受到任何污染,像一张白纸。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娇气。我想,这娇气往往是被父母的爱滋养出来的。

  想了一会,我猛然惊醒过来,发觉不对劲了。大约过去了三分钟,小丸子还没有出来。我连忙套上高跟鞋,踮着脚尖一路小跑到男厕门口。我拼命喊,小丸子!小丸子!里面没有应声。我慌了神,真想冲进去看看,原地转圈,又喊道,小丸子,你在不在里面?里面无人回答。这时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晨练老头,我赶紧堵住他说,大爷,帮我看看,我有一个小孩在里面解手,一直没有出来,是不是出事了。老头说,多大年龄,叫什么名字?我愣了一下说,三岁,叫小丸子就行了。

  老头进去了半分鐘,出来后摇摇头,里面没人。我瞪直了目光,真没人?“真没人,所有蹲坑都看过了,一个人也没有!”他用悲悯的眼光看我一眼就走了。

  这下可糟了,小丸子不会走丢了吧?我急得脑袋热烘烘的,感觉额头上有颗汗珠往下蠕动。我本来只是带他出来玩玩,没想过真要拐走他,这种事不敢想象。我只是半真半假,急一急刘老板。我要让他意识到狗和人是一样的,是同等重要。既然厕所无人,我也顾不了多少。平生第一次冲进臭哄哄的男厕里,尿池里尿臊味辣眼睛,我捅开门,逐个检查了五个蹲位,的确没有人。我屏着气跑出来,沿着小路往公园里跑。

  “小丸子!小丸子!”我发狂般朝凤凰木喊,朝大花紫薇喊,朝花叶良姜喊。

  我一边喊,一边问旁边的行人有没有看到一个三岁小孩,头发剪得像日本动画片的樱头小丸子。每个人都摇头。在他们眼里,我已然成了一个丢了小孩的可怜的母亲。我气喘吁吁爬了一段斜坡,路过一座小亭子,进亭子里歇脚。往下看,又是一个大理石铺的小广场,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跳广场舞,只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但绝不是小丸子。小丸子穿的是黄色T恤。要是真弄丢小丸子怎么办?我连他名字都还不知道啊。一时之间,我脑袋轰鸣,千头万绪搅在一起,理不出一条清晰的想法。朵拉,小丸子;小丸子,朵拉。两者交替在我脑中显现。朵拉估计还躺在刘老板店门口的地板上。把它孤单地留在那里,它会难过的,它是我的爱,我的伴。刘老板只是把它当作一条狗,这种人怎么能开宠物店呢。

  但是小丸子呢?我得赶紧去找。实在不行,就去报警。此时警察也许正在找我呢。希望小丸子好好的,找到了马上送他回家,把他送到那位粗俗的爸爸身边。尽管他粗俗,对待自己的小孩也是充满爱的。想想未来,我也应该有这么一个小孩,有了小孩,人就会变得柔软。

  我努力扫视下面的广场,却并无小丸子的踪影。广场尽头是公园另一个出口,对面是一条人车喧腾的马路。我估计小丸子跑不了这么快,我得回过头去碰碰运气。

  我又下了斜坡,经过一丛丛被修剪过的女贞藩篱,仔细搜索了一遍草丛和树底,渴望从中冒出那个小丸子。我又钻进坡下一小片荔枝林,依然无所获。我绝望了。一个小孩从眼皮底下弄丢了。没人会相信这事,他们只会相信我把他故意弄丢了。我想象刘老板伤心愤怒的表情,像一头较量中的野兽。

  从荔枝林出来,鞋底粘着泥土和草屑,显得更沉重了,回到小路上,继续往回走。公厕在前方树荫里露出来。我突然听到前面哇哇大哭的声音,一个中年女人大声嚷嚷,谁家的儿子迷路了,钻到女厕所里去了。

  是小丸子吗?我的小祖宗!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