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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9024
韩思中

  1

  意外猝不及防寻上门来,恰似平地起惊雷,劈头盖脸地就把孟子文砸懵:傅佳佳怀孕了,而且三月有余。

  而在此之前呢,孟子文和傅佳佳在这件事上观点一致,且态度坚决,那就是结婚倒可勉强接受,孩子是万万不能要的。若非如此,在局外人看来,当年傅佳佳和王伟好得死去活来,就差走进婚姻殿堂这一小步了,他二人的关系缘何会迅速冷却,最终让傅佳佳这朵鲜花,插在孟子文这坨牛粪上?

  二人既有丁克家庭的共同理念,有没有一纸结婚证,其实倒也真的是无所谓。当时,他二人就此事再一次达成共识,但是现在,情势明显发生了变化。

  终究拗不过傅佳佳。这天下午,孟子文像一个蔫蔫的在押犯人,垂头丧气地跟在傅佳佳身后,来到区政务大厅民政局的柜台前。他们计划用双方的身份证原件、复印件,各自户口簿的原件、复印件,双方近期的两张半身合影照片,外搭两包“中华”烟、一大盒“德芙”巧克力,从这儿换取两纸可以公开同居的凭据。这一点很重要,也很有意思,好像是如果没有这两纸凭据,他们这五年多睡过来睡过去的经历,都算是鬼混,都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如此一想,孟子文心下不禁哑然。

  时值盛夏,燥热的空气中,一股浓郁的奶油味儿,有声有色地走过来。

  柜台里面的办事员,是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大脸盘大眼睛肥硕身材,显而易见,她已经认出来傅佳佳是哪个,一再忙里偷闲,把热络络的笑模样殷勤送达傅佳佳,偶尔间才像捎带似的斜晲一眼孟子文。也难怪,傅佳佳在市电视台工作,算是台里的当红记者吧,她的日常工作,就同候鸟一样在全市范围内飞来飞去,今天陪市委书记明天陪市长,做些现场采访现场报道之类的活计。总归是,本市所有重大活动、重要新闻,傅佳佳几乎不缺席。如此,本市又有几个人不认识她?

  炽烈的太阳光线透过玻璃窗户,持久定格在这白胖女人身上。孟子文看到,在这样毒花花光线的打击下,黏黏稠稠的汗液,已经把这女人化了浓妆的脸涂抹得稀里哗啦,颇有“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的味道。孟子文冷眼旁观,眼见这巨乳大腚的女人费力哈下腰身,认认真真蠕动着她的肥硕,看上去,仿佛是一条巨型的肉虫子在案几上缓缓移动。终于,这女人在贴有他和傅佳佳照片的两张结婚证上,分别打好了钢印。那一刻,孟子文的心莫名地抽搐一下,感觉他和傅佳佳似乎已经变成梁山好汉,在被验明正身之后,业已进入刺面、发配的程序。

  这时候,装在裤兜里的手机像受到惊吓,突兀地引吭高歌。

  电话是周大彪打来的。

  电话里,周大彪说他的车快进市区了,嘱咐孟子文约一下王伟,说咱们仨好久不见面,晚上聚聚吧。话毕,周大彪就把电话挂断了。如同响应周大彪挂断手机的忙音,捧在孟子文手中的手机,也因为电量耗尽,“叮咚”一声自动关机。

  周大彪和王伟,不仅是孟子文的大学同班同学,而且当年他们都来自临泉县,还住在同一寝室,加之三人虽性情各异倒是一惯的臭味相投、如影相随,所以在那一段时间,同学们戏称他们为“临泉三杰”。这个周大彪,现如今就在孟子文的老家大同镇工作,担任镇党委书记已经四年多了。早些时日,周大彪还在电话中向孟子文透露,县政府年底换届时,他有意角逐副县长一职。由此,孟子文心里嘀咕,周大彪这次来市里,莫非是想找找有关单位、有关领导,私下先疏通疏通关系?

  捧着形同摆设的手机,孟子文冷脸瞟一眼傅佳佳。多年来,他已经形成晚上临睡觉前,给手机充电的习惯。因为傅佳佳的背信弃义、自食其言,恶意把她生理周期的危险期说成是安全期,恶意把他逼到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昨晚孟子文又和傅佳佳发生龃龉,进而心绪烦躁忘记给手机充电。显然,怀孕已成事实,傅佳佳的态度又坚决,是那种宁可自己死掉,也非得把这个孩子保住的大义凛然。说到后来,傅佳佳情绪失控得浑身颤栗,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地冲他吼喊:我已经35岁了!我后悔了!我后悔当初丁克家庭的草率决定了,成不成啊……

  这当儿,孟子文发现,不晓得傅佳佳和伏在柜台上的中年女人聊到什么话题,二人都在笑。傅佳佳笑得诡秘,中年胖女人笑得就更是诡秘了,她一边捂着嘴巴笑,一边还用嘲弄的笑模样扫描他。看二人的神色,孟子文确信,她们所聊到的话题,一准和他脱不了干系。

  孟子文赌气撇开傅佳佳,赔笑脸冲胖女人称呼了声大姐,说我的手机没电了,能借用一下大姐的手机吗?

  余光中,傅佳佳脸上憋着满满的笑意,冲胖女人做个鬼脸。

  孟子文坦然接过胖女人的手机。刚拐出办公大厅,走到僻静的楼梯口处时,孟子文便听到傅佳佳和胖女人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

  拨通王伟手机的一刻,鬼使神差一般,孟子文恶作剧地开起了玩笑,他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以严肃的口吻说:你是民政局的副局长王伟同志吗?我是市委纪委监委的工作人员,今天下午五点前,你来一下国际宾馆606房间,有工作方面的情况,需要你说明一下……

  2

  回到家,孟子文冷着脸先把手机充上电,随即颓然坐在沙发上。

  半个多月过去了,也就是说,自从傅佳佳把她怀孕的事斯斯艾艾、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告诉他,直到现在,孟子文心里都不愿意接受这一事实。委屈和恼火自不必说,想想看吧,明明是搭伙过日子的丁克家庭,明明两个人早就定好了的事,中途凭什么一个人单方面变卦?不能接受将为人父只是一方面,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傅佳佳蓄谋已久的恶意欺骗。

  是的,就是赤裸裸的惡意欺骗!

  仲夏的毒日头像长了腿,大喇喇穿透玻璃窗户走进来,覆盖了大半个客厅。灼热的气息停滞不动而又无处不在,暴烈得好似要把人给活活蒸熟、烤烂。

  你就不能挪挪地方啊,偏要坐在太阳光线下面,中暑了咋办?傅佳佳说。

  大汗淋漓的孟子文委顿在沙发靠背上,不为所动。

  自打进入家门,傅佳佳的两只手就没有闲下,先是风急火燎地一溜小碎步过去,打开墙角边的立式空调,又拉上薄薄一层窗纱,总算把火烈的阳光遮挡在外面。之后,她就用她弹过钢琴的十根细长细长的手指头,夸张地在她还未显形的腹部划拉来划拉去,爬满细微汗液的脸上写满得意之色。不独如此,接下来傅佳佳故意在孟子文的眼皮子底下晃过来荡过去,春风拂面一般含笑斜睨着他,边摩摸肚皮边自言自语:儿啊,我的儿,你快点长大吧,你可是老孟家的独苗呢!闺女啊,你晓得不,妈妈盼你盼了有多少年?长大以后,你是和爸爸学画画呢,还是跟妈妈学弹钢琴?

  傅佳佳终年四季只用一种牌子的香水,至于什么品牌,孟子文倒没怎么留意,总归是那种隐隐感觉既高贵淡雅,又不张扬的似有还无的玫瑰清香。这种玫瑰香水气味的精魂,经由多年持之以恒的浸淫,似已渗入她的身体,同她亲密无间、合二为一、水乳交融了。但是,傅佳佳毕竟不是装香水的器皿,比如现在,孟子文透过香水本身的诱惑,隐约嗅到一股来自傅佳佳身上的咸涩的汗臭味儿。

  孟子文苦笑一声,耷拉下眼皮不愿意搭理她。

  傅佳佳很快便觉无趣,顾自坐到沙发的最边上,打开随身携带的坤包,取出刚刚到手的两个大红皮结婚证书,一左一右摆放在茶几上,悄没声地埋下头去。孟子文冷眼旁观,他看到傅佳佳小心翼翼摆弄着两张结婚证书,翻开来看合上再看,合上看罢再翻开来看,看罢一张又看另外一张,间或还若有所思地用纤长的手轻柔摩摸,一如过往轻柔地摩摸他的脸颊。由此,孟子文推断,傅佳佳谋划怀孕,进而谋划这两张结婚证书,断然不会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一时的头脑发热。

  从内心里讲,孟子文觉得傅佳佳不弹钢琴,丢掉音乐学院学了四年的专业,真是可惜了她天生这么好的十根手指。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好的十根手指头,后来随着傅佳佳改行做记者,采写起或笔锋犀利或妙语连珠或幽默风趣或端庄大气的各式各样的新闻稿、通讯稿、重大事件专题稿,配之以超强的应变能力和伶俐的口才,也同样出色,总算没有辱没了它们。

  趁着傅佳佳洗澡的工夫,孟子文打开手机,准备先和周大彪通个话,看看他如今在干什么,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和王伟帮忙的。毕竟,周大彪身处最基层的乡镇,而他和王伟就在本市工作。尤其是王伟,好歹也是个市民政局的副局长呢,他二人当然该尽尽地主之谊。

  不料手机刚打开,就接二连三跳出周大彪的三个微信,第一个微信是三个问号。第二个微信变成了三个字:他妈的。第三个微信,则更是缩减成两个字:走了。

  赶忙把电话打过去。手机的另一端,周大彪先恶狠狠骂出一句“狗日的”。孟子文连忙解释手机没有及时充电的缘由,又问周大彪现在什么位置,他马上赶过去当面谢罪之类。却不料,周大彪还在狗日的长狗日的短地不绝于口。听过半天,孟子文才弄明白,周大彪嘴里的“狗日的”,并不是针对他和王伟,而是对他小舅子胡林发泄愤怒,说狗日的胡林啊,这回他可是把事情弄大了。

  3

  案情并不复杂,处理起来也有一定的弹性空间。

  一大早,接到110报警电话后,区公安局指挥中心副主任赵四平,即刻带着两名干警赶到现场。那时候,胡林已被一条壮汉胖揍一顿,口鼻淌血,半死不活地躺在人行道上,差点没让赵四平认出来。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证据是一辆半新不旧的“爱玛·雅迪”电动自行车。

  把他二人带回指挥中心后,赵四平分别给壮汉和胡林做了笔录。

  胡林偷窃这辆车的动机,让赵四平感到既好笑又可气。早在三天前,胡林刚刚买了一辆同款式的电动自行车,不想今天一大早,就在菜市场门口被人偷走了。如此,当胡林买好菜,从菜市场大包小袋费劲巴力拎出来时,左看看右瞧瞧,脑袋 “嗡”地一声就炸了。也是头脑一时发热,胡林四顾无人,顺手就把大包小袋的蔬菜,归整到这辆半新不旧,而且还正好没有上锁的“爱玛·雅迪”电动自行车上。结果呢,车刚刚起步,他就被人从侧面猛踹一脚,栽倒在地。

  好在,胡林这个人他还算了解,平时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再加之没有前科,接警处理这起案子的又正好是他……当时,赵四平还如是想。

  半年前,赵四平刚由大同镇派出所调回区公安局,并从一名普通警察被破格提拔为区公安局指挥中心副主任,不是没有原因。一个身背三条人命案的外省籍逃犯,在全国的大案要案通缉网上通缉多年,但这名要犯却似在人间蒸发,一直杳无音信。那日,身着便装的赵四平在大同镇的一个小饭店吃饭,无意间一扭头,注意到一个坐在墙角里独自埋头喝闷酒的中年男人。他不露声色地观察半天,越看越觉得此人似曾相识,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就在他脑子里面刻着。之后,赵四平没有丝毫犹豫,直扑上去,把这名血债累累的通缉犯按倒在地。

  为此,赵四平荣获省公安厅颁发的特等功一次。为此,赵四平顺势向组织提出申请,随后顺利调回市区,和新婚不久的妻子得以团聚。

  考虑到胡林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是初犯,再就是所盗窃的赃物折价后不达2000元,理论上可免于追究刑事责任。而胡林的认罪态度又很诚恳,符合取保候审的基本条件。于是,赵四平返身去和失主沟通,看双方能否取得谅解。失主,也就是那个壮汉倒是个爽快人,留下一纸谅解书后,骑着他失而复得的电动自行车扬长而去。

  之后,赵四平给周大彪打电话,通知他尽快来区公安局领人。

  天气燥热得厉害。胡林怯懦地蹲在墙角,用惶惑的眼神儿,虚虚怯怯扫描一下赵四平,隔不多时再偷偷摸摸扫描一眼,炽烈的高温天气加之心理上巨大的恐懼,使他仿佛置身于桑拿房,通身虚汗淋漓,怎么擦抹都擦抹不尽,上身的浅灰色的短袖T恤,前胸后背业已湿透。正是吃中饭的时辰,如今指挥中心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俩人。赵四平出去打回来一盆水,说话的腔调变了,和颜悦色地责备说,你一个二十郎当的小后生,什么不好学,怎么就糊涂到学人家偷东西了?你也别蹲着了,赶紧过来洗把脸吧,待会儿你姐夫就到了,让他接你回去。

  又说,我在大同镇工作的那会儿,和你姐夫关系不错。你忘了?我还在你姐夫家见过你呢。

  胡林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潦草地洗了一把脸,接过赵四平递过来的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掉半瓶后,胡林持续紧张的神经方才有所缓解,失掉的魂儿也才回归躯壳。他忐忑地坐在椅子上,眼见赵四平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从柜子里翻腾出两碗泡面,勾头冲泡好。接下来,俩人隔了一张办公桌,面对面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把周大彪等来,履行一下取保候审的相关手续。

  赵四平:听你姐夫说,你在一家大饭店学厨师呢,学得怎样?

  胡林:还行还行,人家毕竟是正宗的湘菜馆,地道着呢。

  赵四平:以后有什么打算,就准备留在市里发展?

  胡林:明年我就打算回去,在我们县城开一家湘菜馆。

  赵四平:找下对象没有?

  胡林:以前倒是谈过一个,没成。

  赵四平:人家没有相中你,还是你没有相中人家?

  胡林:都没相中。人家嫌我没钱,我嫌她是六指指手指头。

  赵四平:六指指手指头?她的哪只手是六指指?

  胡林:右手。她右手的小指边上,多长出一根僵硬的小指头。

  赵四平: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胡林:他叫吴佩佩,就咱大同镇吴家庄人。

  赵四平:你最近见过吴佩佩吗?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过?

  胡林:关系断了就断了,还联系什么?

  赵四平:哦——

  这之后,二人各自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当中,许久再未说一句话。又是许久过去,赵四平让胡林先安心坐着,说他去处理一件小事,就离开了。

  事情显然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了,现在胡林心里除了懊悔,更多的倒是担心湘菜馆里的事。他不晓得,湘菜馆等不到他买回来的各类蔬菜、肉蛋,会不会再派别人去买?如果老板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辞退他?老板辞退他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他最近和饭店的一个女服务员很是谈得来,假如她因为这件事和他闹掰,可怎么办?正胡思乱想的当口,楼道里忽然传来赵四平亲亲热热的一声喊:耗子,耗子你出来一下。

  闻声,胡林慌不迭起身跑出门去,他直以为姐夫周大彪来接他了。虽然一直以来,姐夫周大彪的臭脾气让他心里发怵,也情知在这种情况下,一向好面子的姐夫能够涎着脸皮来接他,心里不定窝了多大的火气呢。但是顾不得那么多了,无论如何现在的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才是正事。

  却不料,楼道里除了赵四平,又多出两名身着警服陌生面孔的警察,哪有他姐夫周大彪的影子?正愣怔间,赵四平紧绷着面孔,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冷冷地对他说:看来,你今天是走不了了。

  4

  次日一早,匆匆吃过早饭后,傅佳佳一头扎进卫生间去冲澡。

  当傅佳佳裹着浴袍,浑身湿漉漉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孟子文已把她出差所需的一应物品,排兵布阵一般全部收拾妥当,有条不紊地放在客厅的沙发上。计有:玫瑰香水,雨伞,防晒衣,防晒霜,洗漱用具,四五件换洗衣服。傅佳佳随身携带的女式“思宝”牌保温杯里已经装满水,另外茶几上还凉着一小杯温开水,是让她现在喝的。不光这些,一直以来,孟子文都还留意傅佳佳月事的时间,就在刚才,他还习惯性地把早用、晚用的各两包卫生巾也取出来。捧起四包卫生巾的那一瞬间,孟子文恍惚了一下。情知而今,傅佳佳已经用不着这劳什子了,但他还是赌气,把四包卫生巾显眼地摆在茶几上。

  果然,傅佳佳一看到四包卫生巾,就忍俊不禁地一笑,说你啊你,就是诚心。

  说到底,傅佳佳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女人,尤其是孟子文在生活方面对她点点滴滴的贴心、关爱,更令她感动莫名。傅佳佳歪歪扭扭侧着身体,用一块干毛巾搓擦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偷空说,你不是已经请好假,准备回大同镇去看咱妈吗?要去就早点儿动身,瞧瞧这天气燥热的。

  又说,这次活动,我们大概得跟随领导五天左右。

  说到傅佳佳参与的这次活动,孟子文老早就听说了。据说是,市委、市政府一股脑儿请来二十余位全国文化界的大咖、名流,籍此推动、促进本市文化建设的大繁荣、大发展。届时,市委书记将亲自到会讲话,市长携本市文化界的有关单位有关专业人员全程陪同。如此隆重的文化盛事,于本市而言,几十年来尚属首次,作为市电视台的栏目记者,傅佳佳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送走傅佳佳,孟子文想起昨天周大彪惱羞成怒的那通电话,遂拨通王伟的手机。他清楚地记得,早在一年前的某个周末,他和王伟回大同镇去看周大彪。其时,周大彪的小舅子胡林正和别人搭伙,在镇上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饭后,许是喝多了酒,一向说话低调,做事同样也低调的王伟,居然皱起眉头煞有介事地说,胡林啊,你这饭菜都是些什么味道啊?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再说了,你老窝在镇上开饭店将来能有多大出息?跟我去市里吧,我一个朋友开着一家湘菜馆,大厨是专门从湖南高价请来的。我介绍你去那儿好好学几年,以后你至少把饭店开到县城去。结果呢,这个胡林竟然把王伟的话听进去了,很快将镇上的小饭店和朋友交割清楚,然后经由王伟介绍,来到市里那家“湘江滋味”湘菜馆。

  是的,孟子文找王伟的意思,就是想托他问问“湘江滋味”的老板朋友,看胡林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事了。无论如何,周大彪在大同镇远水解不了近渴,作为朋友,他和王伟理当尽尽力,为朋友排忧解难嘛。

  没想到,王伟的手机倒是一直通着,可就是没有人接听。孟子文恼火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学周大彪的口吻骂一句:狗日的——

  能够认识傅佳佳,当然是拜王伟所赐。

  七年前,当王伟已然是市民政局计划财务科科长的时候,孟子文还是市群艺馆的专职画家。当然了,王伟在之后短短的两年时间,就提升为市民政局副局长,分管社会救助、社会组织管理、行政审批等事务至今。而孟子文呢,到现在还只是群艺馆的一名专职画家。那时,孟子文虽然已经知道,王伟正和市电视台的台花傅佳佳打得火热,双方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是,传说中娇艳如花、伶牙俐齿、笔锋犀利,且有煤老板家庭背景的傅佳佳,孟子文倒从未见过面。

  那天,王伟事先并没有招呼一声,就贸然把傅佳佳带到了孟子文工作室。

  早在上大学期间,准确地说,是在大一的后半学期,孟子文便开始一心二用了,既没有放弃本专业中文又兼习绘画。对此,同寝室的密友周大彪只说一句话:不务正业。王伟说得就更为直白了,说他走邪路了,纯粹是瞎耽误时间。

  实际上,孟子文中途痴迷起绘画,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一是,他在小学、初中时就参加过绘画学习班,有绘画的基础和灵性,再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得到本校美术学院崔鸣教授的认可、赏识。这一点尤其难得,要知道崔鸣教授可是中国当代著名的山水画大师之一,声名远播自不必说,画风狂野、治学严苛是他最大的特点。起因并不复杂:孟子文去美术学院看他的朋友,朋友师从崔鸣教授,孟子文在朋友已经完成的山水画作上随意涂抹了几笔。据说,就是这幅经他随心所欲涂抹过几笔的山水画,直令崔鸣教授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随之而来的是,崔鸣教授破天荒地约见了孟子文,并且当场考校。孟子文出生在大同镇,自幼所处的生活环境、所见所闻,一是浩浩荡荡奔涌而来又奔涌而去的黄河水,再一个便是一望无际、绵延起伏的黄土山脉了,山山水水早在他脑子里扎下根来。几幅山水写意画很快完成。时隔未久,孟子文便正式拜入崔鸣教授门下,而且这个拜入门下,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教授与学子的关系,而是师父与徒弟的传承。由此可见,孟子文在崔鸣教授心里的位置。

  如此,孟子文算是交上了狗屎运,别的同学努力四年只取得一个学士学位,而他独得中文、美术两个学士学位。更令周大彪和王伟眼红不已的是,孟子文居然放弃了留校执教的机会,执意要返回老家。崔鸣教授在苦口婆心再三劝说无果的情况下,又一次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分别找到几位他们当地的主要领导。当周大彪和王伟因为就业的事,整天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乱窜时,孟子文却捧着一沓画作以及一个省级国画大奖赛的获奖证书,作为特殊人才,特事特办,被引进到市文化局群艺馆做了专职画家。

  那天,当王伟带着傅佳佳来到孟子文工作室时,孟子文正伏在案几上,给一幅新创作的写意山水画着色。那一刻,一瞥之下,傅佳佳就被那幅五尺全开的原生态大写意画作震撼了。

  不久,王伟万分不舍地与傅佳佳分手,旁的倒真是无可挑剔,傅佳佳只一句“丁克家庭”,就把王伟以及王伟父母吓得自动打了退堂鼓。

  又过去一段时间,王伟娶了一个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公务员。这之后,孟子文和傅佳佳的恋情才浮出水面。而在那时候,大同镇副镇长周大彪的儿子,业已经过三翻六坐,稚嫩地开始在床上学着爬行了。

  歉疚的不是孟子文,反倒变成王伟。

  性格蔫蔫肉肉的王伟,最初是躲着不愿意见孟子文,仿佛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孟子文的事。这样不尴不尬过去一段时间后,王伟又一反常态,几次三番找到孟子文,说他和傅佳佳相恋一年多,最过分的就是壮着胆子牵过一次傅佳佳的手,别的再没有什么了。孟子文未置可否的态度,反倒让王伟更想把事情澄清,就差指天划地赌咒发誓了。反观傅佳佳,在这件事情上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副孟子文爱咋想就咋想的架势。

  之后,小范围内办了几桌酒席,当晚孟子文就用实际行动验证了王伟和傅佳佳之间的清白。

  再之后,有一回傅佳佳说起他们的初识,说她从孟子文那幅五尺全开的大写意山水画作中,不光看出了孟子文的才情,更窥察到隐匿在他心底的格局、气度、胸怀,以至内心世界狂野、桀骜不驯的个性。她坦然地说,活在当下男人得有股子“劲”,也就是这股“劲”令她对孟子文这个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至于王伟,傅佳佳的评价只是淡淡的两个字:好人。

  5

  从市区驾车到大同镇,大约也就个把小时的路程,临近中午,孟子文已经把车开进大同镇镇政府的大院中。

  坐在车上,孟子文先给周大彪打了个电话。

  就在刚才,镇政府大院的门卫告诉孟子文,周书记一早就陪同一大帮领导出去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不清楚。然后呢,门卫老汉笑眯眯地扒在车窗上打趣孟子文,你又回来画老河吗?

  大同镇的人,习惯上都把黄河称作老河,叫法上既有亲昵的成分,内中也夹杂着地老天荒,面对悠悠岁月莫名感叹的味道,是指这条河流年代久远的意思。仔细想来,倒也很是形象貼切。大同镇祖祖辈辈的人,喝着黄河咸涩的渗漏水,在这方绵延无绝的黄土坡的褶皱里生存了一茬又一茬一代又一代,活着活着就全老了,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最终都得走掉。于是,新生的一茬人,又如雨后的油葵、苜蓿、莎草、芦苇、狗尾巴草,生机盎然地蓬勃起来。在如此生死交替、繁衍生息的循环承继过程中,可又有谁见过黄河老死掉?

  因为牵念着周大彪昨天匆匆赶去市里,又匆匆赶回大同镇的事,再想到周大彪莫名其妙地说他小舅子胡林“把事情弄大了”的蹊跷,孟子文究竟还是放心不下。

  等了好一阵子,周大彪方才接通电话,孟子文说他人已经在镇政府院子里了,旋即问起他小舅子胡林的事。手机的另一端,周大彪捏着嗓门小声告诉他,咱们见面再细聊吧,我现在正陪着市县的几位领导,在村里检查、督促扶贫攻坚的实施进展情况。

  顶着毒花花的大太阳,孟子文身背画夹,两只手里分别拎着画架和装有各色颜料的手提包,蔫头耷脑地走进院门。

  孟子文的前面有三个姐姐,大姐枣花二姐槐花三姐杏花,一水儿都是花。当年,虽然三朵花从小都很是给家里长脸,但他爹老孟显然不满足,不哼不哈铆着劲儿努力努力再努力,终于在老三杏花16岁的那年得到回报,顺利诞下孟子文这个男丁。于是,他爹老孟心满意足了,隔年便面带着微笑无疾而终。

  推开屋门的那一刻,孟子文还在自忖:这些年,好在大姐枣花就嫁在本镇,婆家距离娘家也远,得亏了大姐一直守在母亲身边,令他和二姐三姐放心不少。他想想,过去是这样,现在就更是如此了。

  两年前,母亲莫名地得了健忘症,随之而来的是,老年痴呆的症状在身上也体现得越来越严重,身边根本就离不开人。大姐原先在镇中心学校初中班担任语文教师,退休后,姐夫张罗着在县城买了楼房,唯一的儿子念完硕士后,也顺顺当当在县城按部就班地就业、结婚、生子。而间或清楚间或糊涂的母亲,好说歹说,是既不愿意和他去市里,也不愿意和大姐去县城,没奈何,一身清爽的大姐枣花干脆搬回大同镇来住,每日尽心尽力伺候着母亲。

  看到满头大汗走进门的孟子文,大姐枣花一时吃惊,赶忙丢下手里的报纸,风急火燎地拎块毛巾过来,一边颠起脚尖帮孟子文擦头脸上的汗,一边嗔怪,回来也不提前给姐说一声?又急吼吼道,傅佳佳呢,她没有和你一起回来?你这个娃呀,真不让人省心,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吧,还不愿意生?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怎么想的?

  前些时日,傅佳佳发动家里几乎所有人,在电话里轮番上阵劝解他,批驳他,臭骂他,尤其是像母亲一样的大姐枣花,除斥责他的不孝不负责任外,还把做人的点点滴滴的道理,掰开来揉碎了冲他絮叨。说到后来,大姐枣花居然嘤嘤咛咛哭诉起来,你要想想咱妈呀,你要想想咱们这个家,一个庄户人家长大的娃,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把画夹、画架、手提包放到土炕上的工夫,孟子文发现炕头上显眼地摊放着一堆崭新的百元大钞,遂好奇地皱起眉头看定大姐枣花。大姐枣花很无奈地挥挥手,一副不解的神情说,是王伟留下的。你这个同学啊,我怎么觉得怪怪儿的哪里不对劲?今天一大早来了,水没有喝一口,话也没说几句,丢下这5千元只说是孝敬老人的,就急急忙忙走了。

  这个王伟,他在搞什么鬼?

  孟子文怔怔地看着大姐枣花,顾自嘟哝。他给王伟拨去电话,果不其然,王伟的手机依旧通畅,可就是没人接听。

  皱着眉头丢下手机,孟子文说,妈呢,咱妈去哪儿了?

  大姐枣花嘴角噙笑,诡秘地冲他扬扬下巴,说又躲进卫生间数钱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孟子文苦笑一声,说数钱就数钱吧,只要她高兴。

  不用去看,孟子文也能想象得到母亲数钱的模样。回想起来,自打他记事起,母亲就有背着人偷偷数钱的習惯。不同的在于,早先数钱,母亲心里是清楚明白的,能够把手中的钱积少成多,最终用到该用的地方去。而今呢,算是彻底糊涂了,背着人鬼鬼祟祟数好的藏好的钱,转身就会忘记。但是,母亲现在对别的事情都不在意了,唯独数钱藏钱的爱好,热情依旧不减。

  又等了好一阵子,孟子文到底没能忍住,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果如大姐枣花所说,七十八岁的患有严重老年痴呆症的母亲又在埋头数钱。虽说有思想准备,但在那一瞬间,孟子文还是被惊吓了,由不得瞪圆眼珠子,嘴巴半开半合地空洞在那儿。

  白亮的节能灯下,母亲歪歪扭扭半蹲半立着站在马桶边,原本穿在身上的宽大的裤子,松垮在小腿腿髁间,仿佛变成两堆浅灰色的泥巴。母亲居然光屁股站在那儿。两条麻秸似的颤颤巍巍的腿,还有腿上皮肉松弛蔫溜塌跨的样子,让孟子文心疼得不忍直视。她就那样半弓半曲埋着头,一只青筋暴突、布满老年斑的手里,捧着一沓由一角、贰角、伍角组成的纸币,另外一只同样青筋暴突,同样布满老年斑的手,轻缓地伸出一根指头,蘸一下口水,然后神情专注地点数着:一五一十,二五一十五……孟子文当然知道,接下来呢,母亲就会把这一沓纸钞藏进鞋盒里、炕席下、墙缝中,总归是藏到她自以为隐秘的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妈妈呀,我的妈妈呀——

  孟子文惊呼着快步过去,手忙脚乱地先把母亲的裤腰整理一下,再费劲巴力将裤子扯到她腰间,说你穿上裤子再数钱啊,又没有人和你抢。

  一时间,倒把专心数钱的母亲唬了一大跳,颤悠悠别转身体,同时下意识地把捏在手里的钱往身体一侧藏匿,警惕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审视着孟子文问:你是谁呀?你要干什么?

  孟子文一边替母亲整理衣服,一边苦笑,我是小偷,专门来偷你的钱。

  这句无可奈何的玩笑话,竟把母亲给吓住了,身体颤抖成一团,急吼吼冲倚在卫生间门框上,看他母子二人笑话的枣花呼救,说哪谁,哪谁你快来啊,有小偷,小偷进家了你晓不晓得?

  枣花失笑出声来,继续逗弄母亲,哪谁?谁是哪谁呢?

  姐弟二人把老母亲搀出卫生间。经过一番折腾,七十八岁的母亲显然累了,面对墙壁盘腿坐在炕心,雕塑般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孟子文感叹地叫一声姐,说多亏你在窑洞里修了卫生间,不然娘这么大年纪了,每天这样闹腾,可怎么好呢?大姐枣花倒是记挂着另一件事,攥着孟子文的一只手,满脸关切地说,佳佳身体怎么样?三十五岁怀孕,应该算是高龄孕妇了吧?这大热天,干脆请假算了,还跟着他们跑什么跑。

  见孟子文一脸无奈,枣花自嘲地笑笑,恍然哦出一声来,对了,你媳妇是女强人嘛,才刚刚怀孕三个月,自然是不肯请假休息的。又认真地问,你俩真把结婚证领了?

  看到孟子文点了点头,枣花释然地说,这就是了嘛,什么丁克家庭,姐就接受不了。这下可好了,如果咱娘脑子还清楚,不定会有多高兴呢!

  又说,你这次回来,能住几天?

  孟子文侧脸看了看母亲,说姐啊,我老早就想着给咱妈画一幅画像,这次我请了五天假,如果顺利的话,这几天就应该可以画好的。姐你记着,下午抽空帮咱妈洗个澡,等到下午燥热退下去,我就给咱妈画像。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院门咣当一声响,有人脚步急促地走进来。孟子文弯腰朝玻璃上张望,只见满头大汗的周大彪,已直抢抢地撩门帘进来,站在他面前了。

  6

  孟子文:怎么会这样?

  周大彪:是啊,狗日的胡林,真不让人省心。

  孟子文:现在怎么办,就干等着吗?

  周大彪:不干等着,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孟子文:除过偷人家的电动自行车,胡林还有别的事么?

  周大彪:谁知道呢,他妈的。

  孟子文:你先吃口饭,干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

  周大彪:我气都吃饱了,还吃什么饭。

  正是正午燥热难当之时,窑洞里倒是凉凉爽爽的。这期间,枣花悄没声地进来,看了一眼一声不哼,仰面朝天躺在炕上的周大彪,再看着坐在沙发上,同样一语不发的孟子文,遂轻手轻脚地把一个空碗,还有另一个显然没有动过,已经坨成团的一大碗面条端起来,退出去了。

  又是好一会儿过去,周大彪终于坐起身,苦巴着脸,探手摸出衣兜里的烟,无精打采抽出一支来,“吧嗒”一声点燃,发狠地猛吸一口。

  周大彪移身坐到炕沿上,愁眉不展地对孟子文苦笑一下,说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胡林,他还能有什么事?起先,赵四平给我打电话,只说胡林是因为偷人家的电动自行车,被带到区公安局了。当时赵四平还劝我别急,胡林是可以取保候审的,让我过去把人领出来就是了。可等我赶去后,赵四平变脸了,说胡林涉及到另外一桩案子,得留在公安局配合调查。我再想问他详细情况,赵四平的嘴巴就像被焊住了,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隔了好一会儿,周大彪绷着黝黑的面孔又嘟哝道,这个赵四平,当年他在镇派出所的时候,与他关系不错啊,而且我在好多事情上还帮过他忙。为什么现在我遇到事情,他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孟子文沉吟良久,他不晓得用什么话宽慰周大彪才好。不过,在他的印象中,胡林虽说没有多大能耐,但也没有多大毛病,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一时头脑发热偷了别人的电动自行车,已经让人大跌眼镜,他还再能有胆量,去做更为出格的事情?

  周大彪丢掉烟头,苦巴巴地对孟子文说,昨天临去市里,我就打电话给你嫂子说过这件事,让她以后多管教管教她弟。谁晓得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现在我都不敢回家了,假如你嫂子问起这件事,我该怎么说呢?

  孟子文劝慰,胡林这个人咱都了解,他不会做太出格的事,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吧。你和嫂子也别太担心了。

  但愿如此吧。周大彪輕叹一声,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看住孟子文,说对了对了,让王伟和傅佳佳托人打听打听情况,可好?最起码,咱心里有个底不是?

  二人便忙忙慌慌给王伟、傅佳佳拨去电话。

  手机的另一端,孟子文先听到锣鼓喧天、掌声雷动的热烈而嘈杂的声音,稍后才传来傅佳佳压低嗓门的话:有事请发信息。

  孟子文很快把胡林的事情变成简短的文字,输入手机里,并且特意交代傅佳佳,让她无论如何,要想法子问一下区公安局的领导,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发出信息后,孟子文看到周大彪正疑惑地盯着他,便问,王伟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

  是啊,几次打通王伟的手机,可就是没人接听。周大彪看着孟子文,说真是怪了,今天上午,你嫂子给我打电话,说王伟今天去县一中找到我儿子,送给他一台笔记本电脑。王伟这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7

  为母亲画一幅肖像,把母亲瞬间的形象艺术地定格成永恒,一直是孟子文多年来隐匿在心底的愿望。现在回想起来,实际上,早在小学、初中那会儿,他跟着镇上的美术班学习绘画的时候,他画得最多的除过黄河、黄土山脉,恐怕就是母亲的肖像了。二十多年过去,如今他把当年的一厚沓画稿翻腾出来,分门别类地摊放在土炕上。时光如流水,望着眼前的一张张画稿,山依旧,水依旧,母亲却苍老得判若两人。

  埋头审视着这些旧作,孟子文痴呵呵地想,这个家,如果说母亲是深扎大地的根系、主干,那么大姐枣花二姐槐花三姐杏花,显然是茁壮的树枝,而他呢,分明就是吸纳了根系、主干的养分,又被三根茁壮的树枝奋力托举起的果实。

  孟子文和大姐枣花相差整整二十岁。

  那年,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刚刚分配到大同镇中心学校工作的枣花,满面灿烂地走进门,她身后紧跟着他们学校的教导主任,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枣花羞涩地指一下炕头,直通通说看吧,你去看,那就是我刚满月的弟,叫孟子文。至此,这个名叫郝连顺的小伙子,跑孟子文家就跑得勤快了,名义上是稀罕孟子文,实则是稀罕谁,即使傻子也能看出来。果然不出所料,仅仅半年时间,他就成了孟子文的姐夫。

  至于二姐槐花,虽说长相平平,还少言寡语,学习成绩倒是出色,当她一路顺利考入本省的医学院后,第二年就被一个同班同学盯上了。如此,二人同班同学四年,又一并分配到本县医院,最终波澜不惊地走到了一起。

  让家里最不省心的,反倒是三姐杏花。

  要说,在孟子文的三个姐姐当中,三姐杏花是长得最俊、脑瓜子最活络、口才也最好的一个。加之自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如何才能讨人欢心,早在县城上高中的那会儿,就和县教育局局长的儿子,一个公子哥儿打得火热。随后,又被一个煤老板的儿子死皮赖脸地缠上。这些还不算,到高三最紧要的关口,三姐杏花自个儿发神经,又看上一个来自农村的同学。那同学是班里的尖子生,更主要是人长得高大威猛,帅气程度直逼周润发。如此这般,三个同班同学因了她,学习成绩先后一落千丈,高考都毫无悬念地落榜了。而她呢,学习倒是一点儿没有耽误,顺利考入外省一所不错的大学。

  令人费解的是,大学毕业后,三姐杏花不仅出人预料地分配到县教育局工作,又和高中恋爱过的教育局局长的儿子成亲了。她考上大学后,局长的公子哥儿也取得电大文凭,并且利用其父的关系,在县城办起一所高薪聘请外教,具有极高的升学率,因而令家长趋之若鹜的私立学校,自任董事长兼校长。

  因了三个姐姐,还有混得不错的三个姐夫,那年孟子文刚分配到市群艺馆工作,就在当时最为火爆的城北“黄金水岸”,全款为自己购买了一套三室两卫的楼房。

  如此,孟子文对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直以来都心存感恩。虽然后来,傅佳佳開有三座煤矿的父亲,除去送给傅佳佳一辆大红颜色的宝马X6M外,还送给他们一套三层楼的别墅,作为她的陪嫁之物。而今,傅佳佳依然开着这辆宝马X6M,而位居城南,尽享地理位置优越、生活环境优美、教育资源丰厚、医疗保障就近、出行便利的所谓富人扎推的那套别墅,傅佳佳则交由一个阿姨每周打扫一次卫生。这是没奈何的事,且不说孟子文不愿意住这套别墅,就连傅佳佳自己也觉得过于张扬和别扭。

  从一沓母亲的肖像画中,孟子文挑选出两张,其中最早的一幅,大约是他8岁那年画的。说是画,倒不如说是信手涂鸦。画中的母亲那年应该是五十岁上下,乌黑的长发顺滑地披在肩头,笑模笑样地抱着同样笑模笑样的他。两个人的背景,上半部分是绵延起伏的黄土山脉,下半部分是激越奔涌的黄河,而整个经由彩色蜡笔上过色的画面,最后被一颗鲜艳的大红心圈定。也就是这幅臆想而成的涂鸦,把大姐枣花激动得红了眼圈,当即一手持画一手拉着他,找到学校最好的美术老师……

  另外一幅,是正儿八经的人物肖像素描了。

  他依稀记得,是在母亲六十岁生日那天,他认认真真为她画了一幅肖像。画面中的母亲侧身而立,目光慈祥、温软,布满细微皱纹的脸上,流露出满满的发自内心的幸福,半白的短发像柔顺的波浪沿着宽阔的额角、饱满的脸颊一泄而下,最后蓬蓬松松地一起归附于耳后……

  孟子文捧着这幅画,心绪不由得随了画作悠悠然回到十八年前,正恍惚当儿,裤兜里的手机鸣叫起来。

  电话,是傅佳佳打来的。

  傅佳佳告诉他,关于胡林的事,她已经问过区公安局局长了。局长明确告诉她,胡林所涉及的是一起恶性杀人命案。也就是说,胡林现在是具有重大嫌疑的杀人嫌犯,劝傅佳佳不要瞎打听,更不要试图求情之类。

  这个消息,令孟子文万分惊诧,怎么会是这样呢?

  虽然心里万分不愿意相信,孟子文还是忐忑着,第一时间给周大彪拨去电话。手机的另一端,周大彪半晌无言。孟子文知道,最近因为精准扶贫的诸多事,大同镇各项工作任务、工作指标落实执行得都很出色,具体成绩就摆在那儿,有目共睹。为此,周大彪刚刚受到市、县两级表扬,现在他送走市县领导后,又一头扎到村里了。这且先不说,要命的是周大彪近来所面临的,是角逐副县长一职的关键时刻。这么多事,而且都是前景一片光明的大好事,明明白白就在眼前,却冷不丁冒出小舅子胡林的这桩糟心事来,换谁都难以接受啊!

  周大彪半晌无语,就把手机挂断了。

  孟子文颓然叹口气,他忽然想起来,胡林曾经是大姐枣花的学生,或许大姐对他更了解些吧?

  而今,情知再着急也于事无补,但孟子文还是忍不住,忙慌慌去到隔壁窑洞。母亲正像一只猫似的蜷曲着身体,呆在睡梦中,大姐枣花则手捧一本书,津津有味地坐在炕沿上读着。孟子文没有说话,冲大姐枣花招了招手,先自退出来。

  他把胡林前前后后的事情同大姐一说,果不其然,大姐也是万分不相信,满脸惊诧地看着他。

  不可能!沉吟良久,大姐枣花说,杀人?胡林这娃我是了解的,小学时我看了他五年,初中时作为班主任,我又亲手带了他三年的课。他胆小怕事就不说了,平时乖得就不像是一个男娃。数得过来的几次,他和同学吵个嘴打个架,别说是男同学,就连女同学他都打不过。

  对了,大姐枣花又补充道,除了胆小怕事外,胡林这娃还有个爱说谎的毛病,被逼急了,什么都敢胡说,什么都敢应承……

  8

  太阳将落未落之时,孟子文把作画用的支架,安放在靠近院墙的位置。

  有风微微掠过,黏稠的烤灼气息无处不在。

  凝望有时,孟子文手持炭精条俯下身去,片刻间,眼前黄色巨蟒一般的蜿蜒流动的老河,夕阳西坠的丝丝缕缕的余辉,对岸陕西地界错落有致的青石山,点缀在山间高高低低的窑洞、树木、蒿草跃然纸上。他稍稍调整一下角度,正打算再画一幅时,听得一阵拐杖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母亲说:哪谁,哪谁——

  大汗淋漓扭转身时,孟子文看到母亲拄着拐杖,一只手艰难地举起来,晃晃悠悠朝他张扬,哆哆嗦嗦的嘴角,哪谁哪谁地呼唤着。显然是,睡眠和画架唤醒了母亲对他的记忆。

  哪谁,哪谁——

  母亲虽然看似认出他来了,却依然叫不出他的名字,这让孟子文心里不好受。母亲就这样走到他跟前,颤动着干瘪的嘴唇,一双浑浊的老眼里流淌出来的,是满满当当的慈爱和疼惜。她吃力地伸出一只手,贴合到孟子文汗津津的脸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孟子文笑呵呵地侧着脸,任由母亲抚摸。

  他一边任由母亲抚摸,一边观察母亲银丝一样的白发,浑浊的见风就流泪的老眼,紫红色的面庞,还有脸颊上如同丘壑一般横七竖八的褶皱。孟子文又用心笔认认真真把母亲的形象描摹一遍。

  俗语说,热在河畔冷也在河畔,此言果真不虚。现在,虽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燥热之势好像一星半点儿未减。终究是怕受热不住,孟子文连哄带劝,总算把一步三回头的母亲搀回窑洞。

  趁着画兴,孟子文很快又把老河以及老河对岸的景观,连续画了两幅速写,然后调整画架方位,背靠院墙,惬意地点燃一支烟。眼前这个宽约十米,长约十五米的平平整整的小院子,被大姐枣花拾掇得井井有条。计有:小葱一垄,青椒一垄,西葫芦一垄,茄子一垄,豆角两垄,西红柿两垄,韭菜两垄,高低不等品种各异的十垄菜地,各种颜色生机盎然地纠缠在一起,让人望上去再拔不出眼睛。大门一侧,那棵年迈的马牙枣树是旧有的,另外院子中央还有一棵壶瓶枣树是十几年前栽的,而今两棵枣树密密匝匝地开满枣花,隐隐的暗香像长了翅膀随风飘散。靠近院门的墙角处,被拆除的兔窝和鸡窝的印记还隐约可见。记忆中,当年除了依靠三个姐姐经济上的支持外,就是这两棵枣树结出的红枣,还有只需四个月便可由兔宝宝长成可出售的成兔,以及一群会产蛋的母鸡,支撑起母亲偷偷数钱的习惯。

  院门外,沿一条窄窄的坡路爬行七八米,便是黑色巨蟒一般扭动身形,曲曲弯弯盤桓于山梁间的柏油马路。这条307国道,是唯一一条通往山外,连接陕、甘、宁、蒙之地的通道。而在这条国道之上,就是连绵无际,一眼望不到头的黄土山脉了。

  草草吃过晚饭,孟子文对照着母亲的照片,一笔一画地移植到画纸上。之后,他将以黄河为背景的三张草图,以黄土山脉为背景的草图,以三孔窑洞为背景的草图,当然了,还有这幅刚刚完成的母亲肖像的草图,一并用手机拍下来,发给崔鸣教授。孟子文想请教崔鸣教授,他这幅拟用“母亲”为名的画作,画面的背景该用哪幅草图为好?如何才能使人物和景物更恰当更完美地融合在一处……

  9

  原本单纯的一桩盗窃案,因涉嫌发生在半年前的另外一起命案,已经办好取保候审手续的胡林,又被区公安局正式羁押。

  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后,赵四平曾经回过头来,仔仔细细把整个案件过程回顾一遍。他有些懊恼,自忖假使这桩盗窃案是由别人来处理,那么断然不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怎么会这样呢,偏巧就遇到他?

  初审无果。

  也不是杀人嫌犯胡林负隅顽抗,咬死不交代案情,而是他压根儿一言不发,看上去他已经彻彻底底被吓傻吓瘫了。真没有见过这般性命? ?的杀人嫌疑犯,当时参与审讯的警察都如是想。关于吴佩佩命案的卷宗,早已在第一时间被调回来,照片上的吴佩佩青春阳光,细眉毛大眼睛,一张紫红色的大脸盘子,长相十分喜色。一望而知,就是典型的黄河岸边长大的女子。再看脸色煞白,通身上下瑟瑟发抖,眼神儿六神无主,脸上虚汗流不断,待宰羔羊一般坐在审讯椅子上的胡林,那一刻赵四平甚至动了恻隐之心。

  初审无果也在预料当中。按照正常程序,赵四平把案件审理情况汇报上去,不出他所料,这起案件当即被移交到刑警队。

  随后赵四平得悉,大约是在次日凌晨四时许,杀人嫌疑犯胡林,就如实将犯罪事实全部交代清楚,包括他何时何地同吴佩佩认识,何时何种场合下,同吴佩佩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何时何地同吴佩佩第一次发生性关系,又于何时因为何事,同吴佩佩发生矛盾,导致他怀恨在心,并于何时在黄河大桥上的某处,把吴佩佩推入黄河,导致吴佩佩溺毙身亡。

  如此看来,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杀人缘由,杀人动机以及嫌犯的口供,使整个案情清晰地环环相扣、严丝合缝,显然是一桩成功告破的铁案无疑。

  接下来,按照办案程序,自然是押着杀人嫌疑犯去做现场指认。考虑到这起案件,是赵四平最先发现疑点的,加之半年前发现吴佩佩尸体的时候,赵四平恰好就是大同镇派出所的接警、出警民警之一,对整个案件比较了解,因此上,局领导指派赵四平配合刑警队,于次日一早赶赴大同镇,以便完善办案程序,尽早结案。

  案情一步一步推进到如此境地,顺利得都让人不敢相信。

  半年前,也就是赵四平在接到调函,准备到任区公安局指挥中心副主任的那几日,有人来大同镇派出所报案,报案人是一个豁了两颗门牙的六十多岁的老汉。

  是在上午刚刚上班的时辰。老汉惊魂未定地闯进门来,凸着一双眼珠子,还未开口说话呢,就后怕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又冲地面呸呸吐两口唾沫,方才结结巴巴地说,快,快啊,你们快去看吧!早晨我准备去老河边上吃几口新鲜空气,结果吃了个啥?我远远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起初以为是条大鲤鱼,到了跟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个光丢丢的死人。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在黄河边上一个弧度很大的回水湾处。因了这道回水湾,此处经常会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异物,被黄河水清除到岸滩上。因为此地远离大同镇居民所在地,加之又是早上的缘故,所以当赵四平和派出所所长跟着老汉赶到现场时,那儿依然空无一人。

  正月二十刚过,正值春寒料峭,缓缓移动的黄河河面上,密密麻麻布满形状不一、大小各异的冰凌,有的如门扇、磨盘,更多的是拳头大小的,在河流的缓缓推动下,不断发出嘁哩喀喳的声音,像一群猛兽张牙舞爪聚集在一处,让赵四平看着都眼晕。

  还没有走到尸体跟前,空气中已隐隐飘来一股恶臭气。

  经河水长时间浸泡、冲刷,浑身不着一丝一缕的女尸,简直就像发面团,全身煞白煞白夸张地虚发起来。除令人惊悸的虚白外,就是遍布全身的横一道竖一道、大一片小一块深浅不等的伤痕了,尤其是泡发起来又被砸烂的脑袋,根本无法辨认死者的相貌,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样子,让赵四平和派出所所长都不敢直视。那些伤痕,显然是被冰凌反复撞击造成的,与人为无关。

  强忍着恶臭气,赵四平和所长弓身在女尸旁边,连同周遭的环境细微察看起来。而那个豁牙老汉,缩了身子远远躲在一边,嘴里不停地呀呀呀呸着,几次三番要走掉的样子,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走掉。

  是自杀,还是他杀?

  尸体已面目全非,要想从死者的体貌确定身份,很有难度。至于女尸的赤身裸体,倒也好解释,但凡老河沿岸的人都知道,溺毙河里的人,往往就是这副模样。因为老河夹裹大量泥沙,是来来回回反复冲刷导致的。而在眼下,似乎有三个可行性侦查方向:身高,失踪人口报案情况,右手小指处的六指畸形。那一刻,赵四平和所长会心地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答案。

  早在一周前,曾有本镇吴家庄的一对中年夫妇来报案,说他们的女儿吴佩佩失踪了,好几天音信全无。而且在失踪之前,无一星半点儿预兆,很突然。当时,所里的人都没有把这个报案当回事,同样的情况平时他们听多也见多了,比如因为和家人吵架,因为生活方面这样那样的不顺心,因为谈恋爱闹矛盾赌气,因为时下所谓说走就走的旅行等等,五花八门是理由不是理由的原因,让人想想都不胜其烦。却不料,仅仅隔过两天,这俩口儿又来了,一进门就火爆十足,怒气冲冲地用指头戳了他们这个戳那个,说我女儿吴佩佩已经失踪五天了,你们到底管不管?除了哭闹,最后还赖在派出所不走,显然是真急了。于是,他们给俩口儿做了笔录,详细了解了情况,包括她是否欠别人的钱,是否在谈恋爱,他们家有无仇家,和邻里有无矛盾冲突等等,并且留下对方的手机号码。归纳起来,有两点让赵四平记忆犹新:一是吴佩佩右手小指处的畸形六指,二是吴佩佩正处着一个男朋友,外号叫耗子。

  耗子?他真名叫什么,是什么地方的人,现在做什么营生?

  对此,可怜的中年夫妇一无所知。

  赵四平和所长交换意见后,当即把电话打过去。当他确认过吴佩佩至今没有回家后,方才用委婉的口吻,把老河回水湾发现一具女尸,让他俩口儿过来辨认的意思告知他们。结果是,中年夫妇一瞧见女尸的身高、体态,尤其是右手明显的六指,马上就认定是他们失踪的女儿。俩口儿即刻天塌地陷,在老河边哭嚎成一团。后来,面目全非的吴佩佩,被老河对岸陕西地界的一户人家,以五万元的价格买走,按照当地的习俗,为其夭折的儿子做冥婚。

  短短半年时间过去,当时吴佩佩因何死亡,是自杀还是他杀,这桩迷雾重重的命案即意外告破,并且案情的发现者、突破口又都归功于他身上。就是现在,赵四平也没有丝毫过往成功破案后的轻松、喜悦之情,心里反倒郁郁地有些沮丧。

  快到下班的时候,周大彪和他妻子胡小凤走进赵四平的办公室,二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尤其是胡小凤,一进门便拿眼睛狠狠地剐他,不等他招呼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模样就像他欠了她钱,赖着不还似的。

  对此,赵四平倒能理解,猛不丁摊上这种事,作为姐姐心情哪里能好了?遂起身叫了声周书记,赔笑把周大彪让坐到另外一把椅子上,先递一支烟给周大彪,又转身从柜子里取出茶。冲泡茶水的工夫,赵四平扭头赔了小心去看胡小凤,发现她依然唬着一张脸,眼神似两把刀子,死死咬着他,像同他有深仇大恨。

  在大同镇工作的那几年,周大彪因了同他们所长的关系好,只要有空闲就来镇派出所坐坐。一来二去,二人自然也就熟识了。周大彪待他真不错,一个无职无权无背景的镇派出所民警,能够得到镇党委书记的诸多关照,想来真是造化。不说别的,就连同他如今的工作单位、岗位,也是人家周书记第一时间给了他建议,之后又托朋友,为他在市局、区局领导面前,帮他积极争取的。至于最终起到多大作用先不说,起码人家做得到位。再有就是,临到他离开大同镇的前一天,胡小凤正好从县城过来看周大彪,俩口儿还专门为他摆了一桌送行酒。而今,对于周大彪书记的诸多情谊,他还没有找机会报答呢,可倒好,先把人家小舅子胡林给办了。

  赵四平苦笑一下,看了看默不作声埋头抽烟的周大彪,把目光移向斗鸡似的紧绷在那儿,随时有可能发作的胡小凤,尴尬地把两手摊了摊,说我也没想到啊,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胡林偷电动自行车的事,原本是可大可小的。说白一点,偷窃金额2000元为起刑点,念他是初犯,我们把这辆车鉴定为1900元,就是给了他机会。但是涉及到命案,性质可就完全变了,我也是有心无力。

  胡小凤终于爆发了,你才杀了人,你才杀了人呢,你们全家都杀了人!

  赵四平无奈地苦笑笑,低眉顺眼地解释道,胡林自己已经全都交代了。我没有参与审案,在刑警队那儿,有胡林交代案情的详细笔录。

  胡小凤恶乎乎梗着脖颈,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如安了弹簧,往前一冲一冲地说,你才交代,你才交代呢,你们全家都交代!

  周大彪实在听不下去了,扭脸断喝一声,你有完没完啊?不说你弟弟不成器,反倒跑这儿来撒泼?

  胡小凤张口结舌,愤愤地白了周大彪一眼,将脸转到一旁。

  周大彪眯着眼皮沉吟有时,随后抬起头来,眼巴巴盯住赵四平,迟滞着嗓子问,这件事,没缓儿了?

  赵四平叹口气说,没缓儿了。

  10

  將一把椅子安放在靠近院墙的位置后,孟子文让大姐枣花把母亲搀坐上去。却不料,坐在椅子上的七十八岁的母亲,这时候如同患了多动症的孩童,睁大一双老眼,不停地扭动身体,新奇地左看看右瞧瞧,嘴里还呀呀不断。好像是,她身后院墙下方缓缓流动的老河,院子里的各色蔬菜、两棵枣树、三孔窑洞,以至于她的儿她的女,包括山顶上刚刚露出半颗脑袋的太阳,她都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新鲜、稀罕得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

  哪谁,哪谁——

  母亲兴奋得手舞足蹈,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头指了东指西,指完南又指北,然后胡乱地划着圈儿指天指地。院子里,明明站着枣花和孟子文两个人,但母亲“哪谁”和指手画脚的动作,分明又是只针对孟子文一个。

  你看你看,大姐枣花笑着说,咱妈就是这样子,平时吧她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家里再没有旁人了。就算你二姐三姐回来也不行。只要是你回来,我还有你二姐三姐,就都不存在了,都变成了空气。

  听大姐枣花这么说,孟子文也忍不住笑了。事实如此,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个家的中心,别说母亲,就是三个姐姐,也都把他疼爱得没有半点法子。尤其是比他大二十岁的大姐枣花,回想起来,比之于母亲无条件的溺爱,更多出一份理性的爱和包容。

  想起母亲对他过分地溺爱,孟子文由不得记起五年前,他第一次领着傅佳佳回家的情形。当时,他并未提前和家里打招呼,就把傅佳佳带进家门。那时候,母亲的头脑还清醒,对傅佳佳左看右看也看不够,实在稀罕得可以。当他附在母亲耳边,告诉母亲傅佳佳以后就是她儿媳妇时,母亲立刻就顾不上同他们说话了,调转身翻箱倒柜,搜寻出珍藏了多年的一副老式耳环,一只老式戒指。然后又调转身,快速地跪爬到炕尾,掀起被褥、炕席取出一堆零七碎八的纸币。这才眼睛重新盯住傅佳佳,把找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往傅佳佳手里塞。

  那天中午,虽然没有提前准备,大姐枣花还是张罗了荤素八个菜,把家里那张不大的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别的菜不说了,都是寻常的家常菜,唯有那条老河鲤鱼,是城里人有钱都买不到的。起初,这盆足足二斤重的清炖鲤鱼,是摆在圆桌中间的。母亲居中而坐,孟子文和傅佳佳坐在母亲左右两边,忙着炒菜、端菜的大姐枣花,自然就坐在了下手位置。母亲看了孟子文又看傅佳佳,催促说,吃鱼,你们俩个多吃鱼。隔了会儿,这盆清炖鲤鱼被母亲从正中间挪出来,端端儿摆放在她面前。母亲一左一右地催促他和傅佳佳吃鱼,趁热儿吃。母亲也爱吃老河鱼,但筷子碰都没碰一下。

  画架早就支好了,画板、画夹也按部就班,各归其位,但孟子文面对异常活跃的母亲,怎么也下不了画笔。他扭头焦躁地说,大姐大姐,你想办法让咱妈安静下来,得抓紧时间呢,不然过会儿太阳升起来,热烘烘的人就受不住了。

  大姐枣花说好办,即刻掉转身返回窑洞。

  昨天晚上,崔鸣教授很快用微信回复了他。虽然退休多年,但现在似乎比他在校执教的那会儿还忙,除在家里带几个学生,更多是应邀国内外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参加名目繁多的采风、展览、评奖活动。

  崔鸣教授先告诉他一个消息:两个月后,由省委宣传部主办,由省文联、省美术家协会承办,将在省城美术馆举办一次大型画展。作品展出后,还要组织有关专家评奖。然后才对他暂名为《母亲》画作的构想,给出自己的理解和看法,归纳起来如下:

  1、题名为《母亲》的画作多多,国际、国内成名的作品不胜枚举,如何画出新意?

  2、草图《母亲》是人物肖像素描,属于传统的写实画法。黄河、窑洞、黄土山脉是写意画法。前者讲究“像”“逼真”,而后者看重“以形写神、以神达意”。二者风格迥异,而在同一幅作品中出现两种表达方式,成功的几率鲜见……

  大姐枣花笑眯眯地凑过去,當着母亲的面,把捏在指间的一沓纸币举在半空,哗哗啦啦来回抖动。母亲怔住了,而后什么都不顾了,张口结舌地伸手一把抢了去,即刻埋下头点数起来。

  还是我有办法吧?大姐枣花说。

  孟子文苦笑一声,说你看咱妈,就只剩下认识钱了。也行吧,至少妈现在不再乱晃乱动了。

  那你就抓紧时间画,我去早市上买点猪肉回来。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买回一条你爱吃的老河鲤鱼。大姐枣花絮叨着,你是不知道,现今老河里的鱼可贵了,一斤鲤鱼能卖到160元的价格。

  画纸上,母亲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温温吞吞地爬高的老太阳,中间似乎缺失了过度的环节,突然暴烈起来。孟子文放下手中的画笔,摸一把汗津津的脸,他看到在炽热的阳光下,坐在院墙边上的母亲也虚汗淋漓了。但是,母亲似乎完全顾不上热与不热,不厌其烦地把捏在手里的零钞,点数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点数。孟子文轻叹着走上前,正打算将母亲搀回窑洞时,远处传来一阵警笛呜里哇啦的鸣叫。他扭头的工夫,三辆警车从院门口上方的公路由远而近,然后一掠而过。

  将母亲搀扶回窑洞后,孟子文先用湿毛巾帮她擦了把脸,再小心托着胳膊,把母亲搀坐到炕上。哪谁,哪谁——这时,盘腿坐在炕心的母亲,着着急急歪扭着身体,抬手指向刚刚被他放在茶几上的零钞。当孟子文把零钞拿来,重新交到母亲手里,母亲又安静下来。

  在窑洞里作画,自然用不着画架了。孟子文到院子里,把画架、画板收拾进自己住着的窑洞,然后把画夹上已画好的母亲肖像取下来,另换一张画纸。他左右看看,拎起地上的一个小凳子,来到母亲居住的窑洞。他坐在小凳子上,把画夹的一头支靠在炕沿边,另一端虚虚放置到自己曲起的膝盖上。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角度,这个位置,比刚才在院子里作画时,感觉更好一些。

  这时,孟子文听得院门被人咣当一声推开,随即大姐枣花声音慌失失的,直通通地抢进门来:子文子文,不好了,出大事了!

  11

  孟子文一个电话打过去,片刻工夫,周大彪便匆匆赶过来。

  下面,是大姐枣花的所见所闻,她一字一句地讲给孟子文和周大彪听。

  她说,我想子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去早市上买点猪肉,准备中午包顿韭菜馅饺子。如果能遇到卖老河鱼的更好,子文最好吃它了。可谁晓得,我刚溜达到菜市场跟前,三辆警车就吱儿哇儿停下,呼啦啦下来七八个人。这些人当中,我只认识两个,一个是原先在咱大同镇派出所的赵四平,另一个就是胡林了。

  胡林戴着手铐,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脸色灰白,浑身抖瑟,走路软里吧叽的。不晓得,他是害怕呢还是被人打伤了,看着就恓惶。

  我们一群人跟着警察,还有被警察押着的胡林走进菜市场。你俩晓得不?菜市场里常年摆摊卖早点的拢共有三家。另外两家,警察压根儿就没有惊动,他们只找到老武的早点摊子。那会儿,老武摊位上吃饭的人还不少,食客们一看那阵势,谁还敢继续坐在那儿吃饭?当下,连账也顾不得结了,“哄”地一声跑没了影,害得老武跳着脚骂大街。

  一个警察指着胡林问老武:这个人,你认识吗?

  老武说:他是早先在镇上开饭店的胡林,我当然认识。

  警察说:今年正月十六,他和一个女娃在你这儿吃过饭,你还记得吗?

  老武没好气地说:来我这儿吃早点的人多了。隔了这么久,谁还能记清楚?

  警察严肃了面孔:你再好好想想,正月十六那天,胡林和那个女娃早点吃了些什么?你想好了再说。

  因为跑掉那么多的单,老武早不耐烦了,便梗着脖颈说:我已经说过,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还尽管问?

  然后,我们一群人跟在警察后面,拥拥挤挤地去了黄河大桥。走到黄河大桥中间后,一个警察问胡林,就是这儿吗?胡林木呆呆地点点头。于是,警察还有我们大家,都探出脑袋去往桥下看。桥下,老河平平缓缓地流着,桥面距离水面足足有二十多米的样子。这是现在,而正月十六那会儿,河里全是冰凌啊,把人从桥上推下去,我的老天爷,你想能摔不死吗?

  再然后,警察们就呼啦啦上了车,当然包括挣扎了几下不想上车的胡林,然后警车就吱儿哇儿开走了。

  大姐枣花把所见述说一遍,便轻叹一声,怏怏走出门去。很快,她又拎着一把暖壶回来,给孟子文和周大彪各沏一杯茶,又把眼前两个沉默的男人扫描一番,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这其间,周大彪一直闷头抽烟,抽完一根续上一根,茶几上摆放的打火机都成了摆设。窑洞里,烟雾缭绕得不成样子,黏稠得像浮游在空气中的活物。孟子文蔫蔫地起身,把烟灰缸里堆满的烟蒂倒掉,将茶水往周大彪跟前推了推,说你少抽几根吧,事情到了这一步,咱再琢磨琢磨,看还能做些什么,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周大彪闷闷地哼一声,说咱还能做什么?接下来,案件会由检察院批准,然后移交到法院办理。

  嫂子呢,嫂子现在知道这件事吗?孟子文小心地问。

  她已经知道了,只是还瞒着家人。周大彪苦笑着说,就快瞒不住了。你想想,今天那么多警察押着胡林来指认作案现场,多大的动静啊。好在这段时间,她父母在县城我家里住着。不然,就我那老丈人的急性子,再加上他的心脏病,一但发起急来,不定会出什么事情。

  孟子文马上接口说,那就先安顿好嫂子,近来别让老俩口出门,也尽量别让他们接打电话,能瞒多久算瞒多久吧。

  话音未落,周大彪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变得紧张兮兮。他把眼睛定在孟子文身上,急吼吼地说,是我老丈人的电话,肯定是镇上多嘴多舌的人,把胡林的事告诉他了。这怎么好呢?

  迟疑半天,周大彪还是接通了电话。

  还隔着老远,孟子文就听到手机里传出一个老女人的嚎哭声,显然是周大彪的老岳母无疑。面对汹涌的嚎哭,周大彪插不进去一句话,他结结巴巴叫妈的声音,被嚎哭冲击得七零八落,好在手机里很快传出胡小凤的声音。

  胡小凤告诉周大彪,她早留了心眼儿,让母亲把父亲的手机保管好,至于什么原因,她并未和母亲言明。又说,接到镇上邻居打来的电话,她是同母亲到外面接听的。然后,胡小凤无奈地说,至于胡林的事,尽量瞒着我爸吧,再没有其他好办法了。

  好了,这下好了……

  放下手机,周大彪沮丧地嘟哝,而后瞪圆眼珠子道,狗日的胡林,平时胆小如鼠,现在倒学会杀人了!看吧,明儿这一家人都会被他害死。

  兀自长吁短叹一番,周大彪扭转头,疑惑地对孟子文说,胡林的事也就这样了,就等着法院判吧。咱再说说王伟,你平时和他见面多吗?我怎么觉得,王伟这段时间做事神神秘秘的,他该不会也有什么事吧?

  不可能吧?孟子文随口道,四平八稳地做他的民政局副局长,能有什么事?

  周大彪仰面躺靠在沙发上,喟然长叹,昨天我和你嫂子去市里,打算先到民政局见见王伟,托他打听一下胡林的事。可结果呢,吃了个闭门羹,打他手机才知道,这家伙的手机居然丢在办公室里。我让通讯员开门找,这才发现他的手机放在办公桌上充电。人呢?我问通讯员。通讯员也奇怪,说王局长有两三天没在单位露面了。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他出门居然不带手机?

  联想到前天,王伟莫名其妙地跑来大同镇,莫名其妙地留给他母亲5000元,孟子文也摸不清头脑了,他说这家伙,该不会是打彩中了头奖吧?

  12

  孟子文一点也没料到,当天晚上周大彪就兴冲冲地给他打来一个电话,结结巴巴地告知他,胡林的案情或许有转机了。至少是,关键的时间节点上存在疑问,说他已经和赵四平通过电话,让赵四平把这个新情况及时转告负责胡林案件的办案人员。

  却是:在菜市场卖早点的老武,专门跑去镇政府找到周大彪。老武疑惑地说,这事不对呀,我左思右想总算记起来了。今天警察去我早点摊上了解情况,因为他们一来,吓跑了七八个人的单,我当时心里怄气,一时把紧要的事情给忘记了。警察明明白白问我,胡林和吴佩佩来我早点摊上吃饭的日期,是今年正月十六这一天。可正月里我扭了腰啊,直到正月二十一才出的攤。这一点,我家里人能证明,菜市场另外几家早点摊和固定卖菜的几个人,也都能证明。我还记得,正月二十一我出摊当天,老河下游的那处回水湾,就发现一具女尸。

  老武万分不解,他说周书记啊,我知道胡林是你小舅子,可是胡林这娃,他为啥要说正月十六一大早,就和他女朋友来我摊上吃早点呢?还编排得有鼻子有眼,说吃了稀饭和羊肉馅烙饼……

  放下手机后,孟子文睡意全无,满脑子里乱纷纷的,一会儿是胡林,一会儿是王伟,轮番在他脑海里纠缠。尤其是王伟,这样一个说话靠谱做事严谨的人,会出了什么紧要事,怎么可能把手机遗忘在办公室呢?简直是莫名其妙么。

  王伟善良得厉害,从大学同班同学那会儿直至现在,孟子文对王伟的看法始终没有改变过。回想起来,他一直就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性格内敛得近乎懦弱,平日里谨小慎微,就算是寻常走路,都小心翼翼埋着头,好像怕不当心踩死一只蚂蚁。王伟和人说话的音量特别低,唯唯诺诺得如同耳语,加之态度一贯谦卑。他的谦卑,不光是对领导,对待一般同事朋友,哪怕是陌生人也一样。再说了,他现在好歹也是市民政局的副局长。而今这种人,真是不多见了。因此,无论是他的上级领导还是同事下属,包括周围认识他的人,对他的评价都不错。

  再有就是,王伟为什么会跑来他家,莫名其妙地给他母亲留下5000块钱?又莫名其妙地跑去周大彪家,送给周大彪儿子一台笔记本电脑?

  心绪紊乱得没办法了,孟子文索性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顺手披件外套,悻悻地来到院子里。他默然地站在院墙边,夜空中繁星闪烁,夜空下老河哗哗流动。

  曲曲弯弯而下的老河,把秦晋两地一分为二。老河这边,大同镇窄窄巴巴一条,零零散散的窑洞顺着老河延伸开去,一路不显山不露水地镶嵌在梁沟峁坡上。这是白天,现在呢分明是另外一番光景了。极目远眺,每家每户的电灯光连缀起来,直如一条腾飞的巨龙,把半架山燃亮了,与对岸陕西的同样窄窄巴巴一条,同样恍如闪烁的巨龙相辉映,仿佛隔在中间的老河一样,全都活泛了。

  返回窑洞后,孟子文依旧全无睡意,对老河深入骨髓的记忆,对母亲刻骨铭心的感念,刺激得他坐卧不宁。脑海中,母亲和老河的形象如同走马灯似的直观、逼真、热切。这当然是好事,这种强烈的创作冲动,于创作者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最佳状态。

  他冲了一杯咖啡,急不可耐把画架支起来。

  13

  晕晕乎乎中,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脸。

  这只潮津津的手,轻柔地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摩摸他的脸颊,但是这会儿,孟子文头昏脑胀得厉害,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嘴里胡乱嘟哝几声,迷迷糊糊地翻转身去,接着睡觉。然后呢,刚才抚摸他脸颊的手缩回去,改为拍打,一边轻轻拍打他的脸颊,一边子文子文地叫着,终究把他从睡梦中拽出来。

  是大姐枣花。

  又是一夜没睡?这样可不好,时间长了损身体呢。恍惚中,听到大姐嗔怪他,你自己瞧瞧,都快下午两点了,还睡?

  孟子文慵懒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姐,打着呵欠说,让我再睡会儿吧,你就别管我了。

  大姐枣花把嘴凑到他耳边,笑盈盈地说你还睡?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吧,你肯定不会睡了。周大彪中午来过咱家,看你睡得正香,就没有打扰你。这会儿,他恐怕已经带着吴佩佩赶到区公安局了。他临走让我告诉你,如果顺利的话,晚饭前就能把胡林接回来了。

  孟子文脑子里一激灵,立马掀开身上盖的薄被坐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大姐枣花,你不是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呢,吴佩佩找到了,她没死?

  大姐枣花亲昵地抚弄一下孟子文的头发,说今年正月,吴佩佩被她一个同学骗去,参加了一个传销组织。她的身份证呀手机呀,还有钱都让人家收走了,人也失去自由。就这样,吴佩佩被人家控制住,四川一阵贵州一阵武汉一阵,天南地北跟着人家瞎跑,一路传销一路诈骗。就这样,半年多糊里糊涂过去,出走时还是一个大姑娘,回来的时候却挺着一颗肚子。她爹娘嫌丢人败兴,便捂着这件事硬是不说。

  多亏了胡林的姐姐胡小凤,她压根儿不相信胡林会杀人。今天一大早,胡小凤就跑到吴家庄,她原本只想了解了解吴佩佩这个人,看她和胡林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有没有谈过恋爱。可结果呢,就把来不及躲藏的吴佩佩堵在家里了。

  你倒是说说看,这件事情有多蹊跷?吴佩佩给胡林起了个“耗子”的绰号,别人并不知道,偏偏赵四平赶巧就知道了。再一个,老河里发现的那具女尸,怎么会和吴佩佩一样,右手同样的部位是六指指?她父母还一眼认定就是吴佩佩?再就是,你说胡林这娃,杀人这种事他怎么敢胡乱承认啊,敢情他不晓得后果?

  说着话,大姐枣花睨一眼孟子文,忍俊不禁地哈哈笑出声来,接着说,周大彪挂断胡小凤的电话后,马上就拨通赵四平的手机,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电话的那一头,赵四平肯定也懵了,过了好一阵子,你猜他怎么说的?他说,周书记啊周书记,胡林开饭店做厨师真是屈才了,居然瞒哄了所有警察,他应该写小说当作家去才是。

  孟子文恍若置身梦境,怔怔地盯着大姐枣花,半晌竟作声不得。是啊,这样一种结果,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大跌眼镜。

  发什么愣呢?赶紧下炕擦把脸,吃饭!大姐枣花说,我给你包了韭菜馅饺子,还炖了一条老河鲤鱼。

  孟子文就那样痴呵呵地呆坐在炕头,过了好半天才穿鞋下地,拔下手机充电器,然后按下开机键。每逢创作时段,他总会关掉手机,唯恐受到外界干扰。

  那一刻,被孟子文随手丢到炕上的手机,直如经年累月遭受非人的虐待,因而像满肚子气的怨妇,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在手机小红灯闪闪烁烁的鼓动下,手机的振动再加上提示音,不间断地发出嘟嘟嘟、嘟嘟嘟的锐叫,足足叫了五六分钟,才像泄气的皮球委顿在那儿。

  他打开手机,十几个朋友私发给他的微信,还有五十余条发在朋友圈的微信,一长串一长串摆在那儿。随便翻看过一条微信,孟子文就脸色骤变,由不得呀出一嗓子。

  王伟跳楼自杀了!

  天哪,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呢?

  孟子文慌慌张张地把私发给他的微信,和所有發在朋友圈里的微信,以及配发的照片翻看一遍。那个站在市民政局六层楼楼顶的人,不是王伟能是谁呢?对于王伟自杀这件事,大家的评论、跟帖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比如因为生活节奏快,导致他工作压力大,最终无法忍受;比如婚外情,说他暗恋他们单位的美女局长多年,结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比如官场失意,说以他的资历早该提拔重用了,却因他一不送二不拍三不吹,再无法向上升迁了。大家议论来议论去,其中说得最多的两点,一是王伟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二是万恶地导致好多人生不如死的抑郁病。

  大姐枣花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方才把一碟新鲜的黄瓜段、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盆冒着鲜香气的清炖老河鲤鱼、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调了醋、香油、蒜泥的一小碗蘸料摆放在茶几上。她抹一把汗津津的脸颊,提醒站在那儿的孟子文,你发啥愣呢,还不赶紧吃饭?

  孟子文却长叹一声,说姐啊,我现在心里憋闷得慌,实在没胃口吃饭。于是把王伟今天一早跳楼自杀的事,说给大姐枣花听。直到此时,大姐枣花才发现他双目失神,脸色灰白得怕人。

  哪谁,哪谁——

  伴随着一阵拐杖笃笃笃的声响,母亲拖着苍迈的音调呼喊,颤悠悠地飘散开来。窑洞外面骄阳似火,正是一天中最为燥热的时辰。大姐枣花一时慌张,说妈妈呀,我的妈妈呀,你不好好睡觉,大中午跑出来干啥?说着,就急急忙忙往外走,一只脚已跨出门槛,又不放心孟子文,扭转身来关切地说,子文啊你要想开些。人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谁也左右不了的。

  窑洞里重新安静下来,可是这会儿,孟子文的脑子里反倒凌乱得无法收拾了。只是眨巴眼的工夫,让他们一干人心急火燎,揪了几天心的杀人嫌犯胡林,居然无罪开释。至上而下口碑都好,为人善良、处事谨慎、前途一片光明的王伟,却莫名其妙地跳楼自杀了。而且,这两件似乎都有些诡异的事,竟发生在同一天,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啊?

  孟子文把迟滞的目光,缓缓地从太阳光毒花花的窑洞外面收回来,又从大姐枣花摆放在茶几上,依然飘着热气的饺子和鱼上一掠而过,然后犹犹豫豫地定格到他一夜完成的画作上。

  这幅题名《母亲》的素描构图,滔滔的黄河水凝日月之精魂,纳山川之壮阔,聚万千河流之气度,一路挟雷裹电,从天际浩浩荡荡而来,隐隐似有千军万马奔突、咆哮,时而腾空如蛟龙,倏忽冲天而下,激起浊浪滔天。整体画面呈现出来的,是雄性十足野性十足的父亲河的形象。而在这幅画的中央,恍如随风轻柔飘扬的纱巾,在烟波袅袅、浪花滚滚处,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地现出老妇人的形象。隐匿在河流中的浑浊的眼光变得深邃,眉毛、鼻孔以致每一道深深的皱纹,每一丝每一缕白发,全都幻化为老河的浪花、支流、云雾,最终归纳为老河的一部分,最终人即是老河老河即是人,雄雌合体、天下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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