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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人护卫队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9040
赵越

  1

  雄鸡哥一定在许多场合都提到过他的英勇战绩,因此,这个故事才被广为流传。据说,雄鸡哥年轻时在金鼎纺织厂那一带曾与一只黑猩猩狭路相逢,经过一番搏斗降服了那畜生。

  我不知道别人听了这话会怎么想,反正我每一次都会脸红心跳。

  这回在交流会会场上遇到雄鸡哥,不出所料,他当面对我说起这件事。

  县里每年9月都会大张旗鼓地举办一次物资交流会。届时,周边各县乃至外省的商贩闻风而动,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他们迅速占领金鼎县的大街小巷,会场像一锅架在火上的水,用不了多久就沸腾起来。小孩们扯着嗓子大叫,大人们扯着嗓子跟小贩砍价,小贩们都很精明,知道不能跟全县人民比赛扯嗓子,很容易把嗓子扯坏,他们对着喇叭跟顾客还价。顾客们不甘示弱,也纷纷去买喇叭……唉,音浪太强!如果有人不幸丢失了钱包,那就糟糕了,他们的叫骂声足以震穿人们的耳膜。

  今天如果不是为了送儿子去火车站,我是万万不会来凑这个热闹的。我年过四旬,未老先衰,去年又查出甲亢,我受不了这个刺激。

  从火车站出来,天空变得阴沉,会场上的人流依然密集。我必须跨越这人山人海,才能回到家中。当我跌跌撞撞地穿过食品区时,我不得不停下来。

  道路被一群中老年妇女封锁了。

  她们七嘴八舌地围攻一个卖鞋的小贩。

  “那双拿过来我穿穿,穿穿嘛!”

  “有没有老人鞋?”

  “你看我老不老?你猜我多大?”

  “这是啥皮子做的?”

  “再便宜点,我要两双。”

  “这鞋我不要了,上午穿上,下午就崴脚,退钱!”

  “老板有零钱吗?给我破开这张一百。”

  “呀!老板你脸上怎么那么多疤?我是這款化妆品的代理人,你试试,掩盖疤痕很有效的哦。”

  “老板,我注意你好几天了,都是你一个人摆摊,你是不是没老婆?”

  ……

  我试图从人群中突围,但妇女同志组成的人墙岂能小觑?我就像一只飞虫扑在蜘蛛网上,只能徒劳地扭动。

  终于有两名妇女带着胜利的神情离开了,我见缝插针地穿进人群时早已大汗淋漓。我头一歪,看到这个卖鞋小贩竟是雄鸡哥。

  当年威震八方的雄鸡哥正温顺地接待顾客,笑容不时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绽放。他高大的身躯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显得摇摇欲坠。他伸出手臂接钱或找钱时,不难发现,那只刺青的雄鸡依然傲立在他的左臂,只是随着他手臂肌肉的萎缩,那雄鸡也消瘦了。

  我知道雄鸡哥几年前就出狱了,但他神鸡见首不见尾,我直到今天才跟他重逢。

  不知不觉中,雨落下来了。

  雨一直下。

  我的眼睛花了,因为无数的人们在我眼前四散离去,寻找避雨场所。街道变空后,我走近雄鸡哥的摊位。雄鸡哥正支起一把大伞,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穿多大号的?我这里牌子全,号也全。”

  我说:“雄鸡哥,还认识我吗?”

  雄鸡哥愣了一下,用极警惕的目光盯着我,然后,我能感觉到他的记忆像春天的河流一般解冻了。他和善地招招手:“兄弟,你站在雨里干什么?快进伞里来。”

  在这个秋雨同秋风相伴的下午,我和雄鸡哥依偎在一顶遮阳伞里聊了很久。我们时而追忆往昔,时而畅想未来。四下里变得很安静,整个县城像一个喝醉酒的老人,闹腾了一阵后默默地睡了。其间,雄鸡哥的一个小弟冒雨前来,这位仁兄当年把头发剃得精光,据说是师承少林寺,身上有武功,这当然做不得真。如今他脱发,脱成个纯天然的光头,我们姑且称其为光头哥吧。

  光头哥对雄鸡哥说:“我爸爸那个苶货(傻瓜),他调戏人家跳广场舞的老太太,让人给打了。”

  雄鸡哥点了根烟说:“老爷子的仇,得报。”

  光头哥挠着头说:“不是报仇的事,老不死的活该,是……他逃跑的时候摔了一跤,跌断大腿骨得做手术,这钱……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您老教育我们:‘出来混,孝字为先,义字当头,您看这个情况……”

  雄鸡哥一摆手,从腰间别着的钱包里取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光头哥。光头哥踌躇着不走,雄鸡哥又抓出一把零钱交给他:“你再想想办法吧,这年头,大哥也难做啊。”

  光头哥连声道谢,揣着钱走了。

  眼看雨没有要停的意思,街面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光线正在变暗,一天又要结束了。雄鸡哥伸了个懒腰,摸一摸发扁的钱包,说他要提前收摊了。他随手扔给我一双豹纹高跟鞋说:“给你老婆穿去吧。”

  我笑一笑说:“我跟她早离了,要是不离,这鞋倒是适合她的。”

  雄鸡哥也是一笑,说:“你小子说起话来还是一股墨水味儿。”

  后来,雄鸡哥幽幽地叹了口气:“原来咱们一样,都是孤家寡人。我突然想起个俗话,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哥哥我可真是七手八脚地裸奔了这么多年啊。”

  我想到了那个困扰他一生的难言之隐,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雄鸡哥突然用肘碰我一下,指着斜对面的一个光秃秃的摊位说:“以前你们纺织厂的那个叫小雪人的丫头你还记得吗?她也变成老女人啦!她就在那里摆摊,今天没出摊,可能是因为她男人。”

  我顺着雄鸡哥的目光看去,透过蒸腾着薄薄雾气的雨帘,我看到了那个冷清的摊位。摊位由一块单人床的床板组成,床板已经发霉,支在四摞砖头上。

  我知道小雪人以赶会场做买卖为生,但我很少逛交流会,所以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

  摊位旁边锁着的那辆自行车,我也看到了。那是小雪人的车,是一辆由上海永久自行车厂于1992年生产的轻便型坤车。快30年了,她居然还在骑这辆车,我不得不感叹那时候的车子质量真高。

  不过,这辆车显然也是风烛残年了,车把和钢圈已经生锈,呈暗红色,车横梁上的油漆也剥落得差不多了,早已不是当年漆黑锃亮的风采。大概是因为车胎突然漏气,小雪人骑不走它,无奈中才把车临时锁在这里。我看到车子后轮与地面贴合之处的车胎,是那么瘪塌无力。

  我像那车胎一样软塌塌地站着,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辆车子上。似乎过了很久,雄鸡哥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过来:“年年弄这个烂交流会,都是苶货,卖货的是苶货,买货的也是苶货……说起来,我那年为了小雪人弄下的那些事,我才是个大苶货……小雪人那个男人,哼哼,苶货一个,身为男人,得了个女人才得的乳腺癌,你说苶不苶?”

  我点了点头,没有接雄鸡哥的话,一直呆呆傻傻地看着不远处的那辆自行车。我甚至不知道雄鸡哥已经收起那顶遮阳伞。

  这时,十字路口传来音乐声。交流会期间,那里搭了个帐篷,外地的马戏团每天在帐篷里表演,有魔术,有杂技,还有驯兽。帐篷外侧的篷布上画着老虎、狗熊,当然还有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猩猩。

  雄鸡哥抱怨我总是不理他,他捅了我一肘子。

  我向他转过脸来,看到他的眼神金光闪闪。他明明骄傲至极,却仍然故作随意地对我说:“黑猩猩算什么?我当年就弄过一只。”

  2

  这件事说来话长,长到必须从1994年说起。

  那年我20岁。春光明媚的一天,精神抖擞的我正置身于一列由15人组成的纵队,大家踢着正步,气势如虹。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那个绿树掩映的门洞,立定在金鼎县纺织厂的食堂门口,把接待我们的食堂负责人张师傅吓了一跳。

  头发花白的张师傅几乎是从椅子里弹射起来,他喘着气看看我们,再看看我们身后,终于确认了我们便是那一伙刚分配到食堂的新人。张师傅轻轻咳几声,说:“同志们……好!”

  “首长好!”我们像被检阅的仪仗队一般齐声高喊。这阵仗其实毫无必要,我们只是来食堂报到的一群面案或菜案工人。由于入厂后经历了半个月军训,大家的军事化作风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我们一声嘹亮的“首长好”把张师傅吓得连退数步,又跌坐回他日常乘凉的那把竹椅中。

  那天起,我正式成为金鼎纺织厂的一名光荣的工人,不过我不织布,是做饭。

  我在进入食堂工作之前,其实只会吃饭,不会做饭,这就意味着我有很多东西需要学,好在跟我一起进厂的十几个工友也跟我类似,在做饭方面近乎白痴。只有一个长辫子的姓焦的女工说她会做花卷,上班的第一天,就从案板上拿起一坨面,揉一揉,擀一擀,切一切,捏一捏,扭一扭,做出一个层次分明的花卷。她鬼斧神工一般的技艺博得了大家雷鸣般的掌声。哦,对了,那天还有个新兵蛋子举手示意说他也会做饭,他就是智力高,信心满满地表示自己会煮方便面。唉,这个不提也罢。关于智力高同志,我比较有发言权,我和他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同学,可以负责任地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苶货。

  我和智力高,还有那个姓焦的女工被分到面案组,剩余的人有的去了菜案组,有的去了采购组,还有个身材极其魁梧的家伙做了库工,从库房搬运白面、大米和蔬菜。

  面案组的组长姓齐,大家都管他叫齐臭,我曾凑近他使劲扇动鼻翼,仔细地闻过。我觉得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因此对这个绰号不免感到好奇,后来才听人说他以前是做臭豆腐的。齐臭40多岁,按年龄算,是我们的叔伯一辈,但食堂里面无大小,我们跟着大家一起喊他臭哥。臭哥的老婆是南方人,叫阿香,光听名字就觉得他俩异常般配。

  臭哥一生中的光辉事迹是给日本鬼子尝过“地雷”。1983年,日本的技术团队来厂里安装印花机,从安装到调试一共7天,日本的技术人员吃住在厂里。臭哥大显身手,把臭豆腐搅碎做成巨大的臭豆腐丸子给日本人吃。他把那玩意儿叫做地雷。日本人吃得眉飞色舞,竖起大拇指直夸“地雷”大大的好吃,并强调走时还要带几颗回去。纺织厂食堂一战成名,臭哥居功至伟。

  臭哥看似严肃,其实比较诙谐。刚开始上班的那几天,我很紧张,浑身硬邦邦的。一次,当我笨手笨脚地趴在案板上学揉馒头时,臭哥悄悄在我耳边说:“小赵,你摸过奶子吗?”

  我说:“啊?”

  臭哥依然是悄悄地说:“奶子,女人的。”

  我红着脸摇摇头。

  臭哥点点头,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也好,先从揉馒头开始,打打基础,以后揉上奶子,就有经验了。”

  我笑了一下,红着脸继续揉搓那块面团,身体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

  后来有一次,臭哥还给我展示过他的绝技。他说小赵你看,一只手揉馒头不算什么,我还可以两只手同时操作。于是,我看到他双手各抓着一个面团,在案板上揉起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双手变幻着揉法,时而狂野,时而温柔。不一会儿,两个圆润饱满的馒头就成型了。

  我总觉得他如此对待两坨面,实在是有点猥琐,于是他这一招我没学。

  没过多久,大家全都熟悉起来,食堂里其乐融融,充满欢声笑语。

  我们这帮新人把军训时养成的优良习惯基本都抛诸脑后,个个原形毕露。

  智力高一直痴迷于武侠小说,闲暇时,总会去菜案拿一根长山药来研究剑法。他咋咋呼呼地上蹿下跳,挥舞着长山药叫道:“看我新练的这招‘直捣黄龙!”

  这时,菜案的老员工李姐就会顺手取过一只饭勺,“咣”地一声敲在智力高脑门上,大家听到这声“咣”,总是会发出快乐的笑声。

  无论智力高如何变换招式,总是躲不开李姐的饭勺,因此,我们每天都会听到数不清的“咣咣咣”的悦耳声。照这么敲下去,我感觉智力高快练成铁头功了。

  同在面案上的小焦也能給大家带来欢乐。菜案那边的贾文化经常撩她。一次,贾文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小焦啊,别看你的辫子那么长,我身上有个东西也很长,咱们要不要比一比?”

  小焦先是一愣,然后脸红了,“噗嗤”一笑:“不用比,你那个东西一定没我的辫子长,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的,跟我的辫子一样软。”

  我们听了这话,发出“嗷嗷”的叫声,有人为小焦鼓起掌来。

  贾文化不甘示弱,装作懊恼地说:“哎呀,看来我输了,没办法,愿赌服输,我只好跟你姓焦了。”

  小焦听明白后,把手上的面团一扔,脚一跺,冲智力高说:“力高,你不是练了半天武功吗?这时候还不英雄救美?”

  智力高幽幽地叹口气:“我尚未功行圆满,现在连李姐都打不过,哪里是贾文化的对手?你自求多福吧。”

  大家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每当大家趁工作间隙在厨房胡闹时,食堂负责人张师傅就会在他的躺椅上摇着蒲扇批评我们:“行政科杨书记开会时一再强调,工作时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你们啊,就记住个活泼!”

  我们通常会消停一会儿,用不了多久,张师傅就会头一歪,靠在竹椅上鼾声如雷。他鼾声如雷时,我们就涛声依旧。

  下班的铃声就像冲锋号角,我们一听到就会像战士们赶着去占领高地那样奋不顾身地冲出食堂大门,并且一路嚎叫着,声势骇人。

  张师傅的声音在我们身后遥远地响起:“杨书记说了,大家不要一下班就作鸟兽散,要查漏补缺……”

  张师傅挂在嘴边的那个杨书记,从我进食堂工作以来就一直没有见过。最终,还是臭哥给我解释了这个现象:“杨书记在食堂里就像是上帝在宇宙里一样,你看不到他,但他无处不在。”

  3

  时间如同绸缎一般光滑,1994年的夏天不经意间就从我的手上溜走了。

  北方的秋天很短暂,食堂外两棵杨树上的树叶很快就掉光了。

  冬天来临后,我爱上一个被大家称作“小雪人”的姑娘。

  小雪人也是我们这一届的新工人。我这大半年的工作主要是揉馒头,她的工作则是擦屁股。小雪人学的是幼师专业,被分到纺织厂职工幼儿园。幼儿园嘛,本来也没有多少知识需要传授,也轮不到她这样一个新人去传授。她上岗以后,一卷又一卷卫生纸就是她的武器,卫生间就是她神圣的战场,她需要把幼儿们纯洁的屁股擦得锃光瓦亮,如同她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她本名叫骆小雪,之所以变成小雪人,跟她的工作有关。幼儿的排便有时候来得猝不及防,尤其是一些小班的孩子,似乎尚未懂得排泄前赶往厕所的必要性,他們经常一边上课,一边自由自在地拉在裤裆里。这时候,如果小雪正在厕所里忙活,教室里上课的阿姨就会大喊:“小雪,人呢?”

  “小雪,人呢?”的声音每天会此起彼伏地响起。大家喊着喊着,喊顺嘴了,便省略了中间的停顿,变成“小雪人呢?”

  她就这样成为了小雪人。

  小雪人每天拿着卫生纸在大家的呼喊声里跑来跑去。她已习惯了奔跑,因此连去食堂吃饭都是跑着的。

  我永远记得那天,食堂门帘的一角像兔子那样跳了一下,一个姑娘嘴里呵着白气从外面跑进来。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售饭窗口前,瞪着好奇的眼睛浏览摆好的饭菜。她笑嘻嘻地说:“太好啦,今天有包子!”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这个在打饭的队伍中名列前茅的姑娘。

  那天起,我开始在窗口帮忙卖饭。我揉馒头的速度已如行云流水,每天把同时进厂的智力高甩在身后。当我又一次提前揉完规定数量的馒头后,臭哥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他说:“你已尽得真传,去窗口历练一下吧,风景那边独好!”

  臭哥诚不欺我也!我迎来的第一个打饭的工友便是小雪人,实际上她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赶来,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她总是在打饭的道路上一骑绝尘,率先抵达作为终点线的售饭窗口。

  她曾无数次奔跑着向我靠近,我们曾无数次面对面,互相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可以看到对方眼眸中的倒影。虽然我们中间总是被热气腾腾的饭菜阻隔,虽然她的身后总是有排队的工友催她别磨叽,赶紧走,虽然我和她只能像地下党接头那样,极为短暂地交接饭菜和饭票,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那段如同冬日阳光下的冰面亮闪闪的时光,我很怀念。

  自从我第一次把两个烫手的包子递给她,自从我第一次从她的手中接过五角钱饭票,并不经意间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我就沦陷了。我每天热切地盼着开饭铃声响起,然后站在售饭窗口后望穿秋水,每当食堂门帘的一角高高扬起,我的心就飞向云端。

  食堂共有5个售饭窗口,小雪人可能会跑向其中的任何一个。当她向着我所在的窗口蹦蹦跳跳飞奔而来时,我心里乐开了花,一整天会兴高采烈,甚至会欣然满足智力高的一些无理要求,比如在我头顶放一个土豆,他站在5米开外向土豆投掷暗器(蒜瓣或生姜),即使他每次打中我的脸,也一笑了之。然而,小雪人很多情况下都会偏离航线,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跑进食堂,然后,我不得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一路倾斜,跑向别人所在的窗口。这时的我就会陷入异常的伤心和烦躁中,必须竭尽全力调整心情,否则极有可能暴打智力高。

  有一个很无奈的现象,小雪人每天只在中午打一顿饭,剩余的两顿可能是在单身宿舍用电磁炉煮挂面,很多单身女工都这么干。她打饭次数如此稀少,食堂窗口又如此之多,这无疑使我的等待变得忐忑而悠长。

  逐渐地,我揣摩出小雪人一路狂奔的真相,这还是和她的工作性质有关。别人得知她是幼儿园的“擦屁工”后,都不愿意和她同桌就餐。她来得越晚,留给她的餐桌就越少,当她经过别人的餐桌时,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捏起鼻子,即使她身上根本没有异味。她如果想要徜徉在餐桌的海洋,自由地挑选一个满意的位置,就必须早来。

  小雪人永远单独就餐,她所在的餐桌是雷区,令其他人望而生畏。即使这样,她始终是笑着的,笑着打饭,笑着吃饭,吃着吃着,她会笑着扫视一圈人来人往的食堂,再埋头吃饭。我理解她,如果一个人每天要面对无数个屁股,那么除了屁股以外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其带来美的享受,久而久之,也许连屁股都会变得美妙无比。小雪人就是这样,在她眼里一切都值得微笑面对,甚至包括智力高揉成的那个惨不忍睹的集野兽派与抽象派于一体的馒头。

  那个冬天的第一波寒流来袭时,我发现小雪人的手指冻出了冻疮。我决定为她买一根棒棒油,这是当年流行的一款防治冻伤的护手霜,做成棒棒的形状。我刚发了工资就奔赴十字路口的县社大楼,买了棒棒油后还不放心,又买了一盒愈裂霜。当我拿着这两样物品来到寒风凛冽的十字街头时,我情不自禁地又折回县社大楼,狠下心来用三天的伙食费买了一副红色的棉絮手套。

  我慎而重之地把这三件物品装在一起,却不敢当面交给她,经历了两个心乱如麻的不眠之夜后,决定惊动一下中国邮政。

  我在收件人地址栏里庄重地写下“金鼎县纺织厂职工幼儿园骆小雪收”。我发现只是写下她的名字,就足以让我幸福得眩晕。寄件人那一栏空缺。我把这个并不十分显眼的包裹投寄出去,其中除了那三样物品,还有我写的一张字条。字条是这样写的:“昨夜天上落小雪,今朝山中找湿柴。”

  哦,对了,我叫赵思才。

  在我们短暂的接触中,小雪人从来没有问起过我的名字。

  几天后,我看到小雪人抱着包裹跑进食堂。她在我的窗口买了两个包子一碗稀饭后,就坐在一张桌子旁拆解包裹,困惑和惊喜在脸上交替出现。我看到她把棒棒油捧在手里,用鼻子闻了又闻,又把愈裂霜捧在手里,也是闻了又闻,最后,她把那副手套抱在胸口,站起来转圈圈。她吃完饭后,抱着那个包裹跑着离开了,可我刚目送她走出门去,她马上又跑回来。她走回刚才那张餐桌旁,拾起那张遗落在桌上的字条,一边走,一边看。

  我的傻姑娘啊,她大概一时半会儿是搞不明白我那个蹩脚的谐音修辞了。

  我因为成功送出礼品而感受到一种实实在在的甜蜜,与这种甜蜜相比,食堂后厨的蜂蜜顿时索然无味。

  想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误以为自己是个未被发掘的文学天才,企图写出一篇轰动文坛的小说。当我遇到小雪人后,我认为她就是我的女主角,要把她写进小说里。然而,我当年深受琼瑶言情小说以及一些日本苦情电视剧的毒害,固执地认为不把女主角写死,就不足以体现作品的伟大。也就是说,小雪人要在我的小说里死掉。为此,我曾万分纠结,因为我不确定她是否愿意在我的小说里死一死。

  直到小雪人离开金鼎纺织厂,我始终没有机会去征求她的意见,我们从未熟识到可以谈论生死大事的程度。

  小雪人爱笑,我希望笑容可以长久地停留在她精致的脸庞上。我在1994年构思出来的小说结尾大概是这样的:她由于某种原因而不得不死,也有可能只是自然老去而行将就木,总之在最后的时刻,我会把她抱在怀里。我要给她讲一个笑话,或者是给她扮个鬼脸。又或者,我只是对她说出我一直想说的话:“你永远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这简直太矫情了!我不禁感到脸红。更让我羞耻的是,几年后我居然真的写出了那篇名叫《金鼎绝恋》的小说。它当然不可能发表,因为我几乎抄袭了市面上所有的言情小说,甚至还融合了某些香港三级片中的桥段。这篇小说的手抄本只是在雄鸡哥的一众小弟之间疯狂流传,他们视《金鼎绝恋》如《圣经》,据说有个哥们儿还曾搂着那一沓纸睡觉。

  我记得大概是1997年夏天,某个蚊虫飞舞的黄昏,我突然被一个光脑袋的人挡住去路。他是雄鸡哥的一个手下。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这次遇到的那个向雄鸡哥借钱为其父亲做大腿手术的光头哥,因为雄鸡哥的所有手下当年都剃光头,据说是受电影《少林寺》的启发。有個哥们儿最狠,剃完头发后一鼓作气,把眉毛胡子也都剃了,说要模仿《少林寺》中的秃鹰。他们的名字也不好区分,都是“鸡”字辈的,分别是鸡毛、鸡皮、鸡翅、鸡腿、鸡头、鸡血、鸡蛋……好像还有个哥们儿叫鸡屎。

  那个不知名的光头哥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那个《金鼎绝恋》太他妈感人了!那个叫白日斤的妞儿太他妈可怜了!可惜她死了,要不然我怎么着也要跟她交交朋友……”

  我甩开他的手,一个人走向夕阳下的金鼎纺织厂。女主角不叫白日斤,叫白昕,“昕”和“雪”的拼音声母是一样的。此时,小雪人早已离开纺织厂,我也调离职工食堂,来到动力车间下属的煤场做过磅员。远离那个热情的读者后,我走到煤场上,看着堆成小山一般的煤堆,无比想念小雪人。

  1994年12月,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如约到来。我经过长时间犹豫,终于鼓足勇气,要向小雪人告白!为了避开众人的目光,我准备在她下了中班后找她。纺织厂的作息是这样的:早班是早上6点到下午2点,中班是下午2点到晚上10点,夜班是晚上10点到次日早上8点。夜班开完夜饭后可以休息两个小时。幼儿园也要配合车间倒三班,否则那些双职工家庭的夫妻排班表一旦重合,他们的孩子将无处安放。幼儿园的夜班相对轻松,主要是哄孩子睡觉,不要让小孩掉下床来摔成脑震荡。

  小雪人几乎没有机会上夜班,这是因为孩子们白天比较活跃,是排便的高峰期,需要小雪人大显身手。到了晚上,小祖宗们睡了,小雪人就很难有用武之地。

  正是由于她的排班表相对简单,我很容易摸清她上班的规律。

  那一天,我捯饬了一个自认为帅气逼人的发型,智力高说我乍一看有点像刘德华。我不断看表,晚上10点整,我准时潜伏在职工幼儿园附近。一群老阿姨有说有笑地离开幼儿园后,小雪人出来了。她的疲惫令人无法忽视,东倒西歪地走向幼儿园左侧的自行车棚。

  很好,一切尽在掌握中,我将会在她推着车走出车棚时闪亮登场。我会大大方方地和她打个招呼,把一场预谋已久的蹲守伪装成一场出人意料的邂逅。我也许会做个自我介绍,她也许会从我的名字中顺藤摸瓜,猜出我就是那个送她护手霜和手套的神秘人。在我们并排骑车回到单身宿舍的路上,我会跟她聊一聊文学,诗词歌赋,小说散文,我均有涉猎。我还会了解一下她的兴趣爱好。我总感觉,我们兴趣方面不会相差太远。当她讲话时,我会做一个真诚的聆听者,当我发言时,我极有可能会妙语连珠。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的绅士风度将会彰显无疑。

  这本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然而,我看到小雪人走出车棚,却没有推车。她空着手走了出来。

  我支好自己的自行车,从墙角闪了出去。

  我正要上前询问,突然间,我的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射向小雪人。

  那黑影在小雪人面前骤然停下。

  我终于看清了,停在小雪人面前的是雄鸡哥。他把自行车飙出了摩托车的感觉,当他把双臂伏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并恰到好处地甩了一下长发时,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更像刘德华。暗夜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雄鸡哥恐怖的面容,使他如同一个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

  我犹豫了。我看到他们在小声交谈,雄鸡哥指一指自己的车子后座,小雪人在摇头。

  小雪人突然看到了我。虽然已是深夜,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她眼神里微弱的光芒。当我看着她时,我的视力总是能够超水平发挥。我知道她认出了我,认出我是职工食堂的一个卖饭的员工。我知道她眼神里的全部含义,那是一种惊喜,一种期望,一种绝境逢生,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后的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如同一个濒临溺亡的落水者,眼前的处境中,我是她唯一能看到的救命稻草。

  然而,我始终站在原地,甚至低下了头。

  直至此刻,我如果还搞不清楚状况,我的智力岂不是跟智力高一样?

  雄鸡哥一定提前对小雪人的自行车做了手脚。他看中的人,别人不能抢。

  雄鸡哥凶神恶煞的形象曾给少年时代的我留下过不可磨灭的印象,即便我已经成年,我看到他时仍然忍不住浑身发抖。我在那个夜晚表现出来的懦弱让我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如刀割。

  我辜负了她。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小雪人终于坐上雄鸡哥的自行车后座时,她发出一声轻叹。

  那个晚上,我骑着车远远地跟着他们。

  從幼儿园到单身宿舍,要经过一个录像厅,一个歌舞厅,还有几个私营餐馆。

  这条路本来不长,但经过我无数次的回忆,发现它变得越来越长。我骑着车晃晃悠悠地走啊走,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4

  说起来,我之所以能够结识雄鸡哥这样的人物,还要拜智力高所赐。

  智力高比我大两岁,却是我的同班同学。当弱不禁风的我走进小学一年级的教室时,我第一眼就看到五大三粗的智力高。他那时本应该升入三年级,然而,他惊世骇俗的智力迫使他年复一年地攻读一年级的课程。

  智力高喜欢跟我走在一起,说我这个小不点需要他保护。我们在校园里出双入对时,他总是乐呵呵的,我则不然,我的身旁有这么一个家伙如影随形,我感到惆怅。长时间的皱眉沉思,使我过早地老气横秋。

  我们简直就像“没头脑”与“不高兴”。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们的友谊居然培养了出来,我幼小的心灵对“日久生情”这个词有了深刻体会。我开始享受智力高的存在,他的个头比我高,可以为我遮风挡雨。我的成绩比他好,可以把作业拿给他抄。

  那几年,我们每天都会一起走向朝阳映照下的校园,经历一天的义务教育后,再并肩离开学校,行走在夕阳的余晖中。

  我和智力高在初中时就曾潜入金鼎纺织厂的职工幼儿园。智力高总会有一些奇怪的爱好令人叹为观止。他初中时疯狂地迷恋幼儿园的滑梯。记得那天,我们驱赶着周围的小孩,轻而易举就霸占了那座螺旋形滑梯。智力高站在滑梯顶部,威风凛凛地向我挥手致意:“思才,看我给你来一招倒挂金钟。”

  我看到他头朝下躺下来,把肥硕的身躯填充在滑梯里。他发动了,一开始速度较慢,后来随着速度加快,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他以倒栽葱的方式着陆了,把头扎在坚硬的沙坑,而他的双脚还悬挂在滑梯上。

  周围的幼儿们发出愉快的笑声。一个不到5岁的小孩指着智力高悄声对同伴说:“这个人是不是个苶货?”

  我说:“孩子,你很有眼光。”

  我们闹出的动静比较大,一个阿姨挥舞着扫帚,来追杀我们。我不得不和智力高疯狂逃命,其间我们误入一个仓库,里面堆放着很多红灯笼,还有几辆儿童自行车。仓库的墙角是一堆跳民族舞的服装,最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有只黑猩猩赫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走近才发现,这哪里是黑猩猩?只是一件配有黑猩猩头套的浑身长满黑毛的连体衣,大概也是演出时要用的。

  我和智力高躲在那堆民族服饰下面,等到外面风平浪静,我们伺机混出了幼儿园。

  路上,智力高揉着脖子兴奋地说:“我如果穿上那件黑猩猩衣服,该有多威风!”

  我说:“你只会更像个苶货。”

  滑梯上的高难度动作,让智力高扭伤了脖子。他脖子上戴着硬邦邦的护具,像一只无法把头缩回龟壳的受伤的乌龟。

  我们升入职业高中后,智力高开始沉迷于武侠小说。他不仅仅满足于在小说里研习理论,还会亲自前往斗殴现场做实地调研。

  上世纪90年代初,金鼎县职业高中还比较火爆,那些自知考不上大学的孩子会选择这所高中就读,毕业时参加金鼎纺织厂或者其他厂的招工考试,一旦通过,将会端上铁饭碗。我虽然成绩比较不错,但那只是相对于智力高而言,我的未来不可能是一名大学生,最本分的选择是当一名工人。

  职业高中里藏龙卧虎,一些好勇斗狠的学生几乎每天都会在学校背后的那条窄巷中大打出手。智力高便是这类斗殴的忠实观众,当然他只是观众,并非场上选手。

  智力高曾盛情邀请我一同去观看那些比武,我拒绝了。

  我说:“你又不打,有什么可看的?”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智力高的头上裹着网状的透气纱布,他显然负伤了。看着他那颗如同水果店里精品梨果那样罩起来的头颅,我一边摩拳擦掌,一边用颤抖的声音问:“咋回事?你终于也出手了吗?你跟谁打的?对方挂彩了没有?”智力高厚积薄发的勇气让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没想到智力高一脸尴尬地说:“我没打,我只是去考察的。那天战况激烈,我正看得入迷,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根棍子,我眼一花,头就开始流血。”

  我知道我本不应该笑,但我实在无法克制,笑得弯下了腰。

  智力高轻伤不下火线,放学后,他居然还要坚持前往那条窄巷。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跟他观看斗殴。我虽然经常受不了他的所作所为,但我不愿意看着他再次被误伤,他的头经不起折腾了。关键时刻,我显然比他机灵,会在危险来临前提醒他适时躲避。正是在那次的斗殴现场,我见到了雄鸡哥。

  雄鸡哥虽然早已阔别校园,但他仍然时不时以江湖前辈的身份去教育一下那些猖狂的职高学生,让那些乳臭未干的学生明白什么才叫腥风血雨。

  智力高像一个专业评论员那样为我解说赛况:“今天的对阵双方是雄鸡帮和我校的毒蛇帮。可以看出,雄鸡帮的帮主雄鸡哥一脸志在必得,毒蛇帮的老大眼镜蛇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嘿!雄鸡帮的鸡毛真是艺高人胆大,好一招回头望月!哎呀,毒蛇帮的赤练蛇太大意啦,好可惜呀,他的棍子被打掉了,他还没来得及施展‘追魂棍法呢……现在场上的局势进入了白热化,长时间的鏖战,大家的体力都快耗尽,现在就看谁的意志坚强。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谁就是今天的胜利者!鹿死谁手?我们拭目以待。”

  我提心吊胆地站在智力高身旁,所幸有惊无险,那天并没有木棍或匕首一类的兵器飞过来。看到毒蛇帮落荒而逃后,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正准备离开,雄鸡帮的帮主雄鸡哥走了过来。

  我吓得险些晕厥。近距离观察雄鸡哥,不难发现他的脸上布满疤痕,那疤痕并非刀伤碰伤,而是咬伤,那些阴森而尖锐的齿痕让我不寒而栗。

  雄鸡哥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是赵思才,我以前在学校公告栏看到过你写的文章。你小子不错,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我说:“不敢,不敢,您太客气了。”

  雄鸡哥说:“你爱看书,有很多书,你有《金瓶梅》吗?能借给我看看吗?”

  我说:“惭愧,惭愧,我没有《金瓶梅》,但我有《水浒传》。”

  雄鸡哥听到《水浒传》后,面部表情突然扭曲了,恶狠狠地说:“去他妈的《水浒传》!”我当时还不知道《水浒传》对雄鸡哥深深的伤害,看到雄鸡哥目眦欲裂的样子,感觉自己要完蛋了。好在,雄鸡哥逐渐恢复了温和的神态。他没有对我使用暴力,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水浒传》就算了,我已经看过。”

  我和智力高都吓得不轻,互相搀扶着走出那条窄巷后,智力高悄悄告诉我雄鸡哥的秘密。

  不可否认,在当时金鼎县的众多耍横的小子中,雄鸡哥的文学素养足以独领风骚。他博览群书,带兵有方,因此常胜不败。然而,正是他热爱的文学作品,给他带来了永久性的伤痛。他早在小學时就熟读金庸的全部著作,古龙的作品也已读完。他把目光投向了《水浒传》,当读完《水浒传》后,他年幼的心灵被彻底震撼。

  当时只有13岁的雄鸡哥,还是一个单纯而热血的少年,还尚未成为雄鸡哥,他叫洪岩斌。他试图效仿武松打虎,老虎在金鼎县是没有的,即使有也不敢贸然挑战。他挑中了一条野狗。连喝一十八瓶AD钙奶后,他昂首冲向北关村的那条恶犬。这条恶犬伤人无数,他要为民除害。事情的结果出乎洪岩斌的预料,他低估了那条狗的战斗力。他没有打死那条狗,甚至自己都没有办法逃跑。那条凶残的狗把他的面部咬得支离破碎,更过分的是,咬住了他的裆部。洪岩斌徒劳地哀嚎,当人们举着木棍赶来时,他的下体已鲜血淋漓,身体上最宝贵也最脆弱的器官,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就永远离他而去了。

  洪岩斌遭逢如此变故,变得沉默了,总是一个人怅然若失地走在街上,在人们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中,慢慢低下头。据说某一个秋风瑟瑟的傍晚,洪岩斌曾站立在县城外的河滩上,看着河水中破碎的夕阳嚎啕痛哭,一直持续到深夜。

  然后,他不再沉默寡言,性情变得阴狠而毒辣,经常把同学揍得面目全非。他试图用一个特殊的名字来填补身体的残缺,开始以雄鸡自称。初中三年,他的势力迅速膨胀。初三时,雄鸡哥带人冲击校长办公室,把校长揍进医院,而他也“光荣”地被学校开除。从此,雄鸡帮在江湖中声名鹊起。

  智力高的一席话把我听得心潮澎湃,我怎么能想到,雄鸡哥的经历竟如此荡气回肠。

  从此,雄鸡哥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魇,颤栗和恐惧贯穿我的职高生涯。我总是瑟瑟发抖地和雄鸡哥坐在河边的沙滩上,被迫听他谈论文学和人生。他说赵思才你看,小说家都是很狡猾的,引诱你相信他说的话,你若真信了,他又会告诉你那些全他妈是假的。人生不就是这样么?你骗骗我,我骗骗你,到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他说赵思才你觉得太阳是真的吗?我感觉不是。天一黑太阳就死了,第二天升起来的那个是假的,是他妈的替身,就像六耳猕猴和孙悟空,长得像,但根本不是同一只猴子。

  5

  关于雄鸡哥,还有一些隐秘的传言。

  据说,他虽然没有了那个器官,但他仍然经历着青春期的喧哗与骚动。他的情欲无法得到正常的宣泄,于是剑走偏锋。有不少目击者证实,雄鸡哥曾多次带着不同的妙龄女郎走进他家的别墅,所谓别墅就是城郊莲花池旁的那个不伦不类的西式建筑。他父亲倒卖电视机和录像机发了财,就盖了这栋白色洋楼。有人说,那些女子从洋楼里出来,脸上都带着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仿佛刚去了一趟火星。

  我进入金鼎纺织厂食堂工作后,曾先后听闻几个当事人现身说法,终于确认了这些传说。听那几个女工的讲述——其中甚至包括面案上的小焦——我感觉雄鸡哥的行为距离变态只有一步之遥。她们的话,让我哭笑不得,五味杂陈。

  一次厂里停电,我和智力高百无聊赖,就去织布车间串门。工人们围坐在一起聊天,一个年轻的纺织女工跟人比赛胆大,她说她去过雄鸡哥的洋楼。

  “你为什么会去那儿?”

  “我漂亮呗,以为谁想去就能去呀?”

  “雄鸡哥让你干什么?”

  “说出来你们都不信,他让我哭。”

  “哭?”

  “哭。”

  “你哭了?”

  “一开始不行,后来哭了。”

  “雄鸡哥打你了?”

  “他要是打我,我哭起来反倒容易些,他不打我。”

  “那你怎么哭了?”

  “情绪上来了,就哭了。”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那女工得意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一进门,雄鸡哥‘咚地一声就躺下了,说假装他是我丈夫,他死了,我成了小寡妇,让我哭他。我哪哭得出来啊,一看他那样就笑了。他瞪我,我不敢笑,我就看着他,后来想到我去世的爷爷,我就‘哇哇地哭了。我哭完,雄鸡哥又让我‘死了一回,他抱着我也哭了一场。雄鸡哥很满意,还给了我一百块钱。我觉得我有表演天赋,要是去演电影,一定比《红高粱》里的巩俐厉害。”

  那几天录像厅正疯狂播放《红高粱》。这是几年前的电影了,但北方的小县城总是跟流行的东西有时差,直到1994年,金鼎县的人才看到这部摄人心魄的电影。

  人们都爱拿《红高粱》开玩笑。

  比如贾文化上班迟到了,张师傅问他去哪里了,他“嘿嘿”一笑:“我刚从高粱地里出来么。”再比如,臭哥会突然凑到菜案的李姐身旁,粗声粗气地唱:“喝了咱的酒啊,上下通气不咳嗽!”还有个跑采购的工人,一脸神秘地对我们说这次的黄豆酱别有一番风味,因为他撒了尿在里面,就跟《红高粱》里的高粱酒是一个道理。我们都说他,你的尿有个屁用,必须是童子尿,你他妈还是童子吗?就连智力高也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功夫再高也比不上手里有枪,比如那个土匪……”

  我开始在窗口卖饭后的一天晚上,又停电了,这次轮到小焦讲起她的经历。停电以后,人的心理会产生一些微妙变化,似乎以前羞于提起的事情,只要一停电,大家就会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小焦的讲述较为简略,只说雄鸡哥有一天突然拦住她,邀请她去别墅。她本来有点害怕,但听说有钱可挣,一冲动就去了。雄鸡哥让她坐气球,就是用屁股把一个又一个充满气的气球坐爆。坐完二十个气球,雄鸡哥就放她走了,临走塞给她一百块钱。小焦觉得羞耻,又把钱扔了回去。这时贾文化插嘴说:“你坐气球时是穿着衣服还是……还是?你知道我的意思。”小焦答非所问:“我是闭着眼睛的。”然后就不说话了,大家也都不说话了,只有贾文化在黑暗中唉声叹气。

  我们又一次去织布车间做客,当然也是晚上停电期间。一个女工心有余悸地说雄鸡哥让她与蛇共舞。不知雄鸡哥是看了《动物世界》还是《白蛇传》受到的启发,他弄了一条蛇——不知是否有毒——让该女工跟蛇做亲密接触。该女工一边尖叫,一边哭着求饶,她不得不说出她表姨夫是金鼎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感谢表姨夫,她勉强脱身离去了。女工正一顫一颤地说着,突然尖叫一声,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原来,坐在她对面的一个绰号叫“蜈蚣”的锅炉工解下自己的鞋带,扔到了那女工身上。那女工以为是条蛇,噩梦重演,便发出似曾相识的尖叫。

  围坐着聊天的工人们弄明白是蜈蚣搞的鬼后,大家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把蜈蚣揍了一顿。我们可以跟女工开玩笑,但这小子把女工弄哭了,简直天理难容。蜈蚣得手后正哈哈大笑,然而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马上哀求起来。

  大家都出了手,包括智力高也浑水摸鱼,打了几拳。我觉得我也不能落后,便撸起袖子摸黑走到蜈蚣身前。大家此刻都已经各回各位,只有我举起拳头,准备打蜈蚣,偏偏就在此刻来电了。突然降临的光明让我无所适从,只好尴尬地放下还没来得及挥出的拳头。鼻青脸肿的蜈蚣指着我唾沫横飞地说:“你敢打我?他妈的,你敢打我?你个苶货!”

  据我所知,厂里还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工在雄鸡哥的威逼利诱下,曾先后进入他家的洋楼。然而,无论大家如何旁敲侧击,她们对那段经历都缄口不言。

  那座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的洋楼经常出现在我梦中,它总是被雾气弥漫,若隐若现。尤其是当我亲眼目睹小雪人坐上雄鸡哥的自行车后,我的噩梦变得更加怪异。我听到各种诡异的声响,洋楼的窗户中闪烁着鬼火一般的光芒。我拼尽全力向洋楼冲刺,但那楼像蜈蚣一样长了无数条腿,我追,它跑。然后,我在精疲力尽中惊醒,被褥湿溻溻的,像被雨淋过。有时,我会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尖叫,把宿舍的人全都惊醒,他们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在梦里被强奸?

  我知道我必须有所行动,我密切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连续几天,每到小雪人下中班的时间,雄鸡哥就会出现在职工幼儿园门口。他载着小雪人优哉游哉地去往单身宿舍楼。我不知道他们路上有没有交谈,因为我不敢靠得太近。

  雄鸡哥只是把小雪人送到女楼门口,就转身骑车离去。我几次躲在暗中,悄悄看着小雪人抱着手臂走进女楼大门。我想叫她,想跟她说:“你不要害怕,每次他送你回来,我都在后面保护着你呢。”

  然而,我总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归根结底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只能为她站岗,一直听着她上楼的脚步声,直到她宿舍的灯亮起。有时候,她会在窗口坐一会儿。我就看着她在窗帘上投下的剪影,想象着她在干什么,也许是看书,也许是听音乐,也许只是用发呆来缓解身心的疲劳。

  雄鸡哥这次是什么路子?我摸不透他。我经过无数次煞费苦心的猜测,他一定像《教父》里的柯里昂先生一样开出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条件,迫使小雪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但他什么时候会把小雪人带进洋楼?他在等什么?难道他这次走的是清新脱俗的路线?他一番运筹帷幄,只是为了享受送女孩回家的愉悦?不,不可能这么简单。

  我的神经高度紧张,虽然高强度的思考让我头痛欲裂,我依然默默守护着小雪人。我有时会在半夜突然起床,走到宿舍走廊的尽头,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墙的那边就是女楼,我担心雄鸡哥会在半夜神兵天降,把小雪人劫走。我无比渴望自己能拥有穿墙术,能穿到女楼那边,看看她还在不在。不过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觉得半夜穿墙去看一个熟睡中的女工,很像是变态。

  我能感觉到,小雪人在精神上也饱受煎熬,她打饭时不再一马当先,每次都姗姗来迟。工人们差不多全都吃完了,她才慢悠悠地走进食堂,恍惚地看着那一排饭菜,似乎难以抉择。她会对我说:“随便吧,什么都行。”看我的眼神中没有埋怨,只有无风湖面般的静谧。她难道忘记了我的残忍?那天晚上她需要我伸出援手,我却无动于衷,她不记得了吗?她或许从始至终都搞不清我是谁,每个售饭窗口都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青年,她没有理由记得每个人的样子。又或者,她知道我就是那个不肯见义勇为的胆小的家伙,她只是用水一般的善良包容了我。

  她蜷缩在墙角的餐桌上吃饭的样子,淡淡的黑眼圈,冻得通红的鼻尖,艰难地吞咽着硬邦邦的烧饼……所有这些,都让我心疼。

  我一有空閑,就会去洋楼一带侦查。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几个光头哥们儿抬着一台电锯走进洋楼。

  电锯!这玩意儿作用到人体会是什么效果?我浑身瘫软,蹲在地上。

  那几个光头走过来,我背过身去,假装成一个喝多了酒要呕吐的人。

  光头们迅速从我身旁走过,其中一个家伙说:“看来这回雄鸡哥要大干特干啊!”

  听听,不光要大干,还要特干!

  我几乎是步履蹒跚地走回金鼎纺织厂的。

  食堂的工人们都说赵思才你的脸很白,你病了,去厂医院挂几瓶盐水吧。

  我摇着头说我没病,天太冷,是冻的。

  又过了一天,我亲眼看到县城的卢木匠走进了洋楼。

  卢木匠!这是个专做寿材的木匠!

  做寿材是为了使用而不是装饰,使用寿材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有人去世。我不敢往下想了,哆哆嗦嗦地离开那栋白色的洋楼。

  当晚我上夜班。晚饭时,我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喝了三两火辣辣的白酒,要知道,我这个文弱书生平日里滴酒不沾。我做了一个火辣辣的决定:要救出小雪人,让她远离雄鸡哥,远离那栋洋楼!只要能让她平安喜乐,我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雄鸡哥,你不是牛掰吗?为了小雪人,我要跟你拼命!

  凌晨两点,距离夜班工人开饭还有一小时,饭菜都已准备妥当,用文火保温就行。我的酒劲上来了,必须去厕所呕吐一番。

  我在厕所遇到了臭哥,臭哥正在点烟,借着火柴瞬间的光,我看到他的脸肿了起来,嘴角还残存着血迹。我沉迷于自己的世界,竟没有注意到臭哥今天变成这样一副尊容。

  臭哥说:“那个每天抢着打饭的女娃娃,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你瞒不过我,我的眼睛就是雷达。”

  我不说话,弯腰在一个蹲位上吐出一些秽物。

  臭哥说:“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抱着肚子:“大家都叫她小雪人。”

  “你知道小雪人是谁吗?”

  我困惑地摇头。

  “她是骆国强的闺女。”

  “哦。”

  “你知道骆国强是谁吗?”

  “你刚说了,是她爸爸。”

  “骆国强是从天津来的,来金鼎县筹建纺织厂的第一批工人里,他是最年轻的。咱们厂是怎么来的?1966年,为了响应毛主席老人家‘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七字方针,天津的一个国营纺织厂把部分干部、工人和设备都迁到了金鼎县,支援三线建设……嘿嘿,那批老工人真牛掰,很多人不习惯用咱的煤炉子,晚上受冻,白天挨饿,照样不耽误生产……骆国强是织布车间主任,那年头工作起来不要命啊,1975年吧,他一连在车间住了5天,为什么?生产么!那天他半夜从车间出来,我还跟他打招呼,说食堂蒸下天津包子了,给你留着一笼呢。他说好,先洗个澡,洗干净就来吃……唉,没吃上么……他洗澡给洗死了……可惜啊,白白净净地躺在更衣柜下,说明什么?说明他已经洗完了,就差穿衣服了,赶上心脏病了……他衣服里有封信,是写给他天津的老婆的,说给孩子取名叫骆小雪,娃娃刚出生么……9年时间,他只回了两次天津,第一次没怀上,第二次怀上了么……”

  认识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见臭哥这么深情款款地说话。

  臭哥接着说:“骆国强的老婆,当时正办手续,要调来咱们金鼎纺织厂,跟男人团聚么。手续办好了,人要来了,男人却死了……你看看,唉……那女人也了不得啊,她织布,是咱们厂连续千米无次布的纪录保持者,当年省里召开工业学大庆会议,她还上台作过报告呢。”

  臭哥说到这里,突然有人插嘴说:“哈哈,学大庆?刘大庆那个傻大个有什么好学的?”原来是智力高。这家伙正隐藏在厕所最隐蔽的那个蹲位上。据他后来承认,他当时是在练习闭气功,憋着不去闻厕所的臭气,以后万一遇上有人放毒气,他就不用怕了。

  食堂确实有个工人叫刘大庆,但臭哥说的那个“大庆”并不是这个刘大庆。唉,算了,这个问题太深奥,跟智力高说不明白。

  我只是大喝一声,让智力高别打断臭哥的话。

  臭哥猛烈地吸着烟,连同厕所的污浊空气一起吸进肺里。

  他接着说起来:“一个女人死了男人,你说是不是问题?”

  “是问题。”

  “那几年,都说她生活作风有问题,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你说她的生活作风问题算不算问题?”

  “呃……臭哥,我不知道。”

  “就因为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开会,批评,处分……后来真有问题了。她的脑子出问题了。”

  “臭哥,上一辈的事了,我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现在主要是小雪人的问题。”

  “对,小雪人的问题。你看,她爸爸死了,她妈妈脑子很早也出问题了。前年冬天她妈生炉子,不开窗,呛着了,人也没了……这些天津工人背井离乡,不容易啊!小雪人一个人,家里没人给她做主,别人能不欺负她吗?我最近几天老是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光头,他们折腾小雪人那辆新自行车哩。前天扎烂轮胎,昨天剪断链条,今天可好,直接拿一根铁链,把车子和车棚立柱绑死了。我去跟他们讲道理,狗日的,他们打我。你看把我打成什么样了?脸都肿了一圈!”

  我此时彻底听明白了,在保卫小雪人的问题上,臭哥是我的同志,我的战友,是我值得信赖的人。接下来,我和臭哥在厕所里密谋,反复推敲解救小雪人的方案。智力高突然纵身一跃,从蹲位上跳过来,说他也要参加。他说对方可是雄鸡哥啊,我这个小不点,需要他保护。

  我们决定把小焦也拉拢进来,她曾深入过洋楼,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那地方的布局。

  我们走出厕所,来到食堂。夜深了,工人们基本都在半坐半躺地打瞌睡,只有贾文化和小焦在推推打打地玩闹。我们几乎没怎么多费口舌,小焦就同意了。

  她说:“雄鸡哥的别墅,想得开的人觉得是天堂,想不开的人觉得就是地狱。小雪人那个乖乖女,一看就是個想不开的。”

  贾文化问小焦:“那你呢?是个想得开的还是想不开的?”

  小焦反问道:“我都参加了这个营救小雪人的组织了,你说呢?”

  小焦并不知道,小雪人这次面临的,恐怕已经不是坐在气球上呻吟的这个初级阶段了,雄鸡哥可是调动了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啊。

  小焦既然加入了,贾文化也闹着要加入,说别看他个子矮,高中时曾勇夺县运会短跑比赛亚军,关键时刻也许能发挥点作用。

  至此,一共5个人的队伍就算是拉起来了,我们要给队伍取个名字。

  贾文化率先说:“叫处女护卫队。”

  大家都说不好。小焦一边用拳头捶他,一边英明地指出,根据雄鸡哥的特点,小雪人是不会被破处的,这方面是最不需要护卫的。

  小焦说:“自行车护卫队。”

  我们也觉得不妥。小雪人的自行车固然需要保护,但保护一辆自行车并不是最终目的。这个名字不够准确。

  智力高说:“擦屁股护卫队。”

  我说:“你闭嘴。”

  臭哥说:“韩冬梅护卫队。”

  我们问韩冬梅是谁?臭哥说韩冬梅是小雪人的妈妈,我们以她妈妈的名义来保护她。

  我们说她妈妈都过世了,让死者安息吧,不要再牵扯到这个事情里面来。

  最后,我说:“就叫小雪人护卫队。”

  大家笑着鼓掌说这个名字好,就这么定了。其实我知道,大家都看出来我喜欢小雪人,他们故意绕开这个最直接最准确的队名,想把队伍的命名权交给我。

  6

  当越来越多的光头男子在纺织厂幼儿园附近神出鬼没时,我们知道,战役就要打响了。

  以臭哥的话说,大冬天剃光头的人都是神经病。我却不这么认为,雄鸡哥这些小弟在如此天寒地冻的恶劣环境中,仍然保持头上寸草不生,即便很多人冻得鼻涕长流,但绝无一个人蓄起长发,他们甚至从来不戴帽子。这足以说明他们纪律多么严明,帮会的成员多么团结。我们要面对的,绝不是泛泛之辈。

  我们必须动用一些智慧,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若论智慧,我们这个团队中非我莫属。臭哥年纪已大,想问题常常一根筋。贾文化倒是年轻,但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满脑子全是小焦。小焦的特长是蒸花卷,优势是美貌,斗智斗勇有些勉为其难。智力高,不提也罢。

  我想到的第一个计谋是美人计。如果让小焦出现在雄鸡哥去往幼儿园的必经之路上,她恰如其分地拿出几个气球。如此一来,雄鸡哥的目光极有可能从小雪人那里转移到这个主动奔放的气球女孩身上。不过,我马上放弃了这个计划,小雪人倒是得救了,贾文化估计要砍死我。小焦也未必会同意这个混账提议。

  如果是我呢?我如果从职工礼堂弄一顶假发,化妆成妙龄女郎,会不会赢得雄鸡哥的青睐?我对着镜子仔细研究了自己的长相和身材,最终也放弃了这个方案。我如果扮成一个女子,雄鸡哥看了大概只会疯狂呕吐。

  顺着这个思路,我想到了反间计。我们可以安排一个小雪人护卫队的队员剃成光头,混迹于雄鸡哥的帮派。雄鸡哥日理万机,未必会认得他手下的所有小弟。他手下那些人倘若看到一个新面孔,大概会以为这是个新来的菜鸡。我们的卧底将会在雄鸡哥的帮派中散布谣言,谎称小雪人是毒蛇帮帮主眼镜蛇的女人,让雄鸡哥知难而退,最好能顺势挑起雄鸡帮和毒蛇帮的争斗,狗咬狗,黑吃黑,杀个两败俱伤,小雪人就安全了。要知道,毒蛇帮的眼镜蛇已经从职高毕业,不再是当年那条任由雄鸡帮欺压的小蛇,他崛起了。

  我反复推敲后,觉得这个方法虽然有风险,但可行。如果我们不幸棋差一招,小雪人必须进入洋楼,那么我手上还有小焦亲手绘制的洋楼内部结构图,到时候再想办法救人。

  贾文化长相平凡,是做卧底的不二人选。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组织上需要你,你是咱们县的贾健将,曾在县运会上取得过那么骄人战绩,你可以的。就算一旦败露,你可以撤退嘛,全县有几个人跑得过你?”

  贾文化还在犹豫,小焦对他说:“你这个头型,剃成光头一定很好看。”

  贾文化二话不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了冬天的寒风里。半小时后,他顶着一颗光头回来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在纺织厂的单身宿舍为贾文化送行。

  臭哥拿着一瓶二锅头赶来了,小焦趁人不备,也跑到我们男工人宿舍里来。

  全队五人集结完毕,我们轮流对着酒瓶大口喝酒,小焦也不例外,不一会儿那瓶酒就干完了。智力高把酒瓶摔碎在地上,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啊,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说智力高你闭嘴。

  小焦哭了,说小雪人真幸福,当时怎么就没人这么救她?

  贾文化说:“你别哭,我去给你报仇,要让雄鸡帮鸡犬不宁。”

  小焦“哇”地一声哭得更响亮了,抽抽噎噎地说:“你……不要乱来……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我就答应你……给你那个……”

  智力高挠着头说:“给他哪个?”

  我说:“你闭嘴。”

  然后,贾文化把一张请假条交给臭哥,让臭哥代他交给张师傅。他调皮地一笑:“这是我的党费,同志们,再见!”他要以老家盖房为由请几天假,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取决于他卧底任务的进展。我们约好,5天以后,无论成败,他都要撤退,我们在职工食堂等他。

  我们目送贾文化一路走远。那天零下二十度,他走去时由于寒冷一跳一跳的,显得精神抖擞。

  接下来的5天中,小焦成了一尊望夫石。工作时,她总是怔怔地看着菜案方向。臭哥不断走到她身边悄悄说:“咱们在上班,稍微揉两个馒头,意思意思。”小焦一脸迷惘地看着臭哥,慢吞吞地揉着面团,隔一会儿就跑到食堂门口看一下,然后带着失望的表情走回来。后来,她干脆蹲到了食堂门口,用手托着腮,望着远处发呆,一旦有人走近食堂小院的拱门,就“噌”地一下站起来。

  第五天一大早,我和智力高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迷迷糊糊穿着裤衩就去开门。门外是小焦,她又一次偷渡到男工人宿舍里了。

  小焦夹在门缝里说:“他没回来?”

  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摇摇头。

  上班后,小焦把我拉到食堂的一个角落里,慢慢拿出一包气球说:“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我要去洋楼,把他赎回来。”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真是个痴情的姑娘。

  5天里,贾文化杳无音信,我也为他感到担心。其间,小雪人经历了三个中班,每次她下班前,雄鸡哥总会支着自行车在幼儿园门口等候。一切照旧,说明贾文化的行动并不顺利。更让我心焦的是,雄鸡哥似乎已经急不可耐了,他出现在幼儿园门口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一次,我忍不住走上前去跟他打了个招呼,雄鸡哥警觉地扫视四周,然后向我一摆手:“赵思才,我有大事要办,改天再聊。”

  我想,他的大事一定跟卢木匠和电锯有关。

  我看着失魂落魄的小焦,让她先把气球收起来。我用尽可能从容的语气说:“最后的期限是今天晚上,贾文化今晚会回来的。”

  这天,我和臭哥是早班,我们下班后就在幼儿园附近巡视。两个光头男出现了,他们小声交谈着,虽然我们只听到个别词句,但那些字眼已足以让我们心惊肉跳。

  他们说:“今晚……一定做了他(她)……嗯……清理门户……”

  我们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他”还是“她”,但“清理门户”指的一定是贾文化,他果然暴露了。我和臭哥当即决定,必须采取行动。我们当然不会让小焦再去一次洋楼,而是打算擒贼先擒王。今晚雄鸡哥一出现,我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把他拿下,以他为人质,换回贾文化。我们会一口咬定说自己是毒蛇帮的,以此挑拨他们两帮的关系。但有一点比较棘手,雄鸡哥认识我和智力高,我俩需要伪装一番。

  一道灵光在我的脑海中划过,我和智力高初中时见到的那件黑猩猩连体衣在我的眼前跳现出来。那衣服栩栩如生,我如果穿着它在夜里粉墨登场,一定能在气势上压倒雄鸡哥。众所周知,雄鸡哥对凶猛的动物有着极深的心理阴影。臭哥说他知道那衣服,职工幼儿园的老师曾穿着那玩意儿给小孩表演节目,几乎所有小孩都被吓哭了,只有一个没哭,吓傻了。此后那衣服一直放在幼儿园的仓库里。他说这个事交给他办吧,他认识幼儿园的仓库管理员林阿姨。他说:“我年轻时给她吃过臭豆腐,也吃过她的豆腐。”

  不一会儿,臭哥就抱着那团黑乎乎的衣服从幼儿园里出来了。

  我也在街上买了一个猪八戒面具。智力高的形象气质非常适合佩戴这款面具,我一度认为他完全可以去演《西游记》。

  智力高和小焦那天上中班,我们让他俩提前请假跟我们汇合。张师傅一脸困惑地问:“小焦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生病了。智力高你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请假?”

  智力高故作沮丧地说:“你有所不知,我修炼内功时经脉逆行,走火入魔了。”

  张师傅仰天长叹:“啊,快去吧,你的脑子是该去医院好好看看了。”

  臭哥从采购小组那里借了一辆三轮车,说关键时刻可以骑车跑路。于是,那天夜里臭哥蹬着三轮车,车后面坐着我们三个牛鬼蛇神,一路“吱吱呀呀”地去往职工幼儿园。是的,我已经换上黑猩猩装备,智力高也戴上猪八戒面具,他还顺手从食堂拿了一个捞丸子用的小铁叉,好让这个角色更有说服力。小焦穿了一身白色棉衣,头上罩着一块白色头巾,乍一看就像从《聊斋志异》跑出来的女鬼。

  我们把车停在幼儿园旁边的一条小巷里。按照计划,小焦和臭哥留在车上接应,我和智力高去制服雄鸡哥。等待的時间里,智力高由于紧张而一直撒尿,把悠长又寂寥的小巷尿得臭气冲天。

  9点钟刚过,雄鸡哥骑着自行车呼啸而来,他一个急刹车,停在幼儿园门口。我想,对不起了雄鸡哥,今晚将是你的又一个噩梦,然后“嗷嗷嗷”地狂吼着冲出小巷,扑向雄鸡哥。

  我本以为在那一瞬间会有一种革命先烈英勇就义的壮烈情怀涌上我的头脑,然而我终究没有那么伟大,我突然想到的只有小雪人的形象,她孤单无助的背影让我眼眶发热。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和雄鸡哥扭打在一起。毫无疑问,我的黑猩猩装备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我实战经验的不足。看得出来,雄鸡哥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他双手狂乱地挥舞,保护自己的头脸,几乎没有反击的意图,只是任凭我骑在他身上为所欲为。我想让智力高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把他捆起来,但我苦于不能开口说话,需要进入角色。我不是赵思才,我是一只正处于发情期的狂野的黑猩猩。

  雄鸡哥始终没有察觉到我是他的同类,他视死如归的神情让我在那种危急时刻都不由得肃然起敬。现在想来,我的伪装之所以能够成功,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夜晚光线不足,猩猩皮上的瑕疵很好地消融在了夜色里。第二,当年金鼎县的人基本都没见过真的黑猩猩,他们只能通过《动物世界》看到猩猩捕食或交配,而当时并没有高清电视机。第三,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出现得太过突然,以摧枯拉朽之势上场,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然而,我低估了雄鸡哥的战斗意志。我发现他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同了,似乎要跟我同归于尽。他开始出拳反击,我闷在头套里本就头昏脑胀,挨了几拳后更是天旋地转。

  我和雄鸡哥在地上滚动着,交替骑在对方身上挥拳搏击。我眼角的余光一扫,发现智力高已经和我们白天见到的那两个光头男子打在了一起,也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心想这跟武打片里看到的情景不一样啊,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打法似乎更接近于色情片。

  战况无比胶着,我正暗暗叫苦,突然一道白影闪过,看到小焦鬼魅一般冲了过来。她不知何时在她的一个气球里灌满冰水,然后砸向雄鸡哥的脑袋,“咚”地一声响,雄鸡哥就变得湿淋淋的了。雄鸡哥怒视小焦,小焦吓得吱哇乱叫。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杂乱而紧迫的脚步声,我在滚动的间隙,看到几十个人的队伍正风尘仆仆地往这边赶来。一个小个子推着一辆自行车跑在队列的最前面,他正是我们的短跑健将贾文化。他一边跑一边大叫:“力高!小焦!我修好小雪人的自行车啦!哇,你们从哪里弄了一只猩猩?”

  我发现后面那群光头是在追赶贾文化,嘴里骂骂咧咧的,要把这个新来的小子碎尸万段。

  贾文化在慌乱中似乎只记得自己是个短跑运动员,而忘记了自行车是用来骑的,居然推着那辆已经修好的车子跑个不停。那群光头看到雄鸡哥和一只黑猩猩搏斗时,好奇和恐惧使他们停下追赶贾文化的脚步。贾文化便趁机穿过战场,把自行车送回车棚里。

  小焦仍然在伺机捶打雄鸡哥的头,贾文化从车棚里冲出来,一把抓住小焦的手。我透过雄鸡哥密集的拳头,看到贾文化和小焦热烈地拥吻在一起。然后,贾文化喘着粗气说出了那个夜晚最令人意外的一句话:“停手,别打了,弄错啦!雄鸡哥是好人!”

  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这家伙去雄鸡帮才待了几天,就被策反了?正在我分神之际,雄鸡哥突然奋力翻上来,用身体死死压住我,拳头如同冰雹一般落到我头上,而我已没有还手的力气。最后一记雷霆万钧的重拳砸下后,他猛然把脸凑向我的猩猩脸,发出一声气吞山河的咆哮。

  我彻底瘫软了,只能看着雄鸡哥纵身跃起,从我身旁昂首走过,有如君临天下。

  他一声令下:“雄鸡帮,列队!”

  昏暗的路灯下,所有光头乱中有序地站在了雄鸡哥身后,唯独一个虎背熊腰的光头突兀地站在雄鸡哥对面。这个特立独行的光头壮汉刚才参与了追逐贾文化的行动,此刻仍然在大口喘气。

  雄鸡哥说:“鸡冠,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那个叫鸡冠的壮汉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你心知肚明。”

  雄鸡哥爽朗地一笑:“自家兄弟,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带人弄坏纺织厂职工幼儿园一个老师的自行车,想趁她晚上走路回宿舍时给她下药,这个事我当然知道。”

  我缩在地上抖动了一下,他们弄坏小雪人的自行车,难道并非雄鸡哥授意?

  鸡冠死死盯着雄鸡哥,说:“雄鸡哥好兴致啊,每天亲自给她当保镖,要不是因为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分,我早就动你了,能忍到今天?”

  我不由得又抖了一下,雄鸡哥载着小雪人回宿舍,竟然是在保护她?

  雄鸡哥走上一步说:“嘴放干净点,我喜欢那姑娘。”

  鸡冠呵呵一笑:“你喜欢又能怎么样?带回别墅玩过家家啊?你没那个能力,还不能让兄弟们享受享受?”

  这时,雄鸡哥身后的队伍骚动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安静。

  雄鸡哥沉默了很长时间,叹口气说:“鸡冠,我知道你……”

  鸡冠不等雄鸡哥说完,突然大声喊道:“别再叫我鸡冠,老子从今以后叫大腹蛇!老子跟了毒蛇帮啦!”

  雄鸡哥说:“我知道你去找过眼镜蛇,我劝你想清楚了,那条小蛇毒得很,我迟早要掐死他。他去年诱奸那个智障女孩,道上弟兄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雄鸡偏偏容他不得!”

  鸡冠哈哈大笑:“你这只死鸡,真把自己当‘轧路机(鸡)了?哪里有不平哪里有你?你在别墅里做的那些荒唐事,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弟兄们跟着你,丢不起那人!”

  雄鸡哥又叹了口气,说:“鸡冠,非得这么说话吗?”

  鸡冠说:“呸!老子是大腹蛇。”

  雄鸡指着幼儿园的外墙说:“好吧,不管你是鸡冠还是大腹蛇,有我雄鸡在,谁都不能动这姑娘。”

  鸡冠淫笑一声:“她快下班了,老子今晚就迷奸了她。”

  “你敢?”

  “我敢!我能!你?不能!”

  “你要是正儿八经地跟她搞对象,我不反对。”

  “你聋了吗?老子要玩迷奸!”

  “好吧。鸡头,帮规处置!”

  队列中走出一个叫鸡头的光头,我和臭哥白天见过他,他说:“鸡冠,你违反帮规,别怪帮主清理门户。”原来他们之前说的“清理门户”,是要清理鸡冠这条淫虫。

  突然间银光一闪,鸡头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同时,我身后的小焦也“啊”地叫了一声。

  雄鸡哥跑过去扶起鸡头,对面的鸡冠手里拿着一把滴血的剔骨尖刀。

  雄鸡哥冷冷地说:“你跟自家兄弟动了刀子,就是绝你的后路。”

  鸡冠阴森地一笑:“你以为我没有准备后路?兄弟们,还在等什么?”

  雄鸡哥身后的队伍散开了,陆续有三四十人走到鸡冠身后,雄鸡哥身边只剩下五名心腹,还包括一个受伤的鸡头。

  鸡冠大声说:“兄弟们,雄鸡完蛋了!他爸做走私生意,已经被抓去调查了,咱们跟着这只穷鸡干什么?跟了毒蛇幫,天天有肉吃,有舞跳,有录像看!”

  他身后的几十人发出热烈的呼应。

  鸡冠接着动员:“今晚先宰雄鸡,再拿那个小雪人让弟兄们开开荤!”

  又是一阵欢呼。

  两边严阵以待,一场恶战即将开打,几个行人探头探脑地试图从这里经过,但觉察到情况的危险后,全都吓跑了。

  我万万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感觉脑袋很沉,过了半天我才想到,自己还戴着个沉重的猩猩头套。

  鸡冠带着身后的几十个人一步步逼近,雄鸡哥扶着鸡头和其余四人慢慢后退。我们小雪人护卫队位于雄鸡哥身后,只能顺着人流不断后退。此时,我是一只狼狈的猩猩,从地上晃悠悠爬起来。不一会儿,大家全都退进我们之前埋伏的小巷中。

  雄鸡哥热泪盈眶地看着身边的五个兄弟,用悠长而浑厚的嗓音逐字念道:“我有迷魂招不得——”

  雄鸡哥的五个兄弟手挽著手,用高亢激昂的语调疾呼:“雄鸡一声天下白!”

  然后,我看到雄鸡哥和他的五名大将仰天长啸,发出一声直穿云霄的鸡鸣。他们全力冲刺,一个猛子扎进对方几十人的铁桶阵,几十把剔骨刀和西瓜刀在空中挥舞,巷子里闪烁起白光,兵刃碰撞,火花四溅。

  狭窄的小巷显然对雄鸡哥一方有利,他们6个人在敌阵中穿梭来去,打得虎虎生威,连受伤的鸡头都焕发精神。对方几十个人挤在一起,行动非常不方便,不断有人提醒刀子不要舞得太花哨,以免砍伤自己人。

  混乱中,我听到鸡冠嚣张的声音:“雄鸡,老子在体校练了三年散打,你打得赢我吗?”

  雄鸡哥的声音传过来:“老子把黑猩猩都干翻了,你?老子不惧!”

  我恢复了一些力气,小声对身边早已吓得呆若木鸡的队友们说:“三十六计走为上,咱们快撤。”

  臭哥也算见多识广,但这次显然吓得不轻,像得了羊角风一样甩着双腿走向三轮车,上车时又绊了一跤,在车把上磕破了鼻梁。小焦和贾文化由于惊吓而脚步发虚,两人相互依靠着,爬上了三轮车。

  我拉一拉智力高的胳膊,他却一动不动。他的面具在混乱中丢失,嘴角也破裂了,眼睛被打得乌青。这个不开窍的家伙在那一刻突然发起神经,朗朗地一笑,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说:“你把智某人瞧得忒也小了,我是那种抛弃朋友苟且偷生的人吗?我要去助雄鸡哥一臂之力。”然后,举着手中的小铁叉冲向激战的人群。

  智力高冲到一个挥舞尖刀的光头面前,一个急刹车站在那里:“我乃小雪人护卫队的智力高,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一阵白光闪过,我就看不到智力高了。

  我只能招呼臭哥骑车先走,我去救智力高。

  我尽可能模仿着猩猩的举动,东奔西突地跳进人群,找到智力高后拖着他冲出包围圈。我这身行头实在管用,对面的光头一见我就没命地逃跑。我不由得兴奋起来,顺势来了一段抓耳挠腮的表演。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行为很像孙悟空,其实并不像黑猩猩,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一阵横冲直撞,拖着智力高突围。当我把一个持刀追来的光头瘦子吓得撞上电线杆时,听到雄鸡哥对我发出一声赞美:“好一只畜生!”我顺着声音来处望去,看到雄鸡哥已经把叛徒鸡冠砍翻在地,其余叛变的光头一看老大已经不省人事,纷纷丢盔卸甲地四散奔逃。我把智力高拉在一边,发现他并没有受伤,只是吓傻了。不过他本来也不聪明,再傻一点也算锦上添花。

  我看了看智力高腕子上的手表,已经晚上十点零五分了。小雪人大概正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今天终于能骑自己的车子了。

  我找个僻静处迅速脱掉身上的猩猩皮,几次深呼吸后,眼冒金星的症状有所缓解。

  我重新跑到幼儿园门口,扶起雄鸡哥丢在那里的自行车骑了就走。我要追上小雪人,我要告诉她,想伤害她的人已经倒下,她安全了。我要亲口对她说:“嗨!我是职工食堂的赵思才。”

  我拼命蹬着脚蹬,喊杀声逐渐变得遥远,寒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

  小雪人果然就在前面,她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怡然自得地走着,还摇响了车把上的铃铛,铃声像晨鸟一般欢叫。

  我不断加速,快了,就要追上了。

  小雪人似乎察觉到了她身后有辆自行车在追她,也开始加速。她的身体颤抖着,欢愉的情绪荡然无存。就在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鼻子一直在滴血,雄鸡哥的重拳伤害了我的毛细血管。

  我满脸乌青,流着鼻血,骑着雄鸡哥的自行车。我想,我的形象无论如何都不像个正经人,会吓着她的。这不是个适合表白的夜晚,于是我强迫自己攥紧手刹。我停车后,小雪人才放心地减慢了车速。

  不远处就是单身宿舍楼了,我看着她,一直到她的身影融入灯火通明的宿舍楼群里。

  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不断回想起那个一路挥洒着鼻血的夜晚,那应该是我距离小雪人最近的一次。我当时如果勇敢一点,事情的结果也许会有所不同。我后来有一年遇到了雄鸡哥的小弟,那个叫鸡头的光头,他中了一刀后大难不死,于是放下屠刀一心向善。我问他雄鸡哥为什么要弄那台电锯?卢木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别墅里?

  鸡头说:“还不是因为《红高粱》?雄鸡哥看上了那个小雪人,说小雪人和别的女孩不一样。还说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和小雪人是不可能结婚的,只能假装结婚。那电锯是用来锯木板做花轿的,他让卢木匠给他做一顶花轿。卢木匠是做寿材的嘛,但雄鸡哥说寿材和花轿其实差不多,只是一个里面装死人,一个里面装活人,兄弟们一听觉得有道理。我们几个把《红高粱》看了五六遍,连颠轿都学会了,雄鸡哥却出事了。唉,鸡冠那个混蛋……”

  那天夜里,我骑车回到幼儿园门口时,智力高已经被臭哥接应去往职工医院了。雄鸡哥正蹲在巷子口写字。他受伤也不轻,手都不稳了,但还是坚持蘸着身上的血,在马路上写下“杀人者金鼎雄鸡也”几个大字。

  雄鸡哥声音沙哑地问我:“赵思才,你怎么在这里呢?你的脸怎么破了?”

  我撒谎说:“我遇上几个人,他们自称是大腹蛇的小弟,他们打我。”

  雄鸡哥笑一笑,指着躺在他身边的鸡冠说:“没事了,他就是大腹蛇,被我宰了。”

  我看到鸡冠一动不动,有些害怕。

  雄鸡哥抚摸着胸口,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水后,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他虚弱地对我和他那几个兄弟说:“警察要来了,你们快走吧,为民除害的这个功劳要记在我头上,谁都不能抢。”

  那几个兄弟坚持不走,雄鸡哥就拿起一把刀,用刀刃在地上一划:“走!送鸡头去医院。”

  几个光头哭着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我战战兢兢地说:“雄鸡哥,他好像没死……”

  浑身是血的叛徒鸡冠似乎把气顺过来了,虽然仍闭着眼,但胸口已经开始起伏。

  雄雞哥说:“他活下去也是个废人了,就让他活吧,兄弟一场,我不能杀他两回。”

  然后,雄鸡哥摆摆手,让我快走。

  警笛声响了起来。

  7

  臭哥是个牛掰的人,他经过一番出神入化的上下打点,使我们小雪人护卫队可以集体进入职工医院休养生息。我们5个统一了口径,那天夜晚我们被临时借调到了采购组,执行抢购大白菜的紧急任务。臭哥亲自驾驶三轮车,由于立功心切,拿出了金鼎县车神的高超技艺。我们的车一路领先,眼看菜市场就在前方,然而天不遂人愿,高速行驶的三轮车在转弯时不幸发生侧翻。事故导致臭哥鼻梁受损,小焦花容失色,贾文化萎靡不振,智力高精神失常。我最惨,鼻青脸肿,鼻血如飞流直下三千尺。张师傅、李姐以及幼儿园的林阿姨等都是我们的证人。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出事情的经过后,当天值班的刘大夫吞咽了一口唾沫:“我明白了,你们是工伤,食堂的工作也不轻松啊。”

  全体队员开了一间病房,该量血压的量血压,该贴纱布的贴纱布,该挂盐水的挂盐水。我们双眼发直地躺在病床上,小巷中的恶斗让我们惊魂未定。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的心情逐渐愉快起来。目前的形势一片大好,我们的行动虽然有点稀里糊涂,但最终的结果还算可以,小雪人显然是得救了。其间,厂保卫科的弟兄陪同两位公安干警来向我们询问幼儿园旁的那场打斗,我们基本做到了从容应对。没什么可心虚的,我们虽然在那里搅和了一通,但并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他们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也就走了,大概觉得我们几个老弱病残实在不像帮派成员。

  臭哥和护士们开起了玩笑,他的笑话总能让自己挨上几个甜蜜的巴掌。护士们说你再胡闹,我们就叫臭嫂来呀,然后叽叽喳喳地模仿起臭嫂的声音:“啊!我的蓝人呢?我的蓝人呢?”臭嫂阿香是南方人,十几年里已基本掌握金鼎县方言,但有些发音仍然很有特色,比如说“男人”总是说成“蓝人”。我们都说“蓝人”不可怕,只要不是“绿人”就行。

  小焦和贾文化进入了热恋期,两人黏在一起,恨不得把单人病床当成双人床使用。我们都说你俩生龙活虎的,出院吧。他们摇着头说小雪人护卫队要同生死共进退,再住两天大家一起出院。我知道,他们是不想上班,好不容易混了个工伤,还不趁机度两天蜜月?

  智力高痛定思痛,说这次出师不利主要是自己太过注重招式的花哨而忽略了基本功的磨练,便每天“吭哧吭哧”地在病床上做俯卧撑。我则经常照着镜子观察自己,伤快要痊愈了,还算英俊的容颜即将失而复得,再养几天就能体体面面地出现在小雪人面前了。

  然而,大家谈到雄鸡哥时,忧伤的情绪重新蔓延开来。金鼎县两大帮派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雄鸡哥被抓后揭发了毒蛇帮帮主眼镜蛇的种种罪行,于是眼镜蛇前后脚也跟着进去了。这两天人们奔走相告,都在庆祝变态雄鸡和色魔眼镜蛇双双落网。

  我们疗养期间,小焦披露了她在别墅中的更多细节。雄鸡哥安排小焦坐气球,实则是在自导自演一场英雄救美。雄鸡哥的小弟假装虐待小焦,雄鸡哥破门而入,打翻众人,救小焦于水火。我不由得想到那个被蛇吓哭的女工,她可能会错了意,雄鸡哥的目的并不是用蛇来折磨她,而是在她被蛇折磨时挺身而出去救她,只是她太紧张了,使那场戏没有做完。还有那个被要求哭丧和假死的女工,我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雄鸡哥抱着他“死去的妻子”,哭得涕泗横流。

  雄鸡哥一直在假设的情境中做着他的英雄梦,当他真的在幼儿园旁的窄巷中浴血奋战,过足了英雄瘾后,人们却在为他的被捕而拍手称快。

  贾文化说他在雄鸡帮卧底时心情非常矛盾,雄鸡哥到底是条好汉,还是一个变态?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他,以至于他陷入深邃的思考。他像风中的烛火一般左右摇摆。他还说这几天已经研究了《刑法》,雄鸡哥过几年就能出来,但不知道雄鸡哥重获自由时,他的心情是喜还是忧?他说港片里演的是对的,卧底难做啊!我感觉这小子快把自己逼成个哲学家了,我问他:“你在雄鸡帮时的绰号是什么?”

  贾文化摸着自己的头说:“我说自己叫鸡眼。”

  我笑道:“哈哈哈,鸡眼好啊!”

  我们在职工医院待了5天。最后那天医院实在受不了我们了,刘大夫说你们不像工人,倒像幼儿园的孩子,每天抱在一起闹个不停。他还说,你们已经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再这样下去病房的屋顶都要被你们拆了,快出院吧。他说这话时,我正趴在智力高身上,臭哥趴在我身上,贾文化趴在臭哥身上,小焦则端端正正坐在贾文化身上。我们以如此高难度的动作重叠在一起,是为了帮助智力高修炼金钟罩铁布衫。

  听从刘大夫的医嘱,我们欢欢喜喜地出院了。

  我们重返工作岗位的第一天中午,我就看到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幕。

  我的快乐顿时烟消云散。

  中午吃饭时间,小雪人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挽着一个男工人的胳膊走进食堂。他们大大方方地坐在一张餐桌前,同喝一碗稀饭。小雪人脸色红润,眼睛如同星星闪烁。他们简直就像小焦和贾文化。小雪人恋爱了!恋爱的对象竟然是那个曾经往女工身上扔鞋带的,外号叫蜈蚣的锅炉工!

  蜈蚣这个家伙猥琐至极,你一看他的长相就会觉得,他如果不叫蜈蚣,简直天理难容。

  小雪人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呢?

  当天晚上,我在漆黑一团的食堂里得到了答案,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正在刷锅洗碗时,突然停电了,大家爆发出一片欢呼,一停电就可以抽烟聊天嗑瓜子了。停电后,纺织厂有两个大本营,织布车间和食堂。织布车间女工多,刺激;食堂吃的多,实惠。围坐着聊天的工人中有个人浑身酒气,他就是蜈蚣。他得意地炫耀着他和小雪人之间的奇妙缘分。听着他的叙述,我越来越觉得我真不该在医院耽搁那么长时间,事情就是在这几天里急转直下的。

  蜈蚣说:“说来也巧,我那天黑夜正从录像厅门口路过,突然看到卷毛在对着小雪人吹口哨,嘴里还不荤不素的。你们知道,我欠了卷毛几个钱嘛……卷毛那孙子上来就打我,我紧躲慢躲,还是挂了点彩。我说这是我们纺织厂的地界,老子叫人弄死你……卷毛一听就? ?了嘛,甩着头走回录像厅……你们听明白了吗?我是因为欠钱不还挨的打,小雪人还以为我是他妈的见义勇为,是为了保护她才挨的打,哈哈哈。那傻姑娘还过来问我怎么样?要不要去包扎一下?我一看有戏,就想泡她嘛……”

  我知道那个卷毛,那是个弱鸡,大概智力高都能把他打倒。

  蜈蚣接着说:“小雪人后来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了咱的大名后你们猜怎么着?她脸‘唰地就红了,问我红手套是不是我送的?棒棒油是不是也是我送的?我哪知道什么‘棒棒油,我身上倒是有根棒棒想送她,反正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嗯嗯啊啊地答应。她还问我,她的自行车是不是也是我修好的?妈的,我又不是个修车的,但她说是那就是咯……真奇了怪,我都不用费心思出手,她就倒贴上来啦。你们猜怎么着?没过两天我就把她带出去,啊,那个,办啦……”

  我听得浑身热血上涌,几次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开口,最后,我用命令的语气对蜈蚣说:“既然这样,你就要跟她结婚,好好对她!”

  蜈蚣哈哈大笑:“结个屁婚!今天高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谁都不知道,我在老家早就结了婚,还有个三岁的儿子呢!”

  黑暗中,我“嗷”地一声扑向蜈蚣所坐的那把椅子,我手一抓抓空了,随即积聚了浑身所有的力气踢出一脚,不料却踢在椅背上了。

  我发出一声惨叫。

  蜈蚣这家伙自从上次在车间挨了打,学精了,趁我扑向他之际,溜下椅子,连滚带爬地溜了。

  我跌坐在蜈蚣坐过的位置上,感觉无数拳脚向我劈头盖脸地袭来。我知道,这是小雪人护卫队的队员们出手了,他们以为我是蜈蚣。脚部的剧痛使我说不出话来,只能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哀嚎。好在马上来电了,否则我会被自己人打死。

  我看着我的队友们惨惨地一笑,他们满脸歉意地盯着我。

  臭哥骑着三轮车把我送到职工医院。

  路上我问他:“那个蜈蚣到底叫什么?”

  臭哥说:“那王八蛋名字倒跟你有点像,叫赵世财。”

  我长长地叹口气,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闭上了眼睛。

  到了医院,刘大夫说:“又来了?”

  我说:“又来了。”

  我脚骨折了,因此可以长期休假了。第二天,臭哥拿着一副拐杖来单身宿舍找我,说蜈蚣的黑蹄黑爪暴露了,小雪人跟他闹掰了。小雪人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不跟任何人说话。臭哥拍拍我肩膀说:“你和她的事,缓一缓再说吧。”

  我疼痛稍有缓解后,就撑着拐杖下了楼,站在女工楼下看着小雪人宿舍的窗户。我怕她想不开从楼上跳下来,我是宁愿再添几处骨折也要垫在她身下。

  我再次出现在职工食堂,已经是1995年3月底了。这是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臭哥告诉我小雪人辞职了,她不肯在厂里现身,辞职报告都是托人送来的。她有个表哥不知是在深圳还是上海,总之是在游乐场经营蹦床和旋转木马,很能挣钱的,小雪人去帮忙卖票了。

  臭哥说小雪人走了,幼儿园的孩子们很舍不得她,好多孩子都哭了。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个孩子啊,那就能光明正大地哭一场了。然而,我只能抬头看着那两棵高大的杨树,看它们的树叶如何在和煦的春风里沙沙作响。臭哥告诉我,小雪人护卫队秘密地整治了蜈蚣。他们从厂办借了一部相机,拍到了蜈蚣出入色情场所的照片。他们把照片寄到了蜈蚣的老家,地址是臭哥通过熟人在档案室查到的。蜈蚣的老婆便杀到了纺织厂,拿着一把菜刀追杀他,追了三圈没追上。这女人也是个狠人,眼看追不上,揚手把菜刀甩出去,飞刀转着圈追上了蜈蚣,削掉了他半片耳朵。

  我和臭哥并肩走向食堂时,臭哥说:“今年开春厂里没有再招新工人。听说灯泡厂有职工开始下岗了,我们厂估计也快了。”

  臭哥的话让我很伤感。

  我又开始在面案上揉馒头了,还在窗口卖饭。除此之外,我新学会了操作烤箱,烤出的烧饼金黄酥脆,供不应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工人们的心情变得狂躁起来,经常有人在食堂打架,时不时的就有碗筷在空中飞舞。生产区死气沉沉,食堂里倒是生机盎然。臭哥为我们分析眼下的局势:“厂子不行了,从内部来说,产量质量上不去,从外部来讲,销路打不开,总之是内忧外患。这一点你们应该早就看出来啊,去年你们这批进厂的新人里,到食堂的最多,到织布车间的最少,说明厂子的情况就是四个字:‘好吃懒做。”

  大家默契地维持着往日的欢乐,智力高依然研究剑法,李姐依然敲打着他的头,小焦和贾文化依然眉目传情。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只要我们坚持每天都如此度过,好日子就不会走到尽头。

  有一天,我在售饭窗口迎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他色眯眯地看着我,对我说:“小伙子,坊间流传着的那本《金鼎绝恋》是你写的?我看了,挺好的。”

  我扭头问身后的张师傅:“这个苶货是谁?”

  张师傅搓着手说:“是行政科的杨书记。”

  我本来有机会调到宣传科搞文字工作,结果我得罪了杨书记,便被发配到基建队搬砖。我告别了食堂的伙伴们,跟着基建队去整修煤场了。我在煤场上经常见到扛着铁锹的蜈蚣,他总是用黑乎乎的白毛巾裹着他的右耳朵。我有几次想揍他,但拿着板砖走向他时,却突然找不到打他的理由了。小雪人都走了,我打了他,难道小雪人还会回来吗?

  1998年交流会期间,消失了几年的小雪人突然出现在了金鼎县城的十字路口。她已经跟一个能够制作并修理蹦床的男人结婚,夫妻二人带着蹦床游走于各地交流会的会场。小雪人坐在一个板凳上收钱,一群一伙的孩子们骄傲地走上蹦床,欢快地跳动。小雪人发胖了,但依然美丽。她似乎经历着人生中最愉快的时光,当她看着蹦床上此起彼伏的孩子们时,灿烂的笑容就在脸上浮现出来。

  几年中,臭哥早已下岗,贾文化和小焦也双双辞职,合伙开了一个打字复印店,后来竟然发展成广告公司。只有我和智力高仍在半死不活的纺织厂坚持奋战,但到千禧年,我俩的工人生涯也终于结束了。金鼎纺织厂由于经营不善申请破产,厂区将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将是一条崭新的外环路和一座矗立着四座金鼎的金鼎公园。办完离职手续那天,智力高站在食堂的小院中竟然又念了一句诗:“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再后来,臭哥突然去世了。据臭嫂说,她“蓝人”在新买回的电视上看了一部电影,喜剧,很好笑。她“蓝人”看完后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说自己累了要歇一歇,就半躺到沙发上,再没有醒来。

  8

  我对小雪人有着深深的愧疚,因此这次在交流会上看到她的自行车后,决定再为她做点什么。

  秋雨连绵的黄昏,雄鸡哥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制服黑猩猩的整个过程,见我始终不理他,他就说他要走了,小雪人让他帮忙把那辆破车推回去。

  小雪人夫妇常年走南闯北赶场子,几乎不在金鼎县定居,只有交流会期间,他们才会出现在县城的街道上。听雄鸡哥说,小雪人本来也算是个富婆,但她丈夫两年前查出了乳腺癌,割了几次奶子后,家底就全搭进去了。他们把蹦床都卖了,如今小雪人只能在会场上卖点小玩具和小零食。这天她丈夫不舒服,她没有出摊。

  我跟着雄鸡哥去给小雪人送自行车,雄鸡哥夸我讲义气。

  迎面走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雄鸡哥走上前跟他攀谈几句。

  那老人大步流星地走远后,雄鸡哥咬牙切齿地说:“鸡毛那个王八蛋,骗我!说他爸的腿摔断了,你看那老头的腿脚比我还利索呢。鸡毛那混球拿了我的钱,估计是又去赌了……”

  然后,雄鸡哥问我为什么离婚,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我离开纺织厂后,实际上还是干着老本行,跟一个会蒸馒头和包子的女人结婚了。每天馒头包子出笼后,我就挑着两个满满当当的大篮子去县城街道市场上叫卖。那几年,我因卖馒头包子而熟识了县城几乎所有的流动小商贩。有一天,在一个卖盗版书的小摊上看到了10元一套的《水浒传》。我突然莫明地联想到自己的职业很像武大郎,不由得担心起家里的“潘金莲”。总觉得我家对面小卖部那个眯着眼嗑瓜子的老太太很可疑,感觉她即将会邀请我的妻子去她家拆洗被面或是缝制寿衣。在那间小卖部的二楼,我的妻子将会和“西门庆”暗通款曲。尤其是我和十字路口摆水果摊的一个小哥熟识后,这种不祥的预感变得更加强烈。我的战斗力跟武大郎不相上下,但却没有一个能打死老虎的兄弟,我能喊来的只有一个败事有余的智力高。

  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提前回到家中,竟然在馒头房看到了极其狂野的一幕,我的妻子和一个精壮的男人赤条条地在台案上,正挥汗如雨地忙活着。

  我们就这样离婚了。

  雄鸡哥安慰我说:“还好,你好歹还有个儿子。”

  我是有个儿子。

  我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着那个孽畜,曾一度怀疑他不是我亲生的。因为他的智商实在是很像智力高,8岁了连“鹅鹅鹅”都不会背。反观智力高的儿子倒像是基因突变,从小到大得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墙壁。今年已是高三,据说有可能考取清华大学。而我的儿子从小致力于装病逃课,隔三岔五就说头疼肚疼或是脚后跟疼,有一次装得最过分,居然说他睾丸疼。

  兒子好不容易长大了,他的青春期也来临了,开始热衷于名牌服饰和高档运动鞋。是的,虽然他做的最多的运动就是从卧室走向卫生间,但他喜欢运动鞋。儿子读高中后,我终于凭借顽强的拼搏开了一个小饭馆,这下可好啦,他天天带着自己的狐朋狗友来白吃白喝,使小饭馆的收支从来没有平衡过。

  我心力交瘁,脖子越来越粗,那该死的甲状腺肿大了。

  今年高考,这兔崽子好歹给考取了邻省的一个大专,也算是苍天有眼啊,他要离我而去了。

  今天在火车站,即将步入大学校园的儿子第一次对我说出几句人话,我听了颇有些感动。他说:“爸爸,你年纪也大了,饭馆的事能少操心就少操点心吧,我走了你要好好歇一歇。”

  雄鸡哥听到此处,安慰我说:“还好,你这个儿子比小雪人的儿子强多啦!小雪人的儿子是个苶货,从小宠惯得没样了,去年喝多了酒,逼停一辆公交车,把人家司机打得大小便失禁,现在还在号子里蹲着。”

  说话之间,我们来到小雪人租住的地方,这是一个老旧小区,仅有两栋青砖楼房,小区里坑坑凹凹,积水遍地,空气潮湿混浊,乍一看有点像当年纺织厂的单身宿舍。我们把自行车放在一栋楼前的车棚里,雄鸡哥回头指着那栋楼说:“你看到三楼亮灯的那扇窗户了吗?那就是小雪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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