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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扑满(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9126
徐汉平

  祖父母生男言家栋、言家梁,生女言家娇;言家栋生男言凯诺,言家梁生男言许诺,言家娇生女章燕燕。祖父大名言镇西,享年九十二岁;祖母陈阿妹,享年六十四岁。故事涉及我们这些个人,涉及伊小娜和许丽丽,当然还有一只形态滚圆饱满颇具福气之相的扑满。我就是言许诺,讲述的是一个家族的故事。

  一

  当年高考我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芝城泰鹤中学大门,便琢磨之前有人给我打钱的事儿。泰鹤中学坐落于泰鹤山麓,是全县最好的高级中学,它前身为著名的泰鹤书院,仍留有碑刻亭榭,蕴含些古朴气韵。我和泰鹤中学并没多大关系,高中在省城杭州就读,属于在外地读完高中回家乡芝城参加高考那一类。就是在读高中期间有人给我打钱的,一次一次打进我的银行卡。我们芝城初中毕业被家长郑重其事送外地读高中的不是很多,要不是祖父言镇西在几年前设立一个大奖,老妈许丽丽也不可能花大本钱送我去杭州读高中。祖父言镇西是个很有远见之人,他设立大奖是激励孙辈用心学业,考上名牌大学,光耀门庭。那人在我高中第三学期开始打钱的,基本上每月打进一笔,一直打到第五学期,接续打了一年半。而我却不知那人是谁。当时,我发现银行卡多出第一笔钱时先是惊愕,尔后忐忑不安。这个不愿留下姓名的打钱人到底是谁呢?我思前想后,猜来猜去,也没能猜出谁人来。后来,钱一笔一笔打进来,我就努力克制不去想他,担心老想着这事儿会影响学业。我对自己说,先放下吧,高中毕业高考结束再作理论。

  那人打进第一笔钱是我读高二那年十月下旬,确切地说,是学校举行田径运动会三天前。银行卡里忽然多出两千元,这事儿也太稀奇古怪了,我印象相当深刻。当然,要不是我从小学就養成写日记的习惯,也不敢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日记里记得明明白白,打进的日期是学校运动会三天前的十月二十五日。我就读的高中每年秋季都要举行运动会,在竞技体育方面我有跳高特长,高一时得了第三名,高二要更上层楼,目标为第二名。这不是我自己确定的目标,是班主任和体育老师给我制定的目标。老师和家长大同小异,喜欢给晚辈制定目标,以增加压力激发动力。我之所以擅长跳高,有身材修长的先天优势,当时我就有一米八六个头了,在教室里坐最后一排,但主要是得益于后天的磨练,小时候祖父言镇西要求我天天跳楼梯,磨练成不同凡响的弹跳力。从小学到初中,凡学校召开运动会,我都报跳高项目,没一次不获奖,最不济也得个季军。

  我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轻而易举拿下跳高第二名。虽然,奖品只有一本黑皮笔记本,但毕竟是一种荣誉,阿皮等几个要好的同学非要我请客。我去取钱时,发现银行卡里多出两千元,打进来的日期是十月二十五日。请客在学校后面松树林里的小吃店,吃些什么倒忘了,日记里也没记下,记下的是“8人共计376元”。我翻遍高中三年的日记本,在杭就读期间请客开销的就这笔钱最大。出手如此阔绰,且又在日记里特意记下消费数目,或许同银行卡上突然多出两千块钱有所关联。

  当年,我在杭州读高中给我打钱的除了老妈许丽丽也只有祖父言镇西。许丽丽每月打一次,要不是我有额外的需求事先讨要,每次打一千五。言镇西每年打一次,在我生日九月十八日。我读高一时虚龄十七岁,他打一百七十元,读高二时虚龄十八岁,他打一百八十元。祖父打来的钱说是给我买蛋糕,其实是提醒我又长了一岁,该更加懂事更加努力学习了,我懂他心思。每次收到祖父打进的钱,我都买点好吃的,津津有味吃着的时候告诫自己,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绝不辜负爷爷的期望。

  面对多出的两千块钱,我惊奇而忐忑,但没跟任何人明确提起过,只委婉地向老妈许丽丽探了探口气。我之所以如此,一则老妈给打进来的也不是绝无可能,另则,极有可能是李海打进来的。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以为打钱者要不是老妈必定是李海。客观上说,李海对我还是挺好的。我初三下学期,他就和我妈一起赴杭州为我找学校了,多亏他朋友帮忙,才找上这所在杭州比较靠前的高中。不过,当时我对他很反感,这种反感也许出于本能。许丽丽是芝城人,李海也是芝城人,而且他们是初恋情人。这层关系很要命,我上幼儿园那年,我爸言家梁在我祖父的大力敦促下带我妈赴外省做生意,目的就是让她离开初恋情人李海,以免藕断丝连闹出败坏门风的事体。我因为反感李海,态度上对他相当冷漠,甚至找茬给他摆脸子。我想,也许李海为了感化我,给我打钱了。因此,我得知老妈没有额外打钱,就认定李海无疑了,他拿二千块钱拍我马屁,让我认可他。

  可不久我就否定了,这钱不是李海打的。

  原因是打进两千元后的次月又打进一千八百元,第三个月又打进两千元。我当初认定是李海打进的,以为就打那么一笔两千元,谁知一月一月地打进来。打进第三笔时,我就不以为是李海了。李海是知道的,我妈许丽丽每月都及时给我打生活费,每月打一千五,我不差钱。他即便拍我马屁,也不会这般乱拍。抛开成见,李海是个比较正规的生意人,他经营的芝城李海家具,生意不错,市场形象也挺好,不像个冒冒失失的男人。

  打钱者显然知道我的银行卡号。

  知道我银行卡号的除了老妈许丽丽,只有祖父言镇西。要是还有人知道,应该是李海、我伯父言家栋和我姑妈言家娇他们了。这是我估计的,也并无确切把握。当然,也不排除还有其他一些人,银行卡号也就一串数字,有人知道了,其他人想知道也可以问得。这样,哪些人知道我的银行卡号就无从知晓了,打钱的前提是得知银行卡号,而前提无法确定结论就难以猜测了。

  当然,难以猜测不等于不猜测。

  那段时间我像做选择题一样采取排除法进行猜测,我排除了许丽丽和李海,又排除了祖父言镇西。祖父向来要求子女不要随便给孩子零用钱,给孩子过多的零用钱是把双面刃,说不定让孩子变坏,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给我打钱。我伯父言家栋也不可能,他原是我祖父的自豪,从老家言家庄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可他没什么能耐,无意于仕途,一直在县文化馆混日子。他在家里没有财权,连工资卡都攥在老婆伊小娜手中,就是想给我打钱也无能为力。他根本就没钱。我姑妈言家娇就更无可能了,她对我祖父言镇西很有意见,甚至怨恨,怨恨他重男轻女,而祖父对我很好,在孙辈中对我是最好的,她的怨恨就有所转移,对我也有点儿不待见,不论怎么说,她不存在给我打钱的理由。我逐一排除了言家的亲戚,接着又排除了老妈许家的亲戚。在我们言、许两家的亲戚当中,不可能有谁莫名其妙地给我打钱。

  我拓展范畴想到老妈许丽丽、老爸言家梁的朋友。

  老妈在芝城有不少关系挺不错的少年伙伴,有几个我认识,确实闺蜜得很,但背着她给她儿子打钱一点可能没有,这是非正常行为,绝无可能。我爸言家梁也有许多朋友,但我认识的寥寥无几。我读初中二年级那年六月,我爸回芝城时来了他的不少朋友,曾昊叔叔那几个看起来跟他非常要好,绝非泛泛之交。我爸是以骨灰盒的形式出现在芝城的。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泰鹤小区泰鹤亭左近老槐树下搭起灵堂,传出木鱼的清音,弥漫冥币焚烧后的气味,小区里的人知道那个男人在外省因胃穿孔大出血去世。实际上我爸言家梁的死不是这么回事,这是我们言家的机密,一切都在我祖父言镇西的掌控之中。当时,曾昊那几人面对言家梁的骨灰盒和遗像郑重表态,他们会照顾我和我妈许丽丽的,愿好友安心去天堂。他们说得情真意切,让我激动得泪流满面。我觉得要是在我爸妈的朋友中去揣度,曾昊他们最有可能给我打钱。不过,我爸去世不久许丽丽就跟李海合伙经营芝城李海家具了,并有苟且方面的传闻。我知道,我爸非常要好的朋友曾昊,跟李海的关系并不好,他们似乎不是同路人。况且,朋友的情敌给朋友的家属照顾上了,或者都偷偷摸摸照顾到床上去了,曾昊自然就不掺和了。事实也确实如此,言家梁去世不久那段时间,曾昊给我打过几回电话,许丽丽与李海同居后他就很少给我打电话了。记得高中三年曾昊只给我打过两回电话,一回是高一开学不久,他问我在杭州学习、生活等方面适应不适应;另一回是高二上学期某天,曾昊来省城办差,要带我到外面餐馆吃饭,由于次日恰好期中考试,我没去。因此,曾昊他们给我打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有人匿名给银行卡打钱,去银行能否查出打钱人是谁?我侧面和阿皮等同学提过,但他们不感兴趣,似乎我在问一个毫无现实意义的问题。我就到银行柜台去问,柜台女营业员说,查不出的。想了想又说,给你打钱不留名,说明不想让你知道呗。后来,我听人说,银行应该查得出来,不过涉及个人隐私,不一定给你查,银行有义务保守秘密。

  那人打进来的钱可不是一笔小钱,但我从没动它,一直神秘兮兮地躺在我的银行卡里。对于这一笔钱来说,我的银行卡有点儿像我们家那只黄黦黦的扑满,只进不出,越积越多,总共积到两万八千元。而且,我担心分散精力影响学习,平时几乎忘却了,只有用银行卡刷钱才想起。可是,高考之后这事就凸显出来,我就又被它缠住了,只是绞尽脑汁仍想不出哪些人有可能给我打钱,在我认识的人群中没有谁有可能不留名给我打钱,直至高考成绩公布,我依然不知给我打钱的人是谁。

  二

  那年高考成绩是晚上十点多揭晓的。

  我的成绩在意料之中,这个分数不能算是超常發挥,我的功课一直学得扎实,高中三年的期中、期末考试成绩从未大起大落过,尤其是高考前每次模拟考的成绩始终保持在班级前五名,最后八校联考总分名列班级第三。我们言家人对我的高考成绩非常挂心,它涉及祖父言镇西设立的大奖的归属。祖父在成绩公布之前,拿来二枚硬币,一枚贴上写有“名牌大学”的纸片,另一枚贴上写有“普通大学”的纸片,放家中扑满里摇过。那玩意看上去像个南瓜,褐黄颜色,要不是镌有“扑满”字样,我们不会叫它扑满,而叫储钱罐。何以名为扑满,在县文化馆上班的伯父言家栋曾经说过,却说得语焉不详。若干年后,我在复旦大学读大四时喜好上阅读古代历史小说,《西京杂记》卷五有段文字说:“扑满者,以土为器,以蓄钱具,其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才真正明白何以称之为扑满。我们家的这只扑满,却既有入窍又有出窍。祖父说,并没有“满则扑之”,而是于底部凿稍大一窍,摇出钱币来。这只既有入窍又有出窍的扑满放在祖母遗像供奉室的香案上,我们言家若有未知难决之事,祖父习惯借助于它,将张贴着写有不同标识纸片的硬币放它肚子里摇出来,有点卜筮的意思。祖父手捧扑满在摇晃之前默念道:先摇出“名牌大学”的就能考上名牌大学,先摇出“普通大学”的,只能考个普通大学。祖父摇了八次,先出“名牌大学”者有六。可是,面对电脑里跳将出来的分数我祖父仍然激动得一塌糊涂,双目大放光彩道,小子,有你的,明天带你去招考办看看!我正在给班主任许老师发短信,告诉高考总分。在毕业晚会上,许老师交代过,全班同学皆要第一时间告知成绩,学校要统计发喜报的。我给许老师发完短信便拨通言凯诺手机,告诉他成绩。关了手机就有信息飞进来,是高中好同学阿皮。阿皮也考得很理想,总分只差我七分。我俩互相祝贺时,祖父又道,明天早点起床,带你去招考办走一趟!我觉得不必急着去招考办的,填报志愿尚有一个多礼拜宽限,而填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已成竹在胸。看祖父那样兴奋,我不吭声,招考办去就去一趟吧,以免惹他不开心。

  次日大清早,祖父言镇西就敲响我的卧室门。

  芝城泰鹤小区211幢楼房,我们言家拥有六套房子,分布在两个电梯,每个电梯三套,祖父言镇西和他的三个子女我家、伯父言家栋、姑妈言家娇家都住这儿。这楼房一梯二房格局,我家和祖父家同电梯,伯父家和姑妈家同电梯。我家502室祖父有钥匙,他拎一份早餐打开防盗门进来便敲我卧室门,边敲边吆喝,言许诺,起床,起床啊,我们趁早去招考办,趁早去!祖父声腔沙哑,嗓门子却老大,唤他子孙名字,有时就像吆喝。我懒洋洋走出卧室门,祖父已坐在餐厅深紫色木椅上抽烟,面前同样深紫色椭圆形木桌上放着包子和鲜奶,还有一只弹烟灰的纸杯。

  实际上也不是很早了,太阳已从窗口竹帘钻进来,在祖父身上以及他身后米黄色花岗岩地坪上落下点点光斑。祖父道,早餐带来了,快去刷牙洗脸,吃了我们马上出发,外面的太阳很猛了。尽管我颇不情愿去招考办,但还是加快去卫生间的脚步。祖父在我们言家一言九鼎,他说的话就是圣旨,我们只得谨遵圣谕。要是我的行动不够迅速,他或许就会吆喝道,男子汉应该龙腾虎跃,慢吞吞的像个婆娘呀,啊。祖父对晚辈说话的口气确实是吆喝式的,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其实也不一定生气,你要看他说话时的神态,不是听口音,而是看神态。比如说上面那样一句话,要是他吐出最后那个“啊”字,张大的嘴巴立刻合拢来,而眼睛盯住你的脸瞅,那是真生气;要是张大的嘴巴仍半张着,灰白色假牙里头涌动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陷的眼窝弥漫浅黄色晕,那不是生气,是高兴。我高考成绩这样好,动作慢点儿这等小事,祖父绝不会生气的,但我还是加快步履走向卫生间洗漱去。

  我们芝城是座小山城,中间鼓两头尖,形同早年在瓯江游弋的蚱蜢舟。泰鹤小区在东头,东头有座泰鹤山,泰鹤山麓为泰鹤中学。教育局在西头,西头有座马鞍山,马鞍山上有座巽和塔。东头和西头相距二公里多路程。我们走出小区大门,夏日的太阳已见威力,街面白亮亮地晃眼。我想叫辆出租车,祖父说大学开学就要军训,我陪你走走路,咱爷孙俩来个急行军,也算练练腿脚。我仍想坐出租车或黄包车,假装没听明白拿眼往不远处一黄包车夫招呼,企图让车夫热情揽客使祖父不好推托。那车夫反应敏捷,用手背擦一下额头的汗水迅速踩过来。可祖父举起右手朝他一挥,就前头大踏步而去。祖父已年近八十,步伐却依然稳健,他前倾着上身,一探一探,速度快得有些凌厉。我跟在他后头,长脚长手一路小跑。我们一老一少急行军的样子,肯定相当滑稽,吸引来的行人的眼光有些怪异。

  教育局在城西马鞍山下,山上的巽和塔在太阳光照耀下,显得挺拔而稳重。祖父对塔有些崇拜。当年,他身揣一百八十多元硬币去温州永嘉背卖纽扣经过巽和塔下时,暗自起誓,一定要挣到钱,一定要在芝城建房子。教育局是座六层楼,底层大厅一边是传达室,另一边是白墙壁,墙上有块长方形木板,张贴着一溜溜工作照,足有一百多号人马。我们走进大厅,祖父老马识途地穿过栽有棕榈树的天井登上楼梯。招考办在三楼,朱主任秃顶,头皮油蜡蜡泛光。高考报名时,我和祖父一起来过。县里规定,在县外读高中回来高考的一律到招考办报名。也许,朱主任不认识我们了,祖父笑脸迎上给他发了香烟,便报出我的姓名和分数,然后说,想问问朱主任,这个分数可以填报哪些大学?

  朱主任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我的脸膛大惊小怪道,你就是言许诺?跟照片上不太像哎。他上下打量,目光带有审视意味,仿佛我是冒名顶替的。他的夸张做派,让我有些不习惯,长脚长手的,好像无处放置,感觉上很不自在。朱主任提高音量道,许诺,好样的,理科全县第一,是我们县理科状元,只是高中在外地就读,我们不宣传。不过,我向你也许个诺哈,你的分数除了清华北大,全国其他大学都可以填报。也许,祖父此行目的就是要听这句话的,他异常激动,操着大嗓门眉飞色舞地说道起来。他说他如何教育孙辈树立远大理想,如何设立大奖奖掖孙辈发奋努力,听得朱主任很是肃然起敬。要不是嘴巴里假牙脱落下来,祖父肯定还要说下去,那亢奋劲儿,不可能急刹车。掉落在招考办木质楼坪上的假牙,基托肉红,义齿灰白,看上去有些丑陋,也特别无辜。这确实是个意外,祖父自己也未料到,居然发生这样大煞光景的事儿。祖父自然尴尬了,慌忙拾起假牙自嘲道,妈妈的,太高兴了,高兴得连牙齿都笑掉了,然后领上我匆匆走出招考办。

  祖父掉了假牙嘴巴就塌陷了,左嘴角稍稍撇过去,有些难受之状,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年。走出教育局大厅,我叫下一辆出租车。我思忖祖父不可能步行了,他要赶紧回家把假牙清洗干净装上去,恢复原状。果然,他一声不吭地跨进车门,我们就打道回府了。

  我跟着祖父去了他的301室。我们言家六套房屋中,我和伯父、姑妈三家各一套,其余三套均挂在祖父名下。我俩来到301室,祖父匆忙去厨房清洗假牙,我则坐在客厅看电视。祖父盛来一盆清水,洗净后又以药水消毒,然后装进嘴巴。安装好假牙,他去卫生间对着镜子看了看,拿舌头拌拌、舔舔,斗榫合缝舒适了便走出来。这假牙也真奇怪,掉地上像死人的牙齿,颇有些骇人,一旦装进嘴巴即刻活过来,让祖父精神多了。

  祖父精神抖擞地走进祖母遗像供奉室。这211幢楼房的套房均为三居室格局,客厅并厨房居中,右边主卧室、卫生间,左边前后俩室——祖母遗像供奉室为前室,窗外视野开阔,山巅天际上有闲云悠然,有些空旷邈远的样子。

  祖母的遗像悬挂于供奉室后壁,暗红色实木框内的遗像出自芝城最有名望的画家手笔,他比照我祖母的照片,按照我祖父的意图,用了七七四十九日画成。祖母端坐于太师椅上,头戴平绒小圆帽,身著斜襟布扣青底紫花衣裳,脚穿元宝黑布鞋,双手捧只扑满放在怀中,目光温顺,神态自如,颇有古代大户人家的慈祥风范。祖母遗像下面设有条桌香案,那扑满就搁在香案上,同祖母的遗像一样,很有历史厚重感。每逢喜事,祖父都要面对祖母遗像嘀咕,同她分享;要决策言家大事则同祖母商量,并以摇扑满方式予以定夺。每回在扑满里卜筮,祖父都非常虔诚,点上香烛,手捧大肚滚圆的扑满一下一下摇晃,那摇晃的扑满在香烟缭绕、烛光闪烁中如同通天地的神器,通体泛着黄黦黦光芒,充满神秘气息。

  祖父把喜訊和祖母分享后就给亲戚朋友打电话了。

  祖父的朋友不少,有言家庄的少年伙伴,有背卖纽扣的生意伙伴,也有县城的老年玩伴。祖父在电话里说,我孙子言许诺全县理科第一,我们县的理科状元郎,全中国除了清华北大其他大学都可以选择,想读哪所大学就读哪所大学。祖父说,县招考办朱主任非常高兴,他看见我孙子言许诺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哈,状元郎呐,谁见了状元郎都会高兴。祖父的语气很是高调,听得我耳红脸热。我起身离开祖父的301室,回到自家502室。

  我回家想再睡会儿。高考之后我老想睡觉,阿皮等同学却约我去杭州游玩几日。在杭高中三年,城隍阁、郭庄、岳庙、宋城等景点都没怎么正经儿玩过。同时,我心里不清静,老想着有人给我打钱的事,想着高考的分数,也想着祖父设立的大奖。这些事儿纠缠在一起,让我似乎并未睡透彻。

  三

  祖父言镇西设立大奖的奖品是一套房子。

  大奖设立那年我读初一,堂兄言凯诺读初二,表姐章燕燕读高一。他俩在本地芝城就读,我则跟随父母在外省就读。这套房子的竞争对象就是我们堂表姊弟三人。

  据祖父说,设立大奖主要是我祖母陈阿妹的意思。一天夜晚,在梦中我祖母要他设立大奖,鼓励我们姊弟仨立下鸿鹄之志,读好书,有出息,光宗耀祖。祖父知道有托梦之说,但仍觉得挺怪异,梦醒之后他抽了一根烟,定了定神,然后面对我祖母的遗像在扑满里以摇硬币的方式验证,结果我祖母梦中的托付是真的,她真的希望设立一个大奖。次日起床,我祖父便宣传开了,将我祖母托梦的事、扑满验证的事一并宣传,然后直接跟我伯父言家栋、姑妈言家娇他们说了,把设立大奖的缘由、目的、奖品以及奖励办法说得清清楚楚。

  同一天,祖父打电话告知他二儿子言家梁。

  那时,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中国西部某省的小县城,许丽丽在小县城开一家杂货店,言家梁在县城周边工地上干体力活,我则在城郊民工子弟学校读初一。我是小学二年级从老家芝城转学过来的,他们来这儿比我早四年,那时我正好在芝城开始上幼儿园。据说,我开始上幼儿园时,有人察觉许丽丽和初恋情人李海出现某些不正常的苗头,好一段时间李海常坐在泰鹤山松树下朝我家房屋吹笛子。我祖父当机立断,鼓励儿子携带老婆离开芝城,离开李海,以免发生有辱言家的丑事。我们言家在老家言家庄的名声原本就不错,祖父在芝城盖起四间五层楼房后,更是扬名于老家周遭四乡八里。当时,我祖父希望言家梁携妻子去东部沿海地区闯荡,可言家梁比较内向,没有我祖父言镇西有魄力,他觉得沿海地区比较开放,民风不一定好,治安也不一定好,心生胆怯,于是选择相对封闭落后的西部地区,结果就在这个小县城落脚了。他们在这儿生活十来年了。

  言家梁接到他老子的电话时正吃过晚饭,许丽丽去店子左近樟树下街边打扑克,言家梁系着拦腰布在店铺后面厨房里收拾碗筷,而我要骑自行车去学校晚自修了。我们三口租住的是一间二层房子,楼下店面、厨房,楼上一大一小俩卧室。我骗腿上自行车的时候,柜台上的电话机响起来,是祖父言镇西的电话。我晚自修回来,我爸言家梁说,你爷爷为你们三姊弟设立了一个大奖,谁获奖就奖给谁一套房子。他说得轻描淡写,且面无表情,没丁点儿兴奋,让我的感觉这事儿非常遥远,而且不怎么真实。大约过了一个多礼拜,祖父要我给他打个电话。这是老妈许丽丽和我说的,我放学回家后她说,你爷爷叫你给他打个电话。那时虽然有了手机、小灵通,但一般家庭只有固定电话,我爸言家梁非常羡慕小灵通,但没用上就去世了。在固定电话里,祖父说了大奖的事儿,希望我认真学习,到时候拿下大奖来。我撂下话筒,祖父设立的大奖便切近而实在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对我学习的重视程度,言家梁不如许丽丽,许丽丽不如言镇西。言家梁小白脸式男子,他有些消极,好像做人没什么意思,一副软塌塌的样子,他对我的学业很少过问,有时瞥一眼我带回的试卷,不论分数高低,脸色没怎么变化。我的就学经历非常曲折,从幼儿园到小学一年级在本地芝城就读,小学二年级到初中二年级跟随父母在外省就读,初三又转回芝城,初中毕业就又被送到省城杭州读高中。我从幼儿园读到小学一年级那四年,在芝城由祖父母看管,他们是我的监护人。

  那时,芝城还没大规模开发,还没有泰鹤小区。不是泰鹤小区的这块椭圆形地面上,杂乱无章地建有不少自建房,其中有幢四间五层的楼房是我祖父母的。在寸土寸金的芝城拥有这幢楼房,祖母说是祖父的功劳,是他背卖纽扣卖出来的,祖父却说是祖母的功劳,是她从扑满里摇出来的。当时,从老家言家庄带来的那只扑满挂在五楼祖父母卧室墙壁上,大肚平底,表皮光滑。我很是纳罕,这小小的扑满怎么能摇出这么大的房子?稍稍长大才知道,这幢楼房的建设资金是祖父去温州永嘉桥头背卖纽扣挣来的,而背卖纽扣的本金是祖母在这只扑满里摇出来的。应该说,我祖父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他有些文化,能说会道。改革开放伊始,便想离开言家庄去外面挣钱,可空无一文没资本。我祖母是个身材矮小精打细算的女人,连我祖父也没想到她在那只扑满里积攒了硬币,居然积攒了一百八十二元三角三分硬币。那时,言家庄庸常人家别说一百八十多元,就是十八元也拿不出来。祖父就揣着这些硬币去永嘉桥头背卖纽扣,挣了钱便在县城芝城买下地皮,兴建起四间五层楼房。我上幼儿园后,我父母赴西部某省小县城经商,姑妈言家娇已出嫁,在这幢四间五层楼房里,我和祖父母三口住五楼,伯父言家栋家三口住三楼,我们言家也就这么两家六口人,其他住户均为房客。

  留有深刻印象的是祖父督促我跳楼梯。他对后代培养素来重视,伯父言家栋是大学生,老爸言家梁是高中生,姑妈言家娇也初中毕业。仨子女这样的学历,在言家庄同时期找不出第二家。从山旮旯言家庄搬到芝城后,祖父对我和言凯诺的培育更加重视,对我俩的期望也实在太高,可谓野心勃勃。他似乎很有忧患意识,觉得孙辈要是没文化没出息,说不定还要从芝城搬回言家庄的。他对我俩的要求,一要认真读书,二要加强体育训练。如果不是读书的料就向竞技体育方面发展,将来摘个金牌回来。祖父对亚运会、奥运会的冠军佩服得五体投地,說高高地站在领奖台上,又升国旗又放国歌,全世界人都知道,多风光啊!

  言凯诺长我一岁,矮墩壮实。我祖父就去买来两副杠铃让他练习举重,将来准备摘举重金牌。我腿脚修长,祖父就要我练习跳楼梯,向跳高方面发展。让言凯诺练举重,伯母伊小娜极力反对,担心影响儿子身体成长,严禁儿子摸杠铃。我祖父怒发冲冠,训斥言家栋在家做不了主,是个窝囊废。其实,言家栋也不支持儿子练举重,言凯诺练举重的事就不了了之。我则不然,父母在外经商,任由祖父拿捏,在他严格的监督之下跳楼梯,从上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一年级,从一楼到五楼,都是跳着楼梯上去,总共跳了四年。

  开始是祖父牵着我跳的,一级一级跳上去,有时跳到楼梯转折处站住休息下,透过那儿的窗口可以看见泰鹤山。泰鹤山松树下坐着李海,他坐那儿吹笛子。确实,我父母离开芝城后他还吹了段时间,也许初恋情人听不见就不吹,那意图也太明显了,让人笑话。从后来所知的事儿钩沉往事,那时李海结婚不久的爱人病故,心情笃定郁闷。有回我在三楼伯父家同言凯诺玩儿,恰好窗外传来李海的笛子声,伯母伊小娜瞥我一眼说,这笛声吓人、吓人,你爸你妈都被吓逃跑了。我祖父放手让我自己跳楼梯阶时,李海不吹笛子了,在泰鹤山看不见他踪影了,我则继续跳着上楼梯,一级二级混跳,或者二级二级连跳,最后一下可以跳上三四级了。

  要不是那年暑假祖母溘然去世,我必定留芝城读二年级,继续跳着楼梯上五楼。祖母是心梗猝死的,祖父悲痛欲绝,以致老胃病复发,办完后事就住进县医院。于是,我就跟随回来奔丧的父母来到西部小县城转学就读二年级。虽然,我祖父嘱咐他儿子言家梁督促我坚持练习弹跳,可言家梁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要求我跳什么楼梯了。

  祖父也不期盼我哥俩摘取什么金牌了,只期盼我们考上名牌大学。他设立大奖的目的就在于此,激励我们好好学习,谁考上最好的大学就奖一套房子——801室。这套801室是我们言家六套房子中最好的一套,设奖那年市场价三十多万,六年后涨到两百多万了,实在牛叉得很。这是祖父在招考办说的,他说奖给我的那套房子现在值两百多万了。招考办朱主任惊惊咋咋道,许诺,你这么一考就考来一辈子工资了。祖父说,要设奖就得弄大的,奖得人心动,才有效果!祖父还没提大奖的奖励办法,嘴巴里的假牙就掉落了。当然,即便不出那样的意外,祖父也不一定提奖励办法,他的奖励办法重男轻女。

  按照祖父的奖励办法,三姊弟不是谁获奖就奖801室整套房子。我或者言凯诺获奖奖整套,章燕燕获奖则奖半套,内外有别嘛。我姑妈言家娇并不意外,当年言家自建的四间五层楼房旧城改造分得的六套房屋,祖父自己留三套,我家和我伯父家各分一套,而我姑妈只分半套。祖父说,一个女儿当半个儿子,只能分半套。半套房子作价十五万,我祖父问我姑妈要钱还是要房?要钱领十五万,要房交十五万。我姑妈说要房,可手头现金却不够十五万。祖父说,不论是父女还是兄弟姐妹,资金问题一定交割清楚,含糊不得。我姑妈凑足了十五万后才领到那套房的钥匙。实际上,我祖父分得的六套房屋等于给自己留了三套半,我姑妈交的十五万也归他。也许,祖父分到房屋时就想好怎么处理801室了,当时我伯父要801室,我祖父予以回绝。我祖父名下的三套房屋,其他两套都装修了,一套自己住,另一套出租,唯独801室没装修,一直空置。

  现在,这套801室归我了,因为章燕燕只考了个专科,言凯诺虽然考上本科了,不过是二本医学院,而我则除了清华北大全中国其他名牌大学都可以上。我们仨考上的大学等级分明,毋庸争议。

  四

  我离开祖父301室回到自己502室,老妈许丽丽坐在客厅沙发上架着二郎腿抽香烟。

  许丽丽是个粗枝大叶的女人,虽然做事敢作敢为,但缺心眼儿,有时为事荒唐。我读初二那年六月,我们从西部某省小县城搬回芝城不久,她就跟李海合伙经营芝城李海家具了。我爸回芝城的是骨灰盒。每次我转学都是因为家庭发生重大变故,前一次从芝城转西部小县城读小二是我祖母病故,这一次从西部小县城转回芝城读初三则是我爸去世。当时我爸尸骨未寒,而李海与二婚妻子虽然感情不好,但毕竟尚未离婚,这事在芝城闹出较大动静。许丽丽与李海领证后,就很少来泰鹤小区了,她不是泰鹤小区言家所欢迎的人。

  老妈这次来泰鹤小区为的是大奖,她对大奖非常看重,我在西部小县城读初一初二时,几乎每个礼拜她都当着我的面提一下大奖,生怕我把大奖忘了而松懈学习。我在芝城初中毕业,老妈和李海为了给我找上好高中费尽心思,也花了大本钱。其实,我伯父伯母也一样,我初中毕业时堂兄言凯诺读高一了,他就读的也是省城高中。表姐章燕燕学业成绩较差,构不成威胁,我堂哥儿俩就成了大奖的竞争对手,两家的大人都铆足了劲。现在大奖归我了,什么时候兑现我妈很牵挂。

  老妈往茶几纸杯里弹了下烟灰说,你爷爷跟你提起大奖没有?我说还没有,不急嘛。老妈说,老头子该不会反悔吧?言家的事我看不懂。老妈的口气颇含讥讽,是多年习惯成自然了,她跟言家人尤其是我祖父的关系很不好。

  我祖父言镇西和许丽丽的关系以前是好的,当年是他看好芝城草席厂的女工许丽丽,然后才撺掇儿子言家梁去追的。言镇西看好的是她身材高挑,将近一米七的个子,五官也周正,就是皮肤粗糙一些。我祖父对遗传基因看得很重,他说想要有个身材魁梧的孙子,就要有个高挑的儿媳,且打了个粗俗比喻,大母鸡才能生出大蛋来。祖父一米七八的个子,祖母却相当矮小,她的矮小遗传给了她的儿子家栋、家梁,两个都只有一米六多点儿,再加上我伯母伊小娜也非常袖珍,仅一米五一二,我祖父就想娶个高挑的儿媳妇,生产些牛高马大的孙子。当时,我们言家虽然来自城西巽和塔那边深山里的言家庄,系农村户籍,可有一幢四间五层的大楼房很气派地坐落在芝城,而许丽丽虽然在芝城有户口有工作,但草席厂已很不景气,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这样,城乡固有的鸿沟也就填起来不少。可是,我爸言家梁颇为自卑,觉得县城的姑娘高攀不上,畏畏缩缩迈不开追求的脚步。我祖父就给他打气,县城的姑娘有什么了不起,那个户口抵得上我一间房屋吗?那破工作一年挣的工资也买不下我的一个卫生间!可我爸言家梁还是犹豫不决,下不了追求许丽丽的决心。我祖父就将写有“许丽丽”的纸片沾贴在硬币上同末贴纸片的硬币一起放扑满里占卜,结果屡试不爽,十之八九都是“许丽丽”先从扑满里掉出来。言家梁终于鼓足勇气,时不时在草席厂左侧的梧桐树下的马路上转悠,千方百计接近许丽丽。在我爸追求我妈的过程中,我祖父又老谋深算地说了一番话,虽然说得含糊却颇具诱惑性。他跟许丽丽说,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女儿嘛,按照我们农村说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粪坑柱都没得份。当然啦,像我拥有这么多房屋的家庭,也不一定连粪坑柱都不给,不过女儿跟儿子毕竟有所区别。两个儿子嘛,大儿子家栋培养到大学毕业,吃公家饭的;小儿子家梁没正式工作。哈,这些我心中都有数的。我祖父的“心中都有数”,增加了不小推力,给我爸言家梁帮了大忙,他在草席厂周围转悠了些时日,许丽丽便接受他骑飞鸽牌自行车上下班接送了。开始,言家梁车子骑得非常拘束,小心翼翼如同累卵;后來放开了,心情大好,那自行车犹如哪吒的风火轮,虎虎生风。那段时间,我祖父与我妈的关系挺好的,可后来关系就不好了。导致他们关系不好的原因先是关于我的姓氏之争,再是四间五层自建房旧城改造分来的六套房子。分房时,我妈以为当初我祖父所说的“心中都有数”,应该对没有工作的言家梁有所偏袒,可是没有,祖父对两个儿子的两碗水端得很平,每户一套。非但没有偏袒,而且还严格按照农村习俗坚持长子优先原则,在六套房屋中除了801室其他五套由长子言家栋优先挑选。我妈对此颇有看法,以为让我祖父欺骗了,心生怨气。再后来,又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他们的关系就糟糕了,但许丽丽不敢当面跟我祖父顶撞,只是背后发些牢骚,言语酸溜溜的。

  她说,你去问问你爷爷,什么时候兑现,我就怕夜长梦多。

  老妈担心的是我祖父会不会变卦,平时我和她提及过大奖,懂她心思。我们曾经做过假设,假设我获取大奖将如何对待大奖,是不是把801室整个儿拿过来?原本这不该是问题,不论是谁获奖整个儿拿过来就是,没什么好商量的。可是,这毕竟是我们言家内部的大奖,而且知道这个大奖的不少人说,竞争这个大奖对我有利,对言凯诺尤其是章燕燕很不利。老妈也觉着整个儿拿过来不大好,尽管她同祖父、伯父母他们很有纠葛,但年轻一辈言凯诺、章燕燕和她还是比较亲近的。读高二那年暑假,我组织并请堂兄、表姐一起给她庆生,她非常激动。不过,由于是假设我和老妈没有言及具体,她说要是你获取大奖如何对待就由你来决定呗。

  我以为老妈有些过虑了,祖父不可能取消大奖。

  我说,妈,大奖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你不是说由我来决定的吗?这个大奖确实有点儿大,我觉得这个,哈。老妈看我支支吾吾的,就警惕起来,你可不要铜燔钱哎,既然设立了就得兑现,你是靠本事得来的,有什么好客气的。也许老妈误解我了,以为我铜燔钱起来要放弃大奖,我曾经跟她开过类似玩笑,要是我获奖我就高姿态放弃。我们这带的方言“铜燔钱”就是傻瓜。

  其实,我怎样处理大奖有了自己的想法,这套801室价值两百多万,我要求把房子卖了,我拿七十万,供自己读大学,余下的作为言家的共同财产。我读什么专业,祖父早就给我做了决定,我爸去世不久他就决定了,学医学。祖父不止给我确定事业方向,给言凯诺也确定了,他学的就是医学。我知道医科大学学制要长些,要七十万确保读医科大学的费用,要攻下医学硕士甚至博士学位。

  我对大奖产生这样的想法,不是因为伯父言家栋,他虽然偶尔也过问我的学业,但有些冷漠,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也不是因为伯母伊小娜,当年李海在泰鹤山吹笛子,伯母所说的一些话我记忆犹新,她好像是故意吓唬我的。主要是堂兄言凯诺。他比我早一年高考,高考结束就把所有的复习资料送给我了。我读高三时,他多次与我交流,指导复习方法。高考两天前,他又给我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讲些考试注意事项。高考成绩可查询之前,他接连打了两通电话,是真关心。成绩出来后,在电话里他听到我得了高分就爽朗地笑了,笑声很纯净,只有高兴和激动,无有半点儿杂质。言凯诺对我的好是真诚的,我们是堂兄弟,身体里流淌着二分之一的共同血脉,而不是竞争对手。

  我这个想法没有跟老妈说出来,她听后有何反应我尚无把握。老妈离开之前强调说,你真不要把自己当铜燔钱哎,也不要让别人说你是铜燔钱,如果你不要大奖,全芝城人都会说你铜燔钱的。我这个想法先要跟祖父言镇西说,看他有什么意见。

  五

  我尚未跟祖父言镇西说,我姑妈我伯父母他们就来道喜了。

  他们不是一起来的,先是姑妈言家娇来了,她家跟她大哥言家栋同一楼梯,我家和祖父言镇西同一楼梯。当初分房时,祖父事先将最好的801室划出来,然后按家栋、家梁、家娇先后顺序,让他们三人在余下的五套房屋中挑选一套。客观上说,姑妈挑上的套房,比不上我家楼下的那套402室。这套是挑剩挂在祖父名下的,现为房客租住。她这样选房,不知是不愿与她老爸言镇西同一楼梯,还是不愿意住我家楼下,不过她与她大哥言家栋家亲近一些,我们言家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在我的感觉中,姑妈对言凯诺要好一些,她的女儿章燕燕也跟言凯诺玩得多一些。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姑妈把对我祖父的怨怼迁移我身上一些外,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我伯父伯母都是吃公家饭的,来自农村的姑妈本能地亲近他们,再加上在新华书店上班的伊小娜笑面很好,言语上也投人所好,看起来比我妈许丽丽贤惠很多。我妈说话直来直去,有时说出的话抬不动扛不动,容易得罪人。

  言家娇是拎着一塑料袋水果来的。

  我打开门见她汗津津地拎着袋水果,就大声说,姑妈,买这么多水果我吃不了啊。她说怎么吃不了,就径直往客厅走去。来到客厅,她将白色水果袋在玻璃茶几旁边的地坪上撂下,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白色大塑料袋装着三个红色小塑料袋,分别是鲜荔枝、柠檬,还有猕猴桃。也许,她希望自己尽量显得热情些,动作便有点不自然了。她把红色小塑料袋逐个提出来,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她提出鲜荔枝说,荔枝强肝健胰的,放下后接着说,柠檬也一样,益肝明目。说着,提出装有十几只柠檬的塑料袋。我又说,这么多水果真的吃不了。姑妈说,怎么吃不了啦,鲜荔枝、柠檬放冰箱里,放几天没事的。说着提起猕猴桃捏了捏,还硬的呢,放几天软了再吃。

  言家娇送来的不单是水果,还有红包。

  她搬出水果后便站起来,侧身在麻白色牛仔裙兜子里摸,边摸边说,原本想买个手机给你带大学去用的,想了想还是让你自己买吧,买你自己喜欢的。她摸出的红包有些厚重,我也起身然后往后退,姑妈,你别,别这样嘛,不要不要,我不要。姑妈拿右手递过红包来,仰脸说,怎么啦,姑妈送的红包你不要?姑妈比我矮一头,我俯首望着她支吾道,这个,这个红包太大了呀。她说,姑妈送你的,不管大小,大也好,小也好,你都得收下。这是姑妈的心意。我只能接过来,不好意思道,姑妈破费了,谢谢姑妈。

  姑媽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吞吞吐吐地却扯起其他的事儿。我觉得她心里装着另外一些话,却没有说出来,然后就走了。当然,也不确定或者她心里没有,没有另外想说的话。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那个大奖。也许,有了那个牛逼大奖我也想多了。我想,姑妈想要说的话是打探我对大奖的看法,然后委婉地希望我放弃大奖,可放弃大奖就等于放弃两百多万。这两百多万虽然挂在祖父名下,但祖父百年之后就属于言家三兄妹公共财产了。即便按照祖父重男轻女的分配方法,分成五份,我家两份,伯父家两份,姑妈家一份,她也能分到四十多万。我这样想着,发觉自己其实也不单纯,喜欢把亲人往坏的方面去想。

  我数了数红包里的钞票,五千元。

  我从未收到过这么大的红包,初中毕业赴省城读高中时,我收到一个三千元的红包,算是最大的红包了。本是我妈许丽丽递给我的,她却说是李叔叔送的,那时他们还尚未领证。我把姑妈赠送的红包放好,将她拎来的水果分成两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送给祖父。可是我尚未出门,伯父母就一块儿来了。

  伯母伊小娜按的门铃,我打开家门,伯母手里拿着手机,身后的伯父拎着天蓝布质环保袋子。伯母笑道,你争气、争气,你比你哥争气,我们言家太公坟冒紫烟了,出了个名牌大学生。伯母说话习惯重复某些词儿,我想起小时候她说,这笛声吓人、吓人,你爸你妈都被吓逃跑了。她说话的习惯没变,那张小圆脸却变化很大,以前油光水滑的,现在嘴角、眼角、额门上都有不少皱纹,有点像一只风干的槎子梨。我笑了笑说,运气,不是说考试就有考运嘛,我运气好。伯母笑眯眯地走向厨房,她接过伯父手上的环保袋子说,我买了包枸杞,给你泡开水喝,枸杞能抗脂肪肝、降血糖。她从袋子里摸出纸包的枸杞放在餐桌上,又端出一只杯子说,这是猪肝绿豆汤,养肝,熬给你伯伯喝的,顺便给你也带一杯来。热的,趁热喝了。她快手快脚地从碗柜里拿一只碗来,将猪肝绿豆汤倒在碗里,又催促道,喝,都说猪肝绿豆汤补肝,趁热喝。

  伯父言家栋看上去有些疲态,在客厅打了个哈欠,走向阳台,推开玻璃门出去了。厨房里,伯母伊小娜坐在椅子上看我喝猪肝绿豆汤。我又听到伯父的哈欠声,接着传来打火机的声音,他伏在露天耳形小阳台的不锈钢栏杆上抽烟了。伯母往小阳台瞥一眼,触景生情地唠叨起我伯父来。

  伯母说,戒烟、戒烟,你伯伯说了几百上千遍了,你哥还没出世他就说戒烟、戒烟了,都是说说好听,这辈子也戒不了了。她数落起伯父,调侃里含一些霸气。我想起老妈许丽丽,她以前不抽烟的,跟我爸在西部小县城做生意之后才抽上。伯母说,真想不通、想不通,怎么舍得呢?你伯伯烧烟起码烧掉一套房子了,对身体又不利,害得我还陪他抽二手烟。我喝着猪肝绿豆汤,时而抬脸笑一下以示回应。猪肝绿豆汤不好喝,似乎有股奇怪的味。伯母接着说,言许诺,你可不要学抽烟,我警告你哥凯诺了,千万别学他爸,抽烟的男人最讨厌。猪肝绿豆汤真的不合我口味,那股奇里古怪的味在嘴里鼻腔里闹腾,我有点儿咽不下去了,要是自己做的,早就倒垃圾桶里了。可这是伯母熬的,而且她在一旁看着,我不得不喝下去,还假装津津有味的样子。伯母又触景生情,换上柔软的口气说,看你喝得这么有味道,以后婶婶再熬给你喝,你爷爷膝下没多人,只有你三姊弟,你想什么吃,就跟婶婶说。我心里说,老天爷,千万别再给我熬猪肝绿豆汤了,我快要呕出来了。我偷偷地做个深呼吸,强制自己将最后一口咽下去,然后呼一口气。伯母伸过手来,要拿我的碗去清洗,我把紧碗打了个嗝儿说,婶婶,我自己来。伯母说,我来、我来,杯子也要洗一洗的。

  伯父言家栋好像没睡好,伯母洗碗时他抽完香烟踱了进来,又打哈欠了,打得拖泥带水,眼窝里有了泪水。他擦一把眼睛说,医学方面,除了北大,复旦比较好吧?伯父也知道我要学医,我们言家早就达成共识,我和言凯诺都要学医。我说,电脑里有几个版本的排名,复旦大学、四川大学、浙江大学医学专业都比较靠前。伯父说,上海比较好,应该考虑复旦。我说,我也有这个意思,我哥也说了,首选应该是复旦,他说他大学毕业后也想去复旦考研。伯父嚯地笑了一下说,异想天开。

  我们兄弟俩都学医,是祖父言鎮西的提议,祖父的提议就是决议。这有点像我高中班主任许老师,他对同学的要求喜欢以提议的方式提出来,但提出来后就必须按他的提议去做。阿皮说,许老师的提议即决议,不可造次。阿皮和我的关系很铁,一直保持联系。他浙大毕业后在杭州机关里工作,我每次路过杭州都要聚一聚。有次我和阿皮带着言凯诺去我们高中母校走了走,在学校后面松树林小吃店里用餐。当年,我银行卡里多出第一笔钱在运动会获奖之后,就是在这个小吃店请同学吃饭的,共计“8人376元”。可是,我和阿皮想来想去只想起七个人,还有一人是谁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伯父母也带来了红包。

  伯母伊小娜递来红包说,我跟你姑妈商量过,本来是一个买手机,一个买电脑,想想还是让你自买吧,需要什么买什么。红包也是五千,他们离开后我数了数。记得言凯诺考上大学时,好像送的是三千,我家和姑妈家都送了三千。他们打破先例了。

  我拨通老妈许丽丽的电话,把伯父、姑妈来家的事说了说,然后问,去年,我哥考上大学时咱们家送了多少?我妈说,三千。我说,涨得快了,一年就涨了两千。我妈对此不感兴趣,她仍旧牵挂大奖,说你问你爷爷没有?我说还没有,我爷爷不要问的,他心中有数。我妈说,哼,心中有数,你千万不要当铜燔钱。这“心中有数”触动了老妈某根神经,我急忙说,好好,我会问的,我就去问。

  他们送上的大红包让我有点糊涂。往好的方面想,我考上名牌大学,他们一高兴就出手阔绰了;往不好的方面想,他们企图以大红包感动我,让我放弃大奖,奉上芝麻换取西瓜。不过我没改变主张,仍在两百多万里要七十万。当然,我要把自己的想法跟祖父说出来再作定夺,我必须听取他老人家的意见。

  六

  我带着水果去了祖父言镇西的301室。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祖父听,把801室卖掉祖父没反对,我在芝城有一套房子了,读大学肯定需要一大笔钱。祖父笑着说,奖二百万比奖一套房宣传出去更好听。我只拿七十万供自己读大学,余下的作为言家共同财产,祖父却很反对。祖父说,当初怎么说,现在就怎么办。当初说奖一套房屋,现在就得兑现,不是七十万,是二百万。我说,这笔款项太大了,跟招考办主任说的一样,都抵得上我一辈子的工资了。祖父说,要奖就得来大的,重奖之下才有勇夫,我设奖的目的达到了,要是不设大奖,凯诺不可能上本科,你也未必能上名牌。我笑道,那是,爷爷英明,我们能考上本科、名牌,肯定与大奖有关。祖父笑了笑说,所以嘛,你不要提这样的想法了,我定下的事不会改变,卖出的钱全归你。我说,这个主要是太大了,要么跟伯伯姑妈他们再商量商量?祖父听后立马火了,说商量个屁,你怕他们有意见么?不要怕,这是我的房屋,任何人都没资格说三道四。我说,不是这个意思,伯伯、姑妈对我很好,刚才都送来了红包,每人五千。祖父愣了一下说,他们给你送红包,你才不要整套房二百万,只要七十万,啊?祖父张着嘴巴,眼睛盯着我的脸瞅,好像生气了。我慌忙说,不是,不是的,我早就这样想了,如果我获奖不要全部,只要部分。祖父说,你不要多想,什么时候我去房屋中介公司挂个号,卖出的钱都归你。

  我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奇怪。

  按常理,自己的想法对方很反对,应该生气。可我没有,对祖父一点也不生气。难道自己潜意识里是要那个大奖的全部二百多万,而不是要一部分七十万?这也不是的,我没这样的想法,我只想要七十万。更奇怪的是被祖父反对后,我倒觉得他老人家更亲近,更让人敬爱了,而且心里还悄然生出喜悦来。这是怎么啦?我不懂自己了,觉得自己有些陌生。我担忧内心的喜悦在脸上流露出来,让祖父觉得我也是个假惺惺之人,要七十万不要全部不是真心,便摸一把脸庞,抑制住喜悦起身道,爷爷,我带来了柠檬,给你泡柠檬茶。

  祖父言镇西是喝红茶的,他胃一直不大好,觉得绿茶不如红茶。那年,祖母心梗去世后他哀伤过度,胃病复发住进医院。他没有再娶,一个人过日子,缺乏生活规律。芝城有玩伴叫他续弦,岁数大了有个照应。祖父却说,没合适的。也许不单是没合适的,他心里仍被祖母占据着。祖父常常走进供奉室,对挂着祖母遗像、放着扑满的房间,似乎有着某种寄托。祖父和祖母确实恩爱,这种恩爱是在言家庄的艰难日子里形成的,搬到芝城后就一直恩恩爱爱。祖父坚持认为在芝城置下偌大房产,多半应该归功于祖母。祖父有个比喻,说祖母在扑满里攒的硬币是一只鸡,他背卖纽扣是把那只鸡变成了一头牛,要是没有鸡就不可能有牛。祖父独自过日子不善于照顾自己,又不肯去子女家蹭饭,有时烧点零碎吃,有时去楼下快餐店吃,生活无规律,胃病没好转。

  我和祖父坐在餐厅喝柠檬红茶时,言凯诺从大学里给我打手机。

  在手机里我俩再次讨论填报志愿,此前已讨论了两次,这第三次终于敲定了,第一志愿填报复旦大学医学院。敲定三个志愿,我说我在爷爷家,要不要跟爷爷说说?言凯诺说,好,我正想给爷爷打电话呢,好些天没听到爷爷的声音了。

  祖父听完电话,就说起言凯诺。

  祖父说,凯诺念大学后懂事了,只是懂得迟了,他脸露惋惜。祖父说凯诺懂事了是有依据的,他上大学后常常给祖父打电话,在省城读高中时可从未给祖父打过电话。同时,他念大学就刻苦学习了,成绩也很好,而读初中、高中时贪玩,尤其是读高一时有段时间还恋上网吧。那时节,我正在芝城读初三,祖父多次嘱我千万不要学凯诺的样子,不然人的一生就毁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就是这个理儿。那段时间祖父很烦躁,也相当苦闷,似乎后悔设立大奖了,要是不设立大奖,也不大可能想方设法送凯诺赴省城念高中,而在本地念高中就不至于恋上网吧了。祖父还训斥伯父言家栋,表面是训斥儿子,实际上是敲打儿媳伊小娜。祖父训斥他们不懂如何教育孩子,只知宠爱,凯诺是被宠坏的;训斥他们只知多给钱,不懂得钱对孩子是把双面刃,要是把严了钱袋子,凯诺就不会溜出学校去网吧。祖父把培养孩子比作种庄稼,说种庄稼不能只晓得施肥,还要除草、治虫,培养孩子也一个理儿,不能只晓得给钱。

  祖父喝了口柠檬红茶继续说,一个人从小就懂事很重要,凯诺要是读初中就懂事,不会考个破学校。实际上,凯诺考上的也不是很不济的学校,是二本医学院,考个二本也不易。只是祖父对孙辈要求很高,一定要考名牌大学。不过,祖父跟別人提及凯诺就读的学校却从不说破学校,而说本科大学。他说,我大孙子学医的,本科大学,很有名气。祖父叹了口气说,要是凯诺也考个名牌那该多好,两个孙子都上名牌大学,别说言家庄,就是我们岩江乡也没有。

  其实,言凯诺仍有可能上名牌大学深造的。他聪明,比我还聪明,在医学院学习也很用功,成绩稳居班级前茅,而且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决心考名牌大学研究生。他曾和我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打前站吧,我跟着就来,大上海大复旦见。

  我说,爷爷,别唉声叹气了,你两个孙子很有可能都是名牌,我哥跟我说过,他已下定决心要考复旦研究生。祖父眼睛一亮,他真有这么大的志气吗?我说是啊,他多次跟我说过。

  祖父兴奋起来,甚至亢奋了。

  他沙哑着嗓子大声说,这才像我的孙子,做人嘛就得有志气,有志气才有出息。祖父似乎要打开话匣子,显得奕奕神采。我调整好坐姿,稍稍前倾上身,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祖父说,凯诺这就对了,念大学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一定要抓住机会刻苦努力,一定要考研究生。祖父说话的思维也跳跃起来,说有机会很重要,抓住机会更重要,改革开放后我就是第一个走出言家庄的人,去永嘉桥头背纽扣卖。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可能还住在言家庄。他说,抓住学习机会就是一刻不放松学习,积累知识,日积月累,越积越多。祖父说到积累,我就想起那只扑满来说。

  在说话间,祖父的心思发生了变化,只是我并无察觉。

  祖父好像有些内急,站起身离开餐厅去往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后就直接走进供奉室。祖父决定某些大事时都要与祖母商量,祖母生前死后皆如此。表面上家里的大事是祖父独自拿主张的,实际上那主张里有祖母的意见,只是由祖父一锤定音地说出来。在我童年的印象里,祖母头发雪白,后脑勺上挽着个发髻,光鲜别致。她虽然不识字却会讲故事,我听过她讲的老鼠嫁女、田螺姑娘、水滴石穿等故事。祖母去世后,祖父每逢难以抉择的事,便以摇扑满的方式来确定。在祖父的意识里,那只默不作声的扑满似乎成了祖母的化身,在它肚子里摇出什么则体现着祖母的意愿。祖父在供奉室里又要决定什么了,我隐约感觉到他点起了香烛,果然祖父开出供奉室木门,套房里就飘游起香烛气味。

  祖父踅回餐厅说,我想想照你的说法也不是没道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就决定把房子卖掉,我看二百万一开口就会卖出去。祖父停顿下来望着我,欲说不说样子。我一时转不过弯来,不明白祖父何意。祖父望了我好一会儿,接着加快语速说,二百万,你六你哥三你姐一,你看如何?

  我立刻领悟了,脑子里闪现出一百二十万、六十万、二十万三个数字。祖父的意思是,801室卖得二百万,我们三姊弟分,我分一百二十万,言凯诺分六十万,章燕燕分二十万。祖父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还是笑着说,行,当然行,爷爷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一家人嘛。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来自于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是二万。按照祖父的六三一比例分配,比我自己要求拿七十万的还少了二万。我决定拿七十万时就计算过的,余下的言家公共财产一百三十万,按祖父的惯常分配办法,我将分得一百三十万的五分之二,也就是五十二万。这样,七十万加五十二万,我会得到一百二十二万,而按祖父六三一的比例,我只得到一百二十万,相差二万。

  也许祖父发觉了我神态的变化,他蹙起眉头说不对,然后拿手敲了敲脑壳说,不对,不对。祖父也在计算了,只是没有计算出结果来,只感觉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祖父说了几个不对,然后说这样吧,从二百万里拿出五十万分给他们,凯诺三分之二,燕燕三分之一,其余一百五十万归你。我说,拿多点出来吧,我一百五十万太多。祖父说,就这样定下来了,这二百万本来都归你的,拿出五十万奖给他俩已够多了,不要再变了。

  七

  我正要打電话试探老妈许丽丽的心思,她却把电话打过来了。

  老妈问我大奖的事,问过我祖父没有?我便把“一百五十万”说出来。但不是开门见山说出的,是先摆一通言凯诺对我的好,然后才说出大奖的分配方案,从大奖中拿出五十万奖给堂兄表姐,并强调这不是我祖父的想法,是我要坚持这么做的。老妈听后没说什么,她沉默着接受了。老妈主要担心的是,我祖父变卦而取消了大奖,或者我祖父没有变卦而我铜燔钱起来放弃了大奖。

  老妈来电话还有另外的事。

  在电话里老妈问我,读高中时有没有什么人给我打钱?我顿时惊住了,问她怎么知道的?老妈说,这样说来他真的给你打钱了?我问老妈,这个他是谁,她却不说了。我又问了一遍她仍不说。我说确实有人给我打钱了,一共打了十三次,打了两万八千块钱,只是至今我也不知是谁打的。我妈说,这两万八你都花了?我说没有,一分都没动。我妈说,你以前为什么不跟我说?我支吾着答非所问,说他到底是谁呀?我妈说,我还不确定,而且也不相信,他那么好心给你打钱?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我再了解了解,再说吧。

  经老妈这么一提,我心里乱了。

  老妈所说的“他”,到底是谁呢?我想来想去,满脑子无着落,这个“他”是男的呢,还是女的呢?我又拨老妈手机,想知道的心情有些急切。老妈说,你先别问是男是女,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会给你打钱。他这么好心,还不留姓名,不可能。

  我决定向祖父言镇西汇报这事儿,不汇报老妈给我打电话所说的事,只汇报念高中时有人给我打钱。祖父走南闯北,经验丰富,说不定能分析出个端倪来。同时,我也觉得迟汇报不如早汇报,要是祖父知道后才汇报他也不高兴的,也会像老妈一样质问我为什么不早说,那样我又会被祖父问得支支吾吾。不早说的缘由确实不大好说,开始是因为自以为涉及到李海,后来是因为不想挑出这个事弄得沸沸扬扬影响学业。只要不动那笔钱,到时候像祖母的扑满一样,把钱倒出来就行。当然,我的潜意识里或许还有别的想法。没错,事后我沉静下来想想也不能排除有着我想独贪这笔钱的因素,要是说出去这笔钱就不是我的了。

  我来到301室按了按门铃,祖父不在家,我拨他手机。

  祖父在房屋中介公司,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电话里说不清楚,等你回来再向你汇报。祖父以为我探过许丽丽之后向他汇报什么事了,说你妈对大奖有什么看法?我说她不会有看法的,我有另外的事向你汇报。祖父说,你试探过没有?我说我跟她说了,她没有看法。

  祖父强调我妈的看法,自有他的顾虑。

  祖父对许丽丽有些歉意,言家梁追许丽丽时他透露信息要偏袒小儿子言家梁,可结果没有兑现,有点欺骗的意思了。更多的是恼火,我妈许丽丽太强势,有些事我爸毫无办法,非要我祖父出面才能摆平。先是姓氏之争,也就是我姓言还是姓许。我爸无所谓,姓名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我祖父却认为这是原则问题,毫无商量的余地。相持到我满月,祖父也退了一小步,取言许诺,让我妈的姓也在我的姓名中出现。不过,在日常中祖父叫我必定带姓的,叫言许诺,而老妈则叫我许诺。我将要上幼儿园时,言家人发觉许丽丽与李海仍有藕断丝连的迹象,我祖父就要我爸带我妈离开芝城赴外省做生意。可是我妈不同意,她不想离开芝城。我祖父就收买我妈娘家人,联合起来给她施加压力,结果我妈不情不愿地跟随我爸离开芝城,到西部小县城谋生。后来,我们言家分房时,我妈质问我祖父当初他所说的“心中都有数”是什么意思?我祖父说,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我给你带孩子了,免费给言许诺从幼儿班带到小学一年级,带了四年,就这个意思。我读初三时,我爸去世不久,我妈就跟李海合伙经营芝城李海家具了,我祖父开始很反对,但很快就知难而退,他找不到足够的干涉理由,他俩表面上不过是生意合作伙伴。经历了这许多事,我祖父觉得我妈搞起事来不管不顾,要是对大奖的分配有意见,很可能会吵闹起来。

  在房屋中介公司,祖父给801室挂了个号儿,报价二百四十万,然后就回来了,直接来我的502室。他进来劈头就问什么事,我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把打钱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祖父很惊讶,听起来好像是一个故事。

  祖父的思维跟我差不多,也采取排除法,在亲戚中由亲至疏进行排除。他说出一个亲戚的名字,然后说不可能,又说出一个亲戚名字,然后又说不可能。一个个说出来,一个个排除掉。亲戚的名字说完了,亲戚也就排除完了。在我祖父看来,在众多亲戚中没有谁会不留名给我打钱。不错,关键是不留名,要是有亲戚给我打钱,必定会留名的,不留名是什么意思,祖父也百思不得其解。

  亲戚朋友,排除了亲戚,祖父自然而然就想到朋友。

  祖父想到的是我爸言家梁的好友。我爸虽然软弱,但对人真诚,结交了一些好朋友,比如曾昊他们关系就相当好。祖父说,难道是曾昊?我摇头说,不可能。要分析不可能,涉及我妈和李海。我没仔细分析,只说我妈嫁给李海后,曾昊就很少跟我联系了。我这么一点,祖父就领悟了,他说那究竟是谁呢?

  排除了亲戚朋友,也许是受报恩事例的启发,祖父的思维拓展得更宽了。

  网络上报恩的事例确实不少,电视上也有报道宣传,其中也有报恩不留名的。祖父说,像报上这种可能不是没有,社会上知恩图报的人毕竟还是有的,但是不好猜测了。

  八

  那些天,我陆续接到不少祝贺的电话。

  有外地的高中同学,更多的是本地芝城的幼儿班、小学一年级、初中三年级的同学。芝城的同学是双重祝贺,既祝贺我考中全县理科状元,又祝贺我荣获二百多万元大奖。曾昊叔叔也打来电话,他祝贺之后要我告知银行卡号,他们几个我爸的好朋友要表表心意。我祖父设立大奖,虽然跟一些人说起过,比如在招考办里他就说了,但知晓面并不广,局限于小范围。芝城这些同学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怀疑是我妈许丽丽说出去的,她依旧没有打消顾虑,依旧担心我祖父会变卦。

  我給我妈打电话,问状元大奖什么的是不是她说出去的?我妈直言不讳地说,对呀,是我宣传的,你爷爷的奖项这么大,总不能让他的炮仗放尿壶里打吧?总得宣传宣传,让大家知道你有个好爷爷。我妈说话变厉害了,简直判若两人,我想到李海了。我妈不是个有心计的人,她这般大肆宣传,言语又说得这么好听,肯定有人为她出谋划策。我说,我虽然全县理科第一,但招考办主任说过,我高中在外地就读的,状元什么的不能宣传。我妈说道,你全县理科第一又不是假的,宣传真事儿犯什么法啦?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我妈回答,你知道了就好,抓紧把801室卖掉,拿到手的钱才是钱。我说我爷爷去过房产中介公司了,很快就会卖出去的。

  给我妈讲完这个事,我转换了话题。我说对了,妈啊,我读高中给我打钱的人到底是谁?我妈说,你说是谁?除了你们言家人还有谁?我愣住了,不以为然地说,不要开玩笑吧妈。我妈说,我还说呢这么好心,哼,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说,妈,我听不懂哎,你什么意思?我妈说,你不懂,我也不懂,这事你不要说,不要跟别人说,先就这样吧,我有事了。

  我妈说有事,多半是有顾客来买家具了,她要接待客人。我望着手机心里很疑惑,我妈说给我打钱的是言家人,不像是开玩笑,可这言家人是谁呢?为什么给我打钱不留名?我冥思苦想,浑身躁热起来,便到卫生间冲个冷水浴,可刚打开蓬头,手机响了起来。

  祖父大声说,言许诺,电视台记者来了,要采访咱们爷孙俩,你快下来吧。

  我说,采访什么?

  祖父说,你下来就知道了。

  我说,待会我下来。

  蓬头的水雾当头洒下来,我脑子却没一刻消停。脑壳似乎变得僵硬了,那些水好像洒在石头上。电视台记者采访什么呢?打钱的言家人到底是谁?我们言家,是我伯父言家栋,还是姑妈言家娇?他们为什么给我打钱?他们有可能给我打钱吗?就是给我打钱,为什么不留下姓名?我揣摩我妈说话的口气,想起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起言凯诺由于家里多给钱而学习成绩下滑,顿时似有所悟。要是这样,我姑妈不可能,只有我伯父了。可是,伯父言家栋不管钱啊,难道是他们夫妇合谋着给我打钱,企图拿钱砸垮竞争对手?我咽喉里仿佛卡了只苍蝇,心里顿时生出憎恶来。可是,我马上就否定了,尽管他们不希望我获大奖,不情愿我拿下801室,但毕竟是亲侄儿,不至于如此吧。

  我冲罢冷水浴,满脑子浆糊地走进祖父301室。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记者,我一进门女记者就喊道,状元郎驾到!我原本不习惯夸张的口吻,说话的又是个美女,于是有些害羞了。祖父看我头发湿淋淋的满脸通红,便响亮地笑道,记者来采访了,采访咱们爷孙俩,我已经采访过,现在轮到你了。祖父换了衣服,铁锈红衬衣套在银灰色休闲裤里,斑白的头发也梳理过,很整齐地倾伏在后面,看上去油光光的。美女记者对我说,你爷爷说得很好,他说培养好晚辈最重要,文化知识最值钱,他设立大奖的目的就是鼓励孙辈好好学习功课,多多掌握知识,将来有更大作为。现在,这个二百多万元的大奖名花有主,尘埃落定,归属于你了。哈,你准备一下,说说获奖感言吧。爷爷除了设立大奖激励你们好好读书,在重视培养方面要是还有其他事例,也尽量说说。

  我妈许丽丽的电话扰乱了我的脑子,要不是美女记者的点拨,我还真不知说些什么。除了设立大奖,祖父重视孙辈培养确实还有许多事例。我说了祖父要我跳楼梯,要言凯诺举扛铃的事,说了祖父给我们打生日蛋糕钱的事,还说了其他一些事。美女记者说,很好,状元郎这么一补充,爷爷重视孙辈培养的形象就丰满了,不但重视物质激励,也重视意志磨练,这样很好。

  离开之前男记者说,本来准备以《状元背后的二百万大奖》为题,考虑到许诺高中是在外地就读的,因此“状元”二字就不出现了,以免让人觉着我们本地的高中都不行,状元什么的都是在外地就读回来考的,去年就差点闹出岔子。听说状元两字不出现,祖父左嘴角挑了一下笑道,没事,你们怎么宣传就怎么宣传吧。我悄声问祖父,两百万,不是说好一百五十万吗?祖父不予理会。男记者继续说,现在我们初步考虑以《祖父的二百万大奖》为题,突出老人重视孙辈的培养,当然有因就有果,自然也会宣传许诺刻苦努力,高考成绩出类拔萃。男记者口中说的是许诺,而不是言许诺。祖父笑哈哈地予以纠正,然后合掌施礼道,好好好,非常感谢。

  记者离开后祖父说,中介公司来电话了,有人有意向买801室,我去见一下那个人,你也一起去。我想着我妈所说的打钱人,心里仍旧乱糟糟的。我说,我就不要去了。祖父说,去一下吧,学学社会经验,看看你爷爷怎样与买家打交道。祖父提起与买家打交道,我就来了兴趣。我知道,祖父跟买家交涉是很有一套的,他多次说起背卖纽扣的事。祖父是先天性沙哑嗓子,据说我曾祖母怀上他时,因喝了碗黄酒而造成的。原本,沙哑嗓子不利于谈生意,祖父却将这一劣势转变为优势。他跟营业员推销他的纽扣,说自己嗓子都说哑了,可是一颗纽扣还没卖出去,连吃饭的钱还没有着落,祖父藉此感动供销社里的营业员,以博得同情。祖父说,女营业员好感动,男营业员难感动,一些女营业员听他嘶嘶哑哑地说话,就或多或少进点纽扣。

  在去房屋中介公司的路上,我说爷爷,我们不是说好一百五十万的吗?祖父说,说好的还是按说好的办。我觉得这样不大好,电视上说二百万,而实际是一百五十万,这种空肚吃棒槌的事儿,我妈许丽丽会不会有闲话呢?我心里想,什么时候跟我妈解释一下呢,以免节外生枝。

  九

  电视播出《祖父的二百万大奖》的當晚,他们就来我祖父的301室了。电视上说得非常明白,一头是祖父言镇西设立的二百万大奖,另一头是孙子言许诺荣获二百万大奖,二百万大奖稳稳当当落入我言许诺囊中了。看罢电视他们坐不住了,于是上门来跟我祖父谈谈他们对大奖的看法。

  他们是我伯父言家栋和我姑妈言家娇,我伯母伊小娜没有来,她像老大那样隐在背后操控,让我伯父和我姑妈出面交涉。我祖父言镇西是这样想的,他的想法也许比较接近事实。我伯母伊小娜一贯如此,似乎别人都是傻瓜就她聪明,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祖父对我伯母的评价向来差劲,尽管他与我妈的关系不好,但评价两个儿媳还是我妈稍好些。在我祖父看来,我妈虽然强势,甚至胡来,但心地比较平和,表里也基本如一。而我伯母却两面三刀,一肚子坏水,唯恐言家天下不乱。当年,我妈跟李海藕断丝连,我祖父决定冷处理,不得泄露出去,我伯母当面赞同我祖父的观点,背地里却传扬出去,成了街坊私下里快活的谈资。我祖父与我姑妈的关系原本也不至于如此糟糕,这里头也有伊小娜的挑拨离间。这会儿,来说大奖的只有我伯父、姑妈,我伯母没来,我祖父一开始就有些卵火了。

  打先锋抛出想法的是我姑妈言家娇,她说这个大奖是六年前设立的,那时801室只值三十来万,现在涨到二百多万,还奖一整套房屋不合理。我祖父觉得他们有备而来,就压住心头怒气沉着应对,说你什么意思?是说房屋涨价了不能奖一套,只能奖半套或者更少?按你的说法,奥运会冠军奖金牌,黄金便宜时奖一块,黄金涨价了就只能奖半块?我姑妈说,不能这样比嘛,怎么能这样比呢?我祖父说,那你说怎样比?我姑妈怎样比却说不出来,张了张嘴巴瞥一眼坐在一旁的言家栋。我祖父又逼问道,不能这样比,你总得说出怎样比啊?

  我伯父言家栋开口了,说合理当然不是很合理,我文化馆里的同事都说,我们言家这个奖项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竞争。谁都反感子女联合起来讨伐自己,但我祖父仍没有发作,他盯着言家栋问,怎么不合理你说说。我伯父说,主要是时间长短不同,竞争这个大奖,他们三人努力的时间长短不同,言许诺有六年,从初一到高中毕业正好六年,凯诺有五年,从初二到高中毕业正好五年,而燕燕只有三年,从高一到高中毕业只有三年。显然,争夺这个奖项谁的时间长谁有利。燕燕只有三年,她当时就放弃了,要是她也有六年时间的努力,说不定也能考个名牌大学。

  这样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祖父的一些玩伴也曾经提及,他本人也以为在这方面确实不大公平。由于平时思考过,祖父就成竹在胸地说,确实对言许诺有利,对凯诺尤其是对燕燕没利,可是设奖时谁也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啊,没有不同意见也就等于达成了共识,对一件不怎么合理的事,相关人员达成了共识,就不该说三道四了。

  要是到此为止,我祖父也不至于改变大奖的既定分配方案,我拿一百五十万,余下的五十万让凯诺与燕燕分。可是,接下来我姑妈说出的话让我祖父十分震怒,于是他就改变主意,推翻原定方案,而且打电话唤我去301室,他要宣布重大决定。

  我姑妈说的是我伯父言家栋给我打钱的事。她不是开门见山说出来的,而是说我伯父是尽到言家老大哥的职责了,表扬了一通后才说出我伯父在我读高中期间给我打了不少钱。我祖父很震惊,问我伯父为什么给我打钱?为什么打钱不留名?我伯父说,我弟走了,做伯父的对侄儿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至于不留名,是考虑留下名言许诺可能不肯收。我祖父说,你不知言许诺他妈按月给他打生活费吗?我伯父说,他妈是他妈,我是我,不一样。我祖父说,你不留名给他打钱不会另有目的吧?我祖父认定是另有目的,但他不愿点破,这是家丑,点破了就会外扬。我伯父说,有什么另有目的?只要有人给我打钱,不管什么目的,我都高兴。我祖父怒不可遏,于是就给我打电话要宣布重大决定。

  其实我未进301室,我祖父的重大决定就宣布了,他说大奖全归于我,其他任何人都别有非分之想。该项重大决定宣布后,我伯父就和我祖父争吵起来,我姑妈在一旁帮腔,立场坚定地站在他哥言家栋一边。我伯父兄妹俩离开之前,说了更难听的话,气得我祖父像老鸭子一样沙沙哑哑的差点背过气去。

  我伯父兄妹是在我到了301室门外时离开的。我听到屋内激烈的争吵声,我姑妈说你以后老了走不动不要找我们,我们没有你这个父亲。我伯父也附和着说了句什么。我祖父沙沙哑哑的说些什么听不清楚。我急急地伸手按门铃,不一会儿防盗门开了,走出的是我伯父和我姑妈,他们斜着眼睛看了一下我就走了。

  祖父言镇西弯腰在餐桌脸盆里清洗假牙,假牙争吵时从嘴巴里掉下来了。在节能灯映照下,嘴巴凹陷的祖父似乎在抚弄从自己身体摘下的固有部件,十分苦厄的样子,似乎要哭出来了。我心里疼痛了一下,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可祖父开口说话时,便显出坚强来,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有愤怒。祖父说,居然是他,给你打钱的居然是他。在祖父看来,我伯父肯定在我伯母的指使下给我打钱的,这种坏心眼昭然若揭。祖父说,幸亏你把持得住,没让钱俘虏了去,没乱花钱耽误学业。我说,哈,真没有想到。祖父说,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们商定的大奖分配方案无效,801室全奖给你,卖出的钱不论多少全归你,我当着他们的面宣布的。

  祖父装上假牙情绪平静下来,他说我当初设立大奖是有其他方面考虑的。以前,你爸追你妈,我向你妈透露要偏袒你家,可家庭的事情很复杂,分房时两个儿子两碗水必须端平,不能你家两套你伯家一套,我就想换个方式,再给你家一套房子,兑现偏袒你家的诺言。祖父说,想来想去,我就想到把最好的801室拿出来设个大奖。当时,我就料到获奖的一定是你,燕燕是个黄馒头,不可能的;凯诺吊儿郎当地不肯学习,也不可能的,只有你从小就用心学习。

  我觉得祖父用心良苦了,还说祖母托梦的,还说摇了扑满的。当然,祖母托梦、摇扑满或许也是真的。我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同时心中的一些疑惑也释然了。当时我觉着应该设立三个奖,我们三姊弟都有份。我也曾问过祖父为何不设三个奖,祖父说就设一个奖,这样奖品才大,大得人心动,大得人心疼。

  祖父接着说,这事我只跟你爸说了一下,在医院里他快不行时说的,跟其他人没说过,包括你妈。你也不要跟你妈说,你妈反正以为我欺骗了她,我也不想解释,解释了她也不会相信。祖父又说,现在都定下来了,大奖全歸你。你也不要再有什么想法,本来就归你的。

  我眼窝潮湿了,抹了一把眼睛说,爷爷,我要是有什么想法会跟你说的,伯伯、姑妈他们那样做肯定不对。我强笑着继续说,不过,你可能确实有些偏向了,偏向我家。我觉得我们言家不能因为这个大奖搞得不团结,让人笑话。祖父说我不怕,我走不动了不会依靠他们的,我去敬老院。

  十

  我跟老妈许丽丽商量,先把伯父言家栋给我打钱的事说了,我妈其实早就知道了,她没有惊诧,只有苦笑。我妈也明白,给我打钱是居心险恶,街坊上不少孩子钱花多了,成绩就一落千丈,这也包括我堂兄言凯诺。他们把打钱的事说出来也不知什么动机,或者想拿回这笔钱吧,好比在鱼塘里接二连三丢下的鱼饵,鱼不上钩就想要回来。我说了打钱的事,接着把言家栋兄妹和我祖父争吵的事说了出来,强调争吵的原因是祖父硬要把整个大奖归我。我妈点上烟抽了一口说,你爷爷对你的好是无话可说的。我又说起我在门外所听见的,强调言家兄妹扬言不认他们的父亲了,不尽赡养义务了。我妈又抽了口烟不吭声了,一副若有所思状。我最后说起祖父的良苦用心,他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兑现向我妈透露偏袒我爸的诺言,才设立大奖的。我妈顿时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说,你爷爷跟你说的?我说是的,他交代我不要跟你说,说你反正以为被他欺骗了,他也不想解释,解释了你也不会相信。我妈又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说,关系搞僵了,对你爷爷不利,他毕竟老了,都七十八岁了。我说,我爷爷说他不怕,走不动就去敬老院。我妈将烟蒂丢进纸杯,只抽了一半就丢了。她有些哽咽地说,你爷爷是说气话,有这么多儿孙,他不会去敬老院。我说,都是这个大奖惹的祸,关系弄得这么糟。

  我妈吁了口气说,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不会不通情达理。实际上,你爷爷也不容易,一个乡下人在县城弄了这么多房产。他两个儿子都比不上他,不是小看你爸他们,他们真的比不上他们的老头子。

  有了我妈这样的话,我心中有底了。

  我说,我爷爷设立的这个大奖确实有些不合理,对凯诺、燕燕确实不公平。我把伯父言家栋所说的不合理说了一遍,然后说,知道这个大奖的人也基本有这样的看法,以为在这方面不合理,我有六年时间的竞争,而他俩只有五年、三年,对我有利得多,可以说这不是公平竞争。这方面的不合理我妈其实也是认同的,我之所以强调是希望我将提出的想法我妈好接受一些。但我没有马上提出来,我停顿下来望着我妈,希望她应该说点什么。

  我妈却说,你说下去。

  我就把想法说出来,说以前我就想过,应该设立三个奖项。我的具体想法是,言许诺一等奖、奖金一百一十万元;言凯诺二等奖,奖金六十万元;章燕燕三等奖,奖金三十万元。我妈听完想了想说,要么这样吧,一倍一倍加上去,三等奖三十万,二等奖六十万,一等奖一百二十万,这样才像个等级奖。

  我激动地说,那总数二百一十万了,超了的怎么办?

  我妈说,我也打听过,那套801室可以卖到二百一二十万,要是只卖二百万,空缺的十万由我来出。

  我和老妈一起去祖父的301室,我妈给带了一盒三支装别直参。

  听了我们的奖项安排,祖父眼里涌出泪来,坐在沙发上的躯体似乎也缩小了,像一匹受伤的老狮子。在我的心目中,祖父是条硬汉,除了我祖母、我爸去世,我从未见他掉过泪。祖父很失态地抹了抹眼窝,然后摇摇头说,不要理他们,这个奖就是你们的,不要设三个奖了,就设一个奖。我谅他们不敢,要是真把家梁的事说出去,我会给他们好看的。

  我爸言家梁什么事呢?我和我妈似有所悟,但都不相信。

  事情却是真的,我伯父我姑妈简直疯了,居然以此威胁我祖父。我爸言家梁的事我祖父非常忌讳,我爸不是因胃穿孔大出血去世的,而是肝癌病逝。在我们一家三口生活的西部那个县的县医院一查出就是肝癌晚期,不到三个月就在那个县所在的省医院去世了。我祖父当机立断,查出是肝癌晚期他就封锁消息,然后奔赴那个省医院。我爸在芝城出现的是骨灰盒,死因是胃穿孔大出血。我曾祖父死于肝病,我伯公死于肝癌,要是再加上我爸,就三代因肝癌而死了,而且年纪都不大。肝癌有遗传倾向,传出去对后辈不好。当时,我祖父那样决策,我妈许丽丽反对,她要送回的是活人言家梁,而不是骨灰盒,她不忍心让爱人死在外地。我祖父陈明利害,并借助扑满占筮,我妈才勉强同意,我爸肝癌病逝的情况得以严密封锁。可是,因为这个大奖,我伯父他们却扬言如果大奖都归我,就将封锁了若干年的事情捅出去,他们要破罐子破摔了。

  我祖父被激怒了,显得非常执拗,坚持只设一个奖,不设三个奖。他说,要是真敢把家梁的事说出去,我就把他们的锅灶扒了。我伯父、姑妈把我爸的事说出去,大概率是不可能的,也只是吓唬一下我祖父而已。不过,祖父和他们顶牛上了,这事就有些难办了,或许需要我和言凯诺、章燕燕三兄妹一起想办法解决。暑假里他俩都要回来,章燕燕专科毕业了,要在外地找工作,不论找上找不上都要回来一趟,只是可能迟点儿。只要我们三兄妹一条心,应该会想出让各方都能接受的办法。

  我妈说有些人惹急了会失去理智,这事不宜再拖了,意思是借助扑满解决。她说照你爷爷的说法,当初要不要设立大奖,是通过摇扑满来决定的,我们不妨也学学,拿两枚硬币来,一枚标识设一个奖,一枚标识设三个奖,放到扑满里摇,让扑满来决定。我说,要是摇出的是设一个奖怎么办?她说,由我们来摇,怎么会摇出设一个奖呢?我想想也是,我们可以操控。

  补? 遗

  一年春天,言凯诺组织祖父言镇西等言家人赴杭州游玩了几天,包括伯父言家栋俩口、姑妈言家娇俩口、我妈许丽丽俩口子,计有七口人。在我平时的言谈中,阿皮同学对我祖父言镇西留下深刻印象,觉着是个人物,想见见他老人家,便在杭州西湖茶墅设席宴请了他们。阿皮时任杭州市某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我原本赴杭陪同祖父游西湖的,但由于我们肝肿瘤内科副主任临时有事,院里安排我替代他去往贵州某市医院进行技术帮扶。在杭期间,言凯诺让祖父在他工作的医院进行了全身体检,除了胃里有些炎症,其他主要指标都比较正常。次年深秋,我也组织祖父他们来上海玩了几天,除赴杭原班人马再加上章燕燕两口子,总共九人。祖父已九十高龄,我交代表姐燕燕在来回动车上,要对老人多加照顾。在沪期间,我也安排祖父在我工作的医院做了体检,除了胃里有些炎症,其他主要指标依旧比较正常。

  祖父最后是无疾而终,他坐在泰鹤小区泰鹤亭前边木椅子上晒秋阳,打了一会儿瞌睡,然后头一歪就走了。享年九十二岁。

  家里那只扑满也让祖父带走了。这只扑满改变了我们言家的前途命运,化解了我们言家的家族矛盾,我们堂表兄妹关系密切得如同亲兄妹,在泰鹤小区和言家庄树立了榜样,具有良好口碑。确实,我们言家许多事情都来自这只扑满,祖母在扑满里摇出那些硬币是真实的,祖父说确定许丽丽为我父亲言家梁的追求对象、谎称言家梁为“胃穿孔大出血”以及设立大奖等诸多言家大事,他都摇过扑满的。这只形态滚圆饱满的扑满,对于我们言家很有纪念意义,可我们还是决定让祖父带走,其中不乏寄托哀思的意思。

  出殡那天,章燕燕举着祖父言镇西的大幅遗像走在前头,言凯诺和我分别捧着盖了红绸缎的骨灰盒和扑满,跟在她后面。祖父母的坟墓是双穴墓,中间有道砖隔墙,隔墙上有个窗口,我们就将扑满安放在那窗口的窗台上。安放那儿最恰当,左边的祖父可以看见,右边的祖母也可以看见。他们都看见比较好,它是祖母陈阿妹从娘家带来的,是她的嫁妆。当年她在这个嫁妆里,摇出一百八十二元三角三硬币的同时,也就摇出了我们言家的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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