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提茶坪是一件很费工夫的事。说费工夫不外乎山高路险,道路曲折。没去过的人是很难体会的,你描述细了人家还说你夸张。当得知那个地方将成为我扶贫联系村时,我也没什么感觉。
下村那天,我与一个外地朋友在县城分手,他要经省城回北京。数小时后,他打来电话:“我到北京了,正下飞机呢。”开车的老舒告诉我:“我们也快到了,再拐两个弯就到提茶坪了。”这时候我才感到第四节和第五节椎间盘之间隐隐作痛。这个县有五千八百五十平方千米,是中南地区面积最大的县,从城里到最边远的乡镇坐中巴要耗上五小时左右。
提茶坪在武陵山腹地。
山之间有一块狭长的盆地,几条小溪串联着三个自然村,分别叫提茶坪、红岩嘴和远水坪,一拐弯一个,村舍多依山向溪而建,前面是一片水田。在山里问路,村民往往这样回答你:哦,不远,拐个弯就到了。这个弯一拐一般就是大半天。若干年前,农村并乡合村。三个村要合并,村里占绝大多数的是张姓和李姓村民,为保住各自的村名争吵不休,各不相让。后经乡政府协调,各方妥协:村主任李姓,村支书张姓,提茶坪地理位置居中,新的行政村就叫提茶坪。皆大欢喜的结果说明搞农村工作也是需要大智慧的。
我觉得我不是那种有大智慧的人,来到提茶坪只是一种巧合。之前,这个村子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然后我来了,是谁遇到谁呢?三年后,当我知道部分答案后,我已经离开这个村子很久了。
去老钟家那天是个艳阳天,乡村的晴日对城里人来说是很奢侈的。四野碧绿,天空有种夺人心魄的蓝。村子很安静,布谷和秧鸡儿的叫声格外清脆空灵,若桂花树叶上的露珠。走在山坳边,有一棵看上去有些年龄的老梨树,满树缀满梨花,白得炫目。梨树下就是老钟家,一只看上去营养不良的黄狗,在几张陌生的面孔前,昂着头汪汪地吼个不停。
老钟家的房子是一棟老旧的木房子,被烟熏得黝黑的堂屋堆放着一些农具、雨靴、化肥和其他杂物,墙上是一张很旧的十大元帅画像,旁边挂着鱼网、雨衣、留着做种的灰扑扑的老丝瓜和一把甜高粱穗子。“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上积满尘土,几只半大的秃尾巴鸡在神龛下蹦来跳去。三间屋住着钟广林和钟广周兄弟两家,哥哥广林是个老光棍,弟弟广周娶了一个哑巴妻子,生有一儿一女。
广周知道我们要来,穿着一身沾满泥巴的迷彩服,一脸黝黑,早早站在屋里等着。他喝退黄狗,跟陪同的两个村干部打着招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粗糙的手指把几根小白棍似的香烟递来递去。广林据说前几年中风了,留下些残疾,口齿不清了,行动也迟缓,很少出门。听到外面热闹,也挪着脚一步一步地蹩了过来,他戴着一顶仿制的脏兮兮的特种兵迷彩帽,样子有点滑稽,表情很兴奋,嘴里不停“啊啊啊”地说着,可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村干部对广周说:“这是来帮你脱贫的周老师,上次跟你港(湘西方言:说)过,你晓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广周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有些腼腆地说:“我不晓得他喊么得×名字。”
这是当地人的口语习惯,带着个脏字。我尴尬不已,一行人笑成一团。广周的哑巴妻子也憨憨地笑着,两只手不停地比画着什么。
虽说地处大山深处,提茶坪还相对比较富庶,传统的湘西风格民居现在大多被青墙红瓦的小楼房替代。这种房子跟村子周边环绕的青山绿树和溪流水田相映衬,有一种油画般的田园风光。人勤地利,凡有空地,都有栽种。农家房前屋后的路边和篱笆上,南瓜、冬瓜、苦瓜、丝瓜、扁豆随处可见,吃不完就任其在藤蔓上老去或烂掉。地坡里大多栽有红薯,成熟了或喂猪或加工成淀粉出售。田陇之上,更是四季不辍,割完水稻,马上种上油菜、萝卜,即使在冬季,也泛着逼眼的绿光。田头溪畔,鸡、鸭、鹅等三五成群,毛色光亮、体型健硕,看到陌生人就咯咯嘎嘎地吵个不停。
钟广林兄弟是提茶坪村里为数不多的几户贫困户。房屋危旧,家庭人平均收入不足三千元。一台老式的十二寸熊猫彩电和一个戏匣子,几乎占据了广林吃饭睡觉之外的时间。因中风致残,丧失劳动力,常年要吃药,日常生活还靠弟弟关照。广周是个极本分的人,妻子弱智聋哑,一儿一女倒也聪慧,都在上学,据说成绩还不错。广周一个人一年到头伺弄自己和哥哥的几亩稻田,养一头猪,几只鹅,种几分地的红薯、萝卜,所有收获只可以填饱肚子。农闲时他就去村旁的小溪里下“丝卡子”(一种渔网)捉些小鱼,晒干了去集镇上卖掉。偶尔也打点零工。冬天也去山上挖些野葛根,加工成野葛粉卖给城里人,日子自然过得拮据。村子里确定贫困户时,是要有争议的,因为面对福利政策带来的利益,很多本来家境不错的也希望自己是贫困户,唯独对老钟家兄弟,大家都没意见。
老钟家穷了很多年,穷就像广林碗橱里那叠好久没用的碗上的那层烟垢,沉积得太久太厚,要洗去,还真是个问题。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情是不好理解的,你愈想摆脱,它愈如影相随。比如我很晕车,却不得不在那些弯曲的山间公路上来回颠簸,让一路的乡村风光大打折扣。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能做些什么,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那些人的命运。但我相信,我来到这里本身就是一种理由。
那几年,我在县城和提茶坪之间那条七弯八拐的乡道上不停地往返,每次看到的提茶坪都不一样。季节和我在村子里的投影总是如约而至。春天的山花,夏天的稻香,秋天的瓜果和冬日的阳光,留在提茶坪的光阴都是真实而分明的,就如老钟家的那棵老梨树,不断开花结果……
夏天很快就过去,提茶坪的秋总是来得比山外早。盆地周围的山上,树叶开始呈现出斑驳的色彩。老钟门前的老梨树叶子差不多快掉光了,立冬前,剩下的几片估计扛不过下一阵西风。春天满树梨花,到初夏却遭遇了一场冰雹,最后没留下一个梨子。最近两次来看广周都没见着,哑妻咿咿呀呀带着表情的比画也没让我们明白他去了哪里,大约是赶集卖小干鱼去了。广林半躺在屋里那张旧椅子上,手里拿着个戏匣子在听阳戏(一种湘西地方戏),其实早迷迷糊糊睡着了。两只大白鹅一路跟进院子,伸着长脖子嘎嘎乱叫,倒也不啄人。广周家养的猪上个月死掉了,是不是非州猪瘟谁也不知道。乡下人早就习惯接受一个个现实,对其中的原因倒是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日子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
钟家屋角新添了一大堆刚挖的红薯,今年雨水太多,红薯也长得不好看,奇形怪状的。我说我想买点回去吃,广周的哑妻很是开心,手忙脚乱的帮我选了一小袋,使劲摇着手,意思是不要钱。我喊醒广林,问了问他的医保和残疾人补贴是否到位了,告诉他危房改造的钱到了,可以修新房子了,让他告诉广周。他哦哦地答应着,好像听明白了,然后摸出一支烟给我,两人抽着,又烟雾缭绕地扯了些闲话。广林很关心他自己的低保是否批了。我说快了,他心情大好。最后,有些资料还需要他签字,他找来老花镜,用微微发抖的手一笔一划的凑出“钟广林”三个字。
走出院子,我习惯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棵老梨树,就像跟一个熟悉的老朋友告别。明年再来的时候,这棵老梨树一定还会开花的,我很喜欢它开花的样子。
再次去提茶坪,老钟家的旧房子已经拆掉了,只留着西边的半间偏厦摆放杂物和暂时栖身。新的砖木结构的房子正准备盖房顶。初冬的阳光很暖和,天空纯蓝得没一丝杂质,广周在屋梁上心情很是灿烂。一帮人钉椽子,搬条瓦,忙得热火。看我来了,广周想下来,我说不用,你忙你的,随手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里,那一片蓝色引起一大群人大惊小怪的感叹和点赞。广林一瘸一拐地忙着给帮工的人烧开水,广周的哑巴妻子站在那里傻笑,十分开心。在施工现场的村干部告诉我,如果天气一如既往的晴好,老钟今年肯定可以到新屋里过年。
一转眼又到第二年春,今年提茶坪的雨水特别多,溪水格外丰沛,空气总是湿湿的带着田里新翻泥土的味道,农舍旁的豌豆开着紫色的花,生机勃勃的。钟家兄弟俩终于有了新居,虽然只是间平房,暂时也没什么象样的家具,但有屋有床,有烟火,有大门上的“福”字也就可以安居了。广林的低保也批下来了,村里还给广周和他的哑巴妻子安排了扶贫特岗。院里那半截老屋还在,挺结实,兄弟俩不愿拆掉,还能用,还是个念想。老屋里还摆放着那个神龛,上面的“天地君亲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天地国亲师”。这让我感到有点欣喜,要知道把这个“君”字换成“国”字,我们可是用了好几千年时间。
最后留下的就是屋前的那棵老秋梨树。那是棵好树,春天“雪花”满树,仲夏亭亭如盖。去年开花后结的果被那场冰雹打落了,一个也不剩,这不妨碍今年继续开花。很多时候植物开花看上去是个假象,结果只是个自然的过程。听广周说这棵树上的梨子味道很好,秋天熟了我打算多买点,回家后熬成秋梨膏,治治我的咽喉炎。提茶坪的空气很滋润,住上两天便神清气顺,感觉喉咙很清爽。我这类物种,大概不适合呆在城市里,一到了城里嗓子就发痒咳嗽。我对广林说:等过几年发财了,再修个楼房,到时我每年来就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他笑呵呵地说:那巴不得呢。离开老钟家,我跟广林打个招呼,他躺在新屋里没听到,可能是电视好看,一动不动的。那两只大鹅估计过年时被杀掉了,没听到它们嘎嘎嘎的叫声。
我很久没去提茶坪。二○二○年春夏,整个世界都被新冠病毒折磨并阻隔着,无奈又无助。好久不去,很是惦记。我托人给广周拖去之前托朋友淘来的一些舊家具,给广林买了一台老人机叫村里的干部帮他上了户。第一次跟广林通话,听得出他很开心,就是口齿模糊,听不太明白。我说过段时间再去看他,他连连说好。一天凌晨,我被电话惊醒,一看号码是广林,接通后那边又没了声音,再一看时间才凌晨四点,就没在意了。第三天凌晨我再次被电话吵醒,一看还是广林,时间还刚过四点,接通后我问他:老钟,半夜三更打电话,有什么事吗?他回答:没事,我以为天亮了。
他的手机跟他一样孤独,除了村里的扶贫专干,就只有我一个人的电话号码。
再去提茶坪已经是立冬后,村子比以前更加寂静,因为疫情的缘故,外出打工的那些年轻人,今年大概也不会回来了。这季节该收获的都收获了,很多农户屋角都堆放着各种形状的南瓜,红薯也挖完了,选些模样好的挂在屋檐下或火坑上的屋顶上,这样就能保存得很久,不至于提早生芽。以前,南瓜、红薯多是用来喂猪的,这两年因为猪发瘟,很多人不敢养了,所以有些过剩。这时节各家的油菜也早种完了,一田田绿得很精神,让人觉得即使在冬天,阳光下生长的力量依然蓬勃。广周、广林两兄弟这几天都在家闲着,一个躺在椅子上拿着戏匣子听山歌,一个在用竹子编一个用来捉虾的竹篓子。见我们来了,倒茶递烟的忙不赢。广周说等过一段时间到河沟捉了虾子晒干让我带点回去吃。广林拉着我兴奋地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吐词还不是很清楚了,搞了半天,才知道他是说才买了一台新电视机,花了900多块,现在看电视已经“好家伙”了。广周家今年还是不太顺,养的一头猪又死了,过年时还得去买些肉做腊肉。原本冬至节杀年猪说好请我来吃杀猪菜,也只能作罢。不过,他还养了两只大鹅、一只狗和一群鸡。鹅今天出去觅食,不在院子里,能听到它们在附近的溪边嘎嘎嘎叫。临走时,广周看到我眼睛盯着他门口那一堆南瓜,就选了一个大的非要让我带走。我半推半就,最后还是顺走了。在村里,人家送给你东西你不收,就会被认为看不起主人。广周说:我也没么的东西送你,你们城里人现在就喜欢吃这些喂猪的东西。我连忙说:就是,就是,这是好东西。那只狗见我们要走,便使劲地摇头摆尾,那只硕大的公鸡却不太友好,耸着翅膀,扑了过来,一副好斗的样子。广周大声斥骂:“没哈数的东西,老子明天就杀了你!”
从老钟家出来,已是下午五点多,太阳早已坠入天边。炊烟起处,霞色渐暗,偶闻山鸟啼林,村庄与万物都归于和谐。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的眼眶不觉有些湿润。突然,广周的哑妻啊啊着急急地追了出来,塞给我一个袋子,打开一看,原来里面装着十几个秋梨。
村里的扶贫专干知道,下一个春天我们可能不会再来或者很难再来提茶坪了,她就在自己家里为我们预备好晚饭。那真是一顿丰盛晚餐,可吃的什么菜后来都忘了,只记得六七个人喝掉五公斤装的一塑料壶主人家自己酿的米酒,说了好多让自己都感动不已的酒话。其中有一句好像是:提茶坪的人太好了,提茶坪的狗从来都不吠我们。那夜,微醺的我,想起曾经的一个夏夜:我们一行人穿过一个田埂,脚下飞萤乱舞,蛙声虫鸣,此起彼伏,稻花香里,提茶坪的天月明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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