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到了,浓浓的露水,像姑娘的眼睛那样好看。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对“白露”的解释———水土湿气凝而为露。小时候却宁愿相信,白露施用了魔法,植物一夜白了头,天气渐渐凉了,拽慢了万物生长的脚步。去往野外,客家长辈叮嘱孩子,不要去锳辣露。老辈人把白露之后的露水叫做辣露。一个“辣”字,作何解?从本义上说,辣是指有刺激。客家先人在农事中积累经验,认为湿气凝成的露水有害身子。我,一个小小放牛郎,对晶莹的露珠很感兴趣,把大人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与大人对着干的可能也有,手抹露珠往同伴身上甩,打起水仗,末了,赤脚走在草地里、田埂上,脚湿哒哒,衣服亦濕哒哒。回家去,鞭打快牛,一个个比赛似地打着“哦喂”飞也似的狂奔。第二天起来,我身上长出密密的小红点,像湿疹般奇痒、难受。越挠越痒,在墙壁上蹭、在门页上磨,人都要跳将起来。这时,母亲说,不听大人的话,以为会害你。我白了母亲一眼。再去放牛,照样湿哒哒而归。对于母亲的话,我向来不以为然,从小,我和她的关系就不好。凡事都有原因。我对她有些做法不理解、不赞同,甚至厌恶。
比如,她喜欢跟人吵架。
现在,想起母亲,脑中就要闪动她这样的形象:她从我家门口骂起,手从胸前挥出又收回,再挥出,完全有收不回也毫无要紧的决心,嘴角有些唾沫,润滑着一句句骂人的话甩向空中、甩向她要骂的人。骂人的话又拽着她的身子往骂着的人家门口去,立定下来,她的脚,前弓后箭,好像随时还要往前冲。母亲可以这样对骂一两个钟头,简直就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小公鸡。有时在田地里吵,吵得忘记回家。有时边吵边回家,小孩子跟着她的吵骂声走,仿佛观看一场什么表演。
记得我7岁的一天,母亲又跟人吵架,吵得很凶,以至于被人打翻在地。那一天正好是白露,我去放牛,母亲照例叮嘱我别去锳辣露。小山村,山清水秀,放牛是轻松活,把牛牵到河边,水草丰茂,过个把小时,牛的肚子就滚圆滚圆的。待我牵牛回家,远远传来对骂的声音,很熟悉,虽然沙哑、声嘶力竭,仍能辨出里面的声音有母亲的。天呀,母亲又吵架了。我见过母亲无数次与人吵架,有年纪比她大一点儿的,有同龄的,也有小一点儿的。我很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总要吵架?这次跟两个人吵,是我同学的父母,他俩骂着下流话,前后夹击,将母亲打翻在地。他夫妻俩以为母亲无力起身还手,遂转身回家,母亲仿佛鱼跃龙门,爆发而起,先推倒男的,再推倒女的,女的一声尖叫“我的牙”。当男的起身扑向母亲时,母亲早已手握木棍,加上劝架的人护着,男的靠前不了,喘着粗气悻悻地转身去扶他老婆。母亲也被人劝回家,倒在竹躺椅上放声大哭,惊天动地。
如果说对骂是当事人之间的个人行为,而对骂时,相互都用性器官、排泄物,以及长大后才知道的性事来攻击人,对方如果是男的,下料更猛烈,等等的后果,则是极大满足了年轻人的好奇心。每当这个时候,年轻人会倚在家门口,侧耳听,这个位置太好了,是偷听的C位,不会漏过每一句话,又不会让当事人发现而尴尬。来来往往,非得要经过当事人身旁的大人,有掩鼻而笑的,也有人眉头紧皱,嗔怨着上前相劝:你们能干,把小孩都教坏了。是的,一次次对骂,就是一次次强化“培训”,我们屋场的小孩很小说话就带性事名词,有人落下“病根”,成为一辈子的口头禅,每每说话,口头禅引路,否则卡壳。听着小孩名词飞扬,大人们说“造孽”哟。那时,我虽然还小,可也能读懂不少大人的表情,他们嘲笑母亲,我除了羞死了,还有着急和无奈,小小年纪,便体会了什么是五味杂陈。
随着岁数增长,我搞清楚了一些吵架的缘由。
母亲身高不过一米五几,力气却很大,水桶粗的柴把,挑起来健步如飞。我家的柴火,在屋檐下整整齐齐码着,路人夸奖母亲的能干。她做事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家里家外,农活、家务,样样过硬。过年做年料,她常有绝活。记得,人家“打炒米”(一种年料),熬糖的火候总是掌握不好,爆米花凝结不了,会“散架”。还有蒸酒,虽然都是按先人留下的方法一个个环节去做,蒸出的米酒却不甜。这个时候,母亲就被拉去“救火”。所以,母亲的人际关系并不差。那年头,每个生产队要配妇女队长,相当于生产队长的副手,把队里的姐妹们组织好,投入到艰苦的农业生产中去。母亲是妇女队长的好人选,队长给母亲发了把哨子,每天早上,鸟都嫌早时,母亲把哨子吹得“哔哔”响,吵得鸟儿炸了锅。
母亲做人比较“抠”。这是邻居朱阿婆跟我说的。她说,母亲查到上工迟到的,会毫不留情扣工分。对悄悄溜去打猪草的妇女,也不会手下留情。俗话说,吃人嘴短,找人麻烦积怨。母亲这么“抠门”,怎么不跟人结梁子呢?我看见过几个妇女遇到母亲时,挤眉弄眼的,没有好脸色,看见我放牛回家,指桑骂槐地提高嗓门:“牛也有往后退的时候。”把气撒在我身上。
还有,我家是广东人。一个外地人家的女流之辈,在村庄中指手画脚,岂不是主客不分、颠倒了主次?
我家怎么是广东人?1943年,处于抗战最艰难的时期,通往港澳东南亚的海运中断,加上军事控制区的割裂,严重依靠稻米输入的广东潮汕地区爆发大饥荒,上百万人逃往赣南、港澳、东南亚等地。逃难的人们,扶老携幼,一步三回头。类似场面,冯小刚在电影《1942》表现出来,人伤到了骨子里。出潮州城时,爷爷被敌机投放的炸弹炸死,奶奶带着爸爸继续往江西方向逃,到了一个鸡鸣两省的粤赣边际小山村,落下了户。从广东来,在当地人眼中,我家是“广仔”。“广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是外乡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母亲是江西人,这个因素注入,丝毫改变不了人们既定的眼光。
母亲吵架的根子就此埋下。因为是外乡人,不服气的人,结过梁子的人,处处设置障碍,刁难母亲。母亲雄赳赳,那些障碍,她都能越过。母亲越能干,受到的刁难就越多。白露那场架,是修一条水渠,要经过那家人的自留地,母亲带头挖第一锄头。那家人很聪明,不拿地说事,只说母亲这一锄头,把他家的南瓜根挖断了,棚架上七八只南瓜,还在长个嘞,成熟不了了,损失不是一般的大。架,如烧火,你一句我一句,窜了起来,从田地里吵到了家门口。一吵就是两个多小时,母亲边哭边骂,回家后眼泪未干,上工时间到了,想吵也没了时间。吵架的结果是谁也不服谁,大家声音都哑了,或许,这就是结局。傍晚,母亲摘来罗汉果,烤熟后泡水喝了三天,嗓子才渐渐好起来。
吵架时,母亲不服输,把她的架势比作伯劳,并非牵强附会。对于伯劳,我再熟悉不过了,还是跟母亲去田间时,她教我认识的。伯劳在田畴、疏林飞来飞去,是南方极易见到的鸟类。它体型小,是雀鸟的一种,常栖止于疏林树梢。千万别被伯劳的体型给迷惑了,它体小性情凶猛,可以在飞行中捕获飞虫,它把猎物挂在枝桠上,慢慢啄食,有点曝尸的味道。民间称它为屠夫鸟。母亲个头不高,与人吵架的劲头与伯劳有一比。不知谁把母亲称作伯劳。大人私下会叫母亲伯劳,每次母亲吵架后,或我与同学闹矛盾时,同学就会“伯劳、伯劳,你家有伯劳”叫个不停。他们叫,我就急。看我急,同学叫得更欢,一两个同学叫,三四个同学叫,五六个同学叫,叫得我直跺脚。再急,我哪能奈何这么多同学啊,只好迁怒于母亲,久而久之,跟她有了隔膜。别人家的小孩喜欢跟着母亲,我离她远远的;别人家的小孩跟母亲有说不完的话,我见到她就不想说话。
有一次,我用“罢工”来表达对母亲的不满。我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他们都跟着父亲在外面读书,家里,只有我和母亲。因为没有姐姐妹妹,女孩子做的打猪草、做饭等活,便由我分担。有一次,母亲安排我去打猪草,我当着没听见,飞也似的跑出家门,与小伙伴玩儿去了。“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我比鸡、羊、牛晚归,到家时已是八九点钟。母亲问我猪草在哪里?我说,我没空。口气挺大的,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母亲越听越气,越看越气,打了我一记耳光。
我倔强地离开家,去找同学小青。看我默不作声,小青的妈妈似乎猜到什么,没有多问,煮了一碗“烫皮骨”给我吃。我狼吞虎咽吃完,小青妈妈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婶婶送你回去,别让你妈妈担心。再三劝说,我走出小青家,母亲正好来到,火急火燎的样子。小青妈把母亲拉到一旁,嘀咕了一会,母亲领着我回家。月光照在弯弯的路上,牵牛花的蓝光依稀可见,我也走得弯弯曲曲。走左,母亲跟着靠左,我拐右,母亲跟着往右,我停下不走,她长吁一口气,喃喃地说“傻孩子”。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更不愿意跟母亲说话了。我觉得,无声是最大的抵抗。为了打破尴尬,母亲哼山歌,我只记下两句:月光明晃晃,阿娘心慌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我加快了脚步,回家的路没再弯弯曲曲了。
白露那天的吵架,最终的结果是母亲向生产大队递交了辞呈。
有一天,县上在村里驻队的任姓组长,在我家菜地里跟翻着土的母亲拉话。说是拉话,实则是大队收到母亲的辞呈后,任组长上门做思想工作来了。至今,我还记得任组长说的三句话:你挺不容易的。不要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多注意一点儿工作方法。我一个小男孩,对这些话不完全懂。对母亲回应的话也不完全懂:我真不想干了!我男人是广东人,又在外面当老师,没地位,经常要受人欺负;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劳动力,要忙里忙外,负担很重。
任组长看见了我,招呼我过去。他问我知不知道伯劳。我点点头。他又说,伯劳的第一声鸣叫,出现在夏至那天。那时,我对节气没有很多认识。只好听他和声细语地讲述。任组长继续说,伯劳是季节最忠实的信使,夏至鸣,冬至止。在乡村广袤的田野,伯劳像影子似的出没,飞得高不過山岗,远不过河林。声音宏远,带着凄厉。它虽然像屠夫,农人却喜欢它,它很善于驱逐麻雀。在野外,只要有伯劳的身影,麻雀都远远飞遁,稻子的损失就减少了许多。长大后,我了解伯劳更多———果树上的害虫,步甲、钻心蜒蚰、螬蛴和蜩都是它的捕食对象,甚至细小的钻果小蜂、小果蠹和金龟子都被它列入食谱。任组长说,农人把伯劳称作客鸟,因为春冬看不见,它来我们这里做客,帮了农业生产的大忙,伯劳是益鸟。任组长说的话有的我听不懂,后面这几句我听懂了、记住了。我向母亲望了望。她也望着我。我望母亲,心里说,伯劳有益,可我还是不喜欢。母亲心里想什么呢?听到了我的心里话吗?我只知道,母亲的妇女队长没有辞成,她还在领着姐妹们战天斗地,她与那些人的对骂,渐渐少了。伯劳呢,还在田野、树梢飞来飞去。
母亲一天天变老,我一天天长大。我与她的话还是不多。心里的隔阂不是说消除就能消除的。这仿佛是播种,播种芬芳收获甜蜜,播种埋怨收获芥蒂。长大成家,母亲跟着我进城过生活,朝夕相处,彼此的话语仍然不多,我总是逃离彼此坐在一起的时候。坐一起久了,说多了话,我的话就“冲”。我年少时“冲”,母亲回应我“笑”,我青年时“冲”,母亲回应我“淡然”,我中年时“冲”,母亲回应我“愁”。这个“愁”与母亲的皱纹、白发交缠在一起,让我的心头咯噔一下。我只好选择“少吃多餐”与她相处。
小时候落下的心病,长大了也没愈好。
其实,我对母亲的不解,直至产生隔阂,还不止她吵架,以及因此而来的那声声“伯劳”。我听见,几个阿婆、婶婶都爱叫母亲瓠子花,我埋怨母亲,心里更加不快。至今,我不喜欢瓠子花,也不吃瓠子。
瓠子,别名甘瓠、甜瓠、瓠瓜,是葫芦科葫芦属一年生攀援草本。瓠子开白花,六出花瓣,皱波状,很像早年用来扎凯旋门庆祝胜利的皱纹纸。在日本,瓠子花被称作夕颜,与之对应有朝颜,是牵牛花。一个早上开花,一个晚上开花,朝颜、夕颜,对得真是绝啊。朝,一日之开始,预示着美好。夕,总是与日落西山联系在一起,多了一份愁绪。日本人管这种美丽为物哀之美。《源氏物语》,有日本《红楼梦》之称,这本书有朝颜、夕颜,整本书充满着物哀情绪。实则,日本人是此为美的。比如,他们留恋樱花飘零之美,这也是物哀范畴。为了弄清瓠子花开放的时间,我曾经数次观察,结论是天擦黑后舒缓开放,大约在夏秋的7点半左右,直至早上5点多,天露鱼肚白时谢去。晚来朝去,也是淡淡的愁绪。
行文至此,读者该猜到了阿婆阿婶为什么叫我母亲瓠子花了———她晚上爱热闹,像瓠子花尽情地开放,不到夜聊散场不歇息。
农村的夜聊,从晚餐时开始。歪脖子树下、水井旁边,几张凳子、几块石板,几段木头,人们或紧挨着坐,或是散坐,端着饭碗,边吃边聊。男人知趣地躲在一旁,放下饭碗后,抽着纸烟,“吧嗒吧嗒”的声音、一闪一闪的火星提醒墙角也有纳凉人。孩童喜欢游戏,沉醉在自己的兴致中。“疯”累了,坐在母亲或姐姐身旁,开始是好奇地听,慢慢地,在大人闲聊中进入梦乡。夜聊的主角是婆娘们。她们的话题有一天劳作的辛劳,辛劳中的那些乐事,有赶集回来的见闻,有青年男女的婚恋,有现场发挥的插科打诨。除了这些轻松的话题,还有尊老爱幼之类的严肃议论。这类话题,相当于一次次道德评议。屋场中的张三对父母怎么样,李四在尊老孝老上的种种不良表现,都作评论。树活树皮,人要脸皮,评来议去,是在教育人嘞。任组长说,这样的夜聊,是自发的村民议事会,效果比正儿八经的会议还要好。小时后我们不懂这些,长大后做农村农民工作,重拾老辈人的做法,居然挺管用。有人给命名“脸皮工作法”。
从端起饭碗,到最后一个人离去,来来往往,不用打卡,不用签退,像流水席,散漫自由。母亲很热衷夜聊,唠叨过我的学习、放牛、打猪草之类的话后,拿筷端碗去扎堆,期间回来添饭添菜,吃完后就地放碗,总在那里聊啊聊。母亲的声音很大,很远就能听见。母亲发言积极,还挺幽默,逗人哈哈笑。我真纳闷,母亲的话怎么那么多,像不败的花儿,不管哪个话题都能聊进去,把一次次夜聊推向高潮。话题像门前小河的流水,汤汤而过,不知不觉到了深夜。那些四五十岁的人熬不住,打着呵欠回去洗澡睡觉了,母亲跟一帮刚从学校回乡参加生产劳动的妹娃子继续聊,聊农活、聊打毛衣做女红、聊男婚女嫁、聊未来生活,偶而,飞起几句山歌:唔使急来唔使愁,自有好日在后头,自有水清见石子,自有云开见日头。早起三朝当一日,早起三年当一冬……姑娘不愿回去,母亲不愿走。雨天时,那些妹娃子来我家聊,叽叽喳喳,时而窃喜,时而大笑,吵得我做不了作业。真是厌烦。
我一直闹不明白,母亲那时也快40岁了,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好的精力与女娃子闲聊。可我知道,散场后,母亲回家还要喂猪、洗澡,少说还要一个小时,当她睡下时,12点的钟声,早已经敲过了。第二天,天麻麻亮又要起床挑水、洗衣服,赶出工。而在农村,是没有人睡午觉的。每当夜幕降临,“流水席”又来,母亲又情绪高涨,看她的神情,简直是亢奋。
如果要用花朵来比喻人,你说,母亲不是瓠子花能是什么?阿婆阿婶叫母亲瓠子花,是一点儿都没叫错。朱阿婆开始这么叫,刘阿婆觉得在理,也跟着叫,接着,胡阿婆、张阿婆、王阿婆都这么叫。瓠子花、瓠子花,母亲听后,嘴一咧,又投入夜聊的热热闹闹。
瓠子花不像伯劳有屠夫的叫法,基本没有负面信息,同学不会当着我的面说“瓠子花”,他们还是“伯劳”“伯劳”叫得起劲。我还是不愉快。
如果叫伯劳,会联想到母亲的吵架,我会极度伤心,而叫瓠子花,关联的只是夜聊,何况,任组长也认可,可我心里对母亲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要搞得猪吃“宵夜”?猪是我们兄弟的新衣服、家里的年料钱……该好好呵护才是啊。说来奇怪,我家的猪长膘并没有受到影响,反而肥肥的、壮壮的,卖出去,收到的钱能把过年、春季开学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9岁那年过年买回新衣服时,母亲冲我笑了笑。我没有理会母亲,转到猪栏去了,猪栏里大猪换了小猪,我看栏舍干不干、窗户的尼龙薄膜有没有破损,看到一切让人放心,我再扫了扫地、清了清排污沟,回到厅堂,帮助弟弟洗澡、冲干净天井。当老师的父亲看我总是不讲话,说我,别总是愁眉苦脸,小孩要有小孩的样子。小孩是什么样子?总不该照伯劳、瓠子花的样子行事吧!我没有跟父亲说过这些事,我怕他也不理解,给他的燥脾气火上浇油。再说,母亲一年日夜操持,家里的事也井井有条,父亲带着哥哥、弟弟回家来过寒暑假,对家里的事很满意,我又何需把自己的不快说出来,给家里的气氛制造杂音呢?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去世了。朱阿婆悄悄跟我讲,你要有思想准备,你母亲随时可能改嫁去。夜里,我暗自流泪,哭出声响,扯紧被子蒙在头上,不让哭声走出屋子。泪水陪我进入梦乡,梦中时而是母亲改嫁、挎着包袱走了,时而又是母亲与人吵架不服输场面。在夢中,母亲对我说,小姓人家就要不服输,对骂开去,是不想让人觉得咱们懦弱,好欺负。今天别人指着你的背影骂,明日就会指着鼻子骂。醒来后,没有了眼泪,我眨着眼睛想,阿婆可能错了,母亲要强,怎么会改嫁呢?
果真,母亲一直没有改嫁,辛苦让我三兄弟读书,走出了山里。母亲的白发、皱纹扯着我的心,我开始极力调整自己。
1999年.母亲脑溢血,昏睡了一个月,住院三个月,恢复得却很不错,真是奇迹。如果之前不认识她,看不出她生过脑溢血这样的大病。过去认识的人,也只会觉得她不过记性差了一些。母亲的精神还是那么好。
又过了好几年,母亲脑血栓。这次出院后,母亲要拄拐杖了,左脚几乎是拖着走路。这一年,母亲66岁。
病后的母亲越发固执,不知听了谁的话,不吃牛肉,说吃了会变成哑巴;不吃鸭子,吃鸭子会“翻病”(旧病复发)。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不吃牛肉、鸭子,还有鸡、鱼等肉,最要命的是,她一有空就到小区里走路,天天走得疲惫不堪。走路时,不管有没有沟渠、路窄路宽,都照走不误。我们担心她会摔跤,总是劝了又劝,一辈子都那么有主见的人怎么轻易劝得住呢?
我们的担心结了果,今年8月初,一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母亲摔倒了。紧急送医院,是粗容间骨折,需要动手术。母亲72岁了,我们兄弟商量请个护工。
按照母亲的要求,请了她的老姐妹来护理。这个老姐妹,比母亲小了十几岁。
老姐妹在一起,嘀嘀咕咕有话说不完。有一次,我在病房外正要进门,听到母亲说她吵架的事。母亲说,如果她没那么厉害,早被人看扁了、欺负趴了。人要活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听母亲主动跟人说她吵架的事,还把别人说她是“伯劳”说出来。憋了一辈子,母亲终于自己主动说了。至于喜欢夜聊,她说,是为情绪找个出口。其实,人唠唠叨叨,说的是话,发泄的是情绪。情绪顺了,少睡一两个钟头又算啥?母亲又说,可怜我家老二不理解,从小到大有怨言。这个老二也真能记恨,记了一辈子。
母亲吵架、夜聊的情景涌起,一幕一幕。这时,母亲又说话,转了话锋,说,怎么要与人去争呢、吵呢?争赢了有什么意义呢?何况,人世间的事,哪有一赢一输这么简单?
听到这些话,我终于相信嫂子的话了。母亲第二次大病后,跟着哥嫂过生活,离他们家不远,是几栋公寓,那对把母亲打翻在地的夫妻,进城跟着儿子就住在那里。嫂子说,她看见过母亲拿饼干给那对夫妻吃,与他们有说有笑。我听后不相信,但没言语。一辈子的恩怨,怎能轻易“一笑泯恩仇”、说和解就和解?凡人的生活,又不是演电影。
现在,亲耳听到母亲说和解、放下的话,我还能不相信?人世悠悠,也许,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母亲年老了,终于卸下了压在心里的沉甸甸的石头。
我没有去敲门,转身离开了病房,离开了医院。
我开车兜风去,想起南北朝民歌中“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的句子。是说,天色晚了,伯劳飞走了,晚风吹拂着乌桕树。从诗中季节的变换来看,这是夏季的景色:傍晚,有霞光,伯劳飞入林中,青青碧碧的乌桕树还影影绰绰,偶尔,隐于一抹黛色。我似乎感受到了晚风的清爽,看见了暮色下的景色。而瓠子花,常入齐白石的画。齐老头的画,信手拈来的东西都入画,无非是身边景色、普通生活物件,并不高大上,家长里短中,也有生活的清气、真气。
换一个角度,伯劳、瓠子花就从世俗中闪亮出来,有了不一般的意义。也许,认识人,对待生活,也需要这样变换角度。
掉转车头,我朝医院去。我看见了好看的云彩、路旁的风景、人流中五彩斑斓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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