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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桑田与沧海一粟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9175
李凤群 杜文娟

  编者按:本期《黄河》对话推出安徽作协副主席李凤群与陕西青年作家杜文娟的访谈。相对于沧海桑田的历史长河来讲,人不过是那微末的沧海一粟。对于芸芸众生是,对于书写这个世界的文学人来说也是。但文学人都该有自己的文学思索,如何坚守文学立场,如何与文学“同归于尽”,在于自己的选择。

  李鳳群(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以下简称“李”):我刚刚读完《岩兰花开—汶川大地震幸存者生存状况调查》,说实话,非常震憾,震憾于生命的苦难,更震憾于生命的韧劲,还震憾于作者直面痛苦的勇气和能力。读完之后,长时间陷入深深的痛苦,觉得这样的题材不讨好,不好写。写苦了,理所当然,写甜了,与事实不符,我想知道你在访问这些幸存者以及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是如何把握这个度,又是如何管理自己情绪的?

  杜文娟(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陕西青年作家,以下简称“杜”):关于感谢的话就不说了,我们的交往除过我们自己之外,没有人感兴趣,就像我的作品一样,多一部不多,少一部不少,同时代读者都没有几个,更不会有人追根溯源,流芳百世简直是痴人说梦。微信、抖音、网红,各领风骚一两秒,梵高和卡夫卡现象已经是昨日浪花,永远与人类告别,况且,我连这两位大师的精髓都不知几何呢。你是有一些读者的,除过文本之外,对作者的人际交往有浓厚兴趣,尤其是绯闻八卦,但也不会关注比你水平低的人。《良霞》《大望》或许能在文学史上留下两三行,我则如同暴雨前蜿蜒的蚂蚁队伍中的一只,一珠雨滴就砸死在没有尽头的觅食路上。

  前几天我被拉进一个师生联谊群,热闹非凡的人几乎都是二十五期以后的学员。这个现象说明,已经成名成家思想独立的师兄师姐们,不屑在群里冒泡,无需在这地狭人密的平台刷存在,或者根本就不玩微信,拒绝进群。身心自由超越红尘的大家,怎么会与芸芸众生为伍呢。一位评论家曾对我说,写人物传记或评传,只写对传主本人生活、精神、学术等有重大影响的人。反之,哪怕是情人和老师,统统屏蔽掉。我就是黑屏后面的一粒尘埃。

  所以,我对这个访谈非常看重,心中是期盼和喜悦的。在丹桂飘香的此刻,点燃藏香,丝缕缥缈,淡淡的鲜香与古老的暗香在金色的秋阳中相遇,飘飘渺渺而去,万里之遥的隔世事物,便打通了。幸福与苦难同宗同族,坛城一样变化无常,历史不单由光辉灿烂扛鼎人物组成,更由惨绝人寰的巨大灾难连缀,有的属于自然灾害,如地震、海啸、火山爆发等。有的纯属人为灾难,如战争、火灾、核灾难、人口过剩等。沧海桑田万世千秋,历史是一条河,我们只是世间的过客,河畔小草上的一滴露珠。失败、磨难、打击,能让一个人颓废消失,也能增长智慧。明白所有创造都曲折艰辛,清楚自己有多大能量,掌控情绪和把握度,就不是多大的难事。文学是感性人的事业,但只有理性的人,才能走向成功的殿堂。感性决定热情,理性决定高度。伟大的艺术家,都具备这两样优秀品质。激情澎湃又稳重练达,纯粹、好奇,又高屋建瓴。

  《岩兰花开》单只一个副标题,汶川大地震幸存者生存状况调查,就令许多人避之不及。人们津津乐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却不愿意接受诗仙可能因为饮酒过度,子嗣要么平庸、要么早亡、要么不知所踪的残酷事实。大谈远征军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事,却对客死异国他乡的亡灵和思乡心切的老兵少有关注。对万里之外的叙利亚难民偷渡到哪个国家了如指掌,却对祖屋邻居50岁以上的三兄弟老光棍,置若罔闻。

  我想,这就是真实的力量吧,也是非虚构的魅力所在。所谓非虚构,就是不能虚构,以事实说话,以真情实感示人,与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人物传记有相似之处,也有独特性,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在场和亲历,作者在整个事态发展中不能缺席,注重感受。真实是非虚构的生命线,是一堵坚硬的壁垒,必须面对和攻克,如果矫揉造作,遮遮掩掩,词不达意,就违背了体裁的道义。真实是一把双刃剑,让人勇往直前,直奔主题,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也使人不寒而栗,噤若寒蝉。我不是一位鲜亮的写作者,直至今日常常感到后怕,分不清真实经历,还是梦中幻境。那是因为用情太深,难以自拔。的确,这部作品投入了我真挚的爱,和刻骨铭心的记忆,乃至一去不复返的青春韶华。

  汶川大地震刚刚发生的第五天,我只身一人前往震区,当了一名志愿者,白天为灾民送粮送药,晚上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甚至还押运过一车消毒粉,经过三天两夜,翻越风雨交加、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的夹金山,送到甘孜州的马尔康救灾物资集散点,然后搭货车进入滚石不断的孤岛汶川县城。历时29天,先后到达都江堰、汶川、映秀、北川、青川等重灾区。震后第一个春节和地震一周年,再次入川,整个灾区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建筑工地。见到了一些轻度伤残人员和灾后重建者,当时无比奇怪,地震伤员恢复得真快噢,个个都能行走自理。后来才知道,重度伤残人员都在医院和康复中心,有的住院康复三年、五年、七年不等,有的至今还在康复中心就医和生活。

  起意动念写汶川有好几年了,重点写什么,并不清楚。地震十周年刚过,拿着陕西省作家协会和四川省作家协会的介绍信,带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第四次抵达熟悉又陌生的震区。第一站是映秀镇,就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对自己的行为开始怀疑。

  理由非常直接,介绍信不起作用,口干舌燥地阐述采访目的和意图,宣传、残联、文化等部门跑遍,没有任何一位工作人员,愿意听完我完整的解释。忐忑中打通所有能说上话的川内外人士电话,依然收获甚微。有人压低声音对我说,地震都翻篇了,活过来的人曾经都是灾民,尤其在映秀,不管是三口小家还是大家庭,多多少少都受到创伤,心中都有阴影,你就不要揭伤疤了吧。每到地震周年,各队人马蜂拥而至,政府部门非常恼火,最怕你们这些不请自到的媒体人和无所事事的闲人,见到啥都拍,也不经过审核把关,稍不留神就传到网上。当然了,如果你写灾后重建,灾民安居乐业的文章,还是非常受欢迎的。

  我在一户灾民安置房前与主人搭讪,对方没有邀请我进屋的意思,我就坐在门前生有苔藓的青石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家常,回到小客栈就上吐下泻。五月底的川西北深山小镇哦,雨水和渔子溪的河水一样丰沛,水珠儿不断线地下了三天,我在潮湿的七八平米房间里躺着,望着屋檐的水线,远处的雾岚,一刻不停地琢磨着何去何从。

  又一轮阳光洒满山涧,我从已经是地震遗址的漩口中学门前经过,从埋葬着几千具遇难者遗体的山坡前走过。漩口中学大门前房屋林立,还建起了地震体验馆,有人从馆里摇摇晃晃地出来,嘻嘻哈哈地说,地震原来是这个样子呀,好刺激噢。我恨不得捂住耳朵,吐他一脸口水。这里是渔子溪和岷江交汇处的一塊平地,曾经是镇子外围的砾石滩,是救灾部队和志愿者安营扎寨的地方,也是直升机停机坪。每当直升机盘旋起落,帐篷被吹得哗啦啦响。一个清晨,一位宜宾的志愿者小伙子进到我的帐篷,爬在我耳边说:杜姐有没有卫生纸。我迷迷糊糊地从身边摸出半卷被露水打湿的卷纸递给他。一位年轻的藏族志愿者,顺利地涉过岷江,遭遇多次余震,徒步走过汶川、理县、黑水、马尔康,从近千里之外的壤塘牧区打来电话,兴奋地对我说:杜姐,我找到姐姐姐夫了,好高兴啊,好想拥抱一下你。一位志愿者从映秀镇沿岷江逆流而上,准备去汶川县城,后来再无消息。另一位安徽省临泉县53岁的志愿者,是一位乡村牙医,在映秀的烈日下给废墟、灾民帐篷、临时厕所喷洒消毒液,他是唯一用盆子吃饭的志愿者。返回老家的他,从网上看到我写他的文章,又扛来一包大米,乘火车搭汽车,千里迢迢送到映秀,继续为灾民服务。

  地震一周年的时候,刚住进成都一家酒店,一位不曾谋面,大约不到四十岁的广东志愿者,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到马路边上来吧,帮我交一下出租车费。我给他交了车费,要了一杯五元钱的白开水,在大厅坐下。他一页一页地给我翻看当初他们抬尸袋掩埋遇难者的照片,更多的是为灾民抢收播种,和他与明星们的合影。末了告诉我,希望志愿者联合签名,争取获个荣誉证书或称号,为什么正规部队和机关单位能获得抗震救灾先进集体和个人,到人民大会堂领奖,我们这样的志愿者为什么就不能。我大为吃惊,他怎么能想到荣誉呢,而且还准备了那么厚一沓材料,世间还有这么怪异的人。快速换了房间,并请服务员对我的住处保密。

  走在映秀雨过天晴的温暖里,忽然想起,九年前的那个晚上,身无分文的那位志愿者,是怎样度过漫漫长夜的呢。今日,同样煎熬的我,为当时的姿态深感愧疚。

  被当地人称为“万人坑”的公墓已经非常规整,四周绿树成荫,青草萋萋。一周年的时候,一位19岁的男孩蹲在墓地烧纸,他对我说,不知道妈妈具体埋在什么位置,爸爸已经再婚,心里非常难受。一位出租车司机因为哭泣太多,眼角布满皮疹,他说每个月都给妻子手机充五块钱话费,想念妻子和儿子的时候,就打妻子的手机,每次都在“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响起之前挂断。

  一幕幕往事恍若昨天,一个个志愿者笑容满面,如果再次相见,他们会向我倾诉什么。19岁的男孩释然了吗?出租车司机再婚了吗?我不能半途而返,总得做点什么。如此浩繁的千头万绪,该从何处入手呢。我想到了求助老师和文友,《北京文学》主编杨晓升老师留言说,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之前,他们想找作家写地震重度伤残人员现状的稿子,由于时间太紧,没有落实,既然我到了震区,可以关注一下这个群体,写好以后先给他一个中篇。这个提议,拨云见日,我像打了鸡血一样,立即行动起来。

  正如您言,这样的选题注定不讨好,是一件缝衣针凿岩石的宏大工程,无法迂回曲折,风花雪月。在后来的采访和写作过程中,经常失控,间或抑制不住心痛,左手擦拭眼泪,右手敲击键盘,至于行文上的度,尽量理性更理性吧。

  整个过程并非一直艰苦卓绝,也乐趣横溢。在北川新县城,竟然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翻烂了,这是我的采访证件,黑皮封面上的方形铜制字板,叮当一声落下,蜻蜓一样在地上蹦跳了几下,才细声细气地躺在地上。拿去请修鞋的中年男人想办法,他用502胶一粘,眨眼间好端端恢复原样。掏零钱给他,对方不收,说只是小事。在北川县陈家坝镇见到了副镇长肖琳,我们是曾经的志愿者战友,当时他是成都的大四学生。端午节那几天,我们恰好在绵阳体育馆,那里临时安置了数万名灾民,被称为诺亚方舟。一位女灾民送给他三只粽子,他和我分着吃了。此后的每年端午节当天,准能接到他的问候电话。十年后的这个节日,我们故地重逢,彼此显得都很兴奋。他已经是成熟的基层干部,马上去凉山彝族自治州脱贫攻坚,我亦早生华发,不再风风火火,说风就是雨,粽子的故事则会演绎久远。

  2018年10月底到12月底,在广西北海租了一套房子,日出而写,日落而息,晚饭后一边散步,一边听蒋勋说红楼。江苏路、云南路、四川路、贵阳路,都依次走过。开始几天,处于稀罕,天天蒸八两重的螃蟹,吃得腰上红艳一片,又喝消炎药驱邪。离租屋五百米开外,有一所华侨小学,上午和下午课间休息,准时播放《鼓浪屿之歌》和《渔家姑娘在海边》。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站在窗前,看粉红的三角梅和鹅黄色的鸡蛋花,随着音乐歌之舞之。南国盛产骄阳,我却无暇走出房间一步,因为计划5·12地震十一周年前出版此书,时间显得异常紧迫。脑海中时常闪现当年路遥在榆林宾馆写《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时,看着太阳从毛乌素沙漠升起又落下,多少次想奔向沙海,沐浴阳光,擦一把泪眼,继续伏案。终于,忍不住椰风海浪的诱惑,大约第25天,打车去了北海老街,徜徉在墙上长树的古老街巷,细看织鱼网的男女,远眺万吨巨轮,追逐海鸥飞翔,那一天,仿佛上天眷顾,惊艳心扉。

  到了南方,才知道“回南天”这个词儿,气温降到十度以下,潮湿得衣服被子能拧出水。只好让家人寄来两件外套,羽绒服穿在身上,把另一件灰色短款上衣拿到路边烧。恰逢寒食节,母亲去世一年多了,这是我2015年从拉萨买给她的,自然是内地去的批发货,因为乘了火车运到西藏,格外有一份宗教色彩,母亲晚年吃斋念佛,应该是喜欢这件衣服的。衣服怎么也点不燃,捡拾红色的干枯榕树叶放在一起,才不情愿地化为灰烬。然后到海滩给离去的亲人烧纸焚香,微风拂来,火苗上窜,欢笑一般,照亮半个夜晚。末了,向着海面念念有词,祝福他们无疾无忧,快乐无边。

  多日以后,每当听到那两首熟悉的歌曲,想起黛玉、宝玉和蒋勋,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北部湾的灿烂阳光,和写作《岩兰花开》的美好异地时光。也会想起,那一团烧给先人们的光焰,祖宗安息在北方,我却朝着南方海面祈祷,哦呀,人去灵魂在,天宇无门槛吧。

  《北京文学》和《作品》杂志,对我非常厚爱,分别在2019年5期和7期头条节选了两个中篇,并且进入两个年度选本。2020年5月,中国言实出版社才推出了单行本。

  李:我不仅觉得这部作品的题材非常沉重,而且,在这之前,你也写过《阿里阿里》《红雪莲》,我觉得这都是高难度的写作,需要实地采访,需要了解与你完全不同的人的生活状态,是什么理念使你执着于去西藏,去灾区,去那些极具意志挑战的地方去采访,去书写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物的?

  杜:人在价值观还没有成熟阶段,一般会认为熟悉的地方无风景。所以,对远方的最初关照,是处于好奇和饕餮之心,随着迎面扑来的感动和素材,书写成为一种可能。因为我本人就是边缘人,自然会关注气息相通的群体。如果我是政府官员,则会考虑社会稳定、干部调配、城市规划、资金是否到位等问题。一个人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一定与童年经历和性格有关。如同和奶奶相依为命长大的孩子,成年以后胆小怕事。着迷蜻蜓蝴蝶的孩子,或许会成为飞行员,当然,成为昆虫学家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记得一次在苏州,一位交往多年的文友对我说,为什么谈起创作你就苦哈哈的,写作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噢,苦难有什么好写的。我不好意思看那浅薄的脸,怕不屑的眼神剑一般刺伤对方的眼球。只能不语,然后,就把他拉黑了。

  我来到人世间,眼睛一睁开,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父亲,他的命运正处于人生低谷。整个童年没有见到父亲笑过,但记得父亲握住我的双手,用肥皂给我搓洗手心手背的感觉。直至今日,烦恼的时候,不自觉地发出“唉”的叹息,就来自父亲的翻版。原生家庭赋予我自卑、敏感、怯弱、坚韧、虚荣心超强的性格。加之地处西北,受现实主义文风的天然影响,行文自带一股男儿风范。

  在自生自灭的练笔写作中,常常感到渺茫和弱小,也经常总结失败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阅读和行走。后文革时代成长的小小生命,对书卷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狭小的生活环境,滋长向往外界的灵性。阅读经典真是一件百益无害的事哦,笃定、丰饶、自信等品质,与阅读相伴而生。浪迹天涯开阔视野,也积累素材。久而久之,我对题材的选择和用力,有了自己的标准。人生并不漫长,精力自然有限。凡尔赛宫是宫,农家乐的鱼宴宫也是宫,宫与宫是不同的。羌塘的藏菠萝花绽放在夏天,江南四季姹紫嫣红,花与花也是不同的。与其大动干戈随处掘地,不如老老实实挖一口深井。无论是藏区,还是震区,都是我数年关注和行走的疆域,《阿里阿里》《红雪莲》《岩兰花开》,便瓜熟蒂落自然生成。

  李:《岩兰花开》这部作品完成之后,你觉得最遗憾的事是什么?我留意到,你作品中叙述者的视角占主导地位,也就是说,他们或许无法定位发生过的以及即将发生的事,并不能完全理智地看透其意义,换句话说,作者的立场有点模糊,你觉得哪一部分你做得比较弱,表达得不够清晰?在生存者的境遇之外,你对这种苦难有什么感悟和表达?

  杜:初稿在杂志上发表以后,我以为单行本同样受欢迎,没想到原来答应的出版社爽约了,原因是读者不喜欢灾难题材,看见“幸存者”“伤残人员”会绕着走,怎么会踊跃购买呢。无奈之下,以稿费低得不好意思告诉您的条件,签了出版合同。拿到样书的时候,沉默良久,伤心得落下泪来。牵了一头牦牛驮回一枚针,大概就是这种感受吧,而且那针还生锈,不敢示人。

  翻开封面发现没有衬页,书稿电脑统计15万字,版权页标注15万字。敏感话题和个人观点基本删除干净。烦恼过后,思考良久,自己做得实在不怎么样。

  首先是素材不够丰满,地震十周年之后的2018年,也就是第四次入川采访,只待了 27天。地震孤儿这一块,基本是第三者转述给我的,按照正常采访风格,应该和受访者密切接触,每个人相处两三天。成都温江康复中心也应该身临其境,感受一段时间,那里曾经是众多伤残人员的家园,少数伤员依然在那里生活康复,更多的治愈者把这里当作第二个家,每年都要回来做免费检查,拿点香肠板栗给熟人,和医护人员成为亲密朋友。地震孤儿、残联工作人员、政府官员,很难接触到。如果再耐心一点,或许不会一直拒我于大门之外,不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连介绍信也不接,看也不看一眼。现在想来,还是功利心太强,欲望太重。三间房子的椽子想搭建五间瓦房,自然捉襟见肘。主要原因还是不够顽强,不够大气磅礴。假如再坚持,再采访,坦坦荡荡,无所顾忌,不着急出版,或许呈现出来的文字更值得尊重。想一想帕斯基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的异国出版,阿列克谢耶维奇为了写作受到的政治迫害,我那一点点艰辛委屈,简直是轻如鸿毛。这也是文学小民与大师的天各一方,境界高下之分吧。

  恰巧当时为了俗世间的一点利益,急匆匆回到西安。其实还可以再次入川,由于以前的处处受阻,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地寻找采访线索,我也厌恶起了自己。加之食宿车马费自己支付,就连接受我采访的专家住宿费、茶水费、小礼品,都由我承担,而自己则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米线包子凑合数天,常常搞得心灰意冷,热情消遁。文学带给我的一点点尊严,在这部作品的采访和出版过程中,灰飞烟灭,荡然无存。甚至,感到了巨大侮辱。

  作者立场模糊一说,我是承认的,但不认为这是缺点,就是一种写作方式吧。大千世界,那么多题材可以书写,近年来多家机关单位,邀请我写脱贫攻坚、企业发展、工程建设、人物传记等等,而且稿酬颇丰,采访有人陪同,出行有车接送,我都一一谢绝。独独对灾难后的众生念念不忘,义无反顾地一次次前往,难道这不是态度和立场吗?即便是谋篇布局,心中也是有尺度的。《史记》是中国最优秀的非虚构作品,按照严格区分,项羽和吕后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皇帝,进入本纪有些牵强,但司马迁就这么安排了,这就是作者的立场。

  叙述者占主导地位,也是想尽可能地还原历史,抵达真实,剖析人性的善与恶,呈现人物命运的喜乐与悲伤。

  灾难在人类历史中从来没有中断过,自然災难和人为灾害连续剧一样轮番上演。《岩兰花开》无非是想告诫后来者,面对灾难该如何安放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以及政府、社会、个人,如何与自然相处,尊重万物生灵,生命至上,减少自然灾害造成的损失,避免人为灾害发生。5·12以后,无论是中央政府,还是民间力量,众多国家和国际友人,给予了极大支持,充分说明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坚实地位,中国的确不是一百年前的风貌了。时代是进步的,民族是团结的,国人的物质生活和文明程度都有提高。各行各业从灾难中汲取经验教训,完善应急方法,加大心理援助,鼓励公益组织成长,对幸存者的扶持越来越精细。事实证明,在后来玉树地震、舟曲泥石流事件处置过程中,更加有序、及时、科学。

  十余年关注这个群体,对自身也是洗礼和反省,对人间冷暖体味更深,少了傲慢、自私、虚荣、口无遮拦,多了悲悯、体恤、谦和、仁慈。灾难让一个民族成长,也让关注幸存者生存状况的我,逐渐成熟。

  李:在你所有的人物当中,包括虚构和非虚构,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位,是柳渡江,还是南宫羽,或者柳巴松,亦或是王秋阳、明子、黄晴?为什么?

  杜:感谢您对我作品的熟悉,您列举的人物,前面是虚构中的人物,也就是无中生有,塑造出来的。后面几位是非虚构作品《苹果苹果》《岩兰花开》中的人名。虚构的人物,包括姓甚名谁,都是作者反复斟酌,构思良久的产物,且要与家庭背景、时代特色、风土民情等诸多因素相辅相成,比如不能给清朝人物取一个“华为5G”的名字,也不可能设置在港珠澳大桥上飙车的桥段。小说中的人物是根据故事情节应运而生的,没有喜欢与不喜欢之分,只能说哪个人物塑造得比较成功,形象立起来了,哪些人物塑造得不够理想。

  柳渡江、南宫羽、柳巴松是长篇小说《红雪莲》的主人公。柳渡江这个名字,就是他母亲在渡江战役的黄金江岸,在他奄奄一息起死回生之后,情绪高涨,脱口而出的名字,带有强烈的时代烙印。自然延宕出青春之时,逃不出政治动荡的滔天洪流。由于我有游历藏北的经历,采访和查阅了大量资料,柳渡江的援藏冲动、支教过程、逃离心理,路途中捡拾藏族孩子柳巴松等细节,自我感觉还是开阔和恢弘的。南宫羽这个形象不够立体鲜明,包括柳巴松,都有些扁平化。

  小说中有一个次要人物秦姨,她和老白是生活上的伴儿,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青藏高原茫茫雪原上,有一间土坯房子,一盘关中农村的大炕,一年四季烧着牦牛粪,给生者以温暖,给逝者以临终关怀,还是新生儿的降生地,不但是长途旅行者、朝圣喇嘛、说唱艺人的驿站,还是濒临死亡的犯人和押解人员的救助站。

  无论秦姨、老白、土丹卓玛这些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次要人物,还是柳渡江、南宫羽、李青林这些命运并不顺达的主要人物,都饱含着我的热情和真诚,都是我喜爱的,提起他们,总会滔滔不绝,大有炫耀之嫌。

  非虚构作品中的人物,比如明子、黄晴,都是化名,主要考虑到当事人的隐私,保护受访者是作者最基本的素养。当然,故事绝对是真实的。这些主人公,有我尊重的公益人士王秋阳,也有敬而远之的人,更有怜悯和同情者。比如北川的明子,地震摧毁了她的健康,也撕裂了夫妻感情,几次萌生自杀念头,处于对儿子回家能叫一声“妈妈”的愿望,灾难发生以来,没有哪一天不疼痛,没有哪一天离开轮椅和床,但她坚强地活了下来。如今,儿子成为企业白领,在成都买了电梯房,马上要结婚了。她还发来儿媳和她的合影,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另一位高位截瘫的汶川女性,暮春时节批发车厘子,夏天批发红杏李,秋天批发核桃,一次只能买七八斤,竹筐放在双腿上,摇着轮椅到汽车站叫卖。她不吃早点,在每个卖家的摊位前品尝,三粒五粒地抓起就吃,批发市场上转两圈,车厘子就吃饱了。轮椅还没有走近,厌恶的眼神就箭一样射过来,轮椅走,眼神也走,我跟在后面,脸上一阵一阵发热,恨不得钻进地缝。时不时地,还会说,咱们去饭馆吃饭吧,咱们去商场转转。也会说,肩上的披肩是治疗期间,医生护士送给她的。还向我兜售自己绣的羌绣和鞋垫,我只能忍痛拿出百元现钞,象征性地拿一双鞋垫。

  一部作品,就是一个小社会,每个人有各自的命运,也有不同的性格,英雄、懦夫、平民、政客,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纷繁复杂,多姿多彩,才构成一部或伟大或平庸的文学作品。至于喜欢哪个人物,我倒是都喜欢。人物是作品的命脉与核,只有人物才能支撑作品这个舞台,故事才会灵动活跃,人物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相互关联,都有自己的规律和逻辑,把握和导演整场剧目的,就是作者本人。作品也是作者的孩子和朋友,哪有不喜欢亲生孩子和朋友的人呢。

  李:你的一个朋友说过,作品是作家的面孔,作品展示了作家的终身形象,对此,你怎么看待?

  杜:我对这个观点越来越认同。

  作家是一个相当古老的职业,有人类以来应该就存在,从口耳相传到诗词歌赋,从神话传说到白话小说,《论语》《离骚》《圣经》《古兰经》,首先是经典的文学作品。唐吉珂德、冉阿让、安娜·卡列尼娜、林黛玉、阿Q,这些栩栩如生耳熟能详的人物领袖,不但丰富了世界文学画廊,将作家拥进金色殿堂,最终成就作家的高度,更是作家的终身形象。

  试想,如果没有《论语》《离骚》,孔子、屈原肯定廖无人知,他们和芸芸众生的我们一样,在中华版图上生存过,爱恨情仇几十年,风一般地来,晨露一般地消散,太平洋的鲸鱼一样,与我们少有关系。正是有了流传千古的伟大作品,被后来者津津乐道,照耀人心,温暖大众,成为全民族的精神财富,思想源泉,才被尊为圣贤。吟诵“飞流直下三千尺”,自然会想起李白。读到“临死之前还让女儿把金币铺在桌上,长时间地盯着,这样他才能感到暖和”。会心一笑之后,脑海中跳出来的一定是巴尔扎克和《欧也妮·葛朗台》。

  尽管我是陕西人,因为长期工作生活在秦巴山区,无论是饮食习惯还是思维模式,受楚、蜀文化影响多一些,灵气有余,厚重不足。秦岭这条中国南北地理分水岭,将陕西天然地分成了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代表中华文学最高荣耀的《诗经》《史记》,就生发于我不熟悉的黄河流域及更广阔的地区。在我正青春的时候,对此知之甚少,即便是现在常住西安,对身边的城墙、古寺、石刻、帝陵,叹为观止。经常有梦幻般的感觉,好似进入了异国他乡。这种感受让我觉得隔,再怎么谦卑谨慎,都有被边缘、被遗弃的心理,这大概就是我长期入不了主流的原因吧。我曾经飞蛾扑火般追逐过各种流派,无限羡慕《悲惨世界》《2666》的宏阔,感慨《红楼梦》《洛丽塔》的从容细腻,但我无法抵达这种境界。这与环境和天赋有关,更与后天的阅读和历练密不可分,如此种种,我都短板凸显,汗颜之至,不伦不类。

  唯一聊以自慰的是,尚且好奇,对新鲜事物满怀憧憬,明白了一些为人之道,对人物形象和作品精髓越来越清晰。对并不遥远的梁生宝、刘巧珍、田小娥倍感亲切,对于连、艾玛、盖茨比同情之外,更多的是理解和惋惜。作家在塑造人物,推動人物命运的同时,也在修炼、自省、自我完善。作家与作品相互呼应和关照,有一根生命线紧紧相连,有一些默契,有一些自恋,有一些生死交织。有时候是如胶似漆的情人,有时候势不两立,你死我活。作家写一辈子,都绕不开自己,直接或间接,自带标签和气质。相由心生,算得上至理名言。这里的相,不仅指面容、表情、神态、修为,还有生产、创造、呈现出来的物质和精神产品。伟大的灵魂一般会创造正大磊落人物,孤寂缜密的作家献给人类的,一定是性格丰饶、绵延悠长的动人身姿。猥琐、阴险、自私的人,真的写不出高贵、优雅、豪迈的形象。自以为是孤芳自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知晓全人类的人,似乎也难有撞击灵魂的立世之作。

  作家注定是淘汰率极高的职业,信念意志往往会变成一地鸡毛,一如既往地辛劳几十年,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作家在众生舞台上,有些悲壮,不用功超越不了自己,用力过猛,会英年早逝,命丧黄泉。在主题先行的当下,幸运者各领风骚三四年,不幸者永无抬头之日,潦倒一生。

  十年以前,我们共同的一位鲁院同学对我说,不会穿衣戴帽,胡乱搭配颜色,就写不出好小说。当时理解不了,现在想来,非常有道理。一个土里吧唧,言语粗俗,固执刻板的人,作品好不到哪里去,也谈不上在历史中有所建树,更无位置可言。偶尔暗自思忖,既然把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别无技能,只能如僧道一样修行,将写作赋予修身养性的功能,无问西东,坚韧坚持,自生自灭。

  李:事实上,你的短篇小说,以及你的散文,给我以多情、浪漫的精神气质,但是,对于非虚构,这些未必不是障碍,你是如何平衡作品和个人气质关联的?

  杜:这么说吧,您的这个印象已经是过去时了,我差不多十年没有好好写中短篇小说,散文也是完成约稿,虽然短短几千字,尽量写得温厚纵深,上下千年,如同一条宽广的河流,多些沉稳、练达、思辨,少了些许蹦蹦跳跳的浪花。从语言文字的风格变化,不难看出心理年龄确实大了。回味从前的激情飞扬、压抑心碎、无处话寂寥,依然有些怀念和怜惜。因为生活单一,热血沸腾,抬头仰慕蔚蓝,低头青睐睡莲。颂扬一草一木、雪飘花落、蝴蝶蹁跹,叹息一江春水、半亩荷田、黛云纤纤。对喜悦的事聚焦放大,对讨厌的事诅咒谩骂。没有更多的素材和故事書写,更无驾驭作品的技巧和能力,才天然无公害地随心所欲,任由文字信马由缰,驰骋奔腾,方显浪漫多情。而那已经是昨日彩虹,储存在记忆深处,当然也渗浸于行文中。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美妙、弥足珍贵的青春留痕噢。

  文字成长总是伴随着天真遗失,这是无限伤感的现实,而我常常,眷恋那条流淌在生命最初的河流,肆意汪洋,锦句连连。在长篇小说《红雪莲》中,写南宫羽、柳巴松在藏西林芝的雪线以下,雾林带之中欢快徜徉,柳渡江在藏北无人区的度日如年。几乎拼尽才华,浓墨重彩,饱含深情,努力刻画。从评论家反馈的信息看,这些地方不应该散文化书写。其实我是清楚和明白的,小说不能如此任性,但抑制不住内心的狂野,自由奔放了一回。生怕多年以后,恐难再现丰饶灵秀。

  长期以来,我的写作缺少仪式感、神圣感、庄严感,没有仔细研读过某位大师的系列作品,也就没有树立自己的奋斗目标。阅读是泛泛的,肤浅的,大而化之的,一知半解的,缺少天赋,悟性不高,不知所终,沮丧大于自信。加之以前写过诗歌、散文、小说,在后来的非虚构写作中,度还真难把握。小说是把一件事连绵延宕开,能写多长写多长,能有多华美就写多华美,凄凉、欢喜、妖艳、迷茫,任由自选。自言自语,自圆其说,空灵浩瀚,一泻千里,是一门虚构艺术。非虚构得用事实说话,是一门讲真话的艺术,凝练、准确、真诚。两者是拔河比赛的两端,叙述方式,写作技巧,都南辕北辙。每次完成一部非虚构作品再写小说,非常痛苦、撕裂、惶惑。所以,已经拿定主意,近几年得专注一种体裁的学习和写作。所幸,非虚构创作中,也可以用小说语言讲述真实故事,《岩兰花开》中的《感谢双拐》《不想结婚》等章节就采用了这种形式,阅读起来有欲罢不能的感觉。

  写作是阅读的孩子,阅读一定要逐渐丰满、经典、高端,写作要愈加精良。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法则和规矩,在未来的阅读和写作中,尽最大能力,平衡个人气质在作品中的弥漫和张扬,规范不同体裁的写作方法,谦谦君子,从头再来,努力写出有自己风格和标签的作品。

  李:你第一篇作品发表是什么时候,换句话说,你什么时候热爱上文学,并决定为她奉献一生的?

  杜:第一次公开发表作品,大概16岁的时候。那是一篇写我二哥文涛在除夕夜还用功学习的短散文,发表在岚皋县文化馆主办的《岚水》油印杂志上。两位身材窈窕亭亭玉立,全县衣着最光鲜的女士把散发着墨香的两本杂志送到我手里,笑眯眯的。一位是发梢冲天的短发型,一位发髻盘在头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时候词库中还没有谢谢二字,也说不出口。县上的文工团解散了,演员、琴师们纷纷去了文化、商业、粮食单位,唯独没有当教师的,文化程度太低了嘛,有的连小学三年级都没有读完,又是县上有头有脸人家的子弟,自然引领时尚潮流。

  为什么对她们的装束打扮记忆犹新呢,是我们家穷得惊心动魄啊。处于发育阶段的我,一年四季只有两件衣服,冬季着装一成不变,棉袄上罩着哥哥的旧中山装。因为我学习领先,几位女生纷纷效仿,以为这是奇装异服呢。

  父亲右派平反以后,拖儿带女从汉中农村老家到了数百公里以外的岚皋山城,这里是全国重点贫困县。全家八口人,只有父亲一人拿工资,拖欠工资是常态,两位哥哥最初靠打零工补贴家用。临近初三的时候,从一间无窗的土坯房,搬到有三个房间的出租屋,我和妹妹单独住一间房子,方便学习。我却没有考上包吃包住免学费的师范学校,能感觉到父母的失望,但一句责怪都没有。高一的时候,搬到一间有楼板的租屋里。爸爸妈妈和弟弟住在楼板上,直不起腰,只能弯腰爬行,头顶的石板瓦片并不密实,夏天漏雨,冬季飘雪。我和两个妹妹住楼下,一个能搬来搬去的树杆梯子可以上下楼。房前是四五家连排猪圈,每个猪圈养着两头哼哼唧唧,永远吃不饱的白猪黑猪或一块白一块黑的花猪。房后是一个泥潭,我们家一年只养得起一头猪,有时候是黑猪,有时候是白猪,年初买的小猪,年底变成过年肥猪,像大巴山的所有山民一样,烟熏火燎成腊肉挂到墙上,便是全家一年的肉食。不管黑猪还是白猪就在泥潭里大小便,油毛毡搭起来的厨房,也是猪睡觉的地方。我和妹妹在粪坑边种上鹅黄色的夜来香和玫瑰色的指甲花,夜深人静作业写累的时候,深深地呼吸,从浑浊的气味中,能嗅到缕缕清香,那一刻,会感到非常放松。没有高凳子可坐,便把小板凳摞在靠背木椅子上,摇晃的时候,会把自己摔下来。只要闻到花香,就有唱歌的欲望,爬起来,重新放好小板凳,继续做作业。这间被猪圈和厕所包围,无时不散发着粪便臭味的租屋,从高一开始,一直住到参加工作。而我父亲,临终都没能住上大房子,每当想起,就心疼愧疚。

  文涛是文学青年,去安康听过文学讲座,说有个叫堪容的女作家写了一部小说《人到中年》,影响很大,过一阵又说那作家叫谌容。还说《女大学生宿舍》写得好,很多人抢着看呢。我没有看到这两部作品,也没有住过学生宿舍,倒是根据班上住校女生的模样,写了一篇十多页的《女中学生宿舍》,应该算是小说,后来不知扔到哪去了。高考结束以后,在父亲的书箱里,翻到了竖排的繁体字《红楼梦》,没有读完。拿到高考入学通知书的时候,臂弯还挂着猪草篮子。

  正是从家兄那里,知道了巴金是中国最大的作家。

  那天晚上我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第一次感到血在周身涌动,脖子根都滚烫滚烫,越走越亢奋,心中久久萦绕着一个念头:啊呀,我以后肯定能当巴金那样的文学泰斗,如果成为名人,我该咋办啊。这份沾沾自喜保持了很长时间。1997年第一次在《延河》发表短篇小说,1998年1期《延河》推出“陕西青年作家小说专号”,我在这个12人专号中排名最后,年龄也是最小的。如今,排在我前面的红柯追日而去,有两人坚持在写,跟我一样,既没有红也没有紫,其他几位不了了之,失踪了一般。好几次,都放弃了幻想,但还有什么能满足虚荣心呢。对,最初发表文章,主要是想成为名人,吸引更多人的关注和欣赏。

  后来嘛,随着年龄的增加,阅读量的稍微宽泛,才万分清楚,终其一生,也成为不了大家,泰斗这个词,简直远在外星。至于为之奉献一生,真不敢笃定地回答您。我想说的是,因为无路可走,无处倾诉,没有什么安顿我心,使我平静,才在三番五次地放弃后,又起步,在纸上述说衷肠,絮絮叨叨,自怨自艾。孤独、寂寞、不甘。不写作,又能干什么呢。辗转反侧,习惯成自然,又拿起笔,或敲击键盘,继续踟蹰在文字的海洋里。

  我热爱文学吗?当然是的。真的爱得死去活来,心无旁骛,毫无功利心吗?不全是。无论神圣论,还是任务论,尽量做到我写我心,尊重内心的感受,对得起自己的署名。阅读和写作已经成为生活的组成部分,或许相伴一生,或许闲散游离,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这种生存方式。

  李:你从一个电力系统的员工蜕变成一个文学工作者,这个过程,你觉得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愿意从事什么工作?

  杜: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成长关系太密切了,我那样的童年和少女经历,毫无疑问地与高贵、阳光、无忧无虑绝缘,自卑、怯懦、敏感,如影相随,直到人已中年的此时此刻。我人生第一个职业是公务员,还填了后备干部履历表,组织上要把我当女干部培养。前几年,一位去过我家乡的作家对我说,听说你如果不离开县城,估计当副县长了。我只是笑笑,暗自思忖,幸亏没有从政,自由随性爱憎分明的性格,在严肃规整的政府机关摔打,迟早会翻船。后来到了电力系统的一个电厂,领导征求我意见,愿不愿意当团委书记,我连一秒钟都没有考虑,一口回绝。现在想来,我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干不了什么。

  没有专业技能的人在技术含量高的单位供职,永远在外围转圈,加之本来就身在曹营心在汉,对一成不变的崇山峻岭和按部就班的工作发自内心的厌倦,在阅读和行走中,对外面世界越来越向往和好奇。大概有十多年时间,我像一只无头苍蝇,稍微有点时间,就奔向远方。后来读到茨威格的这段话,不由得笑出声来。“德国作家克莱斯特在欧洲动荡的年代,还东奔西跑,就像法国诗人兰波,德国诗人莱瑙,就像尼采和贝多芬,不停地从一个洲搬到另一个洲,从一个国家搬到另一个国家,从一地换到另一地,从一个寓所换到另一个寓所。他们心里有一根鞭子,那便是生性可怕的动荡不宁。”

  我心中也有这个妖魔,只是含蓄保守得多。如果当时领会精髓,一定会干柴烈火,奔往更大的宇宙空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有千面,个性不同,有一类人,就是这般把地球当成自家的后花园。

  一次团校同学聚会,有的同学已经是副厅级领导,有的位至县处级,而我只是普通员工。聚会结束,当我兴高采烈地拉开出租车门,回头与大家挥手告别的时候,没有一只眼睛看向我。我为这个瞬间思索了许多年,直到今日,能敞開心扉无话不谈的朋友,没有他们,我也从来不刻意地寻找友谊,随缘就好。一个团队,一个家庭,一个阶层,经过诸事磨砺,价值观会发生变化,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落到各个角落,经历不同,归宿各异,无需惊奇。

  尽管对电力工作没有多少感情,但很感恩,不薄的工资待遇,为我浪迹天涯插上了翅膀,保障了我的衣食住行和起码的尊严。要说职员与作家的不同,国企、央企、行政单位,这些铁饭碗职场,如果对职位和收入没有更大野心,不自我作死,从青春之时入职,到退休老去,供奉身体,养家糊口,基本上快快乐乐,轻轻松松一辈子。这种职业对我来说,一眼能望到头,没有悬念和岔道,只是生存手段,而非事业。文学对于我,具有极大的挑战性,是一个无边无垠,没有尽头的疆域,乐此不疲,愈挫愈勇,永远抵达不到终点,失意和快乐瞬息万变,在不厌其烦的阅读和创作中,胸中的火焰才不会灼伤自己,灵魂方能安宁。

  写作者和机关单位人的最大区别,主要是思维方式和行文风格不同,比如在劳动竞赛总结报告中不能用“美妙”“哇噻”等形容词和感叹词,而文学作品中,则司空见惯。创作是多维度、发散性、自由至上的思维方式,与职场上的线性思维天各一方。所以,我最初的作品,有评论家认为“太正”“无趣”,有人直接叫我女干部。为了减弱这种低级错误,不得不反复琢磨,大量阅读,让主人公尽量符合生活逻辑、艺术逻辑,摒弃口号式的高大上。《红雪莲》中的柳渡江,被评论家认为有“驱魔”之风,我认为是莫大的褒奖。这种转变,真的有脱胎换骨之痛,更有冬日暖阳的慰藉。

  性格一般会决定未来从事的工作,环境会决定成就大小。一个人的性格成长是分阶段的,我性格的定型是父亲平反回到县城以后,那段刻骨铭心的贫困时光,为我烙上了卑微胆怯的印痕。在此之前的乡村十年,尽管父亲命运不济,识文断字的父母,使我们兄妹在同龄孩童中鹤立鸡群,我算得上聪明伶俐,天真活泼。代表三好学生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发言一点都不怯场,三年级的时候不但参加学校舞蹈表演,还把广播中听来的曲子,配上课本中的诗歌,教全班同学演唱。记忆犹新的是,在几个村的文艺汇演中,我担任报幕员,腰上系着母亲的枕巾,中间印有硕大的牡丹。快步跑到木板搭起的舞台前沿,大声说“现在由泉西大队几组演出什么节目,下一个节目几组准备”。鞠躬以后,轻巧地跑到幕后。这个画面一直留在记忆里,几回回想起,甜蜜的同时,则反思另一件事。那次演出刚结束,我像童星一样裹挟在人群中,我大妹妹却掉进旁边的粪坑,被人拽上来以后,哭声比湿淋淋的臭气更强烈,我看到了,却没有往前走一步。那一年,我不到十岁。

  我却用多个十年来忏悔那个夜晚。只能用童星心理原谅自己。是的,我不是一出生就勇往直前,有责任有担当,也不是天生的善良懂事。我后来并不顺达的命运,大概就与过往的随性和无知有关。

  大概是初二或初三的时候,英语老师为了锻炼我们的口语能力,用英语提问,你长大了干什么。一位姐姐当护士的女生回答,我长大了当护士。受老师宠爱的班长回答,我长大了当教师。当问到我的时候,我回答:抱歉,我不知道。

  那是我的真实心声,也是一个庄严问题。的确,我不知道自己以后干什么,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长大,与职业有什么关系。高中时期,对地理历史发生了浓厚兴趣,当过班上的地理科代表,把郦道元和范文澜的名字分解拆开,为自己取一个“郦澜娟”的笔名。幻想以后当个考古学家,或者地质学家,背个帆布背包,拿一把钉锤,像李四光一样,为祖国勘探到有价值的宝藏。

  如果让我重新选择职业,作家肯定不是首选,业余爱好倒是可行的。身临其境,方知文学不是三冬寒,也不是三十冬寒,很可能是一生一世的寒,却换不来一天温暖。这是一个人的孤军奋战,一个人的寂寞孤单,一个人的漫漫长夜,一个人的烈日灼心,一个人的战死疆场,一个人的鸣金收兵。近年来,一个个熟悉的同道人英年早逝,倒在了文字铺成的砾石路上,红柯去世后我哭过,黄孝阳去世后您哭过。伤心过后,哭的其实是自己,是我们不甘的理想和无处话凄凉的委屈。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我的青春我的天赋,都会合理安排。我肯定是有天赋的,尽管不够丰饶。好出风头,个人中心,希望天下人都知道我。那么,可能会进入演艺界,塑造各种女性形象,成为一个有表演功力的演员。可能性更大的,是成为职业旅行家,在雪峰之下的帐篷前,喝喝咖啡,晒晒太阳,谈谈恋爱,写写旅行笔记,图文并茂,发往世界各地,换来可有可无的名气和多一点的金钱。

  目下,我正向这个王国进发,只是雪山换成了田野、河流、星空、果园,随便什么地方,四海为家,身心祥和。

  李:你最欣赏的文学作品有哪些?它们在你的写作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杜:最开始对文学是没有野心的,更没有想过能专业写作。曾几何时,心中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读书、写作、晒太阳,2007年底我做到了。这是多么快乐的事啊,上天是眷顾、怜惜、加持我的。但达摩克利斯剑寒光时常闪现,隔一两年就有书面通知或口头警告,让我回去上班,我都以挂职、有行业写作任务等方式逃避。想到日复一日地重复简单的劳动,头皮就发麻。就是昨天,还收到盖有公章的“严肃劳动纪律通知”,并且点了我的名。惊慌三分钟以后,三通电话半个小时搞定。按照常规,我是没有资格如此逍遥的,长期以来,尽量不在同事面前露脸,不让领导看见我,低调做事。从前到后,都打着擦边球,与各种人各种事,斗智斗勇,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常常感到疲惫、无奈、毫无尊严。所有英雄豪杰,无一不千锤百炼,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种种磨难之后,方才光华四射。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利益是奋斗出来的,我的这段自由时光,毫不謙虚地说,是我自己争取来的。这样的斗争,极其锻炼人,在我后来顺利或艰难的采访中,与各色人等的交往中,在作品的排兵布阵中,人物矛盾的纠葛中,认得更清,看得更准,打得更狠。

  在战战兢兢又激情满怀的春光与秋阳里,终于读到了多位大师的作品,《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追忆似水年华》《包法利夫人》《喧哗与躁动》《英国病人》等等。要说震撼,莫过于《罪与罚》了。记得当时家里装修房子,我抱着这本姜黄色封皮的厚书,坐在阳台上的一块砖头上,被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杀人案深深吸引。一位邻居从客厅进来,转了几圈,才发现我,大呼小叫道:天啊,电钻山响,粉尘满天,甲醛味道这么浓,你咋能看书呢。这句话她好像重复了几次,显得特别夸张,我才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她。她吓着我了,心快提到嗓子眼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关上老太婆的房门,正找躲藏的地方呢。我没有掩饰住愤怒,仰起脖子,哼了一声,继续低头阅读。

  陀思妥耶夫斯基竟然用十多页的篇幅写了作案过程和心理活动,惊心动魄,扣人心弦。这是我以前不曾接触过的作品,后来读王安忆的《长恨歌》,两三万字以后,主人公王琦瑶才摇曳出场。这样的从容笃定,不卑不亢,抽丝剥茧,绝对吸收过陀氏精华,只是鼻祖更热烈、混乱、肆虐、滂沱。

  2003年左右,读不懂《尤利西斯》,但读懂了《都柏林人》,反复读了两三遍,效仿一般地,用第一人称写了多部中短篇小说。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朗玛》,借鉴了《灵山》的叙事风格,被评论家认为有散文化趋向,并不为过。《日瓦戈医生》中男主与妻子冬妮娅及情人拉拉之间的生死相恋,两位女人之间的相互体恤和关照,对我触动很大。《百年孤独》中也有一对水火不容的女人,一位是妻子,另一位自然是丈夫的情人,两个女人厮杀嫉妒了几十年,生命将老的时候,得以和解。谷崎润一郎的《疯癫老人日记》,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老人生活和纷繁心理。这些作品无处不散发着个人气质,没有国界,不分种族,在世界文学史中熠熠生辉,地位崇高。

  优秀的作品不仅滋养人心,安顿灵魂,更是一面镜子,一个标杆,一座灯塔,引领后来者前仆后继,去往未来。这样的阅读逐渐改变着我的价值观,对人性的认知更加细腻、真实、复杂,为我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性光暗,袒露个人思想,起到了催化剂的作品。

  李:我注意到你2010年左右转型写非虚构,现在在非虚构的领域也有一定的建树,相当多的作品已经译介到海外。那么,你现在的创作方向是什么?有回头继续写小说的计划吗?

  杜:您对我还是了解的,2010年我们在鲁迅文学院读书,从老鲁院到新鲁院,咱俩都住隔壁。也许是星座相同吧,性格自然相近,稀里糊涂成为朋友。在此之前,我没有写过非虚构,后来去了西藏阿里,接触到大量感人的事,原本想写成长篇小说,但无法把几十个人的故事,连缀到几个主人公身上,只能贴着人物写纪实,这就是长篇非虚构《阿里阿里》。从诗歌、散文、小说到非虚构,每次转型,都非常吃力。《中国作家》纪实版2012年2期头条发表,单行本出版以后,先后被翻译成英文、塞尔维亚文、藏文等,并参加了伦敦、美国、法兰克福书展。2018年国际读书日之时,受哈萨克斯坦文化部邀请,参加了欧亚国际书展,在哈中作家论坛上发表了《我生机盎然的祖国》的演讲。出版社对此书推广力度比较大,为我赢得了一些读者和荣誉。

  随后,命题邀约纷至沓来,面对庞杂的题材,越来越谨小慎微,一个人一生写不了多少字,能存世的几乎没有,想在大历史中彰显个人气质的作品,更是臆想。十年来,算得上勤奋,出版了四五部作品,也获了几个奖,刚刚得到消息,《岩兰花开》荣登2020百部好书年榜。小说一直是我心心念念的事业,《红雪莲》便是新篇章。我为这幸福而无望的开端欢欣鼓舞,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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