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鸟鸣声在每一个清晨,从树上落下来。
我说的是在杰杰纳,树依然是乳油树。在西非,还有什么树能比乳油树更粗朴更寻常的呢?有时候我想,假如我是一位外来的神仙,仙手随便一指,发号施令般地说,那片空地上得有一棵树,果然凭空生出一棵树的话,那必定是乳油树。这片大地上,乳油树如邻家丫头般随叫随到。有时候单株伫立,模样像丫头跑出家门疯玩,玩累了,就那么随便在田埂或是地头一杵,不讲究站姿也不讲究坐姿;有时候它们也结伴,两棵或者几棵,隔着一些距离,互相能望见又绝不拉拉扯扯,不会如芒果树或是桉树那样成群成林。
我说的那棵乳油树正开着白色的小花,一只鸟巢架在枝丫间,被树叶半掩半盖。鸟儿们和这些花和睦相处,鸟儿不啄食花朵,花儿也不嫌弃鸟儿叽叽喳喳聒噪。我的巢也和它们和睦相处。我住在树下的集装箱里,当然集装箱是经过改制的,已经不是运送设备配件的大箱子,而是装置了木头的吊顶和内壁,配置了空调的一间小房子。
这间小房子是从27公里外的尼埃纳运到杰杰纳来的。我们是一群随着工地迁徙的蜗牛,背着自己的房子到处漂泊。开吊车的黑小伙司机在卸这间小房子时,问了我一句,Madam贾,卸在哪儿?我当时正站在一阵大风卷起的沙尘里,看到当空的烈日炙烤着每一寸裸露的土地,呼啸的风肆虐地刮过。当然我还看到了这棵树。它没有很大的树冠,在这个看起来很空旷的院落里,这棵乳油树孤独又单薄。我指了指樹,小房子就在离树最近的一块平地上落了下来。鸟鸣声也就在每一个清晨从树上落了下来。
我们的总经理老何在某一天清晨的鸟鸣声中站在这棵树下,也像个神仙一样用手指着东边的墙角说,那儿得有一口井。院子的东边角落里便有了一口井。这口耗费10万美元打的深水井涌出清亮亮的水,老何神仙般得意,在井出水之后的许多个清晨随着鸟的鸣叫声他吹起了欢快的口哨。想不到一向严肃板正的老何会吹这么婉转的口哨,像音乐一样动听。鸟儿们鸣叫得更欢,它们和老何互相唱和映衬,把一个荒僻之地的寂寞清晨搞得趣味融融。在西非打一口出水的深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据说法国人在西非的打井成本是每口井20万美元,这两个数字的对比让天天把成本利润挂在嘴边的总经理老何觉得自己真的是神仙。不过令神仙感到沮丧的是,杰杰纳的井水,水质不符合饮用标准。一张水质检验报告单终止了老何的口哨演奏。井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缺陷,为了弥补短处,它拼命出水,像源源不断的委屈的眼泪。好在井水能用于生产,杰杰纳碎石场弥漫的灰尘需要水的时时镇压,更何况井水还能洗澡、洗衣、洗车、浇灌菜园以及洒水扫除,但它终究是辜负了一口水井最荣光的使命。不过,有井的院子到底是不一样的,尽管我们的饮用水需要从27公里外的尼埃纳基地往这儿运送,但这不妨碍我们时时夸赞这口水井,它的出水量实在是太大了,昼夜不息,像取之不尽的泉源。自从有了它汩汩涌出的水,碎石场和院子再也不会沙尘飞扬了。
隔三岔五,渔夫送来尼日尔河流域的特产上尉鱼,使杰杰纳这个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荒僻之地有了过日子的烟火气息。每逢这一天的傍晚时分,活鱼在厨房的地板上扑腾,清蒸或是红烧的争论在同事们中间展开,厨房门口热火朝天。厨娘卓丽芭一手拎着菜刀一手叉腰,倚着门框,扭动她美丽的长脖子,在两拨争论的人群间左看看右望望,只等着吵赢的那一方发出指令。如果某一天的鱼足够大,那就不必争吵了,一半清蒸一半红烧,反正上尉鱼怎么做都美味无比。卓丽芭不喜欢大鱼,每逢鱼足够大时,我就能看见她漂亮脸蛋上的落寞神情,她拎着菜刀冲着那条大个头的上尉鱼瞪眼睛,恨恨地埋怨它为什么要长得这么大,然后举起刀背去拍上尉鱼的头,把它拍晕、拍死。上尉鱼挣扎着弹跳了几下就死了,死并成为人类的食物是它的宿命。我猜卓丽芭不是不喜欢大块头的的上尉鱼,她是喜欢热闹吧?她喜欢大家的争吵,她更喜欢自己是这个争吵结果的执行者。她笑眯眯地看,也笑眯眯地听,像懂汉语一样认真地听,最终也果然能听懂,至少她听懂了红烧和清蒸这两个词。而当鱼足够大时,争吵没有了,寂寞的地方没有争吵,就像做菜没有盐一样寡淡。我其实也喜欢同事们就红烧和清蒸展开的争吵,比远处传来的碎石机的轰鸣声动听多了。我是这个过程的旁观者,我也像卓丽芭一样笑眯眯地听,我们每个人都听懂了,只是不知厨房地板上的上尉鱼听懂了么?
卓丽芭不喜欢杰杰纳的寂寥,这里的寂寥不是指它安静,碎石机的轰鸣声令杰杰纳不可能是个安静之所。没有通讯信号才是杰杰纳寂寥的根本,除此之外,气候的单调重复也使人烦闷和压抑。整个旱季,每一天几乎都是相似的,一样燃烧的太阳和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的高温和干燥,一样的树木,一样的灌木,晨鸟鸣叫着同一支曲子飞走,又在夕阳下哼着那曲老调飞回巢穴。碎石机昼夜运转,只有日日增大的碎石堆提示着时间在前行。从一号至七号,石子按规格聚集,小山一样。有狂风的午后,能听到风穿过石堆间隙发出的呼呼声。最小型号的石子堆被风削去尖峰,又被碎石机新吐出的石子再次堆积重塑。
杰杰纳碎石场隐藏在两座小山之间,一座是石山,另一座是土山。昼夜轰响的碎石机在石山之下。碎石机的入口处摆放着石料,石料经过碎石机的口腹之后成为修建道路需要的石子。碎石场是法国人留下的,他们在石山上爆破,取得石料。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法国人当年修建的公路早已经被时间碾压得破损不堪,正由我们公司在重修。而石山岿然不动,依旧是那个备好了足够的石料等待着建设者到来的石山。对一座山来说,一条路取用的石料不过是沧海一粟吧。许多年之后,石山依然会有足够的石料等待下一支筑路队的到来。老何考察了杰杰纳石山后决定使用这个碎石场,石山的坡度以及石料的硬度都经过了他法国同行的实践检验,更何况石山下还有许多当年法国人没有使用完的石料,够碎石机“吃”一阵子的,这又和老何节约成本的理念完全吻合。不过,等现成的石料用尽,在石山上爆破取石终究不可避免。
爆破工程师老王带着他的爆破队在石山上布点,安放炸药和雷管。爆破队的安全问题一直被总经理老何高度关注。老何的眉心整天拧着个疙瘩,他反复叮嘱爆破队长老王务必注意安全,老王当然也把安全当作重中之重,他的眉心也拧着个疙瘩。本地的工人们没有见过炸药雷管,更不懂爆破的原理以及注意事项。对爆破的完全无知导致工人们分布在两个极端,特别胆大或特别胆小,胆大者无所顾忌,以为炸药不过就是中国人过年时放的鞭炮,噼噼啪啪响一阵子就完事了,胆小者则以为那东西摸一下就会爆炸、就会粉身碎骨。青年工人巴布属于后者,他的胆子和他的身高成反比,他始终站在一群人的最外沿,似乎做好了稍有风吹草动拔脚就跑的准备。培训工人们规范操作是件头疼的事儿,老王一句句说,翁翻译一句句译。老王特意把巴布喊到近前,他知道这个青年干活一向谨慎,人又老实。爆破这个行当,胆小者或许比胆大者更为适合。待到现场小剂量试验的时候,老王火爆的脾气一次次早于炸药被几个冒失的家伙点燃,他操着刚学会的几句班巴拉语想骂人,骂这个笨,骂那个蠢,又被老何立下的不许辱骂本地工人的规矩给压了回去。想想碎石机天天张着大嘴向他要石头,石子的产量上不来老何就要拍桌子,爆破队长老王胸腔中的火气就窜来窜去,实在憋不住了,终究还是用娴熟的山东话狠狠对着坚硬的石头暗骂几句。老王站在石山上,他的脸黑红,眼睛带着血丝,半白的头发久未打理,一绺绺耷拉着。许是为了醒目吧,在白花花的石山上,他穿一件红色的体恤衫,这身穿着使他更像个随时会炸开的大炮仗,花白的一绺绺头发恰似炮仗的捻子。
第一炮的时间是老何看好的,老何谨慎、敬畏。那天请了当地德高望重的白发白袍长者,念了祷告,宰了牛,鸣了枪。牛是一头老牛,老而瘦削,黄色的牛皮仿佛已经脱离了肌肉,松垮垮地耷拉着。牛没有恐惧,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流泪,它表情淡然,眼睛盯着某个地方不动,眼睛的余光又仿佛洞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老牛似乎知道被时间夺走生命或是为一个仪式奉献生命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它像个神一样安静肃穆。任何物种活到足够老时,大概都会具有某种神性吧。
我看着牛倒地,血汩汩涌出。它一点挣扎都没有,认命、安静。老何举起他的猎枪,向着长空,子弹呼啸着不知去向。老何带了20发子弹,同事们轮番上阵,还剩最后一发子弹的时候,他把枪递给我,说,不用瞄准,朝着天,有声音就行。我接过猎枪,他指导我把枪托抵住我的肩膀。我扣动扳机时,恰巧爆破队长老王一挥小旗,爆破工人巴布执行命令,硝烟腾起,巨响声吞没了我的枪声。
警戒线以外是看热闹的老乡们,这群老乡主要来自邦尼布古村。首次爆破那天上午,翁翻译和我去周边的几个村庄向老乡们解释,即将听到的爆炸声不是战争不是暴乱,大家不要慌张,更不要逃离。邦尼布古村距离杰杰纳三公里,村口有两棵树形极美的猴面包樹,枝叶繁茂,互相依偎。猴面包果实拖着长长的脐带一样的藤,缀在树枝间。那天或许是邦尼布古村遇到了什么喜事,许多人在猴面包树下空地上唱歌和舞蹈,尤其是女人和孩子,穿得花花绿绿,一大片,煞是好看。有两个小伙子在打非洲鼓,另一个小伙儿则拨弄着用本地大葫芦制作的弦乐器,声音激越,活泼欢快。村里的狗从来不会放过这样的热闹场面,它们兴奋异常,挤在舞蹈的人群中上蹿下跳。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小男孩当了我镜头前的模特后,带着我们穿过几条小土巷子,找到村长的家,村长正在小炭炉上煮咖啡,土坯垒砌的院子很安静,或许他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在村口参加舞蹈狂欢呢。翁翻译说完来意后,村长眨着他那双看起来十分聪明的眼睛说,他知道会有爆炸的声音,他也知道中国人在附近修路。然后他炫耀般地说,他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是因为邦尼布古有个村民就在杰杰纳碎石场干活,他叫巴布。
噢,原来是巴布呀,翁翻译赶紧说,巴布是个好小伙子,他干活很卖力气,很认真。聪明的村长发出得意的笑声,殷勤地说,村里还有很多像巴布一样的好小伙子,他们也想去碎石场干活。那天解释完毕后的结果是,我们带回了一大群观众,邦尼布古村闲散的大人和无所事事的孩子排着长长的队伍跟在我们的车后面,狗跟在孩子们后面。吉普车缓缓地在窄窄的村道上行驶,躲开路上散步的鸡,孩子们撒开脚丫子奔跑,狗也奔跑。队伍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叽叽喳喳,像过节或赶集一样热闹。那三个敲非洲鼓和拨弄葫芦乐器的青年也跟着队伍来看热闹,他们不是邦尼布古的村民,他们是走村串户的民间卖艺者。我们打断了他们的演出,小伙子们并不恼怒,还庆幸遇到了从来不曾遇到的稀罕事,他们很兴奋,在猴面包树下演奏最后一首曲子时,把激昂的情绪推至高潮,非洲鼓被拍得砰砰砰响,葫芦琴的弦声在高音区戛然而止。其实,演出并没有结束,邦尼布古的村民和三个游走艺人,在警戒线之外,继续唱、跳、敲、弹,他们一点也没有停止狂欢的意愿,他们只是把唱歌和舞蹈的场地换到了杰杰纳而已。
那一天,太阳因为过于明亮而使整个天空白得离奇,热浪和炫目的光令人怀疑天空不止一个太阳在俯视苍生。太阳照着石山也照着它对面的土山,土山高度与石山相等,灌木茂盛。土山对于杰杰纳的居住者来说,它的使用价值在于山顶有电话信号。通向山顶本是没有路的,同事们为了寻找电话信号,生生从乱草丛中踏出来一条路。又有稍懒的人,不愿走路到达,开着皮卡车上山,将路碾压得更宽。虽然有路,但土山仍然荒僻。在杰杰纳住了很久的同事说过,有几次在土山顶,他被眼镜蛇追着跑了百十米。
院子平静,如果没有大型设备的轰鸣声,如果没有爆破声,杰杰纳几乎是寂静的。本地工人们在中方主管们的带领下,各司其职。石山和土山对峙而立,它们也各司其职。除了设备检修和保养,杰杰纳的机器轰鸣声不能停息,十二万方的石子需求量,必须在土方施工完成后如数生产完毕,这是老何在会议上拍着桌子、喷着唾沫星子喊出来的要求。每逢老何拍桌子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个允许我们在月明之夜趁着满月喝一小杯酒的老何、写过诗歌的老何、会吹口哨音乐的老何,又被坚硬的工程折磨得失去了光华。
二
卓丽芭,卓丽芭,你出来跳一支舞吧。
一些夜晚,有月光,又碰巧碎石机在检修,制造噪音的大家伙安静了,院子也安静了,我们就喊卓丽芭出来跳一支舞。有时候她还没有忙完厨房的活,正在案板前剁一只鸡或是一条羊腿,准备第二天上午炖或炒。听见大伙儿起哄喊她,她便拎着菜刀跑出来,扭动她的腰,晃动她的臀,手臂高高举起,胳膊肘摆动,菜刀在她手里像个凶器般上下挥舞,把人吓得躲开。她看人都跑开了,就停止恶作剧,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回到厨房的案板前继续对付那堆肉,嘴里哼着某支歌曲的调调,腰和臀也不闲着,菜刀剁肉便有了某种节律,如伴奏的鼓点。
若是卓丽芭忙完了厨房的活,又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裙,再喷些香水,那我们就能一饱眼福了。不用喊,她仪态万方地从院角的小屋走出来,边走边唱歌,香水味也飘过来,是气味浓烈的非洲香水,逆着风也能传三里地的那种。每逢这样的时刻,我们就知道卓丽芭今天心情很好,她一定是在土山顶上的第三棵树下,打了一个令她心花怒放的电话。
杰杰纳的人都去土山顶上的第三棵树下打电话,大家都说第三棵树下的信号最强。不知道那是一棵什么树,它长着很宽阔的叶子,与第一棵树第二棵树都不一样,三棵树分别属于不同的树种。土山顶上只有三棵大树,像三足鼎立,其它的都是小灌木和杂草。我们都忽视另外两棵树,不是它们长得美或是不美,只是因为树下没有我们需要的电话信号。我们只关心第三棵树,它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花是否芬芳、果子是否有毒,都经常被我们茶余饭后议论。我没有见过第三棵树的花朵,它开花的时候我出差去了塞古,等我回来,它已经结出青青的小果子。我错过了它的花期,这使我有些遗憾,我在这棵不知名的树下,耳朵贴着手机话筒,絮絮叨叨地说过那么多话,每一句话都被树听了去,一些蠢话会令它笑得花枝乱颤吧,我却没有见过它的花。
我经常和卓丽芭结伴去土山,我不敢一个人上山,同事们关于眼镜蛇的传说令我恐惧。卓丽芭是个胆大的姑娘,她不怕蛇。蛇不会主动进攻人,她十分肯定地说。万一遇到了蛇呢?我问她。她立刻用手掌做了一个往下砍的动作,好像传说中的眼镜蛇不过就是厨房地板上等待宰杀的鸡或者鱼那般温顺。然后她就笑,拉着我往土山跑,她的魂早就被第三棵树勾走了,哪里管什么蛇不蛇的。卓丽芭在第三棵树下打很久很久的电话,她绕着树转许多圈,紧身的衣裙勾勒出曲线毕露的身形,真像一条直立起来的婀娜的蛇。若是站累了,她就索性坐下来。若是坐下来,那电话就更长,几乎每次都是在我的催促声中,她才恋恋不舍地挂电话。她从来就不心疼电话费,没有钱就向我借,发了工资再还给我。我猜想卓丽芭在恋爱,她表情和声音都极温柔,我甚至能看见她细腻的黑皮肤上聚起的羞怯的红云,她与厨房里提着菜刀凶巴巴地杀鸡宰鱼的厨娘就像两个人。她说班巴拉语,我近在咫尺也无法偷听。第三棵树听到了,它知晓姑娘的恋情。它岂止是知晓卓丽芭的恋情,第三棵树洞悉杰杰纳人的全部秘密。
杰杰纳的夜晚,乳油树上挂了一盏路灯,发电机的功率不能让灯足够明亮,灯光便有了一些昏黄的晕圈,像瞌睡人的眼。皓月当空,天幕是深邃的蓝色,这样的夜晚还要路灯做什么呢,我们索性关了那盏灯,只让月光不被打扰地在院子里任性倾泻。卓丽芭身上艳丽的裙子在月光下开出模糊的花,挑逗着我睁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但我还是最喜欢看卓丽芭穿白裙子跳舞,她活泼、奔放、狂野。她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但是她天然属于舞蹈,这片大地上的许多人都是这样,他们骨子里有舞蹈基因。卓丽芭扭动、旋转,上升、下降,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是灵巧的,肢体柔软到仿佛能够无限拉长和弯曲,同时又充满力量。白裙子聚拢又荡开。虽说月光足够皎洁,但是她的黑皮肤依然和夜色过于融合,如此,白裙子就像是一件被施了魔法的舞蹈精灵,仿佛自顾自地在舞蹈,不需要身体的掌控,它已经不是包装身体的皮囊,而是能自主舞蹈的灵魂,它划出的光影充满魔幻,皓月之下,一池的月光被它搅动、被它搅碎。
逢这样的夜晚,爆破工人巴布下了班也不急着回家,他的家在三公里外的邦尼布古村,不算远,对一个棒小伙子来说,走路回家也不算难事,况且他还有一辆骑起来除了铃铛以外哪儿哪儿都响的自行车。他已经用井水冲了澡,换上了一件大红体恤衫,一看就知道是爆破队长老王送给他的,同版同型。巴布舍不得上班穿这件新衣服,他下了班,冲了澡,才换上这件炮仗服。炮仗服热烈的颜色和月光之夜不太调和,但是这不影响他摇头晃脑地配合卓丽芭舞蹈,他用力拍着他的大手掌,也竭力放声歌唱。我们在月光下围拢成一个大圆圈,围住了卓丽芭。我们仿佛是想用这个圆圈约束住卓丽芭,她的舞姿太狂野了,裙裾翻飞,若是不围住她,恐怕她会舞到天上去、舞到月亮上去。
一只夜鸟从乳油树上飞起,盘旋一圈又回到树的枝丫中,它将这明亮的月光当作晨间的曦光,也把月下的歌舞当作白昼的喧嚣。这样的夜晚并不常现,在杰杰纳,月明又逢安静的夜晚就像旱季没有沙尘的天气一样金贵,再说,即使安静又有月光,厨娘卓丽芭也不是每次都有舞蹈的好心情。
那条白裙子命中注定应该属于卓丽芭,在我出差回来后的一个明媚上午,她从我手里接过白裙子时,我就是这样想的。只是她脸上像月光一样的柔媚笑容和惊喜的表情令我惭愧,白裙子的价格实在不配她如此狂喜。她两眼放光,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而后才接过白裙子,细细地抚摸,不相信似地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说,Madam贾,你太好了,你太好了。
白裙子来自500公里外的塞古,也或许更远。那些地方是卓丽芭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吧。她18岁的人生中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距此70公里的大城市锡加索。而锡加索怎么能和塞古相提并论呢,要知道塞古是马里的一颗明珠,也是尼日尔河孕育的一颗明珠。来自明珠之地的白裙子真的像一粒白珍珠一样别致又美丽。那是我在古城塞古的一家也叫卓丽芭的小店里购买的。那家小店临着尼日尔河,用椰子壳的碎片拼成的店名,读出来发音竟然也是“卓丽芭”。马里的古都塞古弥漫着古老的尼日尔河风情,各色皮肤的游客穿行往来,风情别致的餐厅、客栈和服装小店令塞古充满复杂的情调。“卓丽芭”小店的老板夫妇是土耳其人,开朗健硕,極擅言谈。他们见我结结巴巴地拼出他们的店名,就夸张地大笑,冲着我直竖大拇指。老板娘扭动她肥硕的腰,晃着肩膀,踩着节拍,边晃边唱:噢,噢,卓丽芭,卓丽芭。然后她拿出一条白裙子在我身上比划,鼓励我穿上试试。我一直在猜想“卓丽芭”这个发音为什么令他们如此开心,有什么传说或是典故附加在这个名字上吗?那传说或典故是属于塞古还是属于遥远的土耳其?这条明显不是为黄种人平板瘦削的身材而设计的白裙子,无论它式样多么美,在我试穿的时候始终像一条大口袋,我努力把身体张开也撑不起它该被撑起的地方,我撑不起它的美。不过,我还是买下了它,在听了它并不很贵的价格后,我已经决定买下。那会儿,我想到我们的厨娘姑娘,她也叫卓丽芭啊,她在月光下舞蹈的样子多么美。如此说来,月光下的白裙子舞蹈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计谋呢?
天上的云朵开始稠密,它们挤挤扛扛地从远方往这片原野赶,云朵捎来雨的气息。乳油树上的鸟巢又有新生命诞生,翅膀已经长硬的鸟飞离安乐的小窝,把床铺腾给刚刚出壳的弟弟妹妹们。每天依然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从树上落下来。杰杰纳的生活在继续,碎石机的轰鸣声也在继续。
白裙子给厨娘卓丽芭带来无尽的快乐。每天干完活,洗了澡,她是要穿一穿的,但是又绝不会长久地穿,只穿那么一会儿,在院子里走几圈,哼着欢快的曲子。步伐是极优美的,仿佛有万千观众在凝望着她。而那时,院子里的几条狗若是不知趣地凑上去蹭她的腿,她就会毫不客气地把狗踢得嗷嗷叫,她担心狗蹭脏她的白裙子,而一旦她回到小屋换上别的衣裙再出来,又会主动去逗那些狗,去抚摸它们,仿佛在为刚才的粗暴而致歉。爆破工巴布大概也喜欢卓丽芭穿白裙子的样子吧,他说,卓丽芭的白裙子像婚纱一样美。他的大眼睛里闪着向往的光,嘴巴微微张开,像个孩子看见美味的食物。
雨季终于来临,一些受雨影响的施工不得不停止,土方工程处的同事们开始陆陆续续回国休假。老王的爆破队在第一场大雨浇下来前完成了取石料的任务,爆破队解散了,爆破队长老王终于彻底放松紧绷了好几个月的神经,他理一理如炮仗捻子般的绺绺白发,扔了炮仗皮一样的大红体恤衫,轻轻松松地回国交差去了。巴布还在,他换了一个工种,由爆破工变成了碎石工,往大机器的嘴巴里填石料。他的大红体恤衫仍然在他下班后闪亮登场,远远望去,让人想起炮仗脾气的老王。
卓丽芭似乎越来越沉默,她去土山顶上第三棵树下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高,可是她笑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少,有时笑着笑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倏然就收敛起笑容。白裙子依然在每天傍晚被卓丽芭穿上那么一会儿,像一朵短暂盛开的洁白花朵。她不唱歌了,月光下的舞蹈也在第一场雨降落之后成为杰杰纳人的回忆。
那一年的雨格外猛烈,骤雨之后必有彩虹。有一天暴雨过后,宽阔的彩虹竟然如桥梁一样,一端架在土山顶,一端连着石山巅,两座本没有什么风景的小山因为雨后短暂的彩虹而具有动人之态。老何说这是好兆头,彩虹如桥,预示着我们的工程将通向坦途。他心情大好,吹起久违的口哨,脆亮的口哨声像一支轻快的箭飞离他的嘴唇。鸟儿听到了,它们热烈回应,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从乳油树上落下来。
从土山顶打电话回来的翁翻译说,第三棵树被风雨击倒了。我们愣怔片刻,望向那条飞架在两座小山之间的彩虹。彩虹正渐渐淡去直至消失。第三棵树或许已经从桥上走过,它把杰杰纳人的秘密带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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