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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搅雪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9224
岳占东

  一

  站在大雪纷飞的街头,回望那扇半开半掩的朱漆大门,甄全义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四胡的乐声,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自家的土窑前。

  身后是三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中间是他自己的,脚印硕大,留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像条尾巴。两边的脚印歪歪扭扭,像被什么东西拂过,成了两行若隐若现的雪痕。他手中牵着一双儿女,左边是女儿,右边是儿子,他俩用自己柔弱的小脚,不情愿地在雪地上划拉,从那扇朱漆大门后面一直划拉到街上,将两串原本应该清晰的脚印,硬是划拉成两行斜斜的曲线,像踢飞东西滚落后的痕迹。

  滚!对,是滚。

  刚才贾芳嘴巴像飞起的凌空脚,一脚踢飞了他们父子三人。尽管两个儿女不愿被母亲踢飞,也不愿在这茫茫雪天中滚到雪地里,但被踢飞的父亲,愤怒地抓起了他俩的双手,头也不回,拉着他俩径直迈出朱漆大门,任凭他俩如何哭闹,如何划拉不愿离地的脚。他们再没有看到大门后面母亲那张曾经笑盈盈的脸庞。

  王八戏子吹鼓手!

  侮辱。结婚十几年了,侮辱的开场白与结束语都是同一句话。那句话仿佛沤在了妻子心底,只要他俩争吵几句,就会肆无忌惮地从心底散发出来,而且一回比一回激烈,一回比一回浓重。

  王八戏子?你当初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祖祖辈辈就是唱戏的,你骂我是王八,难道孩子们也是王八吗?

  孩子姓了我贾家才不王八,姓了你甄家才王八!

  你嫌弃我,当初瞎了眼?

  老子就是眼窝瞎了一胳膊深,才找了你这个王八戏子吹鼓手。除了成天吱吱扭扭拉那把破胡琴,你说,你还会干啥?

  这是老子的营生,老子不干这,你让老子干甚?

  你王八人家就是王八人家,不唱戏你就能死?

  ……

  妻子骂他的话从王八开始,由王八结束,留给他的只有无比的愤怒和伤心。王八?既然是王八,宁愿让别人叫王八,也不能让孩子跟着你变成势利小人。

  甄全义背起那把随身多年的胡琴,从屋里拽起一双儿女,就要出门。女儿和儿子弄不清愤怒的父亲带他们去哪里,都缩着身子,缩着头,用力甩着手喊:不,不!爸爸,我们去哪里?

  甄全义说:离开这薄情寡义的地方,说咱是王八人家,咱还不在她这势利小人的地方待哩!

  他踉踉跄跄拉着一双儿女用脚拨拉门,门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拨拉了好几下才拨开。妻子似乎还跑过来阻止他带走儿女,一个劲地拽了他几下,都让他狰狞的怒容逼了回去。妻子最后操着手臂,用冷眼瞧他,直至他拨拉开门,跌跌撞撞迈出门槛,妻子仍旧杵在门口,一脸嗤之以鼻的嘲讽。

  闯入大街,甄全义才发觉天上正飘着大雪,街道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他直挺挺地立在街头,手中两个孩子缩着脖子呜呜地抽咽,那把胡琴直直插在肩头,一副身影映在皑皑白雪中,形似枯木。

  爸爸,我们去哪里?我们回去吧。女儿比儿子大两岁,已到懂事的年龄,她抬头仰望父亲唉声叹气的愁容,怯怯地小声探问。

  到爸爸办公室住,咱们再也不回去了。

  甄全义领着孩子向镇子另一边的文化馆走去。女儿和儿子听到父亲带他们去办公室,也不再挣扎。那是他俩经常光顾的场所,也是他俩最喜欢待的地方。进家门前一阵,女儿贾小丽还在爸爸办公桌上写作业,那里和家也就隔着几条街巷,他俩原本惶恐无措,不知道爸爸会将他俩拉到何处,听到爸爸这样说,便转泣为笑。儿子贾小贝甚至甩开他的手,一溜烟向文化馆跑去,嘴里一个劲地喊道:我能找得见哩,我能找得见哩,你们快点呀。

  儿子跑过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看着儿子欢快的身影,他更感心中愁云惨淡。女儿不会像儿子那样少心没肺,拽着他的手,一脸凄然地问他:爸,你们为啥老吵架呀?

  是呀,为啥老吵架呢?

  很多年以后,甄全义风烛残年,女儿那句话还是不时地从他心底里冒出来,随之贾芳那句“王八戏子”的话也会像腌菜罐子中陈年气味冒着泡散发出来。是呀,三十多年过去了,只要那句话从心底翻上来,他就会不自觉地长叹一声。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可他委实弄不明白,那个曾经追着自己满大街跑的漂亮女人,咋会用这句恶毒的话诅咒自己呢?

  依稀是在睡梦中,依稀在自家的土窑前,甄全义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还是从母亲的口中。

  母亲?对,是母亲。母亲那时应该也是贾芳一般大的年纪,也是唇红齿白,体香四溢。他当时十一二岁,贪玩好动,成日和村上的孩子混世魔王般地耍闹。父亲甄茂才,他们十里八村有名气的吹鼓手,和母亲商量让他跟着吹打班子“打当当”。母亲当年似乎也是带着哭腔,说这种“王八戏子吹鼓手”的营生再也不能传给儿子了,应该让孩子正儿八经到学堂里念书。父亲也是一副怒不可遏的声气,似乎还将窑门前的木桶踢得绕院乱滚。他当时在炕上装睡,在母亲走出窑门前,还将头依偎在母亲的怀中闻着母亲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他真不愿跟着吹鼓手班子翻山越岭赶红白喜事“打当当”。“打当当”就是打小锣,因为小锣发出清脆的当当声,人们将打小锣叫成“打当当”。父亲在他四五岁时教他“打当当”的节奏,他也喜欢玩这种有响动的玩具,居然学得有模有样。父亲逢人便夸,说他是胎里带,五岁就学会“打当当”,灵锤锤。于是村里留下一句话,叫“甄全义打当当,灵锤锤”。他喜欢在吹鼓手班子中“打当当”,却不愿跟着父亲风餐露宿。在当地,吹鼓手班子只能在吹打的地方吃饭休息,入不了主家的席宴,春夏围一张桌子,秋冬围一堆火笼。他最受不了冬天围着火笼呛着寒风吃饭,残羹剩汤,冰凌茬子蜇得齿唇嚓嚓响。他跟了几次,就再也不跟父亲走了,只愿依偎在母亲身边闻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体香。

  是母亲的话刺伤了父亲,或许是父亲知道吹打班子行走江湖不易,那次听到母亲说“王八戏子吹鼓手”的话,再没领他外出“打当当”,而是把他送进了学堂。

  爸爸,我要挨著妈妈睡。儿子小贝在睡觉的时候突然问他要起了妈妈。

  就挨着你姐姐睡,以后不要挨她睡了。甄全义满腹忧伤还未抚平,尽管是负气将两个孩子硬从贾芳身边拽走,但一想到贾芳那张胜似凌空脚的嘴巴,他对儿子仍旧没有好气。

  小贝唔唔地哭着,小丽默默替弟弟抹眼泪。他看到小丽的脸颊上也无声地挂满泪珠。

  甄全义又是一声长叹……

  是呀!不唱戏能死吗?

  是的,不唱戏也能活,可你爷爷你奶奶就是因唱戏死的。父亲的话在心底直戳贾芳对他的责问。

  那是一个多事之秋,二人台还是以“风搅雪”和“打玩艺”的表演形式出现在社火或红白喜事的场面上,母亲当时也只生过姐姐一人,祖父正是红遍晋陕蒙三省交界周边村庄的角儿,他们家的日子在村上也算数一数二的冒尖户。

  祖父的艺名叫运气来,这是一个接口福的好名字,祖父凭着这个名字和吹拉弹唱的本领,成了黄河两岸众人皆知的人物。哪个村闹社火,谁家办红白喜事,订哪家吹打班子,人们首推运气来的玩艺班。祖父上门,主家问哪家玩艺班?祖父高吼:运气来!主家接祖父的话说:运气来好,运气来好!一个打玩艺的台口就算订下了。祖父上门讨要工钱,主家又在门里问:谁?祖父高喊:运气来!若是别人,主家大多推辞说,当家的不在,你改天再来。可听到门外喊运气来,主家只能接口福,说运气来好,恭恭敬敬送上工钱。

  祖父在黄河两岸的玩艺班技艺超群名声大噪,他自己却穿得邋里邋遢,别人越是夸他艺高,他越是不修边幅,即使祖母将置办好的新衣服放在他面前,让他去爱讲排场的有钱人家时穿,他也不改初衷。让祖母找出那身最破的白茬子羊皮袄或褪了色的水洗蓝褂子,总要把自己打扮成半个讨吃子,才肯上路。

  刚到主家,主家见班主穿得破破烂烂,后悔自家请了个讨吃子玩艺班,不免侧目嗤鼻,我说运气来,我们花大价钱,咋请个喽班……连说话的声音都轻慢三分。等到唢呐头子一响,围观人群叫好声一片,主家才知道祖父是不显山露水的主儿。

  闹社火玩艺,祖父的玩艺班和道情戏班子在河神庙对面的戏台子上轮流唱“风搅雪”,所谓“风搅雪”,就是道情白天唱大戏,晚上由玩艺班耍玩艺。道情是正统的民风颂词,有《目连戏》《游归山》《刘全进瓜》,都是唱给神仙听的正统德化大戏;打玩艺除了吹奏,有《皮球点灯》《走西口》《十八摸》等小戏,都是乡村俚曲。

  祖父的玩艺班一登台,台下的男女便欢声雀跃。祖父一会儿扮旦,一会儿扮丑,一个人将整个戏场搅得哀愁恸地笑声连连。

  台下人高喊:运气来!运气来!台上玩艺班回应:运气来了一年又一年!看戏的都想在正月里接个口福,每到祖父登台都高喊运气来,玩艺班自然是不吝赐福,一唱一和,热闹非凡。

  据说祖父扮相惟妙惟肖,他扮作小尼姑哀声恸怨唱《小尼姑出家》,直教台下的孤男寡女看得泪水涟涟,叹惜不已。

  一更里小尼姑坐禅堂,

  怀抱小钵鱼口念弥陀,

  可恨小尼姑身无有主,

  缺少一个青春少年郎。

  怨一声爹来恨一声娘,

  骂一声算卦的坏心肠,

  他算我小尼姑命不长,

  二老爹娘把我许庙上。

  二更里小尼姑泪两行,

  思来想去姐妹比我强,

  穿红的戴绿的多好看,

  怀抱小婴孩口叫爹娘。

  采上一朵鲜花头上戴,

  两鬓又插一枝海棠花,

  闲暇无事专往门前站,

  等等我那青春少年郎。

  祖父一颦一笑唱尽人间百态,他台上才艺超群,生活里低调行事,尽管如此,却终究逃不过贼人对他的惦记。就在国民党巡河总司令朱五美溃退那一年,土匪头子疤三娃洗劫了他们家,要了祖父祖母的命。

  二

  天还没亮,甄全义就被小贝折腾醒了。

  原本也是迷迷糊糊睡着,脑子里一会儿是父亲母亲,一会儿又想到父母给他讲的祖父祖母的事儿,一夜半睡半醒,心情也时而愤懑,时而亢奋。每每想到祖父当年红遍黄河两岸,自己虽然不才,却被国家文化部表彰为先进基层文化辅导员,尽管不是三省闻名,也算文化部挂了名的先进,想着这些,他就亢奋不已,觉得自己没给他们老甄家丢脸。可一想到妻子贾芳那副蔑视他的嘴脸,他又愤懑难平,特别是想到祖父祖母因唱戏而死于非命,他更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想着过去艺人命薄,今天文化人依旧遭人轻贱。

  小贝刚睁开眼,仍旧叫着妈妈。女儿搂着弟弟,哄他说一会儿领他去见妈妈。姐弟俩的对话不免让他心酸。

  他对女儿说:小丽,你先上学去,到门外买个包子吃。

  小丽穿衣起床,小贝一直缠着姐姐,似乎觉得只有姐姐才能领他去见妈妈。小丽悄悄在他耳朵上嘀咕了什么,小贝就兴冲冲地自己穿衣服,裤子穿反也不管,生怕姐姐丢了自己。

  甄全义在另一支床上翻了一下身,听着姐弟俩穿衣的声音,又是一声叹息。屋顶上裸露的椽子幽幽发暗,四壁影影绰绰,高低不一的书架和挨墙放置的乐器现出模糊的轮廓。屋子是办公室兼宿舍,除了他,还有图书管理员兰辛,兰辛比他年长,也住在镇上,平素很少在办公室过夜,只是偶尔午休或单位有紧要的事,才会在这支床上凑合一下。

  睡在兰辛床上,他突然觉得,如果就这样和贾芳一直负气闹下去,不说别的,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吃住就是问题。办公室虽然能解一时之急,长期住下去,可总不是办法,这样想著,不免又悲哀起来。怪不得昨晚贾芳看他带俩个孩子走,也不拚命拦阻,早料定了他就是个断了腿的蚂蚱,蹦不到哪里去。

  可难道就这样缴械投降了,任其骂自己“王八戏子吹鼓手”?或者听她的话,也丢开手中的胡琴,到大街上摆一个卖茶叶蛋的摊子?

  也许贾芳真不是嫌弃自己,而是嫌弃自己的手艺,或者根本不是嫌弃自己的手艺,而是嫌弃自己一月只拿三十一块一毛八的死工资,不去想办法赚钱。

  是的,是因为钱的事。

  自从隔壁邻居在大众市场摆起衣料摊,贾芳和他一说起这事就两眼放光。贾芳和邻居的女人同在县百货站栏柜,平素就爱和人家攀比,自认长得比别人好看,大事小事都想胜人家一筹。人家能在市场上摆摊位,她觉得自己也能,每天一下班就和他磨叨这事。贾芳的主要理由是,他在文化馆上班,身子自由,他家若摆个摊位,他们夫妻二人能轮着守摊。他却对贾芳的想法嗤之以鼻,觉得她这是听风便是雨,人家能摆衣料摊,未必他家就能成,做买卖不像她站栏柜轻巧,人家做买卖赚钱,她做买卖可能拉一圪蛋饥荒。他这样回应贾芳,贾芳两眼的光芒就变成怒火,最初仅是发几句牢骚,骂他是干看不顶用的货色,说她当年心高,看不下小工人,就想找个学校毕业的干部,才找了他,没想到他死狗扶不上墙,除了成天吱吱扭扭拉那把胡琴,甚也不会做。骂着骂着,就骂他家是“王八戏子”,情愿做这种下三烂的营生,就是不知道赚钱。

  贾芳的谩骂,让他从心底开始鄙夷她,觉得自己当初被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蒙蔽了双眼,不惜以倒插门的方式入赘贾家,让自己这个真(甄)女婿变她家的假(贾)儿子。原本在这件关乎人生的大事上他就觉得窝囊,觉得自己太过书生气,被贾芳的追求冲昏了头脑,又看着她家只她一个独女,才答应了她的要求。现在,她居然反过来骂自己是“王八戏子”,仿佛当初让他入赘当上门女婿,就是怕他家的门风玷污她似的。

  唉,和这种女人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呢?他爱的是音乐,从事的是民歌二人台辅导工作,她站栏柜,成日满眼都是百货如云,钱大钱二的事,她哪里能懂得他内心的那份尊荣与爱好呢?可话说回来,自己又岂能理解她那种满腹铜臭的心理。

  钱?对,是钱!当年祖父运气来领着他的打玩艺班子走遍黄河两岸,为的不也是钱吗?他们老家有句俗话:要想富,买卖在江湖。祖父和他的打玩艺班行走江湖几十年,不仅赚得名声,也赚下一份家业。土改前,他们家已是两犋牛,一百亩地的富户,要不然土匪疤三娃也不会盯上他们家。

  爸爸,我和小贝买包子去。女儿和儿子已穿好衣服站在门口,女儿向他要买包子的钱。

  呃,小贝就不用去了。他说着从上衣口袋里翻出几张毛票。

  我……我要找妈妈……妈妈……小贝一听爸爸不让他去,直接哭出声来,全然忘了姐姐刚才叮咛他买包子时,顺便送他回家的话。

  甄全义想发火,可还是忍住了。他将毛票递给女儿,烦乱地摆摆手,说了声去哇,又倒头躺下。

  女儿领着儿子溜出去,那样子像是怕他改变主意,慌乱中连门都没有关严。他看到门缝里射进一道亮光,在幽暗的屋子里跳跃。

  看来自己是真的失败了。他禁不住苦笑一下。他可以负气将女儿和儿子领出家门,女儿和儿子同样也因想念妈妈可以甩门而去;他可以将再不进贾家的门说得斩钉截铁,女儿和儿子同样站在妈妈一方可以对他六亲不认。

  难道自己真的要跟着贾芳去大众市场上摆摊吗?

  甄全义跳下床,狠狠地将门推回去,那道跳跃的光芒顿时消失殆尽,整个屋子陷入一片孤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从墙角拿起那把胡琴,輕轻放在腿上,习惯性地拉了一下琴弦。“吱———”胡琴叹息似的发出一声长音。

  胡琴是祖父留下的遗物,从他记事起,这把胡琴就一直背在父亲肩上。父亲领着他奔赴各种红白喜事和社火玩艺台口,直到他走入文化馆大院,父亲才将这把胡琴交到他手上。他无数次听母亲讲祖父和祖母惨死的情景,也无数次听父亲讲祖父将打玩艺唱红两岸三省,从他接住父亲递到手中的胡琴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把胡琴在他们甄氏三代人手中的分量。

  有关祖父和祖母的死,在母亲嘴里最多的描述是一幅令他毛骨悚然的惨景。

  你爷和你奶被裹在羊毛毡子中,浇上油活活烧死的,身子都烧皱巴了,都没法穿上老衣,在棺材里都放不平身子,是你老舅将身下铺的干草抽了,才盖上棺材盖……

  母亲显然无法忘却那段痛苦的经历和由此产生的惊吓,用她自己的话讲,她是在土匪枪下捡了一条命,是在鬼门关上绕过一圈的人。

  那是一个初冬的凌晨时分,土匪疤三娃带着一帮人闯入他家院子。据母亲讲,疤三娃闯入他家院子的方式很特别,既不是翻墙进入,也不是破门而入。他学祖父叫门的声音,很平静地叩响他们家的门环,在门外喊:运气来,运气来!

  祖父听到有人敲门,又听到喊他运气来。边穿衣服,边接和道:运气来好,运气来好呀!他以为是买卖上门,就接别人的口福,想一想大清早有人在门上喊运气来,没有人不高兴,这也是祖父多少年来讨人喜欢的地方。他回应别人说自己是运气来,别人会说“运气来好”,别人喊他“运气来”,他自然也回应“运气来好”。

  祖父打开大门那一瞬间,看到几个黑影闯进院子,才知道他的运气不好,大清早遇到煞星。

  土匪将祖父逼进窑里,三下两下将他捆结实,然后又将吓瘫了的祖母连同被褥毛毡一并捆成个圪蛋,最后才踹开父亲母亲单住的窑门。父亲当时已听到隔壁的声响,正麻利穿好衣服,操起门后的顶门棒准备冲进隔壁的窑内,母亲急中生智,取下挂在墙上的锣,当当地边敲边喊,想吓跑闯入院子的土匪。土匪挥着大刀几下就将父亲砍翻在地,将父亲母亲都捆在屋里,连三岁的姐姐也用被子压住,任其闷声闷气地哭嚎。

  土匪将父亲母亲捆好后,都到祖父母窑里逼着拿出钱财。父亲和母亲听到祖父和祖母被土匪折磨得嗷嗷大叫,知道他们大难临头。母亲却并没有被吓倒,看到浑身血淋淋的父亲,就将身子挪到父亲身边,说:趁没人看着,我给你用牙咬开绳子,你赶紧跑哇。

  父亲虽然被砍伤了,但并未昏迷,就将身子趔趄过去,让母亲用牙齿解绳子。母亲也不知哪里来得力气,生生将捆在父亲身上的牛皮绳子咬断。父亲又为母亲解绳子,母亲说,别解了,解开她也跑不了,能逃出一个是一个。就催促父亲赶紧跳墙走,父亲顾不得拨开被子救姐姐,从门外的山墙上翻到院外跑了。母亲自己用脚蹬开被子,将哭嚎的姐姐救出来。

  土匪听到屋里动静,跑过来查看,见父亲跑了,忙喊土匪头子疤三娃说:当家的,跑了一个,这可咋办呀?

  疤三娃大惊失色,将能找到的银钱洗劫一空,匆匆撤退,临出门还不忘给母亲一枪。母亲说土匪出门后,又转身从窗眼上伸进枪管,瞅也没瞅一眼,就啪地抠动扳机。母亲听到枪响,一头栽倒在地。

  母亲后来告诉他,她栽倒地后,仍然听到姐姐在炕上啼哭,心想女儿也被土匪谋害了,都跟着她来了。她用手摸周围的东西,先是摸到自己每天擦抹的柜子,又摸到柜子下面放的瓦罐,就疑惑,难道阴曹地府还有家里这些东西。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自家地上,女儿还在炕上哑着嗓子哇哇大哭。母亲不禁心中一乐,这是没死了哇!母亲不敢动,她怕土匪发现自己未死,再返回来补枪。直到听到院里没了声息,土匪走了有一袋烟工夫,她才从地上爬起,跑到院子里呼救。

  祖父一家遭土匪抢劫的事,曾在黄河两岸三省交界流传一时。祖父运气来的名声大,几乎尽人皆知,人们一说到打玩艺班主运气来,都会想到那个身披白茬子羊皮袄,穿得邋里邋遢的吹鼓手。还会随口唱出运气来唱的山曲,不是哥哥长,妹子短,就是为朋友打伙计。满嘴“酸曲”搅扰得光棍汉跳墙头,寡妇溜门站,嘴上骂着:传死鬼运气来,就知道瞎鬼嚼!可还是忍不住追着运气来的班子看。

  祖父祖母被活活烧死,遭到人们诸多猜测。有的说,祖父唱山曲编画土匪,惹恼了疤三娃;也有的说,祖父的才艺引发同行的妒忌,别人雇疤三娃灭他满门……种种猜测莫衷一是,在别人看来,运气来一家倒霉,都是因为玩艺班子惹的祸。自古道,祸从口出。打玩艺凭着一张嘴唱遍四方,吃遍四方,招祸自然是在所难免的。

  父亲却没有因此更弦易张,养好伤,安葬了祖父祖母,仍旧背起祖父留下的这把胡琴浪迹江湖。

  三

  一道光线再次从门缝跳跃进来,随即门被推开。

  甄老师,你这么早就来上班了?一股雪花膏的香味扑鼻而来,在脆生生的问话后面,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甄全义忙停下拉胡琴的手,眼前的人像一枝鲜亮的花朵立在门口,一脸盈盈笑容对着他。

  来人是兰辛的闺女,叫兰萍,刚刚分配到文化馆工作。文化馆虽然是少权没职的单位,但馆内职工子女受父母影响,大多是能歌善舞的苗子,每年地区艺校招生,绝大多数指标尽落职工子女名下,而这些子女学校毕业后,又原封未动分配到文化馆工作,乍一看,县内的文艺工作真有点子承父业的味道。

  兰萍考艺校前一直由他辅导专业课。兰辛和他同在一间办公室,对他的才艺佩服有加,久而久之连经常往他们办公室跑的兰萍也迷恋上了音乐,说死说活要上艺校,兰辛就顺手请他辅导兰萍。这女子三年艺校上下来,已由黄毛丫头出脱成大姑娘,但成天仍往他们办公室跑,一来和她爸没话,和他却有说不完的话。

  县里刚刚从外地取回经验,大街小巷贴满“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花花绿绿的宣传标语,要求文化馆排练民歌二人台,配合政策宣传。文化馆的剧场里一时间又一派莺歌燕舞。

  甄全义拿起胡琴就忘记了心中不快,看到一脸朝气的兰萍便想到手头排练的节目。他当下问兰萍对排练的感受,兰萍噘着嘴说:甄老师,你新谱的曲子,我就是拿不准调,你得单独辅导我呀。

  还是这么刻苦好学,是个唱戏的好苗子。甄全义看着兰萍撒娇的神情,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学生。

  他问兰萍,哪里調子拿不准?

  兰萍就咿咿呀呀唱一段,说感觉不对。他拿胡琴将兰萍的唱腔拉出来,说一下这儿应该高和低,或者慢和快的点拨。

  俩人正说着,门再次被推开,那道光线变成一片亮光闯入办公室。

  哎哟,你俩大清早倒开始“二人台”了?笑声伴着说话声,像一阵风吹进来。

  兰萍有点羞涩地站起身来,忙喊了声:任老师!甄全义看到任桂兰大大咧咧走进来,倒有点不好意思。刚才和兰萍只顾着说戏,忘了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整理。女儿和儿子睡过的被子零乱地散在床上,还有他身后兰辛的床,被子都散在一边。

  任桂芳笑过,就问甄全义上午准备重点排练哪一段戏,她好去准备。这一问,倒让甄全义答不上来。昨天晚上他原想将排练中出现的问题归纳一下,今天上午排练中解决,谁曾想和贾芳干了一架,把这事忘了。当下他只能反问道:你觉得哪一段不合适,还需要重新磨合一下?

  任桂兰坐在对面的床上,一二三四,将排练中的毛病归纳起来。

  兰萍见两位老师说戏,知趣地从办公室退了出去。

  任桂兰看着兰萍的背影,原本噼里啪啦说着戏中问题,一下子止了声,眼睛定定地盯着,似乎流露出别的意思。

  甄全义正认真听她归纳,见她出神地看走出去的兰萍,就问:你看啥呢?

  任桂兰说:她咋一早进你办公室?

  甄全义笑着说:这也是她爸的办公室,她经常来呀。

  任桂兰就看两张床上零乱的被子。

  甄全义又想到了昨晚和贾芳干架的事,他想告诉任桂兰,却不知道话该从哪里说起。任桂兰是他初中同学,也是剧团的台柱子,县里让排练宣传政策的节目,他是编导,她是主角,俩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平素他俩也交往频繁,几乎无话不谈。但任桂兰是副馆长贺超晔的妻子,贺超晔分管业务工作,是甄全义的顶头上司,介于这层关系,他又不敢将大事小事都对这位老同学说,特别是剧团中的人际关系复杂,演员们排练时“醋艺”大发,相互倾轧,年老的看不惯年轻的,丑的看不惯俊的,假嗓子看不惯真嗓子。他从中调和,调动各个演员的积极性,煞费苦心。

  从刚才的眼神中,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位老同学对兰萍的不满。兰萍年轻漂亮,又是科班出身,还肯用功,对她这个台柱子肯定有潜在的威胁。任桂兰是县里培养的第一批民歌二人台女演员,虽不是正儿八经艺校毕业,也是自小曲不离口,艺不离手,有“童子功”,打玩艺变成二人台,真正走上舞台,她们这茬人是第一批真正的旦角。当年祖父带领打玩艺班子红遍两岸三省交界,唱得也仅是“抹帽戏”,一人分饰好几个角色,一会儿唱生一会儿唱旦,全凭一顶“帽子”变换角色。所以排练节目时,他在启用新人的同时,还是让她们这茬被新人称为“老师”的台柱子唱主角,以期达到以老带新的效果,但矛盾还是在所难免。

  任桂兰归纳排练的问题,矛头直指兰萍这些新人,说这些年轻人上了三年艺校,基本功没学扎实,倒学下投机取巧的本事,想想当年她们进剧团,师傅一字一句教戏,手把手练功,学不好还会挨打,打戏打戏,不打就吃不了苦,学不了戏。

  任桂兰嘴皮子功夫,甄全义打小就佩服,现在无论说戏说人,都一套一套的。她说年轻人投机取巧,应该是指兰萍单独找他。他无奈地笑笑,想说兰萍学戏其实很用功,可想想,还是算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任桂兰讨厌兰萍,若再替兰萍说话,说不准她还将事情想得更歪。她看到大清早他和兰萍单独在一起,床上又被子零乱,这足以让她想入非非。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任桂兰,只得起身收拾乱糟糟的床铺,任桂兰似乎觉得说多也无趣,就呵呵地笑着,哂笑他,男人的办公室快住成猪窝了。正说着,门哗地一声被人踹开,一个身影挡在门中间,在晨光中显出一抹剪影。

  任桂兰被吓得妈呀叫了一声,他一惊,见贾芳正一脸怒容站在门口,手里还牵着小贝。

  甄全义万没想到贾芳会闹到单位来。任桂兰更是一脸迷茫,弄不清贾芳这是唱得哪一出,是《杀庙》中惊慌落魄的秦香莲,还是《教子》中一脸哀伤的王春娥?

  贾芳毫不迟疑,见办公室中俩人呆若木鸡,一把将手中的小贝推到门里,劈口就骂:你不是能耐吗?带上娃娃再不回我们贾家门了吗?咋一大早就让娃娃回来了?你倒在这里享清闲,贪花红了!

  甄全义脸憋得通红,走到门口拉小贝,又拉贾芳,让贾芳进办公室,不要站在门口叫嚷。一大早文化馆的职工正陆续来上班,这一阵叫骂,足以让全院的人听到。贾芳甩开甄全义的手,但还是架不住推搡,被甄全义一把推进屋。任桂兰不知情况,见她这样夹枪带棒地骂,也分不出青红皂白来,就劝贾芳说,有话好好说,这样吵闹,让别人笑话呀。

  贾芳却不依,继续指着甄全义的鼻子骂道:我说你为啥放不下你这“王八戏子吹鼓手”的营生,原来你是早打算不要我们娘们了,成日住在这三官庙上贪图这花枝柳叶哩!

  甄全义听明白了贾芳的胡搅蛮缠,瞪大眼睛呵斥道:你不要在这里胡吣!这是单位,不是在家里,你想胡吣甚就是甚!

  任桂兰听出贾芳的话外之音,脸禁不住一红,她想解释什么,却不知话从哪里说起,也不敢贸然接茬。贾芳已是满脑子黑白无常官司,她才不管你的解释,管你是谁呢。再说人家也没点名道姓说你,有捡钱捡物的,没有半道上拣一屎盆子硬往头上扣的。可她又不能甩门就走,只能原地站着,倒像被人家抓了现行,一脸理亏。

  贾芳还是歇斯底里叫骂,甄全义知道和贾芳讲不出什么道理,脸上的怒气换成无奈的苦笑,回头看看一脸无辜的任桂兰说,也不怕人家桂兰笑话咱。

  贾芳见甄全义软了下来,又提醒她任桂兰也在场,原本推开门一刹那的冲动渐渐消退下来。她和任桂兰很熟悉,平素见面还东家长西家短拉一阵话,刚才踹门,看到甄全义和她说笑,一时气急,才口无遮拦骂出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她的本意是报复甄全义昨晚对她发飙,并不是怀疑他俩之间有什么问题。

  任桂兰看到俩人都僵持下来,趁机劝说几句,避瘟神似的匆匆离开办公室。门外已有单位职工探头探脑从门上伸出脑袋来看她。

  任桂兰一口气来到排练室,看到人们都到齐了,单等她和甄全义,就连贺超晔也坐在场地一角的桌子旁和几个年轻演员聊得火热。众人见任桂兰走进来,都散开了,各自拿起手中的家具准备排练。

  贺超晔见任桂兰一个人过来,就问甄全义呢?

  任桂兰悄悄将刚才的事告诉贺超晔。贺超晔的脸沉了下来,急匆匆往外走。众人见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开始交头接耳。任桂兰喊了声,大家开始排练!

  四

  甄全义被妻子贾芳堵在办公室骂了半天的事,一度时间在文化馆传扬得神秘兮兮。职工们坐在一起,用疑惑的语气询问这件事的缘由,有人说那天看到兰萍去过那间办公室,也有人说听到贾芳叫骂声不多久,看到任桂兰从那间办公室溜了出来,大多数人说,那天副馆长贺超晔去了那间办公室好半天,贾芳才领着儿子冰着脸走出文化馆大院。

  人们悄悄议论这件事,说到兰萍和任桂兰时都将声音压低八度,彼此凑到对方耳根上屏住气才能勉强听清。但人们最后还是听清了几个“关键词”,一是两个女人都进过“那间办公室”,二是任桂兰是在贾芳叫骂后从“那间办公室”溜出来的,三是贺副馆长“最后”去“那间办公室”,才得以息事宁人。

  职工们作着种种猜测,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足以让人们编出连本大戏,远比站在县供销社那台黑白电视机前看港台电视剧精彩许多。职工们神神秘秘的猜测最后流传到大街上,各种版本众说纷纭。

  文化馆原本是一个极易产生新闻的地方,在镇上人看来,文化馆的人不是唱戏的,就是写字画画的,都是一群极时尚的人。镇上最早的三角头皮鞋、长头发、喇叭裤、蝙蝠衫都是从文化馆的职工中流行开的,当然也有人撇撇嘴,说文化馆都是些怪人,过去这些行当都是下九流人干的,新社会才抬高他们的地位,称他们是文化人。镇上的人这样看文化馆的职工,自然对三个女人两个男人的事,愈发编排得光怪陆离乱七八糟。

  故事传到贺超晔耳朵,已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那时甄全义、贺超晔及三个女人都已经开启新生活。贺超晔将脑袋摇得就像拨浪鼓,一脸无奈地暗自笑着,自言自语道:这众人的嘴里有毒哩,好像说甚就是甚,他们咋会想到我要娶个娃娃呢?

  其實,那天贺超晔急匆匆走出排练室,去甄全义的办公室后,兰辛已经将甄全义俩口子说得低头不语,贾芳见贺超晔走进来,大概是估摸到任桂兰将事情告诉给了贺超晔,她刚才口无遮拦骂甄全义是王八戏子的话,在家里还可以,在文化馆肯定会遭众人批评。她知道贺超晔是领导,弄不好会劈头盖脸数落她一番,就吓得拎着孩子匆匆逃出文化馆。

  兰辛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生活阅历丰富,劝导人的话说起来也入耳,比他这四十多岁的人说话更能掂量见轻重,当然更比三十大几的甄全义会哄女人。他进门时,兰辛正摇晃着一颗花白脑袋说得头头是道,手里还举着一本书。他说:

  啊,你贾芳就不学习不看报,不知道现在正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时代,没有文化工作者辛苦工作,哪有你站栏柜的经济繁荣呢?

  啊,你再说你甄全义,一把胡琴拉得吱吱响,连县领导都给你竖大拇指,你平时是咋教育你媳妇的?过去讲一颗红心跟党走,现在讲抓纲促生产,你这家庭中的纲是咋抓的?连媳妇也管不好,还来单位干架,就不怕组织上处理你?

  贾芳被臊得满脸通红,看到贺超晔进来,也顾不得打声招呼,拉起儿子的手就走,任由兰辛还在那里举着书本数落她家俩口子。

  贺超晔将甄全义叫到排练室后,满屋子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他,有人还仔细搜索他面部,看是否能找到一点“动武”的痕迹。和女人打架,脸上被挠一下或留个戴顶针的巴掌印,是很司空见惯的事情。可人们端详半天,还是没有从甄老师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那天排练场上的气氛就是活跃不起来。贺超晔能明显地感到任桂兰没有以往排练时的激情了,不是戏词上出错,就是跟不上节奏,有好几次打扬琴的杨老师咬着牙帮子,使劲甩着手中的琴竹槌子才将节奏赶回来,弄得好些新人都屏住气瞪大眼睛看她。

  贺超晔弄不清妻子为啥突然之间状态不佳。原本他一大早来排练室,就是亲自检查一下这些天节目的排练情况,按理说昨天夜里,妻子还打着包票对他说,节目排练得非常顺利,除了几个新手需要进一步磨合外,其他节目登台就能演,当然包括她当主角的压轴戏。所以一大早,当妻子去和甄全义商量今天的排练重点时,他早早就走进排练场。为了不给众人产生压力,他一直和几位熟悉的职工说说笑笑,尽量创造一种宽松的气氛。为此他还多夸了兰萍两句,兰萍从他进文化馆起,就是这里的常客,每天雷打不动往兰辛办公室跑,有时还带着同学来借阅图书,直至她考了艺校,分配到文化馆工作,成为他手下的一名小兵。他夸兰萍由一只丑小鸭出脱成了白天鹅,夸兰萍嗓子好,唱山曲韵味十足。当然他夸兰萍,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女子,兰辛长得朽头朽脑,说话粗门大嗓,动不动爱引经据典,被人列为文化馆怪人之一。生的闺女却俊巧端直,落落大方,加之在艺校熏陶三年,更是透出一种内在气质,在这群新人中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

  任桂兰排练发挥不佳,贺超晔也不能当众说什么。虽然那些新人们一个劲地给她鼓掌,可她自己倒觉得有点扫兴,第一次不再指手画脚,一个人默默坐在边上看其他节目排练。

  兰萍排练时给贺超晔带来点小慰藉。一大早甄全义校正了她发音不准的地方,让她对自己的表演充满自信,一起调就找到了感觉,所以发挥得比以往更出色,连一旁伴奏的甄全义都眯起眼睛,完全沉静在默契的配合中,让观看她排练的新人们满脸羡慕,掌声比送给老师任桂兰的还热烈。

  兰萍排练一结束,贺超晔就站在台中间讲话,他不能批评排练差的节目,更不能当众点出妻子的错误,就采取了正面表扬鼓劲的方式。表扬的人当然是兰萍。兰萍一上午被副馆长多次表扬,脸变得红扑扑的,眼睛里流出水一样的东西,尤其看贺超晔更是清澈透亮热烈有神,反而让贺超晔讲话时不敢多向她看一眼,仿佛那眼睛是一眼陷阱,眼睛里的水能将他淹没。

  贺超晔讲到最后,鼓励的话就是县上对文化馆的要求。他故意拉长声调,打着官腔说:县上对我们这台宣传大政方针的节目非常重视。我相信,有县上的大力支持,同志们一定能再接再厉,发挥自身优势,将我们这台节目以更高的质量和水准带给全县人民!

  贺超晔的讲话在新人群里掌声哗啦啦地响,在老职工这边却稀稀落落的。打梆点的胡六鼻子里哼哼地喘着粗气,嘀咕道:文化馆是个夜壶,用得着才拿出来,用不着就搁在墙头上,让风吹得响!

  贺超晔不管别人如何反应,他是非抓好这台节目不可。这台节目是自停止演样板戏以来,县上第一次点名排练的。全县三干会刚刚开毕,宣传部长就让文教主任叫上他和馆长到部里开会,商量宣传县里定下的政策。为推出好节目,文教主任还亲自上手,将广播站报道县领导抓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一篇通迅编成本子,让他们排练,馆里组织有创作特长的骨干编排了不少对唱、歌伴舞、二人台小戏等节目,为的就是赢得县领导的重视。

  昨天馆长对他说,咱们文化馆再为县上鼓不上劲,地毯厂很可能就将咱们的文化礼堂占了。馆长对他说这话时表情忧郁,语调低沉,仿佛将要被人咬去一块肉而忧心忡忡。

  文化馆自解放以后,一直占着镇上的三官廟办公。庙宇建筑虽然破破烂烂,但占地宽敞,过去供神像的大殿都改成了图书室、排练室、展览室、文化活动室,四周的房子成了职工办公室和宿舍。后来为了活跃群众文化生活和便于县上召开大会,又在文化馆一角盖了一座文化礼堂。前几年县里又在镇中心盖了大礼堂,这座文化礼堂成了名副其实举办文化活动的场地,由文化馆管理使用。文化馆隔壁是县地毯厂,地毯厂实行承包制后,一下子从村里雇来几十号大闺女小媳妇,扩大生产规模,相中了文化礼堂地方宽敞,想用礼堂做织毯车间。厂长找到县领导,说一个地毯厂一年上缴全县三分之一利税,文化礼堂在文化馆也没多大用场,不如分配给地毯厂做厂房。县领导就让宣传部长协调,宣传部长当然不愿将这个全县唯一的文化活动场所给地毯厂,可又碍着县领导的面子,不敢当场回绝,就将此事让文教主任协调处理。文教主任知道宣传部长耍滑头,怕背上骂名,将皮球踢给他。他也真不愿意将礼堂从自己手中转给地毯厂,这样做不仅文化馆的职工会骂他,自己也觉得屈辱。可不给地毯厂,县领导那里又交待不了。他思谋再三,就让文化馆自己拿主意,主动和地毯厂商量,看能不能保留礼堂,让地毯厂在文化馆后面的空地上另盖厂房。

  地毯厂厂长郝三宝承包地毯厂后,每天脸上阳光灿烂,哪里将小小的文化馆放在眼里。馆长找郝三宝商量,郝三宝一听不让占用礼堂,没等馆长将话说完,劈口就是一通臭批,连县领导都答应了,你还推三阻四,你想咋哩?你也不打听打听,地毯厂若不上缴利税,县上拿什么养活你们文化馆?

  馆长将这话向文教主任汇报,文教主任哼哼道:屁话!没有他地毯厂,全县的人会饿死吗?不占礼堂,他地毯厂就没织毯子的地方了?三干会上,县上高唱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调子,让各行各业支持全县经济发展。文教主任对馆长说,文化搭台也不是给他地毯厂一家搭台,台还没搭起,地毯厂就急着拆咱的台。既然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就说明文化和经济同等重要,咱为啥要将本来就唱戏的礼堂转给地毯厂呢?这番话是去宣传部的路上文教主任说的。为了争这口气,文教主任熬了好几个晚上,亲自动手编剧本,要的就是拿出一台像样的节目,让县领导真正认识到文化馆的重要性,保住礼堂。

  贺超晔知道自己肩负重担,为了不激化矛盾,他不能将排戏与地毯厂争礼堂的事搁一块跟职工讲,可谁曾想,一个月下来,节目咋会排练得这么吊儿郎当?

  五

  任桂兰咋能不明白贺超晔的苦衷呢?她也不会想到自己排练了近一个月的戏,本应该是十拿九稳,咋突然之间会掉链子呢?

  幸亏不是正式登台表演,若在大礼堂演出,人就丢大了。要是凑巧赶上县领导观摩,就有可能给文化馆惹下乱子。

  想到这些,一上午任桂兰坐在排练室的边上,心里七上八下,仿佛是自己故意给贺超晔找难堪。

  为啥会这样呢?任桂兰慢慢捋着自己的心事,像逮一只探头探脑的兔子,刚刚触摸到那一对长长的大耳朵,倏忽又从手中滑走了,正说不去逮它,那团毛绒绒的东西,又在眼前晃动,一点点向她靠近。

  对,是她!是她让自己乱了方寸,是她搅乱了自己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境。

  咋能不记得呢?十六岁的少女,永远像一汪明净的清泉,浮云苍狗,鸟语花香,幽篁静竹,潺潺流水,无一不在其里。

  就是在十六岁那年,学校组织革命歌曲歌咏比赛,她第一次见到甄全义。当时她和甄全义分别是初一(1)班和(2)班的的文体委员,甄全义从山村来镇上中学读书,穿一身黑豆皮水染的土布衣裤,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看起来脏兮兮的。虽然都是文体委员,音乐体育课一般又都是合在一起上大课,除了那身看上去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土布衣裤外,她对甄全义没有太多印象。

  歌咏比赛在班与班之间进行,最忙的就是他们文体委员。他们需要将歌词抄到黑板上,组织同学练习歌曲,需要请音乐老师进行辅导,还需要请会配器的老师给独唱伴奏。她一个小女生,在班上抄歌词,练习歌曲领唱还可以,跑到老师办公室请音乐老师,就有点相形见绌,主要是女孩子脸皮薄,张嘴就脸红。一周下来,别的班歌曲练得有模有样,而他们初一(1)班却没有起色。班主任老师怕他们班在比赛中垫底,让她去找音乐老师,不上主课,也要将歌练好。音乐老师一个人带好几个班,又是分开练习,自然无法照看周全,只能选派学生中的好苗子帮助其他班练习歌曲。那时,这个穿戴邋遢的男生,就自告奋勇来帮助他们班。

  她当时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不起眼的男生,尤其那身脏兮兮的土布衣裤,平素就遭到大多数同学嘲笑,她自然感到和这样的男生走到一起很丢人。

  甄全义浑然不觉她轻蔑的眼神,不仅帮她在黑板上抄写歌词,还从音乐老师那里取来手风琴、二胡、笛子等乐器。集体合唱时,他边领唱,边拉手风琴伴奏,独唱时他又不失时机地用笛子或二胡吹拉出前奏,还教她如何指挥,如何理解节奏快慢。那样子似乎比他们的音乐老师还老道,这让原本练歌吊儿郎当的同学们,一下子兴趣倍增。

  她大吃一惊,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男生竟然精通这么多乐器,还像音乐老师一样会读乐谱,教她指挥时,边用手势比画,边嘴里念叨着:3—1—5……让好多调皮的同学一递面就喊:米倒少。她第一次越过那身衣裤,将目光移到他脖子以上,开始细细打量他。面容宽阔,鼻梁高挺,剑眉隆额,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透出一股热情和朝气。

  那次革命歌曲歌咏比赛,他们初一(1)(2)班并列第一,为此甄全义还在本班落了个吃里扒外的罪名,班主任数落他,甄全义打当当,灵锤锤,教会别人,亏了自己,险些让他们班变成第二。她自然脸上有光,被班主任无数次当着全班同学夸赞,说任桂兰就是他们班上的兰花花,一枝独秀,香气袭人,想千方设百计,硬是把一个毫不起色的差班,训练成了全校第一。两位班主任的措词,文采飞扬,其中或贬或褒只有她才体会得到。她知道,甄全义为了帮助他们班,才遭到老师和同学的批评,若没有甄全义教他们,别说第一名,垫底是肯定的。

  甄全义却不在乎班主任阴阳怪气的数落,也不在乎同学们骂他吃里扒外,甚至有的同学用当时的政治术语,骂他是“里通外国”。他仍旧眯缝着眼睛,笑呵呵地对她说:只有你们(1)班当了第一,才能显出我教得好哩。他们越骂我,说明咱們唱得越好!

  甄全义一脸阳光,让她再也看不到那身邋里邋遢的土布衣裤。再见到甄全义时,她便莫名其妙地脸烫,像被巷子里的风猛吹过似的,轰轰地往起烧。那时,男女保守得厉害,别说自由恋爱,一个女孩子就连心中有一丝一毫男女之间的念头,都觉得羞愧难当。可自从与甄全义有了接触,自从听到他悦耳的笛声,自从她大胆仔细看过他脖子以上的面容,她就犹如芙蓉出水,牡丹吐蕊,红杏出墙,再也收不住自己的心。

  甄全义却愣头呆脑的,除了主动教她自己拿手的乐器外,对她一脸绯红视而不见。而对那些哥哥长妹子短的山曲,却张嘴就来,毫不避讳,好像那些撩人心扉的曲子与他毫无半点关系。班上的男生自从跟甄全义学革命歌曲后,背后就叫他“米倒少”,比赛一结束,他们没记住一首革命歌曲,倒是将他随口教的山曲唱得嘹亮。男生们一唱这些曲子,她就脸颊飞红,敲着教鞭不让男生唱这些内容不健康的曲子。可她越不让唱,男生们偏要唱,有调皮的就冲她喊:这是“米倒少”教我们的,你有本事管住他呀!

  她咋能管住他呢?她连自己都管不住。不让男生们唱山曲,并不是她不喜欢听山曲,而是她太爱听这些山曲了。男生们一唱,她就不由自主想到那个“米倒少”,想到他眯着眼睛唱曲的样子。一想到他,她就觉得自己像掉进黄河畔的芦苇丛里,遮天蔽日的芦花让她心地迷茫,柔弱无力。

  她和甄全义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接触,就是在黄河滩上的芦苇丛里,那一次是帮助八门城公社到河滩上收割芦苇。时令已是初冬,镇子外边的黄河滩上已落薄霜,滩涂上的芦苇像一片片低垂的浮云,随风舞动。他们的任务就是帮助贫下中农收割芦苇,运回去编织苇席。

  他们初一(1)班和(2)班再次被分到一块,负责收割其中一大片芦苇,但这次组织者是劳动委员,不是他俩。中午不收工,由学校送饭。饭后休息,由文体委员组织两个班拉歌,这时他俩才有了用武之地。

  她是第一次进入黄河滩的芦苇丛,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挂满芦花的芦苇,心早被迷得晕晕乎乎。多年以后,当琼瑶的小说《在水一方》改编成电视剧热播时,大街小巷都流行主题歌忧伤的曲调: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兰辛抱着一本书,指给她看:歌词改编了《诗经》中的《蒹葭》,原句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就是咱们在河滩上常看到的芦苇。

  这时她已为人妇,过了青涩年龄,在河滩芦苇丛中的感觉却一下子涌上心头。

  那天中午休息,两班拉歌,同学们钻进芦苇深处,像久关笼中的鸟儿入了林,嘻嘻哈哈个没完没了。拉歌时,班集体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黄河大合唱》,唱到最后就拉独唱。同学们瞎起哄,拉他们文体委员的歌。让她唱,她扭捏半天,唱了《游击队歌》,让甄全义唱,他看没有老师跟着,就说:我给大家唱一首你们没听过的,但有一条,你们不许笑话我!男生嗷嗷乱叫,他们早领教过他的山曲,个个兴奋得像小儿马。

  水红花开在水里头,

  想亲亲想在心里头。

  十月狐子冰滩上卧,

  想亲亲想得心难过。

  麻阴阴天气雾沉沉,

  想亲亲哭成泪人人。

  黑老哇过河丢下一根翎,

  咱二人没事枉担一股名。

  他不让同学们笑他,可没等曲子唱完,男生们早笑得东倒西歪,尤其那句“哭成泪人人”,让那些毛头小伙子简直要发狂。

  女生都羞得低下了头,恨不得一个个都躲进芦苇深处。她的心却怦怦乱跳,不知道这个挨千刀的男生哪来这么多亲呀爱呀的曲子,他本人痴愣愣的,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她满含羞涩躲躲闪闪看他的眼神。

  初中同学三年,这种感觉跟了她三年,她心中悄悄装着这个人,这个人却丝毫没有察觉。由于他在音乐方面的特长,加之毫不害羞地唱山曲,他很快成了学校众人皆知的名人,每每学校组织文体娱乐活动,必有他的身影。这让她很欣喜,青涩的年龄像山间的野杏,一颗小小的心包裹其中。

  初中毕业,他考上一所专署师范学校,她被县剧团召去学戏。同学三年,地位突然有了悬殊,她知道她对他那种感觉,只能算是美梦一场,那种少女的憧憬在晶莹剔透的眼泪中悄悄收场。

  谁知几年后,他们又会成为同事,可那时她已结婚,重逢也是枉然。他俩只能成为同学加同事,最为要好的朋友,即使心中偶尔有一点心猿意马,也被成年人那份理智紧紧束缚着。

  她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这个叫贾芳的女人会将那颗野杏一般长着坚硬外壳的内心一下子戳破。

  六

  那天任桂兰坐在排练场边上,一直郁郁寡欢,甄全义很想过去安慰她一下,可看看贺超晔那张铁青脸,再看看兰萍毫不掩饰而沾沾自喜的神情,他知道,此刻和任桂兰说什么也多余。

  中午下班前,趁贺超晔去馆长办公室,别人整理道具和乐器的空隙,他轻轻走到她跟前。

  她站起身来,冲他浅浅一笑。他说你没事吧,昨晚肯定是没休息好。

  她仍旧笑着,眼神却有点凄婉,说,能有什么事呢,唱不好就退休呗,有这群娃们,还怕文化馆塌哩?

  他却笑了,尽瞎说哩,你退休了,我们喝西北风去呀?

  俩人正说着话,小丽引着小贝的手径直推门走进排练室。小丽耷拉着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小贝两眼汪汪,看到甄全义就哭开了:爸爸,妈妈找不见了!

  整个排练室的人齐刷刷看着小丽姐弟俩,小贝的哭诉声像闪烁的信号灯,让人们一下子又想起了一大早的传闻。

  咋会找不见呢?

  甄全义懵了。早晨兰辛数落他俩的余音仿佛还在耳旁回响,贾芳羞赧的神情宛若还在眼前晃动,她拎着小贝在贺超晔冷峻的神情下匆匆逃离,似乎已表明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怎么可能突然找不见呢?

  他没法当场问小贝情由,小贝也讲不明事情的原委,小丽一直耷拉着脑袋,看到众人看她,早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抱起小贝,边哄边说些安慰话,任桂兰站在一旁替小贝抹眼泪:大男子汉了,找不到妈妈还哭呢,太小家子气了!

  甄全义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早翻江倒海了。他知道,贾芳这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和他干到底。她能撇下孩子不管,让他们来找自己,说明她已经不在乎自己了。

  甄全义领两个孩子回到办公室,他问小丽怎回事,小丽噘着嘴说,她放学回家,看到小贝坐在门口哭,她问小贝妈妈呢?小贝说妈妈找不见了。小贝在一旁,插话向爸爸告状,妈妈带他到姥姥家,后来就提着一个包走了。他不知道妈妈去干什么,要跟妈妈,妈妈就让他跟着姥姥,他不依,妈妈还训他。他趁姥姥不注意,就偷偷跑回家,大门上着锁,妈妈不在家。

  小丽还说,她带着弟弟去了百货商店,栏柜后面没有妈妈。她问和妈妈一起站栏柜的阿姨,阿姨说妈妈一大早就请假了,听说去外地进货去了。

  进货!给哪里进货?和谁去进货了?

  甄全义听完两个孩子的话,脑袋嗡嗡作响。若是给百货商店进货,还需要请假吗?再说她一个站栏柜的售货员,过去从未见过她进货。若是她真的铁了心在大众市场上摆衣料摊,她的钱从哪里来?又是和谁一起去进货呢?

  甄全义和两个孩子又回到自家朱漆大门前,昨晚的大雪已消融殆尽,节气已过雨水,黄河岸畔的早春,大雪过后,大街小巷都是解冻后泥土的气息。这座四合小院,是贾芳家祖产,贾芳是独女,他入赘当上门女婿,就和贾芳住在这里,贾芳的父母搬到距此不远的另一座院子居住。

  想着昨晚负气离家,今天还得领着一双儿女回来,他心中五味杂陈。昨晚他发誓要摆脱这个家,摆脱妻子那副可憎的面容,哪怕就算争一小口莜面窝窝气,也要摆脱他在她嘴里那个“王八戏子”的谩骂,可没想到他先发制人没有任何结果,却被妻子来了个后发制人。

  刚打开院门,孩子的姥姥就急匆匆赶过来,她是院里院外找不着小贝,才跑过来找他的。姥姥说,我正烧火做饭哩,以为他在院里耍,打了个唿哨,他就跑了。他妈临出门再三安顿我看好他,谁知这孩子,越大越野了。小贝已跑进院子,听到大门口姥姥的声音,欢快地又跑出来,喊了声姥姥。姥姥嗔怨道,灰小子,也不和姥姥说一声就跑了!

  姥姥长得慈眉善目,对甄全义视同己出,上门女婿既是女婿,又是儿子,是将来养老送终的人。甄全义虽然迁怒贾芳,却记着岳母平素对他的好,在老太太面前从来没高呼大叫过。

  他問老人妻子的去向,老太太一脸疑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他:你俩是不是又闹饥荒了?

  他避开老太太的目光,没有吱声。

  姥姥似乎已明白了三分,说:这个灰女子,临出门时说,是单位这几天点货,她回不来,让我看着小贝。咋,她不在商店?

  小丽说,阿姨说我妈进货去了。

  姥姥迟疑了一下,说:进货?那是我听错了,我说嘛,点货就在商店里,临出门还用带个包?

  甄全义还想说什么,可一看老太太还蒙在鼓里,知道再问什么也枉然,只是附和地笑笑,算是认可了贾芳的去向。

  老太太叫他们一起过去吃饭,说正月里做下的熟食还没吃完,都是方便吃的,再不吃就放不住了。他就让两个孩子过去,谎称自己下午有排练,中午赶个谱子。老太太知道女婿的营生耽误不得,便带两个外孙去了。

  回到正屋,炉子里的火已熄灭,想着昨晚贾芳肯定没有焖火,应该是早准备着今天将他一军,让他感受一下家中没有女人,冷锅冷灶的滋味。他默默打开炉膛刨灰,又到院里打炭劈柴,一阵手忙脚乱,炉子里的火终于烧起来了。

  他在厨房里找到昨天吃剩的半碗米饭和烩菜,放在火炉上的蒸笼里,静静地坐在旁边等待。火焰舔着锅底,哗哗地闪烁,桔黄色的火焰像要从炉膛里溢出来,让冷清的屋子渐渐暖和起来。

  小时候跟着父亲的吹打班子赶门子,每到冬春季节,最熟悉的就是哗哗闪烁的火焰。红白喜事宴席上,他们吹鼓手只坐在主家的大门外或院子里,围着一个大火笼吹打。火笼是用村里最难劈的树根或榆木疙瘩堆成的,刚烧起来烟尘弥漫,呛得人够呛,他们一班五六人都得顺风坐着,烟尘过后,火笼开始变成桔红色,炙烤得人暖暖的。父亲甄茂才在吹响唢呐前,总爱将主家送过来的馍馍放在火笼边上烤着,一曲下来,馍馍烤得外焦里虚,等主家宴罢,端来残羹剩汤,一班人围着火笼吃饭。父亲将馍馍咬得噌噌作响,那样子像是与馍馍有仇,连牙帮子都嚼得变了形,又像是对世态炎凉满是愤恨,嚼出一种狠劲。

  可父亲却总是让他跟着班子。自从爷爷被土匪活活烧死,父亲执领起吹打班子,仍旧过河跨省操持旧业。他十来岁时,父亲名声渐大,祖父当年起了個讨人口福的艺名,父亲的艺名却是观众送的,叫风搅雪。“风搅雪”已由过去道情和打玩艺混演的称谓,变成男女旦混扮和新旧民歌混唱的新称谓。父亲不仅唢呐吹得溜溜响,登台演出上一场扮《探病》中的刘干妈,下一场就扮《卖碗》中的薛称心,而且既唱《害娃娃》《叫大娘》等淫浪旧曲子,也唱《妹开荒》《夫妻识字》新曲目。当时黄河晋陕蒙两岸早早解放,革命歌曲兴起,老瓶装新酒,旧山曲《芝麻油》传到陕北改为《白马调》,《白马调》又被人民艺术家重新填词改为《东方红》。父亲顺应时代潮流,生生地将一个吹鼓手唱成“风搅雪”,而且也让他这个五岁会“打当当”的儿子入行学艺。

  父亲常对精明强干的母亲说,不要小看这个下三烂营生,凭着一张嘴就能吃遍四方,天下哪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庄户人家一年能沾上几点油腥,在红白喜事上吹打,虽说咱上不了席面,可哪顿吃的不是肉菜?担个低贱名声,赚个好日月,做这种营生不亏!

  父亲这样说,可他还是不愿跟着父亲的班子外出,每次离家他都磨磨蹭蹭,盼望母亲说一句阻拦的话。母亲将他和父亲出院外,冷风中帮他往紧系一下腰带,安顿几句话,就算给了他最大安慰,直至他超过上学年龄,才说出阻拦他学艺的话。

  他不愿跟着父亲的班子走,并不是他不喜欢吹吹打打,那些吹拉弹唱的玩艺没有几个孩子不喜欢,唱戏的场面更没有几个人不觉得红火热闹。跟着吹打班子,首先得有一副好腿脚,他十来岁的孩子,蹦几下还可以,走漫漫长路,却没有耐力,也没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双脚,所以一走长路,他心底里抵触。有一年冬天,爬山坡时,他险些从满是积雪的山路上滑到沟里,母亲知道这事,抱着他又是心疼又是?惶,可在父亲的坚持下,他并没有因此在大雪天气留在家里。在喜宴上,他最愁在大风地里吃饭,尽管围着火笼,可手疼得还是端不稳碗拿不住筷子,那种滋味即便吃山珍海味也索然无味。尤其当他看着父亲将火笼上烤焦的馍馍嚼得噌噌作响,那幅冷漠的神态,总让他心中蒙上一层薄霜。

  打小他就知道,祖父和父亲走的这条路被人看不起,可为啥看不起,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这条路绝对是一条极有意思的路,祖父父亲爱这个行当,他也爱,只要拿起那些家具,就舍不得放下。

  有一年春天,他随父亲到河西一家喜宴上,喜宴上孩子多,混在一起看他这位同龄孩子敲锣拍镲,看热了眼也想试试,有胆大的便趁他们歇空,敲敲锣,拍拍镲。父亲怕他们弄坏家具,举着敲锣槌子吓唬,这一下惹恼了主家和亲戚,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冲到父亲面前,啐一口唾沫骂道:啊!你个讨吃卖艺的,想咋哩?弄得父亲直向人家赔情道歉,任人家指着鼻子,唾沫星子喷溅。临了,父亲还得任由那些孩子敲锣拍镲玩个尽兴。那天他晚上收拾家具,发现锣镲上居然被人抹上了屎。父亲再不敢声张此事,只能悄悄地用土坷垃将屎擦了。他看到,父亲擦屎时手一直在颤抖。

  那天父亲在回家的山梁上发狂地吼唱———

  低三下四进高门,

  听不顺耳挨棒棍。

  穷人唱的穷人戏,

  到处受那富人气。

  ……

  父亲同意母亲将他送入学堂,在这件事发生不久以后。母亲望子成龙,父亲却不希望他们甄家的手艺,在他这一代断绝。当然他也沉迷于此行,不知不觉中又走上这条路。

  可世事艰难,他不知道,这股“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潮水又会将他们这行冲向何方……

  七

  贺超晔坐在大礼堂后排的座椅上,看着前面的观众手掌拍得哗啦啦响,台上报幕员声音激动得有点颤栗,心中就生出无限感慨和希望。

  他感慨在排练时还吊儿郎当的节目,一登台竟演得如此生龙活虎,说明他们文化馆的职工基本功扎实,还是有素质的。演出彩排前,他和馆长给演职人员做了思想动员,对这台节目的利害关系敲打得很明确,演好了领导高兴,文化大礼堂就保住了,大家都高兴;演砸了领导扫兴,大礼堂被地毯厂挖走,以后连个演出的地方也没有,大家有戏没地演,等于没戏。

  演出成功了,希望就有了,他和馆长曾经遭受郝三宝的奚落将会化为乌有,文化馆演出的场子还会撑起来,他们的文化事业自然会大有前途。

  感慨良久,贺超晔也生出一点小小遗憾,这么精彩的演出,县领导居然没来。原本这是天大的遗憾,任桂兰主演的二人台小戏,以县领导下乡为原型改编,是专门演给县领导看的,县领导没来,自然不会产生直接效果。可县领导没来,县里其他人物都请来了,肯定有人会将演出的反响告诉县领导,这样看,只要演好了,县领导即使没亲临指导,最后效果应该是一样的。

  贺超晔架着二郎腿,在音乐的节奏里不经意间轻轻哼唱出来,唱的却是杨子荣《打虎上山》样板戏: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

  正在得意之间,前面的观众池里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口哨声,这种口哨多见于大街上小混混的嬉闹,将食指勾起放在嘴里,吹出尖锐的声音。有时剧场里伴随着掌声也有这种哨声响起,可这次他听到口哨声吹起时却并未有掌声传来,这让口哨声显得单调而怪异,明显!是在捣乱。

  他站起身来,看口哨响起的地方,那里黑压压一片,是舞台侧边的座位。他正打量着,谁知几声口哨声过后,座位上传来哦哦的嘲笑声,有人喊,这是演得啥?还不滚回去!

  台上正演二人台对唱,两个新人舞着扇子和手帕在台上欢快地走着蝶步,原本是一种十分喜庆的场面,经台下搅闹,两个新人有点走神,节拍明显乱了,对唱也跟不上节奏了。观众席上的骚动就更大了,不仅有吹口哨的观众鼓倒掌,连其他观众也见台上表演乱了章法,跟着瞎起哄。

  有人故意砸台。

  贺超晔急忙从后边跑向前席,他想看清楚是谁捣乱。侧边的座位上一大片人嘴里叼着香烟,正嘻嘻哈哈指点舞台上的表演,他们不断吹口哨、鼓掌、跺脚,将一个欢快的对唱节目搅成了跑龙套。两个舞着扇子的新人,在一片起哄声中,不知是该继续演下去呢,还是中断退场,只能跟著武场的锣鼓点绕台转圈,而等到文场丝竹响起,由于紧张又忘了唱词,在台下起哄声中,变得杂乱无章。

  贺超晔看清那片都是地毯厂的工人,口哨吹得最响的是地毯厂的光圪脑。此人是镇上有名的痞子,因一年四季将头剃得锃光瓦亮,为人又蛮狠无理,人们就送他外号“光圪脑”。几年前郝三宝承包地毯厂,光圪脑也混进去,做了保卫科长。很明显,今天光圪脑是故意捣乱,专砸文艺演出的场子,背后动机不言自明。

  贺超晔知道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制止那些人,即使他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或许光圪脑正在那里专门等待他们文化馆的管理人员出面呢。弄不好,整个观众池的人会骚动起来,一个看似平常鼓倒掌的小事,就会演化成一场文化馆与观众正面冲突的事件。

  他快速走到台后,后台的演员和职工都踮着脚偷偷从幕布的缝里看台下的情形,看到他走进来,就嘟囔着骂光圪脑。他看到一旁打扬琴的老师正不断地调整节奏,纠正台上两位演员的慌乱和偏差,他每一次用力甩动琴竹槌子,就能让演员的对唱,跟着节奏滑过来,那样子就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面对眼前的险境,不断找回平衡,最后直至终点。台下起哄声不断,台上照演不误,到最后连那些起哄的人也找不到吹口哨鼓倒掌的空子,反而他们的叫喊却遭到观众的指责。一些老者,站起身来扯着嗓子骂他们:不想看,就滚出去!

  光圪脑领着那些人自然不会出去,两位新人终究还是顺利演了下来,没被晾在台上。两位新人走进幕后,众人簇拥着为她俩叫好,俩人大汗淋漓,连脸颊的妆都被汗水冲得花里胡哨。报幕员准备到台前报幕,下一个节目的演员却连连摆手,都不敢登台演出。杨老师挥舞着琴竹槌子指挥文场的伴奏演着小调,等待报幕员报幕,可节目迟迟定不下来,都怕在光圪脑的起哄声中把自个晾在台上。这一下着急的是贺超晔了,没人上节目,也不能让单调的音乐老这么重复着,前面任桂兰的二人台小戏又演过了,也不能让老演员将演过的戏再演一遍。调换新节目,一时又拿不准演什么。救场如救火,眼看一台原本精彩的文艺节目就要被搅黄,贺超晔急得绕台乱转,再不能就是自己出去吼一嗓子山曲救场了,可自己既没化妆,也没行头,与整台节目格格不入。那一阵,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恨不得冲下观众池将光圪脑捅了。

  就在贺超晔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兰萍却跑过来说,大家不上,我上,赶快报我的节目,我看光圪脑能吃了我。

  贺超晔没想到兰萍不仅学戏认真,还胆大泼辣。她是土生土长的八门镇人,镇上多一半的人她认识,看年龄估计光圪脑应该和她也算一茬人,镇上从小学到高中,她的同学应该一抓一大把。他来不及细想,让报幕员赶快报幕,先唱甄全义作曲作词节目《走在幸福的大道上》。兰萍却说,你先别报这个节目,就报由兰萍表演节目,节目名字由我自己报。她又跑向文场和武场,嘱咐了几位老师。

  报幕员报毕,音乐响起,却是叮叮当当快板的节奏,再看兰萍头上戴了一顶老旦的丝绒黑边帽,完全与节目表演的人物形象不同。贺超晔正在诧异之间,不知道兰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兰萍却在鼓点声中登台了。他这才听出兰萍插入了一段插科打诨的快板《王婆骂鸡》。

  兰萍出现在舞台中央,台下仍旧响起一声刺耳的口哨声,但随即被光圪脑制止了。贺超晔从幕布后边观察着台下的动静,看到光圪脑挥动着手臂,显然是不让别人捣乱。他弄不清光圪脑的用意,是不砸兰萍的场子,还是等待时机?再看兰萍几句过场道白,就直接将戏引向“骂鸡”一段。

  她手叉腰胯,手指台下,一副撒泼骂街的模样,和着节奏叫骂开来———

  木匠要是偷吃了我的鸡,

  走了锛子劈断你的腿,

  疼死你个枪打圪蛋没头鬼,

  你再来偷吃娘娘的芦花大公鸡!

  铁匠要是偷吃了我的鸡,

  火星子蹦进你的眼窝里,

  滋溜滋溜烧死你,烧瞎你,

  你再来偷吃娘娘的芦花大公鸡!

  腻匠要是偷吃了我的鸡,

  腻糊糊憋在你狗的眼窝里,

  擦墙跌下来跌死你,

  你再来偷吃娘娘的芦花大公鸡!

  人们正看着王婆的狠劲,听王婆一句一句数落各种人,兰萍突然手臂一挥,直指光圪脑台下的人群,加进了一句唱词———

  织地毯的要是偷吃了我的鸡,

  锥子扎进你的大腿里,

  血糊糊流进你的鞋帮里,

  看你再来偷吃娘娘的芦花大公鸡!

  观众听得真切,知道这是兰萍另加入的唱词,旁边坐的就是地毯厂的光圪脑,人们哄地一声大笑,接着哗哗鼓起掌来。

  贺超晔没想到兰萍来这么一手,一句唱词就将光圪脑骂在戏里。这让他为兰萍捏一把汗,担心激怒光圪脑引起更大的骚动。

  兰萍仍旧不管不顾地继续“骂”下去。王婆骂完匠人骂后生,骂完后生骂姑娘,骂完姑娘又骂买卖人,一顿插科打诨,观众连连拍手,光圪脑和他手下人的哨声再没有响起,仿佛他们真偷吃了王婆的芦花大公鸡。

  兰萍表演完《王婆骂鸡》,将头上的黑丝绒边帽摘去,一下子露出光彩夺目的真容。她向台下深深鞠一躬,自报家门,感谢观众的掌声,又不失时机地向光圪脑和那些人致谢,特别感谢他们捧场。几声甜甜的感谢语下来,光圪脑和他手下人也开始鼓掌,贺超晔听出那掌声不再是倒掌。

  兰萍接着表演自己的节目,一曲《走在幸福的大道上》在舞台上响起,演出的效果一点不逊色任桂兰表演的二人台小戏,尤其是甄全义拉胡琴时踮着的脚,一直不断地随着乐曲颠簸,手臂也刚劲有力,有如雄鹰展翅,整个身子都舞动起来。

  八

  演出成功了,文化大礼堂却被县上责令交付地毯厂使用。

  贺超晔得知此消息时,正和甄全义坐着。演出活动一结束,文化馆的职工有了歇空,到一搭坐着闲拉呱,话题仍旧是演出的长长短短。那几天,贾芳跑了也没音信,甄全义带着小贝大多时间呆在文化馆,贺超晔就经常到他办公室找他。

  俩人正议论兰萍的胆大泼辣,贺超晔说这女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还能拿大事。甄全义说,这一点像老兰,看上去窝窝囊囊,肚子里却有货哩。俩人说着就笑开了,笑兰萍给文化馆的人长了脸,笑兰辛大智若愚。

  正笑着,馆长推门进来,进门就骂:演好了顶甚哩,领导一句话,啥都没了!

  俩人忙问缘由,馆长说,刚才文教主任打电话告他,县里让尽快腾空大礼堂,然后交给地毯厂。

  咋会这样呢?

  贺超晔和甄全义满脸的笑容凝固了,刚才俩人还为演出成功沾沾自喜,还夸兰萍挫败地毯厂光圪脑的阴谋,长了文化馆的威风,咋转眼之间,县上会让他们将大礼堂交给地毯厂呢?难道县领导不知道那场小戏演出非常成功?不知道大礼堂现在是唯一可以演出节目的地方吗?

  馆长说,文教主任电话里也唉声叹气,说不仅让我们把礼堂给地毯厂,还让我们组织下乡演出,宣传“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要深入到全县人民群众中去。

  老天啊!贺超晔忿忿道,还“文化搭台”呢?连台都拆了,还搭什么台,唱什么戏?

  甄全义心中再次涌起一阵悲凉,他默默地听着馆长和副馆长的话,心早掉入了冰窿。那一刻,一首山曲不由地从他心底翻起———

  人家红火咱作难,

  好比孤雁落沙滩。

  这时馆长又说,这事不能由着他们胡来,咱们应该专门去找县领导,文化馆是群众的文化馆,是人民文化馆,不能想给谁就给谁。地毯厂再重要,也不能剥夺了群众的文化阵地。

  馆长说得激动,眼里分明有泪光闪烁,但泪水终究没流出眼眶。

  甄全义被馆长的话感染了,也在一旁使劲点着头应和:对,一定要去找县领导。

  可要找县领导也是馆长自己去,他这一通信誓旦旦的道白,倒像是自个给自个打气。贺超晔愤怒不已,觉得找县领导也枉然,可他也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在一旁又是一通胡噘海骂。

  那些天,甄全义的心情原本就郁闷,经馆长这么一说,心里的阴霾更是无法散去,成日蔫头耷脑的,总爱盯着一处走神,就连小贝叫他,连叫几声爸爸,才能让他回过神来。

  甄全义总想起上师范时的冯先生,冯先生是他的音乐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高材生,六十年代被划成“右派”下放到他们学校当老师。一个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到一个中等师范学校当音乐教师,真有点大材小用。正是因为遇到了冯先生这样的大材,他在音乐方面才得以提高,当然,当年冯先生在学校的遭遇,他也记忆犹新。

  他考入师范,因为音乐底功扎实,很快被冯先生发现。当时冯先生是学校被管制的对象,别说乱说乱动,就连给学生上课也是早请示晚汇报,冯先生见他学习音乐刻苦用功,很想单独辅导,给他吃偏饭,但碍于本人身份特殊,从不敢单独将他留在音乐教室。

  他迷上了作曲,每次上音乐课都向冯先生虚心求教,冯先生也好为人师,从最基础的东西教起,让他读谱,记谱。他便将山曲的调子用曲谱记下来,这让他对作曲更加痴迷,连上数学课,不自觉地将阿拉伯数字读作哆瑞米。数学老师很生气,到政工组告状,说“右派分子”误导学生,将根正苗红的123,硬是教成走资派哆瑞米。政工组整肃冯先生,将他下放到校工组,让他教学之余为贫下中农到大街上拾粪。他以为是自己连累了馮先生,冯先生却说与他无关。冯先生拾了粪仍旧教他作曲,还偷偷地将音乐教室的钥匙给他,让他在没人的时候到教室里用学校唯一一架钢琴校准发音。冯先生似乎永远是那么乐观,他到大街上帮冯先生拾粪,让他低低耣唱他们当地的山曲,听到兴头上,冯先生也会哼几声,然后叮咛他将曲谱一定记下来,说上中央音乐学院的时间,他的老师在五十年代就去过他们黄河畔收集过民歌,尽管现在不让唱,可这些曲子都是宝贵资源,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那一年,冯先生为学校积了五百担粪,在学校操场的一角堆起了一个大大的粪堆,他也记录了五百多首曲子,曲子成了他以后作曲不可少的养份。

  冯先生在最困苦的时候,始终没有放弃对音乐的追求,即使肩膀两头挑着臭哄哄的粪便,嘴里仍旧哼着欢快的乐曲,这让他不禁想到祖父好运来,想到父亲风搅雪,从那时起冯先生拾粪的背影,成了他在困境中自我解救的一副良药。

  馆长壮着胆子去找县领导,却被骂回来。馆长比甄全义还郁闷,整张脸灰沓沓的,进文化馆大门耷拉着头,出办公室门也耷拉着头,像是大闺女养下了私娃娃,羞得没法见人。

  第三天傍晚下班,他在小卖铺买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瓶二锅头,叫贺超晔和甄全义到他办公室喝酒。甄全义带小贝脱不开身,贺超晔就让任桂兰过来帮甄全义带小贝。

  三个人在馆长办公室喝开酒,馆长一脸死灰才泛出一点光泽,话也多起来。馆长说,快二十年的老礼堂,镇上的一个老标志建筑,一个文艺殿堂,将要在他手上沦落为一个散着羊膻味飞满羊毛的厂房,他将成为文化馆的历史罪人!馆长说着眼圈又红了。

  贺超晔说,我早说寻那些人,屁事不顶,还惹一肚子气,人家现在是一切向钱看,谁还管你殿堂不殿堂。

  甄全义看着馆长可怜,说,难道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了吗?

  馆长喝一口闷酒,定定地看甄全义。贺超晔说,他们除了在咱们面前吆五喝六,离开这一亩三份地,谁还把他们当回事!

  馆长仍旧看甄全义,看得甄全义愈发觉得他可怜,文化馆也可怜。馆长看着他,眼圈红红的,又举起酒杯和他专门碰一下,说,全义,你是咱馆里的顶梁柱,我这馆长无能,弄丢了礼堂,最委屈就是你。

  甄全義忙摆摆手说,不让咱唱戏,咱就不唱,弄不成舞台上的东西,咱就弄纸面上的东西。

  贺超晔举着酒杯说,不让唱?为啥就不唱?嘴长在咱身上,手长在咱身上,只要不再批来斗去,这里不让唱,咱就到其他地方唱去!

  馆长说,咱先不说到其他地方的事,我想了一夜,这事咱还得争取,全义是文化部授过奖的优秀基层文化辅导员,明天全义就拿着那个本本,和我去地区找领导,地区要是不管,咱就到省上也要将礼堂争下来。

  甄全义听得真切,没想到最关键处自己还有用处,问,咋找呢?人家会认咱们吗?

  馆长已不再抹眼擦泪,说,你跟上我就行了,你只拿上文化部颁发的那个红本本,不管走到哪里我说话就行了。

  甄全义嗯嗯地点头,可一想自己的处境,又摇头说,这几天我恐怕走不开。

  馆长说,我想好了,你家里的事暂且让桂兰帮办一下,超晔还得带人到乡村演出,你和我走就行了。

  贺超晔没意见,提出任桂兰演文教主任亲自编的那场二人台小戏,如果留下来,戏就唱不成了。

  馆长淡淡地说,唱不成就不唱了,让桂兰歇几天,那场戏咱费了咱多少心血,到头来却是这结果,不唱才好哩!

  馆长说着邀两人碰杯,喝酒的气氛不再那么沉闷。馆长就讲文化馆的历史,讲黄河岸畔1940年解放时的晋绥七月剧社,讲那时镇子上点着油灯唱二人台的情景,讲文革时唱样板戏,披着烂羊皮袄扮演杨子荣。每一个时代的演出情景,馆长记得都是那么真切,说得饶有趣味。他说七月剧社一位演员时,比划着手说,你看人家当年扮相多漂亮,眼神多撩人,一对大花眼就像张嘴说话呀,怪不得人们编顺口溜说,看了任艾英的走,坐席不用酒,看了任艾英的笑,娶媳妇不用轿,看了任艾英的辫子,点灯不用捻子,群众那么待见民歌二人台,咱还怕甚哩?

  馆长显然喝高了,甄全义和贺超晔就由他去说,直至将一瓶酒喝光,才送馆长回去歇息。

  九

  甄全义背上胡琴,跟着馆长上路,贺超晔带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专场下乡演出团在一个小山村开演第一台戏。

  演出团二十多人,绝大多数是文化馆的新人。任桂兰没来参加下乡演出,兰萍就成了本次演出的主角,节目不仅有对唱、独唱,还有二人台小戏。

  尽管在乡村演出,兰萍依旧很卖力,毕竟这是第一次由她担纲的演出活动,每次登台她都谨慎对待,使出吃奶力气把戏唱好。

  台下的观众虽说都是些乡村百姓,但人们能识得谁唱得好听,谁扮得俊俏。她每每登台时,都能引起台下不小的骚动,人们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她,翘着大拇指对她大加赞赏。

  贺超晔原本就赏识兰萍,见她如此敬业,愈发从心底喜欢,俩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日渐增多。贺超晔让兰萍直接管理演出,他外出联系台口时,兰萍就是代理团长,兰萍打小在文化馆长大,年长的都是他的长辈,大家自然是一团和气,演出走过好几个村子从未出过岔子。

  演到第五个村子,当兰萍再次登台演出时,台下奇异地响起了一片掌声,这在乡村演出从未出现过,村里人看戏,演得再好,人们从没有拍手叫好的习惯,最多也就相互称道一下:哎呀,瞧人家唱得就是好。

  台下响起掌声,兰萍愈发得意,使出十倍的力气表演。一曲《大红公鸡毛腿腿》唱下来,台下的掌声中甚至夹带着口哨声,她向拍手最热烈的人群中睃了一眼,一个熟悉的脑袋在她眼前一晃,她看到了光圪脑那颗锃光瓦亮的秃头。

  光圪脑也来看戏了。她心中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之兆迅速弥漫心头。好在已唱到了尾声,她不敢分心,任台下人在光圪脑带领下疯狂鼓掌,她一字一句将节目表演下来。

  她回到后台,心中仍旧七上八下,弄不清光圪脑跑到村里看戏的目的。听刚才掌声,也不像鼓倒掌,可他明明在地毯厂上班,咋会有闲空来村里看戏呢?

  她和光圪脑曾在一个学校上高中,光圪脑比她高两级,在学校里虽然没有交往,彼此在面上认识,参加工作后,因两家单位仅一墙之隔,上下班偶尔碰到,光圪脑还主动跟她打招呼,有时高兴还短不了跟她套近乎,叫一声老同学。上学时她就知道光圪脑经常跟人打架,出了社会,她听说光圪脑早混成街上无人敢惹的痞子,不过因早年认识,光圪脑经常以同学相称,她倒打心底从未惧怕过他。那天她只所以敢在大礼堂跟光圪脑较劲,也是依赖同学这张王牌。她当时就想,你光圪脑再混,也不能不认同学。所以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耍笑他,让他知道她虽是女流,也是绵里藏针的主。

  兰萍边卸妆边想,正在盘算间,光圪脑却进了后台。别人惟恐避之不及,匆匆躲到一边,光圪脑也不和别人打招呼,看到她就喊老同学。兰萍便起身陪笑,说什么风能将你这大科长从城里吹到这荒山野岭来。光圪脑却说,这是我们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咋是荒山野岭呢?兰萍就捂住嘴笑,说,我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科长是村里人,你不是一直在城里住吗?光圪脑说,咱就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在你们城里念书上班,成日遭你们城里人欺负,看个戏还遭你这大演员奚落一番!兰萍继续大笑,说,啧啧啧,敢情老同学还小肚鸡肠呀,这回来到你村唱戏,可落在你手里了,还请你高抬贵手呀!光圪脑说,我是慕名捧老同学的场才回村的,经你这么一说,让我们村的人咋看我呀?

  俩人这么嘻嘻哈哈,兰萍就知道自己多心。可那天谈论半天,最后光圪脑却邀请兰萍到他家吃饭。剧团所有人原本是吃派饭,经他邀请她倒真有点动心。她知道吃派饭,遇上邋遢人家,饭食再好也难以下咽。

  兰萍跟光圪脑到他家吃饭,化解了剧团所有人的担心,可兰萍来到光圪脑家也遇到了不小的尴尬。光圪脑的母亲,见在城里上班的儿子引回剧团的女孩子,还以为儿子引回女朋友,抓住兰萍的手乐得合不拢嘴,东家门出西家门进,将整个村子里别人家的鸡蛋、肉食、蔬菜都借了个遍,倾其所有张罗饭菜,而且逢人便嚷,灰小子引回对象来了,也不跟家里提前说一声,只能借大伙的东西凑合一下。山村本来就小,打个碗全村人都能听到,经光圪脑母亲这么一嚷,不只全村的人知道光圪脑找了剧团的女孩,就连剧团的人也知道兰萍和光圪脑找对象。

  等兰萍饭后归来,剧團的人已议论成一窝蜂,人们没想到兰萍会和光圪脑找对象,胡三就说,怪不得那天兰萍敢在台子上骂地毯厂的人,原来光圪脑早被兰萍收服了。

  兰萍诅天咒地说没有的事,说这是有人造谣,故意诋毁自己。剧团的小姐妹告诉她,吃饭时房东大娘和她们唠叨这事,说是光圪脑母亲向她借鸡蛋时说的。兰萍恨得牙齿直痒痒,才知道是光圪脑故意害自己,自己为了一顿饭惹了一身骚。

  光圪脑再出现在后台,兰萍劈口就是一顿臭骂。光圪脑只是嘿嘿傻笑,还故意恬不知耻地说,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咱俩就公开了吧。兰萍一口啐在他脸上,骂道:作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也不洒泡尿照照你自己,全世界的男人死光了,老娘也不会和你找对象!光圪脑仍旧不恼,油腔滑调道:全世界男人死光了,只剩下我了,只能和我找对象!兰萍见他厚颜无耻,就起身撵他,可最多也就将光圪脑从后台撵到台下。

  贺超晔联系好台口回来后,胡三将光圪脑追兰萍的事告诉了他。贺超晔听后,断然斥责胡三不要烂嚼舌头,以兰萍的长样人品,咋能和光圪脑那个街痞子扯在一起呢?在他看来,不用说兰萍和光圪脑找对象是狼吃鬼没影的事,就是这么一说,也是对兰萍极大的侮辱。胡三梗着脖子说,全剧团的人都亲眼看到光圪脑到后台纠缠兰萍,要不是我瞎说了?!

  贺超晔反驳道,一个流氓的举动,你们也当真?照你这么说,光圪脑欺负过的女孩子有多少,他难道都是和人家找对象吗?

  胡三知道光圪脑动了贺超晔的心尖尖,他这是犯忌的话,虽心中不服,却不敢再争辩。

  贺超晔虽然觉得光圪脑可笑,可当他亲眼看到光圪脑垂涎着脸皮来找过几次兰萍,甚至还跟着戏班子走过几个村子后,就不得不警觉起来。

  他先问兰萍是怎么回事,兰萍抹着眼泪告诉他事情的前因后果。贺超晔认准这事与地毯厂和文化馆的纠纷有关,是郝三宝指使光圪脑这样干,故意给兰萍难堪。

  于是贺超晔就让兰萍和自己待在一起,即便在村子里吃派饭,俩人也相跟着。兰萍登台表演,贺超晔就守在后台,光圪脑到后台找兰萍,贺超晔就以演出为名,禁止闲人进入后台。剧团的人不敢阻拦光圪脑,贺超晔就亲自出马,一脸阴沉地挡在口子上,光圪脑想到台后找兰萍,他就不咸不淡跟光圪脑扯闲话,反正不放光圪脑进去。

  光圪脑白天见不到兰萍,晚上散戏后就尾随兰萍到她的住所,还骗房东说兰萍是他的对象。兰萍气得要死,一脸盆水浇过来,直将光圪脑浇成了落汤鸡,可光圪脑就是不愿离开,弄得她和同住姐妹半夜都无法睡觉,最后连房东也有了意见,认为她们剧团的人不正经,什么人也混。

  贺超晔知道这事后,想将兰萍送回城里,可缺了兰萍,又开不了戏,思谋再三,只能安排兰萍白天演戏,晚上躲起来。兰萍一个人不敢在陌生人家待着,贺超晔只得安排好剧务过来陪她。

  光圪脑见不到兰萍,知道是贺超晔捣鬼。原本他骚扰剧团,仅仅是郝三宝为了尽快让文化馆腾出大礼堂,可那天被兰萍借《王婆骂鸡》一番奚落后,一想到兰萍,他心里就直痒痒。在学校他虽认识兰萍,但她给他没留下特别印象,没想到几年不见,兰萍会出脱成一个大美人,尤其每天上下班,他看到兰萍漂亮的身影,更是对兰萍朝思暮想。后来听说兰萍下乡演出,其中有一场在他们村,他就找借口回村,原本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兰萍表白,却被想媳妇想疯的老母亲,硬是认准了兰萍就是她引回的媳妇,一下子捅破了他心中那张纸。

  追女人这事,不上心还好说,一上心,神鬼也拦不住。他一连追过好几个村子,眼看兰萍就招架不住了,谁曾想,半道上居然被贺超晔横插一杠,破坏了好事,光圪脑气得哇哇乱叫,恨不得一刀捅了贺超晔。

  剧团演出到第十个村子,一天夜里,贺超晔送兰萍到住处,突然从街巷里窜出一个黑影,二话没说,瞅准贺超晔后脑勺就是一棒。兰萍正和贺超晔说话,没等反应过来,贺超晔“哎呀”一声向一旁倒去,黑影嗖地一下跑得无影无踪。兰萍扶起倒在地上的贺超晔,大声呼救,惊来看戏的人群,大家七手八脚将贺超晔扶到家中,贺超晔已进入半昏迷状态,后脑肿起一个大包。剧团的人连夜将他送进医院,医院诊断为重度脑震荡,因钝器击伤,不排除颅内出血。他在医院昏迷三天,才转危为安。

  兰萍在医院守了三天,她知道这事是光圪脑干的,事情因她而起,光圪脑因她生恨,才对贺超晔下此黑手。公安局的人调查时,她一口咬定是光圪脑干的,问她有何证据,她就将光圪脑如何骚扰她,贺超晔怎样保护她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她的话传到镇上,大街上立刻有了议论,传来传去,最后的内容却演绎成了两个男人争夺一个女人的桃色新闻。

  十

  甄全义听到这则桃色新闻时,已和馆长回到镇上。

  他跟着馆长回来那天,贾芳也回到镇上。不过贾芳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大众市场上摆起衣料摊,合伙人是供销社的司机。这在甄全义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能意料到贾芳开衣料摊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意料到她的合伙人竟然是那个成日耷拉着眼皮的司机。

  贾芳这回跟他闹,不再是要他在大众市场上摆摊,而是直接提出离婚。新的合伙人她已经找到,她要终止与他这个“王八戏子吹鼓手”的合作关系。

  甄全义对此嗤之以鼻,他早料到自己搂不住贾芳这种女人,就同意了离婚,但在两个孩子跟谁生活的问题上,俩人产生了严重分歧。贾芳要带两个孩子,理由是甄全义倒插门时已说好,孩子姓贾不姓甄,既然姓贾就是顶她家的门户,自然以后跟她生活。甄全义认为贾芳这是无理取闹,当初孩子姓贾,前提是他是贾家上门女婿,离婚后他与贾家刀割水清,孩子是他甄家的种,就得改姓甄,随他生活。

  贾家婆婆没想到闺女女婿会闹到离婚的地步,找文化馆长,又找供销社主社,让说合俩人。甄全义外出时早将心中的苦恼告诉了馆长,馆长知道甄全义和贾芳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再劝也徒劳,可孩子却是无辜的,再闹腾,受伤害最大的定是两个孩子。所以他还是将甄全义叫到办公室进行了一番劝慰,让他多考虑孩子的成长,不要意气用事。最后,在馆长和供销社主任调停下,俩人协议离婚,女儿跟甄全义生活,儿子由贾芳抚养,甄全义搬出贾家,一家人顷刻化为两家。

  甄全义离开老宅那天,贾家婆婆哭的呼天抢地,她委实弄不明白,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女婿,女儿咋就看不上眼呢,说不过就不过了。贾芳那天也一改往昔横眉竖眼的面容,看着母亲坐在门槛上哭嚎,两眼汪汪地对甄全义说:你别恨我,我真的受够了别人的冷言冷语……

  这话于甄全义仍旧是一头雾水,他弄不明白别人的冷言冷语究竟是什么,这句话连同那句“王八戏子吹鼓手”的话一直在他心中足足悬了一生,直至进入耄耋之年,甄全义坐在黄河边上的广场上领着一群老太太唱民歌二人台时,他仍弄不明白贾芳话中的意思。甄全义搬到文化馆办公室暂住时,正值馆内职工悄悄议论贺超晔和兰萍的桃色新闻。那时贺超晔已康复出院,公安局追查凶手,传唤了几次光圪脑,光圪脑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郝三宝也出面证明,那一晚光圪脑在厂里上班,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公安局找不到确凿证据,兰萍在黑暗中也并不能真切地看准人,所以案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好在贺超晔身体并无大碍,也没留下后遗症,只有受了惊吓和疼痛而已。

  贺超晔没啥,可兰萍却无法从贺超晔遭人暗算的心理阴影中自拔。兰萍并未听到人们给她添油加醋的桃色新闻,贺超晔未受伤前,每天晚上他俩单独待在一起,谈天说地,有说不完的话,贺超晔昏迷后,她一直守在他的床前。贺超晔醒了,兰萍却无法清醒过来。无论唱戏,还是在馆里坐班,时常能看到他俩相跟的身影。在别人眼里,她俩似乎成双成对了。

  任桂兰听到别人议论贺超晔和兰萍,原想着他俩年龄悬殊之大,且兰萍是他们这茬人看着长大的晚辈,觉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都是别人在背后无事生非烂嚼舌根。可一想到兰萍在医院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守着昏迷不醒的贺超晔时,她心中又疑惑不已。再听剧团的人讲,那些天为了躲避光圪脑骚扰,晚上都是贺超晔单独跟兰萍在一起,她更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任桂兰心中苦恼,就找甄全义倾诉。甄全义也是被老婆踹了的人,俩人惺惺相惜,互相安慰,一番长吁短叹后,俩人讨论得却是戏曲的长长短短,一说到舞台表演,说到民歌二人台,俩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背负的伤痛。

  就在文化馆的新闻一个接着一个在职工当中悄悄议论的时候,馆长让县里叫去了。叫他的是文教主任,见面的却是县领导。秘书把他领进县领导办公室,领导的脸立即拉得老长,劈口就一通数落:你这馆长能耐了呀!啊,动不动就能地区、省上!啊,县里庙小放不下你这大神仙了!啊———

  县领导一副阴阳怪调的神气,几句讽刺后,便自顾自处理手边的公务,将他晾在一边。馆长只能圪缩着身子站在一边等待训话,县领导的话已让他明白了七分。

  肯定是省里的公函批转到县里了。那天甄全义背着胡琴,兜里揣着荣誉证书,像沿街卖艺的落魄艺人,直接去了省城,凭着文化部颁发的那个红本本,顺利地见到了管文化的领导。领导当面作出指示,由省里发函件给地区。他暗自思量,这回他们是找到根子上了,郝三宝再有能耐,只要县领导不敢胡来,一个小小的企业,亮他也不敢放肆。

  县领导晾他一会儿,又训斥道:我和你说,啊,今年财税任务完不成,首先就停发你文化馆的工资,啊,你们不是能唱会跳吗?自己卖票养活自己去!啊———

  县领导训斥半天,馆长一直不敢吱声,像一个垂手而立的小媳妇,只能看领导哗啦哗啦翻阅文件。文件发出轻脆的声响,像激荡飞舞的浪花。

  县领导训斥完,又喊秘书。秘书进来,见馆长仍旧缩着脖子站着,使眼色让他出去。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一脸懵懂地退出县领导办公室。

  馆长去见文教主任,主任却一脸悦色,但他既没正面肯定馆长做的对,也没批评馆长,只是笑呵呵地问馆长,领导说什么,馆长就将县长一通“啊”告诉主任。主任就笑开了,说,没事了,回去好好工作吧,把咱们排练好的节目,每周至少在礼堂公演一场,不管有人没人,你们放开了演,将下乡的戏在各个乡也演一遍,扩大咱们的影响,争取到县外也演几场,文化搭台吗,要的就是影响力。

  馆长自以为大功告成,回到文化馆就叫甄全义和任桂兰开会。贺超晔康复后,仍旧带着下乡演出团在村里唱戏,馆里的骨干只留下甄全义、任桂兰这些老人手。文教主任安排在文化大礼堂里每周末演出一场,馆长认为要演就演县领导下乡的那场戏,县里既然将礼堂保留下来,给文化馆留下了一个唱戏的地方,文化馆也应投桃报李。

  甄全义听到馆长这么说,高兴得狠不得抱住任桂兰转一圈,这是自从离婚后他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也是他和任桂兰坐在办公室惺惺相惜,谈论民歌二人台互相支持得到的最有力支撑。贾芳一直骂他是王八戏子,要他更弦易辙,不惜弃他而去,如果他连这个舞台都失去了,肯定让贾芳笑掉大牙。

  馆长再见到甄全义,就开玩笑说:全义,光棍汉不瞌睡,半夜睡不着,再给咱剧团编几本戏,咱的礼堂就更红火了。

  甄全义听从馆长吩咐,一连编了好几个本子,让新人排练,一时大礼堂里每到周末,锣鼓喧天,鼓乐齐鸣,确实紅火热闹。连地区前来下乡的干部,专挑八门镇而来,不为别的,单爱听地地道道的民歌二人台。

  就在文化大礼堂一片莺歌燕舞的时候,一个周日的早晨,文化馆的人发现大礼堂窗户上的玻璃一夜之间被人砸了个精光。时值春夏交际,黄毛大风呼呼刮过,礼堂里尘土飞扬,狼藉满地,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双双流干泪的眼睛,似乎在向人诉说世态炎凉与复杂。

  馆长闻讯赶来,看着玻璃渣子在晨光里熠熠闪着光亮,欲哭无泪。那一阵,他听到隔壁地毯厂的扎毛机,轰隆隆响彻云霄。

  十一

  光圪脑这回算是彻底栽了。

  他领着人夜砸大礼堂,正好撞上了文化馆值班的胡三和馆里的其他人。胡三他们这次看得真切,光圪脑的秃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贼光,似乎比他们砸碎的玻璃渣子还锃光瓦亮。当时正值全国“严打”,县里岂容此等地痞流氓横行霸道,责成公安局成立专案组侦办此案。有众人指证,即便郝三宝上下活动,光圪脑百般狡辩,终究无法逃脱法律制裁。在大礼堂的玻璃被砸不到一周的一个傍晚,当大礼堂重新装好玻璃,舞台上再一次响起丝竹之声,隔壁地毯厂的大门口突然开来一辆警车,在警笛呜哇呜哇的鸣叫中,光圪脑被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光圪脑被抓的消息传到大礼堂时,胡三正在台上敲着梆子表演《王婆骂鸡》,他顺口骂道:

  光圪脑砸了我们的窗玻璃,

  报应就在眼跟前,

  人民政府下命令,

  铐子一铐灰了心,

  哭爹喊娘无人应,呸呸呸,

  看你再来偷砸娘娘的窗玻璃……

  台下一阵哄笑,人们说光圪脑这回真成光圪脑了,进牢房也不用剃光头了。就在文化馆的干部职工感到大快人心时,贺超晔却决计要走,和他一同离开文化馆的还有兰萍。

  自从贺超晔因保护兰萍挨了一闷棍,俩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贺超晔康复后,继续领着一班新人下乡演出,尽管那以后光圪脑不再骚扰兰萍,可兰萍似乎已经习惯跟在贺超晔身后,他俩一起相跟着吃派饭,一起走上戏台。只要兰萍在前台唱戏,贺超晔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后台。

  胡三的嘴又不规矩了,背地里阴阳怪气说道,贺超晔这一闷棍挨得值呀,换成他,他也愿意挨光圪脑那一闷棍。

  剧团里的人知道胡三话中的意思,有人就说,作你的美梦去吧,你愿意挨闷棍,兰萍还不愿意呢!

  兰萍愿意跟着贺超晔,兰辛却不干了。兰辛在文化馆几大“怪人”中,算最有文化的,他博古通今,还偶尔在地区小报上发表豆腐块文章,讲起话来又一套一套的。这么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岂能容得女儿胡来。

  当兰萍的流言蜚语传入他耳朵后,他在办公室气得直耣耣,这事他听见,只能当没听见,既不能对甄全义说,又不便和任桂兰讲,更不能找馆长告状。用他的话讲,这叫蝎子蜇了那个什么,没法跟人说。最初他只能自我安慰,认为是别人眼红兰萍,故意嚼她的舌根。后来他看到任桂兰来办公室找甄全义,见到他突然间不爱说笑了,他又是一番思考,觉得流言蜚语绝不是空穴来风,要不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任桂兰,不会对他一脸冷漠。用他的话讲,这里面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

  兰萍回到家,他不敢贸然问女儿,也不敢旁敲侧击故意说贬损贺超晔的话。毕竟人家保护过女儿,才莫名其妙挨了一闷棍,若再骂人家不是东西,估计连兰萍这一关也过不了。

  他让老婆背后套兰萍的话,看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谁知老婆的话还没问到实质的地方,兰萍就满不在乎告诉母亲,这事是真的,谁想嚼舌根,由他们嚼去吧,反正她跟定了贺超晔。

  你这是跟谁赌气呀?这话对母亲而言,一点不差于光圪脑的闷?,她几乎失声叫道。

  兰萍定定地看着母亲,然后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想唱戏!

  兰辛听到老婆的转告后,久久回不过神来,最后忿忿骂道:王八戏子吹鼓手,王八戏子吹鼓手!这话他也不知道是骂兰萍,还是骂贺超晔和剧团里那些散布谣言的人。

  贺超晔决计要走。八门镇的民歌二人台已名声在外,邻省组建二人台剧团,慕名来镇上招人,开出的待遇优厚,尤其像贺超晔和兰萍这种既能领班,又会唱戏的人才,成了剧团挖掘的重点。

  贺超晔挨了闷棍,才觉醒一个唱戏的在小镇上的地位,礼堂窗户上的玻璃被人一夜之间砸得稀里哗啦,他才明白一个小小文化馆面临的生存空间。

  贺超晔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讲过,当年镇上一个擀毡的毛毛匠,凭着一副好嗓子,一路唱着民歌二人台走西口,在河套一带名声大噪,解放后在当地创办“民艺剧社”,本人又当了市级民歌剧团团长,后赴京演出被誉为“民间艺术家”,生前被当地礼遇为市剧协名誉主席,市政协委员。这个毛毛匠的影子从小种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贺超晔要走,任桂兰却想继续留下来。他俩已冷战两月,馆里流言四起时,任桂兰已向他摊牌,追问桃色新闻真假。贺超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嘴里一个劲地说兰萍是一个唱戏的好苗子,他要带着这个好苗子一起走西口。贺超晔说,人家那是省级剧团,要不然,也不敢到县里挖墙角,你要现在不愿意走,我去那里发展起来,再接你过去。

  贺超晔说的真诚,任桂兰定定地看他的眼睛,可分明从他眼睛看到了别的东西。

  兰萍报名要走,最着急的当然是兰辛。他倒并不是不愿女儿远走高飞,而是担心女儿真的跟了贺超晔。贺超晔跟他年纪相仿,自己辛辛苦苦养大水葱一样的闺女,咋能找一个和自己年龄一般大的老男人呢?他让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阻挡女儿,兰萍索性就不回家,根本不搭他俩的茬。他将家中的户口本藏起来,让兰萍不能报名,可人家剧团要定了兰萍,有没有户口本无所谓,还承诺所有的档案都可以另建。

  能想的办法都想遍了,可就是阻止不了兰萍,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将她捆起来,也不能让她跟着贺超晔走。

  兰辛的这一办法最后演绎成了当地一个笑话,参与这个笑话的还有任桂兰。很多年以后,当镇上的人谈论民歌二人台那茬老演员时,很自然地想起发生在汽车站里那出闹剧,人们在津津乐道的同时,不免会发出一声长叹。

  据说,那天贺超晔和兰萍随着剧团的工作人员坐车准备出发,兰辛拿着一根麻绳突然出现在车前,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脚脖子与汽车轮子捆在一起,任别人如何劝说,就是不让解开绳子。他开出的条件自然只有一个,就是让兰萍下车回家。

  兰萍当然不肯就范,可她却无法将父亲从车轮下赶走。就在僵持之间,任桂兰也来到车站,她看到兰辛将自己的脚脖子捆在车轮上,就说,老兰,拦个车,还用受那份洋罪,你解开绳子,我和你都躺在车轮下,看他俩还往哪里走?

  兰辛以为救星到了,忙解了绳子,准备和任桂兰一起拦车,没想到任桂兰却一下抱住兰辛,将他推搡到一边,嚷道:我还没拦车呢,倒轮到你拦了?你一个当父亲的管不了自己的闺女,跑到车站丢人现眼来了?边嚷边骂,就是不让兰辛拦车。

  司机看到俩人推搡着离开车轮,也不知道其中原由,一脚油门踩下去,一溜烟开车跑了。兰辛作梦也没想到任桂兰会来这么一招,气得险些吐上血来。用头抵着任桂兰,向她要闺女,任桂兰也不示弱,哭着向兰辛要丈夫。俩人在车站里推搡半天,直至馆长闻讯赶来,才将俩人劝回文化馆。

  至此以后,任桂兰和兰辛见不得面,一见面,俩人一个要闺女,一个要丈夫,将文化馆吵得四邻不安。直至任桂兰和贺超晔离婚,兰萍嫁给贺超晔后,兰辛不再来馆里上班,这事才算烟消云散。

  几年以后,任桂兰嫁给了甄全义,他俩一起守着文化馆礼堂,一个吱吱扭扭拉胡琴,一个咿咿呀呀唱民歌。一起看着小镇的街道一天天变宽,楼房一年年变高,看着小丽升入中学,考入艺术学院。

  可小丽毕业后却没有回到小镇,拿着甄全义那把祖传胡琴北漂去了。

  直至2006年的一天,一辆小车停在文化馆的大门前,一個打扮时髦的女孩子下了车,怀中抱着一块牌匾,甄全义看到匾上写着: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他这才认出,那女孩是女儿小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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