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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田深深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9276
张建群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家乡栲栳台垣上,很久以来是晋南粮棉主产区。厚厚的黄土最是厚道,不管你种下啥种子,它都会慷慨地捧出一份产出,总不会让你失望的。老家青台村水浇地多,小麦和棉花的产量都高。小麦可以果腹,棉花可以蔽体、御寒。家乡的人们深深爱着棉花和小麦,就像爱着自己的生命一样,对它们充满期待,将自己火热的日子和生命牢牢地系在它们身上。

  小麦不必多说,位于黄河中下游地区、四季分明的晋南,生产的是冬小麦。冬天播种,初夏收获。除了种前施好底肥,再浇上一两次水,到了春天返青、拔节、扬花、抽穗、灌浆,不出意外,到农历五月端午左右,麦黄一晌,割倒运回碾打晒干,家家户户的麦囤里便有了一年的口粮。人心里是踏实的,走在路上是妥帖的。仓里有粮,心里不慌么!

  棉花的生产与小麦完全不同。用我妈的话说,种棉花是猪肠子活儿,从种下到收获,棉农就被卖到棉花地里了。管理的活儿,一样儿接着一样儿,不到摘棉花,不能停歇。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家有七口人,每人有三亩地,全家便有二十一亩地。爹在外教学,我们姐妹几个都早早上了学,我妈一个妇道人家,面对着辽阔的大地便有些吃力。她知道上学的重要性,但对于上学不能上地的矛盾常常心有戚戚。“学校就是避事堂,你们要不好好学习小心着,我在地里血珠汗流,你们在学校混日子,那就干脆不要上了。”我们理解她的难处,听到这样的话也不高兴,但是只能悄悄背起书包溜出大门,再不敢有二话。

  有一年早春,正是种棉花的季节,那时,科学种田已经深入人心,且日渐普及。晋南农村的棉花开始了塑料薄膜覆盖。薄膜覆盖的好处一是保墒,二是防止杂草,三是可以让阳光通过薄膜反射到棉花株上,促进它生长。薄膜覆盖的好处说不完,不过盖薄膜的过程也比较繁琐。先要投资花上不少钱买些薄膜,然后要在种棉花时将薄膜同时覆盖上。原本种棉花两个人就行,一个人开沟,一个人下籽。现在不行了,一个人开沟,一个人下籽,一个人铺膜,两个人用土将膜埋好,以防风吹跑了。

  那是个周日,铺了整整一上午薄膜,我回望身后在阳光下亮闪闪的白色薄膜,看着它几乎眨眼间便捂出的白色水珠,心里也和我妈一样高兴。这样好的薄膜,保住了土里的潮气,棉花出苗就不是问题了。

  棉花籽埋进土里,很快就会有动静。三四天后,我妈去村口土塘(地名)我家的棉田里去看,棉花籽已经发芽,头上顶着淡褐色的棉籽壳,在白色的塑料薄膜下亭亭玉立。再过两天,棉花芽顶上的壳子掉了,两片先淡黄后淡绿的子叶,一点点儿顶住了薄膜,我妈便开始着急了——放苗,把棉花苗从薄膜下边放出来,免得棉苗贴在薄膜上被太阳一晒烧干了。

  放棉花苗是一项考验腿和腰的工作,人圪蹴在地里,用手将棉苗上边的薄膜拉开个小洞。这个小洞不能太小,太小了,棉苗挤不出来。也不能太大,太大了草跟着长出来,会与棉苗争营养。而且,洞开得太大了,塑料薄膜里容易进风,风大了就會把薄膜刮走。

  记得我家种棉花时,有一年春天风头子高,不知谁埋的薄膜质量不过关,沟不够深、土不够多,结果风将薄膜吹开了。被吹起来的薄膜像一条白色的大蛇一样,在空中扭动着身子狂舞。我妈大喊着赶紧冲过去,埋土压胡基,力挽狂澜。

  放棉花苗不仅要注意洞的大小,还要注意开口的距离,一般是大拇指与中指伸开一拃多宽。这样的株距棉花苗将来才好长大。

  我妈说,一辈子学不成个庄稼户。过去是,现在更是了。不要小瞧农民,和老天打交道,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甩八瓣。可国家离不了农民,这吃喝穿戴哪一样离得了农民的劳动生产,离得了天地日月风雨呢!

  棉花苗从薄膜里放出来后,很快就要用小铁锨从地里铲上土将薄膜上的洞口封住。这样既保证薄膜的完整性,不让地墒流失,又能稳住棉苗,让它在土壤的簇拥下越长越高。

  这活都是靠腿上功夫的。一般人在地里蹲上一会儿,便会受不了。像我爹,他在星期天与我妈一起下地,一般能蹲上半个小时,便一屁股坐到地上。而我妈则不然,她蹲在地上,一手持小铁锨从地上取土、培土,一手扶棉苗。不一会儿就能往前移一大截子。

  那些年,为了供我们姐妹几个上学,我妈种的棉花地很多,有十多亩,就这样一苗一苗地放,一苗一苗地埋。

  棉花苗长开了,但是虫害也来了。最可恨的是地老虎,它长着绿色的、圆鼓鼓、肉乎乎的身子,钻在地里,专吃刚长出地面、伸出薄膜的棉花嫩苗。它将棉苗拦腰咬断,然后享用那水灵灵的棉叶,如果不及时治理,眼看着那一窝窝放出薄膜的棉苗便要七零八落了。站在地头望,原本是两条绿绿的线,慢慢就会缺苗断垄,凄凉一片。

  这地老虎钻在土里边,药物不好发挥作用,于是便要靠人力来捉虫。我们放星期天回到家里,是我妈最高兴的时候。她恨不得将星期天的24小时都用上。我们姐妹三人,还有我爹一大早全部蹲在棉田里,开始逮地老虎。只要发现有棉苗被拦腰咬断的,轻轻刨开土块,准有一个吃得肥肥的地老虎在土里打盹,有时候还正在享用棉苗的茎叶。我妈怀着深深的心疼说,将这害虫拽成两截,看它还害咱这棉花苗吗?

  于是,我们都怀着满腔的仇恨,大着胆子将地老虎扯为两段,扔在地里让太阳晒干,以儆效尤。

  那年月不知道捉了多少地老虎,总有成千上万吧?也就那样将它们灭了,从它们的口里抢夺回来一片绿绿的棉田。那虎口余生的棉苗在同伴壮烈后长得更加蓬勃茂盛,成了一幅美丽的田园图画。

  劳动的喜悦还没有持续多久,我妈的心情又开始紧张,因为她发现,满地绿油油的棉花苗,在顶部嫩黄的新叶部位,忽然有小小的绿虫在蠕动。而且眼看着那顶部的叶子便抽成了一团,再难生长。

  原来是棉花苗又生了虫子,晋南人叫泥虫,学名叫蚜虫。这蚜虫传播特别快,有一家棉农的地里生了蚜虫,很快所有人的地里都会发现它们的身影。蚜虫的危害非常大,要是不及时治理,一年的棉花就算白种了。

  县城的农科站人员说,棉花苗生了蚜虫,用乐果治最好。这乐果是白色的乳状液体,像极了城里人喝的牛奶。名字叫乐果,听起来欢乐喜庆,却是能要人命的东西。邻村曾有人因为与家里犯了话,闹矛盾,一气之下喝了半瓶乐果,到医院抢救了几天,最终还是送了命。

  我妈将乐果药液按比例兑好水,分装在小瓶子里,我们一人端上一瓶子,再用棍子绑上布条,在瓶子里一蘸,然后抹在棉花苗主秆红绿相间的部分。我妈说,技术员说了,这部分是棉花生长吸收能力最强的地方,将乐果抹上去后,整株棉花都能吸收,顶部的蚜虫就能治了。于是我们一家人都蹲在地里开始一苗一苗地抹乐果,从早上太阳刚出来,一直抹到日上中天。大家都腰酸背痛,头昏脑胀了,我妈才让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不过,一分劳动一分收获,一两天后,抹过药的棉花苗顶部的蚜虫全干成了白色的点点儿,棉苗儿又舒心地伸展开来,继续生长。

  棉苗儿渐渐长大,原来从薄膜中放出来的便有些显多。一般放三四株,是为防备虫咬天旱什么的,现在已然成材,便要考虑争光争养分的问题。于是接下来便是另一项工作——间苗。就是将原本一窝三四株、五六株的棉花苗,用手拔除一部分,只留一株或者两株,这样才能保证棉苗的继续生长,保证不会因为过密而影响它们接下来的开花结果。

  间苗也是个功夫活,全靠人力。我妈蹲在地里,间一窝,往前挪一下,间一窝,前进半尺。我们姐妹星期天也要和妈妈一起间棉花苗,因为小妹年纪太小,有一天便惹了一场事端。

  那天,我和二妹,还有妈妈都在地里间棉花苗。五岁的小妹也来到了棉花地里,她在地头望着我们间苗,畅快淋漓,便也跟在我们身后开始了间苗。这本也没有什么错,但时间不长,我和我妈听得地头响起了响雷般的吼声。只见邻居张老三站在地头大喊:呀呀!这是谁家的娃娃,把我家的棉花苗拔光啦?呀呀!老天爷呀!

  我妈赶紧向地头奔过去,发现我那不懂事的小妹,蹲在与我们一垄之隔的老三家棉花地里,认认真真地间着苗。但她太小,不懂间苗的含义,生生将老三家的棉花拔光了有三四米长。我妈一见,赶紧上前抱走了小妹,一边连声向老三道歉,一边陪着笑说,她三爷,你不要生气,小伢儿不懂事,她只是个小娃娃么!

  老三一听在原地跳将起来,你说得好,她是个小娃娃不懂,可她为什么不拔你家的棉花苗,却来拔我家的棉花苗呢?

  我妈一听红着脸半天答不上话。半晌,我妈说,她三爷你不要上火,我这就给你把棉花苗补上。

  补棉花苗也是一项技术活。要趁地里湿时,先在需要补苗的地方挖个小窝,然后用小铁锨从棉花窝里挖上一到两株带土的苗,放在事先挖好的窝里,埋上土,压平,一般还要再浇些水。那天上午,恰好地里墒情还不错,我妈从我家地里挖了几十苗棉花,一株株栽在老三地里。

  棉花苗间完后,留下的棉苗见风长,越长越高,也越长越粗。新的活计又来了。剥芽子、打杈、掐尖,一场活儿接着一场活儿,都全靠人力,一苗一苗地完成。

  剥芽子是要将棉苗生出的果枝与主秆间的小芽子去掉,以防这芽子长大了,与果枝竞争养分,影响棉花产量。打杈是將长大的果枝上生出的旁枝去掉,以防旁枝影响已经长出的花蕾。掐尖是要将已长到半人高的棉株顶部的嫩叶去掉,避免它长得过高,只长个子不开花结果。

  一场场活儿干下来,棉花便进入开花期。我一直怀疑为什么金银花可以叫二花,而棉花没有占得二花的名字。其实,棉花开花也是两种颜色。一种是刚开时的白花,过上几天,那白花经风吹日晒变成了粉红的花朵。满地里红的红,白的白,若是没有劳动的苦与累,倒也是不错的风景哩!

  但棉花田里绝不仅有风景,还有披头散发、不顾眉眼的野草。夏天,雨水多,疯狂的野草冲破已经弱不禁风的薄膜拦阻,比棉花还要高。埂两边的杂草也不甘示弱,长得密不透风,严重影响了棉苗生长。

  那时我们家有年迈的爷爷和奶奶,有在外教学的爸爸。家中的强劳力就是我妈一个。这望得见的活计让我们三个孩子都很懂事,于是每天放学后,我们姐妹仨都先拎着草筐子到土塘的棉花地里割草。

  薄膜间的草长得细弱,我妈平时便已经清理了。只有埂上与两边的草长得又粗又壮,尤其是那种黑绿色的趴地龙,在丰厚的水与肥的调动下,它们已经不甘心趴在地上,而是像棉花一样,一股脑儿向空中生长。我早已发现,我家的田埂上是割草的好地方。蹲下身子,骑在埂上,伸开右手五指和手掌贴着地面向前抓去,一抓就是一大把,温热粗糙,咬牙向怀里狠狠一拽,好!一大把草离开地面,到了手里。回头放在身后,再如此这般,伸出左手……

  可怜我那拔草的手,常常是绿一道子白一道子,有时候遇到草比手结实了,手上便要划上一道血口子。

  青台村的地好,暑天,棉花长得有一人高,像一片茂密的森林,深深的绿绿的。我和妹妹站在棉花地里,连头都露不出来。有风的天气还好,棉花地里也凉爽。没有一丝风的时候,钻在棉花地里割草,能把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有一年暑假,我妈派我带着两个妹妹到离村子稍远的石羊地里割草。石羊这个地名,据说原来是一家大户的墓地,天长日久,墓地里的石像生都毁坏了,只剩下一只石羊,人们便把这块地叫石羊上。同样是埂上的草,那草长得比棉花还高。

  出发的时候我看过电子表,六点钟。到地里后,我身先士卒,占了一条草长得最凶的田埂便开始左右开弓向前进。

  清晨凉爽也出活,慢慢地,太阳越来越高,棉花地里非常闷热,汗水已经浸湿我的头发。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草上的籽儿混着汗水,粘在脸上和脖子上。

  两个妹妹都从埂上直起了身子喊:姐,咱们回吧!饿了。

  姐,咱们回吧!累了。

  我也又累又饿,但我知道,这埂上的草不拔,就总在那里呢!你不能指望我妈有时间来拔草,她每天背着三四十斤重的农药桶子,挨棵给棉花打药都忙不过来呢!

  我从埂上站起来,望了望火辣辣的太阳,白亮亮的天空说,咱们再坚持一会儿就到头了。活干完了,咱们就轻松了。这样,我的口袋里还有两块糖,你们一人一块,边吃边干就不会累了。

  两个妹妹看着我披头散发满头大汗的样子,也不好再为难我,她们接过我那包在透明塑料纸里的三原色酸溜溜糖,无奈地蹲下身子,继续与眼前疯狂的野草展开战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辽阔的棉田里寂无人声,我终于看到了地头的沟渠。天哪!我这条埂的草拔完了,终于拔完了。

  我站起身子,忽然间看到小路上,我妈骑着车子飞快地赶来了。她跳下车子还没有站稳便扯开喉咙大喊:建群——丽娃——建群——丽娃——

  我赶紧答应说,妈——我们在这儿呢!

  快回家吃饭!十二点啦!

  两个妹妹晕头晕脑地站起来,欢呼了一声:咱妈来了!可以回家啦!也不管自己的那条埂有没有拔完草,两个妹妹雀跃着向地的另一头跑去。

  到了地头,妈说,你们这一出门,在地里就呆了六个钟头。你奶操心得不行,怕狼把你们吃了。快回家吧!地里的活哪里有干完的时候呢?

  是,棉田里的活儿没有个完的时候,跟着季节的脚步,它也一直在绵延。

  七月十五拾撅花。待除完了草,天上太阳晒,地上雨儿淋,风吹日晒的酷暑天,棉花生长突飞猛进。先是开了花,花落了之后便结了桃果。绿油油的棉桃像极了可以吃的桃果,只是这棉桃里生长着纤维。待一段时间之后,棉桃越长越大,里边便有了像山竹果肉一般的白瓣儿。

  为了让棉桃早些成熟开放,这时候要喷洒一种催熟剂。上世纪八十年代,晋南棉农常用的是缩节胺,让枝秆不要狂长,把营养全供在棉桃上。

  那时候,有一则流行在乡村的谜语,谜面是:一棵树不低不高,上边长满西虫(麻雀)头脑。常常我和妹妹都会在奶奶念完谜面后,抢着回答:棉花。准确地说是成熟期的棉花树。慧心的棉农经过精心的管理,到了初秋,棉花树上长满像麻雀头一样的棉桃,在秋风的爱抚后,在秋阳的温暖下慢慢绽放了。

  要让这神奇的棉桃吐出雪白的棉絮来,还要用一种催熟剂,名字叫乙烯利。这种药很神奇,喷在棉桃上,棉花能早开。打在西紅柿上,西红柿可以早红。

  接下来我妈便要想方设法让棉花早开了。

  没有办法,秋天是多雨的季节。遇上连阴雨,好好的棉桃只能眼看着沤烂在地里,要多心疼有多心疼。

  收棉花的季节,我妈也和我爹一样开始听天气预报。一听说有三四天的好天气,她便立刻要背起那个沉重的药桶子去喷上些催熟剂,让棉花早开些,多开些,抢收到家里,将阴雨天气带来的损失降到最小。

  打药是个苦差事,村里每年都有人因为天热打药中了毒。有一年夏天,我家的棉花叶子上生了红蜘蛛,密密地爬满棉花叶的背面。红蜘蛛是一种传播极快危害极大的虫害,要是惹上红蜘蛛,一两天时间,棉花叶子便开始变红脱落。那时候正是长棉桃的季节,没有了叶子,桃儿没有了光合作用生成的养分,也会一个个脱落。

  我妈看着满地的红叶子,心里像着了火,她一早拉着一大桶水和治红蜘蛛的药下了地。喷了一桶又一桶,直到十二点多她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才发现全身密密麻麻出了红色的小点儿。紧接着又痛又痒,皮肤上的症状在继续,身上也有了反应,头晕恶心呕吐。不用说,给棉花喷药时中毒了。

  尽管聪明的棉农在劳动中总结了经验,背着药桶打药时一般要倒着走,这样避免棉花叶子上的药沾到自己身上。但是,遇上有风的日子,或者天气特别热时,你的汗水流下来,与药水混到了一起。风将药雾刮到了你的身上……

  经历千辛万苦、万苦千辛,终于等来了举着一树棉桃的收获之秋。让棉花开放时,我妈便领着我们姐妹仨,还有我爹一起下地摘棉花。

  那时候乡村的学校有秋假。1983年的秋天,我家的棉花丰收了。我们一家起早贪黑地摘棉花、撅棉花、剥棉花,每个人都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将遍地开得像雪架一样的棉花收回家。

  棉花收回家还要及时晾晒,不然极有可能受潮发霉,影响到棉花的品质,到时候卖棉花时卖不上好价钱。

  我家门口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井台。井台上有平展展一片地方,上无树影遮阳,下无尘土飞扬,是晒棉花的好地方。我家的棉花常在井台上晒。早上用竹箔子晾出去,下午收回来。早上晒时有许多未完全绽开的棉絮瓣,经过一天的晾晒,到黄昏时,棉花瓣便开成了喜人的棉花朵。

  那天,是棉花收摘到了高峰的一天。我们姐妹,还有我爹跟着我妈一大早去石羊上摘棉花。为了节约时间,我们去时带了干粮,馍夹葱炒青辣椒,一人一个。白色的带盖塑料桶装了满满的凉开水。到中午,人困马乏的时候,我妈一声下令,休息开饭。小妹去地头取来馍馍和水,我们一家人坐在棉田里,香甜美味地吃完喝好,再接着摘棉花。

  地里边,装棉花的大包一个个站了起来,鼓了起来。眼看日头偏西,回家在望。我爹轻轻地哼起了眉户剧《一颗红心》。

  我们姐妹几个看着快要摘完的一大块棉花田,心里轻松又愉快。

  太阳要落山了,我妈先骑自行车回去,她要收白天晒在井台上的棉花。棉花得在太阳落山以前收到家里,要不然太阳一落下,潮气上升,很容易让棉花受潮。

  我妈回去了。留在地里的我们几个劳力,将自己的那两行棉花摘到头,也收拾东西打道回府。路上,我爹走得很慢,他在棉田里弯着腰整整摘了一天棉花,已经困乏到极点。我们姐妹仨虽然也累,但毕竟还是小孩子,身轻步快,各自背着一包棉花,一溜烟就回到家。

  没有人会想到,一件天大的祸事等着我们。晚上,待我们在院子里剥棉花时,对门二老奶的几个儿孙闯进我家,吵吵嚷嚷,骂骂咧咧,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要将我妈送到派出所去……

  原来我妈回来收棉花时,恰好看到对门二老奶拎着满满一篮子谷奴(谷子去了小米后剩下的空谷穗)往我家晒的棉花箔子下倒。

  棉花是干净的东西,雪白柔软,棉农采摘时都知道,最好不要沾上半点叶屑,那样会影响棉花的品相。

  乡村箔子比地面高一米多,但箔子是有缝隙的,常常会将一些棉花漏到地上。所以箔子底下,晒之前都要认真地扫过。二老奶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有别的想法,她竟然将谷奴倒在我家棉花箔子下。我妈是个急性子,她一看,立刻放下车子,冲了过去。本来是夺二老奶手中的篮子,没想到二老奶身子一歪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我妈急急地回家去,二老奶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后来她家人过来才将她扶回家去。古稀之人,二老奶大腿竟然骨折了。

  无论事情的过程如何,结果是,我妈将二老奶的腿推折了,或者说是打折了。经过商议决定,由我奶去医院伺候二老奶接骨养伤,我爹负责借钱筹款,我妈当然继续带着我们将棉田里的棉花再一点点收回来。

  棉花桃因为成长的时间不一样,成熟的时间也不一样。

  那个秋季自二老奶腿断后,雨便特别多。我妈拼着命,想方设法将棉花都收回来了。

  我奶在医院里待了七十多天,二老奶终于出院了。我家那年的棉花,晒干收起送到棉花加工厂全部卖后,共收得七百元钱。二老奶治疗腿伤花费一千二百元。那五百元的缺口由我爹的工资负担。

  1983年那一年,我们一家人在棉田里忙碌受累的结果是,过年时,我爹还欠他们学校老师三百多元钱。

  棉花,带给我们一家如此多的心酸苦累,然而第二年,我妈在规划种植时说,今年再种上八亩棉花吧!

  1989年秋天,又是棉花收获的季节。我和妹妹在石羊的棉田里忙着摘棉花,离地不远的路上来了我妈。她和我爹去县城,听说永济县的中考成绩发榜了,顺便看一下我是不是榜上有名。

  我妈骑着自行车,一阵风似地到了地头,高喊着:建群,考上了。名字还在老前头呢!全县第三名。考上啦!

  我高兴地直起身,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傻笑。

  我想,考上学,就能离开棉田,就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就不用再汗珠子甩八瓣,与天斗,与地斗,与虫斗,与风斗。

  我,終于考上了。

  这成绩里有没有棉田的功劳呢?一次又一次的辛劳,一次又一次的煎熬给了我学习的动力与决心,我实在还要感谢这深深的棉田呢!

  通知书后来也到了,开学的日子在9月19日。那天,我将摘的最后一包棉花交给我妈,她在墙上记下棉花的重量:22斤,按照我妈的代币制管理,我可以挣得两毛二分钱。

  开学的学费是四百一十八元整,即使将我妈写在墙上我所有的劳动量都化作货币,也不够我上学的费用。但我爹装了足够的钱送我去上学了。我知道,那是我妈在棉田里劳作一年的一多半收入。

  深深的棉田,流走我和妹妹那么多的汗水、泪水,还有时光。它如今虽然已经远去,但对我们姐弟几个曾经的打磨、考验,却成为一种固化的能量,沉淀在我们的心中和脚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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