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的华章正式拉开,次第亮起的灯火,便迅速吞噬能够吞噬的地方,那些未及铺开的黑,只一片亮白,分割了残存的深色切肤的句子,它们是动荡且激越的,于是便有了更多的带有浓墨的魂魄一样的东西,无处不在。
往往此时,我取下眼镜,眼睛出奇地看清许多物体,而不必眯起。潜伏在体内的小兽腾空而起,在周边的建筑群到处游走,我伸出手,抚摸了它们的轮廓,它们刚毅有型的样子,多像你的躯体。若你在,你会和我一起,飞翔,俯下头颅,看着这一切,和我一样充满敬意。对这夜幕包围下的万物充满爱和敬意。你若读过魏尔伦描写的那首诗,你定会知道此刻的夜是美满的,而这美满之下竟然也充满了矛盾,疑问和残缺。
附近的建筑和远处所有的植物都在黑暗中,彼此紧握,彼此鲜活,它们都在昭示最动情的颜色,所有的都统一,没有什么区别。我无可救药地喜欢,这是暗中的力量,也许过了今夜,明天又一轮新的开始。窗台的茉莉有一枝探出花蕾,悄悄地散发出清芬。夜晚的温度依然在上升,正穿过纱窗,仿佛来自某人的呼吸,在房间寻找我的踪迹,试图找出我悬着的魂魄,让尘埃落定。
街道短暂地陷入沉寂,城市在莽阔的暗海之上。连那徐徐穿过衣衫的风都没有声音。生命再现出虔诚而自制,轻邪一点点消遁于无形。这一切看似相互交错,无痕连绵地纠缠在一起的生灵,及朴素纯粹的色调,让人的眼睛也明亮起来。当然,我看它们是有生命特质的生灵。
沉寂之中,我想着书中的情节,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但终究是过于跳跃,漏掉了一些精彩章节的。又看了一遍,细致而专注书里的描述,使我想像到作者的样子,温和的,执着的,且有棱角的,他惯用的叠加词语,令人莫名其妙地心折。乡村小说原来也可以写得如此迷人。我慢慢地读,且不说明月千里的朗照,但那转折处,竟然像远处山峦暗影下浮动的神秘,我猜不透,看不清,需要更用心地品阅。
越过几重楼的顶端,可以看到城市在云层压低之下的密度,黑暗如一首古老的钢琴曲,缓慢而悠长,被我不安的灵魂弹奏,每动一下,便会决绝地分开一尺,然而夜空又是浩渺而粘稠的,又迅速地聚拢,城市的灯光印上去,映衬出无法划开的深色。
这夜注定是欢快的。我循着夜的脚步,穿过这条不太宽的街道。白天拥挤的人群消失,但还散落些余温,我仿佛看到一些调皮的孩童,在摩肩接踵里,如鱼般钻来钻去,一不小心撞飞摆在店门口的花篮。店主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嗔怪地捡起紫色的矢车菊,粉脸微微涨红。但此刻,夜分明是安静的。我看着明黄的灯透过窗子,映着路边和我一样被夜色包围的人。有谁看到我的愉悦呢?我那么放松,我甚至要跳起来,摹仿三步上篮,在空中投了一个漂亮的擦板。有行人微微地转头,望着我的欢快。香樟和米兰,优雅地呼出些香气,淡淡的颜色,灯光幽暗。而不远处的玉兰,明艳起来,因为天黑,越发衬托出它们的白。花朵大且丰硕,我几乎扑过去,先用手指轻触了它花瓣的质感,光滑细腻,然后将脸埋进去,那些香啊,沁人心脾。当我靠近,与它亲近,我仿佛听到它的惊呼和尖叫。
有些美是带有侵略性的,比如此刻的夜。它美且霸道,一寸一寸地将所有能够侵占的地方,都铺上了它们的颜色。如天鹅绒,掠过白天的尘嚣,轻盈,媚惑,肆虐,一黑到底。我不否认自己的审美有些偏执的倾向,我的眼睛一度畏光近乎看不清,但到了晚上,一切都澄明起来。我喜欢黑色的衣服,穿着它,一路走过去,听着远处岸边的歌声,想那渔火的船只泊在哪里,听着买油茶的叫卖声,陷入一轮又一轮的想象。这样的夜晚,容易让刻入記忆的一些事物从大脑的深海浮出。他们就那样固执地望着我,将我拉回当时,轻而易举。
正是这样的夜,将我白天沉重的外衣剥去,我变得灵活,愉悦。
我想你在左右,一起饱览这云雨后的晚,是白天阳光留下的欢。那灯光,我不得不再提起,这到处错落的光,让我再次眯起眼睛。光总将黑色切割,让这些黑不完整,不那么纯粹。油茶的叫卖声绵延不绝,我停下来。买了油茶,慢慢地小口地喝,花生粒和芝麻在嘴里跳跃,看着飞鸟旋过头顶,陷入沉思。我不自主地跟了他多久呢,从街道的这端到另一端,他走走停停,总有人过来买一碗喝。我这样跟着,难道是为了回味那留在记忆里的味道么?
(二)
多年前的夜晚,云层低垂,我一个人走在加州的夏夜里,有些漫无目的。那时,我略带些羞涩且忧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胆怯,为什么忧伤。
那时,安东尼奥是我在加州圣赫勒那的邻居,他和我年纪相仿,是个画家。他有一间很大的画室,喜欢雕塑,房间总有些成品的石膏塑像。他的房间是一整间,连通着的。除了洗手间隔开之外,床和做饭的地方,和工作室都是一体。靠西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是大卫的塑像,米黄的画布,大卫立体而栩栩如生地站在那里。大卫优美的肌肉线条,充满力度。我因工作在那里住有八个月,除了每天去总部报到签名,然后就是自由地在这个镇上到处游走。偶然会停在安东的门前,看着顾客前来买雕塑。安东和他们讨价还价的样子很滑稽,他总是说,上帝啊,救命,这都亏倒我了。然后,架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干脆地说,成交。他会歪过头,冲我调皮地眨眼睛。我就知道,他又赚了。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拓市场不太容易,我们公司生产的赛车自行车链条,派我驻扎到这里,我实在对自己的能力表示怀疑,不知道boss怎么考虑的,他觉得我哪一样是强项呢。我并不善言谈,英语听力一般,还是我看似沉默的背后,有强大韧性和坚持呢?我总在一个又一黄昏落日的时光里,回想着白天的工作进展,和明天的计划,以及那漫天覆地的思念,我思念自己城市的每一个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思念一棵树,一座旧房子,思念他(它)们的声音。
我那遥远的村子,村口的大槐树太老了,已经无法估算出它的年轮,皮肤纵横交织的沟壑,木质的纹理深刻,手扶上去,感触到粗糙且微刺的痛。我喜欢一个人,坐在遮天蔽日的叶冠下面。想着明天未来临之前的事情。我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突然有了惶恐不安的放纵,这念头吓到了自己。但我管不住野草一样的势头。我曾挥起拳头,朝着身后拽我头发的男生,打得他鼻子血流不止。我在月黑风高的日子去邻村的地里,偷芥兰。一晚上用尽蛮力,将那薄薄一地的芥兰偷走大半。然后在集市上蹲在那里将它们卖掉。只为买几本小说,为了一条花裙子。
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在不到叛逆的年纪干了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令祖母抬不起头。她都懒得管我了,在一个晚霞似火的傍晚,她直直地看着我,你走吧,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去,我管不了你。说着转过身咳嗽起来,她的身体已经不太好。我过去给她捶背,她瞪着眼睛呵斥我,走开,离我远点!我停下了动作,手无力地垂下。我一个人在老槐树下,夜幕降临,槐树的叶子在朦胧的月光下,阴郁浓重。
我静静地坐着。夜可以阻挡别人嘲弄的目光,他们鄙夷且一脸嫌弃,因为我的行为令人所不齿。黑夜,犹如大海,茫然没有边际。它用坚实的臂膀拥抱了我,我们是朋友。自那刻起,我便爱上了黑夜。它到来的时候,我遁入安静,或许还有一丝毫无由来的兴奋。我打量着周围及目光所触的景色。村庄是飘浮在海面的船,那些黝黑的树,是数不清的桅杆。麦田已收割,是浅滩,有些褪色的灰暗。玉米茂密,那边缘些锯齿的叶子不止一次地划破我的皮肤,我穿过它们,呼啸而过的时刻,为追赶一只逃窜的野兔。玉米地边的花生秧苗,将黄色的蝴蝶一样的花举过头顶,让她们自由地舞蹈,一些蜜蜂加紧了贴敷。槐树的叶子被风卷起,沙沙作响,我换了个姿势,半蹲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菜地边,好像有影子在飘,又好像不是,是渐渐升起的雾霭。葱的辛辣味道弥漫过来,栀子的香甜弥漫过来。我站起来,又止步不前,就那么站着。大脑一片空白,又一片拥挤,一片酸楚和欢欣,就这么矛盾,交替着,让那个夜在祖母呼唤我的声音里此起彼伏。
那些黑色的幕布,我在这黑色的畅想里,用一个未成年孩子的眼光,打量这无边的原野,打量这自然的秘密,它们无人知晓的秘密,包括生长,拔节带来的疼痛,包括受伤的无助……
一个傍晚,我带着祖母给我的零碎的钱,去还了芥兰地的主人,那个穿着灰色偏襟上衣的苍老妇人。她的孩子们都在外地,她得知少了多半的芥兰是我偷的,将脸上全部的皱纹拧在一起,站在地前咒骂。从黎明到天黑,骂的声音高亢,与她羸弱的样子不匹配,很有节奏。我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将钱递了过去。然后转身就逃。跑了很远,听到她又响亮地骂了一句,那是很粗鲁的话,如响亮的钟声,撞击着我的耳膜。天上的星星若隐若现,我被这黑色掩饰起来,无人看到我的狼狈。
那时候的村子,房子多半是土坯房间或青砖,低矮的人字形不规则地排开,被一些高大的白杨树和槐树覆盖,远远望去的村庄,只是一小片叶子的点。庄稼和一些菜地被农人修葺得整齐而完美。我时常一个人游走在村子和地边,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感受 ,这一切竟然是单调又充满美感的。我还不具备艺术家的潜质,但总有些冲动和新奇。这些若用画笔画出来,一定很美且入画的。尤其夜晚,我的想象力极大地展开,我喜欢把夜比作海,一切赖以生存的物件,都在夜里温润,生动,包括唱歌的蛐蛐们,它们根本停不下来,它们在唱给天地,唱给自己听。我静坐在老槐树下面,邻村一个卖油茶的老人几乎天天经过这里,远远地,我听到那清脆的铃铛声,便知道他走过来,那轧着地面声的车轮子,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音质,推车上放着一个大铁皮桶,虽然盖着盖子,但我好像闻到了里面散发出来的芝麻和其他食物混合的香味。我一下子跳起来,将攥得汗湿了的五毛钱递给他,来一碗。他麻利地盛出,又拿一个装有小磨油的铜壶,滴了几滴。我端起就迫不及待地拿瓷勺子喝,我那空虚的胃,整日缺少营养的胃,太需要滋养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可能走村串户叫卖所致,他边猛吸一口旱烟,边说,慢点喝,别烫着了。我认真而细致地品味着,有些焦味的面糊,有炒熟的花生粒和芝麻等,这让味蕾快活。推车上挂着盏不太明的马灯,我清楚地看到他褶皱下慈爱的眉眼。他笑盈盈地看着我贪婪地吃喝,还唱起了我听不懂的小曲。风徐徐吹过,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远处有明暗不定的灯火。田野的庄稼起了波浪,恍惚间,村庄漂浮起来,夜晚,让眼里的一切都妙不可言。我陶醉其中,忘了时间。直到祖母召唤我的声音传递过来。他推着小车摇着铃铛远去,在乡间的小路上洒下一窜动听的音符。
可是,此刻他们都在哪里?
嗨,海伦,喝一杯。直到安东的声音传过来,我才从记忆的闸门跳出。他在门前的草坪上,用还沾满石膏粉的右手,端着小半杯暗紫色的葡萄酒,很热情地招呼我。我微笑着摇头。在远离故土的地方,许是太过寂寞和孤独,我和年纪相仿且直率的安东很快地成为朋友。他喜欢跟我讲蹩脚的中文,说自己很喜欢中国,喜欢中国话。中国是一个文明的国度,人们都很有素养,比如海伦你啊。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帮我从车上取下笨重的行李,我笑起来的明亮和真诚道谢的样子,印象好极了。他眉飞色舞。
我做着不咸不淡的工作,业绩并未多大起色。但我还是认真且努力。在不忙的夜晚,和安东一起,将镇上的每个角落都熟悉过来。那些不高的建筑,当地的居民都友好且热情。安东见到每个人都和人家打招呼,并介绍我,顺带提到我的产品。这个英俊的大男孩,令我感动。镇上的夜晚,欢乐才刚刚开始。有时购物广场中心,会举办舞会,安东拉着我一起加入,踩着轻快的鼓点,我几乎忘了今夕是何夕。那些美艳的姑娘,她们转动的裙摆,以及安东深邃的琥珀色眼睛,扬起的唇角,是的,太美,我暂时忘却忧伤。他陪我在镇上的教堂做弥撒,他一脸虔诚地对我讲,上帝保佑你,海伦。我们一起在河边散步,在茂密的草丛穿行,草叶细碎且光滑,若加快步伐,有飞翔的感觉。我快乐起来,给他讲我的村子,以及村子夜晚那些喝油茶的事情,他听得津津有味。油茶好喝么?他挑起眉毛问我。当然。我细致地描述油茶里面的食材及口感。他一脸痴迷地看着我,又看着那浩渺的夜空,有些淡淡的忧郁,然后轻声说,海伦,你的故乡真好。夜风温柔地吹拂着,远处飘来悠扬的萨克斯,那些安东陪伴的夜晚,美好,丰盈。他不止一次地说,海伦,我有些离不开你了。我们站在各自的爬满青藤的栅栏前互道晚安时,他神色凝重地说。我能说些什么,我只是匆匆的过客,短暂的停留,便要离开了。这令人无奈。我只能克制,将一些窜出的火苗一样的念头,悄悄熄灭。
工作到期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那些日子,安東的大门紧闭,我张望了几次,都看不到他。失落感无限递增。有个清晨,我刚打开窗子,他突然跳出来,脸上带着倦意,头发有些蓬乱,眼睛却亮晶晶地,他大声叫我的名字,并说跟我来。我们绕过门前低矮的灌木,安东的大门开着,正中赫然放着一个真人般大小的雕塑,那是我。我看到自己,头发微卷,穿着及膝的连衣裙,裙踞飘起来,抿着唇含笑。我定定地看着,又看了安东,百感交集。他一脸阳光。他说,你看,我把你留下来了。
没过多久,我还是离开那里,在安东不舍的目光里,我在他蓄满泪的眼眸中,走了。
他的一切我未曾得知和打听,我们只是快乐地相处了几个月而已,我会想起他笑起来的表情,夸张而生动,我会想起来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夜晚。就像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喜欢,如自己一样的喜欢,不必要提起,不必要纠缠,因为,我们毕竟还要回归各自的地平线。虽然,有那么个瞬间,心会疼一会。
(三)
四季在潮汐间递送,光阴如白驹过隙。忽一日,我在自己城市高大的建筑之下,回想起加州的安东,也回想起村子里的那些个夜晚,多少有点怅惘。安东也多年没有消息。村口那个老槐树早已放倒,祖母也不在了,卖油茶的老人也消失了。村子都变了样,到处是楼房,有我认不出的陌生。城市里的我,还是习惯了在夜晚让自己的魂魄游走,脚步跟着自己的灵魂,在夜里丈量它的每一寸。
城市里的建筑,有着坚不可摧的刚毅,明晃晃的玻璃镶嵌,阳光打在上面,楼群集体放光,很耀眼,汽车穿行之间,行人穿行之间,树和花点缀之间,令城市活泛且风情万种,但来自环绕不去的拥挤,让我迷恋那夜晚来临时刻。白天疏離的万物,到了夜晚,化整为零。我是他们的一部分。我还依然是那个怯懦的人。长大丝毫未改变我分毫,我还是不够开朗。我一步步走过那些街道,看着不远处的灯光,看着擦肩而过挽着手的情侣,看着大朵玉兰的欢愉,另一个自己腾空而起。
夜在蒸腾,空气里的炙热持续发酵。我伸手抚摸了那些建筑,是的,它们多像你的躯体。我也经常回忆起,我们在南方的时日,你会认真地听我讲那些陈年的往事,你听得多么专注。那时候的夜晚来得格外斑斓,忽明忽暗的灯,在路上的每一段闪烁,我想我的眼睛有多水润。我总望着那光照不到的部分,想那里有些什么发生。也的确,发生过什么。一对精力过剩的情侣,让路边的草丛翻江倒海,还有些抒情的声音顺带着飘过来。远远地看到你,你有力的臂膀早已张开迎接我。南方的夜有些妖娆,到处都灯火璀璨,在啤酒摊位,有喝得兴致盎然的人,扯开嗓音唱歌,好像要让白天上班的疲惫,都倾泻出来。我望着那远处的霓虹,给你讲安东的故事,讲我在槐树下独自静坐的童年,讲那个经过村口卖油茶的老人,那油茶无与伦比的美味,你是忠实的听众,你理解我的孤独,理解我对夜晚的深情。我仿佛到了夜晚,才能敞开自己,像那敞开的玉兰,等待你的亲近。如此,我更加剧了心跳。你该知道,我在白天是寡言的,我小心翼翼地做着份内的事情,人性的复杂令人拘谨,我只能最多保持沉默。
相见欢,思虑欢,如此种种,皆为夜之喜悦。
如今我在自己的城市,你还在南方。我一个人感受这夜晚的神秘,我用呼吸和文字传达给你,我们多么默契。你该知道我的放松,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奔跑。街道边上有跳舞的女人,有几个极其标致,面孔相当的吸引人,忽明忽暗的音乐,以及节奏的鼓点,让她们盛开如玉兰。吸引我的,是明幽转换的灯光下的眼睛,似乎都燃烧出火焰来,让这夜看似平静,又动人心魄。
我已在附近这条街道,走了几个来回。灯光渐次熄灭。夜的海风平浪静。树木和花丛都在轻声呢喃,不,应该是小虫的呢喃,都要进入美梦了,我还在漫游。卖油茶的老人循环往复地推着小车,他没有摇铃铛,只是沙哑地喊一声,油茶。油茶两个字又将夜的平静打破一点,黑色的幕布仿佛被扯开一条缝隙,短暂地又闭拢。我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一边走, 一边想他会不会唱,我童年的夜晚,槐树下那位老人所唱的歌谣呢。但他从没有唱过什么,就那么推着车,边四下张望,和我一样,观察这夜晚的一切。偶尔回头微笑着看我一眼。我同样报以微笑。
抬起头来,发现那些建筑和天上漂浮的浅白色云朵,都是随风而动的,他们和我还有遥远的村庄,在黑夜的海面上航行,至于那些看似静止不动的乔木、庄稼和野草,也都没有停止过自己的行动。我惊讶于自己的发现,地球实则一刻也没有停下转动的脚步。不断生长的万物,就是永恒的真理。我可以想像到,这一切如我,欢快且忧伤。因为生长,残存的记忆无法清除,只能怀念。我沉浸于这博大又轮廓分明的夜晚,听着天际划过的鸟鸣,跟着那油茶车的轮子,时间就那么平心静气溜掉了。
我将那奥妙的夜的韵律抛洒在空中。我将眼睛放得更远一些,让无声无息的黑色慕沙裹紧我,感觉天地如此温情,我如归家的孩子,踏实而幸福,灵魂便轻盈地抵达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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