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打麦场上的碌碡突然动了一下,开始缓慢地转。它朝我们碾过来,我们吓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快,却挪不开脚步。这像极了恶梦中的情节,但现在是大上午,春季的寒风在明晃晃的阳光中穿梭。快跑啊!谁喊了一声。我们撒腿窜了起来,就像一群受了惊吓的不知所措的鸡。我们沿着空旷的打麦场,被越来越快的碌碡撵得拼命转圈子,直到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才乱纷纷跳上高堆着的麦秸垛,气喘吁吁地望着碌碡朝我们凶猛地追来,嗵的一声,一阵尖叫声中几个孩子跌倒在麦垛顶上,碌碡撞在麦秸垛下面又弹了开去,朝相反的方向轰隆隆滚动,越来越快地滚到打麦场边上,掉了下去,再没有声音了。我们心有余悸地等待着,没有,碌碡没有再滚上来,它肯定不会再滚上来,它绝不可能滚上我们脚下的麦垛。我们小心翼翼地跳下麦垛,跑过去看,随时准备拔腿逃走。
我们看到,碌碡滚到了打麦场旁边低下去的田里,陷进松动的泥土,纹丝不动。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敢跳下去,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使得碌碡自己就滚动起来。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今天一定还有什么怪事要发生;我们一路猜度着回村里,一边望向打麦场边高大的柿子树,丑牛叔曾有一次,扛起碌碡放在树的枝丫上。大树还没有来得及开出淡黄色的碎小的花朵,没有像夏天那样挂满浓密的宽大的肥厚的叶片,风吹动时晃露出青青的柿果;更没有像秋天红色的叶片落尽,满树招摇着红灯笼似的柿子。它现在和冬天没有什么两样,光秃秃的树冠在天空中浓黑苍劲,那些枝条弯弯曲曲地在天空中伸展,像一个多臂的妖怪胡乱抓着什么。我们回村里的路上不断地回头望,看不到那个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自己滚动起来的碌碡,只望到那棵柿子树。连沉重的碌碡自己都能转动,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呢?我们望着大柿子树,我怀疑它是不是也会走动起来,尾随我们而来?那怀疑有时候又像极了盼望。
我想像那个面目可疑的陌生人,就是在碌碡突然滚动起来的时候闯入了村庄。我们在刚入村不远的巷子里围住了他。他和我们一样,长着鼻子耳朵两支胳膊两条腿,但这些东西在他身上组合起来,显得那么奇怪,和我们一点儿也不一样。即便是外村经过我们村的陌生人,我们也一眼能够辨认出他和我们相同的地方,但我们从没见过像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我们确定,他肯定首先还是一个人。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呢?我们看着他赤脚穿着的黄球鞋,他怎么不怕冷呢?我们畏惧地望著他肩上的担子,担子上挑着比他个头高很多的货物。他的个头并不高,甚或有些怪怪地矮,因此他的身体几乎是埋在货物里的。远处乍一望去,只看到一堆高积着的货物在快速移动。
你是不是流窜犯?兵兵盯着他问。
陌生人低着头看兵兵,我们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快乐、惊讶、诚恳,还是别的什么。他仰起头,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他唱的是啥呀?我们面面相觑。他肯定是在唱,但我们从没听过那样的调子;他唱了一堆词,但我们听不懂哪怕一个字。
村里大人们来得越来越多了,陌生人在巷子边放下担子,又唱了一段,我们猜他是在叫卖,因为他弯腰把货物摊了出来。我们看到了比鸡蛋还大的玻璃珠,珠子里面可以看见七种颜色的小珠,每个小珠里,又有七个颜色的小珠;他掏出一床棉花,但是我们从没见过像这样看似洁白却又透明的棉花。他掏出一支钢笔,啪的一声,钢笔亮了,原来是一只手电筒。他拿出一个洗脸盆一样的东西,从上面一掰,取出红色的脸盆,下面是绿的,再一掰又分出蓝色的。他将脸盆摔在地上,脸盆轻盈地弹起来,他举起向人群展示,一点儿也没有破损,脸盆像铁盆一样结实。一个汉子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脸盆,他吓了一大跳,脸盆一下子超过了他头顶,他用力太大,以为那是比铁还重的东西。
你是哪里人?村长问。
陌生人手舞足蹈起来,咿咿呀呀地唱了好大一阵。我们看到村长皱着眉头的脸上一片茫然。
你这个东西多少钱?村长拿起那个脸盆。陌生人咿咿呀呀地唱。他一边唱一边夸他的锅:拿起两只锅举在空中,向人群转了一圈,突然将两只锅哐哐地相互敲打起来,就像唱戏的打锣一般。他用锅打着拍子唱他的歌。这会儿我们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得意的,他一定是在夸他的锅结实——我们看到,他的锅敲了半天也没有漏底。他蹲了下去,捡起一块石头哐哐地砸锅,锅仍然没有裂开缝。他拿出两只玻璃杯子相互砸,人群呼啦一下退开去,人们惊奇地看到,那些透明的玻璃杯完好无损。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想不通,人们怎么和这个外乡人讨价还价?当晚村里人欢天喜地,看着外乡人挑着空担子晃晃悠悠地走出村子,人们隐隐地替他担心着,担心他习惯了的重负突然没有了,他不能习惯以致于跌倒,担心他在风中会飘起来。每个买到货物的人都以为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但是他要价一百元、我奶奶花一元钱买到的锅,在当晚煮饭时水没开就炸裂了,锅炸开的声音如此巨大,我看到在灯下吹起在空中那些肥皂泡,在一声巨响中全部爆碎。他卖8元一只的玻璃杯,我妈花一块钱买了4只,玻璃杯一倒入开水就砰的一声玻璃四溅,我妈不相信,又试了一只,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眼前发着咯砰砰的声音,水从杯子的裂缝里呼呼地流出来,冒着热气在桌子上四处溢开。村里人无比气愤地等着天亮,等第二天那外乡人来了找他算账,但第二天、第三天,他再也没有出现。他就像一个天外来客,昙花一现地在人们眼前一闪,彻底地消失了。没有过几年时间,有了一个“南蛮子”的称谓,人们终于知道那个外乡人,就是他们最早见到的“南蛮子”,那时候“南蛮子”已经在北方大地上比比皆是。
外乡人来我们村子,一定留下了什么东西,又把另一些带走。人们又开心又失落地发现时间变得越来越快,周围的物件不可思议地轻盈起来。大队给我家分了三亩地,我妈每天从早忙到晚,她总在抱怨时间不够用,说怎么一下子天就黑了?她给我做的新鞋子,我刚刚穿上就露了脚趾头。孵蛋的母鸡还没有打算啄鸡蛋就吃惊地发现,小鸡自己从蛋壳里钻出来啦,它还没打算啄走身边带着的小鸡,小鸡们已经开始下蛋。锄头把在眼睛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腐烂、断裂,有一次我亲眼看着锄头离开地面,在空中飞了一截距离才轻轻落下,闪闪发亮的锄刃已经锈迹斑斑。村子里充斥着令人亢奋的气息,寒风凛冽的时候大个的绿头苍蝇便开始嗡嗡地飞在空中,它们在寒风中振动的翅膀闪着诡异的绿光。我二姑家的亲戚来村里走亲戚,他是一个比我还矮的小人儿,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样的人就是侏儒,人们只是叫他“小人龟”,以致忘却了他真实的名字。万物在以比从前快多少倍的速度增长,唯有他的个头却不见长,他的头越来越大,脸上有了黑黑的胡须。我去二姑家院里看他,他正央求二姑给他找媳妇。我表哥嘿嘿地笑,说你这个小人龟怎么找媳妇啊,不怕笑死人。嗵的一声响过后是啪的一声,小人龟一下子跳到了桌子上和我表哥齐高,扇了我表哥一个响亮的耳光。
空气中流窜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它随着寒风,粗暴地推搡着稍有暖意的阳光,来到村子的每一处,来到村子外边的田野。我们都努力装得很乖,在饭桌上不再剩饭,至少要悄悄端起饭碗,将不想吃的饭丢给屋外的鸡。饭桌上随时可能爆发出争吵。我奶奶每天都在骂鸡,每逢她骂鸡,我就蹑手蹑脚地钻进屋里,或者跑到院外去。她骂鸡的声音总让我觉得是在骂我。等院里静下来我才从屋里出来,或者从院外跑进来,我是那般斯文,努力像我们老师一样慢慢迈动步子,但一进院门我就感到了刚才奶奶的叫骂声,它们黏乎乎地沾在脸上,院里的空气比院外重了许多,让我走动时都觉得吃力。我推房门,房门也是黏乎乎的。村外两亩麦子正瑟瑟发抖,两个男人争吵起来,谩骂对方挪动田埂,多占了他家地。锄头开始飞舞,脚杂乱地快速地前进后退。一些麦苗被踩在泥土里,它们将永久失去拔节长穗的机会。一些血溅在几株麦苗上,血滴的分量使麦苗轻微地一晃,这几株麦苗长出的麦穗,要比其他麦穗壮一些长一些也重一些。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麦苗又打了一个寒颤。
村里传来死了人一样的哭嚎。人们蜂拥向村西头,村东空无一人,以致于村子的东头微微翘了起来,正准备出洞的老鼠打了一个趔趄,它觉出地面的突然倾斜。人们拥进和尚家,和尚妈喝农药自杀了。她在院里轻快地翻滚着,打了一个滚又一个,比我们在麦秸堆上翻跟头利索得多。有人捂着鼻子飞快地从茅坑跑来,手里拿着一只破碗。新鲜的浓臭弥漫开来。几个男人跑上前去,摁住和尚妈。她力气如此之大,在空中乱抓的手撕破了一个人的脸,那人啪的一声给了她一个耳光。但她的手一定成功地抓住了什么,抓住了空中那个要她老命的东西的小尾巴,死死地攥住拳头再不松开。有人掰开她的嘴,将碗里的大粪灌进去。粪汤从她嘴角流下去,她一连喝了几大碗,然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手死死地紧攥着什么。
男人们在院里小声地谈话,抽着纸烟,悠闲地等待着什么。和尚妈在地上又开始打滚了,人们纷纷地跳上屋檐下的台阶,看和尚妈翻着白眼满地欢快地滚。她终于爆发出哭嚎声,一边吐出肚子里的大粪,她滚啊吐啊,吐出灌进肚里的大粪,吐出肚里吃进的东西,吐出她自己肚里的大粪。她要把肚子的东西全部吐完,才能吐出喝下去的那一点点农藥。她肚子里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啊?我们惊叹着,她吐出的东西积在院里到处都是,刚刚清除过又是一院子。我把屋里藏玩具的小木箱打开全扔在院里,也不及她吐出的东西的百分之一。她终于开始干呕了,拼命地蜷缩着,抽动着,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在地上像一团摊着的软泥。人们又等待了一会儿,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弄回屋里坑上。人群纷纷散开了,院里浓烈的恶臭早已散开,流溢到空荡荡的村东头。
晚上奶奶领着我坐在和尚家坑沿上,我仍然嗅到躺在坑上的和尚妈身上的恶臭。她的脸白白的,白里透出暗来,像天正暗下去的黄昏的天光。我奶奶说,以后可不敢寻死啦,再寻死又得吃屎,屎就那么好吃吗?我望着和尚妈露在被子外面的头,她的嘴牵动了一下,臭味从嘴里冲出来,她闭着的眼皮动了一下。我抬起手想掩鼻子又放下去拽我奶奶的手,我说,奶奶咱们快走吧。
家大难治啊。村巷里的黑暗中,我奶奶叹息着。她说,打从有了电你爷爷就离开咱们家了,他害怕那些电。咱家也要乱啦。
奶奶心情不好,我想,明天她又要骂鸡了。村子里很多人家在闹分家,黄昏时我奶奶赶鸡进窝时,还气哼哼地骂几只怎么也不肯进窝的鸡,她说连你们也想闹腾分家吗?
奶奶一共有五个女儿,三个儿子,有比我家的鸡还要多的成群的外孙、外孙女和孙子孙女。我爸是姊妹中的老三和兄弟中的老大,在外地工作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我有四个姑姑都已出嫁,二叔也已结了婚住在县城,家里除了我妈、我姐我弟和我以外,还有三叔和没出嫁的小姑。
在村里到处游荡的不安的气息终于也来到了我们家。我奶奶一天比一天凶狠的骂鸡声,让远在他乡的我父亲也心惊肉跳,他终于向单位请假赶了回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回家的当天晚上,耐心地倾听两场哭声,一个是我奶奶一个是我妈,他将无比认真地企图从哭声中分辨什么,但什么也分不清,那哭声一个比一个大。
我那些嫁在外村的姑姑们,一定也听到了我奶奶骂鸡的声音,她们已经分完了家,或怀着得意或怀着忿恨,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大姑和大姑父来了,总是带着狗的大姑父身边空荡荡,乍一看去他像少了一支胳膊。四姑没有坐四姑父的驴车回来,她坐在炕沿上喊膀子疼,我知道她一定是和四姑父干了一架。那死鬼拉着瓮到外村卖去了!四姑冲着奶奶说。这时候四姑父正睡在毛驴车上做着发财的美梦,到处都在搞承包,他也想承包村里的砖厂。他睡啊梦啊,醒来时毛驴已经拉着瓮进了我家的院子。他悻悻地笑着坐上了炕头,参加这场规模庞大的家庭会议,并决定说出自己那个发财的梦想。
你们爹早就没啦。你们爹死了几年啦?我奶奶开始抹眼泪,姑姑们一个个低下了头。打从死老汉扔下我,我这个老婆子就管不住你们啦。我奶奶拍着大腿哭,姑姑们嘤嘤地哭起来,我妈我二婶互相看了一眼,低下头去不吭气。死老汉呀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扔下我就不管啦。你不管我也拉倒,还不管这一堆儿女们。你不管我也不管啦,过一两年我见了你,和你一起算总账。我奶奶唱戏一样地哭喊,房间里姑姑们的哭声大起来。院子里有什么响动声,我溜下炕沿往外跑,看见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人,我瞅了他一眼,前几天他才来过,坐在房里和我奶奶说了半天话,说什么他考大学差4分。我说,你怎么又来啦?我扭头看到了我小姑,她抹了一把泪,她掐了我脖子一把又剜了我一眼,领着那男人进了东房。
一年以后这男人成了我小姑父。很多年以后我知道,那男人当时正找我小姑谈对象。那时候我是多么讨厌他,他黑黑瘦瘦的小脸一丝不苟,总皱着眉头像别人欠了他钱,他不抽烟不喝酒衣服永远整整齐齐,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甚至脸上连胡子也不长,说他是小白脸他偏偏又是小黑脸,他凭什么一趟一趟来到我家?我从没看到这么胆小的人,他推着一辆自行车,上坡时骑不上来下坡时不敢骑,推着来我家又推着回去,好像只是来臭显摆。我是多么羡慕他的自行车,但我奶奶也从不让我碰,他一进院门我奶奶就凶狠地低声警告我:不许动人家自行车!
你觉得那个人好不好?小姑低声问我。好个屁。我说,他是个胆小鬼小气鬼。你懂个屁。我小姑白了我一眼。
不就是个小木匠嘛,我心里气哼哼地想。我跑到院里,手里捏紧了一枚钉子。那时候我不知道,小木匠当时也心怀发财的美梦,很多年以后他成了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富翁,他无比感慨地向我说起当年,他说,你总堵在院门口不让我进,我每次去了回来时,都得和你小姑去茅房用棍子挑呀挑,往出挑你扔进去的自行车铃铛盖,后来只好一进院子就卸下铃铛盖装进裤兜。但那一次你把钉子扎在自行车的轮胎上,害得我半路上推车子回家。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你骑车子啊。
屋子里的哭声早停了,爆发出一阵一阵的争吵声。我不敢进去,大人们吵架小孩子在场会挨揍,但是争吵声大了起来,哐的一声,什么东西碎了。我悄悄地溜了进去,争吵的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事,是四姑父暴着脖子上的青筋大声说着什么。我爸说,你不要弄砖厂,承包要钱你有几个钱?万一赔了你拿啥还?难道你把我妹妹卖了還钱?你连村里分的几亩地都种不好你包什么砖厂。要包你包,我们不借给你一分钱。四姑父横着眼睛站起来说,砖厂我就是要包定啦。我砸锅卖铁也要干!你们不借给我钱我贷银行款,我回去就杀了我的驴卖肉换钱!
他站起身手拨了我一把往外走,我从门槛上掉下来差点摔一跤。我冲出去,他正从驴车上往下卸瓮,他扛起一个瓮搁在屋檐下。妈,给你丢下一个瓮!他喊。我奶奶从屋里跑出来了,她看见四姑父拿起屋檐下的? ?头,哐啷一声巨响,驴惊得拖着驴车往院门外面跑,他把驴车上的瓮砸得粉碎。院外传来他的喊声,我先走啦!回去就和大队谈!
两年里四姑父再没来过我家,两年以后他成了县里的第一批万元户,他骑着摩托车来到我们院里,他穿着一身西服像小毛驴背上搭着马鞍,光脚上蹬一双锃亮的皮鞋。他一进门就望见了屋檐下的瓮,他摸着瓮嘿嘿地笑。他眯着眼睛瞅我奶奶,说,妈,我的瓮还在啊。
很多年后我知道,那一天家里决定了几件大事:给三叔娶媳妇,分家,奶奶和三叔他们一起过;给小姑订婚。当天我和爸妈姐弟搬到了院里的东房,晚上我妈和我爸激烈地争吵着什么,一直到了深夜我迷迷糊糊地睡去,下意识地在被子里抱紧了我爸给我买的一副军棋。
第二天我妈养的那些鸡也被分了。我奶奶从中挑选了几只,拿着剪刀满院里抓鸡,剪去一点鸡的翅膀作为标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喊她那几只鸡,从碗里挑出面条来扔给鸡吃,一只手拿着竹竿,撵走其他走过来想吃面条的鸡。我端着饭碗看奶奶的碗,她碗里的饭真香。学疙瘩,进屋里吃!我妈在东房里恶狠狠地喊。
第八章
像每年冬春之际那样,我们去麦田里摔跤,厚墩墩的麦苗绿地毯一样柔软,摔倒在上面一点儿也不疼一点儿也不脏。当然绿地毯是书上的话,我们还没有见过那到底是什么玩意,连南蛮子来村里卖东西,货担上也没有挑绿地毯。
我们刚刚跑进一块麦田,还没来得及摆好架势,一个严厉的叱喝声便响了起来:出来!别踩麦子!我们跑到离村很远的一块麦地,正准备踏入的脚便被一声同样的叱喝拽了回来。
再玩什么去啊,我们扫兴得很,沮丧地站在街上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兵兵说,咱们捉迷藏吧。捉迷藏有什么意思,我说,很多地方都不让藏人啦。
兵兵说,你不玩我们玩。我孤零零地站着,看他们轰然散开,忍不住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但是实在没意思了,那孔能藏人的窑洞被加了门上了锁,成了谁家的仓库;一个深黝黝的废地窖,也被盖上了沉甸甸的石板。轮兵兵藏起来大家找时,我们背过身蒙住眼睛,再转过身他已不见了。他一定有一个非常好的藏身处,但我们对此毫无兴趣。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我说,咱们让他一直藏着吧。走,去我家打扑克。我妈不在去我姥姥家啦。
我们拼命憋住笑,一溜烟跑进我家,一进门就忍不住放声大笑。我们爬上炕,开始玩三反五反还是扔炸弹。我一直输,手里拿着大王仍然输。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麻雀在纸裱的窗户上叽叽喳喳叫,在炕上可以看到它们清晰的剪影。它们饿极啦,在啄麻纸和窗户之间的糨糊吃。有好几次我在炕上站起来,大家屏声静气,我伸开手掌靠近麻雀的剪影,想趁机捅破窗纸抓住外面的麻雀。但是麻雀警觉啦飞走啦,有时候我犹豫着,捅破窗纸我妈回来会骂我。我们继续玩扑克,一边心不在焉地看麻雀。我望见一个高高竖起的猫尾巴,在虚掩的门缝里一闪,再看时猫已钻在了桌子下面。我弯下头去瞅,它一跳就上了灶台,卧在那里舒服地眯起眼睛。我们继续打扑克,我想起猫时抬头看,它已经不在了。
猫在干什么?我说。炸弹!闷蛋把扑克牌摔得脆生生地响。我望见桌子下面好像有什么,扔下牌下炕弯下去瞅,天哪,下面有三只死麻雀。我们拿着麻雀面面相觑,一起望向门的方向,麻雀在手里还暖乎乎的呢。
猫尾巴在门缝里一闪,花猫又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我们看见,它嘴里衔着一只麻雀。
它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丢下嘴里的麻雀,蹭着我的腿喵喵叫。它像是亲热、邀功,但我觉得又不是,它不停地喵喵叫,一会儿朝我一会儿朝闷蛋,一会儿又朝嘎子,一会儿又朝在地上捡起第四只麻雀的张发明龇牙竖毛。它是在向我们讨要它的麻雀。
果然真的是这样,我们把麻雀扔在桌子下上了炕,花猫不叫了,它轻轻一跳也上了灶台,卧在那里舒服地假寐。
猫怎么逮住麻雀的?我说。我们面面相觑。
它再一次溜出虚掩的房门时,我们悄悄地跟了出去,在院里看见它已经站在院墙上,朝我们回望一眼,轻盈地一跳便消失了。我们奔出大门,看到它横穿过街巷,跳上了前面大队仓库的院墙。闷蛋屁颠颠跑上去,找了个墙豁口往墙上爬,墙很高,他爬了一半哎哟一声滑了下来。我们看到他的黑脸上沾着一块一块的土。
我们飞快地来到大队仓库院门口,对开的门上了生锈的锁子,但是门缝很宽。我和嘎子先后挤了进去,闷蛋使劲往里挤,他太胖了进不去。我们不再理他,急切地在院里寻找,看不到猫,闷蛋脱了棉衣挤进来啦。他压低了声音喊:猫在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果真看见了花猫。它正趴在大队仓库的门前,抬着一只爪子警惕地望我们。
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连眼睛也不敢转一下,看花猫到底在干什么。以前我们扒在仓库门缝上,可以看到里面堆积的粮食。猫要进仓库等麻雀飞进去捕捉吗?
花猫不再看我们了,它扭回头去,它抬起的爪子推向仓库的门,门轻微地发出吱呀的响声,然后是哗啦啦一大群麻雀从仓库门缝里飞出来,晃得我们眼花缭乱,然后一下子不见了。我们看到花猫已经跳上了墙,它嘴里竟然衔着两只麻雀。它比人还精啊!它比鬼还精啊!闷蛋大声嚷着,我看见他张得大大的嘴巴,他呆呆望向墙的方向,墙上已没有了花猫的踪影。
我们躲在仓库的角落里,像猫一样等待麻雀飞进仓库。大家屏着呼吸,终于看见一只东张西望的麻雀落下来,在仓库门口蹦蹦跳跳。它一闪,进去了。我正要往上扑,嘎子拽住我,悄悄地说,等等,等进去多了再过去。
但进去的麻雀精得很,一下子又飞了出来。我懊恼地戳了一下嘎子又立刻喜出望外,一大群麻雀落在了仓库门前。我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看着麻雀一只一只钻进门缝,我扭头,望见闷蛋张着嘴,口涎在嘴角垂着白线。
我们扑了上去,听见里面扑腾腾的胡乱的飞动声;我们拼命摇着仓库的门,麻雀扑棱棱飞出来啦满眼满身都是。我们胡乱在空中抓,很快周围安静了。我们一只也没抓到。有一只麻雀慌不择路,甚至撞在了我脸上,小爪子在我右颊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捂着脸看嘎子,嘎子摊着空空的手掌看闷蛋,闷蛋手里有一根麻雀毛。
笨死了,我们三个人抵不上一只猫。回去的路上,嘎子悻悻地说。我抹了一下火辣辣的脸看自己手,手上有细细的血丝。
猫太厉害了,它比鬼还精,它抵得上三个鬼加起来精。闷蛋说。嘎子横了他一眼,你才是鬼,是笨鬼。
回到我家,桌子下的麻雀一只也没有了,几根麻雀羽毛,在我们俯下身去的当儿飘了起来。我们难以置信,满屋子里找。没有。麻雀真的没有了。
花猫蹲在灶台上望着我们伸着懒腰。它像看我们笑话一样。我走近去,它温顺地趴下身来,用毛茸茸的头蹭我的手。我望着它,它若无其事,一刹那间我疑惑起来,我们真的刚才看见它逮了那么多麻雀吗?我看嘎子、闷蛋,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记起自己当年的疑惑,这只猫真的有那么聪明吗?我记起以往的清晨刚刚醒来,它卧在我被子上,有时候它已经抓到了一只老鼠,在我的被子上扑来扑去地玩弄,老鼠挣扎着逃走,总被它不失时机地捕捉回来。我厌恶地看到我被子上沾着星星点点豆粒般大小的老鼠粪——老鼠吓得屁滚尿流了。我摸了一下猫,它喵地一声,我猛地拽下它的一根胡须,它龇着牙跳开的同时,我手上已多了一条深深的爪痕。我记得它总是斯斯文文,悠闲地抬起前爪洗脸,某一次我终于发现它在院角落里埋着什么,它走开后我跑了过去刨啊刨,我刨出一些黏乎乎的东西,是它屙下的东西,这鬼东西连自己的粪便都要掩埋起来不让人看。但它一定看到了我的举动,接下来三四天它一看到我就龇牙,气急败坏地上蹦下跳。我记得它在房顶的瓦上和一条灰白颜色的蛇对峙,它竖起了浑身的毛,背部奇异地弓起来,也记得很多次它在茅房里逮老鼠,在我蓄意发起的猛然惊吓下失足跌进茅坑。它努力试图爬上来,我拿着树枝一次一次地把它戳进去,直到我奶奶的叫骂声在院里响起。她捡起我扔在地上的树枝把猫捞上来,晾在阳光下,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大声咒骂着猫。你有九条命不假,可为啥你就非要把九条命全泡到粪里?!
猫有九命。我记不清这猫有多少次濒临死亡的危险,我说不上缘由地讨厌它,恨不得亲手把它弄死。但是这次,这花猫终于在劫难逃了。它就要和村里所有的猫一样,和村里没有经历过危险一下子把九条命全部送掉的猫一样在劫难逃。花猫真正没了的时候,我却那么惋惜和失落。它是一条比三个鬼加起来还要精的猫啊。但是榆钱已经开啦,杨絮在风中飘呀飘,肥嘟嘟的虫子一样的杨树絮子每天扑簌簌坠落在地上,坠落在我们的脖颈后面的衣领里。花猫已逃不出这个春天。
很多年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念槐花的芳香,雪白的繁盛的槐花开满村巷,蛮横地推开土墙,挤出每个院落,紧紧包围了村子,开满村子的上空,挤满每个人的眼睛。槐花也开满牛的眼睛,羊的眼睛甚至是猪的眼睛。槐花如此丰盛,人们掰下一枝枝花朵,喂给牛驴马和骡子,喂给羊也喂给兔子。猪在圈里满意地哼哼着,它拱动着槐花嚼咽着槐花的长嘴里齿颊留香,那将是它在命运来临之前,对一个公猪或母猪的想念之外唯一记起的事。花猫齿颊留香,它在夜里吃完一只老鼠之后,无比怀念下午时自己嘴里槐花若有若无的香气,它厌恶地嗅到嘴里鼠肉的腥臭,决定第二天继续撕玩那些槐花瓣。每个人齿颊留香,槐花做成的拨烂子吃得人们打着香喷喷的饱嗝。村子里还没有一个胖子,下地干活的人们弯腰时觉得吃力,田地松软,他们的脚一下子陷进去,这只脚拔出来那只脚又陷进去。他们在田里慢慢挪动,那样地快乐,那样地艰难。黄昏暗下去的天光里,一树一树的槐花愈发雪白,在微风中浮动着,清新的浓烈的微凉的香气一阵又一阵地卷来。微雨之后,槐香浸透了升腾起来的湿润的气息,槐树下落滿雪白的水灵灵的花瓣,树上槐花愈发繁盛,芳香从地面蒸腾起来,从上面倾泼下来。那些闪着亮晶晶的小水珠的槐花,落在房顶长着青苔的瓦片上,飘在槐树旁仍然光秃秃的楸树上,飞在屋檐下挂着的镰刀上,沾在麦田里青青的麦苗的叶片上,堆在墙头上纷乱的荒草间,也荡在茅房里,细碎地厚厚地积满茅房的地面。村子轻了起来,一树一树的槐花在风中浮动,我们走在村巷里,脚底下的花泥不时地一滑,村子在浓重的槐香中晃了一下又一下。
但这些荡然无存;槐花的香气荡然无存,一切就像我脚长大了那双好看的鞋子再不能穿上,一切就像我丢失的玻璃珠,我拼命幻想它在阳光下玲珑剔透的光,我望院子的角落,但玻璃珠一次也没有从角落里骨碌碌滚出来。槐花盛开的季节里,村里的槐树稀稀落落,很多树在冬天被伐掉了做家具或别的,树原来的位置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自留地,连院子里也种上了庄稼或瓜果秧子。那些所剩无多的槐树七扭八歪个头低矮,吃力地举起瘦胳膊细腿装模作样,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见到我神交多年、未曾谋面的福建朋友黎晗,他黑乎乎瘦捏捏的小模样,让我一下子想起当年的槐树。那些小槐树开着稀落落的小花,在光中闪着死呆的白光。小花可怜巴巴地晃悠着,像唯恐不小心一头栽下来。
槐花的香气荡然无存,没有人去采摘那些花朵,也没有兽去咀嚼那些花朵,因为村里的兽已经很少了。春天死寂,村子仿佛干涸的泥塘正在变硬和裂开缝隙的底部,我们像一些鱼虾或者蛤蟆,或者蚂蟥,在泥巴里挣扎,渐渐嵌进里面。子弹一样的麻雀在天上飞,像臭弹一样越飞越慢,它扑腾着翅膀,终于笔直地掉下来,一边往下落一边身体变得僵硬。田野里、街巷里、打麦场上,到处可以看到死去的麻雀。噗的一声,它跌落在我家院里,往上弹了一下就不动了。花猫不知从哪窜出来,衔起麻雀一蹦上了院墙,它回头望了一下就消失了。它能够望见人的灵魂从僵直的身体里站出来,但是却不能望见自己的灵魂,自己马上要离开身体的灵魂。一会儿功夫它在院子里凄厉地怪叫,它的影子在阳光下的院子里忽闪着飞窜。它停下来,躺在院中间肚皮朝上,眼睛呆滞下去,像盛了一点死水的泥坑。我戳了它一下,它不动。花猫快死了,我喊,我奶奶从屋里跑出来,她抱起了猫,她说,花猫啊你的小命这次算交待啦。
猫在她怀里陡然一蹿,啊,我们失声尖叫,它蹿得那么高,在我奶奶头顶上方仍在向上,然后飞快地掠下,唰的一声蹿上房顶。它在接近房顶的地方又一跳,高出屋顶,头和脚向下方低垂着摔落,砰的一声响,它的头撞在屋檐下的石台阶上,头耷拉在那里忽悠了几下再不动弹。
花猫吃了一只被农药毒死的麻雀,整个村子浸泡在浓烈的农药气息中,它替代了以往梦幻一般的槐花芳香。整个村子外面的田野,也浸泡在农药的气息中,惟有化肥刺鼻的气味可以突破农药味冲向空中。家家户户的田里都喷洒了农药,农药毒死了成群的蚂蚁,毒死了正在蛹变的蝴蝶,毒死等鸡来啄食的虫子,也使无以数计怀胎的田鼠流产。野兔在田里疯了一样奔跑,它们不像是躲避人,或者躲避来自哪一种动物的威胁,那奔跑更像绝望的求助。它们跑着跑着,突然就不耐烦了,向空中一蹿,跳起一人高,像是打算去空气中奔跑一般。然后他们落下来,歪在那里不会动了。田里一片死寂的森然的绿,鸡东张西望地进了田,它们咕咕地叫着,时而低下头去啄着什么,或者用爪子在田里刨。一只公鸡爬到母鸡身上踏蛋,这将是它们最后的风流快活,一只母鸡孤孤地走在田边的衰草堆上,它一定找到了合适的下蛋处,但是它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
村子浸泡在此起彼伏的谩骂声中。每天都有鸡悲惨地死去,它们咕咕叫着从院门外进来,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不再起来,它们那么干脆,垂死前都懒得挣扎。兵兵家的猪毒死了,猪吃了他从田埂上拔的草,那些草和麦苗一起被喷溅上了农药。清晨人们不再能听到雄鸡打鸣,偶尔一两声公鸡的喔喔声,常常把人们吓一大跳。黄昏时再没有麻雀在屋檐下喳喳乱叫,麻雀差不多死绝了,屋顶上燕窝空荡荡,开门时燕窝上破败的蛛网在空中荡悠着。我不活啦!我家的鸡死绝啦!兵兵妈在街上捶胸顿足地哭天抢地。她突然停顿住了,她的肩膀,被从空而降的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那东西滚在她的脚跟前,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大鸟。大鸟艰难地咽着气,脖子下面急促地一动一动。它的翅膀散乱地张开着,黑翅的边缘发着怪异的绿光。是一只乌鸦。妈呀!兵兵尖叫着从村外跑来,他看见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拿起来才发现自己握着一条僵死的灰蛇。
春天死寂。春天的夜晚死寂。死亡的气息浸泡着村子,农药甚至杀死了锄头,它再不能在眼睛里飞起来。夜空中不再有羽翅的扇动声,那些吃了盐变成蝙蝠的老鼠,或者是只要夜晚和黄昏怪叫第二天村里就有不幸的事发生的夜枭,或者是在白天闭着眼睛睡觉的猫头鹰。房顶上,墙头上,不再有猫叫春的声音,那些婴孩哭泣一般的叫声曾让人们心惊肉跳恶梦连连,如今彻底消失,却让人们连觉也不能睡梦也没得做。村里的猫差不多死绝了。每一天的每一刻,每一处都有生命在悲惨地死去,大白天走到哪里,一不小心脚下就会轰的一声飞起黑压压的蝇群。这些被农药毒死的动物尸体滋生的苍蝇,个头大得吓人,叫声大得吓人,飞得快得吓人,它们强劲地扇动绿色的翅膀,头上凶狠地闪着金光。它们就像一架架小型轰炸机,在房顶那么高的空中飞舞着,突如其来地落在人的皮肤上又迅速飞走消失,落过的地方奇痒难耐,立刻肿起很大一片,挠一把就冒出让人恶心的黄水。田野里,屋里屋外的空地上,常常可以看到摇摇摆摆的土黄色的田鼠,拖着恶心的长尾巴的灰黑色的家鼠,像喝醉了酒一样东跌西撞。在深夜里老鼠仍然吱吱地尖叫着,吵得人们无法入睡。拉着电灯,它们并不散开,仍在房间地板上翻跟头。两只,三只,甚至四只,有大老鼠也有刚刚长出毛的小老鼠。正打算吓唬它们,它们却不动了。人走上前去,它们突然猛地往前一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再不动弹。人的脚踩上一只小老鼠,它吱的一声,旁边大老鼠突然动了一下,人看到它在地上尽力地抬脑袋往这边看,大豆粒一般的鼠眼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那些小鼠也许是大鼠的孩子,是它的娇女,或者备受庞爱的儿子。人感到脚下什么东西碎裂,抬起脚,老鼠嘴里冒出细的血。人忍着恶心提起老鼠尾巴,开房门把所有老鼠扔到院外。第二天,院里那些老鼠,除了被踩死的一只还僵在那里,其余的竟奇迹般消失了。
我丢失很久的一只陀螺出现在了院子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飞快地旋转,越来越快,渐渐离了地面,升起在空中,院子里突然刮起的一个强烈的小旋风卷起了它。又一阵风,我头上的军帽飞了起来,门上的门帘像小人书说的魔毯一样飞向空中,我觉得它像天方夜“毯”,我一直以为,有一种叫作天方的神奇毯子。大风刮了起来,远处传来可怕的咆哮声,刹那已在眼前。我正跳起来够飞在空中的帽子,我张大嘴发着惊叫,大风将惊叫猛生生打回我嗓子眼里,我摔倒在地上,被自己的惊叫噎得出不上气。唔的一声响,像有一个巨大的巴掌带着呼啸声扇向老天。轰!刚才明晃晃的太阳被扇得无影无踪。天上甚至没有云,但天霎时暗下来,风将天变成一块巨大的光秃秃的、留着种秋庄稼的田地,颜色变成厚厚的昏黄。但是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看上去像是风把天刮没了,把田地刮到了天上去。但是很快睁不开眼睛,反正睁开眼睛也只能望见越来越黑的黄,我扶着墙一点一点退回屋里。院里的门窗、? ?头呼啦啦乱响,屋顶的瓦片哗啦啦飞走,它并不落在院里、砸在我头顶,我听见它在远处的碎裂声,又或者那并不是我们家的瓦片,我们家的瓦片仍在天上飞。没有套上牛的牛车在院子里奔跑,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它那么大的力气,好像它是一头真正的牛。一只鸡飞起来啦,它飞得那么迅疾,比老鹰还快,也许它以为是在做梦变成了一只鹰,它飞得像老鹰那么高,呼的一下无影无踪。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了,连对面的房顶也不能看见。我觉得眼睛里灌满土像两个小土坑,里面又盛了一点尿变成泥坑。我张嘴想喊,我的嘴变成了一个稍大些的泥坑。我使劲抓着墙往屋里走,我摸到了我奶奶的手,她拼命地抓住企图飞走的门帘。我们拽住门帘使劲关门,但门怎么也关不住。我奶奶说,怎么这么大的风啊?我活了六十多年没见过。天怎么这么暗啊?比光绪三年蝗虫飞在半空中的天还要暗。卷起来的门帘裹住了她的话,我也被裹在门帘里面。大风一扯,哧啦一声,我奶奶卷在门帘里的话被风撕得稀巴烂。我们拽住门帘使劲关门,将门帘夹在门缝里。门被關上了又拼命地想打开,哐啷哐啷,风在外面用脚踹用肩膀扛。我们喘着粗气,门似乎马上就要塌掉了。我看我奶奶,她不见了,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肩膀,这些全不见了,我只看见对面一个黑黑的影子。
我喊奶奶,她说哎。我伸手去摸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把手伸进她怀里,她怀里暖和着,我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我们摸索着去开灯,灯绳拉了一下两下三下,灯不亮。风把电线也扯断啦。我奶奶找来煤油灯,风凶猛地推着窗户,我奶奶划着的火柴忽悠忽悠,呼啦一声,风撕破窗纸闯进来,一把揪走火柴头上的火。又一阵哧啦啦的响,窗户上的纸被扯得稀巴烂。我奶奶卷起床单,我跑去拿来我的钉子,将床单钉在窗户上。屋子里完全黑了下来。我拉着奶奶手,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呀摸,差一点打翻煤油灯,但我们终于点亮了它,我看见灯下我奶奶披头散发,脸上堆着厚厚一层土,两个眼睛像两个黑洞陷进去,她一动脸上的土就扑簌簌往下掉,就像一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鬼。我的脸怪怪地动弹不得,我用手去抠都不觉得疼,用力抠掉一块肉,拿到灯下看是一块泥,我抬手摸脸,泥下面才是我的脸皮。
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大风,它刮呀刮呀,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到第三十天,一直到把整个春天全部刮走。村里是它的咆哮声,村外也是它的咆哮声。我们躲在屋里说话得大喊,每天清晨被子上一层土,我们的鼻孔都被土糊住啦。开房门时非常吃力,门外的黄土堆积着齐了门槛,风像要把大地翻起来盖在村子上面。它刮呀刮呀,它刮走过去的一切,那些美好,那些贫穷,那些温柔,那些本分,那些神奇以及伤感,要把一切彻底葬送,它气喘吁吁地刮呀刮,它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热,终于彻底葬送了这个春天。家家户户打开门窗时,外面已是被黄土蒙着的森森的绿,是遍地狼藉中的森森的绿。举头望天,天是蓝的,天上有太阳,天终于又被刮回来了。
大风之前那些随处可见的动物尸体不见了,它们或者被风埋到深深的地下,要么已腐烂变成别的事物,变成叮我们血的嗡嗡叫的蚊子,变成苍蝇,变成打碗碗花或者牵牛花。地上到处是散乱的鸟巢,它们被从树杈上扔下来,扔在离树很远的地方。在灾难中唯一无恙的是那些老鼠,它们中的一些在农药的剧毒中腐烂,另一些在农药的剧毒中挣扎着,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可怕的生命力使它们再一次战胜了时间。大风无昼无夜地呼啸时,老鼠们躲在深深的黑暗的地下,它们耐心地等待着,倾听着我们的脚步声,捉摸着我们将食物藏在了什么地方,是篮子里还是瓮里?食物是肉、油还是粮食?是放进去还是挂起来?洞里的微光暗下去时,它们跑向洞口,小心翼翼地扒开埋住洞口的浮土。现在它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复仇的信念在它们豆粒般大却老虎一样凶残的眼睛里燃烧,它们要持续和人类的永恒搏杀。
它们在暗夜里纷纷出动,从黑暗的巢穴来到微光中的地面上,在田野里,在房间里,在院里甚至猪圈里,寻找一切食物磨砺它们的牙齿,它们咬着铁锅,咬着猪槽,咬着门槛,咬着曾打死它们的捅火棍,咬烂曾踩死它们的鞋子并且拖走,它们想念以前黑暗中的时光,咬断为人类提供照明的电线。它们将我们的食物窃走拖回巢穴,它们在我们的房子里营造巢穴,就仿佛我们为它们盖房子是天经地义,它们在我们的房子里营造的室中之室,比我们的房子安全百倍千倍。它们在我们的灶火上取暖,或者撒尿试图熄灭我们的火,将身上的跳蚤扔在我们被子上,将粪便屙在我们盛白面的瓮中,将食油瓶倾倒舔食里面的油,将煤油灯倾倒使黑夜更黑。它们在我们睡觉的炕上打洞,在我们放衣服的木箱上打洞,它们在墙上打洞以便和同类互通有无,村子的下方一定有四通八达的鼠道,大的鼠道可容十五只鼠并肩而过,小的鼠道可供男女二鼠搂抱着散步。村子是我们的,但更是它们的,我们和它们搏斗了千年万年,但它们似乎不可战胜。咯吱咯吱,咯吱吱咯咯吱,叽叽叽叽,它们磨着牙齿,发出尖厉的嘲笑声。每夜每夜,老鼠咬啮的声音清晰地响;叽叽的叫声清晰地响,每夜每夜,它们听不到令它们魂飞魄散的喵喵声,看不到在月光里飞动的猫头鹰,也不再有无声无息潜来,缠绕它们身体使它们窒息的蛇。在农药的剧毒中幸存的老鼠记起了猫,它在疼痛得不能动弹的时刻,看到对面的猫也不能动弹,那是它第一次正面对着那可怕的杀手,令自己的祖父的祖父和孙子的孙子都闻风丧胆的杀手,它看到猫眼睛里自己的影子,以往那双眼睛清澈寒冷,被映照的老鼠无一逃生,但现在它看着猫眼睛里自己的影子,看到影子渐渐浑浊起来,猫眼睛的光泽渐渐消黯。很久以后,它僵直的身体渐渐动弹起来,它艰难地爬过僵硬的猫身,爬回自己黑暗中的巢穴。黑暗是何其美好的事物,它如此安全,如此温暖,黑暗使它的皮毛发亮,使它的疼痛渐渐消失。叽叽,吱吱叽叽咯咯吱,它咬着叫着,痛快地吃下撒着老鼠药的美食,打一个饱嗝走回鼠窝搂着母鼠睡大觉,老鼠药对它无济于事,它甚至觉得鼠药甜丝丝。叽叽,吱吱叽叽咯咯吱,鼠们咬着叫着,叫着咬着,它们衔着尾巴排着长队,走出黑暗,来到白昼中的院子里,来到白昼中的街巷上。白昼原来也很安全,很温暖。它们来到猪圈,跳过卧在泥水里的猪,猪只是哼哼了一下嘛。它们来到鸡窝,准备着躲闪鸡的利喙,鸡不过是咯咯了一下嘛。它从人面前飞快地窜过,人不过是追了几步嘛。它从我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我看见它吃得如此肥大,它还是鼠吗?是有二尺长,和我家以前的花猫差不多大小。它的肚子又粗又亮,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像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清朝官员拖着的长辫子。我还没来得及冲过去,它已经扭过头来站起前腿,凶残地朝我龇牙怪叫。
这些贪婪的委琐的该死的鼠,它们竟然敢效仿人类站起身来走路。村子是我们的更是它们的,但现在,它们似乎要推翻这种说法,似乎村子应该完全是它们的。它们开始攻击农药灾难中所剩无多的鸡,在黑夜掏开鸡窝咬死母鸡,拖出来乱纷纷扑上去一通撕咬,留下一堆乱纷纷鸡毛,它们凶残得像一群饿狼。它们在黑暗的地下撕咬我们先人的尸骨作为报复,站在坟中人的脸上,朝着眼睛俯下身,露出利齿咬啮下去。在睡梦中我们听到一阵一阵若有若无的嚎叫声,从深深的地下传来。那些亡灵不堪忍受鼠牙尖利的微光,纷纷从地下站起来,大白天也游荡在村外的田野上,游荡在村口,天光的刺芒扎在身上的疼痛,要远比老鼠的咬啮轻微得多。他们让不经意撞上的人们灵魂惊悸,在夜间发高烧,在大白天看见空中的亡灵,听见亡灵在房间里飘来飘去的呻吟,那些呻吟声吃力而微弱,就好像老鼠坠在声音上面打秋千。呻吟声突然大起来,又突然消失,就好像不断地被老鼠逮住吃掉。那些亡灵躲进人的梦中寻求避护,老鼠尾随而来。做梦的人手压在胸口,在梦中感到窒息一样的难过,他们看到自己的父亲,祖父向前无助地伸着手,手腕上吊着老鼠,他们说不出话,因为老鼠坠在舌头上,他们向前摸索着,老鼠从眼眶里探出胡须,探出长着肮脏胡须的尖嘴。这一年终于有一天,老鼠开始攻击活着的人。有一天早晨,我惊醒在不该醒来的一个时辰,身上的皮肤,闭着的眼睛,感到了一个长久注视着的目光的压力。我的脸被一些很小的气息弄得发痒。睁开眼,一只老鼠闯进来,它如此硕大,以致一下子盛满了眼睛。它半蹲在枕头旁边俯身看我,像一个鼠类中的生物学家在观察一只巨大的动物,像在研究这个命相为鼠的动物,与它们究竟有什么相同处,它的表情几乎是慈祥的。我听见了我的尖叫,尖叫声直冲房顶,随着房顶落下的土呼啦啦砸落在我的脸上。我要在下一阵子,才能想起老鼠的样子,它脸上的表情像是有些遗憾,有些疑惑,但一定不是害怕。它在尖叫声中并不立即逃开,犹豫了一阵,它才突然一跳,然后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姐姐惊醒在一个不该醒来的时辰,老鼠咬破了她的梦。她觉得耳朵痒酥酥的凉凉的很舒服,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她在耳朵上摸到了湿漉漉黏乎乎的东西,那东西甚至粘在了枕头上。妈呀这是什么东西?拉开灯她看到了血,听到了自己的哭泣声。老鼠将她的耳朵咬得血淋淋的。疼吗?我妈问,我姐抽搭搭说痒痒的。我妈狠狠地说,那你哭什么哭?睡觉!我姐的哭声低了下去,我甚至听见她的眼泪涌出的聲音,泪乎乎地流到枕头上,来不及渗入就窜下了枕头。眼泪涌动着,就像哭泣的声音一下子全部变成了泪。我们要在第二天才能知道,人在睡着时被老鼠咬不会觉得疼,老鼠牙上有麻醉药,它越咬人越睡得迷糊,我奶奶说。
邻村一个三个月的婴儿睡在母亲旁,这母亲睡得好香,孩子生下这么久了,她还没有像这样睡过,总是夜半啼哭的孩子让她疲惫不堪。好不容易睡了一个好觉啊,她睁开眼望着窗户上的太阳,从被子里伸出手臂伸了个懒腰。这懒腰伸了一半手就缩回去,她担心碰着身边的孩子。她摸孩子,她赤条条地从被子里跳起来,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孩子已经没有了脸,只剩下一张空空的脑壳。
我一直想像着1983年冬天,那个被老鼠衔走半只鼻子的人,那时候他3岁,在深夜的哭喊惊醒了身边的母亲,她拉着灯看见儿子的鼻子血淋淋的,半只鼻子已经没了。我也想像着那个拖走人的半只鼻子的老鼠,它在人的尖叫声中飞快地拖着鼻子钻进洞穴,一进洞它就放缓了脚步,含着恶毒的快意,舔食半只鼻子还在流出来的血。
这半只鼻子的主人不是我们村人,他没有死,很多年以后,我偶然在县城的大街上遇到他。他缺了半只鼻子的脸说不出的诡异,在一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一只老鼠蹑手蹑脚,轻轻爬到一个三岁儿童的脸上,它俯下身去,锋利的刚刚磨过的利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它猛然咬了下去,血溅起来喷在窄长的鼠脸上。
打死老鼠!打死老鼠!村子里每个人心中喊着这个仇恨的声音,这些大搞恐怖主义的老鼠已经罪不可赦,我们绝不再姑息养奸。打倒老鼠!打死老鼠!这是我们学校里高喊的口号,村里每个听到的人都出了一口长气,我们的口号喊出了人们的仇恨,喊出了他们心中的强烈愿望。尽管我们总是喊错,总是把打死老鼠喊成打倒老鼠。但千真万确一点不错的是,我们终于隆重地严肃地,把那些恶心的东西当作对手来收拾。到处都是老鼠夹,那随处响起的清脆的啪的一声,与啪啪的声响同时响起的叽叽声,比过年放鞭炮还让我们开心。我们把家里所有桌子上的所有抽屉都取下来,用棍子支在房间的地上,下面放上不舍得吃的肉馅,拿根绳子拴住棍子将绳子放在枕头边。夜间听到老鼠响动就拉动绳子。老鼠药到处都是,老鼠药一拨又一拨,十多天就更新换代一次,吃了药走动缓慢的老鼠我们再不放过,用铁丝拴紧了它们,在尾巴上浇煤油点着,看它们垂死挣扎,听它们临死前叽叽的恶毒咒骂声,这些让我们如此开心。夹在老鼠夹上未死的老鼠被我们捆住身体和嘴巴,拿来许多豆子塞进老鼠肛门,实在塞不进的时候,再用针线将肛门缝死然后将老鼠放生。豆子会在被缝住肛门的老鼠肚里飞快地胀大,我们在夜间使劲睁着发涩的眼睛,等待着被憋得疯狂的老鼠终于开始在窝里乱咬,叽叽声从鼠洞来到房间的地板上,老鼠们被发疯的老鼠追得慌不择路满地乱窜,空支开不放诱饵的鼠夹啪啪地响,这些声音听得我们心花怒放。我们如此热衷于杀死那些恶心的老鼠,再不能忍受与它们同居一室。我家已经有了两只鼠夹子,赶集时我妈没有买和邻居商量好要买的花布,又买回三个鼠夹,她说要为她那些下蛋的母鸡报仇雪恨。已经五只鼠夹了,偶尔的时候鼠夹没支好啪的一声合住,将我妈的手打得鲜血淋漓。但不久之后,她还是又买了第六只鼠夹。后来每次打死老鼠,我们都要割下老鼠尾巴,学校里命令每个学生,每月上交五条老鼠尾巴。再后来打死的老鼠越来越少了,我只好去田里捉田鼠:大冬天和兵兵抬一桶水去田里找鼠洞,将水灌进去。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一会儿功夫,田鼠湿淋淋的光秃秃的头冒了出来。我们用脚恶狠狠地踩它的头,将头踩进土里面,我抓住兵兵的肩膀单脚转着圈狠狠地拧,听脚下鼠的细骨头发出碎裂声,然后割下尾巴上交。但是老师还是认出了田鼠尾巴,他说田鼠不算数。我们倖倖地拿着田鼠尾巴,使劲一扔,它飞起来,在学校墙头的枯草上面弹几下挂住了,忽悠着想要飞落,又像是害怕摔下来。
第九章
寒风呼啸,黑夜漫长。白昼一晃就消失,天黑下来像永不再亮。风挥舞着有毒的寒刺无孔不入,扎在手、脸、耳朵、嘴唇上,呼呼地钻进衣领衣袖,在裤裆里东撞西撞,从裤腿呼啸而出。或者方向相反,風沿着裤腿窜到脸上,甩两巴掌踢一脚,怪叫一声冲向空中。重些的风更阴更狠,它使劲挤进厚墩墩的棉鞋,钻在脚缝里咬趾头蛋子,汗湿的鞋子像结了冰。
我在灯下对着墙玩手影,用手弯曲的形状,在墙上映成兔子,兔子耳朵一动一动;再加一根手指,墙上兔子张开嘴露出兔牙开始吃草。或者是狗,在墙上向前一冲一冲,狗尾巴竖起来欢快地摇晃;狗尾巴直起来,嘴巴变长贪婪地张开,墙上的影子成了狼。两个指头加在狼头上,狼长出角,尾巴垂下,手稍稍一侧,墙上的狼身加厚四腿增高,狼变成了大公牛。但是今天我的指头不听使唤,把牛弄得像狗狼弄得像兔子,兔子活像一头驴。
四个蹄子全烂了,看你还敢跑出去疯!我妈在炕上用热毛巾给我敷。我的手痒,脚痒,耳朵痒,脸痒嘴唇也痒。风在肉里乱窜,像有一把小火在烧,我浑身奇痒难忍。手背肿得两只手合起来那么高,脚背肿得穿不进鞋子脱不下袜子。我妈撩起被褥,在灶火上烤一下放回炕上,将被子叠成一个卷筒。我飞快地脱衣服盖在被子上再钻进去,被子仍然铁一样坚硬铁一样冷。钻一钻,脚缩回来蜷成一团,希望自己再小一些;向墙的方向缩一缩,又掉过身子,贴着报纸的墙像院里的铁一样冰冷。我侧着头盯着发黄的报纸上那些横着的字,小字看不清,大字是“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张”字不知在哪一天被豁豁牙牙地抠掉了一半。“纲举目张”是什么意思?夏天时我在想,冬天我在想,明年冬天我还会想。
灯熄了。屋中一切消失,眼睛要过一阵子才能识别出屋中的暗,识别出暗中诸物的轮廓。炉火在炕边发着微暖的光,灶火边有小而圆的黑影,那是烤在火边的红薯。门的方向冷一些,睁眼望去,眼睛觉得寒飕飕。门帘在院里呼啦啦地响,窗户哗啦啦地响。自从春天那场大风以后,窗户不再用纸裱,钉上了厚塑料布。那些塑料布荡上泥土又不断地扎满风的利刺,很快变得浑沌一片,不像刚钉上去那么明亮。在白天时院里进来人,从屋里窗户上只能望见模糊的轮廓。我闭起眼睛都能想见窗户的样子:被风推搡着的塑料布紧贴窗棂,瘪进来、再瘪进来,陡然一下便离开窗棂被风涨满,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呼啦啦声,塑料布像随时就要涨破。窗外的风声里不时有模糊的碎裂声,放在院里的瓶子被风推倒,风摘下挂在院里墙上的农具,叮里哐啷地踢得满地滚。洗了的衣服在夜间要从院里取下收回,否则一夜间会冻成两半从铁丝上掉下来。微微的咔嚓声,响亮的咔嚓声,是树枝被冻断,或者是风抓着树枝撞击,折断它们扔到了地上。
风刮了整整一夜,在深夜仍模糊地听到风声。脚在被子里伸一伸,触到被子下面的冰凉,又缩起来。在这严寒的季节似乎只有风声,连梦都没有,连尿床的梦都没有,即便有梦也似乎被冻住了,天色越来越惨白的时候醒来,什么也不能记得。耳边仍然是风声,闭上眼睛要在被子里再眯一会儿,也可能就此又睡了一个小觉。再睁眼时,窗上的天光已经亮得让人不安。急急地从被子里坐起来,打一个寒颤,浑身冒着鸡皮疙瘩,急急地穿上空气一样冰冷的衣服,跳下炕趿拉着鞋子去水缸舀水,水倒在脸盆里带着冰块,急急地抹在脸上一下子清醒了。从灶火边拿块红薯塞进书包,急急地背上。打开房门便看见屋檐下没有盛水的水缸,边缘已经裂了缝。挂在墙上的镰刀夜里被风摘下扔在地上,走过去时踢一下,它哐当哐当地向前跳,遇到一块石头一绊,啪的一声,镰刀的铁刃断成两截,寒冷使铁器变得如此清脆。家人还在屋里,赶紧加快脚步跑出院子。
天阴阴地低垂在村巷上方,在村巷两头垂下来,冷风在巷子里倏忽地抽动,巷子里像被打扫过一样又干净又荒凉。路边的土墙上,白灰写的大字有些模糊:“抓革命促生产”。一路小跑向学校奔去,踩过低凹处堆积的虚虚的浮土,鞋子陷了一下;踩过低凹处积着的枯叶,脚下快乐地细碎地响;牛粪冻得石头一样坚硬,鞋子忍不住踹了一下,脚趾头硌得生疼。一路小跑向学校奔去。
很多年后,我在一年最热的一天,在深夜的微凉中写下这些,看到自己一路小跑向学校奔去,感触到风的刀片擦过脸皮的寒冷,感触到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感触到在背上拍打着屁股的书包、书包里的红薯,感触到在奔跑中脚的发热和身上的微汗。学校是什么?我百感交集地想,学校不是罚站,不是粉连纸和石板,不是把木片削尖劈开小缝做成的蘸笔,不是用蘸笔写在粉连纸和石板上的错字,更不是课本、考分,不是爬上树折下树枝精心做成教鞭,交给老师然后摊开手心,让教鞭打在手心里,不是在斜斜照进教室里的阳光中飞舞的粉笔末,不是用一截火车轨钻了孔用铁丝挂在树上,用捅火棍击响的上课铃,不是在九月一号开学,清理在漫长的暑假期间长满操场的荒草,不是到处找牛皮纸给新发的课本包书皮,不是考试时在桌子下面慌乱地翻页角卷起来的课本找答案。所有这些都不是,学校一词的本意,就是一路小跑向学校奔去。阳光稍微露出云层,我们在学校的破墙下挤暖暖,太阳又藏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放学了。
下午的时候,天空越来越低地浮压在村子上面,天挤得寒风似乎也暖和起来。有人发现了第一片雪花,他多么幸运,是第一个内心涌上狂喜的人。他发出一声欢叫,但已经难以分辨,因为欢叫声几乎同时已盛满了村子。他捕捉到第一片雪花,同样难以分辨,因为天空中举满了手,等待雪花翩跹白蝴蝶一样栖落在手上。手收了回去,我们仔细端详着雪花,屏着呼吸数雪花的角,因为出气太重雪花会飘走,口中的热气也会使雪花消融。一、二、三、四、五,不等数到六,手心里便剩下一小块凉凉的水。再去接另一朵雪花,它如此洁白,却来自肮脏的云朵之中,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它如此洁白,以致我们自惭行秽,它反衬得伸在空中的手那么脏,在空中油亮的衣服袖口那么脏。雪花开满了天空,落在房顶,树上,地上已轻轻地开了一层花,可以看到黄的土微微映在白的雪下面。雪如此娇嫩,以致我们舍不得踩上去。雪花也开在我们肩上,头顶。我们不断地拨弄着头,头上的雪花雾一般飞起,溅在空中,落在地上。雪花飘落的时候天总是暖和起来,那些刺骨的寒风温和起来。地上的雪越来越厚,空中舞动的雪片越来越多,雪片越来越大。我们开始在地上打滚,站起来再拍掉身上的雪,觉得身上的衣服干净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喧闹的人群消失了。雪花漫天飞舞,周围一切都变得洁净。远处的事物已看不到,近处的房屋、树木、墙头、地上,都成了白色。雪不断地飞落下来,发出扑簌簌的轻微声响,这些也很快消失了。天完全黑下来,眼睛已望不到空中的落雪,极力望去,眼睛只能感知到无边的黑中那无边的、不断积厚的晶莹的白,耳朵听到雪落在地上、樹上、房顶上的扑簌簌的轻微声响。有时那声音稍大一些:雪落在树枝上,新的雪再压下去时,整个树枝的雪落到更低一些的地方。
大雪一直下到午夜,短暂地停歇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在大雪暂时停伫在空中不落下来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朝村子走来。在暗白的雪光中,它像一个巨人,又像一个怪兽。村子里很多人在这时从梦中醒了过来。他们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脚步声很大,很急促,这个来临的东西似乎很重、个头很高;有的人听出了它脚步杂乱而沉重,但那不是缘于惊慌,听到的人想,这个东西也许不是用两条腿走路,是三条,或者五条腿。连坟墓里的亡灵都感觉到了这个东西——他们原本在盖满厚厚的大雪的地下舒服地打着呼噜呢,但是耳尖的人听到那些呼噜声陆陆续续都停了下来。
是什么东西在深夜冒着大雪,来到村子呢?那清晰的沉重的脚步声进了村子,但无法猜出它来自村子的哪一个方位,因为那声音在任何人听来,都像来自所有的方向。这东西要去谁家呢?人们不安地听到脚步声经过自己家门,但并没有停止,进入了村子深处。这个似人似怪兽的东西,在村子的中心停了下来。他(它)慢慢坐到地上,表情有些悲伤。然后他(它)站了起来,伸手向村子的上空一抓。他(它)的手掌如此巨大,竟一下子罩住了村子。他(它)一定抓住了什么,因为手掌收回来时,已经变成紧攥的拳头。他(它)一点一点矮下去,坐到了地上,雪又开始飘落,他(它)一点一点消失了,像在雪中化掉了一样。
村里的人们在自己被窝里竖起耳朵听着,他们听到那个脚步声停顿以后再无声息,却又不由自主地期待着,期待脚步声继续响起来。雪在深夜又开始纷纷地落,一直到天亮才停,大雪遮掩了一切痕迹。很多人一直等到天亮,却没有人能够再次捕捉到那个奇怪的脚步声。早起的人在村子中心,发现了一块原本不属于村子的大石头。
成群的阳光在雪上面奔跑,雪发出微微的粉色,扎着人的眼睛。风在阳光中撒欢,它不再扔那些有毒的寒刺,索性把阳光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刀子。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院里、村巷里,雪地上已经踩满欢乐的脚印。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屋顶的积雪仍一片洁白,缓慢地融化着,屋檐下挂着一根一根亮晶晶的冰凌,雪水仍在沿着冰凌缓缓地滴下。冰凌也在融化,冰尖不断地缩回去,又形成新的冰尖。我们举着棍子敲冰凌,冰凌凉得手发麻,冰凌在嘴里咯嘣咯嘣响。雪人歪着身子站在村口,红萝卜做的长鼻子,不知谁拿了去喂羊。我们已经玩腻了雪人,冰凌吃得肚子疼。
你有没有听说过拖拉机?兵兵说。拖拉机?我看着兵兵嘴里冒出的白气,他的鼻子像个红萝卜头。拖拉机,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眼睛眨巴了一下又一下,雪在眼前暗了一下又一下。兵兵说,我爸说你姑村里,前天买了拖拉机。
你们去干啥?闷蛋追着喊。我和兵兵拼命跑,闷蛋的喊声越来越远,渐渐没有了,我听到自己越来越大的喘气声,看到自己眼前一团一团的白雾。我们要去看拖拉机,要甩开讨厌的闷蛋,不让他跟不让他看。
拖拉机拖拉机,我嘴里念叨着拖拉机,心里想着拖拉机。它像一辆大牛车,但比牛车大得多也结实得多,牛车是木头的它是铁的;它会叫,牛叫几声就停下它能一直叫,一边叫一边喷黑烟,所以它比牛的叫声大得多;牛吃草它吃柴油,干柴要比草硬得多,它吃干柴做的油,所以力气比牛大得多;牛车只有两个轮子,加四条牛腿才六个,它一下子就有六个轮子,所以它跑起来,顶得上三辆牛车加起来那么快。
通向村外的窄窄的小路积满了雪,两行挂满积雪的树,将路与雪白无垠的田野区分开来。我们一头钻了进去,向前奔跑,两旁的树在头顶交搭起来,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路上的雪还没有人踩过,它像一条洁白无垠、曲曲折折的通向传说中宝藏的回廊,不断向前延伸。树的回廊里静寂无人,惟有我们两个,我们欢乐的尖叫声,惊得头顶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来。回廊越走越深,我们有了惊惧,头顶树上的积雪,被我们为壮胆发出的大喊大叫声震动,扑簌簌落了下来,有时在我们前方落下,有时砸在我们头上、衣领后面。我们不时回头张望,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前面的雪光暗下去,走廊幽深望不到头,时而有树上的雪撲簌簌落在地上,头顶树上的雪白得刺眼。我们向前望,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走廊幽深望不到头,前面的雪光暗下去,时而有树上的雪扑簌簌地,在空中像一团白雾一样落下,头顶树上的雪白得刺眼。
很多年以后,我记起第一次去看拖拉机时无边的神往,记起我们在树的走廊里奔跑时的激动和继而升起的惊惧,记起前方和后方暗下去的雪光,记起在空中坠落的一团团雪雾。我也记起终于看到拖拉机的失望和沮丧:它就是拖拉机啊,又黑又瘦小,呆呆地站在姑姑村大队院里洁白的雪地上,显得那么丑陋。一个已记不起面目的人拿着一截弯曲的铁走近它,将铁插在它上面搅动起来,我看见那个人憋得通红的脸。它发出了可怕的喘息声,黑烟冒了起来。我和兵兵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猛,黑烟突突地升起在空中,被风一把撕散,烟很快又升起来,有一股子不依不挠的劲儿,就好像它非要把天空全部占满。拖拉机旁边的雪地上很快落上一层小黑渣子。拖拉机终于发动了,向前挪动。我和兵兵爬了上去。我紧紧抓住拖拉机边上冰冷的扶手,拖拉机左冲右撞,有几次差点把我掀下去。我望见兵兵抓紧扶手的龟裂的手,望见他兴奋的脸,我沮丧地发现拖拉机一点儿也不快。它甚至没有坐在自行车上那么快。
我有些憎恶地望着兵兵兴奋的脸。几天以后,我将更加憎恶地望着兵兵的脸,望着周围一圈羡慕的脸,他们在听兵兵吹嘘坐拖拉机。几天以后,我望着兵兵黑乎乎的脸——雪快消尽了,我们在野外一个洼地点那些一人多高的枯干的蒿草。火柴在兵兵围拢的手中忽闪,轰的一声,蒿草燎了一下就烧完了,兵兵脸上黑黑的光光的,脸上好像少了点什么,周围有一股子细细的燎猪毛的焦臭味,仔细看,他的眉毛被火烧没了。阳光懒洋洋的有点暖和,我们百无聊赖。兵兵说,你长大了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看到兵兵挤了一下眼睛,他没有眉毛的眼睛显得特别滑稽。他说,过两年我不念书了,我要挣钱,自己买一辆拖拉机,突突突——
买拖拉机有啥意思啊。我说。我有些茫然,他将来买拖拉机开拖拉机,那么我干什么啊?
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会知道兵兵多年以后的命运。我上高一时,兵兵家终于有了一辆拖拉机,那时候他早已辍学。他开着拖拉机晚上在山路上拉煤,车翻了。人们发现的时候,他整个身子压在拖拉机的车皮下面。一支胳膊扔在离拖拉机不远的地方,那支胳膊上的手,仍然死死地抓着拖拉机的方向盘。他家人给他下葬时,怎么也分不开他的手指,只好把那支胳膊和方向盘一起放进了棺材。人们说,拖拉机翻车,驾车人一般是可以跳车逃开的。兵兵是舍不得他的车才送了命。
第十章
自从那个雪夜以后,自从那个奇怪的脚步声进入村子、消失在村子里以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人们在院里仔细地查看,没有,一切都在,春天农药灾难之后所剩不多的鸡,挂在院里的井绳,扣在院墙上的某一只破碗,一切都没有丢失,连茅房里放着的尿盆也都在原来的位置,但是每个人丢了东西的念头并没有消失,甚至更加坚定。人们看见,连吃奶的孩子也这样想——他在母亲怀里总是使劲地抓住奶头,好像觉得丢失的东西并不是这个,他(她)放开手,手在空中乱抓,过一阵子又抓住了奶头。
与此同时,每个人又都觉得,自己身上多了某种不该属于自己的物事,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比以前重了一些。虽然村子里渐渐有了胖子,但人们明确地知道,重了的东西并不是身上多长出的肉。人们很快忘记了这些念头,因为越来越多的事物涌进了村子,让他们应接不暇。村里很快也有了拖拉机。黑压压的人群一大早就挤在村口迎接它,快晌午的时候它才来了,我们听到它蛮横的吼叫声由远及近,它喷出的黑烟越来越深。村长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他举在空中的得意的脸被拖拉机熏得黑乎乎的,活像一个真正的鬼。但是,挤在空中看热闹的那些灵魂却纷纷遮着了眼睛,他们认为,这样的黑脸是不配做一个鬼的。
春天了。像每年春天一样,大风凶猛地刮了起来。棉花田里有了新鲜的东西,人们用塑料薄膜覆盖那些娇嫩的棉花秧子,据说这样棉花能够高产。但风撕开那些薄薄的塑料层,扔在空中,挂在树上也埋进土里,那些埋进塑料条的庄稼地来年连草都长不高。风刮得土坷垃在田里乱滚,它拔起荒草,刮乱路上行人的头发,在某一夜风更加疯狂起来,拔起某几株树,推倒村里某几根电线杆。黎明时分,它恶毒地把一种奇怪的焦臭味送到村里每个人的鼻孔里。天亮时人们看到闷蛋家拴在电线杆上的牛变成一小截发臭的黑炭,只有一头羊那么大小。对这样的场景村里人并不陌生,年纪大些的人记得某一年夏天,雷电击死某个在田里干活的人,这人一定是造了孽,人们会想到他在某一年揍他的爹。人们也记得某一年,一条被雷击死在树下的狗,它几乎变成了一只黑兔子。人们会说,这狗可能变成狗妖才被雷劈死。但是现在人们望着变成羊的牛,只是厌恶地捂住了鼻子,什么也不会说。那只是高压电打死了一头牛。
到处回响着轰隆隆的声响,有时在远处,有时切近。但不是春雷,还没有到打雷的时节。那只是到处响起的爆炸声,到处都在修路,有的地方修公路,人们指望着坐在拖拉机上不再颠簸得屁股疼痛、裤裆里磨出血来,指望着路像一条绳子,把一切能想到的事物拖进村子,拖进联合收割机,再不用牛拖着碌碡在场里碾麦子,拖进电磨,再不用把黑布蒙在驴子眼睛上并给布上插一把青草,哄得驴子围着石磨转啊转。路要经过一个叫十三亩地的地方,那是一块巨大的良田,种在里面的麦子能长双穗,草长得像高粱那么高,地里兔窝纵横,野兔像小山羊一样蹦来蹦去。庄稼收割以后翻了地,站在田中央放眼四望,会觉得田地四面高起来,不断地高起来,好像田地从四边卷起来要把人埋在里面。上年纪的人说,十三亩地里有八卦坟,八卦坟,很多年以后我依然牢牢记着这个名字。下大雨天刚晴时,没有人敢进入八卦坟,人们说进去以后会有恶鬼拽住人腿扯进土里去。有一次我们雨后在田边捉蜢蚱,不经意进了田中,走了没几步呼地一声陷进去,泥土一下子淹到了腰。有时候雨后可以看到,田地的中央塌陷了下去。很多年以后我知道,十三亩地里是远古时代的墓地,下面一定葬有某王某侯或者某将相。但现在路要从十三亩地浩浩荡荡地开过。路修了一半就塌下去,人们看到了一些蛋,小小的精致的蛋颜色灰白,铁锹拨弄时有几粒碎裂,一些细小的血丝和着碎蛋皮糊在一起,我跑过去抢了一枚在石头上敲开,里面游动着什么东西,再细看,带血的蛋黄里游动着细小的蛇。路挖开重修,人们看到了石头的棺材,有人拿走了金银铜器,多年以后,人们说兵兵家的拖拉机就是卖掉一个铜罐买来的。一些骨骸散亂地扔在破碎的陶片上。这些尸骨惊着村里的母鸡公鸡,母鸡开始打鸣公鸡开始下蛋。它们也惊着了我七岁的的弟弟,他大白天看见锅对他说话,悬在空中的篮子用恶毒的话骂他,他开始发烧,在炕上滚来滚去,他看见灶火向他露出淌着血的牙齿,不断地扑到他身上咬他。我妈找遍了村子,终于找到了一只公鸡,她在漆黑的夜晚领着我走向漆黑的田野,我手里提着一盏带玻璃罩的洋灯,四周的黑暗全部围拢上来盯在我脸上看,在上面抚摸着我的头。洋灯照见脚下的荒草摇曳着,我听见全身寒毛飒飒的声响,寒毛飞快地长长,在身上摇曳着。我妈手里提着公鸡的翅膀。我们走遍了白天时我带弟弟走过的角落,我妈一边走一边打手里的公鸡让它鸣叫,一边叫我弟弟的名字一边凄厉地喊,天黑啦快回家啊,快过来呀妈背上你咱们回家。深夜时我们才回到村口,我看见村口的黑暗向我们让开了一点,听见背后有沙沙的声响跟了上来。我妈突然向前仰了一下,她说,你弟回来了,我觉得脊背上重了一些。我们回到家,看见我弟弟正坐在我奶奶的怀里吃烤红薯。他说,今天我走了好多好多路累死了,哥呀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村里有的地方在修铁路,大人小孩子做梦也想着呜呜叫着的火车呼啸而来,要过些年头铁路才能修成,火车才能开来,围着看火车的人们中会有人惊叹:啊,火车跑得就是快呀,就这还是爬着跑,它要是站起来,那可要快得不得了。村里正在吃奶的兵兵的弟弟,还要过些年头才能悲惨地死去,他在夏日的正午坐在家门口的火车轨上打瞌睡,他梦见了最后的梦,火车轰隆隆开来,将他的梦碾得粉碎。
我小姑在用磁铁和铁皮做收音机,一阵吱里哇啦的声音之后,磁铁和铁皮开始说话,一会儿男人一会儿女人,然后是很嗲很嗲的声音,像电影里的女特务那样,听得我骨头发痒。我多想有一小块磁铁啊,我多想自己做一台小收音机啊,我小姑扔下了收音机,向在541兵工厂做工人的阎红兵家跑去,这时候我却没有捡起收音机,我们的兴趣转移得如此之快,对收音机已经全然没有兴趣。阎红兵家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轰隆一声,他家的墙倒了,全村的人挤进了他家的院子。院里桌子上放着一个大匣子,上面竖着两根电线。我们等啊等,阎红兵坐在那里慢慢地抽烟,我们等啊等,阎红兵的房门终于开了,先放出一股浓烈的雪花膏香味,才放出阎红兵的老婆,我们无比惊讶地看到,她没有穿裤子,腰里围着一块红布。一扭一扭地露出光腿。我小姑拉着手眼睛放着光,她低下头对我说,别叫,那是裙子。阎红兵站起来他老婆坐下去,阎红兵蹲在他老婆旁边小声说了半天话。阎红兵的老婆才站起来扭呀扭,她跑到电视机跟前一扭,电视机前面亮了,像一块正在下雪的小黑板。电视机的荧光烫着了她的眼睛。扑嗵,像有人往井里扔了一块小石头,水面上荡起小的水花。
电视机开始说话了,前面亮亮的地方仍然在下雪,有几个人跑到了电视机后面,看说话的人到底在哪里。我也想跑过去看,我小姑拉住了我。下雪的地方跳了几下,突然出现人了。我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在讲课,我小姑喊,张海迪出来啦!
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我们听张海迪做报告,我看见小姑眼睛里闪着泪花,但对我而言,看电视这件事才最最激动人心。我们看了一夜,电视机上出现了“再见”,然后又开始下雪,满院子的人们还不肯走。向张海迪同志学习,回家的路上我小姑说。向张海迪同志学习,睡觉的时候我妈说。向张海迪同志学习,第二天全村的人都在说。张海迪,第二天半下午,全村的人陆陆续续念叨着这三个字进了阎红兵家院子,院子渐渐人满了,人们抱怨着院子太小。这时候天色还没有黑下来,非但没有黑而且奇异地亮,所有的天光都堆在西天边,所有的云朵堆积在西天边。那些黑云的边缘喷着黑红色的火焰,白云的边缘喷着红白色的火焰,它们在空中无穷无尽地变幻,像房子,像奔马,像站在空中的亡灵,像黄牛,黄牛小下去变成红狗,红狗变成母鸡,屁股后面一两个圆圆的红皮鸡蛋,鸡蛋多了起来变成一群鸡蛋。母鸡继续变小,成了一只巨大的蜢蚱,鸡蛋拉长了合在一起,成了一条黑蛇。但是所有的云,没有一朵像拖拉机,也没有一朵像电视机。但是没有人去看它们,霞光映在院里,院里一片微红,电视机上一片微红。等得不耐烦的人们偶尔抬头去望那些霞光,光映红了他们的脸,映红了他们张开的嘴,他们诅咒着,天为什么还不黑下来?只有一个九岁的孩子爬上房顶,惊叫着看那些霞光,他渐渐入神,那些灿烂的光诱惑着他,他禁不住迈向空中,想骑上那些奔跑的红马白马黑马,它们像正在跑来迎接他,黄狗也唁唁吠叫着向他摇着尾巴。他从屋顶上摔落下去,霞光在眼里渐渐寂灭。很多年后他有了弟弟,他弟弟长到和他一样的年纪,在九岁的时候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人们说那是死后的他留恋着父母,再一次来到父母身边,说他父母没有养大儿子的命,他没有迈过九岁的命,他是天上的霞光变成的孩子,像黑夜收去那些霞光一样,他两次在九岁的时候被霞光收了去。
看电视成了村里的头等大事,以致村里死了人下葬时,那些彩纸糊的花圈和驴马、童男童女之间,也开始摆上一台纸糊的电视机。村子里有电视的人家渐渐增多。夏天来了,卖糖葫芦的老太太也骑上了自行车,她叫卖的不再是糖葫芦,自行车后面驮着塞棉花的木箱,木箱里装着五分钱一支的冰棍。我拿过一根冰棍,舌头轻轻一舔,我打了一个寒颤,它如此冰凉,如此甜蜜,它使我经历过的所有美好飞到了九霄云外。这个夏天我积攒着冰棍棒,我们比赛着、夸耀着谁的冰棍棒最多,以致于忘记了去偷那些毛桃:穿着二股筋的小背心将下摆往腰里一系爬上树,摘下毛乎乎的桃子往背心里面塞。担心被发现的紧张和吃到桃子的得意之后,那些桃毛在骨头的最深处痒起来,痒得人想大跳大叫大哭大笑想飞起来想钻到土里面。
无以数计的事物涌进了村子,它们像霞光一样瞬息万变、接踵而来,又一个一个迅速地消失。我们学着骑自行车,每个人的膝盖血淋淋的走路一拐一拐,只有在跨上自行车大梁时,膝盖的疼痛才会消失。尼龙做的衣服,的确良做的衣服,涤纶涤卡,还有条绒,我小姑也有了花花绿绿的裙子,我无比羡慕地看到我姐姐也穿上了裙子,她得意地在地上转圈,让裙子的边缘被风涨满,我觉得她随时就要飞起来了。我嫉恨着,裙子是那么漂亮,那么凉快,为什么男的就不能穿?我的嫉恨很快消失了,因为村里放电影,影片不再是《地道战》《地雷战》,而是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名字,叫《少林寺》。这是多么激动人心,棍棒在影幕上飞舞着,拳头在影幕上飞舞着,人在影幕上跃起在空中。我们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在炕上手舞足蹈,在睡梦中挥舞着拳头。家家户户的树上吊起了沙袋,棍棒在打麦场上飞舞着,拳头飞舞着,人跃起在空中,从麦秸垛上摔落下来又爬上去。时间消失得越来越快,我的小学一下子结束了。我的同学大多数不再念书,他们在暑假期间去田里帮工,然后像一株庄稼一样从此长在了地里。我上初中时每次回家,要路过我要好的同学宝财家的地,每次我看见他弯着腰干活,他从来不曾抬起头,我也一次没有喊他,那时候我想,他在小学时的成绩是那么好。兵兵家买了两只兔子,那兔子奇形怪状,长着花蛇一样的身子,喂草时咻咻地龇着牙齿,蹦起来咬人的手指。兵兵说,我花了五块钱买这一对兔子,明年这个时候,这两只兔子会变成200只,后年这个时候,200只兔子能变成5000只。一只兔子卖两块钱,我就成了万元户。我无比羡慕地望着他,他才十三岁,他十五岁时就能变成万元户,可以买十万只冰棍堆在家里慢慢吃。我看着我妈慢慢地说出了我的羡慕,我的梦想,我说妈,我要养兔子,我不上学了我要当万元户。啪的一声,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我妈给了我一个巴掌。又是啪的一声,我两边脸的疼痛一下子平衡起来。但是我妈还是买了一些奇怪的鸡,它们不是花的颜色,长大了以后仍然不变花,它们像雪一样洁白。我妈叫它们288鸡。这些鸡如此凶狠,每天一出窝就开始打架,空中飞舞着鸡毛,院里落着鸡屎,鸡冠上的血溅在那些鸡屎上面。连母鸡都跳在空中啄人,快把你家的狗弄住!院门口有人远远喊,他们总把我家的鸡叫成狗。
村东王老二家在养蜂,我们站在他家院门口,望到院里奇怪地堆着十几个木箱子,蜜蜂们乖乖地飛进去飞出来。我们是那么羡慕王老二的儿子王建设,他站在他家的门坎上端着一个小碗,我们看不到碗里的东西,只看到他放在嘴边的勺子晶亮晶亮。他再也不屁颠颠地跟着我们去掏土蜂窝马蜂窝,不再落在最后面被冲上来的蜂群蜇得哭爹喊娘。每次去拔草,他挎着的篮子里只有一种草,是刺芥,我们被蜂蜇了就互相拧碎刺芥的叶子涂在疼痛的地方,但是现在王建设每天拔刺芥,我们担心有一天,全村的刺芥会被他拔光。有一次我们掏土蜂窝,土蜂冷不丁冲出来我们撒腿就跑,从来不挨蜂蜇的兵兵额头上起了一个大肿包。到处找不到刺芥,这时候我们绝望地相信,村子的刺芥都被王建设一个人拔光了。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来孤立王建设,全村的孩子如此心齐,如此坚定不移,我们坚决不和他玩,不带他去拔草、去掏鸟窝,早晨不和他相跟去上学,我们每个人眼前,晃动着王建设举在嘴边的晶亮晶亮的小勺子。但是有一天出了事,蜂后死了,它吃到了蜜蜂采回的沾着农药的花粉。这是一个恐怖的正午,黑压压的蜂群在空中一阵又一阵地荡起。几头牛从村东头狂奔而来,它们撞倒挡在前面的墙,从高高的田埂跳下去,其中一头撞翻了拖拉机,一些蜜蜂尾随着它们消失在远处。家家户户关紧了门窗,但一个瘆人的哭嚎声仍然不时传来,它一会儿像是孩子的声音,一会儿又变成妇人。哭嚎声突然消失了,像一个什么东西在空中折断。人们隐隐觉得不祥,有人披着雨衣戴着手套蒙紧头脸,身上泼了些黄酒冲出去。他冲过那些在街上游荡着的蜂群,它们如此盲目,谁也不知道它们下一刻将哗啦一声荡落在何处、叮在什么东西上,它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披着雨衣的人诡异地走在正午明晃晃的太阳下面,街巷里空无一人,空无一声,蜂群一阵一阵地出现,忽而荡在村东忽而荡在村西。他勇敢地向前走,前面蜂越来越多,蜂群遮在上空,他走进王老二家昏暗的院子。王老二的老婆脸朝下躺在地上,她像是用手紧紧地抱住什么护住什么。她吃得那么胖那么壮,浑身上下黑乎乎毛茸茸,一会儿腿粗得像腰一会儿又看不到她的头,就好像她的头长成了肩膀那么宽,或者头长进了肩膀去,那肩膀还不停地蠕动着。她浑身上下趴了一层又一层的蜜蜂。那个人点燃火把在王老二老婆身上燎,他一下子看不到王老二老婆了,蜂轰嗡一声飞起从所有方向扑向他,他手里的火把胡乱地挥舞,眼前的黑雾慢慢消失了,他再次看到了王老二老婆,看到她在地上变小了很多。他扶起王老二老婆,她下面还压着一个什么人,是她八岁的的儿子王建设。王老二老婆被翻过来摊在地上,她的头像个洗脚盆那么大,脸上该长眼睛的地方,长着两个拳头大小的肉块。在田里干活的王老二一定看到了被蜂蜇得发疯的牛,望见了村子上空飞起的黑雾,此时他在村巷里狂奔,村子在他的脚步声中猛烈地晃动。村里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响了,它喘着气拉着王老二一家跑向县城医院。村里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响了,它在深夜进了村子,等待着的人们听到了消息,王老二的老婆没到医院就死了。她八岁的儿子保住了小命,还在医院抢救。
我小姑嫁出去了,那个总是推着自行车不敢骑上去的男人变成了我的小姑父,他放弃了木匠的行当,梦想着发财,他发财的梦渐渐与村里那块石头发生了联系。很多年以后他终于开办铁厂成了富翁,他如此感激那块石头,以致听信了算命先生说他小儿子命硬的说法,让他的小儿子拜那块大石头做干爹。我四姑父的砖厂呼呼地冒着黑烟,他已经成为万元户,正骑着摩托车在来我们村子的路上。他的砖供不应求,很多地方的人家都在盖房子,突突的黑烟紧紧包围着他的厂子,拉砖的拖拉机排着长长的队。我父亲从外地调回县城工作,他雄心勃勃地展开了他的梦想,他把鸡粪挖出来堆进猪圈的猪槽里,说猪喜欢吃鸡屎吃了长膘,每天每天,院子里弥漫着猪拱鸡屎的恶臭,我们再不能端着碗去院里吃饭。他借了一头骡子豪气万丈地赶着去田里犁地,他从来没有驾牲口去犁过地,骡子在田里惊了起来,驮着犁奔跑在村里的大街小巷,我父亲满头大汗在后面追。咱们家也要盖房子!终于有一天,我父亲望着家里低矮的房顶大声说。他腆着脸去央求四姑父赊砖。那些排队等待的拖拉机为了先拉到砖,抢着不要钱把砖送到了我们家。我和我父亲在后园里吃力地拉锯,我们锯掉了后园里所有稍大一些的树,鸟窝乱纷纷地摔在地上,但是我不敢去捡,我父亲总在骂我偷懒。我捆在两树之间的沙袋埋在堆积着的树枝间,仍在砸落的树叶不断堆积上去,断开的白色的枝尖扎进去,沙子呼呼地流出来。家里来了很多砖工瓦工和木工,白天黑夜地丁当作响。房子终于盖成了,房子上梁的那天,闷蛋家的牛横冲直撞跑进了我家院子。它径直进入还没有装上门的新房,迈腿上了还没有完全弄好的炕,闭着牛眼卧在上面怎么也不下来,闷蛋用棍子敲打他的屁股,我用粗棍子抽打它的屁股,棍子在我们手里一根又一根地折断。是木工用了什么符咒,让牛固执地认为,这新房是盖给它的牛棚。我们家还欠着木工一百元工钱,我父亲赶紧东挪西借,凑够了钱去请来木工。
鲁班爷呀鲁班爷,您老人家显显灵吧!木工捧着点燃的香火在院里当当地磕着响头。他每磕一下举过头顶的香便诡异地在他头顶绕一个圈。他磕到第一百个响头的时候,屋里卧在炕上的牛腾地一下站起,噔噔噔跑了出来。它闭着眼睛,噔噔噔地跑出院子,直接回了闷蛋家的牛棚。我父亲一个同事也请了假,回到老家河南盖房子,我父亲说过了半个多月他已经出现在了单位,说他的房子已经盖好了。怎么会那么快啊?我父亲嘀咕着百思不得其解。又过了半个多月,那同事又请假回了河南老家。我家搬到新房里住的那天,他来我家祝贺,他说,他家里新盖的房子已经被大水冲走了。
咱们家的房子多结实啊,咱们村子多好啊,晚上我父亲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一遍一遍地感慨着。但是我隐约听到哭泣声,那哭泣声像个很老的男人发出的拼命压抑着的哭声,这哭声一定与我有关,它让人心里如此难受。我循着哭声一路寻去,进了我家的旧房子,那哭声再听不到了。房间里空荡荡,墙上发黄的报纸耷拉下来,下午的太阳照进门框里,阳光里有些尘埃飞动。我想起很多次,我在阳光里捕捉那些尘埃。我关房门,吱呀一声,那老男人的哭声又在房里面若有若无地响起来,它像是发自墙壁里面,房顶上面,或者房间的地板下面,熄灭的灶火里面。院子里很安静,我奶奶没有骂鸡,她坐在北房的门坎上,风荡动着她的白头发,鸡在她身边走动着,寂寞地咕咕叫着。
一定有很多事物,和那旧房子一起离开了我,它们也在莫名的地方哭泣着,远远遁去另一个莫名的地方。雷雨之夜我紧紧挤在下面的那炕边的墙,窗户上最下面一小块玻璃上的帘子,冬天时我用手在上面划冰花,写自己的名字,或者寫上骂我姐的话。那些收去我的玩具的神秘的黑暗角落,冬夜里温暖着我烤上去的手的灶火。这些都不会再有,我端着饭碗在窗台上吃饭,再不用担心什么,以前奶奶说有个人老在窗台上吃饭,有一天就死了,家里人发现窗台顶上一个巨大的蜘蛛挂在蛛网上,每逢那人吃饭,蜘蛛就将口水吐到他碗里。我再也不会在院里冲着突然刮起的小旋风撒尿,小旋风是阴风碰上了不好,以前和尚骗我说,看见旋风刮过来要冲它尿。我急慌慌地解裤子掏小鸡鸡朝旋风尿过去,啦啦啦旋风刮过来,把我撒过去的尿卷回来浇在我脸上。我也再不会在灯下盯那些黑驴子,它们就是书上说的壁虎,像微小的鳄鱼。夏天的夜晚它趴在房间外墙上的灯下面,瞪着头上的大眼睛捕捉蚊子和苍蝇吃。黑驴子要是咬住你,驴不叫它就不松嘴。我奶奶吓唬我。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是在变相地骂我。搅茅棍子!我奶奶每天这样骂我,我妈每天这样骂我,我很无所谓,因为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搅茅棍子,直到二十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在一个村子的茅厕看到墙边竖着一根棍子,我问这是干什么用的,一边的朋友说,茅坑满了用棍子搅,再拿粪勺把粪舀出来。啊,那棍子就是搅茅棍子。我惊叫着哈哈大笑,我奶奶我妈,原来把我比成那么恶心的东西。
桃树上的桃花迫不及待地谢落,结出青小的桃子,桃子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等待桃枝快乐地颤抖,我爬上去,把青桃摘下来塞进二股筋的小背心里,但这一切不会再有。天上的太阳如此寂寞,我不再到处踅摸寻找带颜色的玻璃片,挡在眼前看太阳。正午知了声如此寂寞,没有人去打断那些鸣叫的知了,没有人企图捉住它们,没有人在午夜去捕捉它们正在钻出的透明的蛹。田里的蜥蜴尾巴直痒痒,已经很久了它们的尾巴不曾掉落,不曾落下来在我脚下乱甩,让我误以为踩在脚下的是蜥蜴。多少次了,那些蜥蜴的尾巴快乐地在我脚下摇摇摆摆,那些蜥蜴快乐地从我身边逃窜开去,多少次,它们和我玩着这个重复的游戏。但这一切终于结束。学校操场一定又长满荒草,但我再不会在九月一日踏上它,和同学们把它们清理掉。
那些游戏远去,玻璃咯嘣不会再在手中爆裂,不再折断枣树的树枝做成换作挨打猫的陀螺,挨打猫不再在眼睛里旋转;纸元宝静寂着,不再发出脆响在地上翻个儿;不再吹响槐叶的叶片、杨树的叶片,不再折断柳枝制作迷儿嘛鼓着腮帮子吹响,不再将鸟蛋摔碎在地上。也不再撕下别人家大门对联上的红纸剪制风车,举在手中满村巷跑,不再用高粱秆劈开做成小车,做成眼镜,做成房子也做成书包。那些玻璃珠子不再发出诱人的光芒,它们毫无生气地滚在门缝里,滚在房间的角落里,被我弟弟兴高采烈地发现;不再手上沾满黏乎乎的蝗虫汁液,手里举着用狗尾巴串着的一串蝗虫,那些扁担,刀把,或者是促织织,不再一走进院门鸡就欢天喜地地围上来。不再玩绞绳,捉麻雀,吃冰凌,不再在夜晚的灯下对着墙弄手影。有一天所有这些突然不再具备意义,院里放着的锄头对我也丧失了兴趣,它沮丧地站在屋檐下,当我经过时锄头把不再跳将起来,打中我鼻子或者是额头,那些288鸡旁若无人地走在院子里,飞上墙头,不再在我掀起门帘时就冲上来准备和我干架。村子里到处都在忙碌着,连这些鸡也在忙着长大,几只公鸡鸡冠憋得通红,大白天也随时叫鸣,它们扯着破锣嗓子笨拙而努力,发出的叫声像洋人说汉话一样怪腔怪调。
万物都在忙碌,庄稼被化肥催得猛长,它们在夜晚的风中打瞌睡,每天早晨醒来,都会吓一跳,它们长得那么高,以致于每株庄稼都不敢认自己。但是玉米棒子、谷穗子却不见长,庄稼们惭愧地面面相觑,它们就像一群穿着绿衣服的没有胸脯的女人;棉花苗长得像没有胸的高个子女人,同样不挂棉桃。虫子们也在忙碌,这一年的虫子特别得多,到处都在喷打农药,柿子树的绿叶间藏着一种从未见过不知名字的虫子,不小心碰一下就像蜂一样蜇人,我弟弟有一次满脸是伤从院外回来,他说被虫子蜇了一下疼得从柿子树上摔了下来。棉花的叶子爬满密密的旱虫,一阵风吹过,枣树上的枣像下雨一样满地乱滚,咬开里面全是黑红色的小虫子。花生从土里刨出,剥开壳里面躺着两只又肥又白的虫子,它们把花生仁吃掉,把花生壳当作了它们的窝。榆树上垂下无数只拉着细线的吊死鬼虫子,这些虫子毛乎乎的,没有一只鸟儿愿意吃它们,鸡也躲着它们走。用农药喷它们,它们在农药里浸泡着打滚儿,农药干透的时候,吊死鬼就又开始蠕动,它们顽强得足以让人们为之感动:一点一点挪过土坑,爬过树根,爬上树干,爬上枝头,将榆叶咬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筛子,它在树枝上拽着细线垂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暗中酝酿;夜晚的风在村莊里游荡,风里一定卷着那些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能捕捉,能辨认,村里那个老巫婆自从有了电,就再不能向空中伸出指甲长长的手抓住一缕风,不能辨别风的颜色、听懂风说的话。村里最勤快的人王老二,在死了老婆以后又一次倒霉。天麻麻亮时他从村里第一个被打开的门出来,摸见锄头准备上地,他隐隐间觉得,自己家院子缺了点什么,但是他想不起来。中午回来时他才看到,他家的门帘不见了。
他是村里第一个发现自己丢了东西的人。但是他仍然不相信,也许是夜间的大风卷走了门帘,他四处寻找着,跳起来望自己房顶,去茅坑里寻找,去隔壁的院子里找,他不信任地盯着隔壁人家的脸。直到确定找不着后,他跳起来大声地向着空中咒骂,他只是骂风,他仍然不相信有人偷走了自己家门帘。第二天他仍然想骂风,一边想着隔壁人家,但是邻居人家起了骂声,邻居家的门帘也丢失了。
丢门帘像瘟疫一样,很快传遍整个村子。一开始只是夜间丢,我妈晚上睡前,把门帘夹在门缝里扯一个角进屋里,角上拴一个铁铃铛。早晨起来,门帘和铃铛一起不翼而飞。人们只好在临睡前将门帘卸下拿回家里。但是很快大白天也会丢门帘了。和尚妈来我家借锄头,她拿到锄头的时候家里的门帘正在被取下,她转过身去准备回家时,门帘和偷门帘的人正在消失。我们的门帘丢了又丢,但是始终没有一个人知道是谁干的。偷门帘的贼只偷一切软质的东西,从门帘到挂在院子里的衣服,衣服从破成布条的短裤到花裙子。这贼像下定了决心,他如此严格地要求着自己,将村子席卷一遍,每家每户都不放过。无论门帘好坏,裤头是粗布做的的还是的确良布、涤卡布做的,他一视同仁全部拿走。他偷得出神入化,偷得整个村子的人魂飞魄散。那些门帘,仿佛时刻等待着贼前来将它们偷走;那些门帘时刻等待着人们转身,人一转身它就消失。
我姥姥村子里有集会了,村里去赶集的人家都留了人看家。我妈出去以后,每过一会儿我就看我的门帘。在。还在,仍然在。院子里静悄悄的,但是我总是感到临近的危险。又过了一阵,我把这些全忘了,锁上家门出去找人玩。
我去了宝财家,嘎子也在院里。他们正盯着宝财邻居家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子蹲在地上撒尿。我望着他们的样子,脸上火烫火烫,朝他们望向的方向瞅了一眼又赶紧扭头。我觉得使很大力气,才能把头扭过来。宝财看着看着就走了上去,他说,你把腿抬起来让我看看好不好?我给你块糖吃。
他的话每个字都像一个雷在我耳边炸响。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记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清晰地记起自己当时的慌乱、心跳、耳鸣、羞惭、罪孽感,和急切要逃离的欲望。我在院外听到宝财喊,明天这个时候来啊,咱们一起玩。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记得他从院子里飘到墙外的话,记得我模糊地唔了一声。
路在我眼前飘啊飘,院门上的锁子吧嗒一声轻响。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门上空空如也。我家的门帘已经丢了。
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这等待如此漫长,天快黑的时候我妈回来了,她一声不吭一脸沮丧,她没有问也不看门。邻居的小庆妈来串门了,我听见我妈气哼哼地和她唠叨。集上一半是人一半是贼,买东西的人丢钱,卖东西的人丢货物。我妈说,我刚进了集钱就丢了,一直找到天黑。
我就在家,中午睡了一小会儿门帘就丢了。小庆妈说。
我回来的路上,就知道我家门帘肯定丢了。我妈说。闷蛋爹骂骂咧咧在路上走,背在后面的手里握着一根空绳子。他说,在集上牵着牛,走着走着牛就不见了。贼割断缰绳牵走了牛。
第二天我刚走到院门口就被我妈叫住了。回来!她厉声喊,你不知道贼每天偷东西?全在家呆着看门,哪也不许去!
我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母鸡走来走去,听公鸡难听地学打鸣,一阵儿一阵儿地想起昨天宝财的话。明天一起来玩!他的话一阵儿一阵儿地飘进我的耳朵。第三天吃晚饭时,我妈一脸严肃地说,宝财和嘎子糟践了人家五岁的孩子,公安局把他们抓走了。
我愣住了。我说,妈你是说谁啊?咋就糟践了?
咔嗒一声,我妈的筷子使劲敲了一下碗边。宝财和嘎子成了强奸犯!你不是老跟他们玩吗?他们以后坐教育所了,说不定得枪毙。
我拼命地低下头。强奸犯!我耳边响着我妈的话。我觉得头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又一下。那是我妈的眼睛,那眼睛横了我一眼又一眼。
强奸犯。我耳边响着我妈的话。我在打麦场上学骑自行车,眼前浮现出宝财和嘎子,他们在院里呆呆地看那个小女孩子撒尿。明天一起来玩!宝财的话飘进了我的耳朵。自行车飞了起来,落下去,陷在打麦场下面田地的泥土里。
我要尽快地学会骑自行车,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这是我在村里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一开学我就要骑着自行车,去公社所在的村子里上初一。我没有伴,村里除了我姐已在那里上初三,只有我一个学生。我爸已经给我找好了课堂上要用的桌子和椅子。桌子漆着蓝色,很漂亮很干净。我想像着新学校的样子,但是宝财和嘎子看小女孩子撒尿的样子不时地闯进脑子里。明天来一起玩!宝财喊。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再过几个月,“严打”这个词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在村里每个人的嘴里滚动。几个月后,学校专门放假让我们去看在公社戏台召开的审判大会。我在人群里挤啊挤,看戏台上那些被五花大绑的人们。我看到了宝财和嘎子,他们剃光脑袋的样子我几乎不敢相认,但他们胸前挂着的牌子上,千真万确地写着名字以及罪名:轮奸犯。我在那些五花大绑的光脑袋中望到了和尚,他已经很久不在村里出现了。我想在那些人中找出偷我们门帘的人,但是我始终没有弄清,谁是那个在白天和黑夜间自由出没在我们村里的神秘莫测的贼?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和尚。几天以后,他被枪毙了,他参与打架致人重伤,被定了流氓团伙主犯的罪名。宝财和嘎子因未成年,被关进了少管所。我上高中时嘎子被释放出来,我在路上遇见了他。他不看我,低着头走得飞快。我知道的是他丑牛叔故去之后,嘎子替代了丑牛叔的角色。但嘎子至今仍然是光棍一人,他甚至不及丑牛叔有个傻老婆。一桩少不更事时的罪孽,决定了他一生。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没有人愿意记起这些几十多年前的往事,知道这些事在没有经历过的人来看,像《天方夜谭》一样荒诞不经;也知道如果必要,类似的事仍然可能重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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