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末,雨水充沛,淅沥有声。本该深蓝的天空因雨的任性,无奈地耷拉起灰色的脸,城市的面容因雨清新起来,古老的城墙越发显得古幽幽的。
程城发过来一条消息:去看看靳媛吧。
韦沐阳冬眠一样的心底,瞬间浮现出一双哀伤的眼。
一
30岁,少了20岁的活泼靓丽,多了从容成熟,一个女人最好的年龄。30岁那年深秋,靳媛敲开韦沐阳的门,眉头紧锁地告诉韦沐阳,她在她人生的地图上,浓墨重彩地画下一笔:历时多月的离婚拉锯战,终于画上句号。
繁华落尽,风花雪月变成一地鸡毛。
韦沐阳仍然记得与靳媛的第一次见面。幽静优美的茶几边,一女子白衣黑发,纤纤素手娴熟地用盖碗沏泡功夫茶,和着隐隐弱弱的音乐,微笑着将一杯茶汤送到自己面前。她的笑容,如同弥漫的花香。而这一刻,韦沐阳面前的靳媛,形容清瘦,神色憔悴,眼里是波涛汹涌的痛楚。
“我想回草原了。”靳媛把下颌抵在韦沐阳肩上。
韦沐阳轻轻拍了拍靳媛的背,握紧她的手走向沙发。
靳媛是来自草原的女子,她身上有草原女子的真诚直爽,也有江南女子的温婉柔美。如花朵执拗盛放的她,活得通透自在,她渴求那种壮阔天地间饱满浓烈的温暖,在真实生活重重包裹下的世间,她不问值不值得,哪怕耗尽所有热情。
靳媛半躺在沙发上,此时她正在经历的,韦沐阳帮不了她。给靳媛伸直的双腿盖了毯子,韦沐阳去泡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薄荷茶,喝一杯吧,暖暖身体。”
接过茶杯,靳媛没有喝,只是发呆地看着杯中漂动的叶片。
韦沐阳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她将手犹疑地伸向一旁的手机。
“你若真的不想帮我,这个难关我自己渡过。”靳媛放下茶杯,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双手掩住脸哭了,像个孩子。
暮时的阳光,以一种橘色的温暖,深深浅浅地将重重叠叠的树影投射在墙壁上,投射在东边沙发上只剩下皮囊的蛹一般的靳媛身上。
韦沐阳起身进了厨房,她想做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到时暖了胃,心也就不再寒冷了吧?
现在,她在做一道叫做孜然炖鱼的菜,也是靳媛最爱吃的一道菜。她将躺在案板上的鱼里里外外清理干净,然后在鱼身上划出细细的纹路,在纹路里慢慢地放进姜丝,又将调制好的腌料涂抹到鱼身上。手指一阵刺痛,血涌了出来。一根鱼刺直挺挺刺入她的手指,她眼睛灼痛地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有水溅到眼睛上,她用手擦拭了一下,有混合著血的水从眼角淌下。
鱼与其他的菜做好端上桌,两个人开始闷头吃饭。靳媛低头吃着那条鱼一言不发,韦沐阳担心她用力吞咽,会把鱼刺卡在喉咙里,就在一边把鱼刺挑出来。她期待着哪怕是一次眼神的交流,但靳媛却安安静静的,如同一面平静的湖水,泛不起一丝波纹。
“开瓶酒吧。”靳媛终于吐出一口气说。
韦沐阳应了一声,赶紧走向酒架,取下一瓶香槟,撕开瓶口的金属纸,轻轻除掉铁丝网,一只手扶着瓶身,一只手用力把瓶塞拔出来,“砰”地一声,空气里飘散开淡淡的香味。
韦沐阳拉起还在与那条鱼厮杀的靳媛,离开餐桌走向阳台,她要换个地方喝酒。她把香槟放在玻璃桌上,让靳媛坐在藤制吊椅上,轻轻晃动了一下,顺手折下一朵盛开的蓝雪花别在她鬓边,然后将那杯气泡舞动的香槟递给她。
“再漂亮的花,最后也只会腐烂在泥土中。”靳媛双眸盯着自己的脚尖说。
放下手中的香槟,韦沐阳拍了拍她的肩膀。曾经心动的声音已远去,曾经期望的美好无法重演,曾经以为相濡以沫就能走完一生的幸福,终究还是抵不过轰隆隆的流年,落花流水而去。
靳媛用手掌托住脑袋,胳膊肘抵在腿上,侧脸看着韦沐阳:“活着,你觉得容易吗?”
韦沐阳轻笑一声:“这世上啊,没有谁比谁活得容易,不过是谁比谁更努力罢了。”
“这么多年,我都忘了自己还是个女人,就这样默默地活着。有时候想想,天真烂漫地卖萌扮傻好像是小时候的事了。沐阳啊,怎么别人触手可及的幸福,一到了我这里就遥不可及呢?”
靳媛最喜欢顾城的《我是一座小城》,常常自嘲她就是那座城,她的心她的梦都在城里,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梦中人来临。倘若她恰能在这座城里守得一份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真情,她一定会甘之如饴死心塌地守护。可是,无论她的心她的梦怎样美丽平和,总得超越心底的那道屏障,所以她把自己的心墙打碎了,极力去寻找丢失的东西。在多姿多彩生活的表象里,她既是刺玫又是清泉,她只想靠近温暖靠近美好。
靳媛轻轻地说:“我经常问自己,结婚的意义到底在哪?又到底是因为什么让我的婚姻出了问题?一家人每天生活在一起,除了一些生活日常,一切都成了公式化的表达,有时候我甚至还不如一部手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聊天,他说的那些事我提不起兴趣。他变了,我也变了。”
“婚姻不可能总是激情,总要回归平淡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沐阳啊,你说要在最好的年龄活出自己最想要的样子,可是到了最好的年龄,我却这么狼狈,我到底错过了什么?就算只是一天,我想有一次对我来说是梦寐以求的放纵!”
靳媛仰头喝尽杯中酒,起身时给了韦沐阳一个摇摇晃晃的笑,韦沐阳看到她眼里浸满泪水。
她送她下楼,她与她挥手。
韦沐阳轻叹一声,心里一阵酸楚。靳媛在走她人生中一次也没有走过的路,那条路的尽头会是哪里呢,又会有什么呢?
二
工作让人进入群体,在特定的圈子里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嘈杂的繁琐的事务,紧张地喧嚣地工作。因为工作,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与车水马龙中,它会把人从这个圈子送到另外一个圈子里,奔波的灵魂行走在深不可测的未来中,一些记忆便被邂逅。
初识程城是那年三八节前夕。
靳媛打来电话:“工作是做不完的,马上三八了,出来约个会吧?”
韦沐阳下意识地看了看案头的台历,时光易老啊,竟又毫不留情地走过一年。
虽是初春时节,北方仍然料峭。冰河开始融化,远山苍茫的青石色抬眼可见,光秃秃的枝杈还没有吐绿。
天色将晚,结束工作,韦沐阳优雅地从办公楼里走出来。零下7度左右的气温。干燥清冷的空气。有点割脸的风。天是阴沉的,一场雪或是雨或是雨夹雪,正酝酿着要降下来。
这样的日子,需要一点温暖来慰藉。
商业区人声鼎沸,霓虹灯花花绿绿漫了一天又铺了一地,韦沐阳感到眼睛都染上浓重的色彩了。在万家灯火都来时,韦沐阳到达饭店。饭店里的布置很有情调,洋气的前台,温馨的楼梯,水晶吊灯投下淡淡的暖色,墙上的图腾更显生动。隔断的绿植蜿蜒曲折,茎蔓穿插垂落,翠色浮雕般披散下来。各幅油画色彩和构图看起来漫不经心,却在那后面隐藏着绚烂和期待,似一扇虚掩的门轻轻推开,天地无限。
服务员微笑着把韦沐阳领入包间,靳媛正拿菜谱琢磨着点菜。她蛾眉粉黛,微烫的卷发蓬松俏皮。她抬起头,抛给韦沐阳一个白眼:“狠心的女人。”
韦沐阳脱掉外套,放下坤包,手搭在胸前说:“我竟不知道自己还有狠心的时候呢。”
韦沐阳与靳媛平日里各忙各的,个把月才见一次面。平时,她俩通过电话聊天,聊生活聊工作聊儿女情长,聊内心的伤痕和隐衷,也聊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情感。
服务员递上一杯奶茶,靳媛一把抢过去,得意地笑了,一张脸显得越发精致。
韦沐阳看着靳媛,伸手掐了掐她的脸,两眼弯成月牙。
靳媛粉面含羞,把奶茶杯中的吸管放到韦沐阳嘴边:“一会儿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啊。”
“蓝颜知己吗?”韦沐阳感到一丝弦外之音。
靳媛星光一样亮堂地笑着,她对韦沐阳是没有丝毫防御的信任和依赖。
身后传来细微的开门声,韦沐阳眼里便映入一个男人的身影,手提着一盒蛋糕。来人平头短发,脸部轮廓非常清晰,小麦色的健康肤色,标杆般的身材,是一个明朗的男人。
看到蛋糕,靳媛高兴地蹦起来,张开手臂接过去:“哇,程城,你居然还准备了蛋糕!”
程城这时主动向韦沐阳伸出手,韦沐阳也落落大方地将手迎过去,与对方的手握到一起。程城说道:“未曾谋面就已经认识你了。”
韦沐陽嫣然一笑:“你很绅士啊。”
落座时,她抬头撞见靳媛的杏眸投给正拆着蛋糕盒的程城一瞥,她感受到了靳媛眼里的隐隐情意。那一瞥桃花点点,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香草冰激凌蛋糕啊。”程城温言以对,将切好的蛋糕放到靳媛和韦沐阳面前。
韦沐阳用甜点勺轻轻挖一块蛋糕,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甜美的奶酪香味,毫不滑腻的奶油,原本清凉的冰激凌,瞬间多了无限温暖。
靳媛打开香槟,倒入漂亮的高脚杯里,灯光下的香槟熠熠生辉,浓郁的酒香沁人心脾。韦沐阳端起高脚杯,眼睛微眯,轻轻地抿了一口。
靳媛此时的心应该是柔软温热的,就像面前色泽鲜美的蛋糕,入口即化。她像个孩子似的,唇边溢满幸福,看起来那么满足,笑盈盈地看向身边的程城。
程城宠溺地说:“快吃吧。”
韦沐阳不知道该说什么,烟花虽然美丽,但炸开以后就是消失,不过是短暂的热闹罢了。所以她后来经常想,幻觉,会让人取暖多久?
“到底还有你这样一个男人,懂得温暖与陪伴。”韦沐阳拍了拍靳媛的肩膀,微笑着看向程城。
靳媛似乎感到了一丝不安,也转眼看向程城。
程城眉头微蹙:“我有种瞬间以为是不是在和小说家交谈的错觉……”
“那说明我的创作欲望还没有像葡萄干一样干瘪,正在喷涌啊。”韦沐阳笑道。
靳媛轻叹一声:“唉,我是老了,你们年轻人幻想吧。”
韦沐阳说:“到咱这个岁数,如果还有精力去幻想,那真的好。”
靳媛说:“就是嘛。等老了,咱俩一起去大海边生活吧,我扶着你,你拉着我,两个小老太太一起坐在海边看日出日落。”
“嗯,你俩心机可真够重的。”程城喝了一口茶,慢慢插话道。
韦沐阳与靳媛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了。靳媛往韦沐阳背上扑过去,两个人打打闹闹的。程城只是笑着,脸上写满纯粹,看着她俩打闹,无拘无束的,和谐而美妙。
那一晚,靳媛是开心的。也许心里有花,眼里就处处是花吧?她说了很多的话,一直在笑,花朵一样绽放。
那一晚,靳媛讲述了程城的过去和现在。大体是这样:程城原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每日做些文案,剩下的时间看报喝茶聊天,循规蹈矩地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那一晚,一场妩媚的春雪飘洒下来,纷纷扬扬的,密匝匝的树枝挂满雪花。路面变白,城市纯净素洁。
那一晚,在走出饭店的时候,程城将外套披在醉意渐浓的靳媛身上。他的举动,像一件衣柜里的棉质衬衣让人舒适。靳媛脸上的胭脂已褪,靠着韦沐阳莲步轻移。
越过程城担忧的眼神,与他道了别,转身走进雪里。离停车位较近的小路上,雪是纯净的白色,没有一点被人踩过的痕迹。扶着靳媛走过去,雪花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把靳媛安顿在副驾驶座位上,韦沐阳将暖气开到最大,然后慢慢驶离灯光中的那道身影。
韦沐阳将手伸出车窗,看着雪花在手心里融化,便有些伤感,雪花的生命太过短暂了,一旦落下来便无法回头,无论欢喜还是忧伤。
她收回手来,转脸看看靳媛:“你觉得一直幸福吗?”
“不是一直幸福,也不是一直不幸福。”靳媛含糊其辞。
“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吗?”韦沐阳心里有些黯然。
“有时信,有时不信。”靳媛的嘴角划过一丝苦笑。
韦沐阳从倒车镜里看去,程城还在雪地里站着,一大片一大片精灵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
三
程城是长在靳媛心中的一根刺,而且还在葳蕤地生长着。
“想念一個人,该告诉他么?”这种迷茫的落差,让靳媛束手无策。
有一段时间不见了,靳媛憔悴的小脸,像个干巴巴的枣核儿似的。她实在需要一个可以让泪水尽情流淌的肩膀,且有足够的时间让感情细水长流。
“昨晚我又失眠了,夜太沉寂了,没有一点光。”靳媛咬紧嘴唇说,“想要不带一丝烦乱睡去,实在是太奢侈了。”
“坚硬的城市里没有柔软的爱情,你听过这句话没有?”韦沐阳笑道。
“也许是吧。其实嘛,他这个人,对我还是挺细心的,只是心思有些重。”
靳媛干裂的嘴唇失去了水分的滋润,韦沐阳递过去一杯热茶。靳媛接住热茶并没有喝,看着细长的茶叶静静地竖立杯底。她挪了挪腿,双手捧着茶杯,雕像一样陷在沙发更深的地方。
“你吭声呀?”韦沐阳坐到沙发的另一端。
“前几天我俩吵架了……”靳媛低下头说,眼泪摇摇欲坠。
韦沐阳吐了一口气。过了许久,靳媛的情绪平静下来,小声对她说:“那种甜到腻得很糯很糯的汤圆,我想吃。”
靳媛的话让韦沐阳突然想到《甄嬛传》里的一句台词:“大约心里苦,只能吃些甜食来弥补。”她穿起外套说:“有没有想过,你的付出,自我感动的成分是不是多了点?”
这个冬天,刚入冬几场大雪就接连落下,寒冷的朔风让凄凉的树枝孤单得失去方向,生命的痕迹荒芜在交错的煎熬中。凛冽的风吹乱韦沐阳的头发,走在无人的空荡的街上,她将手伸向夜空,想要抓住星星,但天空那么大那么高,纯属痴心妄想。冷风哗啦啦地吹过,隔离带中的荒草东倒西歪。她拉了拉衣领,搓了搓手。
韦沐阳找到一家超市,买了一盒巧克力馅的汤圆,一粒粒莹白如玉。从超市回来,她小跑着打开屋门,室内的灯亮着,靳媛却不见了。她把汤圆煮好盛到碗中,然后靠坐到沙发上,等待靳媛回来。
可等到九点钟了,靳媛也没有回来,她拨通电话却无人接听。又等到十点了,靳媛还没有回来,她再拨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她开始心神不宁,站在阳台上看着楼底四周,路灯光下有人夜归来,冷风扑打着窗户,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韦沐阳太疲倦了,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又醒过来的时候,她打开手机看,依然无任何回复的消息。茶几上放着的已煮了两遍的汤圆,给汤泡得已经变形,歪歪扭扭粘黏在一起。她不知靳媛去了哪里,晚上回来不回来了?简直神经兮兮的,害得她好苦啊。
第二天,韦沐阳收拾妥帖,正拎起包准备去上班,门铃突然响起来,满是焦躁不安。韦沐阳把包放在沙发上去开门,靳媛几乎是破门而入,把韦沐阳吓了一跳,她吃惊地看着靳媛。
“我找不到程城了……”靳媛满脸泪痕,嘴巴颤抖着。
韦沐阳舌头僵住了,脑中出现空白,平日里也看了不少公众号里的鸡汤,现在却白痴似的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愣在那里。
两情相悦之时充满温情,但当没有回旋余地的状况发生,言语不得,求索不得,妥协不得,只剩下措手不及。程城毫无征兆地人间蒸发,让靳媛直接崩塌,没有一点点防备。手机无法接通,办公室没人,几个死党也不知情,常去的场所已找遍,靳媛不知道再到哪里去寻他好呢。
“你先坐下来,这样子怎么行?”韦沐阳缓过神来,对害得她昨夜一夜未睡好的靳媛说。
时针在钟面上行走着,靳媛情绪的伤口也在膨胀着,她正迷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无法走出来。韦沐阳拿起电话跟单位请了个假,然后给靳媛冲了一杯红糖水,却被她一个猝然起身撞翻在地。
“沐阳,你是知道我如何用尽力气才走到今天的……”靳媛捂着心窝慢慢弯下腰,但她的手未曾离开手机,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想错过手机上的任何一条消息。
“你不能把自己做个茧封起来。”韦沐阳试图从靳媛手里夺过她紧紧握着的手机。
靳媛忧伤的眼神缠绕着无声的疼痛,思念和绝望让她的身体一阵阵发冷。韦沐阳起身去准备热水袋,却听到咚地一声,靳媛倒在了地上。韦沐阳手忙脚乱地跑过去,用力摇着她的手臂,喊着她的名字,但是靳媛一动不动。
“天哪,这死女子是怎么了?”
韦沐阳慌了,焦急地解开靳媛的衣衫,找来风油精涂在她太阳穴上,不时搓着她的手。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冷汗涔涔。韦沐阳不敢耽搁,正拿起手机准备向医院求救时,听到靳媛发出轻轻的呻吟,然后缓缓地睁开眼。韦沐阳吓了一跳,继而惊喜起来,她一把抱住靳媛,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到嘴角。
“你吓死我了……”韦沐阳泣不成声地道。
她把靳媛扶起来,一步一步搀扶到床上,然后拉上窗帘,把靳媛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在掖被子的一刹那,靳媛脚踝处一条狰狞的蜈蚣闯进她眼中,那是一针一针缝补起来的伤口啊。一场争执,一双持续奔跑的脚,一起意外的事故,一抹从天而降的殷红,一道颤抖的伤口,踩碎一地的阴影,最终演变成一场胡搅蛮缠与无理取闹。那一个多月,靳媛郁郁寡欢地躺在病床上,床边吊着药水瓶,她的脸是铅灰色的,嘴唇干裂着口子,像得了失语症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她单薄的身体支撑着让她心碎的重压。靳媛醒醒睡睡,就连一声叹息也费力。
“不想了……”虚虚渺渺的噩梦已经把靳媛沉没,她需要一双手,哪怕一片羽毛。韦沐阳心疼地看着靳媛,多么希望眼前的她,没有任何担心,也没有挂念,就此全部忘记,平息心中的失望和伤害。
那天晚上,靳媛迷迷糊糊地说了很多话,说着说着就流泪,然后孩子似的躺进韦沐阳的怀里,又陷入苦涩的回忆。
四
这一年,韦沐阳也加入“陪读妈妈”大军。
沉静的夜晚,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小区内学生们陆续回来了。这个间隙,韦沐阳收到程城发来的一条消息:去看看靳媛吧。
韦沐阳甩了甩头,又看了一下手机。手指划过衣服猛然刺疼了一下,紧挨着肉和指甲缝的地方翘起一排倒刺。韦沐阳用手扯了一下,但是那头连着肉,带出了血。其实,何苦要去扯它碰它呢?她在指甲四周涂抹了一层维生素E,等会儿就可以缓解硬生生的疼痛。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明天一起喝茶吧?
脑袋需要放空一会儿,韦沐阳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去关严窗户,拉上厚厚的焦糖色窗帘。她躺到床上,拿起手机回应了一声:好。
又是一天,上班,下班,做好陪读妈妈。
昏沉的天空依然任性,雨水还在延续,这个夏末成了南方的梅雨天。昨晚的约定,在韦沐阳脑子里闪电般划过,她看到了靳媛泛红哀伤的眼睛,但约她的并不是靳媛。
来来往往的车辆打着双跳缓慢前行,雨刷已然有些颓力了。车灯穿过雨水,在如帘的雨线中折射出光芒。城市弥漫在潮湿之中,那些车外行色匆匆的身影,头顶着各色雨伞,也顶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停好车下来,韦沐阳走向茶店的时候,冰凉的雨滴打在她的脸、脖子和手臂上,凉凉的像淌不尽的泪。一个寒噤陡然传遍她全身,她感到手指都是冷的。韦沐阳向茶店望去,精致的线条,考究的外墙,品质感凸显。里边那扇关着的门即将推开,她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一组组图片脑中闪过,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沉重缓慢。
这几年来,她的期待大于想象。
门是虚掩着的,一线柔光从门缝里漏出来。韦沐阳进去后,程城身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打着亮蓝底子饰暗纹的领带,浑身透出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她的视线落在程城左手的无名指的戒指上时,她的眼睛一阵锐疼,不由地愣了一下。
“下这么大雨,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程城说。
韦沐阳坐下后,脸上泛起淡淡一笑,她品着甘醇的茶汤,想着接下来的话题,毫无疑问很敏感,可是又绕不开。她说:“像这样和你坐在一起,让我想起从前……”
程城蹙了一下眉,看向落地玻璃窗外沉闷的城市,好像没话找话地说:“这几年,城市的变化真快啊,越发繁华了。”
韦沐阳顺着他的语气道:“是呢,很多事也都变了。”
程城只好又说:“这座城市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当初遇着她时,只觉着为她心疼。我记得她当时穿一袭白色的长裙,浅浅地笑着,就像迎风而绽的雏菊。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旅行,一路上她挽着我的手臂,是那么高兴。”
韦沐阳放下杯子说:“这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兜兜转转的,还是会回到原点。你俩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不同的地方走了不同的路,我不知道你祈求的那份宁静找到了没有,至少她可以笑了。”
窗玻璃上雨水斑驳交错,一条一条地滑落。程城心中的内疚如同锤子一下又一下地抬起、落下,他竭力控制着心中的翻江倒海。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便给韦沐阳杯子里续水,边续边说:“我不喜欢下雨……”
“雨水摔在地上的声音,太响亮了。”韦沐阳端起茶杯,喝一口又放下。
“希望她能平静地生活,她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程城低下头,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再抬头的时候,韦沐阳看到他眼里泪光闪闪。
“在过去的日子里,你是她最珍惜的人,她舍不得松手。”韦沐阳捋了一下头发,有发丝掉落到手里。
在流水般的音乐里,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程城不再说话,陷入沉默之中。漂浮在空中的《简·爱》,让人伤感的声线仿佛诉说着缠绵的往事。这是靳媛喜欢的一首歌曲。韦沐阳脑中蓦然浮现出那次程城开车,带着她俩去KTV的情景。靳媛很高兴,将红酒倒满,边把玩高脚杯,边在点歌台一页页翻过去,终于找到了《简·爱》,然后坐在高脚凳上。灯光在她的侧脸上散射出彩色的光,随着节奏敲打的脚尖,敲出她想要的旋律。
“8年了。她与你的8年,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已付出,却给你伸出的腿绊了一跤。”韦沐阳一字一句地感叹道。
程城垂下眼帘,微微点头道:“只要她平安,健康,这样就好了。”
那一个夜晚与程城告别后,韦沐阳不再感觉能够再见到他,即使彼此生活在一个城市,也如同消失没有异样。
五
斑斓的光影在指尖溜过,倏忽间伏天就降临。
午后两点的阳光很毒,炙热攀上了顶峰,明晃晃地刺眼,让人想变成后羿。每天的这个时间,是韦沐阳准时唤醒儿子的时候,午休的儿子被叫醒后,背起书包推门下楼,走向熏蒸的炎热。韦沐阳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那个背着沉甸甸书包的背影,既心疼又无可奈何。
儿子的身影从小区消失后,她回身边往客厅走,边想起高中时候的自己,疯狂地喜欢黑色衣服,有些叛逆地塞着耳机听歌,不动声色地写几行诗,月考提前交卷时的小得意,以及高考倒计时前的故作轻松,还有青涩情感的萌动,和不想被辜负的青春年少。凡此种种吧,自以为自己长大成熟了。
现在,那少不更事的日子已经很遥远了,放肆着欢喜或悲伤的青春,猝不及防地褪成了回忆。如果时光倒流,还能轮回到十八岁,花瓣飞舞的年纪,她一定不会让随意射出的箭毫无目的地飞翔。
想到这里,韦沐阳又想起靳媛来,这个傻傻的女人,竟避开尘世干扰,用脚去丈量草原四季。可是四季走过,在天工织就的大草原,她能否让生活归于平淡、安静,抑或让漂泊的心灵放松、靠岸呢?她便拿起手机,给靳媛发了个消息:“你仰起头,可以看见蓝天吗?”
靳媛回道:“能啊,這还用问吗?”
“又咋了?”
“这样的时光,你也可以拥有啊。”
她看着靳媛发来的龇牙的表情如梦初醒:就是呀,自己虽然到不了草原,但也可以拥有啊。
韦沐阳从家里出来,走进街角熟悉的咖啡店,中央空调的凉风迎面吹来,从身上赶走外面的炎热。咖啡店里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玩手机,有人在看书,还有人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招摇的绿叶,不断打着寂寞的手势,阳光透过落地茶色玻璃,洋洋洒洒地扑到咖啡桌上,在韦沐阳面前扑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服务生送来一杯冰激凌咖啡,冰激凌在咖啡里融化,香甜淹没在咖啡中。韦沐阳摘下眼镜,微眯上眼睛,是催眠般的放松,她享受着一天中灿烂的午后时光。
“你想什么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后面,紧跟着一股熟悉的香水味!
韦沐阳睁大眼睛,看到了睫毛上下跳动的靳媛。她脸上写满惊讶,上一刻还在草原的人,此刻竟然从天而降,坏笑着站在她面前。靳媛身体虽然单薄了些,但显得愈发苗条,走时一头蓬松的短发,现已变成浓密的长发,整个人依旧是一朵美丽娇艳的花。
靳媛抢过韦沐阳面前的冰激凌咖啡,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把冰激凌球喂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这天热坏我了啊。”
“你坏啊,回来都不和我说。”韦沐阳缓过神来,气咻咻地说。
“该告你的时候,就告你呀。”
“有没有再谈恋爱?”韦沐阳希望温暖的故事从此开始。
“没有哇。现在没有须眉浊物的打扰,我一个人过得很幸福,关键是安安静静的。”靳媛用手指缠绕着鬓边的一缕头发说。
阳光斜射到她的脸上,面颊微微泛红,双眸似水般温柔。她继续道:“有风的日子,我常常坐在草丛中,看那些放上天空的风筝。与那些风筝一样的风筝,曾装满我的童年欢乐与梦想,在天空飘啊飘的,我总是想跟着它们飞上天。”
从靳媛的谈笑间,韦沐阳想靳媛的心结已解开,生活一定变得有条理,一定变得更加精致了。这时她听到自己心头一声响,那块悬挂已久的石头,扑嗵一声落下去了,溅起如窗外阳光一样灿烂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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