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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村庄凶猛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8711
玄武

  第一章

  天似乎更蓝、更清澈,它将迅速浑浊下去,变得呆滞、低矮和肮脏;举头望天总让人疑心,在上面的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但现在很好,天气闷热,空中回响着热气嗡嗡的震动声。收割过的麦田又干净又荒凉,低低的麦茬齐刷刷贴着地面,不像去年那样高而杂乱。那些还未收割的麦田黄里泛青,它们仍在等待,当某一场不知来自何处的热风突然吹动,麦穗上的麦粒将立刻在风中变得坚硬和饱满。但现在麦田里的稻草人干瘪地歪斜着,身上的布条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布条上微白色的鸟屎在阳光下闪亮。

  我们低着头,耷拉的手臂上挎着筐子,筐里放几个麦穗,偌大的筐底裸露着,背上的输液瓶随着走动一晃一晃,影子抽搐在脚下,它甚至远比我们的身体短小,黑得像一小截木炭。我们像稻草人一样沮丧,比我们的影子还要沮丧。

  这是十五天麦假的第七天,我们是一群拾麦穗的小学生。每年村里割麦子的时节学校都要放假,我们的任务是每人拾十五斤麦穗,交给学校作为学费。

  我妈说啦,多拾的麦穗,我可以拿去向走村串巷叫卖杏子的小贩换杏吃,就像去年一样。

  但是今年,收割过的麦田荒凉得令人难以置信,每一块麦田都如此,干净得像没有写上作业的纸页。我们已经远远离开了村庄,到了邻村的地界,邻村的麦田也一样。拾不到麦穗就拔点猪草吧,可是麦田甚至田埂上,往年茂盛的荒草也难得一见。

  我的输液瓶子已经没了,是刚才我们一伙去邻村杏园里偷杏时破的。每年杏子黄时我们都要去偷摘,从我跟别的孩子去到我带他们去。但是刚才的事,现在想来还让我们心有余悸。看守杏园的和善的老头儿不见了,他是公社的看守员。但现在不同了,杏园被承包给了个人。我刚刚爬上树捏住一颗杏,就被暴起的一声凶狠喊叫吓得摔下树来。抓贼啦!我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是我的瓶子。丘陵下面一个男人骑着马飞也似的追上来,一条大狗冲在马前。他们好像一步就可以跨在我的面前。我慌忙爬起来逃窜,还来不及看到我碎裂的瓶子栽在地上,里面灌的放了糖精的水,我一路舍不得喝,现在全被土一下子吸干了。我爬起来的当儿还听见泥土吸水时发出

  的一声。

  谁去拉屎?张发明弯腰捡起几块土坷垃说。他弯腰时,用绳子挂在背上的输液瓶中的糖精水咕嘟咕嘟响。我忍不住抿了抿嘴唇,疼得咧了一下嘴,两片嘴唇干得粘在一起了。

  没人搭理张发明。实际上,可能大家都懒得说话。张发明放下筐和水瓶,拿着土圪垃跑到田埂下面去了。他跑得很慢,像担心屎会抖落到裤裆里一般。中间还扭过头来,不放心地看他的麦筐和瓶子。他这一扭头,提醒了我。

  张发明的头从田埂边上低下去的时候,四个人的眼睛迅速盯住他的瓶子。张发明的爹是信用社的干部,他瓶子里的水分外地甜,——昨天他为了向我要一只知了,特意让我喝半瓶水作为交换。那甜的滋味,好像刚刚才尝过似的。这时候我觉得渴极了。我说,咱们把他的水喝了吧?

  他回来怎么办?闷蛋说。

  兵兵挤了挤眼睛。咱们给他尿满。他说。

  大家兴奋起来。张发明的头在田埂边上挪动,他开始用土坷垃擦屁股了——我们慌乱地把他的瓶子摆好。瓶子里的液体微微有些发黄。放瓶子时,我感觉到瓶子的温度比刚才要暖和一些。站起来又瞅,瓶里的水好像也比刚才多了。但张发明已经轻快地向这边跑来。只好这样了。闷蛋没尿准,撒了出来,地上洇湿了一点,闷蛋把自己的筐放在上面,他突然笑出声来。兵兵捅了他一下。

  我們使劲地装着若无其事,兵兵开始说有一次在学校上茅房,看见李老师在里面,撅着雪白的大屁股,他赶紧跑了出来。过了一阵子他再去茅房,李老师的大屁股仍然撅在那里。你们说急不急啊?兵兵说,那次我差点尿了裤子。

  就像小红一样。闷蛋说。大家笑了起来。小红是我们年级的学生,老是迟到被罚站,去年冬天有一次她站在那里不敢动,我们下了课看见她的棉裤湿漉漉的。

  她尿得真多。我说,忍不住看了一眼张发明的水瓶,又瞥了一下闷蛋的筐。

  张发明已经站在面前了。大伙儿突然不说话了。我觉得心口咚咚直跳。张发明有点疑惑地看着,他并没有望向他的水壶。你们在说我屁股?我屁股有啥好说的?张发明说。

  兵兵说,咱们喝点水吧。他拧开了水瓶盖,我给你喝三大口,你那只松鼠给我玩一天怎么样?兵兵向我使着眼色。

  闷蛋也打开了他的水瓶。我们三个人齐刷刷地看着张发明,但是张发明伸出去拿瓶子的手突然又退了回来,他怀疑地看闷蛋,他看到了在他低头拿瓶的当儿,闷蛋脸上绽开、他抬头时未能收拢的笑意。

  我不喝了。张发明说。

  兵兵说,你为什么不喝?我们都喝。

  反正我不喝。张发明说。

  我们又没动你的水瓶!你看,你的水没少嘛。闷蛋站起来说。

  我没喝你的水。我说。

  我的水,我不想喝就不喝。张发明说,他盯着我。

  我就是没喝你的水嘛。但是张发明还是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我说,你不喝,那给我喝算了,我渴死啦。

  张发明说,那你喝。

  这一天我快气死了。为了诱使张发明喝瓶里的东西,我主动呷了一小口。但是、但是,我喝了之后他仍然不喝。我差一点扑上去揍他。我伸出去的拳头被兵兵拉住了。

  咱们再找机会收拾他。回村子的路上,兵兵悄悄跟我咬耳朵。

  黄昏的时候我们玩起捉迷藏。轮到张发明藏起来我们找了,兵兵说,走。

  我们拿了一块西瓜皮,溜进张发明家的茅房,放在茅房口,指望张发明进去时摔个狗吃屎,最好他一下子摔进茅坑里。做完这些,我们飞快地跑出来,继续玩。一会儿功夫,传来张发明的妈妈恶毒的咒骂声。我和兵兵心照不宣地对视着,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为什么不是张发明而是张发明的妈呢?

  暮色涌动起来,天低下来,紧挨住村子里房屋的屋脊,数不清的蝙蝠在天上低低地飞。我们脱下鞋子往天上扔,据说瞎眼的蝙蝠会钻进空中的鞋子里去,随鞋子一起掉下来。我们深信不疑,像深信偷吃了盐的老鼠会变成蝙蝠一样,尽管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蝙蝠倒是飞近鞋子,但还是飞走了,满天上扑棱着蝙蝠的翅膀,我们到处在地上寻找鞋子。

  玩腻了这个游戏之后,我们突然对一口刚打的旱井产生了兴趣。井上面用稻草虚掩着。扒开来看,里面黑黝黝的,井沿上扒了一堆小孩子的脸。不知谁挤了一下,闷蛋趴住井沿的手松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声音长久地在井中回响。

  干什么?

  一声暴喝,我吓得一个哆嗦,差一点失手摔了下去。井沿上一圈的小脸刹那间仰了起来,是兵兵拐腿的爹。快滚开!栽进去你们的小命就没了!他骂。

  大家哄然散开,在远处站住,又拢在一起,看兵兵爹蹲下去,用草继续虚掩住旱井,然后一拐一拐地走了。

  我们决定玩一个刺激的游戏,看谁敢从井上面跳过去。我挑衅地看着张发明:你敢?

  张发明蠕动着嘴唇,说,你敢,我就敢。

  兵兵先开始跳。他的个子最大。我们看见他两腿一并、一弯、跃起,稳稳地落到井对面。我望望井沿,铺在井口上面的稻草很长。

  轮我跳了。我觉得头皮发麻,觉得张发明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充满嘲弄。我蹲下去,摸那些稻草,看下面哪儿是实的,从哪儿开始是虚的。那些稻草,好像长得不着边际。

  我站在实的稻草上面,闭了眼使劲一跳。我眼前晃动着黑乎乎看不见底的井。我飞了起来。我往下落。

  我的脚站在了井的那边,在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完了。我的脚后跟是空的。

  有一声尖叫我差点喊出来,是兵兵硬生生把这一声堵了回去。他在对面拉了我一把。他使劲拉的时候,我觉得井中那个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捉住我的脚后跟使劲往下坠的东西迅速离开了我。

  我站在井那边,叉着腰。我很牛逼,我望着张发明,努力从鼻孔里吹出气来。我说,你敢吗?你这个胆小鬼。

  张发明低着头,转过身去,我家该吃饭了。他说。

  胆小鬼!说话不算数!!兵兵喊。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张发明慢慢转了回来。有什么不敢的?哼!他说。

  天已经黑了,黑里透着一丁儿亮,那亮光像不甘心似的。我的眼前晃动着张发明,他走到井前,我低头看井上的稻草,看见一圈更黑的东西。张发明晃动了一下。他的动作像是在并腿,但是他大喊:妈呀!然后他消失了。我听见闷闷的咚咚声,然后是很大的一声,咚!这声音从很深的地方传上来,四下里回荡着。

  一切突然静止了,再没有声音。一切消失。

  当夜我在恶梦中梦到那个坠井的人是我。那是一个没有止境的下坠的梦。下坠、下坠,除了下坠再没有任何别的物事,别的声音。很多年后,我开始恍惚地觉到,那个坠井的人其实就是我自己。

  是闷蛋爆发的哭声惊醒了我们。大人们来了。恐惧如此强烈,以致我忘记了当时发生的事:大人们飞跑着拿绳子、下井,又怎样把张发明救上来。我们看不到张发明的脸。我们被勒令在墙角站成一排,脱下裤子掏出小鸡撒尿。村子里的人们深信童子尿可以救人命。

  我在兵兵和闷蛋中间站着,什么东西剧烈地抖动,或者是他们或者是我,或者是我们站立的地面。背后的墙在吸我,我想顺着墙往下溜。快尿!快点!大人们的声音像打雷一般轰鸣,每听到一个字我就打一个哆嗦。我哆嗦地把不住小鸡;我紧紧靠住闷蛋,他软软地往一边倒,他抖动的裤腿湿淋淋的,他早已尿裤子了,现在尿不出来。我猛地停住,倒向一边的兵兵,他软软地往一边倒。我捏住小鸡,憋住劲用力,耳朵嗡嗡作响,但我一滴也尿不出来,眼前大人们手里的尿盆巨大。我上面流出水来,是眼睛里的泪水,水欢快地哗哗流动,我的眼泪如此丰富,比尿水多一百倍一千倍。

  第二章

  我想不通生孩子的事;我奶奶曾说,我是被从河里捞上来的。但村子里干旱得很,河从来不曾存在过。全村仅有两眼井可以打上活水,打水的井绳盘起来,两个孩子抬都抬不动。天晴的正午,拿了镜子往井中照,可以看到幽深处些微的反光。有时我们拿了石头往下扔,听石头下坠时砰砰撞击井壁的声音,比赛看谁扔下的石头撞击的次数多。做这些不能让大人看见,否则逃不过几个大巴掌。那次我赢了,但是并不开心,石头下坠的声响,让我突然想到了张发明。已经很久了,玩耍时再没有人叫张发明,偶尔看见他怯懦的身影在我们背后一闪。

  总有事物引发我们的兴趣,兵兵妈在骂街了,那是村子里盛大的表演,起因可能是一只鸡蛋,一句口角,或者仅仅是因为天气热得她心浮气躁。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她能蹦那么高——她蹦向空中的当儿,不忘伸手拍自己屁股,落地时啪的一声才来得及响出来,她拍屁股的手掌已经变成半握的拳头,食指戳向前方。她像夏夜里还没有来得及吃到血的蚊子一样敏捷。她的关键词是:操、日、逼、球、烂、贱、屎、死、屌、你妈、烂、没屁眼,这些词以不可思议的形式组合,如逼嘴、逼脸、死脸、死球、烂逼、逼烂、死逼、球脸,甚至日脸;如吃屎吃死你、做梦也每天吃屎,如逼长在脸上。她采用石破天惊式的比喻,她说,我咒你下辈子转生变成茅坑,每天每顿都尽够地吃屎;我咒你家的男人来月经,像城里人每天上两次班一样,每天都来两次月经。她嘴里喷涌出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我们想也不敢想的词汇,以及我们还听不懂的词汇,她以升降起伏变化无穷的声调熟练地驾驭那些词汇,恶毒的咒骂声飞得满天都是。有時候她咿咿呀呀唱起来,那些像唱戏一样飞在空中的骂声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音,长音颤抖着升上去,在一个高度上游动,时而劈里啪啦摔下来。这些伴随着她捶胸打屁股拍手的节奏,我们听不懂;有时候她激昂起来,骂的句子琅琅上口、抑扬顿挫,每一句都押韵;一会儿她低沉下去,深情而悠远而又沧桑。墙缝里一对正在交配的蝎子像听到雷声一样翻了肚皮,一枚正在飘落的叶子死死扒住了树枝。一只刚怀胎不久的母兔腹中绞痛,排下一团团血迹;村里最凶的狗不再吠叫,它夹紧尾巴,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贴墙绕行而过。天热得我们一头汗,一阵一阵地天旋地转,脸上像蒙了一层泥。她从半下午骂到天黑下来,几乎没有一声重复,但我们并不知道她在骂谁,每个人都觉得被她骂了。很多年后,我确定她是在表演某一种失传的绝活。

  兵兵爹是村里的饲养员,以前是很好的猎手,他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狩猎方式。比如有一年狼在村里出没,家家户户的院墙上用白灰画了圆圈,因为兵兵的拐子爹说,狼怕这些白灰圈。但无济于事,狼照样叼走东家的鸡,西家的小猪,它甚至咬死半大的狗。到最后,大队里归兵兵的拐子爹放养的羊群也不断丢失,狼在大白天大模大样地蹲在羊圈上面的高坡上,挑衅一样眯起眼睛瞥兵兵的拐子爹。他于是又想了绝招,他捆起羊群里最肥的羊,扔在视野能及的低凹处,他坐在羊圈边哼小曲,等着看着狼一点一点靠近捆着的羊。狼低下头又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一眼兵兵爹。它终于再一次低下头去,兵兵爹听见羊咩咩的叫声戛然而止,他看到狼的肚子迅速地鼓胀起来。狼吃完最后一口时他站了起来,他拍拍屁股上的土,手里挥舞着绳子向狼靠近。狼开始逃窜,它把一只大肥羊装进了它的肚子,它坠着的大肚子越来越疼,它跑得越来越慢下去,到后来,兵兵爹几乎用手里的绳子抽打着狼跑。兵兵爹将狼五花大绑,就好像他刚才绑那只肥羊。他在黄昏扛着狼回到村里,被兵兵的爷爷臭骂了一通,说狼是狗的祖宗,让他放生。兵兵爹说,那好,但是它吃了我好几只羊,我得给他穿上一只小鞋。他拿来狗的项圈,上面拴着铃铛,他用铁丝将项圈拧在狼的脖子上,松开绳子,看那狼一溜烟跑出村子消失在黑暗里。过了半个多月,村里有人在山脊上见到了活活饿死的狼。脖子上的铃铛当当作响,它再也找不到吃的,跑到哪儿猎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我听我爷爷讲的事,那时候兵兵爹的腿还没有拐也还没有兵兵。我还知道,兵兵爹的坏腿和打狐狸有关,但第一次听说兵兵没出生时候的哥哥。

  那一年你妈妈刚刚嫁到咱们家,村外头常能看见一只红狐狸,奶奶说,她瞥了一眼我妈,我妈脸上泛起一点愠色,很快消失了。奶奶说,狐狸像一团火跳来跳去,烧得人心里发慌。拐子瞅上了它的皮。你爷爷劝拐子不要动那狐狸,劝了好几次,可拐子就是不理。

  秋天時拐子终于得了手。他找到了狐狸搬来搬去的窝,趁老狐狸不在时,逮住了两只小狐狸。

  天黑时,拐子把小狐狸吊在院里的树上,拿鞭子抽。小狐狸叫得那个惨啊,奶奶说,它们叫得我一脸泪。拐子就是要让小狐狸叫,好让老狐狸找来。拐子在树下面下了夹子。后半夜他听到惨叫声跳起来,那时候他的腿好着呢!

  这些我知道,后来呢?我问。

  拐子拿着手电筒照树下,有一大片血迹。老狐狸带着夹子逃走了。奶奶自顾自地说,拐子从此和狐狸结了仇。再后来拐子放羊时,在山坡下中了自己那只夹子。从那以后,他就叫拐子了。

  但是这还没完,奶奶说,狐狸要给它的孩子报仇呢!拐子把柿子掏空,里面填满炸药,又原样把柿子粘在枝子上,再把整枝柿子挂在野外的树上。狐狸一咬就会被炸死。拐子心疼狐狸皮,皮烂了卖不了好价钱,用这个只炸烂狐狸嘴。拐子是个人精啊!

  没想到狐狸更精。有一天,拐子的儿子,也就是兵兵的哥,当时才三岁,看到自家门上挂着一串柿子,就高兴地去摘。拐子刚好进门,来不及阻止,柿子就炸了。

  兵兵哥就这样被炸死了。是狐狸趁拐子出门,悄悄衔着柿子枝挂到他家门上的。兵兵妈大病一场,险些死去。奶奶说。

  拐子干的缺德事多着呢,我妈说,你忘了去年马的事儿了?

  我想起来了。去年我们在在村里饲养处亲眼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匹母马要配种,但村里没有雄马,唯一的那匹年轻雄马是母马的儿子。马交配是不会在母子间发生的。村里人商量着向邻村借马配种,但邻村索要一袋子小麦。

  拐子于是想了个办法。他烧了很久艾草,又用黑布把两匹马的眼睛蒙住,把他们圈在一起。

  交配成功了。拐子上前取下黑布时,马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嘶鸣、尥蹄子。突然,那匹雄马疯了一样奔跑起来,它撞向围栏,围观的人群一片慌乱。我挤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声钝钝的巨响,然而一切安静了。

  我在人缝里看见那匹雄马倒在地上,一大摊血溢开来,喂草料的石槽倾斜在一边。马冲开围栏,一头撞死在喂草料的石槽上。第二天我们家吃到了村里分的马肉。多好的马啊,那缺德的拐子。奶奶叹口气放下了筷子。我夹着马肉,肉很香。我们很久没有吃过肉了。上一次看见肉是在快过年时候,拐子在猪圈里追赶一头大黑猪,猪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声甚至比兵兵妈骂街的声音还要大还要刺耳,它拼命躲避什么,但那个东西迅速地追上了它。拐子和几个男人把它摁住,捆了四蹄吊在树上,拐子手中的杀猪刀雪亮雪亮。他怎么挥舞了一下刀,就把猪飞在空中的嚎叫声利落地砍断。猪血喷出来,呼呼地流下来,呼呼地冒着热气,注入下面一只大桶,发出清脆的声响。大锅支了起来,一会儿功夫那猪变得精光,杂乱的猪毛满地都是,带着冰碴在阳光下闪亮。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焦急地等待着,渴望这次可以得到那只猪尿脬。猪尿脬里充气就变成了一只球,可以踢来踢去地玩,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物事。但是轮不到我,猪尿脬仍然归了兵兵。我恶狠狠地盯着兵兵,我觉得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他。我看到我妈在围观的人群里来了又去一连好几次,最后她只是买了一点猪油。

  第三章

  学疙瘩,过来!我妈喊。我正在院里玩链子枪。我跑进屋里,衣服口袋里的纸元宝掉在了地上,但是我没察觉。我妈递给我一颗鸡蛋,说,快去买一斤酱油,一盒三环烟,剩下的钱给你买支铅笔。我拿过鸡蛋,趁她不注意,顺手将放在灶台上的火柴揣在怀里。用火柴头填在链子枪里可以打响,啪!枪头崩出一颗火星,冒出一股青烟,散发出过年放鞭炮时好闻的味道。

  我妈把拿鸡蛋换东西叫买。我飞快地向村东的供销社跑去,担心会忘记要买的东西,一路念着酱油、三环烟、铅笔,我听见我妈在后面追出来喊:慢一点,别摔倒打了鸡蛋。我紧紧攥了一下鸡蛋,又赶紧松一点,太用力了鸡蛋会破。三环烟是买给帮我家出猪圈的丑牛叔的。我知道一颗鸡蛋值七分钱,一盒五环烟三分钱,一支铅笔一分钱。供销社的人探出头来,说,你家的鸡蛋太小了,六分钱!你要买啥?

  他一喊,我就忘记了要买的东西。除了铅笔还要买啥?

  我扭头一溜烟往回跑,又返回来取我的鸡蛋。

  我妈给我换了一颗鸡蛋,一字一顿地对我喊:烟、铅笔、酱油!你脑子里是不是装的全是鼻涕?

  我抹了一把鼻涕继续跑,烟、铅笔、酱油,酱油铅笔烟,我听到了呜呜的声响,抬头看见一架飞机,它拉着长长的白线,我从来没见过飞得这么低的飞机。我追着喊:飞机飞机落一落,让我小娃儿坐一坐——脚下一个趔趄,我撞在了墙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只鸡蛋。小心翼翼地伸开手,鸡蛋没破。但是我又忘记了要买什么。

  我妈气得哈哈大笑。我第三次终于买回东西的时候,她说,唉,你脑子里装的全是干了的鼻涕。她拽住在院里东窜西找的我,变戏法一样拿出那只纸元宝,我接元宝的时候,她手里多出我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火柴盒。

  丑牛叔正在院里清理猪圈,把圈里的猪粪一铁锹一铁锹扔出来。我愣愣地看了一小会儿,圈外的猪粪堆成了小山丘,丑牛叔的头在圈里一晃一晃,圈越来越深,到后来看不到人了,只看到一下一下高扬起的锹头晃动。我愣愣地看着,我想,我怎么就没有丑牛叔的记性好呢?难道我比丑牛叔还傻?

  很多年以后每想到憨直这个词,我脑子里就出现丑牛叔的形象。丑牛叔的脑子有点不够数,他力气很大,饭量也大,谁家有重体力活就请他来帮忙,代价是一顿饭和一包三环烟。他有一个同样脑子不够数的老婆,没有孩子。大人们说,他们俩不懂得怎么做那件事,我还要过很多年,才能恍然明白那时候大人这话的意思。丑牛叔家里经常没吃的了,就拿着一个碗东家西家地借面粉。他有借必还,从来没有一次忘记过,但是他还回的面粉做饭总是硌牙。后来我妈就单独把他还回的面粉放起来,等他下次来借再给他盛上。

  有一段时间我无比地敬畏丑牛叔。有一次一户人家请他在麦场上打粮食却不送饭,他一声不吭,夹起碾粮食的碌碡,放在场边一棵大柿子树的枝丫上。这一天全村人陆续地前来观看这一奇景,包括刚嫁过来的害羞怕见人的小媳妇,生下孩子不足十天的妇人,村西快一百岁的那个每天抱怨着自己还不死的老奶奶。丑牛叔不光力气大,还有一样奇怪的本事,他喜欢捉蛇,村里人都说丑牛叔天生是蛇的克星,蛇见了他就走不动了。还有人说,丑牛叔上辈子是一头大黄牛,对这个说法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常常盯着牛仔细地看,寻找它和丑牛叔相似的地方,有时候又反过来,仔细地盯丑牛叔,心里想着大黄牛。有一次我远远看见他从地里回来,扛在肩上的铁锹把上搭着绳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绳子,走近了看失声惊叫,是一条花蛇。

  很多年以后,我在县城的医院里遇见了丑牛叔,他瘦得骨头撑着脸皮,两只眼睛凸着,好像随时会掉出来,他眼睛里空洞得像村里干涸的泥塘。一户害病死了儿子的人家,把儿子被褥送给了丑牛叔。那儿子得了一种怪病,脸黄得像做纸钱的黄纸,肚子大得像随时会生下孩子。很多年以后我知道,这是一种可怕的腹结核病,它非常轻松地结束了丑牛叔结实的性命,结束了他力大无穷的一生。我听见飞在整个村子上空的咒骂声,这么好的人啊这样的命,老天爷真是没公平。咒骂声像黑压压的鸟群一样在空中陡然一旋,齐刷刷落向了送被褥給丑牛叔的那户人家。

  我家的房屋里也有蛇出没,我奶奶说,老屋子里一般都有蛇。有好几次,我惊恐地望见房屋背后墙上的裂缝,灰白的蛇一钻一钻然后消失了。它到哪里去了?整整一天我惊悸不宁,它可能随时会出现在家里的炕上,出现在我的脚下,我屁股下面的椅子上,也会出现在我睡觉的被子里。这时候我是多么羡慕丑牛叔啊,我幻想着有一天突然有了他捉蛇的本事。我没有想到,那一天蛇会以那样的方式前来造访。

  黄昏的时候我奶奶端着饭碗有一声没一声地骂鸡,她说你吃吧你就知道吃,总有一天会吃死你。我弄不明白奶奶为什么突然这么恨鸡。我妈端着饭碗坐在另一个屋檐下一声不吭。鸡!我奶奶站起来用手指着鸡,你是死鳖啊我骂你呢你怎么不吭气?我妈端起饭碗回屋里盛饭,她说,鸡快吃吧吃东西时说什么话,当心被饭噎着了。

  她在屋里听到一声尖叫和一声响亮的碎裂声,手中盛饭的勺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跑出来,看见我奶奶像跳大神的巫婆一样在院里转圈,我从来没见过我奶奶可以跑得这么快。她说妈呀蛇呀蛇呀妈呀,我们看到她的碗摔在地上,地上散开的饭渣子上僵着一条灰白的蛇,一截蛇身耷拉在碎裂的碗边。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半掩的屋门,划出一道美丽的光影,微尘在光里上下飞舞,玲珑剔透。阳光以外的飞尘并不能望见,乍一看去,那些微尘像是被阳光圈定了似的。我用手逮那些阳光里的飞尘玩,我开心得很,我妈正在收拾包裹,我知道可以跟她去姥姥家了。姥姥家的村子今天有集会。妈不像以前回娘家那样阴着脸,与此相反,因了昨天的事她好像有点开心。她甚至还塞给我一毛钱。妈啊咱们快点走吧,我催促着,盼望着早一点到集上,到小人书摊点时看二分钱一本的小人书。一毛钱可以看五本,和摆摊的老儿头搞一搞可以看六本,其中一本是页码不全的。但是如果去迟了,收摊时我可能会看不完。

  集上的人熙熙攘攘,我紧攥着一毛钱。我在人群中从东挤到西,又从西挤到东。我不甘心,又挤了一个来回,摆小人书摊点的老头儿不在,他没有来。人群一阵骚动,我听见有人高喊:捉贼啦!有贼偷钱!人群朝一边猛然涌去,急促的脚步声、凶狠的叫喊声、人和坚硬的地面迟钝的撞击声,疼痛时发出的尖叫声,我卷在人群中忽左忽右,什么也看不到,我听见钝器击打在肉体上发出的沉闷的扑嗵声。人群稍稍安定下来时,顺着人们的目光抬头望去,我看见树上倒吊起的那个贼。他头发花白,无力地倒垂下来,有一片头发顽固地被血糊住,紧紧贴在头皮上。

  很多年后,这血腥的一幕成为我对暴力的原初认识,我可以想像的暴力,其实只是将此无限放大。现在这一幕缓缓飘去,另一幕切换进来:在一个耍把戏的摊点前我停住了脚,我往人群里挤,蹲在最前面,在呈半圆状的场地的最边缘。耍把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稍大过我的孩子,一个中年人。那孩子拿起一块砖,作运气状,他左手举砖绕人群转了一圈。他高举起右手掌,手掌变拳,伸出食指,左手砖平放,他把食指摁在砖上,用力钻下去。砖冒着青烟,砖屑纷纷,他的手指一点一点钻进砖里。他突然啊地叫了一声,龇牙咧嘴,他拔出食指,我看见手指上起了许多小水泡。他把手指浸入一个盆子的水里一阵,继续用食指钻砖。他猛然举起砖,我看见他的手指尖露在了砖的另一面,他拔出手指,高举着那块砖,砖上的窟窿透着亮光。

  中年人拿过来一只箱子,放在凳子上。那孩子坐在箱子前面的小板凳上,把头钻进箱子里。整个身子露在外面。开始!中年人吼。他拿一把锯子锯一块木头,木头沙沙地分开。他走上前,开始从箱子和孩子脖子之间的地方拉锯。吱——吱,枯燥的声音持续着,我看到那孩子蹬踢着腿,两只手死死地抠住箱子,我看到血哗啦哗啦地往下流,顺着孩子的脖子流进他的腿管里,流进鞋里,洇湿了地面。哇的一声,人群里有个孩子哭了。我扭过头去,不敢再看。耳朵里吱吱的声音仍在响,我一点一点退出人群,回姥姥家的路如此漫长,我的腿软乎乎的,怎么也拽不动。

  铁帽子!姥爷拨弄着我的头。他说,傻小子,你怎么不吃饺子,不好吃?快点吃饱了,我好领你去捉黄鼠狼。

  黄鼠狼在哪?我嘴里的半只饺子一下子吞进了嗓子,卡得我连声咳。

  慢点吃,黄鼠狼窝在那孔黑窑里。姥爷说。我怔了一下,开始慢慢地咬饺子。

  姥姥家里很有些古怪的事,就拿姥姥来说吧,她不怕蝎子蜇。家里住的窑洞多蝎子,我妈我姨她们小时候,常被蝎子蜇得哭爹喊娘,最后还得挨我姥姥打。蝎子蜇人会疼吗?我怎么只是觉得皮有些痒?嗯?她骂。

  蝎子是怕姥姥的。我妈小时候,夏夜里人们爱坐在街上背对着墙乘凉,多年的老墙缝隙里爬满了蝎子。哎呀,好像有蚊子,我姥姥说,我的背有点痒。她用背使劲蹭一蹭墙,一只蝎子便被她蹭死了。她回到家脱衣睡觉,我妈动了一下她的衣服,爆发出哭嚎声——蝎子的毒刺还留在衣服上,狠狠刺中了我妈的手。

  你咋不怕蝎子呢?我问姥姥。

  我老啦,老得蝎子也蜇不动我啦。姥姥瘪着嘴说。她咧嘴一笑,阳光照进她黑洞洞的嘴里。姥姥家住的是一个大杂院,院里重重叠叠套着几层窑洞,闹黄鼠狼好几年了,鸡常常莫名其妙地丢失,院里的家家户户恨得牙痒痒。前些天姥姥家一只母鸡也不见了。以为进了黄鼠狼肚子,不料过几天,鸡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只是每到下蛋的时候它就消失,然后得意地在院里咯咯地叫。

  它把蛋全下在那孔黄鼠狼成群出没的黑窑里。我们百思不解的是,黄鼠狼为什么独独不吃它?它每到下蛋时飞进去,落在一个悬空挂着的篮子里。它再度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人们才发现这个秘密——姥姥看见,它领着一群刚孵出的小鸡,骄傲地咕咕叫着走出那孔窑洞。

  下午我跟着姥爷,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来到黑窑前面。黑窑里有什么东西?我看不到,因为姥爷已经用土坯将窑洞口封死了,只留下一个很小的洞口。他点了火把从洞口扔进去,一会儿功夫,烟自那个小洞口缓缓冒出,烟越来越浓,窑洞炙人的热气逼迫我一步一步退开,我看着姥爷把一个袋子张开,对准窑洞口的小洞。

  这是多么欢快的一个下午啊,我们紧张地等待着,有好几次我几乎要失望了,但姥爷说,咱们再耐心一点,再等一小会,黄鼠狼一定会被烟熏得受不了跑出来的。袋子开始动了,第一只黄鼠狼终于挣扎着钻了进去,在袋子里蠕动。姥爷迅速用砖堵住洞口,他提起袋子,扬得很高,猛地向地上摔去。我闻到一股从来没有闻过的恶臭,眼中的天臭得转动起来,我说姥爷啊,是什么啊这么臭,我受不了啦。姥爺喊,快捂住鼻子站远一些,黄鼠狼在放救命屁。它像一种奇怪的液体把我们浸泡在里面,连姥爷都受不了了,他让我拿来湿毛巾,捂住鼻子和嘴巴。又一只黄鼠狼出来了,又是一只,我姥爷啪啪地摔了一下午袋子,夕阳落下去,天边一片灿黄,在我眼里,天像是被黄鼠狼的屁熏黄了一般。这个下午,姥爷一共摔死八只黄鼠狼,洞口里再没有浓烟冒出时,他用砖块砌死了那个洞口。

  院子里到处弥漫着让人想昏过去的,让人想发疯的恶臭,一直到下个星期日,我和我妈又来的时候,院子还能嗅到那种臭味。姥爷在集上卖掉了黄鼠狼皮,给我买了一件崭新的儿童军装。他又拿出一顶缀着闪闪的五角星的军帽哄我剃头,我抵不过诱惑只好答应了。我穿上神气的军装,戴上军帽,这是了不起的馈赠啊,要知道平时,我只能穿姐姐穿剩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将红秋衣的领子塞进衣领紧紧扎住衣扣。但在和我妈回村里的路上却不太开心,因为我隐隐觉得,军装和军帽上有一股子黄鼠狼的恶臭。

  第四章

  日头毒辣辣地烤着村庄,从左面、从右面,从前面、从后边。数不清有多少天了,没有一丁点儿雨;我仿佛听见村子在日头下面发出的? ? ? 的声音。满天飞舞着日光明晃晃的刀子,光芒刺着人的眼睛,兽的眼睛,锐利地扎进皮肤里,扎进树叶,刺着一切的一切,将土块烤干,将石头烤得裂开。我闭了眼睛看日头,看到红彤彤一片,有时红变成了黑,脑袋一阵阵晕眩。田里到处起了长长的裂缝,我掏出小鸡朝田埂上尿下去,尿水画着弧线穿过一片叶子,淹住一只蚂蚁,在土埂上冲开一个小坑。我提裤子的当儿再看,地上的尿水奇迹般不见了,唯有那个小坑还在,看上去稍稍有些湿润。庄稼叶子渴得卷起来,长长的旱虫到处蠕动。但鸟儿也懒得飞下来捕捉,或者说它们压根儿就懒得飞动。鸟儿太渴了,有一天一只说不上名字的鸟儿,飞到了我家厨房找水喝,我进去时它已淹死在水缸中。

  村子里的两眼吃水井都干透了,我们往里面扔石头,只能听到石头坠底时的钝声,没有了水溅起时发出的欢快的叫声。家家户户旱井里储存的雨水雪水也都所剩不多。人们吃水,要赶驴车走五里地,去我姥姥他们的村子拉水。旱井的水有一股发馊的气味,只能用来洗涮。我从水缸里舀出一桶水来,手扶着桶弯下身去,扑嗵,我憋住气将头和脖子都插进桶。桶里水溅溢出来,一股凉气发着细微的声响在身上乱窜,从头顶一直窜到脚尖,凉气激得小鸡鸡直打颤。我在水里听见我妈的话飘在水面以外的不远处:你怎么这么嘎这么缺水你还要浪费,看我不揍你。我心里一慌,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插进了桶里。很多年以后我听我妈说,那一次你的小命差一点完蛋。我不知她是在说这天的哪一次,因为在这一天我接二连三地惹祸。

  我醒过来时躺在炕上,听见窗外的屋檐下我妈和我奶奶在拉家常,院里母鸡咕咕地叫,刚出窝的小鸡们在咕咕地叫。天这么热,鸡们也不累吗?不过我知道院子里干净得很,院子地面滚烫,连鸡也不愿在上面拉屎,不像前些天我在院里跑进跑出,一不小心脚底就会踩中黏乎乎的鸡屎。奶奶说,你的鸡蛋我一年也吃不到几颗,那些小鸡娃子你给我几只。我妈说,鸡蛋连孩子都吃不上啊,尽给他们买作业本换酱油醋了。你想要鸡娃子,你挑吧。我奶奶说,等你的鸡长大了我再挑。

  我从炕上跳下来,穿上鞋就往外跑,我跳出门槛,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正在门槛外,我跳起的身子躲不开了,已经踩中一只小鸡。我赶紧松脚往一边跳,又是一只小鸡被我踩得稀巴烂。空中有个东西朝我飞来,我一闪,是我妈扔过来的鞋子。我一溜烟跑出大门,我想这下子可坏了,今天逃不过一顿美揍。我听见我妈和我奶奶齐声叫骂:小丧门神!小败家子!我从来没感觉他们像现在这样齐心。

  糖葫芦!卖糖葫芦!邻村那个老婆子在大街上叫卖,她总是把卖喊成买,她沙哑着嗓子的叫声像咒语一般,我们一听到就浑身发痒。她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衣服发着霉馊味,她就像一个笑里藏刀的巫婆。她的手蜘蛛腿一样敏捷而准确,她抓住递上来的钱,眼睛看也不看便抽出草垛上最不好的那一根糖葫芦,眼睛看也不看便知道人們递上的钱上是不是短了角。我和兵兵站在坡上。我说,我今天完蛋了,没法子去央求我奶奶掏钱;兵兵不吭气。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跑回了家。我听见他妈在屋子里的喊叫:小王八羔子,你怎么不想着去吃屎?屎又不花钱,你怎么就从来不想去吃屎?

  我和兵兵站在土坡上,看那死老太婆。她一定真切地目睹了这一切,这时候越发起劲地叫卖:糖葫芦,糖葫芦!又香又甜的糖葫芦哟!馋死人的糖葫芦哟!我和兵兵拼命地咽着口水,她的喊叫让我们喉咙干疼,让我们恨得咬牙切齿。

  天擦黑的时候,我把一天的事全部忘了。我又累又饿,浑身是土,想着饭桌上今天可能会有的饭。我一进大门就撞上了奶奶。她一把拉过我,另一只手去关大门。

  我妈凶神恶煞般扑了上来,手里没有拿平时揍我时用的笤帚。我看到她在空中张开、扇过来的手掌。啪!啪啪!奇妙的小星星在我眼前怒放,我听见奶奶喘着气,听见她恶狠狠的喊叫:打!美美地打!给我使劲地打!

  我是被我妈的哭声弄醒来的,我脸上湿漉漉,不知是我的泪还是她的。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狠命压着我的头,让我动弹不得。我说妈呀,我觉得我要死了。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把手压在我胸脯上又拿开,她喊:快点死!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

  她又开始哭,哭得越来越惨,就好像要死的是她一样。她哭得我的泪也不断溢出来,心里一阵一阵地疼。我的头不能动,泪一股一股灌进了耳朵。我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我朦朦胧胧地想,我爷爷说他骨头疼,原来骨头疼就是这个样子。我想,天赶紧亮吧,今天应该和以前所有的天都一样,天一亮,所有发生在今天的事都会忘记,所有的不快就会消失,我妈也会这样。我又想到兵兵,他今晚一定不会挨揍,顶多被训斥几句。我心中泛上对兵兵的艳羡,一会儿艳羡又变成了委屈和不平衡,都是做了坏事,为啥只有我挨揍呢?泪水又溢了出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今天有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加起来那么热!兵兵说,他擦了一把汗,脸上多出一道黑印。一大滴汗摔在地上,淹住了一只蚂蚁。它挣扎着小胳膊小腿,汗水迸裂了,它背上驮着一小半汗珠,继续奋力屁颠屁颠地往前跑。

  我们正蹲在树下玩蚂蚁:用樟脑球画圈圈住蚂蚁,蚂蚁怎么也跑不出来。黄蚂蚁跑得快但较小较轻,穿黑甲的蚂蚁乌黑发亮,头部的钳子也有力,就像小人书上画的武士一样威风。樟脑球对黑甲蚂蚁不怎么有效,它先是茫然地在圈里转来转去,突然往前一冲,摆脱了包围圈,迅速地逃跑。兵兵气恼地捉回一只黑蚁,拽掉它头上的两只胡须,说,我看你再往哪跑!

  蚂蚁没有胡须就不能识别方向。今天的蚂蚁非常多非常忙碌,我记起课本上说蚂蚁搬家,天就要下雨了。但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怎么会下雨呢?

  我是多么想念雨啊!一想到雨,我就由衷地感动和快活起来。我使劲地想雨,雨于是来了。不知是从天上还是地上,一阵大风陡然刮起,我看到我们正在玩着的几只蚂蚁飞了起来,头顶上高大的梧桐树吱呀作响,宽大的叶片纷纷掉落枝头,却并不着地,在空中旋舞。我们跳起身来,望见黑云凶猛地朝我们压下来。天空唰地一声揭开虚遮着的蓝布,暴露出埋伏着的重重黑云。天唰地暗下来,那些漫天的黑云如此迅疾,乍看时还在大树的顶梢,再看时已在屋檐上面。

  我们拔腿就往家跑。冰凉的巨大的雨滴已经不断地砸在脖颈后面。我捡起一枚宽大的桐树落叶遮在头顶飞快地跑,雨滴砸在地上低凹处积着的浮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荡起一阵阵小小的烟尘。雷声在黑压压的云层中滚动,一道闪电撕开了云层——那时候我相信,闪电是龙的爪子伸出来抓取某个人,或者动物。咔嚓!一个巨雷在耳边炸开。

  天像塌了一样,大雨倾倒下来。起初还能看出粗大的雨线,后来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对面的屋檐只有模糊的轮廓。我站在屋檐下,雨不断地溅上来,屋檐下的雨帘急促地沥啦作响,砸起一个个白色的水浪。凉气和热气间换着一阵阵扑上身来。雨飘起来,纸裱的窗户不断地打湿,有几处被猛扑上来的雨哗啦一声咬破。院里的水很快齐了台阶,继续往上漫,三叔拿了铁锹披了雨衣走进雨中挖壕沟,以便雨水注入大门口的旱井。他在雨中的身影模糊,像梦中人一样总也看不真切。我去屋里翻找玩具,房间里光线昏暗,什么也没找到。奶奶、妈、三叔,我从他们脸上望到了欣喜的表情,那欣喜和我、和兵兵脸上的神情并无不同。

  雨在我的欢呼中停歇下来。我奔在雨中,踩着院里最深处的积水哗啦啦地走,一只什么鸟儿在水面上漂着,提起来看,原来是小鸡。它耷拉着脑袋,已经淹死了。院里的积水仍在急急注入旱井中。跑到街上,早已有成群的孩子在玩水了。平时干涸的泥塘已经注满了水,塘岸边依稀可见浑浊的水底被淹没的青草。仍有些雨丝落在我们身上,那种雨丝缠绕在皮肤上的感觉妙不可言,很多年以后,在某一场适可而止的性爱之后,相互肢体缠绕,对方皮肤那种微凉之下的温度,在刹那间使我想到了大雨止歇之后若有所思的微雨。

  雷雨之后会出现一种昆虫,我们叫它龙圪蚤。母的龙圪蚤烧烤着吃,有一种奇异的香味。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惊叫——我们齐刷刷朝天空望去,望见了彩虹一只小小的角。赤、橙、黄、绿、蓝、靛、紫,它在云层后面渐渐显露,在谁家的屋檐后显现。我们啪啪地踩着积水奔跑,跑向空阔的打麦场,每个人都迫不及待,渴望让全部的彩虹最先照入自己的眼睛。

  在当天或者是任何哪一天,在被另一场雨的凉气激醒的深夜里,我再也无法入睡。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了,它们无止无尽,单调的沙沙声越来越急促,变成剧烈的啪啪声;那些黑暗的雨滴像被什么东西驱赶着,它们争先恐后地逃窜,相互拥挤着,相互践踏着,脚下突然空了,它们发出绝望的呜呜声,从黑暗的高处摔落下来,在摔落的过程中越来越快。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夜晚,雨水像要把以往所有我经历过的日子全部淹没。雷又开始滚动了,它在远处,在深处,隐隐滚动着穿行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唰唰的闪电将窗户照得惨白,在刹那间我望到了窗纸上奇形怪状的倒影,那是树、房屋还是别的什么?滚动的雷突然咔嚓嚓炸响,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大最恐怖的声音,天上一定有什么东西被炸烂了,我嘴里泛起一阵土腥味,房梁上一些灰尘落在了我的脸上。我觉得我们的房子快要塌了,雨越来越大,整个天上的雨水都没命地浇泼到我家房子上,它们仿佛打定了主意,不淹塌房子不肯罢休。大风猛烈撞击着房门,一阵又一阵地哐当作响,我的心悬起来、再悬起来,有一阵我觉得房门就要被撞开了。又一阵闪电,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强烈的光,我望见一对房门之间的缝隙里花白的雨,它们像一头怪物一样拼命地往门缝里挤,门的下摆已经湿透。又一声炸雷,又一个闪电照亮了房间,房里一切东西似乎动了起来,一切就隐没黑暗中。那些平时见惯的事物形状可怖,挂着的衣服像个什么人脚不着地站在空中,正准备走过来,水缸像个光头的老汉阴森森蹲在灶火边。

  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夜晚,天仿佛再不会亮,雨水死命地淹没一切,像要把明天也彻底淹死在里面。那些滚雷,闪电,它们让我魂飞魄散。我妈动也不动地在一边睡着,有几次我怀疑她死了,再也不会醒来。但我不敢叫她,不敢跟她说我害怕。我在炕上慢慢地挪动着,我原本竖着睡,现在横着缩在了窗台下面。我奶奶说,谁做了坏事,下雨时龙王爷就在天上闪着电伸出爪子把他抓走。我魂飛魄散,紧紧缩在窗台下面,身体贴着冰凉的墙,我惧怕那些惨白的闪电,闪电仍然一阵一阵地闪亮,它每亮一次,我就仿佛看见了我自己,我闭起眼睛,仿佛看见了闪电中自己惨白的惊恐万状的脸。风雨声一阵紧过一阵,我心中什么东西不断地被揪起来、揪起来。我仿佛听到什么声音的哭喊,再听时又没有了,只有树枝在风雨中发出的抽泣一般的声音。再一会儿,哭喊声又或有或无地传来,那哭喊声如此绝望,就像在我们的镰刀下将要被砍死的某一只幼兽临死前发出的哀嚎。

  天快亮时雨声仍然不见止歇,不见疲倦,我在雨中真切地捕捉到了那个哭喊声,它正从远处一点一点靠近。咋啦?这是谁在哭?我妈坐起来说。我们慌乱地穿衣服。

  雨中的天地惨白而凄凉,院墙靠近茅房的那个角已经坍塌了。我自屋檐下往大门口跳,上面的雨水灌进我的脖子,下面的雨水冰凉地灌进我的鞋子。我们站在大门下,我瞅见我奶奶、我妈面色冷峻严肃。

  街上已经流成了小河,稍远一些的地方被雨雾遮着,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真切地听到了那个哭嚎声,它正一点一点顺着街巷向我们靠拢。他们就要在我眼前消失时,我听到了闷蛋的叫声。

  遭天杀的金锁,老天爷迟早有一天要让雷劈死你。我听见奶奶喃喃地说,她像是诅咒,却更像祈祷。

  闷蛋会被他爹打死吗?我问奶奶。奶奶瞪了我一眼:看你以后还敢捣蛋!

  雨一直到半上午才肯停下来。我没想到闷蛋的生命力那么旺盛,就像田里越砍越茂盛怎么也除不掉的蓟草——我站在高处的人群中看那孔被雨水泡塌的窑洞时,不知什么时候,闷蛋挤在我的身边。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脸上贴满了东一块西一块的小纸条,纸条上面洇着凝结的血迹。他龇着牙,朝我嘿嘿一笑。

  窑洞是狗嫌家的,他和他那个六十块钱买来的小媳妇,被活活地埋进了窑洞下面。我呆呆地望着土堆上倒立着的草,沾着泥巴的草根的白胡须在微微地飘动,那应该是平时长在窑顶上的荒草。裂开的窗户有一截露在土外,窗户上的纸变成了深褐色,湿淋淋地滴水。几个男人拿来了铁锹向窑洞走去,他们的脚时不时陷进泥一般的虚土里。

  别用铁锹,用手挖!有人喊。

  土堆下面什么地方蠕动起来了,人还活着,慢点别踩着了!几个男人扑过去挖土。泥水飞溅,有一块飞到我的脸上。人群哗的一声涌上前去,围住了倒塌的窑洞。我看见一只脚露出来了,一条泥乎乎的光腿渐渐露出来了,腿上的汗毛夹着一块一块的小泥巴,看到另一块小腹,是狗嫌的小媳妇,她沾满泥巴的身体仍然白晃晃地刺眼。

  我的眼睛像被烫着一样火辣辣的疼。快走开!小孩子不能看!从大人们赶鸡一般挥舞的手中间,我望到了狗嫌和他六十块钱的小媳妇被人们扶着,不知羞耻地站了起来。

  你们干好事把窑都干塌了。我远远地听见村里的队长说,听了人群爆发出来的笑声,我在轰然散开来的孩子们中间奔跑,内心胀满隐秘的羞耻感和罪恶感,我看见了不能看的东西,它们在我眼前不断地晃动,怎么也驱不走。我在轰然散开的孩子们中间气喘吁吁地奔跑,闷蛋贴满纸条的脸在我旁边晃动,我想到闷蛋的妈和想像着闷蛋的妈。闷蛋是没有妈的孩子。

  闷蛋小时候吃过我奶,我妈说。那时候闷蛋爹抱着小闷蛋来到我家,他说,老嫂子啊,求求你让我娃吃口奶吧,我娃还不知道人奶是啥滋味,过年时我给你半斤羊肉。

  闷蛋刚出生时她妈就走了,我妈说,是被闷蛋爹金锁打跑的。我仿佛看到了闷蛋的妈一丝不挂,披散着头发在大街上奔跑。那时候我刚刚嫁到这村里,我妈说,有一次闷蛋爹又揍闷蛋妈,闷蛋妈哭着说什么也不和他过日子了。你滚!把我给你买的衣服脱下来再滚!闷蛋爹咆哮着,他不知道,这一次女人心彻底凉了。她低低地说,好。她脱下已经被撕扯开口子的上衣,她脱下裤子,她说,我给你,全给你,这些东西我全还给你。院门哐当一声响,她冲了出去。

  我仿佛看到了闷蛋妈披头散发在大街上奔跑。闷蛋贴满纸条的脸在我眼前晃,他总是被他爹打得哭爹喊娘,过后奇迹般地嘿嘿地笑着,像挨揍的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他长得又黑又壮,一次又一次挨打,像锻炼身体一样,使他长得又黑又壮。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总在一头拽着绳子在村巷里逛的母羊旁边看到闷蛋,绳子的另一端紧紧拴在他的腰里。他赤着脚,大冬天也穿着开裆的单裤,裸露处的肌肤黑黝黝地闪着结实的光。他口齿不清地把羊叫成妈。他盯着我弟弟在我妈怀里吃奶,看了一小会儿,他扑嗵一声跪爬到羊身下面,我听到他的膝盖和地面撞击的声音,听到他在下面响亮地咂巴羊奶。咩!咩!羊叫着,闷蛋爬出来往羊背上骑,他说,我不玩啦,我妈喊我回去啦。

  闷蛋爹要送我妈的羊肉一直也没有给。有一天我看到闷蛋,觉得他身上空荡荡地缺了什么。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他的羊。羊不见了。闷蛋说,我爹把它埋了,埋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你们想也别想吃它的肉。你可千万别告诉人,我爹不让我给人说,他抽了我一鞭子让我记着。他伸出手臂,我看到上面一条长长的血印,像一条正在游走着的小蛇。你恨你爹吗?我问。闷蛋露出凶狠的神情,那神情让我一下子想到了他爹的脸。等我长大了,他就老啦。他说,到时候我美美地揍他。他说,还有,我不让他吃一口烟,他的烟全归我。他补充。

  他比我还小两岁就学会了抽烟。我在发高烧、每天被我妈背着去打青霉素、打得屁股疼得不能坐的时候,在得了大脖子病头都不能转动、脸上脖子上抹了厚厚一层鸡蛋清治疗的时候,在上课时不要命地咳嗽、无法讲课的老师只好让我去课堂外的阳光下晒太阳的时候,我想到了闷蛋,他好像从来就不会得病一样,他已经不念书了。我们常见他牵着一头大黄牛从村外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纸烟。他的个头还没牛腿高呢。他还能赶着牛在田里犁地,赶着牛车去我姥姥他们的村子里赶集。

  闷蛋!帮我去拉一车水行不?我妈在大门口堵着他,脸上堆着笑,过几天我给你买一盒三环烟。

  好我的婶子呀!闷蛋歪着黑脸,像大人那样叫着,你上次还欠我一盒三环烟没给呢,这次不行,得先给我买烟!

  他看上了我厚厚一沓纸元宝。我妈趁我不在时偷偷给了他,让他去拉回一桶水。他放牛回来的时候,我在村口截住他。我们狠狠地干了一架,他比我小,但力气长得真快——去年在打麦场上摔跤,我还摔得他狗吃屎呢。但这次,他只是从牛背下跳下来险些摔了一跤,然后我就怎么也弄不倒他了。他像一块黑沉沉的秤砣,牢牢吸在地面上,有好几次,我险些自己绊倒了。他的牛在一边悠闲地嚼着嘴里的草,时不时甩一甩尾巴,叮在背上的牛虻嗡嗡地飞起。

  第五章

  花猫陡然在怀里竖起了毛;鸡扑腾着乱飞,我抬头看鸡时猫哧溜一声滑出怀里,再一蹿不见了。鸡毛仍在院里飘呀飘。一只大黄狗出现了,它一看见我便四蹄腾空飞奔过来,朝我猛地一扑,我看见它在空中伸出的长舌头。

  我正半蹲着,和狗一起翻滚在地。我爬起身,坐在地上搂住狗脖子,五蛋!我大叫。

  五蛋从院门跑进来了,他带着狗来我家走亲戚。五蛋是我表哥,我大姑家的孩子,大我两岁。他和我同年级,我从来没有喊过他表哥,五蛋是我最好的玩伴和同谋,我却更羡慕他的伴当,凶猛又忠实的大黄狗。

  上次去他家时他神秘地告诉我,他到我家时带我去一个好地方,我问了半晌他不肯讲,说怕我暴露了秘密被家里人阻拦。我急得快哭了他才说,是去一个地方玩水,那地方到底在哪?他仍然不肯讲,理由是假如我知道了地方一个人去,会被水鬼拉下水淹死。我怎么也问不出他的话,就央求他借狗给我玩几天,表哥鬼眉溜眼地笑,他说可以呀只要你能带走。

  我追着狗一跳一蹿,蹿出表哥家大门。大黄狗在身边温顺地迈着小碎步,我在村巷里大摇大摆,像狗打架时硬着后腿一样撇着腿。我想着戏台上戴插翎毛帽子的将军,觉得自己比他还威风。但是不一会儿功夫我满头汗,气急败坏地冲进表哥家大门——大黄狗跟我走到村口就不走啦。我觉得身后空荡荡,回头看见它在村口的大路边,蹲在自己后腿上,悠闲地吐着狗舌头。我喊,快走啊!它吐着狗舌头。我朝它跑过去时它站起身,一溜烟头也不回,径直奔回了表哥家。

  我多想自己有一条狗啊,比表哥五蛋的大黄狗还要威风的狗,但我妈恶狠狠地说,养你们我都快累死啦,一个一个的全不省事,你还要让我再养上狗?没门!

  她说的每个字像是我们打群架时的土坷垃一样,没头没脑地砸在我脑袋上,我晕头转向,使劲地张嘴,却找不出一个反驳的词儿,一股什么东西使劲往眼睛冲,我使劲地撇嘴忍住。我央告着说妈我以后帮你干活还不行吗?我妈横了我一眼,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我不敢再说什么了,担心在奶奶那边的表哥听见了笑话我。我气哼哼地坐在门槛上,我家没吃的,难道大姑家就有?

  我记得去年暑假我去她家住,快晌午饭时,嫁在她村里的四姑在窑顶喊我:学疙瘩,你来!我跑上去说怎么啦四姑?她拉着我说你跟我去吃饭,你大姑家没吃的啦刚出去在村里借面,你小声点,别让五蛋跟上了。

  大姑父每到吃饭时,总把自己碗里饭扒出一半喂狗吃。大姑说,这狗可是大姑父的命根子啊。我想,如果有一条狗,我也可以这样喂他,自己稍稍挨一点饿。有一条大狗多威风啊,晚上出大门我再也不用害怕;和别人打架,哼,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它还能帮我们抓野兔,就像表哥的大黄狗一样;自己跑到野地里抓住兔子,也会衔着兔子兴冲冲地跑回来送给大姑父。那次大姑父不在家,我和表哥夺狗嘴里的兔子也夺不下,它一溜烟跑出去,亲自交给在邻居家串门的大姑父。

  一条大狗,已经无数次进入我的梦,那些尿炕的梦、下坠的梦和关于冰糖葫芦的梦;一条大狗,是我最伟大的梦想,但我仍然不能知道,它在我将来仍然要多次进入我的梦境,在我将来的回忆中,它仍然是我某一时期最伟大的梦想。

  我气哼哼地坐在门槛上,有一条狗的梦想如此强烈和执拗,我说,我要狗,我就是要一条狗。我幻想着我的气愤和执拗,使我妈再一次说出的话柔软起来,就像我做链子枪时被吃力扳动的铁条一样弯曲下去。飞跑过来的表哥五蛋一把拽起我,狗在身边飞也似的跑,它跑出院门,跑出村庄,在田间小路上一路欢奔,我们耳朵边呼呼作响。高大的玉米叶打在脸上、退向身后,前面的又迎过来,我们觉出脸上、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痛,才看到胳膊上和彼此的脸上那些被玉米叶子割出的细小的伤口。狗跃下一个高高的田埂,这是一条我从来没走过的路,兴奋使我甚至比表哥奔跑得更快一些。我一路惊奇,怎么我从来不知道這里,我们要抵达一个我从来没到过的乐园。快到啦,慢一点!表哥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喊。我又跳下一个田埂,看到一大片空旷处,没有了庄稼,前面的田地深陷下去。我看到了一个小水库,看到浑黄的水面,看到水面上七八个光屁股。我听见扑溅的水声,听到自己发出欢叫,沿着水库边的斜坡撞到水上又弹回岸边。我迫不及待地脱裤子时,听见自己在水库顶上的田地里发出的欢叫。

  浑浊的水面被太阳晒得暖暖的,下面深处的水又透着快意的清凉。很多年以后,我想到将身体浸入水中时,与浸入女人身体时的感觉依稀仿佛,那种暖意和身体深处的清凉,那种快乐的单纯,以及强烈。我发疯得扑溅着水,看表哥扑嗵一声跳入水中,水面上溅开一大片白色的水浪。又一阵水浪,他在水面上消失了。我恐惧地觉出他在水底拉我的腿我的手。

  我不会游泳,跟着表哥学狗刨。后来又在水中湿了裤子,将裤腿绑住,在水面高高提起裤腰往下一扑,裤腿便灌满了气。绑住裤腰处,就成了一只奇妙的救生圈。我趴在上面,稍稍可以在水中凫远一些,感觉到浸住身体的池水越来越凉,那是池水深一些的地方。

  这是梦寐一般缓慢的时光,那明亮的阳光、头浸入水中的一刻倾斜的水面,那扑溅在空中的白色的水花,那水花一般飞溅的明亮的尖叫,那水面的暖意和水深处的沁凉。我不知道很多年以后,这些仍延伸入我的记忆,在眼前历历再现。水库其实只是一个泥底的、很浅的小泥塘,它吃力地盛满了我们不可思议的欢快。乌云一阵一阵移过来遮住太阳又移开去,像催促我们离去。它遮住太阳时我们就跳出水面在岸边歇息,浑身颤着抱住胳膊,我看到表哥身上冒起的鸡皮疙瘩,看着我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掌。我的腿上麻酥酥地痒,低头看腿上有很小的血丝,一个黑乎乎的蚰蜒一样的东西扒在上面,表哥说,那叫蚂蟥,水里有很多。他从我背上拽下一根给我看,这东西很恶心,黑黑的硬硬的在他手里弯弯曲曲地动弹。表哥扔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砸,噗地一声,冒出一股子血。是它刚才吸你的血,表哥嘿嘿地笑着又开始拔自己胳膊上的蚂蟥。

  大黄狗跑了过来,嗅了一下那些蚂蟥,摆了一下头又跑开了去,像是很厌恶的样子。我们下水时,它一直气咻咻地卧在岸边晒不着太阳的地方。表哥一把抱起它,扑嗵一声扔进水里,我一声惊叫还没发出来,大黄狗就扑溅着浪花游远了。天哪它会游泳!我叫着站起来,表哥眯着眼睛歪着头看我:比你厉害吧?嘿,我的狗也比你强。它还有更厉害的本事比我也强。

  我没生气,紧紧盯着远处凫水的大黄狗,它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快看狗!我紧紧抓住表哥的手被他一把推开。

  没事儿,他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天上的云。

  哗啦一声,我听到了远处水的响动,看见大黄狗湿淋淋的头朝这边游来,越来越近。它嘴里衔着什么东西,啊,是一条大鱼!

  这鱼个头太大了,它仍在狗嘴里剧烈地摆动、挣扎,大黄狗的头被它拽得左右摇晃,有几次我们看到,狗头被鱼拽得淹进了水面。我们不约而同地跳进水面往深处走,脚下一绊,我的手托向水面,沉了下去。我哇地吐出一口水冒出水面,水面在我脖子下面,在我眼前晃动着、倾斜着,大黄狗和表哥越来越靠近了。

  哇!好大的鱼!我们湿淋淋地站在岸边惊叹着。身上一阵凉,大黄狗正起劲抖动皮毛,无以数计的水珠飞溅起来。水珠闪闪发亮,在一刹那间我看到了水珠上彩虹一样的光芒迅速地消失。鱼在倾斜的坡面上啪啪地跳着,我站在了它的下方,生怕它跳入水中游走。我好像看到锅里冒起的油烟,嗅到了油烟里诱人的鱼肉芳香。狗卧在旁边吐着舌头。我无比敬佩地望着它,它并不看我,歪着头吐着舌头,我觉得它的样子牛逼极了。在以后某一次考试我得了第一、被我奶奶夸,我努力歪着头不去看她,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大黄狗的样子。

  很多年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猜度和捕捉水库边上氛围里的种种不安,那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潜来遮住太阳的阴险的云朵,水打进嘴里时那种可怕的慌乱,在水中游動时隐隐的下坠感,那些拼命往肉里钻、叮咬时不知疼痛的蚂蟥。我也想像着在昏暗的深水里游窜的那条大鱼,想像着大黄狗和大鱼的搏斗:它泅入水下、毛茸茸的长尾巴高高地飘动,它一口叼住鱼身、用力时水下冒起的气泡,鱼尾在水下猛烈地抽打狗的眼睛。我也想像着某种类于宿命的东西,如果表哥没有把狗扔下水,大鱼又会怎样?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成了事件发生的必然性?水中大鱼的性命和大黄狗有什么联系?又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偶然性变成了必然的结果?

  我抱着大鱼,和表哥兴高采烈地往表哥村里走。我想着课本上学过的一个词:丰收。我们如此兴奋,以致于忘记了回家可能要挨的骂甚至揍,忘记了商量如何撒谎,忘记了使劲搓胳膊——大姑和我妈在疑心的时候,都会在我们胳膊上用指甲划一下,如果有白印就证明我们去玩水了。

  大黄狗兴高采烈地跑在前面,它跑一阵就停下来回头等我们,然后继续往前跑。很多年以后我在反复的想念中,记起了大黄狗在村口时的停顿,或者那仅仅是想念造成的错觉。村子里静悄悄的,空气仿佛紧紧地绷了起来。没有一条狗跑出来截住大黄狗,没有一条母狗跑出来,朝着大黄狗摇尾巴。很多年以后,我猜度大黄狗是嗅到了可怕的气息,它一路欢摇的尾巴紧紧夹了起来,它远远地撇下我们,顺着墙角,像没有声音一样飞窜向大姑家。

  我们远远地听到猛烈的狗吠,远远地看到了院门口站着七八个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们紧张地顺着街巷一路小跑。畏惧地躲着门口的人,他们手里拿着横七竖八的棍棒,我们听到院了大姑刺耳的喊叫声。我们进了院子,院里高高低低站着三四个人。大姑刺耳地喊叫着什么,我听不清,我看到她的脸奇怪地扭曲着。狗在院里拼命地狂吠,后腿在流血,它的脖子上拴着铁链子,它拼命地往上跳,往前窜,链子一次一次地紧绷。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越绷越紧,有几次我觉得,拴狗的链子马上就要断开了。院里到处都是狗叫声,我看到了大姑父,他蹲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死劲地抽烟,烟雾笼罩着他蹲着的身子。

  怎么啦?我跑到大姑跟前,小声地问。怎么啦?表哥拉着大姑的手。但是没有人理我们。我看见大姑甩开表哥的手,她突然放声哭起来,哎呀你们这些灰孙子,好好的狗为什么打呀,我家狗又没招你惹你——

  喊什么喊!大姑的哭叫被一个凶狠的声音一下子折断。我看见那个秃头男人发出咔嚓的碎裂声,他举起手中的棍棒狠命砸向地面,我看见棍棒断裂处的白色的木刺;我仿佛看到了大姑被折断的哭叫声。没惹我?!那男人沙哑地吼着,声音说不出的凶残。他抬起右手说,这是什么?我看到了胳膊上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你不打它会咬你啊?它怎么不咬我?大姑呜咽着。我看到秃头男人翻过胳膊,血扑簌簌地溅落到地上。他伸出手指,戳向大姑,一字一顿地说:县!里!说!哪!个!村!狗!都!不!留!

  突然有一阵可怕的静寂,狗不叫了,刚才满院子的狗叫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听到那些人杂乱、紧张的脚步声、棍棒的撞击声。我想起过年放鞭炮时点燃炮捻跑开去的那种静寂,我仿佛听到空气中发出一种细微的声响。

  走。他家日能,让他把狗留着。记上!扣他家一年工分!

  人群呼啦啦往出走。狗没事啦,我只想了一下便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等等。是大姑父站了起来,这低低的声音像一场炸雷,让我心惊肉跳。我看见大姑父一脸的泪,他说,让我自己来。爸呀!听到了表哥爆发出的绝望的哭嚎。

  大姑父拿着棍棒向狗走近了。狗扑了上来,亲热地缠着他的腿。大姑父退远了一些,举起棍棒。狗奇怪得唔儿叫了一声,它摇着尾巴,前爪子慢慢地,慢慢地趴在了地下。它的嘴脸紧紧地贴着地面。大姑父使劲往后悠了一下棍棒。我使劲闭了一下眼睛。我听见一个沉闷的噗声,然后是自己的嚎叫:姑父呀——

  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哭声。狗躺在地上。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它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天,它头顶上有一块乌云。它的肚子仍在起伏,甚至没有血迹,只有它的嘴边,缓缓洇起一点儿血来。院子里静悄悄的,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像不曾来过一样。只有我和表哥一阵一阵低下去,突然又响起来的哭声。我在哭嚎声中听到了满院子里狗的吠叫,我疑惑地停下来看狗,它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它在我不断滴下去的泪水中悄无声息。

  很多年以后,我明白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的绝望和彻底的无奈。我们的泪水淹没了那个下午。大姑父将狗埋在院里的梨树下面。他将狗放进树洞盖土时,我们拼命地哭喊着。这是我生命中第二次经历死亡,第一次是我爷爷,我懵懂无知,这一次是如此的真切、刺痛、绝望和哀恸。我没有留在大姑家吃晚饭。临走时我想起了什么,我和表哥不约而同地对视着,拿出了那条鱼,挖开埋好的树洞,将鱼放进去。

  我在回家的路上孤零零地丧魂落魄地走,刚才走过的路上还有狗的欢叫声,但再也不会有了。我回到家门口,泪落下来;以前去表哥家回来天太晚时,表哥都让大黄狗送我,它陪我走三四里地来到我家门口,转身一溜烟地消失。我在饭桌上端起饭碗,我妈恶狠狠地骂我,干什么去了从中午到现在不见人影,浑身是鱼腥气。我一声不吭。我吃了半碗饭泪落了下来,我说妈,你打我一下吧,今天我要剩饭,今天我一定要剩半碗饭。我看到我妈举起手又落下去,她说,怎么了你?我不吭气,泪不断地洇出来。我妈叹了口气,说,你去大姑家了?我不吭气,看着泪掉下来砸在桌子上,一圈一圈慢慢地洇开。我妈说,唉,我知道啦。你大姑家的狗死了吧。打狗队下午也来过咱们村。咱村里也没狗了。

  多亏我没答应你养狗。我妈说。

  第六章

  没有狗吠的夜晚静得瘆人,虫子的低鸣像正午日光一样响亮。蚊子嗡嗡飞舞着,在耳边有如白昼时麻雀令人厌恶的喳喳声一样夸张。人们在幻听里听到狗悲惨的吠叫,但是没有。那只是下午时狗在他们记忆里留下的最后的声音。黑暗原本是生动的,波动的,丰富的,我们的眼睛能够辨别各种层次的黑暗:黑暗的门,黑暗的空气,以及黑暗里或蹲或站或趴在地上的狗。狗叫声将那些黑暗荡开去、将那些黑暗飞溅起来,在有月亮的夜晚,犬吠声宛如月光一样明亮,一声声犬吠冲开那月光,从黑暗里流淌过来,我们仿佛可以看见月下的街巷中犬吠留下的印迹。有月食的夜晚,昏黄的月亮像要流血一样,我们屏声静气地等待,月亮开始消失时,拼命敲响手中的脸盆和铁桶,月亮完全消失时,我们彼此再看不到对方,只听到脸盆铁桶在耳朵上哐哐地响,听见狗在耳朵边拼命地吠叫。我们像是要吓跑吃月亮的天狗,更像是呼唤天狗出来好让我们瞅见它的样子。但现在没有狗吠的村子静得瘆人,那些黑暗刻板、纹丝不动、毫无生气,像一种怪异的固体,将村子牢牢嵌进去。这一夜时间分外地漫长,人们疑惑着,老天爷是不是出了问题,时间怎么不会动了。这一夜村里的人们睡得很迟,没有狗吠的夜晚让他们隐隐觉出某种危险,他们在半睡半醒间做着不安的梦,第二天日头很高了,人们还在沉睡;打鸣的公鸡在清晨没有听到狗叫,它们喔喔的叫声显得那么不自信。村里觉最少梦最多的那个快一百岁的老太太最先醒来,她梦见她经历的将近一百年时光,变成将近一百只黑狗,它们在她身边悲惨地吠叫着,黑狗渐渐透明,一只接一只地消失不见。她缓慢地起床,缓慢地穿行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里。村子里静悄悄的。起来干活啦!她一声又一声带着咳嗽的怪声,挨个儿敲响每家每户的门。她的叫声像是来自末日的某一种声响,听到这声响的人从床上惊跳起来,这声响足以杀死他们的噩梦,这声响的恐怖,甚至可以使他们刚刚正做着的噩梦摇身一变成为美梦。

  人们还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适应一个没有一条狗、没有一声狗叫的村庄;多少年了,每个村子都没有狗几乎是从来不可能的事;即便在疯狂的战争年代,一个村子的人被屠杀殆尽的时候,也可能有狗侥幸逃生。

  我在又長又窄的拐来拐去的村巷里走,宝财迎面而来,这怯懦的小子每跟我干架总带他的狗,让狗追得我落荒而逃。多少次了我在逃跑时听到背后越来越近的狗叫,听到狗叫声中他得意的大笑,多少次了,我在暗中瞅着机会,等他的狗和他不在一起的时候。我失望地看到他的狗冲出他家的门,他尾随在后面。

  现在机会来了,他身边孤零零的。但是我不愿再和他干架了。我上前搂住他肩膀,我说,要是你的狗还能在,他咬我一口都成。

  日光一天天倾斜,日光下我的影子飞快地长大;天渐渐高起来,蓝得让人心醉神迷,让人忍不住想哭。高高的风吹过颤抖的日光,吹过我们身上的日光,让人惬意地忍不住想哭。傍晚路边草上的露珠打在腿上,已是冰凉。有月亮的夜晚不经意看见,地上开了暗白的霜花。

  身上的衣服厚起来,人笨重起来,时间过得更慢起来。我笨拙地适应着那些白天和黑夜,适应着没有狗叫的白昼渐渐寂灭,适应着那些没有狗的夜间的黑暗。电还没有出现,除了灶火,煤油灯是夜间唯一的光源。黑暗侵入到房间的每个角落,潜伏在我背后,随时准备伸出无形的爪子,蒙住我眼睛,掐住我脖子。我尖叫一声,煤油灯忽闪着灭了,我某一次出气对准了它。黑暗完全浸透了我,我焦急地听着我妈在黑暗里的摸索,她找见火柴,或是拿根柴在灶火里引燃。煤油灯再次点亮,我知道我身体的里面仍是黑的,黑暗在我里面不肯出来。我继续胆战心惊地在灯下写作业,我妈在旁边纳鞋底,她时不时用针挑一下灯捻,将灯往我这边挪一点。煤油烟东一缕西一缕地飘,我每次抬头,都望见我妈脸更黑了一点。我将要带着黑暗,一直来到第二天,在课堂上望着老师的黑鼻孔;老师站在课堂上,望着下面一堆黑鼻孔。我胆战心惊地写作业,煤油灯换了带玻璃罩的洋灯,我妈在旁边纳鞋底,将灯往我这边推。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如此怀念那黑暗。怀念那房屋的黑之间微妙的差别,树干与树枝之间黑的妙不可言的区别。风微微吹拂,黏稠的黑暗缓缓流动,我仿佛能感觉到流在身上的,哪些是树的黑,哪些是墙的黑,哪些是榆树的黑或槐树的黑,哪些是刺槐和国槐的黑,又有哪些,是仍在正从天下落下来的黑。闷热夏夜里有云的夜晚,天黑得仿佛紧紧蒙在脸上,有星光的夏夜,那些星辰就在眼皮上面闪烁,渐渐压在涩下去的眼皮上面。秋夜的黑暗是那般高大,冬天的黑暗又干又硬,小小的星辰远而清晰。有月亮的夜晚,黑暗各有不同,那些月光照着的诸物,影子的黑也各有不同。月光透着薄薄的纸窗,一直照入人们的梦中。甜蜜的梦,穷苦的梦,得到一块猪油的梦,找见鸡遗在野外的一颗鸡蛋的梦,娶到媳妇的梦和看到一本小人书的梦,得到一口结实棺材的梦,生了一个儿子的梦;月光照着不足一岁的婴儿,照着快一百岁的老太太,她在梦中也渴望着死亡。月光温柔而凄凉,将整个村子浴在它里面,将整个村子的黑暗浴在它里面。大地上仿佛孤零零只有这一个村庄,在月光里轻微地晃荡。

  一个奇怪的人就快闯入了,他要左右我的一段时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喜欢来找我玩,他的身高相当于我二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在家里等待他的吆喝。他是村里的半大小子,叫和尚,像个二流子一样每天混,身影淹没在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里。我清晰地捕捉到他在门外风中的轻唤,假装上茅房溜了出去。这是满天星光的冬夜,又干又硬的黑暗迎面而来。你看这是啥?他喊着,我猛地蹲了下去捂住眼睛又捂住脑袋,一道强烈的光击打在我身上。他哈哈笑着,傻瓜蛋这是手电筒。他拉着我往前跑,我被他手里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手扶住那东西时发现是一根长竹竿。

  手电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除闪电之外、烟火之外的强光,它神奇地让我上下其手、语无伦次。和尚在临街的屋檐下站住说,你拿住手电筒。我小心翼翼地摸那冰冷的铁外壳,他动了一下手电亮了我赶紧松手,他把手电筒塞我手里。拿住!他说。我乖乖地拿住。他将手电筒对准屋檐下,说,你照住那个麻雀窝,我用竹竿捅窝,麻雀飞出来就往手电筒上扑。那时候赶紧伸手抓。

  我紧紧抓住手电筒,麻雀扑棱棱飞了我一身。我打着手电筒一奔一跳往前冲,看黑暗在面前欢快地蹿。和尚一会儿就收了手电熄灭它,一会儿又递到我手里给我玩。我是多么听他的话,打着手电筒晃巷子里走过来的年轻姑娘的眼睛。我们在野地里低凹处,打着手电找柴禾,我用手电使劲照柴禾堆,希望柴禾着起来,我听着和尚嘿嘿地笑,他嗤的一声划亮火柴,我看见他拢着火柴的手上面嘿嘿笑着的脸。我们吃着烤麻雀,焦煳的香味满天都是。我手里紧紧抓着熄灭的手电筒。我不知道第二天晚上,这只手电筒就要遭殃。和尚把手电筒放在家里炕上,打着没关出去玩,她妈串门子回来,一看见就惊慌失措,着火啦着火啦!她一把抓起手电筒,扑嗵一声扔进了水缸。和尚很快又有了第二只手电筒,我家也很快有了手电筒,但是很快有一天,用手电筒捉麻雀的办法不再灵光。

  村里从来没这么乱过,人们到处在砍树,哐哐的声音到处在响。一棵棵树发着怪叫声扑倒在地,哐地一声弹起又落下,然后就彻底咽了气。从来没这么乱过,到处都是堆积的树枝,我们兴高采烈地抢着把树枝拉回家,分杈的枝子可以用来做弹弓,可以用来做豆角架,大多数树枝堆在院里等晾干了做柴烧。村里从来没这么乱过,有的树并不砍倒,在原地被削了顶,砍掉所有枝丫,它们光秃秃站着,像一具具被剥光衣服的尸体一样恶心和瘆人,人们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抢着拉回那些砍下的枝丫。村里从来没这么乱过,树干被挂了好多乱糟糟的线,线渐渐伸向四面八方,伸向每家每户。村里从来没这么乱过,那些街巷上原本常有的牛粪错落有致,在某一天清晨轻轻落在拾粪人的筐子里,但是现在,那些秃树干和空中的线永远缠绕下去。天空从来没这么乱过,东拉西扯的黑压压的线将天分割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块,有如一个又一个的小笼子。我们欢快地在笼子里飞跑,看那些线又被拉进了谁家,看那些线拽住我们的院子和屋子。天空从来没有这么吵过,以往骂街的婆娘的骂声抑扬顿挫,像天空憋闷久了就落下雨一般自然,以往天空中会有炸雷,它吓得我魂飞天外,现在天空中响起了大喇叭:社员同志们注意啦!咱村拉上电线通电啦!家家户户要管好家里小孩,电线杆有电爬杆危险、电线有电会打死人!小孩子们注意啦,电线杆有电爬杆危险,电线有电会打死人!

  黃昏降临时我们兴高采烈地满村里奔跑,灯泡亮堂堂的照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天色越暗灯光越亮;我们兴高采烈地满村里跑,看那些一家一家亮起来的电灯,比赛谁家的电灯更亮些。灯光照着闷蛋的脸,他的鼻涕闪闪发亮;脸比白天看到的更黑些。灯光透过纸窗照进院子,院子里一片亮堂堂。村子那些积蓄百年千年的丰厚的黑暗在墙脚抽搐着,它变得那么惨淡,像随时准备咽最后一口气。树下、屋檐下的鸟儿满天扑腾着飞,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亮光不敢回窝,被赶进鸡窝的鸡群啄开鸡窝的小门,咕咕叫着走在院子里;老鼠们钻进窝里的最深处,它们堆积着、颤抖着、叽叽地绝望地叫着,它们以为光会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漫进、淹没它们的巢穴。它们需要漫长时间,来适应这些不虞而至的、百年千年没有过的夜间的强光。一切的物从此丧失那亘古已久的无穷丰富的黏稠的润湿的灵动的波动的黑暗。

  这黑暗的丧失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后果,天上掉下来的黑越来越少,夜晚没一会儿功夫天就亮了。白昼像等待灯光出现,没一会儿功夫天就黑了。时间变得轻了起来,它消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从山崖上扔下去的石头一样。我跟和尚用手电筒捉麻雀的诡计再也不能奏效;那个每到夏天就开始在夜间梦游、在梦中舔草上露珠,在梦游中帮我们捉刚刚出土的知了的老光棍,再也不曾梦游过,他说,他以后再做的梦总是一片通红,什么也看不见,以前明明暗暗的东西全没有了。灯光照着快一百岁的老太太摆在炕边的大红棺材,有一天晚上老太太看见棺材在灯下出奇地亮,发着诱人的光泽。她爬了进去,睡在里面,第二天再没醒来。

  社员同志们注意啦!今儿黑喽大队放映电影!社员同志们注意啦!队长破锣似的声音在喇叭里喊,他是把“映”字喊成“秧”。这是村里第一次放电影,队长的破锣嗓子发出的声音无比动听。快去占座位!我妈喊。快去占座位!我奶奶叫。我拿了三个小板凳跑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拿板凳。快开啦!快点!我喊,我在街上看到了大队的牛车,牛车上午去拉放电影的机器,现在才赶了回来。

  墙上挂着的布渐渐白得刺眼;天黑下去,灯光亮起来。黑压压的人群喧闹着,沸腾着,我们不知疲倦地奔跑,拼命叫喊着什么,但什么也听不见。墙上的布安静地悬挂着,灯光打在上面,一片炫目的白,夜间的风时而使它飘动起来。有人站起身,他的影子在白布上摇曳。我顺着光源望去,看见了那个公社的放映员。这是个夏天,还是冬天,但是这些不重要;我无比羡慕地望那个放映员,他一脸的不耐烦和满不在乎,甚至有些厌倦。他多大年纪并不重要,丑陋还是英俊并不重要,他已经放映过无数次电影,他是人群中最冷静最无所谓的人。这一夜对我们如此重要,唯有他站在我们之外,站在电影之外。那时候我是多么想当一个电影放映员,像他一样牛逼和满不在乎。很多年以后,我仍在猜度他在放电影时的内心。他无聊地吸着纸烟,看也不看便接过在一边的大队会计递过来的杯子。他眼睛漫无目的地四下里瞥着,望到了我们紧张地张开的嘴,小孩子牙没长全的嘴,老头子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嘴,老婆子牙掉光了的黑洞洞的嘴;他望到我们眼睛里正要冲出来的泪他觉得这一切何其荒诞,何其好笑,他捕捉到我们即将爆发出大笑前的那一刹那,面部的肌肉迅疾地绽开,这时候他笑起来,移开目光,望到了大队院里拴着的一头牛,牛对着电影银幕的方向呆呆地站着,忘记了嚼动嘴里衔着的草。

  這一夜电影放的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还是《五朵金花》《小兵张嘎》,这些也不重要,反正就是那么几部电影,以后不断地在村里放下去。这可怕的重复让村里所有人失忆,每个人都忘记了第一次放映的影片是什么;每一次人们的情绪都如此,反正是放电影,大家都去看,像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典礼。看电影成为一项活动,影片成为次要,这样的活动甚至抵消了听说书,听讲古。渐渐一定有什么活动,暗中在看电影的过程中进行,有很多次看电影看到一半,我找不到身边的和尚了。我走出人群,总觉黑暗的角落里有更黑的东西,我一边跑过去那更黑的东西一边远去。有时候我听到黑暗中有女人的哭泣,有低低的声音像是和尚,有时候我听到女人拼命压抑的笑声,旁边有男人的咳声,像极了和尚。这些声音在我走过去时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跟着和尚在夜间走几里地,去附近别的村子看电影。一同去的还有别的孩子,别的妇女。冬天站着看电影一会儿脚就冻麻了,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靠住了身边的人。有些人渐渐散去了,拥挤的人群松开了。嗵的一声,我摔在地上,知道刚才自己在打瞌睡。有时会连续放两部,我就蹲下去,坐在和尚的脚上睡一觉,电影没结束时,又被冻醒来,精神抖擞地继续看电影。有时第一部电影结束了,银幕上一片空白,上面写着“再见”两个字,呆呆地不再动。人群开始骚乱,有人打尖厉的口哨,有人往人群里扔土块,有人站起身来叫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兴奋的骚乱的气息,人们需要一些东西,来持续放电影的氛围,来维系内心的期待。每个人都似乎惟恐周围安静下来。第二部开始了,骂声更激烈起来,纷纷的土块掷向仍在站立着挡住影幕、影子映在影幕上的人,他们赶紧坐下去。第二部电影也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每个人都知道它的结尾。电影快结束时大家已纷纷站起,在片刻间轰然而散。我们走在回村子的路上精神抖擞,想着、谈论着电影中的人物,走路的动作不禁夸张起来。月光明亮,田间花白的小路像一条流淌的小河,在脚下一扭一扭,很快路的两端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有一年春天,我们看电影回来,路过一块有新坟的麦地。我趁着月光望见了坟上白色的花圈,望见坟墓在月光下温柔地浑圆地冒起来。麦子高过了我膝盖,在月下呈青黑色的麦苗在夜风中摇荡,一阵一阵展开去。我没有害怕,因为我们人多,有七八个人,和尚也在。他逗得姑娘们一阵一阵地嘻嘻笑,他东摸一把西摸一把,村里的姑娘们叫骂着东躲西闪,有时候又像故意凑上去。她们的骂声像是愠怒,却听不出怒意,因此更像是快乐。她们的笑骂声使我也莫名其妙地心旌摇荡。我们兴冲冲地往村里赶,田间花白的小路飞快地咬住脚,又在麦苗里窜开去。天蒙蒙亮时我们惊讶地停下来:我们一直走在这块有坟地的大麦苗里,被我们踩倒的麦苗,在田里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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