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期《黄河》“对话”,对话者为著名诗人张二棍。近几年,得天时地利人和,张二棍茁壮成长,“蔚然成林”,花香鸟语,气象万千。今天,我们走近张二棍,听听他是如何成“林”的?
王芳(《黄河》编辑,以下简称“王”):二棍好,你早已成名,我这才有机会来与你做一个关于诗的对话,虽然我们离得很近,却觉得又很远。N次擦肩而过,却一直没有想到从哪里开始。看见你获得“第12届闻一多诗歌奖”的消息,一是祝贺你,二是忽然发觉自己找到一个走向你的路径,那就从这里开始吧。颁奖辞说:他的悲悯是有我的悲悯,他从来没有置身事外,时常反转向自己。那么,我想问,你的悲悯的原点来自于哪里?或者说,怎么体会到这个悲悯然后安置于诗歌中?
张二棍(著名诗人,以下简称“张”):谢谢《黄河》,也谢谢王芳老师,给我这样一次与您笔下谈心、纸上交流的机会。您说我成名已久,让我诚惶诚恐。在这样一个纯文学,或者说诗歌被泛文化、俗文化步步紧逼的时代,我们这点薄名的价值与意义已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谓的“名”,不过是镜花水月海市云烟,一笑置之就好了。更何况,诗歌的本意就是催促着一个写作者杜绝喧嚣,回归澄明,成为想要抵达的那个理想中的自己。
当“悲悯”这样的词,变成一个写作者的标签,其实并非一件值得炫耀和自以为是的事。也许,颁奖辞只是给一个诗人的鼓励和鞭挞。我愿意把"悲悯"置换成更有广度和深度的“爱”。我愿意自己写出一些有大爱而无小我的东西。我想让大家知道,我的内心盛放和珍藏着无数饱含爱意的事、物、人。这一桩桩事,一件件物,一个个人,并非冷冰冰的他者和它物,而是与我们一起依偎在这世上,患难与共的同类。“人类命运共同体”并非一句多么遥不可及的话,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着。一个物种的消亡,一次远方的灾难,甚至一颗彗星的流逝,其实也意味着我们所寄身的世界又残缺和磨灭了一部分。我甚至痴人般,希望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圆满的、完美的、秩序井然、人人自得其乐的环境中。可这样的理想太艰难了,太幼稚了,也许它永远只存在于我们无边无际的幻想里……
那么多喜劇如同天使,那么多悲剧宛如恶魔,这些形形色色、光怪陆离、千差万别的人、物、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纠缠着萦绕着,而我像一座巨大的舞台般,独自表演独自欣赏,独自喝彩又独自黯然离场。我越来越害怕这繁复的冷清,这喧嚣的孤独。我希望,有人能够和我分担这脑海里的一切。于是,我在适当的时候,逐一把那些我无法承受的,不敢独享的,用诗歌的方式讲出来。也许,很多时候,我的诗歌是一场更糟糕的表演,一次更违心的撒谎,一把更血腥的匕首,一条更荆棘丛生的野径。可我还是想用心,再用心一点,把自己的诗歌缔造成一杯更醇厚的甜酒,一只更婉转的云雀,一把更称手的拐杖,一座更芬芳的花园。我想用自己诗歌之中所谓的爱与悲悯,来化解人间的戾气、愤怒、怨怼、仇恨……
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我所有的努力就是把这人间的种种“爱”当成因,也当成果,是起点也是终点。也许,“悲悯”只是爱所包涵的一部分内容。爱,是需要诗人用心血来供养的,悲悯也是。
王:你谈到的是一个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你谈的是大的宇宙,也包含你自己和你的诗歌宇宙。在这样的上下往来中,你用诗歌指向宇宙的终极,那个尽头,是很美的,所有生物都可以相遇为安。而这个终极追问,在你看来,是要用心血和悲悯去抵达,甚至可能献上生命。而这样的诗歌追问,让我更好奇你的人生经历,是什么样的经历催生如此的诗歌和诗歌走向?那就谈谈你的人生经历吧。而一个人的第一步,一般开始于故乡,故乡对于你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故乡赋予你诗歌什么?
张:惭愧至极。每次有人问起我的人生经历,我都像一个突然失忆或者窒息的人,会愣那么一会儿。我经历过的似乎别人也曾经历过,我目睹和耳闻的,似乎别人也曾知晓。我们活在一个透明的世俗社会,我的担忧、我的喜悦、我的期待,其实也可能是大多数人的。像大家一样,我也是一边柴米油盐,一边写下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更荒诞的是,我好像忘了自己曾经有过什么经历,我也无法像很多记忆力超群的人一样,把自己荒度过的那一个个年月日娓娓道来。我们个人隐秘内心的世界,是永远迥异于他人的。我们从小到大,所经受的一切,所幻想的一切,所坚信和怀疑的一切,所实现和摈弃的一切,促使我们成为今天这个独一无二的自己,乃至未来那个仍遥不可知的自己。
恰如您说的一样,所有的经历,所有经历中微妙的差别,正在修改着我们的一生,也修正着我们一生的写作。我的文字,注定有一天会遭遇别人的遗忘甚至唾弃。写作,也许从来就是一件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的事。可如果我不去试着挡车,不去试着撼树,我的消逝将是一件更加微不足道的事。我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恍若虚无,我不想让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被日复一日的庸常慢慢抹杀。我借用诗歌,来述说自己经历和目睹过的众生世相,我借用诗歌,把自己固定成白纸黑字,来抵御这日渐逼近的衰老。文学本身就是羸弱的,何况它的关怀。文学远远没有一个新闻,一笔善款,能提供给人们现实的帮助更多。但我们的书写为什么还在前赴后继?我想,文学的功用,从来不是当下、今天,甚至我们不会知道某时某刻,帮助到某人。文学,更多的时候,是解决自己的疑惑,解放自己的天性,解构自己的命运,解释自己的灵魂。那么,当我们用文字让自己干净、透明、彻底了,就相当于给读者提供了一面镜子,一个法器,一张明信片。他读到我们的文字,就会知道,也曾有人有一些情绪,有一些想法,和他如此贴近……甚至,那就是另一个他出现在另一个时空里,用着另一个人的身体,过着另一种生活,但却拥有一样的悲欢离合。我们的文字,乃至艺术,能够做到这样,也就足够。
至于故乡,我也说不清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故乡确实塑造了我对世界的认知,我心底的山川、河流、乡村、百姓、田野等等一切,几乎都是以故乡为蓝本。我肯定是个鼠目寸光的人,也是个冥顽不化的人,我总觉得别处的山水风物与我格格不入。而故乡的种种,才是我魂牵梦萦的。仅仅是因为那里有着我的亲人,是埋葬我先人的地方,就已足够。我就是生活在我们之间,我目睹了我们的现在,如此而已。有人这样生活,就应该有人这样描述。有人这样存在,就不应该被漠视、被遮蔽、被篡改。像现在轰轰烈烈的扶贫一样,我们的土地上,确实还有很多无法优雅和体面地生活的人。他们活着的初衷,就是我写作的初衷,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是幸福的、快乐的,而不是疼痛的、卑微的、血淋淋的。我知道他们被理想支撑着又被欲望吞噬着,我知道他们对城市的向往与恐惧,我知道他们汗珠滴落下来的重和从脚手架上飞下来的轻,我知道他们的恶习与美德。他们也有割袍断义,也有千里走单骑,也有他们的长恨歌、出塞曲……我们,不也是这样的境况和际遇,不也一样过着这样的每一天么?所以,我不得不去写这一切,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真实存在的现世,也是我写作的源泉。所以,我愿意用一首首诗歌,去复述和呈现我的故乡。在我的诗歌里,故乡也不尽完美,甚至我也写下它许多让人痛恶和值得反思的地方。是的,故乡远非天堂,而世界犹存险恶,我们能做的,就是如何用自己的文字,去伪存真,让每一粒文字都携带着我们的体温与心跳,给我们的读者,一点温暖、一点告慰、一点劝诫……
王:你说的经历,让我惊讶,你与我对话过的所有作家都不同,你不说具象的经历,而是把它提纯,而这样纯净透明的人生感悟,才是注定你诗歌理想的入口,我懂了。既如此,又何须事无巨细地谈每一年每一日。时间如箭,留下那些诗句,证明自己如众生一样经历过。确实已经很好。每个人都有故乡,甚至不会只有一个故乡,你的故乡,是别人的他乡,在我的记忆里,你的故乡有边靖楼,有阿育王塔,有牧马饮冰,有杨家征战的声音,也有高亢的梆子声。而你更愿意用故乡的这些带有独特符号的事物养育你的诗,而你本人用这些诗,关照你的山川河流以及普罗大众。是啊,还有什么比诗句更能证明故乡的存在呢?就如眼前的《入林记》。《入林记》之所以是《入林记》,是因为你曾经有过一段地质生活,详谈一下你的地质世界吧。
张:写诗,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本分,地质队员是我作为一个养家糊口的男人的本分,仅此而已。如果要是联系起来,那就是我的工作,让我看到了更多比我们想象还要不幸或者微渺的生命,他们生活在我们不曾关注不曾抵达的地方,过着我们不曾经历的生活。他们的一生,是与你我天壤之别的一生。我想记录一下他们,让他们那一个个不为人知的一生,稍微显得不那么单调和乏味。我怕他们在我们的同时代,转眼就不见了,许许多多其它的艺术,比如电影比如绘画比如音乐,也在做着这样的事吧。在山野中待久了,就免不了成为大自然的粉丝,悠悠白云飒飒秋叶,皆赏心悦目,不绝的鸟鸣亘古的大雾,都值得留恋。在地质队从事了那么多年的野外工作,必然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的生命体验,甚至会改变一个人对待自己、对待亲人,对待山川树木的态度。很多时候,我们住在山脚下、溪水边、荒野中的帐篷里,很多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信号没有车马喧嚣。每天在云起云落风雨雪霜里,埋头干活,俨然一个个蛮族,一个个被流放被发配在山林荒野中的人。而闲暇的时候,我会去山林里走一走,会从一座山谷翻越到另一座山谷,会在山泉旁假寐片刻,会采回一筐蘑菇……这时候,我是开心的。这样的开心,仿佛整个世界携带着它美好的全部,蜂拥而至,馈赠于我。这也是我在诗集《旷野》《入林记》中想要实现的文本理想--向天地间有生命、没生命的万物,学习它们的神性与人性。
王:听你说到这里,我忽然有点心酸,是悲悯带来的心酸和伤痛,我们这些与文字为伍的人,总是在满目琳琅的世间,像古诗十九首写到的一样,“忽如远行客”,有那么点格格不入,我们与自然世界为伴的时候,却总是获得灵魂的舒展。苏东坡在黄州惠州儋州,写下许多名篇,可能需要身体的流放,才能更深地体会到万物的神性与人性,才能促成灵魂和诗情的飞扬,在这个意义上讲,庆幸你在青年时候,上苍便给你一个地质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你说“因为苍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间”,你总是把自己放那么低,低到尘埃里,为什么呢?
张:亘古无垠的苍穹之下,万物皆为尘埃蚁蝼,皆为朝生暮死的囚徒。我绝不是个有神论者,但我仍旧会一遍遍幻想,假如在蔚蓝的天空深处,有一双无比深邃、无比冷静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们这颗星球,像注视着一粒泥丸。祂轻轻叹一口气,就是台风,祂微微动一下身,就是地动山摇,就是沧海桑田。自然的浩大、神秘、不可逆转、不可更改,迟早会叫我们忘却人类中心主义,迟早会让我们低下这跋扈的头颅。“因为苍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间”,是我的心里话,可以算作我一次次目睹了大海的辽阔、落日的辉煌、洪水的暴烈之后,对自己的一点认知。这认知里,没有示弱也没有幻灭,更多的是对自己的重新审视与站位。
王:是的,浩大的世界里,我们甚至连尘埃都不是。今年《国家宝藏》节目里,故宫推荐一件藏品,“金嵌珍珠天球仪”,给我们一个奇特的视角,从距离地球64亿公里之外拍摄,地球只不过是一个暗淡蓝点,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所爱的人,都在地球上,都如暗淡蓝点一样,只不过如尘埃,在这样的视角下,人类就像你刚才说的,是命运共同体。但愿你的诗歌让人们警醒。在阅读你的读者那里,大家都认为你善于观察生活,详细谈谈你观察生活的方式或细节,也许对于青年诗人来说,有可借鉴之处。
张:我们每一个写作者,也许终生都在解决从观察到洞察的问题,也就是从表象到本质的问题。我们想要拂尘去蔽、拨云见日的能力,我们想要微言大义,一语中的。可我无法摆脱自己的惯常思维,更无法破解那些陈旧知识、庸俗经验对我们的围剿与搜捕。我们需要从众多写作者中突围出来,我们需要从自己的无数小我中割裂出一个得见光明的大我。一个诗人或者一个作家终其一生,都应该是一个诚恳的检讨者,一个虔诚的祷告者,一个愿意与读者患难与共的兄弟,一个怀璧的罪人。
我固执地以为,当我们愿意在一个个作品中,一次次推翻自己的现状,把自己的写作当成一条狭路,一次冒险,一场搏斗。那么,我们的视角就自然而然会与众不同,我们的写作也自然而然是与别人迥异的。这不只是关涉到取材、技巧、手法,我觉得更是赋予每一个作品以元气满满的新生。
所以,我们的观察,不应该是一抹浮光掠影的镜头,也不应该是一页浅尝辄止的素描,更不应该是一次隔岸观火的远眺。我们写作,要深入,要融入,要和自己的写作对象滴血认亲,成为莫逆。一个优秀的作家在写作时,必然如此。我也会努力!
王:存有与读者患难与共、成为莫逆的心,是通向观察到洞察的一条路径,这一点很重要,而不重复自己,让作品一次次新生,应该是作家诗人都要引起重视的问题。2018年,由鲁迅文学院和山西省作協一起为你召开的诗歌研讨会上,我看到专家说到你的诗的特质,这一点让我玩味许久,由此诞生两个问题,那就是,怎么解决抒情与叙事的关系?如何理解诗歌的技术与温度?
张:谢谢您的思考,其实别人的评价对我个人而言,只是“他言”,而我需要“自证”。我几乎笃定地认为,所有的叙事是为了抒情服务的。甚至所有的艺术,其实都是以抒情为目的,包括音乐、绘画、书法……这也就是说,许多时候,当直接、直白的抒情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我们需要一些曲径通幽的办法,让自己的作品更加立体,更加饱满,更有感染力。
有时候,一味地自我抒情,会让读者逆反与腻烦。我们就必须动用一些叙述的手段,也就是一些活灵活现的细节,可感可知的画面,有情有义的故事,把读者从我们的对面,一声声呼唤过来,让读者和我们并肩而立,一起完成一个作品最隐秘、最幽深、最动情的部分。我的写作常常是灰心的、不安的、乃至狼狈的。我希望诗歌像一枚扔出去的石子一样,能够让一些读到它们的人,在心中荡起一点点涟漪。我甚至希望诗歌是獠牙,是毒刺,是杀无赦。当然,我更愿意,诗歌是绷带,是最后一根稻草,是抬高一寸的枪口,是大赦天下的仁君。所以,诗歌是最需要偏执和异数的文体。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抒情”的困境,我只能努力用“叙事”来弥补自己的弱点。更多时候,我就这样心存侥幸地写着,含辛茹苦地写着。我希望我无论写儿女情还是风云气,都能够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官与意识,把这个我看惯了的听腻了的世界,重新认识一遍,让它鲜活、生动、诱人。您提到的技术与温度,其实所有的技术都是为了让作品更加火热。技术,应当给温度负责,为温度加冕。
王:我认为抒情也不是目的,而是路径,而文学艺術,应该有几个层次,一是娱乐,二是愉悦,三是有效。可能,抒情、叙事、技术、温度都是为那个结果服务的,不知你认同否。还有人说你的诗质是“温柔的反讽”,是不是反讽是技术,温柔是温度,也或者反讽是叙事,温柔是抒情?你如何理解并阐释?
张:我的有生之年与血肉之躯,我的软弱与短视,我的茫然和草率,我的笨拙和狡猾,都在我的语言中阻挡着我,我注定在这一重重阻挡下,成不了通透坚硬的钻石,成不了熠熠生辉的黄金,成不了百折不挠的钢铁……也许,我只是一捧散沙而已,我只好认命。我也愿意守护着这一捧散沙的自己,慢慢挑拣出那些自以为有用的部分,我把这有用的部分珍藏起来,再挥发出来,成为那些诗歌。我孕育这些诗句的过程,是快乐的,就足够。我从来不是个白云悠悠的写作者,也成不了一个心如止水的诗人。我知道,正是我的局限与狭隘,我的顾虑和胆怯,催促着我去写下这些自我的反思与挣扎,爱与悔意。我希望我说出的这些情绪和心境,能够抵达某些读到它们的人。我希望,我们能够在一首诗歌里,寻找、分享到彼此共有的那部分生而为人的欢喜与忧患。所以,我在自己写东西的时候,就是用一种接近匍匐的方式,靠近着……
温柔,反讽,当这两枚貌似毫无关系的词汇牢牢绑定在一起,彼此制约又相互成全着。也许,他们眼里的我,温柔是一种姿态,而反讽是一种态度。也许,我既不温柔,也没反讽……谁知道呢,谁又能管得了别人怎么评价呢。所有的定义,褒的贬的,都留给读者吧。
王:是的,足够,简洁是智慧的灵魂,简洁到目睹诗句出生并成长就足够了。文字完成便交给别人,它几乎不再是自己的了。在这一点上,握手。而我是通过这样的对话,触摸到一个与庸常生活中不同的张二棍,他也有冲冠怒,也有温柔笑,也有醉里看剑,也有小悲欢。也许以后看你的诗会有更多体味。我曾问过,二棍的诗为什么大受欢迎,许多人的回答指向一个方向,就是雅俗共赏,这是大家对你的诗的总体性认可,你认为这个词对于你来说有什么意义?肯定或者否定一点什么?你又是如何认为这个词的?怎么做到的?
张:这是大家对我的抬举。但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归类,大概是别人的事。许多时候,我自己无力审视自己,也不敢对自己进行剖析和辨认。我知道,如果我说出自己是什么什么诗人,可能是一件南辕北辙,贻笑大方的事。雅俗共赏是我的追求,但尚未实现。雅与俗,洋与土,事实上从来没有定论和界限。我们早已习惯了置身在自己的语境里,沉溺在个人的认知里,像一个手持电喇叭的导游。殊不知,读者并非一群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观光者。每一个读者都是一个主动而且挑剔的寻衅者,他们不会甘心接受写作者的教化,也不乐于沉溺在写作者营造的狭窄空间里,更拒绝着一个作品对他们形成的桎梏。
所以,一首经典的作品,必然是给读者足够多的想象空间,必然是一次次为读者开门破壁的。数不胜数的经验告诉我们,成熟的诗人,一定要懂得按捺着心中表达的欲望,而是去倾听读者回音的人。诗人,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思想家,而是一个练习读心术的人,一个格物的人,一个创世的人,一个与无尽时空中的读者谈心的人。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当我们思考这句格言,会明白乡关何处。乡,应该是非雅非俗,亦雅亦俗的。它指涉的,是心,是心中无限辽远和深邃的一个个地址,那里居住着一个个古往今来的人,他们有人打铁,有人当垆,有人脸上涂抹着油彩,有人脚下践踏着白骨……无论如何,我们用笔墨让他们在诗句里复活过来,雅俗何妨。
王:我明白了,其实你本心中是没有雅与俗的概念的,雅或者俗,是众人赋予你的,而不是你自己的本真。就像曹操,他在《观沧海》时不会想雅俗的问题,就像李白,他在《将进酒》的时候,也不会想雅俗。二棍你知道吗?与你谈话,谈着谈着,你就消失了,我身边会出现一株老松,仿佛已经看透世相,明白宇宙运行的规律,只要安坐听风听雨就是。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意象呢?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哲思?来源于你的阅读吗?你平时所读之书有哪些?若让你推荐,你会给青年诗人推荐什么样的读物?
张:说不清来源于什么。我的阅读谈不上多么系统,就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碎片式阅读。太多的人给我们推荐过太多的书本了,这个活儿我就不做了。我有时候反而想劝劝自己,放下手中的书本,去听听鸟鸣,去看看日落,去黄昏的街头站一会儿,去拜访一个老友,去追随一只流浪狗奔跑过一条街道……当我们真的深入这火热的生活现场,去领受一次次蔑视,去感悟一场场洗礼。一旦让自己一边活着,一边思考,一边写作,这几乎就可以身心合一,也必将写出忠诚、可靠的作品。
至于阅读,应该是为我们服务,让我们在创作中增加一些路径,扫清一些障碍。所以,我对自己的阅读要求是,尽量细读精读,不仅要读出一些书的好,也要读出看法和质疑。我想,不能让我们读过的书,左右和操纵我们,而是让那些书真正成为行军粮、信号灯、良药。所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去甄别选择地阅读,是一件美妙的事。在具体的阅读上,我是个杂芜的人。我自己喜欢读的书,也是三教九流,从地方志到古兰经,从《瓦尔登湖》到《本草纲目》,几乎都会看一看。
王:极好,关于天人合一,极好,关于质疑,关于良药,都极好。没有质疑,你便成为别人,不是良药,自己便病了。我想,不阅读肯定是不行的。如果哪个作家,不阅读也能成为一流作家,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我们一样,现在都做编辑工作,我想问,写诗歌与编诗歌的界限、区别、分野或者受益处是什么?
张:写作,需要保持独立,需要不断强化个人的风格,需要让自己迥异他人,做个一意孤行的人。所以,如果单纯的写作,我就会变得自私、刁钻,甚至刻薄。我不希望写出和别人千篇一律的东西,更反感自己成为一个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的跟随者,一个蹩脚的模仿者。但当我同时从事文学编辑,我就不得不反思一些自己的审美缺陷,还得努力摈弃个人喜好,做到兼容并蓄。事实上,写作或者编辑,就像两只脚走路,只会让我们更快更稳地走向更远。
王:写作与编辑真是两条路。确实,编辑工作会让自己发现缺陷。或许,拾遗补阙是治学的态度,也应该成为写作的途径。你在《黄河》所发散文《他山》让人惊艳,这是《入林记》的延伸还是改弦更张?抑或是其他?
张:有点惭愧,也谢谢您对《他山》的赞誉。我把自己所有的文字,都看作是一次对自我的探险与尝试。无论分行与不分行,都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诗意。诗意这两个字,其实是所有文学甚至艺术甚至生命的核心。诗意,意味着空间,意味着神秘,意味着无形而有质。我渴望自己的所有文字,都可以无愧于诗意这两个字。可能我穷尽一生,也不过如若一个擎烛昼行的盲者,没有方向感,没有目的地,没有同行者,更没有赞美与喝彩。我们所有作家或诗人,其实都在做着这样无谓的行动,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抱有内心的大光明与通天道,此身足可寄!
《他山》这样的散文,我在写作中,动用想象大于描摹现实,通往内心大于走向人群。也许,就像您说的,它可能真的就是我诗歌写作的延伸或舒展吧。无论怎样,我都试图让自己的文章或者诗歌,携带着自己的基因、呼吸、心跳、体温,我想让更多的阅读者理解我在思索什么,我有什么爱憎,我的悲伤何来,我的欢喜何往……
王:有思想的人都是独行者,那有什么关系呢?也许今后大家对你散文的期待会大于诗歌,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文体只是工具,那个精神世界里的“我”才是重点。还有,我并不同意底层写作这个说法,文字没有底层和高层之说,只是写得好坏,是否有精神物质,你认为呢?
張:完全同意您说的。
王:哈哈,大道至简,只剩下一句话的回答。仿若关于你个人的访谈,差不多了,再来替众多奔跑中的作家诗人问几个问题。现在有两种观点,一是认为要全面学习西方文学,包括诗歌;一是认为应该从中国传统中汲取营养,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张:不偏不倚最好。无论古今中外,都有浩如烟海的经典文学作品。每一个汉语写作者,都有使命去拓展语言的边疆与深度,让古老的汉语在我们的一次次书写中,抽生新芽,绽放新蕊。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传承也好,汲取也罢,我们最终的目标,仍然是写出一些新鲜的、异质的、有重量的文字。《诗经》或《荷马史诗》,《富春山居图》或《呐喊》,《高山流水》或《命运交响曲》,都有值得我们沉湎其中的理由。
王:对,异质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观点。今后的诗歌创作有没有规划或者新的方向?
张:慢慢写,写着看。我从来不是一个有毅力,有想法的人。在写作上,我从未勤奋过。有时候 ,我也会厌恶自己的懒惰与懈怠,但真的拿自己毫无办法。只能为自己祈祷,但愿有一天会勤奋起来吧。可谁知道呢。
王:这是一个用我自己的知识验证二棍诗歌的过程。二棍精神世界的坚硬,用温软的语言表达出来,对于我却是一个征服的过程。就此把这样的对话交给你们,见仁见智吧,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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