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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众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8382
张石山

  小秃奶奶

  1

  小秃奶奶,是我们红崖底最另类的一个女人。

  说她是女人,因为她确实是个女人;说她另类,是她又实在不像个女人。

  我记事的时节,小秃爷爷早已下世,小秃奶奶是个寡妇。

  这个奶奶,没有缠过足,个头不大,非常敦实。她的穿着,和村里其他女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而和所有男人庄稼汉完全一样。

  直到建国初期,我们红崖底的汉子们,衣裳裤子一律都是河北平山县出产的一种老蓝布。这种布,是家织粗布,很厚很结实。颜色,是接近青石也就是石灰石的一种蓝。汉子们出村下地,走在河槽里,像是滚动的青石。

  早先,女人们至少会有一身青布衣裤,从衣装的色彩上和男人区别开来。建国后,城里和镇子上来了新式布料,女人们上衣要穿海昌蓝,裤子要穿枣儿红。如今说来怪怪的颜色,当年领导了服饰变化的新潮流。

  男人们穿鞋,都是家做鞋,要实纳帮、厚纳底,有的讲究些的男人,还特别要穿那种牛鼻梁的“蹬倒山”。女人们穿鞋,当然也是家做鞋,但鞋底不很厚,鞋帮也不纳。建国后,时新穿买鞋,女人们赶时髦,即便手工制作,也要仿制成襻带儿买鞋模样。枣儿红的裤子,裤腿要短,裤口要宽,为的是露出脚腕那儿的洋袜子。

  小秃奶奶,从来不学女人们穿着的样儿。衣服裤子,上下都是老蓝布。穿鞋,像男人一样实纳帮、厚纳底。可以说,小秃奶奶除了脑后梳着一个发髻之外,衣装穿扮、走姿站相,和汉子们没什么两样。

  这个奶奶,除了穿扮像男人,干活也像男人。砍柴挑水、间苗锄田,什么都干,就是不会做针线。她的针线活儿,像单身男人一样,和女人们“变工”。给别人家做一些农田地里的活计,别家女人给她做一些缝洗营生。

  没有谁专门介绍,我在红崖底生活十来年,渐渐弄清了小秃奶奶的来路身世。

  小秃奶奶讲话有口音,不很侉,但也不是地道的本地话。据说,她的老家是陕西那面的,具体哪个县,她也记不得。由于遭了年馑,她五六岁上卖给了别人。陕西、山西,吕梁山、太行山,让人转卖了好几回,最终落脚到我们盂县红崖底。

  她被卖到我们村的时候,十三岁了。我们本家小秃爷爷,前妻去世,后来的婚事耽搁了好多年,打光棍打到四十岁。经人说合,小秃爷爷出了一担玉米的价钱,买下这个外路女娃娃当了老婆。

  女娃娃好歹能做熟饭,但不会操持家务做针线。小秃爷爷名下有十来亩地,一头小毛驴。村人叙说起来,当年小秃爷爷翻地犁田,犁杖前头两股套绳,毛驴拉一股,那女娃娃拉一股。怎么说呢,那女娃娃过的就不是人的日子。

  可是,一个被人转卖来的女娃娃,又能怎么样呢?据说,女娃娃对于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不满意。至少,她不用再担心被人卖来卖去了。

  2

  小秃爷爷,和前妻没有生孩子,找下外路女娃娃,过了十来年,还是没有生孩子。临土改前,小秃爷爷得病去世,那女娃娃被村人称作“小秃老婆”十来年,一朝变成个寡妇。

  尚在民国年间,县政府依循前朝法度,建有丁口册与地亩册。红崖底民户张小秃去世,要由村里上报给区公所,区公所上报县政府。张小秃名下地亩,须得改换继承人名号,重新登记在册。

  我们本家小秃爷爷去世,而他没有后人。家族里首先考虑的是,他名下的十来亩地怎么办?

  男人去世,没有子息,只留下一个寡妇,这样的情况古来多有。对那寡妇而言,无非是两个选择,一个是守,一个是走。

  如果是守,就是守寡,那么多半要从宗族近支过继一个儿子来。寡妇从此成为这孩子的母亲,守,便是守这个孩子。让他继承财产,待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为母亲养老送终、拉灵戴孝。

  如果是走,就是改嫁。改嫁,好像在礼法上是个沉重话题,其实不尽然。官宦人家,士大夫家族,那当然是要讲究名节。普通老百姓,一般农家,则向来懂得变通。女人没孩子,年龄也不大,你让她怎么守?守什么?这个女人愿意改嫁,不会有太多的礼法方面的阻力。具体而言,这个在征得本人意见之后,夫家要和女方家族商谈。如果女方家族同意他家的女儿改嫁,那么,對于夫家的产业则不再有处决权。女方家族能够获得什么呢?能够获得女方另行改嫁的一笔彩礼。如此,男方家族与女方家族,都有收获,皆大欢喜。再进一步说,这个女人就任人宰割毫无个人意志吗?也不是。她可以提出要求,改嫁的人家,要门户相当;未来的丈夫,各方面要说得过去。其次,改嫁的彩礼,个人也能争取到一个恰当比例,作为属于自己支配的“压箱底”钱。

  小秃爷爷去世,留下个小秃奶奶成了寡妇,这个情况要相对特殊一些。

  一个,她没有娘家,没人给她作主,走还是守,没个商量处;一个,她自己坚决不肯改嫁。这一辈子,她是让人几番几次拐卖,卖得卖怕了。她的说法是,我男人死了,他留下的地就是我的地。我能养活了自己,不会给谁添麻烦。

  再一个,小秃爷爷有个姐姐,嫁在外村做媳妇,如今也成了寡妇。家族里有人谋算上张小秃的几亩地,小秃爷爷的姐姐就不答应。如今,小秃奶奶不肯改嫁,大姑子愿意回红崖底来,帮衬弟媳过光景。

  小秃爷爷这个姐姐,绰号叫做“黑雕”,能杀能斩,听说在村里做闺女的时候就是个厉害角色。她对红崖底张氏家族里谁人主持公道、谁人说话管用,一清二楚。于是,把她的主张说在了明处。至于两个女人都是寡妇,死后谁来打发,那黑雕也有说法:十来亩地平展展摆在那儿,还怕死了没人打发、把尸首烂在炕头不成?

  就这么着,大姑子搬回村里来,和小秃奶奶一块过起了日子,村子里、家族里再也别无说辞。

  到收秋过后,入冬时分,村子里要上报村民张小秃去世的情况,同时要在名册上改填地亩户主的名字。名册上,总不能写“张小秃老婆”呢?询问小秃奶奶,她只知道自己姓郑,并不记得自己原来名叫什么了,管事人就此来请教锁爷,锁爷就给小秃奶奶现取了一个名字。收秋打场,粮食满囤,小秃老婆长得矮墩墩的,锁爷顺口说:

  就叫个“郑谷囤”吧!

  咱们山西话,多入声,好比“霉谷”,就让人给理解成了“美国”。到了建国后,村民有了选举权,变成了选民,上级要发放选民证。下乡干部是外路人,将郑“谷囤”登记上册,就给写成了郑“国栋”。

  没有名字的小秃奶奶,从此有了一个令其他女人羡慕的响亮的名字。

  我记事的时候,小秃奶奶郑国栋,就和她的大姑子生活在一搭。

  小秃奶奶穿扮得像个男人,砍柴担水、间苗锄田什么都干。听说地里的收成满好,足够两个女人吃用。

  她的那个大姑子,既然绰号叫个“黑雕”,我看就是长得多少有点黑,但实在说脸上并没有老雕的那种凶相。满头白发,像是脑袋上顶着一只小绵羊。黑雕针黹做得好,还会纺线。红崖底的女人们,多数会捻线。一根木筷,端头是个小石砣,捻动筷子,那石砣滴溜溜转动,手指不停续棉花,棉花就捻成了线。村里不多几家人有纺车,黑雕竟然会使用纺车,纺线的速度比捻线要快好几倍。

  大姑子和弟媳妇,一个耕一个织,两个人相处和谐,日子过得蛮好。乡俗上庙上坟祭祀,历来都是男人的事,小秃奶奶上庙祭祀,照样烧香敲钟,神仙也没什么意见。别人家过年,小秃奶奶和黑雕也照样过年。

  3

  过了那么几年,国家开始搞合作化,村里成立了农业社。

  小秃奶奶下地劳动,一般不和妇女们在一块,而是和男人一样下大田。妇女们,算是半劳力,一个劳动日,记五分工。给小秃奶奶记十分工,有的人提出意见来,小秃奶奶就和那人摽着干活,锄地割谷子,一点不落后。最终平衡下来,她一天记八分工。到年底分红,她家一共两口人,日子过得比旁人还宽裕一些。

  大姑子黑雕,比小秃奶奶年长三十来岁,头脑清楚,考虑长远。她说:我眼瞻七十,还能陪伴你几年?我死了,有你打发我;到你老了,谁给你养老送终?对于这个,小秃奶奶从来也没想过。到底怎么办?无非一切都听大姑子的。那黑雕就开始四下托人,准备替弟媳妇抱养一个儿子。

  且说到了1956年,初级社进步成了高级社。初级社的时候,农民的口粮被规定成每人每年360斤。老百姓说,这叫“够不够,三百六”。成立起高级社,在理论上当然要比初级社高级,地里收获的粮食应该更多,但更多的粮食被拿走,农民的口粮就达不到三百六了。

  我们这道山沟,红崖底进去二里地,是张家庄。张家庄,全村人姓张。红崖底的张姓,是从张家庄搬迁来的,两个村子里的张家,供着一部家谱。张家庄有个张连璧,连城璧玉,名字叫得蛮豪华,就是家里孩子多,光景过得十分吃紧。本来吃不饱,进步到高级社就更加吃不饱。经过张家庄的村长兼支部书记同时也是族长的张俊娃居中说合,张连璧将自家四儿子海元,过继给了小秃奶奶。条件呢,小秃奶奶这头,支付了张连璧两担玉米,一担玉米二百斤,差不多就是一个人的全年口粮。

  张連璧和我爷爷同辈,我们称呼连璧爷。张俊娃,也是我的爷爷辈,为人最是端正,明晓礼法规矩。他说:连璧老弟和小秃嫂子既是平辈,又是本家,咱海元到小秃嫂子跟前,这就是过继。然而,按照事实来说,小秃奶奶支付了两担玉米,这个应该算是“买子”,不能算是“继子”。

  张俊娃乐意说成“过继”,在整个张氏家族里,说起来要好听许多。在我们红崖底,有另外角度的评价:“买子”,自古以来比“过继子”还要硬头。过继子,说不定还有改悔的可能;买子,买断啦,再无改悔的!

  不管人们怎样议论,反正黑雕大姑子做主,真个就给弟媳妇抱养来一个儿子海元。

  海元比我小五岁,和我的几个堂弟闰山、李山同年仿纪,但比我要高出一辈。按道理,我该称呼他叔叔,但这也要等他成人之后。当初,我们相互之间都是直呼其名,玩耍起来没大没小。

  海元抱来红崖底的时候,将满三周岁。小秃奶奶有了儿子,但她要日日下地挣工分,看护这个小孩子,全凭黑雕老太太。小秃奶奶劳作一天累了,睡觉睡得死,小孩子黑夜撒尿拉屎的,都是大姑子操劳。

  所谓“有苗不愁长”,海元一天天长大起来。而“七岁八岁惹人嫌,惹得鸡狗不待见”,这个海元极是淘气,爬崖上树,黑雕姑姑一双小脚,追都追不上。

  有一回,这家伙从树上栽下来,把上门牙全部齐根磕掉,成了一个没牙嗑儿。小秃奶奶气得要死,作势要臭揍一顿,结果还让黑雕给拦住了。黑雕姑姑说:这娃娃我看啦,就是淘气点儿,连璧那人根子正,到咱海元长大,差不了!

  到1959年,食堂解散前夕,说是要把剩下不多的口粮分给大家。黑雕病重,眼看就不行了。老太太吊着最后一口气,说:我再熬上几天,总得等到把口粮分下来,我再死!

  小秃奶奶分到三口人的口粮,黑雕大姑子这才放心咽气。

  小秃奶奶这头给大姑子割了一口棺材,装殓衣服也是“里外九套”。大姑子夫家那头,把灵柩拉走,回那村里去和她丈夫合葬了。小秃奶奶的身份是死者的人主,哭哀哀地跟在大姑子的灵柩后头,一直送到那家坟地。

  海元六七岁,给姑姑戴着孝帽子,眼泪扑噜扑噜的,看着像是一下子长大不少。

  4

  我在神泉完小升到六年级的时候,海元入了红崖底小学念书。关于他,听说发生过一件事情。

  正是饥馑年头,家家人人饿得厉害。有一次,连璧爷上沟外有事,带着的干粮省下核桃大一疙瘩,路过我们村小学的时候,想把这块干粮给海元。据说,连璧爷在后头追,海元在前头跑,反正是拒绝见他生父,绝不肯吃他的什么干粮。

  海元不肯认亲生父亲,连璧爷掉了几滴泪。

  海元这儿却说:他要真的亲我,还能把我给了别人?

  亲生儿子给了别人,怎么说都是人间悲情事,父子两个见面不见面,心里都不惬意就是了。

  后来,我到太原来读中学,但在每个假期都会回红崖底探视奶奶。回到村里,我的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孩子,人们说,我就是个孩子王。海元成天跟着我玩耍,我对他的情况可以说非常了解。

  1966年,我高中毕业。本来我是红崖底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人,我父亲是那样崇拜文化,实指望我能考上大学,成为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然而,就在那年,“文革”开始,大学停止招生。我父亲的同时也是我们整个老张家的这点希望,彻底破灭。

  小秃奶奶的养子张海元,小学毕业之后,在农业社务农挣工分。后生老实肯干,做人也端正,而且积极靠拢领导要求进步。先是入了团,担任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后来入了党,成为组织上的培养对象。

  大致是在1972年,海元给他从未见过面的养父上坟,发现坟地有点水浸塌陷,和母亲小秃奶奶商量過后,决定给养父迁坟。选择新的坟地,讲究请人来看风水、选穴地。“文革”当中,风水先生都遭到批判,歇业不干了。请谁来看坟呢?这就请到了张家庄的支书张俊娃。

  支书张俊娃,我叫俊娃爷。这个爷爷可是不寻常,他既是村里的支书,还是家族的族长。既懂政策,又懂礼法规矩,还懂得风水。处置村上的事情,最懂得变通,既要达到上级满意,又要考虑村人舆论。

  小秃奶奶求到名下,张俊娃不张不扬,来红崖底的河滩沟岔转了一圈,就给看好一处穴地。而且,给小秃奶奶和村里老者们放下一句话:没问题!我看下的穴地,保证咱家海元有发达!

  不知到底是不是重新看了穴地迁坟的原因,反正头年迁坟,第二年就赶上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新政策。我们红崖底,竟然分配来一个名额,这个名额就给了团支书张海元。

  张海元只有小学文化,做梦都没梦到过上大学,一家伙就成了天津纺织工业学院的大学生。

  小秃奶奶含辛茹苦,想不到抱养来一个儿子如今成了大学生。手头有点积蓄,原本是给海元日后说媳妇存的彩礼钱,拿出一部分来给儿子镶上了门牙,没牙嗑儿白凌凌一口牙,说话再不走风漏气。另一部分给海元带上,当做生活费。

  听到这个消息,我父亲的心里五味杂陈。一则是倍感失落,自家小子念书出色,省里统考前三甲,却丧失了上大学的机会;一则是替小秃奶奶高兴,那个女人一辈子不容易,能有这么个好事落在头上,对她也算是老天开了眼。

  到一举粉碎“四人帮”,张海元大学毕业,作为我们红崖底的第一个大学生,被分配到了国家纺织工业部。

  俊娃爷得意非常,从张家庄说到红崖底,并且说到田家庄:

  我看穴的本领如何?头一年迁坟,第二年海元子就上了大学!三年头上,进了北京!你们说说,我看穴的本领究竟如何?

  5

  分配到纺织工业部,进了首都北京城,红崖底的张海元却是个明白人。他明白自己有多少文化水儿,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主动向领导上承认自己水平低,万万不可承担重要工作。领导问他的意向,他说:我在村里当过几天保管,咱们纺织工业部,我看只有一个地方我去比较适合。就是上咱们部里的食堂,我学着当个伙食管理员吧!

  领导上看这个工农兵大学生果然老实,他自己的选择,竟然是就低不就高,心里无形中就喜欢几分。

  海元当上伙食管理员,回村来看望老母亲。他在天津念书几年,假期都要回来的。这次回村,见了邻居村亲,依然礼貌周全叫大叫小。听说也有一点细微的变化,说起北京,是“我们北京”,而且,说的是四不像的普通话。年轻人有些虚荣卖弄,这也罢了。人们一半原谅一半调侃,这么说:小秃老婆侉了一辈子,海元子这才侉了几天?

  过了几年,海元在北京结婚成家,并且有了孩子。回村来接了老母亲进京,去帮他看孩子。老人抚养大儿子,然后帮着看孙子,在咱们中国,城里乡下一般样。小秃奶奶看孙子,却是到那首都北京去看孙子,村里自是人人夸赞。

  又过了几年,张海元在纺织工业部取得了更大的进步。他在机关食堂管理员的位置上,任劳任怨,恪尽职守,领导上欣赏,职工们满意。领导上觉得其人可用,最终提拔到机关招待所当上了所长。

  海元取得进步当了所长,这个和红崖底的老百姓有什么关系?说起来还真有些关系。

  改革开放,中国变化大,农村的变化也不小。比如,当年农家娶媳妇,彩礼不过几百块钱,如今至少要几万块。当年新媳妇个人,讨要几身时兴衣服罢了,如今要有婚纱照,要首饰“三金”。这三金,是为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链,而且还特别要求上北京去旅游。盂县话“金、京”不分,三金外加北京旅游,干脆合并叫做“四金”。

  红崖底的后生,带上新娘子去北京旅游,投奔哪一个?大家唯有去投奔红崖底出去的张海元。

  有道是“苟富贵,毋相忘”。张海元今非昔比,当的是堂堂纺织工业部招待所的所长。从红崖底出去的农家子弟张海元,懂得“乡情”这个词儿的含意。本乡本土,大家投奔到自己名下,岂能拒之门外?对此,村人众口一词,都说海元那后生真个不赖,上北京旅游,到人家那招待所,海元子是管吃管住!

  知道海元对乡亲们好,小秃奶奶格外高兴。

  村里后生,前来投奔海元,话也说得好。不说来这儿吃住,说是家里老人吩咐了,一定要来看看小秃奶奶。小秃奶奶听了这个,就更加高兴。

  6

  大约是在2000年,我回红崖底探视老父亲,想不到就和张海元碰了面。

  他在首都北京,没听说来过太原;我去北京,不会去旅游,即便去旅游,也不会上纺织部招待所去吃住,说来我们竟是有三十多年不曾见面。出乎意料在老家红崖底见了一面,说来我们俩到底还是有些缘法。

  海元这次回村,是给小秃奶奶办丧事。老人家搬到北京,也有将近二十年了,可是她在北京一直住不惯。在老人的心目中,红崖底才是她的家乡。老人也不乐意死后火化,病重期间一直念叨要回村,无论如何要死在老家。

  老人病重弥留之际,海元遵照母亲意愿,将老人拉回了老家。但小秃奶奶离开红崖底多年,原先的宅院已经出售了,老人该在谁家临时安顿,又能在谁家咽气停灵呢?

  这个,海元已有成竹在胸。当他进京工作之后,毕竟念书明理长大成人,他有心和生父生母相认,或许能给亲生父母一点精神安慰和其他帮助。他接母亲到北京之后,敞开心思,并且做通了老人的工作。小秃奶奶别无意见,觉得儿子懂事,心底颇是快慰。张家庄方面,连璧爷得了消息,向族长俊娃讨教主张。俊娃爷连声夸赞说好。

  海元和生父生母相认之后,两个老人都去过北京,海元尽心尽意全力接待。一般村人来京旅游,尚且多多关照,何况是亲生父母。海元这般处事,从红崖底到张家庄,更是人人都说好。

  所以,小秃奶奶这次病重回乡,就在张家庄连璧爷的宅院里安顿下来。后来,连同停灵祭祀出殡,这一整套丧事都在张家庄完成。俊娃爷七十大几,得了轻微的半身不遂,走动不便,但头脑依然清楚,为小秃奶奶主持了整个丧事礼仪。

  小秃奶奶出殡时分,棺木从张家庄起驾,杠夫们抬了灵柩出村,要路过红崖底,然后才能去往墓地。张家庄上俊娃爷懂得礼法规矩,红崖底老张家也不会失礼。小秃奶奶的本家近支,已经纷纷在河槽边摆好供桌,摆下祭品香烛,是为“路祭”。每到一家的供桌前,送葬队伍都要停下来,吹鼓手大吹大擂,孝子张海元叩头致谢。然后,二踢脚麻炮炸响,送葬队伍这才继续行进。

  我们家族里已然有人摆了供桌香案祭祀,我自是不可另作表示,与族人一道站在大路边注目恭立,为小秃奶奶送行。

  海元是孝子,身穿重孝,身背灵带,拉了灵柩前行。我们目光相接,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

  我们两个三十多年未见,是这样见了一面。

  送葬隊伍远去,去往俊娃爷早些年选好的坟地。小秃奶奶这便如愿以偿,尸身得以回到红崖底,最终和小秃爷爷合葬。

  小秃奶奶,十三岁被人卖到红崖底,红崖底收留下这个只知道姓郑不记得名字和故乡村落的女人,最终她把这里当成了她的故乡。

  话说何处黄土不埋人,山西盂县红崖底的七尺黄土,掩埋安葬了本文的主人公。是为入土为安。

  对了,在她的灵柩前端棺木大头上,画着一个灵牌,上写:

  张府孺人郑氏国栋之灵位。

  别眼金川

  1

  金川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在我们红崖底,他有几分像赵树理笔下塑造的李有才。

  像李有才这样的人物,乡下多有。比起一般庄户人,多少认识几个字,知识面宽了一些。村中出了什么特色人物、新鲜事件,能随口编撰些段子顺口溜。顺口溜这种民间艺术形式,老百姓喜闻乐见,上口好记,好的段子,几天就传遍全村,甚至流传多年。

  金川大伯的本领才华,要比小说中的李有才更多些。我们红崖底的草台班,早年间的班主是八生太爷,可惜我不曾见过。在我的记忆里,年关节下,村里搭台唱戏,出面牵头张罗的灵魂人物就是金川。他能打板,也能拉板胡,文武场上的家什都能来得。能登台演出,还能给大家“说戏”。

  咱们老年间的戏班子,没听说过“导演”这个名堂。谁要能给别人说戏,差不多就是个导演。金川大伯除了能说戏,最让别人服气的是他还能编剧,村里的什么事儿,经他琢磨两天,就能编出戏文来。

  1952年初春,农历正月里,红崖底的草台班照例搭台演戏。我年满四岁,有了最初的记忆。金川大伯编了一出小戏,内容切合当时的生活实际。那时候,刚刚时兴开海昌蓝和枣儿红,村里的女人们人人喜爱,趋之若鹜。扯一身这样的时色布料,一丈多布,须得五块钱。男人拿不出五块钱,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腾得厉害。新编的戏文,说的就是这个。

  金川大伯出演那家的丈夫,被老婆逼迫乖哄不过,只好背起一个小包裹上太原去打工赚钱。这时,叫起板来,唱了一段。别的唱词我没记忆,记下了其中一句。

  盂县方言前后鼻音区别不明显,要是学着说普通话,干脆就没有了后鼻音。比如“上当”两个字,用方言说,大略是“飒堕”这样的发音,改说官话,就成了“骟蛋”。那句唱词是这样的:

  这一回我下太原,骟了我老婆的蛋!

  唱词一出,台下满场大笑,我也就牢牢记住了。

  金川大伯无论打板还是拍戏,以及登台演出,总是兴致勃勃、神采奕奕,看着换了一个人似的。下了台,即刻恢复成平日模样。别人下地他也下地,别人上山砍柴拿镰刀,他也不过是拿着镰刀去砍柴。

  比起常人,他还多少带点缺陷,他的一只眼睛有毛病。

  有人瞎了一只眼,那是独眼龙。

  有人一只眼睛斜视,那叫斜眼。

  有人眼皮上多一个疤瘌,土话叫“扯疤眼”。

  金川大伯不是斜视,也不是扯疤,是一只眼睛的眼皮斜吊着,不知别处,红崖底的人,叫这号眼睛是“别眼”。

  金川,同辈人当面逗乐子或者背后说起他来,就叫他别眼。这么当面呼叫,金川天性幽默,从来不会生气,别了眼看看对方像是看着别处。

  闲下来,他到别家串门或者别人上他家闲坐,闲人闲话或者就问:

  别眼,这几天又编了点甚?

  往往,金川果然就正好新编了什么段子,给人们念叨出来,不两天,段子就传遍红崖底。念书的娃娃们,爱听这个,一听就会。

  2

  合作化之前,我记得村里流传着一个段子,叫做“四大文明”,自然是金川大伯编的。文明是个新词儿,村里的人追逐向往文明,是好事,无可厚非。但是不懂到底啥叫文明,东施效颦,就要闹笑话。这个段子,讽刺挖苦的便是这样的现象:

  结籽儿的金牙上了锈,

  二果子洋袜子露了肉。

  老来头的背心朝了后,

  三家锁的眼镜能捅透。

  结籽儿前头有个姐姐,爹妈给取名“开花”,往下希望生个儿子。果然生下儿子来,就叫了个结籽儿。那几年,国泰民安,村里人耕者有其田,努力种地,上城里打工的,发力下苦,狠命挣钱,家家都力争发家致富。这是老百姓自古而然的梦想,亿万人的蓬勃欲望,营造出欣欣向荣的大好态势。

  早先在外打工的,有的变成了国家正式工。其中有人要回家显摆,显出与众不同,镶金牙是一个最便当的办法。好好的牙,不影响吃饭啃骨头,外面包裹一层黄金外壳,一说话嘴里金灿灿的,那是什么光景?

  结籽儿上太原打了一段临时工,赚了几个钱。本心想要镶上金牙回村显摆,可是金牙太贵,又肉疼票子。在太原开化市碰上走江湖镶牙的把式,那把式镶的金牙,看着漂亮,真的一样,价钱着实不高,低的诱人。后生就花钱镶上了金牙,是金灿灿的两颗门牙。

  结籽儿回到红崖底,见人打招呼,不该笑也嘻嘻笑,满嘴金光,着实风光了几天。

  假货经不得考验,过了几天,金牙外头镀的薄薄一层金子磨损掉,金牙竟然就生了锈。想取下来,镇子上县城里还没那技术。后生见人不敢说话,该笑的时候,赶紧抿住嘴唇。

  这是一位,下一位说到二果子。

  金川弟兄四个,依次是金川、银川、铜川、满川。老三铜川,绰号叫“苍狼”。苍狼的老婆,和我大娘一样,是罗掌沟的女人,叫二果子。苍狼高大个头,浑身力气,二果子粗粗笨笨的,又能担水还能砍柴,按说两口子该是好光景。可苍狼太能吃,寻常还要割肉割豆腐,二果子又不善持家,光景过得一塌糊涂。二果子又不讲卫生,一头虱子,满身污秽。她在街上走动,周边总是围绕着一群绿头苍蝇。

  这样一个二果子,当然也爱美。和男人死缠活闹的,买了一双洋袜子来穿。大脚片子下地上山,几天就捣出好多窟窿。袜子有了窟窿,不缝不补,露肉的地方比遮住的地方还多。

  金川当大伯子的,内举不避亲,把弟媳二果子也编撰进了顺口溜。

  老来头,是个老光棍。光棍汉的日子,汉手汉脚做茶打饭已是不易,最是没个做针线的。棉衣破洞,四处飞花。他有个兄弟出门在外,托人给捎回些旧衣服来。村里人早年没见过如今的背心,或者系个红兜肚,或者穿个家做的坎肩。老来头有了背心,觉着也能护住肚子,就把背心给穿反了。前头顶住下巴,脖颈后背那里,现着碗口大的空当。

  最后一位,说的是红崖底建国后的第一任村长三家锁。

  民国年间,村里就有村长,算不得基层政权,官家也不给什么津贴俸禄。老百姓公推出来,协调家族邻里纠纷,秋后负责完成每年的征税任务,诸如此类一些事情。没威信没能力干不了,还得任劳任怨,不然下一年老百姓就不再推举他。出力不讨好,不干这个村长不成吗?不成。村里老百姓会有议论,说他看不起公众。还要推诿,家族里长老出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不行就搬出家法来说事。反正是跑腿受累,你能干就应该干,你不干谁干?

  新中国建国后,谁当村长,村人说了不算。首要一条是得上级信任。三家锁不识字,脑筋也算不得灵动,占了贫农成分这一条,当上了村长。五十年代初期,老百姓老脑筋,无论如何不让孩子当兵和下煤矿,三家锁把阳泉煤矿的招工指标,这才强行派给了富农分子锁爷和书璧两家。等他醒过神儿来,他的村长也下台了。

  三家锁不识字,平时说个话都说不周全,村人不买账。他上乡里开会,讨要了两张报纸,学下乡干部的样儿,拿上报纸混充看报,结果把报纸拿颠倒了。有人说他不识字,那是瞎狗观星宿,三家锁还振振有词:看报纸,这是个手续问题!

  于是,红崖底有好几年还流传开一句地方特色强烈的歇后语:

  三家锁看报——手续问题。

  这还不算,不知道他从哪里捡了别人的一副眼镜架子,没有镜片,戴在鼻梁上头冒充文化人。有人存心戳穿他的花样,拿指头一戳,果然就把眼镜给捅透啦!

  别眼金川编的这几句词儿,合辙上口,切合实际,归纳全面,寄寓褒贬,颇能体现民间段子的风格水准。

  我小时候在村子里听过这样的段子,无形中对之有了一点鉴赏力。后来创作小说,替小说中的人物编撰类似段子,随口就来。

  可以说,金川大伯一类民间人物,个个都是我文学创作的启蒙老师。

  3

  别眼金川喜欢给人编段子,关于金川本人,村里也流传着好几个段子。红崖底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掌控着舆论场,说人道人,自然免不了被人说道。

  一个段子,说金川吃糕。

  金川、铜川,生来腰粗肚大,饭量超常。金川尤其能吃糕。黄米豆馅糕,油炸了,就是油炸糕。早年间,盂县一家戏班子里有个男旦,人们送号叫“油糕旦”。这角儿特别能吃糕,据说一顿饭能吃一个“大小建”。农历大建三十天,小建二十九天。油糕有多大?连皮带馅儿,至少一两。

  油糕旦这把式,在金川面前恐怕还得甘拜下风。别着一只眼,放开战鼓一般的肚皮,他能吃五十来只糕。

  有一回,金川吃糕吃多了,肚皮朝天躺在屋檐下挺尸一般。人们害怕他吃上一肚油糕不动弹,被活活撑死,赶紧告他老妈。老妈继锁老婆子来到跟前,照儿子脸打了几巴掌,金川别眼去看,叫了一声:妈!

  继锁老婆子扭头就走,对人们说:不怕!没吃多,还能认得我哩!

  看来,金川还有吃多了油糕认不得亲妈的时候。

  另一個段子,说得还是吃糕。

  每到盛夏,我们家乡的庄户人,多会上盂县西部平川地面或下到阳曲盆地去打短工,帮人间谷苗割麦子,下点苦力,赚点活钱。工钱多少?我父亲亲自打过短工,说是一天七分钱。一个长工,月薪两块银元,一天也就平均七分钱不到。

  这一年,别眼金川也随人们出去打短工。这天开镰割麦子,到中午时分,主家派人将饭食担到地头。伙食不赖,正是金川喜欢吃的油糕。人们暑热慌渴,喝了半碗稀饭,在树荫下歇气吃烟,待会儿再来吃糕。

  金川见了油糕,却是没命,独自蹲在箩筐跟前,把七八个劳力的午餐都给放进肚子里了。

  大伙儿且待开饭,没有了主食,统统躺倒不干啦!傍晚时分,东家前来验工,见大伙儿都歇着不干活。一问情由,原来一箩筐油糕,都让金川吃光了。找那吃糕的把式,竟然在地边朝天躺着挺尸。

  东家一肚子窝火,过来吼喊金川:

  他们几个不干活,是没吃上油糕;你吃了七八十个油糕,咋的也不动弹?

  金川在地下躺着,别眼看看东家,反问道:东家,你要吃上七八十个油糕,还能动弹哩?

  这樣的段子,果然像是乡间的段子,有几分夸张,也有几分艺术的真实。人们这么着传言,到底是不是金川的真事,也没谁去稽考。

  4

  讲故事的人,往往自己也是故事多的人。

  我父亲就给我讲过一个。

  有一回,金川去走亲戚,探视他舅舅。舅舅家寒门小户,外甥来了也得招待。家里却是没有什么好吃食,就拿糠面窝窝来待客。金川那肚子,吃着吃着,再不见厨房给上货。舅舅进去打探,结果和妗子吵闹起来啦。

  舅舅和妗子把外甥扔在一边不理睬,金川好生无趣,里边越吵越凶,又不便进去劝架,这分明是撵客人开路的节奏。

  金川从窗台上砖缝里抠下一块白灰来,在舅舅家发黑的墙上题诗一首:

  今日来在舅父家,

  糠面窝窝招待咱。

  舅父舅母打起架,

  走吧走吧快走吧!

  听着像是戏文里的句子,敲起锣鼓家什就能唱一板。

  过了半个月,舅舅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舅舅虽然不识字,可那村里也有识字人,给舅舅念了那首诗,这分明外甥子是打舅舅的脸嘛!

  舅舅登门声讨,金川门上围拢了看热闹的人,看金川如何来应对。

  金川搬过板凳请舅舅落座,这么着来回话:

  舅舅,外甥子这墙也不白,窗台砖缝里有的是白灰疙瘩,舅舅实在生气,要不你给外甥子也写上一段?外甥我保准不会生你老人家的气!再者,外甥子的光景再不好,你老人家登门,今日晌午保准不会给你吃糠面窝窝!

  据说,舅舅问罪没有什么结果,一个人悻悻地走啦。

  另一个,是我在村里亲耳听到的。

  自打红崖底成立起农业社,分成两个生产队,一队的会计多少年就是张计有。这一位脑子精明,算盘子打得爽溜。赶文化革命开始前,五个儿子有三个成了家。底下两个儿子,小名叫四猴、五猴,不到年龄,暂且不急。

  前头三个儿子,娶的媳妇都多少有些毛病。大媳妇,一只眼的眼皮有点扯疤;二媳妇,一只眼睛有点斜吊;三媳妇端端正正,一条腿多少有些走路拖地。别眼金川闲了没事,就给张计有家编撰了几句:

  大的扯疤二的吊,

  三的秧歌扭不俏。

  急得四猴儿紧呼叫,

  五猴儿说:我那爹,

  谁给咱起下这诨号?

  别人有残疾,金川如此编排,只为一时痛快,显摆自家这点小机智,难说厚道。可是,正所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旦公诸于众,就好比做文章的白纸黑字,再也难以清除。不几天,这个段子就传遍了全村。

  张计有听说了,倒也没有什么,知道别眼金川那德性,不与他一般计较。然而,张计有的大小子曾经给县里领导当过通讯员,如今在政府部门工作,找下的老婆念过书,认得字。这个女人不干了,气呼呼找上门来。

  半桩娃娃们在屁股后头跟了一堆,要看个稀罕,瞧个热闹。那女人进得门来,劈头就问:

  你把别人编排了一顿,你就不尿泡尿照照你自家?

  金川家,原来一家三口,也都有残缺。

  金川是个别眼,老婆前些年害眼病,闹得几乎失明。两口子拢共一个独生女儿,是个先天瘸胳膊,脸腮上还生有一块色斑印记。

  张计有的媳妇打上门,别眼金川脸子不红不绿,说道:

  嘿嘿,媳妇子你说着了。我家这摊场还不是明摆着,我是个别眼斜子,老婆是个长眼瞎子,我那闺女呀,是个瘸腿荷兰牛!

  别眼金川这么着自损一回,前来声讨的女人也就没别的词儿了。

  不知双方最终如何收场下台,反正第二天,别眼金川自我贬损的说词就又传遍了全村。

  5

  金川大伯年龄大了,后来我不再听说他编撰什么新的段子。世界一样,国家一样,村子也一样,一代一代年轻人在成长,老人们愿意不愿意,都有个收山的时候。

  1990年,我父亲年满七十,退休回老家植树造林也有十年。就是那一年,我回村探视老爷子,父亲和我说到他的事业准备收山的话题,甚至平生头一次和我说到他的后事安排,要准备选墓地、割棺材什么的。

  那一回,我回红崖底多呆了几天,不经意之际,听说了金川大伯晚年的一件事情。那件事,超出了我的预期。听过之后,觉得就该是那么回事,听说之前,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在我回村之前,我的同年伙计爱彦的母亲海棠花去世了。海棠花一直没有生过孩子,把爱彦过继抱养得来,爱彦敬奉老人如亲生。海棠花病重弥留之际,突然提出一个要求,让家人去通告一声金川,咽气之前,她要和金川见上一面。

  我在前面记述海棠花的文章里,曾经写道:海棠花究竟有无什么风流事体,我不好给人妄下断语。是海棠花自己,把一件本该隐秘的私事,最终公诸于世。

  爱彦生父这面,底下有个弟弟闰年。闰年比我小五岁,念书上进,在恢复高考的时候考上了晋中师专,毕业后回到盂县一中教书,当语文老师。他叫海棠花婶子,这个婶子去世的时候,他正在假期,于是见证了海棠花临终和金川见面的事实。

  闰年喜好文学,给我详尽地讲述了这件事。

  红崖底村中男女,就我耳闻目击,花花草草的事体向来多有。“人人都打年轻时过”“谁家锅底没有黑”,诸如此类的民间话语讲出了乡野生活的真实。

  野性的山歌民谣,公然宣告:

  山挡不住风来,雪挡不住春,

  神仙他挡不住个人爱人!

  具体而言,生活毕竟不是唱山歌。这样事体寻常多有,却到底不是多么冠冕堂皇的事。它并不污秽,也难说高尚,它就是它那么个样子。当事者做而不说,或许在内心就保存了一点珍贵,也未可知。

  不管怎么着,反正海棠花临终,提出要见金川一面。

  她家里的人,满足了海棠花这个要求。

  别眼金川得了消息,匆匆赶来。

  闰年给我复述说:金川坐在炕沿上,挨着海棠花,海棠花的男人二耧蹲在当地。金川掏出一大块冰糖,用拳头在炕沿上砸成小块,喂进海棠花的嘴里。海棠花从被盖里伸出手来,金川紧紧握住。海棠花就那么咽了气。

  1986年,我创作了中篇小说《血泪草台班》。小说中的女主角小艾临终,要见她的情人男主角应虎,两人有最后见面的情节。

  那是我的创作,属于我的想象虚构。

  有几分浪漫,几多激情。

  在十年之后,在红崖底,在真实生活中,出现了几乎同样的情况。

  不是谁的虚构,没有多少浪漫。

  但这样的事实,令人心潮暗涌,令人感慨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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