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说中写到一棵长在家乡的树,写到它高高隆起的一盘根,写到树干,写到枝叶,但我只是远远地望见,从没真正到过树下。家乡的确有一棵古树,不管你是否曾经路过,它一直等候在那里,像久不走动的一个远方亲戚。今年春节,趁着与亲人团聚的日子,我谋划着去看看我写过多遍的古树。
春节,作为中国人每年一度的狂欢节,实际上是在践一个历史之约。古人睿智地留下这个节日,成了不可更改的约定俗成,无论你身处何方,无论千里万里,必得有那么几天和家人在一起,必得赶回家过年。而也就在这么几天,祖国大地上会涌动铺天盖地的过年潮,几乎把城市与乡村翻动一遍。
我们兄弟中,只有大弟一人在乡下看管几亩责任田,守护着老屋,守护着祖宗牌位。每年春节,是我们相聚的日子。
为一棵古树,我的践约之旅,今年又多出了一点新意。
认真地回想一下,一棵树的浓荫几乎覆盖了我已走过的时光。
我出生的小村落和江汉平原众多的村庄无二,门朝南开,沿河而居,屋后有条河,名叫胭脂河,河水在这里打个漩,流出一道好看的弧,村子也就住成了圆弧状。村子前面便是湖,白水荡漾的湖。我所说的那棵树就生长在湖中的一块高地上。
湖中一块凸起的小土坡,一棵树茕茕孑立,没有半点孤苦囧态,有的是孤标傲世的凛然之气。它一显形就那么高高大大,就那么威严不可侵犯。好像它完全没有生长过程,一夜之间,或者一个时辰,就是现在的样子。问题还在于,它不同于村里的任何一种树,既不是常见的杨、柳、桑、槐,也不是零星的榆树、构树之类,找不到类比物,因而无法指认。
这棵树是我得以辨识家的方位的标识。小时候,父亲把我顶在脖子上问,家在哪里呢?越过父亲树林般的黑发,即便见不到家,也会看到这棵树。因为它过于高大,高大到一眼望去,它就在那里亲切地向我招手。找到了树,便找到了回家的方向。记忆深处最温馨的一望莫过于此。
后来,我远走它乡,父亲在我的漠视中悄然老去,我无暇顾及;兄弟在我的忙乱中粗糙地长大,我无力相助。村子里的一切,如同那棵树,凭借生命的韧性与顽强,得以活出一道风景。
再后来我反复地写到这棵树,细数着它的叶片,总是难以穷尽。阳光照耀,微风吹拂,落叶不知飞向何处,新叶不知从哪个枝杈间突然冒出。对于树来说,没有了树叶的生生死死,树也就不复存在。对于村庄来说,老者逝去,婴儿新生,整个村庄也才有接续与延展的意义。在我的想象中,这棵树是一本合拢的书,整个村落的过往与时下都写在书页上,这棵树是一把无形伞,庇护着整个村落,有了这棵树,整个村庄才有了灵气与安祥。
炎炎夏日,整个湖面除了滚烫的湖水便是天上的日头,人畜最渴望的是有一处阴凉可以歇脚。此时,树就是天上飘过来的一团云,适时地遮盖在头顶。摘下草帽,躺在树荫下,清风徐来,稻花送香,胜于仙境。所有疲惫与痛楚,所有烦忧与不堪,被风带走,留下的是田园诗意。
秋冬时节,采菱挖藕。天色渐晚,饥寒来袭,负重前行,似乎难以找到回家的路。抬眼望去,湖中那棵树正在向你招手,它如同站立路旁向远处眺望的妻儿,如同斜倚柴门望亲人归来的老者,款款情深。你顿时会涌出一泡泪水,生长出回家的念头。
万物有灵,此树肯定非同凡响。人们尽自己所能对其加以诠释、神化,关于这棵树的来历,关于它的神奇与灵验,如同树上的叶片,一年比一年丰茂。
对于叠加在它身上的灵光,我深信不疑。
它不再是雀鸟衔来的一粒种子随意落在土堆上的结果,它不再是记不清哪个老农无意间种下的一棵幼苗,它一定是上天给予村人的恩赐,它一定是守护这个村子的菩萨住所。
我更相信由此而衍生出的另一种说法。
这是一棵月桂树!把树和月亮扯上关系的人,还绝对不是一般人的胡诌,那是充沛的想象力溢出的情节。
说有月放银光的夜晚,你只要站在村东头朝湖里观望,便会看到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
月光仰躺在湖面,湖水白如月光,纹丝不动。这时看湖中树,已不是先前的那棵树。树只是一片黑色剪影,在月光与水的映衬下,有了厚度与沉重。树干与树枝浑为一体,仿佛一尊铁造铜铸的塑像,在此已伫立千年。如若定神静气凝视,你会发现,树已成了百变之身,你看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你想象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再看树的四周,白茫茫一片。更远处是一条忽明忽暗的线,画成一个圆圈,树与周围的一切被圈定其中。明月照定湖面,湖面映照明月,已不知哪是天上月哪是湖中水。
月亮,月亮,月亮中的月桂树!月亮中也有一棵树,以树为标识,很容易发现现实中的这一图景,与月亮中的画面极具相似度。这个发现,让人们很自然地把这棵树称做月桂树。
既然是月桂树,就该有与之相适应的神祇。于是诸神归位,月桂树成了村落里的神之住所。
村里一时间耳语着一则传闻,也不知最先出于何人之口。说这一日,观音娘娘担一担花篮,路过月桂树,在此歇脚。花篮里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吸引了树下的那只玉兔,玉兔看到花篮,颇感新奇,心生喜悦,就想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些什么。玉兔慌慌张张地跑到花篮边,三爪两爪把两只花篮掀翻了。花篮里一群粉红色的小人儿四散开来,吱吱呀呀地满地乱跑。原来,里面装着的是满满两花篮“人子”,送子观音是要将他们发往人间去的。眼见两花篮“人子”泼在了地上,观音娘娘轻拂杨柳枝,倒扣玉净瓶,将之收起。叹了口气说,世间将有一劫,天意如此,罢了,罢了!说完将玉净瓶朝月桂树上一挥,每个叶片上便安睡着一个孩子。观音娘娘说了,等有缘人来度,你们便各回各家吧。
赶在大年三十到家,一路鞭炮相迎。城市禁止燃放鞭炮,大家便把鞭炮搬到乡下燃放,那些从城市回到乡村过年的人们,把城市的禁忌在乡村尽情发泄,鞭炮炸得一塌糊涂。早年间鞭炮,还只是那种不太刺耳的小鞭,偶尔夹杂着一两个“响炮”,也不是太响。在表达对神敬畏的同时,透露着比较内敛的世俗喜悦。而现在燃放鞭炮,完全是肆无忌惮的狂欢,谁的鞭炮燃放时间长,谁的鞭炮燃放的声音响亮,是成功与荣耀的象征。因此鞭炮越做越大,越放越响,放起来山摇地动,震耳欲聋,如同一场大的战役打响一般。尤其是那种在半空炸响的冲天炮,比起一门大炮的声响有过之无不及。
一夜无眠,初一早上起来,雾锁四野,不知是鞭炮浓烟未散,还是昨夜大雾使然。初一出行,多禁忌,烧香敬神是最好去处。为赚个好兆头,我正好选择去朝拜我心中的那棵树——月桂树。
踏着晨雾,我们朝月桂树方向走去。一缕晨曦从旷野里迎面相撞,把空气中残留的鞭炮味道冲淡了许多。大弟在前,我跟随其后,在高低不平、七弯八拐的田埂上穿行。要不是有人带路,在这环状形的田埂上,我还真的无法靠近月桂树。原先的湖,先是开垦成良田,粮食卖不出钱来后,又统统挖成了鱼池养鱼。眼下又说养龙虾比养鱼更来钱,大家便一窝蜂似的把田和鱼池挖成养龙虾的宽沟。好在人们对月桂树敬畏,还没人想到把它也砍了去换钱。
来到月桂树下,周围已有早到的人点燃香火。我和大弟在树下点香,化纸,作揖。晨光从树枝间落下,地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晨露,大弟在我身边,帮忙点火、插香。我侧目而视,一年未见,他比先前又老了许多。灰白的头发更为显眼,满脸皱纹已成树皮模样。也许我从未认真观察我自己,想必我也如大弟一样,老将至矣!
再看月桂树,树皮略有皲皱,依然看不出年龄。叶已落尽,光秃秃的树枝跟树身一样漆黑如铁,坚硬且韧性十足。此时,它素面朝天,正享受着人间烟火。比我从远处眺望的那棵树更显沧桑,比我想象中所描述的那棵树更具神秘意味。
我知道,一旦阳气上升,春风怂恿,它很快会换一身行头,青枝绿叶,然后开一树盈盈白花,让整个空旷的湖面再次生动起来。
回到家才记起,我应该在月桂树下祈祷些什么,或者许个愿,当时倒忘了此行何为。好在我用手机拍下了月桂树的画面。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把我手机微信上的头像换成了月桂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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