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是美的文学
这些年,生态文学发展势头很猛,相关题材也很多,许多人都来对生态文学进行定义、命名、概括、归纳和阐述,他们各有各的主张和论述。生态文学并非行业意义上的文学。按我的理解,生态文学是以自觉的生态意识,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文学,强调人的责任、担当和使命。生态文学关注的不是自然本身,也不是自然背景中的人,而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生态文学与自然文学几乎就是同义词,但不能说自然文学就是生态文学。生态文学的产生大约在1866年之后,它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就像电脑、手机、网购、微信、支付宝等这些词汇,你在《诗经》《唐诗》里永远找不到。而自然文学更久远一些,是一种把自然作为书写对象的作品。生态文学与自然文学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就是看作品中是否具有自觉的生态意识。唐代的诗僧寒山是中国自然文学有代表性的人物。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多美的意境啊,但诗句中对自然的描绘应该归于自然文学,而不是生态文学,因为里面没有生态自觉。
如果说“文学就是人学”,那么生态文学是关于人与自然、人与万物的关系学,所以生态文学所描述的不只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怎样的,更重要的是生态文学反映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在一定意义上,它蕴含了一定前瞻性和美学的内容,所以生态文学的境界是追求美的文学,这种美是人和自然共生、共融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屠格涅夫和普里什文的作品还不能算是生态文学,只能说是描绘自然的文学。因为在他们的作品中,人还是处在中心的位置,大自然不过是背景。
生态文学在中国
生态文学是随着生态问题不断出现而产生的一个文学门类,所以,生态文学带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具有唤起人类警醒的意味就不难理解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生态问题日益严峻,甚至危及人的生存的背景下,中国涌现出一批生态文学作品,状如井喷。或许,那就是中国生态文学的发端吧。如:徐刚《伐木者,醒来》、沙青《倾斜的北京城》、陈桂棣《淮河的警告》、郭雪波《沙狐》、乌热尔图《七叉犄角公鹿》、姜戎《狼图腾》等等。如今,绿色发展成为了时代的主题。何谓绿色发展?绿色发展就是以效率、和谐、可持续为目标的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方式。绿色发展对任性的蛮横的发展说不,对掠夺性的以牺牲生态为代价的发展说不。绿色发展是在环境容量和资源承载力约束条件下,将生态保护作为可持续发展重要支柱的发展理念和发展模式。人类对自然的伤害最终都伤及了人类自身,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生态系统是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地球上约有三十二亿人的生活遭受着土地退化、河水污染和生态系统濒临崩溃的威胁。地球正面临着两个可怕的危机——其一,气候危机;其二,生态危机。怎样才能避免危机呢?也许,光靠技术手段无法解决气候变化问题,何况,一个问题解决之后,另一个问题又会产生。森林是陆地生态系统的主体,森林及其各种生物之间产生的关系,支撑着陆地生态链。所以,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保护和恢复森林。国土空间按照生产空间、生活空间和生态空间的定位,划出特定的生态功能区,实行山水林田湖草统筹协调,综合治理。不搞大开发,共抓大保护,把自然还给自然。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国家先后实施了退耕还林工程、天然林保护工程、三北防护林工程、湿地保护工程、蓝天保卫工程、江河治理工程、以及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建设等重大项目,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生态状况,使神州大地的面貌和样态持续提升,也使美丽中国的气质和品质越来越好。
“文脉与国脉相牵,文运与国运相连”。回眸和梳理新时代文学创作情况,我们欣喜地看到,此间,生态文学日渐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生态文学创作愈加活跃和兴盛,产生了一批有影响的作品和代表性的作家。梁衡《树梢上的中国》、何建明《那山,那水》、韩少功《山南水北》、徐刚《大森林》《守望家园》《地球传》、李青松《穿山甲》《把自然还给自然》《塞罕坝时间》、刘醒龙《上上长江》、阿来《三只虫草》、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李成才《影响世界的中国植物》、王樵夫《纵马草原》、李乐明《这般花花草草有人恋》、舒志刚《野马风云》等作品,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记录了这个绿色发展的时代,呈现了人与自然一种新的关系,生动诠释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文明理念。
生态文学所持的生态整体观——大地完整性——即不把人类作为自然界的中心,不把人类的利益作为价值判断的终极尺度,这并不意味生态文学蔑视或反人类。恰恰相反,生态的整体利益是人类的根本利益和最高价值。人类只有放弃或者矫正一些糟糕的行为,不把自己作为自然的主宰,才有可能逐渐远离生态危机。
生态文学主张,人应当过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同时去感受生命的教诲,在简约中体味生活的意义。生态文学与穷奢极欲逆向而驰。它从生态问题中来,到人的灵魂里去。我们终于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抗争与征服,而是一种融入与回归。我们终于认识到,人与自然是生命的共同体。应该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 ——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使命和责任。文学,是人学。而生态文学,则是生命万物之关系学。
生态文学不图热闹,远离喧嚣,也无意追逐物质层面的繁盛,它注重的是生命内在的丰沛和高贵。现代生活制造着垃圾,制造着污染,也制造着浮躁、焦虑和惶恐。生态文学提醒我们,永远不要为了目的而忘了初衷。要适当慢下来,稳下来,要时常回头看看来处,要时常想想我们为什么出发。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春夏秋冬,四时有序。山水不可颠倒,阴阳不可错乱。虽然生态文学不能直接改变生态状况,而改变人们的思维和观念,甚至改变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则是完全可能的。
近些年,生态文学之所以呈现蓬勃的生长态势,与主流媒体和相关刊物及网站的助推密不可分。 《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光明日报》“光明文化周末”作品版、《文艺报》副刊、《中国环境报》副刊、“学习强国”、“中国作家网”,以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大地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广西文学》《绿叶》《黄河》《草原》《散文百家》《北极光》《百柳》《牡丹》等刊物,不吝版面倾力推出“生态文学”主题的作品,为繁荣生态文学创作起到了强力助推作用。需要特别提及的是《人民文学》杂志社在2019 年岁末,专门编辑了一本“生态文学增刊”,汇集了刘醒龙、阿来、王必胜、冯艺、黄国辉、俞胜、牛余和、沈念、马淑敏等三十余位作家的生态文学作品,在文坛乃至社会上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需要提及的是,关注生态文学的女性作家或青年作家越来越多。如陆梅、杨海蒂、周晓枫、鹤蜚、吴颖丽、刘慧娟、冻凤秋、刘慧春、叶浅韵、贾志红、杨瑛、杨亚丽、哈森高娃等均有特色鲜明的生态散文作品,经常见诸于报刊或微信公号。
同生态文学创作相比,生态文学理论研究和翻译评介更为绚丽多姿。首都经贸大学、北京林业大学、苏州大学、山东大学、兰州交通大学等高校的专家学者对生态文学的研究,取得丰硕成果。程虹、施战军、李炳银、鲁枢元、李朝全、丁晓原、胡颖峰、程相占、刘青汉、朱明东、刘秀娟、王丽梅等或有专著,或有撰述。特别是程虹女士,长期从事美国生态文学的研究和翻译工作,美国生态文学经典名作《醒来的森林》《低吟的荒野》《遥远的房屋》《心灵的慰藉》都是她翻译并介绍到中国来的。她曾获得首届呀诺达生态文学奖。
还有一些学术和理论研究刊物对生态文学研究也给予了特别关注。如:《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当代作家评论》《鄱阳湖学刊》《东吴学术》《环境教育》《创作评谭》等等。各地以生态文学为主题的文学活动异常活跃。深圳市大鹏区、山西省沁源县、浙江省常山县专门建立了生态文学创作基地,组织作家采风创作。广东观音山原本不是什么名山,可是,近年来,通过与《人民文学》杂志社合作,不断推出一期又一期生态文学创作活动,而逐渐闻名遐迩。 “生态文学”已经成为观音山的一张文化名片。
生态文学与传统文学的主要区别
在我看来,传统文学与生态文学最大区别就在于作品是否具有自觉的生态意识。比如,《水浒传》里施耐庵可以尽情地描写武松打虎的场面,但生态文学作品就不能那样写了。生态文学作者时刻要清醒的是——你作品中涉及到的野生动物,或者植物是不是国家法律法规规定保护的,是不是列入了濒危物种保护名录里。如果,国家法律法规明文规定保护的,或者已经列入保护名录中的野生动物和植物,那你下笔就要慎重了。至少你要传递一个信息,它们是不能随便捕杀和食用的,要保护。这就是生态文学的功能。我在创作《哈拉哈河》时,就遇到这样的问题。早年间,在东北林区,家里来客人,餐桌上摆一碗飞龙(花尾榛鸡)汤是很有面子的。满汉全席也断断少不了这道菜。飞龙肉,的确是美味。然而,今天飞龙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了,你就不能信马由缰地写了,文中一定要交代清楚。生态文学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文学有什么影响?有人说,文学是月亮倒映在湖里的影子——看着有,捞着无。但是生态文学是有用的,我们通过研究几个代表性作家的作品可以判断出:生态文学不仅能看,还有巨大的影响力。第一位作家是亨利·戴维·梭罗。梭罗的《瓦尔登湖》的出版并不像现在这样有许多个版本。1854年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总共才2000本,还卖不动,但是《瓦尔登湖》对人类生态史的贡献是巨大的。根据美国《时代周刊》的调查,《瓦尔登湖》是影响美国人性格的十部书之一,且名列榜首。这本书影响了世界的生态保护意识。作家苇岸特别推崇这本书,他在《大地上的事情》几次写到《瓦尔登湖》。
第二位作家是约翰·缪尔。缪尔是一位彻底的自然保护主义者,是真正意义的生态文学作家。缪尔在眼睛复明后便痛下决心改变自己的一生。 1869年,他成为了牧羊人,在随后的这个夏天里,他一直跟羊群生活在约塞米蒂区域。 4 个月后,他写出了《夏夜走过山间》这本书。之后他又写了一本《我们的国家公园》,这本书使他成为“国家公园之父”。在书中,缪尔用文学语言阐述了国家公园,尽情呈现了国家公园的美。这本书唤醒了美国人的国家公园意识,更重要的是,这本书影响了美国总统。 1903年,罗斯福总统致信缪尔,相约用4天时间到西部约塞米蒂考察,并就自然保护问题向他讨教。两人就这样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了4天。罗斯福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他的谈话比他的文字更能打动人心”。罗斯福还说:“美国立国不是为了一时,而是为了长远。 ”1905年,美国国会通过议案——在全美范围内建立国家公园体系。 1916 年,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成立。至今,全世界已建国家公园6000多个,包括中国大熊猫国家公园和三江源国家公园等10个国家公园在内。生态文学的影响力还小吗?
第三位作家是法利·莫厄特。莫厄特是加拿大人,他是一名枪法很好的军人,二战时期参加过西西里岛登陆战役和荷兰战役。二战结束后,莫厄特被政府派往北极地区考察“狼灾”,因为北极地区不断向政府告状:当地驯鹿急剧减少,罪魁祸首正是狼。经过一年半的考察,他认为情况并不属实。他不仅调查信息,而且与狼接触,亲自观察,发现狼身上具有夫妻恩爱、邻里相助、尊老爱幼和团结友爱等人类一贯推崇的美德。“狼捕食驯鹿的数量十分有限,毁灭驯鹿的真正元凶是人和人进行的商业贸易。”莫厄特将调研报告交给加拿大政府,引来了舆论哗然。莫厄特是地球上第一个走进狼的世界的作家,也是地球上第一个站出来为狼辩护的人。 《与狼共度》的俄文版在苏联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苏联出台法令,禁止捕狼。这本书不仅影响了一个政府的法令,更是影响了一个物种的生存。
除了《与狼共度》,莫厄特的《被捕杀的困鲸》也必须说一说。
1967 年,一头追逐鱼群的长须鲸在落潮后被困于纽芬兰西海岸的一个小海湾里。猎手、嬉皮士闻讯而至,大开杀戒。以莫厄特为首的护鲸人挺身而出,展开了一场护鲸运动。他们在小海湾的岸上搭建一个小帐篷,日夜守护在那里,为困鲸寻找食物并治伤,并在岸边立起了警示牌,阻止一切猎杀行为。他们同新闻界联系,进行报道,也同政府沟通,取得支持。然而,困鲸终因伤势太重而死在小海湾里。
在长须鲸被困的日子里,大海里的雄鲸也在近在咫尺的海域与之相伴,不时与海湾里的雌鲸同步浮出水面。交鸣问候,传递信息,并一次一次将青鱼赶进海湾,为同伴提供食物,给予鼓励,鼓劲加油。读完这部作品,我泪流满面。
第四位作家是安妮·普鲁。普鲁85 岁的时候写了一部生态文学作品《树民》,这本书可以说是生态文学历史上最新的作品,它在美国的出版时间是2016年,但在中国出版是2020年7月。这本书的体量巨大,近700页,写的是十七世纪末,两名未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在大变革的时代中离开法国,来到加拿大的原始森林中,希冀由此改变命运,开拓未来。他们迁徙、逃亡,征服遮天蔽日的古老森林,也被森林所征服。在其后300年的历史长河中,他们的子孙后代在这片大陆上历尽悲欢。这本书的可贵之处是认识到了人与自然的这一切,最初的年轻人早就没有了,但他们的后代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然、重建自然、恢复自然。这本书让我们看到的是希望,而不是悲剧。“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人与自然是生命的共同体,这样的认识是人对自然的认识的一个飞跃。
青年作家如何创作生态文学
青年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我希望在生态文学作家的队伍中能有更多的青年作家的身影。青年作家需要认识到,生态文学在一定意义上是主题先行的文学。有人曾提出批评,认为生态文学作品还没发表就已经知道所表达的意思,但生态文学的使命就是如此。生态文学的主题一定是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主题先行还体现在境界,作品不只是揭示生态问题、人性的丑陋,它所追求的是“美”,这个美不是辞藻的美,而是构建人与自然共建共融、和谐共生、生命共同体的美的境界。生态文学强调亲历性和体验性。青年作家必须清楚,生态文学的写作素材不能是道听途说得来的东西,甚至也不是拿着个小本本,煞有介事采访得来的。更不是闷在书房里,或者酒店里生编硬造出来的东西。它的体验性和亲历性要求,青年作家要把你的那种观察,那种“置于自然中的感觉和感受”写出来,把你的认识表达出来。试想,这种“观察”“感觉”“感受”“认识”是别人可以替代的吗?
生态文学的使命和责任
生态文学主张,人应当过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同时去感受生命的教诲,在简约中体味生活的意义。生态文学从生态问题中来,到人的灵魂里去。我们终于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抗争与征服,而是一种融入与回归。生态文学不图热闹,远离喧嚣,也无意追逐物质层面的繁盛,它注重的是生命内在的丰沛和高贵。现代生活制造着垃圾,制造着污染,也制造着浮躁、焦虑和惶恐。生态文学提醒我们,永远不要为了目的而忘了初衷。要适当慢下来,稳下来,要时常回头看看来处,要时常想想我们为什么出发。春夏秋冬,四时有序。山水不可颠倒,阴阳不可错乱。虽然生态文学不能直接改变生态状况,而改变人们的思维和观念,甚至改变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则是完全可能的。
事实上,改变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即便我们每个人看不到,也应该能够感觉到吧。不是吗?
其实,生态问题的本质是人的问题。生态文学通过独特的视角,呈现人与自然的关系,反思生态问题中人的问题。或许,人的最大问题——就是丢失了人性。近年来,我逐渐认识到,生态问题不是技术问题,不是管理问题,甚至也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深层的文化问题。这就要求,生态文学必须回到本源去——进入人的内心。我们心中的道德律所起的作用,我们对自然的敬畏和尊重,我们对于发展的巅峰到底是什么的重新审视和思考,是生态文学万万不能忽略的。
克服现代化的轻率和功利,将生态意识和自然伦理精神深深地嵌入到我们民族文化中,把生态文明的种子播入每个人的内心。——或许,生态文学的使命和责任就在这里。
今天,生态文学的发展势不可挡,不仅在报刊杂志中占有重要的文学位置,评论与理论也在不断跟进,我们也有了以江山市生态作家协会为代表的团体组织,还有其它如生态文学社、生态文学创作基地等等,生态文学已经成为一种文学现象,它的前景是广阔的,大有可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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