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普济桥
至元十九年底(公元1281年),王实甫就任崞州县尹,秩六品。自定兴连日兼程,往西北而去,一路风雪,行走十分艰难,翻过五台山,走了半个多月才到崞县地面。这天走过一座石桥,听当地人称做普济桥,桥身用行錾石和雕刻石砌成,桥的两边雕有石狮头,还有故事人物、蛟龙出水的浮雕,典雅古朴,精巧别致。王实甫顾不得远途劳累,跳下马来兴奋地赞道:“真乃神工也。 ”添书见他桥上桥下看了好一阵,便催促:“公子,您就是这方的主子了,还怕将来少得了看它?走了这些天,手脚都快冻裂了,还不赶紧进城去找到您那衙门,看是个什么情形? ”
正说着,迎面来了个挑炭的黑脸汉子,王实甫便问他:“这位大哥,是往城里去的吗?敢问这桥建了有多少年? ”
挑炭的汉子见他说话和气,便歇下担子:“官人问这桥的年头,俺也说不明白,反正听我爷爷那辈的人说金朝时候就建起了。”王实甫见他一脸黢黑,冻皴的双手也尽是黑垢,便又问道:“你这炭是要去街市上卖么?多少钱一担? ”
汉子一声冷笑:“哪有卖的,这是要送往县衙里的,论什么钱。 ”王实甫吃惊道:“送到县衙?没人给钱? ”汉子挑起担子,也不再多话,叹了口气,往桥那头走去。
王实甫和添书也随后跳上马,但那汉子竟然前面走着走着,一拐弯不见了。王实甫寻思,也不知汉子说的真假,或许他也并非往县衙而去。
胯下的马儿紧跑片刻,就到了县城边上,只见那城墙建得颇为雄伟,听人说城周四里十三步,墙高四丈,池深三丈,筑有城门四座。这崞县城最早建于晋怀帝四年(310年),其时崞县、楼烦县两地,各立城邑,不置县。西头有一座扶苏庙,秦朝时期,秦太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率军在此筑城戍边抗击匈奴,却遭到奸臣陷害含冤死去,后来有人在此建造了扶苏庙,还种下几株楸树柏树,历代享有祭祀,魏孝文帝“遣有司谕祭”,唐太宗李世民敕封“柏枝大王”,并令尉迟恭督工扩建庙院,到北宋建隆年间改称“柏枝神祠”。那树历久弥坚,柏树被称为一对鸳鸯柏,楸树为一对龙凤巨楸,树龄更为悠长。
看天色将晚,王实甫携添书匆匆拜过扶苏庙,从南边景明门进得城去,倒也繁华,虽是冰雪覆盖,街市上仍十分热闹,但又不时见到路边的残雪里躺着乞讨的老者和小儿,令人顿生悲凉。
王实甫几次下马来,叫添书将带的一些干馍掰了散给这些乞丐。不料,竟有一些讨吃的小儿随后跟来,添书驱赶不开,一直跟到了衙门口。那里站着几个衙役,见一群人闹哄哄地到了跟前,立马凶神恶煞地扑过来挥鞭就抽。
破衣烂衫的小儿们惊叫着四散跑开,有脚下慢的被抽个正着,破棉袄绽出一堆烂花,口里哀哀直叫。一个瘦弱不堪的小儿跑在最后,被一个衙役揪住,扬起鞭子就要狠抽,不料那衙役却突然怪叫一声,胳臂垂了下去,他捂住肩膀大怒道:“谁瞎了眼,竟敢抽我? ”
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相貌俊美的公子,手里正握着一根马鞭,冷眼看着他。这衙役暴跳如雷:“哪来的秀才,竟敢在衙门跟前造反? ”举鞭就要抽过去,添书上前一把夺过,大声喝道:“大胆狗才,还不快给县尹大人跪下! ”
衙役们闻声大惊,面面相觑似信非信。
“县尹?哪来的县尹?”街市上早有些围观的百姓也纷纷相互探问,只见那身着白衫的年轻公子抬腿就要跨进县衙大门,衙役们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想阻拦又不敢上前。
突然间,有一个领头的衙役叫道:“达鲁花赤大人到了! ”
众衙役闻声纷纷跪倒在地。
一阵疾风似的马蹄声中,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策马而来,中间簇拥着一个身高体壮的蒙古官人。跪倒在地的衙役们齐声叫道:“小的们给达鲁花赤问安! ”那蒙古官人却毫不理会,一双鹰眼老远便瞄准王实甫,到跟前翻身下马将缰绳一丢,立即有人接过,他高声叫道:“莫不是王大人到此? ”
王实甫在衙门口站定,回身一看此人气度不凡,便上前应道:“在下正是王实甫,您就是本县的达鲁花赤? ”
“我叫撒吉思,正是崞州的达鲁花赤。”蒙古官人声若洪钟,上前拍打着王实甫的肩膀,“前两天接到太原路的关文,得知王大人要来此上任,我等已恭候多时。 ”
达鲁花赤,又作“达噜噶齐”,蒙古语意为“掌印者”,是蒙古帝国至元朝的一种职官称谓,为成吉思汗早先在各城设置。达鲁花赤也就是督官,为军政、民政和司法官员,以《大札撒》为根本,结合当地的惯例行使统治,在元朝的各级地方政府里面,均设有达鲁花赤一职,掌握地方行政和军事实权,是地方各级的最高长官。元朝中央政府里也有某些部门设置达鲁花赤官职,一般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担任,达鲁花赤后来成为长官或首长的通称。
这崞州县设达鲁花赤一员,尹一员,丞一员,簿一员,尉一员,典史二员。尉主捕盗之事,别有印。另有巡检司秩九品,巡检一员。
王实甫虽为县尹,按序却应在达鲁花赤之下,便立即躬身行礼:“实甫见过撒吉思大人,方才不知是大人前来,失礼失礼! ”
这撒吉思倒也爽快,连说不必多礼。又问了实甫路上的行程,寒暄了一番。撒吉思又将身后一位剽悍的随从叫过来,说:“这是我的外甥秃忽鲁,现任崞州的县尉。 ”
王实甫抬眼一看,却是有些心惊,那秃忽鲁长着一个大脑袋,身子像一块石板,摇摆着走上前来,双手抱拳微微一躬,算是行了见面礼,眼神却带着傲慢,没有半句言语。撒吉思一旁道:“秃忽鲁他只会说蒙古语,王县尹多多见谅。”接着又道,“我已着人在蒙古包里设下接风宴,请王县尹赏光。 ”
县衙旁边不远的草地上,扎着一顶顶白色毡布的蒙古包,环绕着中间最大的一顶,正是达鲁花赤撒吉思的家。蒙古包里摆设得富丽堂皇,俨然一座小小的宫殿,珠光宝气,应有尽有。撒吉思家族的先辈跟随世祖皇帝征战多年,族中男丁几乎都有官职,上至朝廷,下至州县。撒吉思已在崞州担任达鲁花赤好几年,他一直住在这蒙古包里,说比瓦房住着舒服得多,透气敞亮,尤其是夜里躺在毡房的垫子上,能贴近大地,听到草地上小虫子细碎的声音,闻到青草的气息,多美的事情。撒吉思一边用雪亮的小刀切着羊肉,一边惬意地发着感慨。
王实甫也随他盘腿坐在蒙古包的地毡上,喝着银碗里的烈酒,一路上的乏顿在烈酒的催逼下从周身毛孔里散发出来。蒙古包外的天空飘着鹅毛似的雪花,包内却是暖意融融,他也效仿撒吉思脱去棉袍,撸起袖子就着烈酒啃了一块又一块羊排。这情景让他想起儿时跟随母亲回到西北遇到的酒宴,在那些场合里,平日温和的母亲会变得豪爽起来,跟族人一起赛马、射箭、抢羊,仿佛回到她的少女时光。实甫喜欢母亲的温和,更喜欢母亲的豪爽,那些场面深深地留在他儿时的记忆里。酒劲上来,他忍不住对撒吉思说起这些,刚又饮下一大碗酒的撒吉思抹了抹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你的岳父……”他伸了伸大拇指,“都了不起!”又拍了拍胸脯,“我信任你!……虽然,你不是蒙古人。 ”
撒吉思一边喝酒,一边说起王实甫的岳父张弘略,还有张弘略的弟弟张弘范,他对他们的了解似乎比王实甫还要多。
说起当年灭金四年之后,大片土地已属蒙古,但在襄阳,元军与南宋军队酣战六年。围困襄阳的元军,来自山东,之前安定其兵变后,收编了其部众,这些人多为勇狠骄悍之辈,很难加以管制,世祖皇帝忽必烈下旨由张弘范来统帅这支军队。其后,张弘范向攻城总指挥伯颜献计,以水陆夹攻隔绝襄阳对樊城的撑持,血战之后樊城被攻破,襄阳守将吕文焕投诚,宋元交兵对峙的场面从此改变,南宋政权节节败退。
元代水军沿襄阳而下,经汉水抵长江,直扑南宋国都临安,之后的焦山之战,南宋不敌全线溃败。 1279 年正月,元代水军以张弘范为统帅,防御崖山,南宋气数绝尽。张家兄弟在元朝初建时期举足轻重,满朝文武无人不知,撒吉思也将他们视为英雄。说到此处,撒吉思凑到王实甫耳边问道:“听说张弘范大人贵体欠恙,不知近日可好? ”
王实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虽与张婉常结为夫妻,但与张家人来往并不甚多,就连婉常的哥哥和两个弟弟自订亲之日设下关卡,有过几番争斗之后,后来见面也素不多言。婉常的叔叔张弘范一直带兵在外,实甫与婉常婚后尚未得见,但也曾听说他近年来常患伤疾,婉常的父亲张弘略还从家乡请了名医前去诊治,也不知有无疗效。
与撒吉思初次见面,也不便深谈,王实甫便只是摇了摇头:“弘范大人常年在外,亲戚间也不知其详也。 ”
撒吉思道:“若是方便处,请代问两位张大人好! ”
王实甫点头称谢,不再多言。
当晚几人喝得烂醉,方才起身准备各自回营,不想刚走出蒙古包,却听得旁边有人在撕扯叫喊:“你们说给些吃食,不给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打人? ”王实甫心下诧异,正要过去看个究竟,撒吉思却道:“县尹不必过问,由秃忽鲁他们处置即可。你一路鞍马劳顿,我已着人在县衙旁安排下一处宅院,你自去歇息。 ”
实甫听罢,只好转身欲走,但那边声音越加高起来,且夹着惨叫,实甫忍耐不下,也顾不得许多,径直大步走了过去。昏暗的夜色中,借得地上冰雪的一点反光,只见几个兵丁正围着一个男子撕打,那惨叫声正是这男子发出的。王实甫连忙叫了一声:“住手! ”
兵丁们见是他,便垂下手来。实甫上前道:“你们几人何事在这里揪扯?”一看那秃忽鲁也站在跟前,满脸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转眼间照准那男子身上又是一脚。男子一声哀叫侧身倒在地上,脸正对着王实甫,实甫一见好生吃惊,这人正是白天在普济桥见到的挑炭汉子。他弯腰扶起男子:“他们为何打你? ”
鼻青脸肿的男子也认出他来,流泪道:“回爷的话,我几十里地挑了炭来,肚里又饥身上又寒,知道不会得半文钱,只是想讨口吃食便回家转,但半天都无人搭理,就叫着问了几句,这几位爷说我叫得不该,上来就是一顿拳脚。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如今我这身子是怎么拖得回去……”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秃忽鲁见状,上来又要给他一脚,王实甫一把推开,怒道:“放肆!你们要了人家的炭不给钱倒也罢了,怎么反倒欺侮于他? ”
秃忽鲁瞪圆双眼,攥紧拳头想要发威,他站在王实甫跟前,足足高过一头,但王实甫却半步也不退让,厉声喝道:“你身为县尉,本当护卫一方太平,如何反倒欺侮百姓,是何道理? ”
正在这时,撒吉思一旁走来,喝住秃忽鲁:“王县尹刚到此地,你竟敢造次!还不赶快给我退下? ”转身对王实甫道,“区区小事,县尹何必动怒? ”说着,叫人将蒙古包里的羊肉和炊饼拿出一些来,塞在那挑炭男子的怀里,催他赶紧走开。男子一时挣扎不起,王实甫叫添书扶着他,说道:“这天色已是太晚,让他先跟随我们去吧,明日里再作道理。 ”
撒吉思也不再多说,脸色却有些不快。秃忽鲁凑近,用蒙古语说了一通,撒吉思竖起眉毛吼了两句,也说的是蒙古语,像是训斥的意思,秃忽鲁不敢再言语,躬腰退到他的身后。
第十章 端正好
转眼又到了春天,塞外春意迟,但阳光之下仍有了暖意,兵丁和衙役们将棉袍都换成夹衣,早晚在县衙门前的校场上操练。撒吉思练武更是勤奋,说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三更过后便起床练习拳脚,这一日下来都精神饱满。秃忽鲁领着他的一队兵丁,日日操练马上的功夫,王实甫坐在县衙内,便听得马嘶人叫,刀戈相撞,一片喊杀声。这日早起,王实甫也活动了一下身子,在衙门里办了些公文,便想去见撒吉思。出得衙门,正巧遇见撒吉思骑马经过,便叫了一声达鲁花赤,躬身行礼道:“好几日不见,在下正想去拜会达鲁花赤。 ”
撒吉思也不下马,说:“县尹有什么事吗? ”
王实甫说:“达鲁花赤请您下马来,在下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
撒吉思勉强下马,将马鞭扔给侍从,问道:“有什么话你赶紧说,我还要带着秃忽鲁他们到后山狩猎去。 ”
自从那日初来乍到,为一个挑炭男子的无端挨打,实甫与撒吉思的外甥秃忽鲁有些龃龉之后,撒吉思明里没说什么,但见了实甫再没有最初的亲热,也不再请实甫到他的蒙古包里喝酒。
王实甫只当作不知道撒吉思的不快,却说:“达鲁花赤,春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那山里的动物也都准备怀胎产子,这时狩猎恐怕不是季节吧? ”
撒吉思脸上渐渐堆积起阴云。
王实甫又说:“达鲁花赤,您对下属要求每日练武,在下觉得自然是在理之事,但百姓安康、丰衣足食更是我等应促成的愿景啊。实甫到崞阳以来,走访了一些乡村,见到的人户多在饥寒之中,这的确令人寝食不安。我思谋多日,想赶着春天的季节,从内地弄来一些良种,让百姓们好生栽种,争取今年有个好收成。 ”
没等王实甫把话说完,撒吉思皱着眉头说道:“县尹此言差矣!我二人虽然身为此地父母官,要保证一方百姓的安康,但最要紧的是效忠朝廷,随时备战,只要圣上一声召唤,我等将立刻金戈铁马奔赴战场。当年若没有我蒙古铁骑武艺高强英勇善战,又哪有今日江山?”他瞟了一眼王实甫,“县尹又怎能到此做官? ”
王实甫听来,很不以为然,忍不住说:“哎,我等在此为官,理应富民强县,教化子民,才是对朝廷最大的效忠。若不顾百姓疾苦,又何以为官? ”
撒吉思更是没有好气:“县尹为朝廷命官,首先想到的是要为圣上效劳,而非到此施以妇人之仁,博得那些穷人的拥戴,只不过是个人虚荣而已,于我大元朝又有何益? ”
一语未了,实甫耐不住气愤填膺,他一介读书人,老师董朴教导说,君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毫不客气地说道:“达鲁花赤此言更是差矣!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历代朝廷若不将黎民百姓的疾苦视作大事,必将遭致灭亡,南宋几百年繁华,到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就是例证。 ”
撒吉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两只眼睛里的怒火恨不得要喷射出来,突然间他仰起脖子狂笑不止笑罢翻身上马,用鞭子指着王实甫斥道:“要说南宋灭亡,就是被你们这样的文人给遭践的,你们只知道花鸟虫鱼,风花雪月,哪懂得万里江山要靠大汗和世祖皇帝这样的英雄豪杰带领千军马万刀枪拼杀,血流成河才换来的?罢罢罢,若不是看在张大人的份上,就凭你刚才的话,就可定你一个反叛,此刻我就一刀斩你于马下,你信还是不信? ”
他当是一番话定会吓软了王实甫,不料话音未落,一直站立于衙门前的王实甫却一个白鹤展翅跃身而起,一手就攥住他的马鞭。
撒吉思大吃一惊。
还未回过神来,王实甫又使出赤蛇出洞一伸一缩,反手将马鞭绕了几圈,轻轻用力一扯,撒吉思便被扯到马下。
眼看就要摔一个嘴啃泥,撒吉思到底身手不凡,刚刚着地就一个鹞子翻身站起来,伸手扑向王实甫。没想到实甫闪身而过,瞬间从他的正面竟到了背后,朝着他的膝弯就是一脚,撒吉思腿一软,身不由已跌倒在地。
不远处,正在练武的秃忽鲁等人见状,挥着蒙古刀飞奔而来,刹那间将王实甫团团围住。秃忽鲁怒目圆睁,不由分说冲上前来,照着王实甫就要一刀砍去。
撒吉思飞身扑过去握住他的手臂,喝道:“大胆!”秃忽鲁用蒙古语一个劲地叫喊,撒吉思夺过他手中的刀说,“王县尹正在与我比武,你们想干什么? ”
秃忽鲁一听,半信半疑地瞪向王实甫,王实甫迎着他的目光,却是一脸淡定。
撒吉思又喝道:“你们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练武去。今天王县尹赢了,该他请客宰羊,你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
众衙役和兵丁们欢叫起来。撒吉思拍拍身上的土,对王实甫说道:“走吧,咱们进蒙古包喝茶去。 ”
王实甫抖抖衣衫:“好哇,喝茶去。 ”
王实甫笑道:“看来我跟达鲁花赤是不打不相识啊,我这人喜欢的也是英雄。 ”
仆人端来刚从炉子上熬煮的奶茶,热气腾腾地飘出一股浓浓的奶香,撒吉思举起满满的奶茶碗,说以茶代酒,愿与王实甫从此交好。实甫见他眼神里一片真诚,便谦让道:“实甫不该年轻气盛,刚才实在太过鲁莽,多有得罪,愿听从达鲁花赤责罚。 ”
撒吉思豪爽道:“什么达鲁花赤?你我从此就是兄弟,只管叫我撒吉思好了。我问你,你在哪里学的功夫,身手如此轻巧?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那个四两拨千斤。我若要与你比硬功夫,你可能不是我的对手,但若比轻功,看来我还真不如你。 ”
实甫听他说得实在,便道:“兄长见笑!实甫年幼读书,也跟随父亲习武,父亲本是行武出身,就是母亲也会一些功夫,家里人没少了练功,因此会得一二。 ”
接着,把父亲跟随成吉思汗伐金,母亲是阿鲁浑人的经历说了一遍,撒吉思听罢,说:“难怪如此,原来是将门虎子,有幸有幸,今日输在你的手下也不算委屈。”却又说道,“不过实不相瞒,若不是我曾经负过箭伤,也不会让你轻易拉下马来。 ”
实甫忙问:“哦,兄长伤在何处? ”撒吉思撩起长袍,指着左腹下方说:“已是多年了,每到春天便会有些隐痛。咳,不说它了。”又连声大叫,“拿酒来! ”
实甫神色惶然,起身双手过头,行礼道:“德信不知兄长身有伤疾,居然冒犯,真是罪过!”撒吉思一把扶起王实甫:“兄弟这是从何说起?若不是我一番气话惹恼兄弟,何至于此?这都是我自找的,与兄弟无干,更何况你并不知我身上有伤,何罪之有? ”
俩人复又坐下,仆人托上一个大牛皮壶,是草原上的烈酒,实甫尝过,如烈焰穿胸,便叫好酒!又说:“兄长可知,德信的家乡定兴也酿得好酒,尤其那杏花酒,滋味甘美无比。 ”
撒吉思兴致盎然:“何时也让我尝一尝?”
实甫道:“那是自然。家父早年也曾负过箭伤,偶有复发,请良医调得一服箭疮膏,常年使用效果甚好。稍后我给家人修书一封,请他们为兄长也配制些膏药,看看好使不。 ”
撒吉思一听大喜过望:“只听说京城一带名医甚多,早就想去寻访,不想令尊也有一箭之痛,我与你真是缘分不浅。来来,先以这杯酒,敬了令尊大人。 ”
那盛酒的器具不比实甫家里的小巧酒盅,却是镶银嵌珠的大碗,仆人给他们倒满酒,看上去一碗酒足有半斤。王实甫打量着,婉言道:“我先代家父谢过。今日得遇达鲁花赤厚爱,不仅未怪罪德信的唐突,还将我视为兄弟,德信不得不敬告兄长一句话。 ”
撒吉思问道:“兄弟想说什么? ”
王实甫说道:“我从家父那里得知,但凡负过箭伤之人,有三忌:一忌大悲大喜;二忌焦躁烦怒;三忌饮酒过量。今日所经历之事已让兄长情绪多变,此刻再饮大酒定对贵体不利,这碗酒断然不可再喝。 ”
撒吉思慨然放下酒碗,长叹道:“唉!我撒吉思多年听惯了奉承唯诺,从未听人说过一个不字,如今身边终于有个人敢管着我了。好,听你的,不喝就不喝。 ”
王实甫却举起自己面前的大碗,恭敬地说道:“兄长可不喝,德信则代家父饮了这酒,谢了。 ”说完,一口气将满碗酒喝得干净。
撒吉思赞道:“痛快!好兄弟,我撒吉思虽然是个粗莽之人,识不得几个汉字,但却是一个认理的,你书读得多,今后这县州的公事,就都听你的。 ”
王实甫道:“岂敢岂敢!德信年轻无知,还请达鲁花赤多多指教才是。 ”
撒吉思爽快地笑起来:“这美酒祭了长生天吧! ”他站起身来,虔诚地用中指蘸了银碗里的酒洒向天和地,再抹到自己额前,然后走到蒙古包门前,把银碗里的酒全部抛向草原:“苍天在上,饮了这碗美酒吧! ”
那添书相跟着,此时才把一颗心放回原处,直叫阿弥陀佛。
夜里侍候王实甫歇息时,添书不禁说道:“二公子,今天可真把我吓坏了,眼见那秃忽鲁的刀都举到了你头顶上,我的心都跳到喉咙眼来了! ”
王实甫一边更衣一边说:“我谅他也不敢。再说了,我又不是个呆子,他真要砍下来,我还不知道躲闪?瞧你这点胆子。 ”
添书嘟哝着:“他们人多势众,您就我一个书僮,要真跟他们打起来,不得让他们剁成肉泥? ”
窗外一轮明月,星星闪烁,王实甫走到窗前,对着无边的夜空说:“添书你给我记好了,人活一口气,就是死,也不能做软骨头。这崞州地面的百姓苦不堪言,我怎能麻木不仁,视而不见?我得想法说服撒吉思,免去一些苛捐杂税,让利于民,劝农扶农。 ”
添书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说:“二公子,这些日子你把家里带来的一点银子都散给了穷人,现在想添置个桌椅板凳都没钱,还说什么劝农扶农。 ”
他们所住的小院原本是一个土财主的别院,三间平房加一间厢房,旁边还有个马厩。后来这家人经商发了财,在朔州那边另置了大宅院,就便宜卖给了县衙,也算是半卖半送。王实甫没来之前,堆放着秃忽鲁和兵丁们闲置的马鞍皮革,破刀烂枪,听说要来新县尹,撒吉思才叫他们腾挪出来。平房里也就给实甫添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些炊具,添书唠叨自己连个睡觉的床都没有,只是铺些麦草胡乱垫了被褥,跟讨饭的差不多。
王实甫笑道:“我看春天来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你要不怕夜里狐狸精摸到你跟前,一口把你吃了,就把你那屋里的门板下,岂不正好铺一张床? ”
添书没好气地说:“二公子,您若再这么调笑我,我就给二奶奶捎封信去,说您在这里跟人打架,差点把命都没了,我看她一定会连夜就往这里赶。 ”
王实甫叹气道:“你别拿二奶奶说事,她这会儿怀着孩子,算起来也快生产了,哪还顾得上往这里赶。 ”便问身边还有多少银子,添书从衣箱里取出钱布袋,一手拎着捋到尾,啪嗒掉出几个铜钱来,他一边在地上拾摸,一边苦着脸说:“哪还有银子?这几个都是好不容易存下的。 ”
“那你可藏好了,别让老鼠拖到洞里去,要不然回头我告诉你二奶奶,说你偷着出去买油饼吃了。 ”王实甫一边和添书说笑,一边卷好被窝,“快去睡吧,要嫌冷,你就把这火盆端了去。 ”
添书想起:“二公子,说起火盆,那送炭的袁黑子昨儿晌午又给咱们送了些炭来,我要给他钱,他死活不肯收,说俺们是他的大恩人,感谢都来不及呢。我只好塞给他一包馒头,好歹让他带走了。 ”
王实甫看了看火盆中正烧得红彤彤的炭,说:“下次不可,哪有烧人家炭不给钱的?得想法将钱付给他。 ”
添书答应着。王实甫叹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
添书听着,问道:“二公子,这写的是那袁黑子吗? ”
王实甫半晌无语,双手抱膝坐在床上脸色怆然,添书凑上前去一瞧,惊道:“二公子,您流泪了? ”
王实甫低头抹去眼泪:“你别一惊一乍的行吗?这诗可是唐朝诗人白居易所写,诗中情景竟然与当下如此相似,那些可怜的烧炭翁岂止袁黑子一人,好叫人心酸。”他跳下床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愤然道,“我王实甫为官一方,要不为民做主,将那些不公道的贪腐陋习去掉,枉为县尹! ”
添书取了薄袄披在王实甫肩上:“二公子,您还是早些歇息吧。依我看,忧国忧民的事不是一件两件,得慢慢来。 ”
王实甫感慨道:“添书没有白随董朴先生,也会提忧国忧民了。可你这口气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公,既然关系国计民生,就应当时不我待,慢慢到何时? ”
添书用火钳给燃烧的红炭蒙上一层厚厚的火灰,盖住火苗,拍拍手说:“好好,这会儿时不我待的事,是您赶紧歇着吧。 ”
可当晚,小院的灯光很久才熄,王实甫披衣在灯下写了书信两封,一封给家里的父母妻子,另一封则是给老师董朴,请教为官之道,也道出心里的好些困惑。
第十一章 梧桐雨
王实甫每天一早就去往县衙,有案断案,无案则走访乡间。一天上午,两个乡下农人气咻咻地揪扯着来到县衙,一个打破了头,一个摔折了腿,两人相互对骂,恨不得要吞吃了对方。王实甫过细一问,原来为的是争水。一条水渠打这两家田里经过,前面这家挖泥堵了渠道,想多往自家田里灌些水,后面这家不干,便撕打起来,一直扯到衙门里。
王实甫听来并无大事,一个不该堵水,另一个不该先动手,双方均有责任,罚钱两串,用于修扩水渠。今后两家轮换浇水,逢单前家,逢双后家,双方若有争斗罚劳工半年,修桥补路。
断完此案,双方都心服口服,跪谢县尹。
王实甫坐在堂上说:“你们都好好回去种地吧,再过些时你们可到县衙来领些良种,多产些粮食养活家口。古人以和为贵,和气才能生财,日后你们两家田地相邻,要相互帮衬才是。 ”
两人都说:“大人说的是, 小的都记住了。 ”
正说着,添书手里攥着一个袋子跑进县衙来,兴奋得满脸通红,在大堂一侧直朝王实甫比画。
王实甫皱着眉,只当没看见,等那两人退出衙门,才掉脸对添书道:“你那里张牙舞爪地干什么?不知道正在办公事吗? ”
添书几步跳到跟前:“二公子大喜了,快给喜钱吧! ”
王实甫先是一怔,再看添书手中提的却是驿站送信的白布袋子,心下明白了几分,忙问:“快说,喜从何来? ”添书蹦了个高,嚷道:“二公子,那送信的运种子的马队早到衙门跟前了!一路传了话来,二奶奶她生了个小少爷,母子平安! ”
王实甫也不由忘形地蹦起来:“好啊好啊,我有儿子啦!我王实甫有儿子啦! ”
堂前的几个衙役也跟着捂嘴直乐。王实甫语无伦次地嚷着:“添书添书,你别傻站着,快把咱们的那些铜钱拿去给送信运粮的人。对对,全都给他们,全都给他们。 ”
添书笑道:“二公子,您那几个铜板哪够啊?我这儿早替您给了。 ”
王实甫奇怪,问添书哪儿来的钱,添书说二少奶奶又捎来一些银子,刚才在他门口已做主给了喜钱。站赤还送来一封二少奶奶的书信,王实甫连忙抓过来,开了信口的火漆,一眼便见婉常娟秀的字迹:“夫君如面,三月初六日辰时,妾身诞下一男,母子平安,夫君留言为儿取名王金,老爷夫人皆喜之不尽也。嫂嫂也已有孕五月,王家添丁进口,一切安好。夫君信中所嘱之事均已请大哥办妥,运来小麦良种千斤,另顺便捎来金疮膏两盒,再若有需办之事,尽管吩咐。且请夫君安心为官,多多保重为盼。妻婉常书”
实甫将那信看了好几遍,舍不得放下,心里直感念妻子的贤能。转念道:“那些良种都卸下来了吗? ”
添书说都卸在他们住的小院里,王实甫说:“走,看看去。 ”
小院一间平房里,果然堆着从定兴运来的一袋袋小麦良种,这是实甫托大哥从究窒、河间一些村落挑选而来的,颗粒饱满,王实甫一把抓在手里,细细地看着,门口突然传来撒吉思的大嗓门:“兄弟大喜!大喜啊! ”
王实甫忙迎了出去,只见达鲁花赤撒吉思领着一帮人兴冲冲地涌进门来:“德信兄弟,今天该宰羊庆贺啦! ”
王实甫拱手道:“德信得一犬子,如何惊动了达鲁花赤和各位? ”
撒吉思道:“哎,你我兄弟,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大侄子,怎么不得好好庆贺?秃忽鲁,你让他们把羊牵过来,咱们乐乐呵呵地给王县尹办喜宴。 ”
那秃忽鲁一旁站着,脸上的肌肉紧紧的,没个笑颜,只是点了点头,便往门口走去。王实甫连忙叫住:“县尉且慢! ”又对撒吉思说,“达鲁花赤,我正要向您禀告,前些时托人从河套那边买来的小麦种子早已到了,还有从定兴家乡挑选的种子今日也已经到了,得赶紧分发下去,让农户们栽种。 ”
撒吉思看见平房里堆积如山的麻袋,有些意外:“你弄来这么多种子?”王实甫说:“我是想不同地方的种子都拿来试一试,看哪种适合咱们崞州的土地。 ”
撒吉思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咳,咱们只管守住江山,种地是农户的事,兄弟你管得太宽。 ”又对秃忽鲁道,“我让你把羊牵过来,咋还不动弹? ”
秃忽鲁气呼呼地说着蒙古语,实甫听出一二,意思是人家又不稀罕,你非得牵什么羊?
王实甫一时心中焦急,他知道从骨子里他与撒吉思的想法大相径庭,可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多年战乱之后建起的大元朝百废待兴,大量土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相比之下,元大都附近,包括实甫家乡定兴一带还算得以温饱,但崞州这里的民生状况让他心惊不已。虽然战事已停,四方百姓逐渐陆续返回家园,但缺衣少粮,连起码的耕种都难以为继。按崞州一带的气候,本应在每年九月种下冬小麦,来年四五月即可收割,但如今田野里却很少见到麦苗,一问都是因为没有种子。
“如果此时再不种下春麦,今年又将颗粒无收,崞州一方百姓如何过活? ”王实甫忧心忡忡地说,“撒吉思兄长,我看宰羊庆贺一事暂且不提,你我不如带着良种到后山一带转转,有那能干的农户,请让他们先种起来,只要有人带头就好办了。 ”
说着,他转身从添书身边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撒吉思:“哦,这是我让家人捎来的金疮膏药,达鲁花赤你试试看,若是有效,再让他们捎来。 ”
撒吉思本打算今日让众弟兄痛快一回,但一腔兴致被王实甫给浇没了,心中好生不爽,但看着这药膏,不由又有几分感激,只好点头说道:“好吧,我答应过你,崞阳的公事由你说了算,你说到农户家分种子就分种子吧。 ”
王实甫喜道:“那好,一年之计在于春,今日正是后山庙会,咱们把种子带上,先到那里去转一转。 ”
接连在山地平原赶了几场庙会,农人们见县尹和达鲁花赤亲自来到地角田边,分发麦种,鼓励种地,还承诺秋收时,产量高的农户将会得到奖赏,并免去一年的税赋。农人们一听,士气大涨,崞阳街上再也见不到游逛的闲汉,一个个都回家种地去了。
一天,添书又取回一个装信的布袋,王实甫打开一看,却是大哥实厚的来信,告知婉常的九叔张弘范大人十日前在南方病逝,他已代表实甫和婉常前往河间张家悼念。
这消息不知怎么很快传到达鲁花赤撒吉思那里,这位七尺高的蒙古汉子难过地说:“我一生敬重的将军都是蒙古人,只有张将军是唯一的汉人,我父亲曾跟随他征战南方,说他相貌出众,不仅擅长骑射而且擅使长矛,文武双全,还写得诗词歌赋。圣上对张将军十分器重,曾特意在内殿为他设过御宴洗尘。可惜张将军长期征战,加之水土不服,染上了恶疾,圣上为他从各地请来名医,竟然还是回天无力……将军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真是天负英才啊! ”
实甫听撒吉思一番话发自肺腑,忙代表妻子婉常表示谢意。
张家对他来说,除了婉常,其他人都只是一个个传说,他甚至不如眼前的撒吉思对他们了解。
随后婉常也来了一封书信,写道:叔叔逝前留下遗言,叮嘱丧事从简,决不可铺张招摇。因此父亲张宏略只派了她哥哥张玠代表家人前往南方吊唁。世祖皇帝下了御旨,追封张弘范为淮阳王,还给了张家很多赏赐。
王实甫将信锁入书箱,圣上对张家封赠一事,他对谁也没有提及。
这年,王实甫致力劝农帮农,多次鼓动达鲁花赤撒吉思,让民生成为衙门的主要话题。
从河套和定兴购来的小麦种子如期播了下去,就连卖炭的袁黑子也欣喜万分地拿到种子,种上了十多亩地。眼见麦苗一天天绿生生地长起来,农户们脸上挂满笑容。这一带原本都有好些种地的高手,一看县尹和达鲁花赤骑着马亲自察看和鼓励,都按捺不住纷纷各显身手,不仅种上了麦子、豆子,还在房前屋后点栽瓜果蔬菜,人勤地丰,不到半年光景,崞阳大地呈现出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
秋天到了,田野里一片金黄。人们在地头田边搭起一座座小神庙,烧香祈祷,撒吉思骑在马上,从田野之间经过,便问同行的王实甫,那些汉人在拜什么?
王实甫回道:“达鲁花赤有所不知,这汉人有信佛的,信道教的,有单敬观音菩萨的,这田头搭的小庙供的是土地爷,老百姓没有别的奢望,只求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祈望年年好光景,岁岁有平安。 ”
撒吉思听来哈哈大笑:“好好敬吧,愿苍天保佑我们大元朝人丁兴旺,江山永铸。 ”
王实甫趁机说到一件事:“达鲁花赤您说得对,我看咱们崞州还可建一座文庙,可供百姓祭祀,也可讲经、教学。 ”
撒吉思不解:“这刚刚有了些吃食,人们才缓过劲来,哪有钱又修什么文庙? ”
王实甫说:“达鲁花赤可曾听说,世祖皇帝已准备在元大都兴建孔庙、国子监,并责令刘秉忠大人、郭子敬大人设计打造。崞阳这地方虽然不大,但也需教化风尚。 ”
撒吉思说:“可不是,我看这地方刁民不少,动不动就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秃忽鲁他们没少抓人,县衙的号子都关满了,他跟我说了好几次,想再建一个监狱。 ”
实甫摇头不止:“自古以来,穷山恶水出刁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耻,对百姓的治理不能光靠威吓关押,一要百姓富足,二要百姓知书达礼,建监狱不如建文庙。今年在您的督办之下,百姓眼见有了一个丰收之年,正好顺势而为,建上一座文庙,供奉圣贤祖先,释疑解惑,教书育人,净化一方风气,岂不是好?达鲁花赤,请您三思而行。 ”
撒吉思盯着王实甫说:“兄弟你年纪轻轻的,竟有满肚子学问,出口成章,让人佩服啊。 ”
撒吉思言词诚恳,这蒙古汉子一旦将人认作朋友,就会热情相待,让王实甫感动有加,便说:“兄台过奖,实甫哪有什么学问,只不过把先生的教诲拿来卖弄罢了。”撒吉思一听王实甫的老师是那大名鼎鼎的董朴,越发起敬:“董大人时常被圣上所召见,要将他封为太子太傅,难怪县尹你也满腹经纶。你说这建文庙一事,我看可以筹划。 ”
王实甫高兴极了,一把拉住撒吉思的双手,叫了一声达鲁花赤,又叫了一声兄长。撒吉思说:“我不过是同意了你要做的事,又没替你做什么,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
王实甫说:“兄弟我不过一介书生,来到这塞外为官,人地生疏,若不是撒吉思大哥你多方照应,我何以为继?可能早就卷铺盖回定兴了,我心里一直感激不尽呢。 ”
两人在衙门外的校场边信步走来,一边说着话,和风吹拂,秋色宜人,撒吉思说:“上次你从家乡带来的药真有奇效,我用过几次,伤口竟然不再隐痛。你看,弯腰下去轻松多了。 ”王实甫道:“真是太好了。不日我再写书信,让内人再捎些来。 ”
正说着,身后一阵马蹄声响,似一阵狂风卷过,扬起呛鼻的尘土,伴随着一阵阵狂笑。回头一看,却是秃忽鲁带着一行骑兵飞驰而过,一个骑士在马上摁着一只半死的羊儿,他身旁左右的骑士伸手抢夺,骑士打马狂奔,几人拉扯着羊儿一路飞奔而去。
王实甫不无担忧地看着远去的烟尘:“前面离街市不远,人烟稠密,他们这样骑马,难道不怕惊吓到行人? ”
撒吉思也道:“呵呵,这些野汉子,把叼羊的本事玩到街市上来了,看我不抽烂他们的屁股!”嘴上虽这样说着,脸上却带着笑容,并不十分在意。
王实甫见他心情颇好,便欲言又止。
元朝初建之时,蒙古军官之中自恃有功,横行乡里,胡作非为的事件屡屡发生,世人敢怒而不敢言,常是忍气吞声,纵有冤屈,也没处说去。这些社会民情被地方官员瞒上歁下,从不上报,但实甫早有所闻,有时则愤慨不已。
他本想提醒撒吉思,让秃忽鲁等人的行为有所收敛,但一想到好不容易二人有了交情,为了今后共事,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第十二章 黄花地
几日之后,撒吉思去往太原府办理公事,归来时,老远就见秃忽鲁一行等候在路口。撒吉思回到大顶蒙古包,小夫人笑吟吟地迎了出来,替撒吉思接了长袍和帽子,仆人端上滚烫的奶茶,撒吉思叫一旁侍立的秃忽鲁也喝上一碗。秃忽鲁却扑通一声跪倒在毡子上,用蒙古语叫了一声:“阿舅! ”
撒吉思早看出他脸色不对,怒道:“别像个娘们一样磨磨叽叽,发生了什么事? ”
原来,秃忽鲁和他的兵丁们隔日一小酒,三日一大酒,清醒时在校场上练武,醉酒时就骑着马满街疯跑,吓得路人无不躲闪。昨日庙会上,秃忽鲁几人又在酒楼里喝得大醉,然后骑马掠过街市,不料夜色之中,一个三岁小儿手提花灯穿街而过,爹妈在身后拉扯不及,小儿正撞在马蹄上,当即被踩踏个半死。
那户人家是开铁匠铺的,当下一个老人提把铁锤抢出门来,照着马蹄就砸,秃忽鲁的手下哪容得他,竟然照着老人一顿乱棒。说到这里,秃忽鲁不敢再往下说,撒吉思吼道:“后来呢? ”
秃忽鲁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嗫嚅道:“今早着人打听,人已死了。 ”撒吉思揪住他的袍领:“老人孩子都死了? ”
秃忽鲁叫道:“阿舅,不是我的错,没想到那孩子突然穿过街去,没想到老头那么不经打……”
没等他把话说完,撒吉思照着他的脸就是重重的一耳光,打得他一下子歪倒在地,接着又几脚踹过去,秃忽鲁也不躲闪,只叫:“阿舅!阿舅! ”
小夫人一旁吓得声音哆嗦:“大人息怒!”
撒吉思将方才小夫人捧到跟前的木盘一脚踢翻,奶茶壶和茶碗翻滚在地,又浓又白的奶茶顺着地毡直流,他又一把将壁上挂着的长剑抓到手里,刷地拔去剑鞘。
那剑锋闪着雪亮的光,小夫人吓得连声尖叫。
秃忽鲁一看不好,抱住撒吉思的大腿就叫饶命。撒吉思一把推开他,长剑直指他的额头:“你这狗奴才,给我惹了多少事,今日还留着你做什么?与其有一日让别人杀你,不如我今日就结果了你性命!”说着就要举剑朝他砍去,秃忽鲁情急之中高叫起来:“额吉呀,你快来救我——!额吉救命——! ”
那几声额吉叫得格外恓惶,撒吉思的胳臂不由一抖,猛地跌坐在垫子上,一手拄着剑,一手捂着脸,久久不动。
秃忽鲁的额吉正是撒吉思的亲姐姐。父母一直到处征战,撒吉思从小跟着姐姐在马背上长大,姐姐比他年长三岁,年幼的姐弟二人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他每次饥饿难耐时,是姐姐满处给他找来吃的,有时候一把炒面,几颗大豆,有时候就是姐姐在荒原里找来的野果。姐姐嫁的男人也是一个四处征战的军人,婚后没几年就战死在沙场,年轻的姐姐成了寡妇,带着唯一的儿子秃忽鲁再也没有嫁人。
撒吉思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流下来,姐姐前些年病重临危之时把儿子托付于他,他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可秃忽鲁不争气,惹下这人命关天的大祸,让他如何处置?
撒吉思沉缅在难过之中,睁开眼来,却见蒙古包内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将士,他们不知何时进来的,一个个伏在地上,最前面的是秃忽鲁的副手,跟随他多年的武士八丹。
这些将士多年来出生入死,那八丹的一只耳朵在战场上被敌军一刀削去,平日里所有的军士都无不敬惧他。八丹此时昂起头来,恳求道:“撒吉思大人,昨日伤人的确并非故意。只是小的们多喝了几杯,控不住马缰绳,没料想那小儿无人看管,自己穿过街市,撞在秃忽鲁的马蹄上,后来那老者又用铁锤来砸我们的马腿,小的们哪忍得下气来?那马是我们蒙古人的兄弟,宁可他砸我们也不能砸了马……”
撒吉思气恼地指着八丹:“住嘴!平日里说过你们无数次,可你们仗着有些功劳,无法无天,如今还在这儿狡辩,我看你们怎么收拾? ”
蒙古包外突然有人叫道:“王县尹来了!”
王实甫穿着官袍,大步走进蒙古包,他身后跟着四个衙役,个个脸色肃然,撒吉思一看知道他为何而来,颓然坐下:“县尹你来得真快! ”
王实甫行礼说道:“达鲁花赤大人,人命关天,德信不得不迅速前来。今日凌晨时分,崞阳城内铁匠之子在衙门前敲鼓鸣冤,在下即刻赶到县衙开堂询问,现特来向大人禀告详情。 ”
撒吉思无力地摆手道:“你不用说了,我已知情,犯事的秃忽鲁就在跟前,你让衙役们锁了走吧。 ”
“大人!”那八丹跪步朝前,拧着脖子高声叫道,“大人!昨日之事并非秃忽鲁一人所为,我等当时都在场,要杀要剐我们大伙一起。 ”
跪在地上的几十人都纷纷应和:“我等愿跟县尉一起受罚! ”
撒吉思一时无言。王实甫冷笑道:“你们是想聚众抗法吗?大元朝法令由世祖皇帝亲定,纵酒、斗殴、夺人性命,轻则鞭笞四十,重则剁去手足,再重则斩头并罚银,无银者以家产充公。一条条一款款定得分明,秃忽鲁、八丹你们本为执法之人,却知法犯法,大庭广众之下伤害人命,成何道理?达鲁花赤大人刚才已经吩咐,所涉案犯先行一并收监,随后再听审理。衙役们! ”
蒙古包内外的一干衙役冲了上来,提着绳索就要捆那秃忽鲁。八丹一跃而起,怒目眦裂:“谁敢动! ”
他趁撒吉思不防,夺过他手中那把雪亮的长剑,直指王实甫的胸膛:“你想伤我等性命,我先宰了你! ”
撒吉思跺足吼道:“八丹,你给我放下剑来!你要伤了县尹,我亲手将你剁成肉酱! ”
那剑在王实甫胸前微微直颤,实甫脸不变色,厉声道:“八丹,你要是听从达鲁花赤的话,即刻放下剑来,我将力争保你不死,你若不肯听从,后果由你自负! ”
突然,一直跪在地上的秃忽鲁用蒙古语大喊一声:“你们都别说了,我赔命就是! ”他猛地纵跳起身,夺过八丹手中的剑,就朝脖子上抹去。
王实甫看得分明,他一脚后踢腿凌空而起,端端踢中秃忽鲁的手臂,只听当啷一声,那剑从秃忽鲁手中飞起,将先前滚翻在地的奶茶壶“刷”地削成两半,然后直插在地。
众人一片惊呼,王实甫收势,朝衙役们喝道:“还等什么? ”
衙役们一轰而上,趁势按住秃忽鲁和八丹,二人气焰已消,也不再挣扎,任由人绑去。
秃忽鲁、八丹等人被刑拘之后,王实甫着人仔细寻访盘查,当是证据确凿,责任分明,因看他们立有战功,且供认不讳,经与苦主铁匠之子相商,愿以家产变卖赔付100两纹银,免去二人死刑。秃忽鲁被摘去县尉一职,杖责八十,永不录用,流放西域河西沙州;八丹为同犯,杖责六十,永不录用,流放西域库布其。随从几人也都分别受到责罚。
一时间,县城内外的百姓奔走相告,都道是总算来了青天大老爷,世间有了公道。本来各地民怨甚多,这会子崞州县尹敢把滋事的军官逮进牢房并杖责流放,不由一传十,十传百,太原府其间派特使专程过问,又将此事奏报了朝廷。御史台本发话重判,秃忽鲁二人一度性命难保,是王实甫秉公酌情,多方周旋,最终以过失杀人定罪,报经太原府,才免去二人死刑。
撒吉思一直黯然托病,直到宣判流放那日才露面,与太原府特使、王实甫一道升堂。
几月关押之后,秃忽鲁和八丹的大块头像是小了一圈,脸上胡子拉碴,一顿杖责下来,血水顺着双腿直流,衙役们将他们架上大堂,俩人站立不起,只有趴在地上,将牙关咬碎。
王实甫堂上说道:“本官今日奉朝廷之命,对秃忽鲁、八丹等人一案予以宣判,尔等服还是不服? ”
秃忽鲁和八丹沉默不语。
王实甫道:“看来你二人还是心中不服,殊不知尔等自恃有功为所欲为已多时,骄纵跋扈终将惹起祸端。你们可曾想到,那苦主铁匠一家眨眼间家破人亡,情状惨不忍赌。本官那日曾去到苦主家,见他家老妪卧于病榻,已是奄奄一息,这老妪自老伴和孙子惨死之后便晕厥不醒,如今怕也是性命难保。那铁匠夫妻本是一对忠厚之人,只知道抚母悲泣,这家人就因为尔等的放荡而祸从天降,无辜受难,你们难道还不知罪? ”
听罢堂上王实甫一番话,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秃忽鲁和八丹也道:“小的们知罪了。 ”
八丹诉道:“大人,只有一件事情还望大人恩准。我与秃忽鲁同在沙场厮杀多年,生死与共,既是流放,请大人将我二人流放同一去处,往后若是谁先死在异乡,也好帮忙找个掩埋的地方……”说到这里,秃忽鲁和八丹都忍不住大放悲声。
撒吉思坐在堂上,也暗自老泪长流。王实甫看在眼里,便对太原特使道:“下官以为八丹的话情有可原,请特使报太原府恩准。 ”特使点头。
宣判毕,衙役们将秃忽鲁二人架下堂去。撒吉思也踉跄着起身,王实甫上前一把扶住他,开口道:“达鲁花赤、特使大人请留步,下官还有几句话要说。 ”
特使问:“县尹还有何事? ”
“二位大人在上,为官者功在勤政,威在律已,本官平素对县尉等人行为看在眼里,却少有管教,可谓督管不严而酿成人命之案。实甫应引咎辞职,并将全年薪俸上交国库以自罚。”说罢,他双手取下头顶的官帽,端端正正地放于案上。
特使吃惊道:“王县尹,你言重了! ”
撒吉思这些时变得苍老,一旁长叹道:“要说引咎辞职,应该是我,轮不到你。唉,几十年征战落下一身伤病,本想老来得个清闲,不曾想这个不争气的外甥给我惹下祸端,让我脸面尽失,哪还有心情为官?今日你不说,明日我也要上报朝廷,辞了这达鲁花赤,回草原放我的牛羊去。 ”
王实甫本是真心自罚,没想到引起撒吉思一片伤感,只好在特使的劝说下,收回辞呈,也恳求撒吉思不要多虑,继续为官。
他二人经过这一番折腾,算是知已知彼,接下来又在一起共事了三年。
三年间,实甫在崞阳四处游说、东拼西凑,好歹说动城里的几位富商,在坊间得了一些捐资,搭建起文庙。他亲自参与设计,待得大殿落成,只见那建筑气势恢弘、规制完备,计有大成殿、东西廊房,戟门,棂星门坊,敬一亭,小石林亭,泮宫坊,德配天地坊,道冠古今坊,金声玉振坊。文庙内还建有崇圣祠,名宦祠,乡贤祠,尊经阁,文昌祠,乐楼,魁星楼,忠义祠,明伦堂,节孝祠,讲堂,儒学大门等百楹建筑,可谓星罗棋布,构设精巧。
崞阳城内外无不称道,前往文庙敬香、求学,听讲的人们趋之若鹜。眼见得崞阳的风气也有了好转,可王实甫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说有人往太原府告了他的状,说他利用职权,专营私利,阳奉阴违,博取名声等等。太原府几次来人查询,让他应对不堪,一气之下,禀告撒吉思要回乡省亲,撒吉思一口应允。
第十三章 白雁行
三年间,实甫只回乡探了一次亲,曾在家里小住半月。老爷夫人自是欢喜不尽,实甫与兄长实厚更是无话不谈,尤其看到兄嫂也有了儿子,取名王绅,与自己的儿子王金每日一起戏耍,天伦之乐让人陶醉不已。私下里,实甫几度与婉常戏言,夫妻恩爱相守,全家老小共享天伦,居家的闲适着实使人眷念啊。婉常却总是巧言相拨,说大丈夫志在四海,官人若是嫌任上寂寞,为妻愿携儿与你同行。
实甫连道不可,心想娇妻弱子,哪受得了塞外的清寒? 他宁可独守寂寞,也不能让婉常母子跟着受苦。但每经烦琐公务,与添书回到清冷小院之时,不能不回望家乡。
正是盛夏时节,易水河两岸瓜果飘香,眼见得又踏上究窒村的土地,那长途行走的大黑马也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甩开一路的疲乏,欢势地奔跑起来。添书骑马紧追其后,口里叫道:“二公子,你等一等! ”
添书的叫声恍如昨日,让他想起几年前的光景,结婚、求官、为官,这一场场经历将他磨炼,自己都觉得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可这一回到家乡,心情马上又回到顽皮的童年。他跳下马,脱去身上的长袍,光着两腿牵着黑马趟进河水,朝黑马撩起一道道水花:“好兄弟,咱们来洗个痛快。 ”黑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歪倒在河水里打着滚儿,欢快得咴儿咴儿直叫。
实甫又扬头叫添书:“快把你的马也牵下来洗洗,这些天一路上暴土扬尘的,你看那马鬃都打了结。 ”
添书咕哝道:“已到了家门口,还不快进家门去,偏在这里洗什么?”嘴里说着,无奈也只好牵马到了河边。 实甫道:“你把马看好了。”说完,从河堤上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水面上的波纹渐渐平静,却没见人冒上来。
惊得添书大叫:“二公子,二公子! ”
他四下张望,周围也没见人来,慌得就往水里摸去,没想到双腿一下被什么扯住,哧溜一下就滑倒了。添书不会水,两只手直扑腾:“救命啊,水里有鬼呀! ”
王实甫呼地从水里钻出来,满脸带着水花,在眼睛上抹了一把,笑道:“你这胆小鬼,就知道瞎叫喊! ”
添书浑身透湿,坐在水里叫道:“二公子,你吓坏我了!我从来没见你玩过水,谁知你是个水猫子呢。 ”
王实甫张开双臂在河里尽情地畅游。
小时候每到夏天,乔叔就领着他和哥哥到河里玩水,乔叔好水性,能潜到水底一口气钻到河对岸,还能单手举着几十斤的石头游过河去。他和哥哥跟在乔叔身后,也成了浪里白条。母亲有时不放心,但父亲却说,男人就得这样,多练些本事。因此实甫从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骑马趟水,练功习武从未间断,虽然每日读书,但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秀才。
添书见他鱼儿一般游得自在,不禁十分羡慕,也想扑到水里试试,但手脚却不听使唤,连呛了几口水。王实甫忙游过去,一把拎起他来:“没事儿,再呛几回就学会了。 ”
添书张着两只手,袖管往下直滴水,说:“二公子您还笑,这样子怎么往家走?”王实甫一边在树下穿衣裳,一边逗趣道:“这又有何不可?你是怕那听茶说不好看吧? ”
这话说到了添书心里,他一下子跳到河滩上:“嘿嘿,二公子休要说笑,人家要是听见了,还当我在二公子面前说了什么。 ”
实甫说:“你二人说了什么体已话?倘若你和听茶真有心思,我就告诉二奶奶给你们撮合撮合。 ”
添书一听喜不自禁,口里直叫活菩萨:“二公子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我这儿先给您磕个头吧。 ”
实甫笑道:“难得有情人,何乐而不为? ”
俩人说笑着跨上马,瞬间进了究窒村。
勤公府里就像过节一般喜气洋洋,王逖勤和夫人前日已从站赤收到实甫书信,得知他近日返家,早就备好了家宴,不时到大门前张望,等着实甫回家。
这时已近黄昏,大门口突然一阵喧闹,夫人和婉常立刻从屋里迎出来,果然见王实甫和添书进得院来,夫人一看惊道:“你二人身上怎么湿淋淋的?路上掉进河里了? ”
实甫笑道:“娘,刚才在河里玩了一阵,不妨事的。 ”
阿夫人和婉常哭笑不得,阿夫人说:“看你都已做了父亲,还是个孩子。 ”
婉常牵着的孩儿王金已有两岁多,刚在满院子乱跑,被他娘拉过来,仍想乱窜,一下子撞在王实甫身上,扬头就叫了声:“爹爹! ”
王实甫心里乐开了花,孩儿竟然记得他的模样,张口就能叫爹,着实喜煞人也。他抱起孩子,叭叭地亲着小脸,亲也亲不够。婉常道:“官人快放下他来吧,看你的湿衣把金儿身上都弄湿了。 ”
王府家人一般都在后院吃饭,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来了贵客,才在前厅摆下宴席,实甫远道归来,老爷特意吩咐在前厅家宴,可谓郑重。这里实甫换过衣衫,与婉常牵着金儿来到前厅,老爷王逖勤、阿夫人由哥哥王实厚、刘氏陪着,都已在前厅端坐。王实甫上前给父亲磕头请安,又给大哥请安。
实厚忙与他双手相握:“兄弟,大哥本想去县上迎你,却被些杂事缠住了,真是失礼。”
实甫且说:“哥哥说哪里话来,家中父母全靠你照顾,田庄和酒坊一应事务也都靠哥哥你料理,德信每每思虑起,好不惭愧也。 ”
老爷王逖勤笑吟吟地说道:“德信远道回来,一路辛苦,你兄弟二人不必多礼了,快快就座吧。 ”
全家人围座一堂,院里的桂花树下还摆了好几桌,请来究窒村的乡绅邻里,勤公府的管家、看院的头领,掌事的嬷嬷也都坐上了酒席。王逖勤看看环坐于身旁的儿孙,又看看四周的乡邻,满面笑容地端起酒盅说道:“各位,勤公府今日得以门庭兴旺,全靠祖先的荫德,也靠众乡邻的帮衬,我先敬各位一杯! ”众人纷纷应和,也都跟着喝尽杯中酒,称道:“王老爷教子有方,多福多寿!我等也跟着沾些吉祥喜气! ”
正喝着,大门前来了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肩上背个长布袋子,身后跟了三四个少年男女,却说:“我等是唱曲儿的,从前村过来,听说府上正摆酒宴,故来凑个热闹,给各位老爷夫人唱上一曲,讨个吃喝。”家丁拦着不让进,老头儿却一个劲求情,说只唱一曲就走。乔叔过来说:“我家老爷素来好清静,没功夫听你们唱。拿些酒菜来,你们提着走吧。 ”
王实甫正给几位年长的乡党敬酒,却远远地听见了,心里却想听那曲子,便对阿夫人说:“娘,那些人虽是乡间游走的艺人,也有唱得好的,要不您听一听? ”
阿夫人点头,问王逖勤:“老爷,让那唱曲的来添个热闹可好? ”
王逖勤半生在战场上见多了刀光剑影,如今求的就是一个太平宁静,不爱喧闹。今日宴请究窒村的乡邻,也是因实甫在外为官几年,乡间有些传闻,说是王家二公子当了官却不知究竟,便有意约请四周的乡绅,让实甫给他们挨个敬酒,算是一个交待。这时见夫人想听曲儿,便勉强道:“夫人若是想听,就叫他们来唱一回吧。 ”
那门前老头一听,顿时堆起满脸笑,忙不迭地吆喝那几个小子丫头,就在桂花树下找了张凳子坐下,从布袋里拎出一把胡琴,两个年少的男子一个吹笛,一个打鼓板,两个丫头一时间便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正宫端正好)下瑶台,离蓬岛,趁西风鹤翅飘摇,蓬头垢面无人晓,就里藏玄妙。 ”
又唱:“(滚绣球)我身穿着百纳袍,腰缠着碌簌绦,头直上丫吉三角,任东西散诞逍遥,抄化的酒一壶饭一瓢,困来时醉眠芳草。煞强如极品随朝,把似你受惊受怕将家私办,争如我无辱无荣将道德学,行满功高。 ”
那一声声抑扬顿挫,让酒席间说话的人都住了嘴,全都放下筷子侧耳倾听,只觉得曲声悠扬,那笛声吹得这院里一阵清凉。
婉常却暗自皱了眉头,悄悄地叫了乔叔来,说了几句。
乔叔过去让停了鼓板:“也唱过一会儿了,先赏你们一碗茶和点心,喝完了再接着唱。”背地里却叫过老头,到一边回廊下问道,“你们这都是唱的什么曲儿?什么困来时醉眠芳草,煞强如极品随朝,你不知道这勤公府有人在朝中为官吗? ”
老头吓得忙跪下来,连声道:“小的们唱的是元曲中最老的马丹阳度脱刘行首,只因这曲儿唱了多年,徒弟们也都唱得熟了,才敢唱给老爷夫人们听……”
乔叔说:“去换一个吧,唱个喜庆点儿的。”老头说:“小的知道了。”乔叔说:“唱得好给赏钱,唱得不好赶紧走人。 ”
老头鸡啄米似的点头。正说着,王实甫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唱得好好的停了? ”
乔叔连忙说是二少奶奶的吩咐,这唱词有些不合咱们家。王实甫刚才听那曲儿中唱道:受惊受怕将家私办,哪如无辱无荣将道德学?不免勾起心事,想到自己在山西崞阳任上奉公行事,也算是勤勉努力,但也经历了多少受惊受怕,正觉得这曲儿唱到心里去了,却又有什么不合?
乔叔见他不言语,便问:“二公子,您累了吧? ”
王实甫摇头,却说:“我看他们唱得不错,叫他们接着唱吧。 ”
乔叔答应着,让老头一班人唱了一出《墙头马上》。那戏唱的是公子裴少俊与李家小姐一见钟情,私下相好,在裴家花园匿居七年,后被裴父发现,李小姐被赶出裴家。后裴公子考中状元,奉父命去迎娶自幼订亲之女,却正是李家小姐。最终裴父向李家赔礼,夫妻喜得团圆,皆大欢喜。
老头一班人虽然衣着破烂,但唱功了得,尤其是唱公子小姐的小厮和丫头金音玉声,满院子宾客听得摇头晃脑,全忘了桌上的美酒佳肴。王实甫自幼便识音律,将那乡间传唱的元曲儿记得八九,知道这《墙头马上》正是那鼎鼎大名的白朴所作,敬佩之心油然而生。等这老头一班人唱完,便让添书拿来一锭二两重的银子,当众给了赏钱。
引得宾客席间叫好:“二公子出手大方,好施舍! ”
又唱了一曲,不觉已是夜深,大哥王实厚道:“老爷,夫人,您二位不可贪凉,时辰不早,我看今晚德信回家,各位也已尽兴,还是请老爷夫人歇息去吧。”刘氏、婉常也连声称是。众宾客也纷纷道谢告辞,只有实甫意犹未尽。
大家都各自安歇,实甫和婉常也回到自已的宅院,丫环翠屏早已将床上被褥铺好,兴儿盛来一碗银耳莲米汤,叫声:“二公子请用。”实甫席间喝了不少酒,正有些口渴,接过碗来用小勺一喝,却是温甜可口,满嘴芳香,便夸道:“这银耳汤熬得正好。 ”
兴儿抿嘴一笑:“二公子,奴婢可不敢抢二少奶奶的功劳,这银耳汤是二少奶奶亲手熬煮的,只怕俺们拿不准火候。 ”
婉常正由翠屏帮着摘头上的金钗髻花,听得兴儿说话,回头道:“多嘴,自去收拾你的吧。”兴儿答应着,给实甫端来铜盆温水,实甫道:“你二人歇着去吧。 ”
翠屏兴儿退下。实甫见婉常坐于梳妆台前,一张俊脸像是丰润了些,那伸出的手儿十指尖尖,柔嫩饱满,心里不由升起柔情万端,便朝婉常走过去。帮婉常摘去发髻上的一朵绸花,抽去金钗,那黑瀑似的青丝立刻顺肩而下。实甫一把将妻子揽在怀里:“娘子,你在家里受累了。 ”
婉常温顺地伏在他胸前:“妾身哪来受累一说?倒是官人远在千里之外操劳辛苦,婉常却是不能替官人分忧,昼夜好叫人牵挂呢。 ”
实甫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又问,“金儿在那厢已睡了?”婉常道:“金儿今天见你回来,可是又蹦又跳,吃得比平素还多,奶娘说天色晚了,不敢让他吃撑了肚子,哄着抱着让他回屋睡觉去了。”实甫笑道:“今儿他一见我就叫爹爹,真个是喜煞人也。 ”
婉常得意道:“还不是为娘的每天早晚教的,总给他说爹爹会读书,爹爹会骑马,因此金儿他总吵着要找爹爹。 ”
实甫搂紧了怀里的妻子:“娘子真是一个贤德的妇人。 ”二人上床歇息,久别重逢更是道不尽的恩爱。一番亲热之后,实甫才感觉身子又累又乏,倒头就想睡去,却听婉常伏在他耳边说道:“官人,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
实甫蒙胧中含糊说道:“讲。 ”
婉常便在枕上说:“官人身为朝廷命官,言行举止当谨慎才是,今日你回家途中赤身裸体在河中戏耍,似多有不雅,今晚我看来了那唱曲的,官人听得如醉如痴,也似多有不妥,那些曲子原本是坊间下九流谋生的玩艺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够了。”实甫听着听着好不耐烦,忍不住打断了婉常的话,方才心里的柔情蜜意,倾刻间化为一腔恼怒,“娘子你哪来这些个不雅不妥?我既不是那大学士,也不是那二品官,爱的就是这乡间自在,有何不可? ”
那婉常见他突然发怒,话里还暗讽着张家的官品,心下不禁好生委屈:“婉常也是为了官人前程,好歹提醒两句而已,官人何必如此动气? ”
王实甫说:“罢罢罢,时辰已过半夜,还是赶紧安歇吧。”说完,也不再理会婉常,背过身子就睡了。婉常也不便再多言,只有两眼望着他的脊背,把未说完的话吞回肚里。
第十四章 碧云天
不觉过去两月,实甫每日早晚到父母身边说话,然后陪着金儿读书下棋,或带着金儿去大哥王实厚的塘溪酒坊里闲坐,一副悠然模样,不曾提及何时回到山西任上。婉常心中纳闷,但自从回来的那晚夫妻俩人有些言语不合,便对实甫说话加了小心,不敢明里问他,只一日暗地里给婆婆阿夫人说:“母亲,官人这次回来,我看有些蹊跷,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却像是有些心事。 ”
阿夫人说:“媳妇你是不是多虑了? ”又说,“你看我,只盼着他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也没朝别的想。媳妇你是个知事的,夫妻间有什么心事旁人哪里看得出来?你揣摸德信他是为何? ”
婉常摇头:“我也猜不出。”就把那晚有些龃龉的事说了几句,阿夫人道:“咳,德信他虽读得四书五经,但性子散漫,从小喜欢听曲儿,连老爷也由着他。他既然不高兴,你以后不要为此事再去烦他就是。 ”
婉常低头应道:“母亲说的是,媳妇一时多嘴,以后当记住了。 ”又说,“只是官人他回来已有好些日子,却从不提回山西,让人有些奇怪。”阿夫人笑道:“男人家的事情他心里自然有数,媳妇你不必担心,到时候他会有打算。 ”
婉常点头。
阿夫人叫听茶沏了热茶,俩人喝着,婉常这里带来一个食盒,装了河间娘家那边送来的豆面窝窝,用新下的豆子做的,小巧玲珑,点了红枣,阿夫人尝了一个,连声说香。夫人拉过婉常的手,爱抚道:“自从你过了门,王府上下谁不夸你?还有,若不是你给你嫂子找来那奇药方,她怎么会有了宝贝儿子?我和老爷常念叨,要好生感谢张家大人,给了我们王家一个天下难得的好媳妇。 ”
婉常脸泛红晕,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夫人察觉得,便问道:“媳妇有什么事吗? ”
婉常羞道:“媳妇好像又有了。 ”
阿夫人又惊又喜:“你又有了身孕? ”
婉常轻轻点头:“这几日直是没有味口,吐了好几次,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后来一想不是跟怀金儿时一样么?再则,身上该来的时候也早过了,八成是又有了。 ”阿夫人喜得连声直叫:“听茶!听茶! ”
听茶急忙从房外跑进来,一看俩人神色喜悦,道:“夫人叫得急,我当是热茶烫了手呢。 ”
阿夫人道:“你快去厨房招呼,给二少奶奶单做些菜。 ”又问婉常这会儿想吃什么,赶紧说来。又笑呵呵地说,“我得现在就去告诉老爷,让他高兴高兴。 ”
听茶得知原来是二少奶奶身上有了喜,也欢喜不过,随夫人去到老爷房里,出来就跟翠屏、兴儿一干人说了,不一会儿勤公府上下便知。
只有王实甫浑然不觉,他午后叫了添书,领着金儿去村里的庙会,逛到夕阳西下才回返。金儿在前面蹦跳,王实甫悠悠荡荡地跟在身后,刚走到府门前,就见家丁们一个个喜眉笑眼,称道:“二公子添福! ”
王实甫听来奇怪。
刚到自家小院跟前,翠屏就迎上来:“二少奶奶在老爷夫人那边说话呢,让二公子回来也去那里。 ”添书一听高兴,说:“保不齐老爷那边又备下了好酒宴,等着咱们呢。 ”金儿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说:“爹爹,我不吃肉,就吃爹爹买的糖葫芦。 ”
实甫听儿子一口一个爹爹,心里像化开了糖,金儿每天都黏着他,连母亲婉常跟前也去得少了。走进老爷房里,却见一屋子人喜气洋洋的,桌上果然摆满酒菜,见实甫进来,听茶忙过来接应:“二公子,你总算是回来了,老爷夫人都等得着急,直叫我去请您,我说谁知添书这不省事的又给撺掇到何处去了,我上哪儿寻去? ”
阿夫人嗔道:“看你这么多话!德信你快挨着你媳妇坐下,给她把酒盅子撤了,是谁给二少奶奶添了酒? ”实甫见母亲招呼着,父亲不吭声却满脸笑吟吟的,便道:“母亲,今天又不过节,摆上这些酒做甚?”众人笑起来,唯有婉常垂着头,含羞不语。
阿夫人指着实甫道:“我看你真是个糊涂丈夫,自己做下的事却不明白,你媳妇又要给俺们王家添喜了。 ”
王实甫乍一听不知究里,却看众人都嘻嘻直笑,又独有婉常一言不发,便不禁小声问道:“你果真有了? ”婉常不看他,嘴角似笑非笑。王实甫一下子喜从天降,站起来便给婉常作揖:“多谢娘子! ”
大家都笑了起来。
阿夫人道:“媳妇你不知道,老爷和我让德信从小惯坏了性子,平日里他可是从不轻易给人作揖行礼的,今日这般,可见他把你当做了大大的功臣。”说着,拉起二人的手,轻轻拍着,似有许多言语都在其中。
老爷王逖勤也道:“夫人说的是,德信你在家可要多用些时间,好好陪伴婉常。我和你母亲本来近日商量想让婉常随你去山西,夫妻间也有个照应,但如今她已有孕在身,看来还是只有你单身前往了。 ”
王实甫正待说话,恰巧大哥实厚夫妇也应命而来,全家人便坐下用餐。
这晚厨下做了从塘溪河里新捕的鱼虾,菜园刚摘的豆角、南瓜,自家磨的豆腐,一股股清香飘溢在厅堂里。王逖勤吃得高兴,说道:“我就爱吃这塘溪河里的鱼虾,即便去到西域、江淮,尝遍了南北美食,还是觉得老家的小鱼小虾有味道。京城有几位大人多次要请我去大都走走,我说你们不妨到定兴来尝尝河鲜,还有杏花酒。哈哈。 ”
大哥实厚和刘氏也听说婉常有了喜,忙又给老爷斟满杯中酒,双手敬奉:“老爷说的是,走遍天下还是家乡的水甜。这杯酒我敬老爷夫人、弟弟弟妹,若不是婉常弟妹请来良方,我们哪里敢指望膝下有了绅儿?”说着,他一连喝了两杯。
自从得子,王实厚的黑红脸膛上总是带着笑容,家里的大小事情干得更欢,接着又说:“今日得知弟妹又有了身孕,真乃是我王家幸事。老爷曾说,当年我们王家先祖从黄河陕西一带跋山涉水来到易州究窒村,安家落户,生息繁衍,历经五代到了伯父王逖魁和父亲这一辈,不知经历了多少战乱,几起几落,如今盼的就是门庭荣耀人丁兴旺啊。但愿王家从此多有子嗣,子子孙孙无穷也。 ”
说着拉实甫又饮了一杯。实甫道:“大哥言之有理,只是要说劳苦功高,当敬大哥才是。”兄弟一番谦让,老爷王逖勤也叫了声好,说大家同饮,便喝干了杯中酒。
实甫却不坐下,给老爷夫人和大哥又斟满酒,然后开口说道:“老爷夫人在上,今日大家都在,实甫也有一事向老爷夫人禀告。 ”
王逖勤说:“哦,还有什么好事? ”
实甫说:“儿已回乡两月,有心向老爷讨教。 ”王逖勤道:“有什么话快说就是,今儿倒见你多了斯文。 ”
实甫笑了一下,说:“我是怕老爷夫人听来不悦,所以要多说两句。”王逖勤催促快说,实甫这才道:“老爷,德信在山西任县尹三年,虽然未曾建立大功大业,但也算有些政绩,为百姓做得一些善事,颇得好评。可无奈世风不古,官场险恶,勾心斗角,我王实甫志不在此,考虑再三不如辞官还乡。 ”
婉常先惊叫一声:“官人! ”
王逖勤和阿夫人听罢也大吃一惊,王逖勤欠起身子,逼问道:“你说什么? ”
王实甫未曾开口前,心里略有忐忑,但既已把话说开,反而平静下来,便不慌不忙地回道:“回老爷夫人,我想辞了这县官,既可仍随龙冈先生读书习文,又可常侍奉于父母膝前,岂不乐哉?回乡之前,我已向崞阳的达鲁花赤撒吉思表明辞官之意,但未得撒大人应允,他好意留我,我也一时不愿拂他的情面,因此算是告假还乡。如今两月假期已到,事不宜迟,孩儿我正打算写一封辞职信,明日就寄往山西太原府。 ”
满屋子人一片惊愕,方才还欢声笑语,倾刻间变得四下沉寂,只有绅儿和金儿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吃饱了饭,在厅前戏耍,跑进跑出,阿夫人忙小声叫听茶将他二人领出屋去,交给奶娘。
王逖勤早已放下筷子,盯着实甫闷声问道:“你是否在山西有了作奸犯科之事? ”
实甫道:“父亲此话从何说起?孩儿我岂是伤天害理之人? ”
王逖勤又问道:“那你可曾贪赃枉法,收受人家贿赂? ”实甫急道:“父亲,这又从哪里说起?我可是一身清白两袖清风,您看我这身上的衣衫都是婉常她寄往山西的,这几年若不是她暗中贴补些银两,我和添书好几次都差点要喝西北风。 ”
侍立一旁的添书忍不住插嘴:“老爷夫人,小的本不该多嘴,可小的时刻跟随二公子,不得不说句实情。二公子在崞阳为官,那里的百姓都称他为青天大老爷,为了替百姓做主,二公子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几年的薪酬也都贴给了那个穷衙门。要我说,这个穷官辞了也罢,明日上元大都去当个有钱有势的官……”
王实甫喝道:“你给我住嘴!平日惯坏了你,在老爷夫人面前也敢胡说八道! ”
王逖勤指着王实甫,怒道:“看你给这书僮都说了些什么?这话要让朝廷里有些人知道,砍了你的头也未必可知。我问你,你既然官做得好好的,为何要不明不白地辞去?是对上司不满还是跟同僚有了成见?是受不了仕途辛苦,还是担不起一方责任? ”
实甫见父亲生气,不敢再多说。王逖勤不愧从军为官多年,虽告老还乡一派悠闲,但却还是门道清楚,他指着实甫好一顿训斥:“你正当青春年少报效国家之时,却一心贪恋安逸,说什么辞官不做,分明是自甘堕落。你,你真是气煞我也……”
说着跌坐在椅子上,慌得席间一干人七嘴八舌直叫老爷。阿夫人叫乔叔立即取出丸子药来,让王逖勤喝了下去。一片忙乱着,婉常神色肃然地叫了一声:“老爷,夫人! ”
众人都不由朝她看去。
实甫见老爷发怒,正手足无措,这时听婉常开口,不知她将要说些什么,不禁满脸诧异。只听婉常道:“古人云,君子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官人他饱读诗书初展才华,如老爷所言,眼下正是为国效力之时。无奈官人在外风餐露宿已有数载,又因家事多有牵挂,因此才萌生辞官还乡之意。婉常理当为官人免除后顾之忧,愿携金儿陪伴官人前往山西。 ”
众人听来无不吃惊。
王实甫欲待反驳,但当着老爷夫人的面,却也无法开口。婉常又道:“老爷夫人和勤公府一应事务,就拜托大哥大嫂照应了。”说罢,离席向实厚夫妇屈膝行礼。刘氏一把扶住:“妹妹,这哪担待得起? ”
王逖勤与夫人四目相对,随后叹道:“德信你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今生能娶来婉常这样的女子为妻。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
王实甫只有缄默无语。
夫妻二人回到西厢小院,仍是一路沉默。实甫知道婉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但还是忍不住一肚子闷气。
回到屋里,婉常要给他宽衣解带时,他开口埋怨道:“你怎么事先也未曾与我商量,就对老爷夫人说要随我一道去山西的打算? ”
婉常似乎心里早有准备,反倒是一边给他宽衣,一边劝慰道:“官人,我要早说出来,你定会一百个反对,不如就此而已。再说相夫教子理应是为妻的本分,即使官人顾及长途跋涉辛苦,寓所寒酸简陋而不让婉常相随,婉常也不可只顾安逸失了本分,理当尽力而为才是。 ”
王实甫气恼地说:“你倒是有主意。 ”
婉常替他换了内衣,眼波如水:“难道有何不妥? ”
眼前这个面如满月又如此善解人意的女人,让王实甫心里五味杂陈,从开始的亲昵喜爱,变得又敬又爱,并添了些许陌生,令他不知是喜还是忧。妻子显然一心为他着想,但却并未随合他的心思,反倒要约束于他,王实甫感觉出这一点,不能不心存郁闷。
婉常冰雪般聪明,分明知道实甫心高气傲,所以再不轻易在他面前流露什么,只是坚定不移做她认为该做的事,这更让王实甫暗中气恼。
他想发火,但一想到婉常又身怀有孕,火气也就烟消云散,无奈只有叹一口气,躺倒在床,可睁着两眼却怎么也难以入睡。婉常在他身旁柔声道:“官人,还在生我的气么? ”
妻子身上的一股馨香钻到实甫的鼻子里,他没有回答,假装睡去。心里却仍在倒海翻江,父亲说的对,今生有福娶了婉常这么好女子,只有好生体贴才是。可妻子要打消他辞官的念头,催促他返回任上,他若是坚持不去,一意孤行,定会让她失望,也定会招来全家的反对,父亲肯定又会发怒而犯病,罪莫大焉。
如果执意辞了官,前程又将如何?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但妻子的怀孕毕竟是一件喜事,一时冲淡了王实甫辞官的念头。
正是仲夏时节,白天闷热难当,只有早晚风爽,在家里又住了两日,王实甫成天徘徊在西厢小院的葡萄架下,手拿着一卷书,却看不进去。金儿年幼不懂大人心情,只知道一会儿叫一声爹爹,要去赶庙会,要去河里捕小虾。婉常则不时在屋里呼唤儿子:“金儿快来,看为娘给你收拾衣服,过几日跟着爹爹到山西去,金儿就可以成天跟爹爹在一起了。 ”
金儿拍着小手欢跳着:“哦!金儿要跟着爹爹出门了!我去告诉绅儿,让他也跟我们一起去。 ”
婉常说:“绅儿有伯父伯母管着他呢,不能跟咱们去。金儿你好好听话,告诉爹爹,你要跟他一块儿骑大马,去山西。 ”金儿兴奋地跑出房门,在树阴下拽住王实甫的衣袖,学舌道:“爹爹,我要跟你一块儿骑大马,去山西。”
王实甫知道婉常是有意说给他听,只好摸摸金儿的小脸,说:“好,好,你娘说去就去呗。 ”金儿高兴地蹦起来:“噢噢,我要跟爹爹去山西喽! ”婉常在屋里听得分明,不禁偷偷一笑。
婉常在衣柜里翻弄衣裙,吩咐翠屏和兴儿这两日赶紧收拾,带上四季的衣帽鞋袜,只等老爷身体平稳了就启程。陪嫁丫头翠屏年长些,懂事地说:“小姐安排得没错,一家人就得在一起过日子。可那听茶姐姐知道二公子和添书又要走,昨儿背着人悄悄抹眼泪呢。 ”
婉常搁下手里的衣衫,若有所思。一会儿王实甫回到屋里,问:“在做什么呢?”婉常说:“官人,正要叫你一起到夫人那里请安,给她将这件皮毛带去。 ”
实甫见是一张毛色细软、上好的羊羔皮,便说:“这大夏天的,给夫人拿它做什么? ”
婉常道:“我们这一出门,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件羊羔皮挡寒,夫人过冬时正用得着。”翠屏一旁说:“这是河间那边的夫人专给小姐的,小姐又送了这边的夫人,可见多么孝敬。 ”
王实甫也不由道:“娘子倒真是心细。 ”
婉常微笑道:“难得官人夸奖。 ”
王实甫口气温和地叫了一声娘子:“你前几日不是说要去岳父大人府上拜望吗?我看明日一早趁着天气凉爽,咱们带着金儿前去走一趟。 ”
婉常喜道:“官人说的是,明儿去再好不过。 ”
次日一早,夫妻早早起来梳洗。婉常平日只穿些家常衣裳,这时换了件淡粉色吉贝锦曳地长袍,别致的左衽,镶边的窄袖口,脚蹬一双白色皮靴。她从屏风后边闪将出来,实甫不觉眼前一亮。
婉常见他痴痴地看着自己,娇嗔道:“官人!为何这样看着我,难道模样丑得官人连话都说不出么? ”
实甫对婉常左看右看,叹道:“好久没见你这样打扮,真个是衣裳光彩照暮春,白靴着地轻无尘啊。 ”翠屏和兴儿在一旁收拾东西,捂了嘴直乐。婉常红了脸儿:“这又是哪里学来的疯话,且拿回家里来学说。 ”心里却是荡开一碗蜜水。
平日实甫与妻子远隔千里,回到家来的这些天,夫妻间倒像有些生疏,今日见实甫这般多情,婉常好生欢喜,也只想还他十分的温柔,当下一双眼睛不觉含情脉脉,一时任由实甫握着手儿,俩人依偎在一起。两个丫头知趣,见状一扯衣袖,轻手轻脚地闪出门去。
实甫搂住婉常的香肩,说:“娘子你是千金之躯,沉鱼落雁之貌,可惜跟了我王实甫一介书生,给不了你王公贵族的荣华富贵,只是一般油盐柴米,还要奉老教子,连件好衣裳也没得时辰穿,真个是太委屈了你。 ”
婉常笑道:“谁又能时时戴那固姑冠? ”
这固姑冠指的是元朝贵夫人常戴的一种冠帽,也叫固罟,上宽下窄,好像一个倒过来的瓷花瓶,通常用铁丝和桦木制成骨架,外用皮、绒、绢等裱糊,再加上金箔珠花等饰物,走起路来,冠上珠串摇摇晃晃,冠顶翎枝迎风抖动。皇后、妃子、大臣妻子必戴,有诗为证:“双柳垂鬟别样梳,醉来马上倩人扶。江南有眼何曾见,争卷珠帘看固姑。”这种女冠与蒙古族生活习俗有关,游牧生活,骑马行走在荒原上,冠体高耸,易于辨认。可那冠长约三尺,顶在头上,行动起来却是多有不便,只是庄重的场合才戴着以显富贵。
婉常这一说,王实甫也不禁笑起来:“你若真这么想,我倒心安了些。 ”
当下俩人带着金儿,添书、翠屏和兴儿相跟着,一行车马去到河间村张府,拜见岳父张宏略。张大人此时称病在家,已休养多时。之前至元十六年时,自东海迁至江西宣慰使,逢饶州盗起,弘略见饶州与南康只隔一湖,此寇不灭当犯江西全境,则带兵直捣巢穴,生擒贼首,斩于市,余党溃散。张宏略下令:“不操兵者,皆为平民,余无所问。 ”其后便以疾归亳。有好事者打探,有许多贵臣子在江南买田宅乐而忘返,宏略为何不在江南?张宏略道:“自己处事,要想明白,我自有道理,宁可称疾家居。 ”
见婉常和实甫夫妇带着金儿来到张府,张宏略十分高兴。他正盘坐高榻之上,手头拿着一卷其弟张弘范的诗稿,阅读良久,见面便说:“德信你来得正好,早就听说你是一个懂诗的学士,这里有婉常的九叔留下的一卷诗,你看写得如何。 ”又道,“我是一介武夫,对此恰是一窍不通,正想请教。 ”
实甫接过诗稿,看了几首,心里真有万般诧异,又有好些隐隐的感动,然后说道:“岳父大人过谦。德信曾听家父常说起,过世的老泰山张柔曾将学问品行皆为天下有名的郝经先生请到家中,在张府设馆教书,岳父大人您和九叔均为郝经先生之弟子,乃文武兼具,德信岂敢在岳父大人面前耍弄大刀。但我看这词句雅致,心神悠长,没想到九叔他统军十万,却有如此柔情。 ”
说着,他读起手上的诗稿,却是张宏范的一首《越调·天净沙——梅梢月》:“黄昏低映梅枝,照人两处相思,那的是愁肠断时。弯弯何似?浑如宫样眉儿。西风落叶长安,夕阳老雁关山,今古别离最难。故人何处?玉箫明月空闲。 ”
读罢,一时寂然。
张宏略叹道:“我今天才从德信你的吟诵中,觉出他这诗不一样的滋味。我想你们九叔有灵得知,定会稍感欣慰。”话里却带着感伤,“想当年,婉常的爷爷张柔虽然常年征战,但却极喜收集各类书籍,专在府上修建了藏书楼,请来郝经先生设馆授业,郝先生家道贫寒,来到张府后,见到数以万计藏书喜出望外,他尽得观览,自称眼界更为开阔,学识也日渐精进。我和弘范作为郝先生之弟子,也不胜荣幸之至啊。 ”
王实甫此时极恭谨地点头称是。
郝经为元初著名大儒,出生于金末乱世,金正大八年(1231),随父母避难于河南鲁山,次年,蒙古兵锋南下,郝经又随父母北渡,徙居顺天(今北京),其父靠教授生徒勉强维持一家六口人的生计。郝经十二岁“始知学”,就读于铁佛寺僧张仲安之南堂凡五年,他“以兴复斯文,道济天下为己任。读书则专治六经,潜心伊洛之学,涉猎诸史子集”。元宪宗二年(1252),忽必烈开府于金莲川,郝经受到举荐,忽必烈遣使两次召见,后随使奉诏北上。六年(1256)正月,忽必烈向郝经问以经国安民之道和帝王当行之事,郝经“援引二帝三王治道以对,且告以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义”,忽必烈喜溢不倦,自后连日引对论事,甚器重之,且命条奏引欲言者。郝经上《立国规模》三十余条。忽必烈又问当今急务,郝经举天下蠹民害政之尤者十一条上之,切中时弊,忽必烈皆以为善,有些虽未立即实行,但后来元朝建立后,凡更张制度,采纳了郝经很多建议。
王实甫曾听董朴先生言道,郝经之为人,尚气节,为学思致用,便说道:“听说郝经先生在张府教书期间,还结识了金朝遗老元好问和理学大师赵复,元好问遂相与论作诗作文法,郝经先生赞赏元好问的学问和为人,称其为一代宗匠,并执弟子礼。郝经又多次拜见赵复,与他交游论道,岳父大人想必也曾亲眼目睹? ”
一番话说得张宏略兴致勃发,他走下高榻,请王实甫去看府内的藏书楼,边说道:“看来你那龙冈先生果然授业精细,连这元好问和赵复的逸事也能道出一二。要说当年我和九弟跟随先生之时,的确常听他们谈笑风生,先生字伯常,赵复对他十分欣赏,称‘江左为学读书如伯常者甚多,然似吾伯常挺然一气立于天地之间者,盖亦鲜矣’,可见郝经在他心中的地位。 ”
婉常见他二人谈兴正浓,领着金儿去后院看望母亲。最初嫁给实甫时,张家兄弟多有干扰,眼下也都偃旗息鼓,各忙各的去了,偌大的张府上下,平时只有张夫人和媳妇们,这下见婉常回到家来,自是欣喜交加。娘儿们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金儿更是活蹦乱跳,被宠溺得无比欢势,一会儿钻到姥姥怀里,一会儿又跳到婉常跟前。张夫人喜得眯了双眼,直叫赶紧收拾屋子,让他们一家三口多住几天。
婉常却道:“母亲有所不知,这次女儿回来是与父亲母亲道别的。 ”
张夫人大惊:“此话怎讲? ”
婉常道:“相公他假期已满,即日将再赴崞阳,婉常这次带着金儿也要一同前往。 ”
张夫人更是吃惊,已知她身怀有孕,便直是摇头:“我看使不得,那路途遥远,塞外风寒,你如今的身子怎经得起? ”婉常哂道:“母亲,当年父亲征战之时,您也曾随军鞍前马后,如今天下太平,怎么女儿反倒不能随行?”
张夫人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
婉常又劝说了一番,叫母亲放心。张夫人叹道:“我也说你不过。你执意要去,一定要多加小心,不可处处逞强。婉常你虽是女子,但打小就自有主意,切勿在女婿面前也要占了上风,那德信是读书之人,骨子里自有脾性,你可要好生将就才是。 ”
婉常从母亲张夫人的话里听出道理,点头道:“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
第十五章 枫树林
这年夏末,王实甫携妻去往山西崞阳,路途遥远,但走过青山绿水,风景无限,使得婉常和金儿心情愉悦,坐在马车上,母子俩从小窗里指点着山水景色,说个没完。随行的添书和丫头听茶、兴儿更是兴奋不已。
婉常将身边的丫头翠屏换作了听茶。临行之前,她听了王实甫的话,有意撮合听茶和添书之事,便在阿夫人跟前说,毕竟听茶年龄稍大些,出门在外更知道如何行事,如果夫人肯让听茶一道前行,就让翠屏留下来侍候夫人。阿夫人虽然对听茶多有不舍,但想到婉常带着金儿多一个帮手,便应允了。
这翠屏自小跟随婉常,在张府里长大,见婉常一家出得门去,止不住哭了。婉常说道:“你看你,掉的哪门子眼泪?如今跟了夫人,不知又要学会多少本事,换了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翠屏这才破涕为笑。王实甫听后叹道:“这婉常,连丫头的心都能拢住,为什么不投胎做个男人?也好做官去。 ”
添书私下里对婉常千恩万谢,听茶虽也有七分的心意,但却佯装不知,添书说什么她都故意爱搭不理,只是叫着兴儿,专心照料婉常和金儿。
王实甫和添书骑马,另套了一挂三匹马拉的大车,由府上的车夫赵五赶着,婉常带着孩儿和两个丫头坐在车上。王实甫不时叮嘱赵五,不要急着赶路,车要驾得稳,遇到路途不平的山路,实甫就让赵五停下车来,先和添书将前面的路况打探一番,才让马车随后而行。
婉常在车上听得分明,心里暗自欢喜:“再好不过夫唱妇随,只要跟官人朝夕相伴,即便吃些苦又算得了什么? ”
一路走走停停,日行夜宿,不觉离开定兴已有好几日。这天过了正午,车行至太行山间,怪石嶙峋,奇峰陡峭,天空突然飘过一团团乌云,当头的太阳一眨眼被阴云遮盖,山林之间更是黑了天色,白日倒像是到了夜间。忽然间咔嚓一个闪电,接着一声惊雷,吓得金儿一声尖叫扎进婉常怀里。
金儿叫道:“娘,我好害怕。 ”婉常抱住儿子:“不怕,娘和你爹爹都在这里。 ”
听茶也忙道:“金儿少爷不怕,天上雷公只打坏人,俺们没做坏事,不用怕。 ”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炸雷响起,连那拉车的头马也受了惊,扬起蹄子嘶鸣起来,车随着摇晃,像是要歪倒下去。王实甫忙叫赵五拉紧缰绳,把车赶到旁边林子里去。就在那马车颠来倒去之时,坐在车上的婉常只觉一阵腹痛,下身一热,心里暗叫不好,且也一时不好声张,只捂着肚子叫听茶把金儿抱紧了。
大车好不容易在一处林子里停下来,先前大雨如注,王实甫身上已淋得透湿,这会儿躲到大树下,好歹雨小了些。实甫过来掀起车帘,却见坐在车上的婉常脸色腊黄,两手捂着下腹,慌忙问道:“夫人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婉常勉强道:“像是有些不好。 ”
实甫大惊。婉常小声说:“腹中好生疼痛。 ”
实甫和听茶、兴儿都惊慌起来,那兴儿失口说道:“莫不是要小产?”听茶啪地给她一巴掌:“让你胡说! ”兴儿呜呜地哭起来,王实甫喝道:“你们都别吵闹了,我和添书去看看四周有无人家,你们好生侍候二少奶奶,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
王实甫吩咐添书赶紧到前面路上打探,自己顺着树林寻去。雨虽小了些,树梢落下残留的雨水,人和马走过一触动便哗地浇落在身上。王实甫牵着马穿过密林,心里又急又忧,真不该依了婉常,让她带着身孕千里之行,如今在这山道上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该如何是好?
不料钻出茂密的树林之后,拐过一个山角,竟见丛林前方冒出一处农舍的土墙茅顶,实甫心中一喜,急忙跨马疾行,转眼到了那茅屋跟前,看似破旧但那廊柱却很结实,一扇木门虚掩着。王实甫正要开口叫唤,屋侧一棵大枫树下突然窜出一条大狗,不声不响地朝他猛扑过来。实甫扭身往旁边一闪,等狗扑过,照准狗屁股就是一脚。那狗这才汪地叫了一声,发疯似的张开大嘴,咆哮着兜头又朝他扑来。这一扑来势凶狠,王实甫心中本来焦急,偏遇见这恶狗,岂不是找死,他从腰间抽出剑来,举手就要朝狗砍去。
大枫树的枝桠间突然跳下一个人影,一把长刀挡住了他的剑。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年少的青衣男子,束一个发髻在头顶,斜插一根玉簪,脸庞清秀,但双眉倒竖,嗓音低沉地斥道:“哪里来的歹徒,竟敢上门打狗?”实甫也自知有些理亏,便收回剑去,双手打拱说道:“抱歉抱歉!方才是我一时性急,本来是有事想敲门请教主人来着,没想到这狗猛不丁窜了出来。 ”
“哼,你这一说倒像是有理了?”青衣男子道,“这山野偏僻之地,无故闯来之人不是匪便是贼,今儿你要不道个明白,休想走出这枫树林。”说着拦住王实甫的马头,半步也不让。
王实甫不禁焦躁:“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我已经向你赔过礼了,你还想咋的? ”
青衣男子道:“给我赔礼不算,你得给我的狗赔礼才是。”一语未了,王实甫怒从心起,上前一把想推开青衣男子,不料那人脚下生根,纹丝不动,反倒回手一掌击向他胸前,实甫一手架住,两人打斗起来。
一时间飞沙走石,撞得树叶雪片似的飘落。这青衣男子看上去身子单薄,却原来是练过武功的高手,王实甫暗暗吃惊。他本来心中有事,且又无防备,几招过后就成了下风。但他立刻抖擞精神,决不能在这荒僻山野里输给一个无名少年,便随即使上了家传的意拳。
那是由祖父一辈传下来的功夫,父亲王逖勤自小教他练成,运用丹道之力,如荷叶露珠,猴儿通灵,心到意到劲到。
刚才过于急躁,要摆脱这青衣男子还得以柔制胜。想到此,他不时变换意拳的招数,忽前忽后,左右出击,让那人摸不清方道,渐渐有些措手不及。实甫看准火候跳后一步,吸足天地之气运到全身,然后发力一拳,到了那青衣男子面前他转为一推,逼得那人踉跄后退了好几步。青衣男子面色羞恼,举刀就朝实甫砍去。
正在此时,茅舍里走出一个拄拐的白发老者,叫道:“赛儿住手! ”
实甫一眼发现,一颗硬如铁石的核桃滚落在地,想来正是那白发老者击打过来的,心中不禁顿生感激,正要上前道谢,那老者朝他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何事来到这山野之间? ”
王实甫忙躬身行礼,回道:“在下王实甫,携家眷从定兴前往山西崞阳,路经此地不想遇到暴雨,内人身子突感不适,在下急着寻医问药,情急之中多有冒犯,请老伯和这位公子见谅。还想向老伯打听,这附近何处有看病的大夫? ”
那青衣男子本来气哼哼地站在一旁,意犹未平,一听他要寻医问药,却立马插嘴道:“你早说啊!我爷爷他就是大夫。 ”
王实甫不禁喜出望外,急忙上前恭请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请老伯出手相救则个。”老者一听婉常的病情,挥了挥袍袖道:“事不宜迟。赛儿,你快进屋去取出我的药箱,我们这就前去看看。 ”
青衣男子口里应着,飞快地跑进屋去,转眼取出一个檀木药箱,扶着老者便跟随王实甫而行。穿过密匝匝的树林,远远听得添书一连声高叫:“公子,公子——! ”实甫朝那边应了一声,添书一会儿从树林里钻过来,急头掰脸地说:“公子您可是回来了,让我一阵好找。 ”
王实甫吓出一身冷汗:“你二少奶奶她?”
添书说:“二少奶奶这会儿平躺在车上,我半天见您不来,怕您遇了强盗,又怕这山上有老虎……”王实甫呸了一口:“你说些什么? ”添书又说:“我到前面村子打听来着,说这方圆几十里有一位名医李书田,就在东边住着。”王实甫听罢,一看身旁的白发老者,忽然悟道:“名医李书田,莫不就是老伯您? ”
老者只管走路,那青衣男子叱道:“闲话少说,病人在哪里? ”
王实甫也顾不得与他计较,急忙引路到停靠的车马前,赵五正守着车,听茶和兴儿一个抱着金儿,一个照护着婉常,都眼巴巴地候着,一见王实甫带了人来,如同见了救星。
白发老者挽起衣袖,上车去给婉常拿过一阵脉,吐出两字:“是了。 ”王实甫一颗心悬得老高,急着问:“老先生,怎么叫是了?内人和胎儿到底怎么样了? ”
老者下得车来,拐杖在大雨过后的湿地上画出一个字,王实甫低头看是个“气”字。老者说:“夫人想是一路辛苦,因而动了胎气,待老生给她开些汤药,服下去看看如何。 ”实甫又担心地问:“老先生,您的药能保住胎儿吗?”老者道:“顺天理,尽人事,行医的人从来不敢打保票,就看这孩儿与公子是否有缘了。不过,即使这药下去有些功效,夫人也至少得将息三五日之后才能动弹。 ”
王实甫思忖,这大山之中哪里寻得养息的地方,说:“得将息三五日? ”
老者大概看出王实甫的为难,便道:“公子若不嫌弃老朽寒舍简陋,可将就住上几天再作打算。 ”青衣男子在一旁不满地叫了声:“爷爷!”他将老者拉到一旁,小声说,“爷爷不是常说不要与官宦富人来往吗?这帮人车马豪华,穿金戴银,难道您还看不出来? ”
老者却道:“行医之道在于治病救人,不论贫富皆为性命也,眼下这一家子困于此地,我们若不出手相救,那妇人及她腹中的胎儿十有八九难逃厄运。 ”
青衣男子听罢收住话头,一脸不情愿地缄口不语。王实甫一旁隐约听得些,忙一再打拱行礼:“老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在下感激不尽,这里有些银两,先请老先生收下,日后再当厚报。”说着便让添书从车上的箱子里取出一绽五十两的纹银,双手递给老者。
却不料老者看了看银子,一声冷笑:“我见公子面相不俗,不料却也是个俗人。 ”王实甫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实甫虽然读书不多,但仁义礼信还是懂得一些,知恩图报方为君子也。 ”
老者面容清奇,叹道:“老朽今日所为,并非图公子钱财,公子你知恩知德,也可将银子先收起来,待夫人的病治好再论不迟。走吧,时辰不早了。赛儿,你前面给他们带路。 ”
实甫听那老者言语得理,只好先放下银子,赶紧让赵五拉着大车,一行人紧随而去。
夜晚,王实甫和婉常歇息在那茅舍里。
先进得屋来才看清原是上下两层,屋里还有一个做饭的婆婆和一个小丫头。李老先生叫赛儿和丫头腾出茅屋里的三间房,拿出些被褥枕头,让王实甫和婉常住了大间,看似简陋,却床铺干净,粗布大被褥十分暖和,屋里还透着一股茅草的清香。听茶和兴儿带着金儿睡在他们隔壁,添书和赵五睡在侧面的厢房。
茅舍里家具简洁,但桌上摆放的几件瓷器却显出十分贵气,实甫房里的一个玉壶春瓶端庄典雅、雍容华贵,不用细看便知出自于宋代北方的均窑。那均窑为皇家所有,工匠技艺高超,虽然瓷胎以灰或浅灰色为主,釉色却千变万化,海棠红、玫瑰紫,灿如晚霞,即使在夜间,似乎也在闪闪发光。
婉常喝过李老先生的汤药,又进了些饭食,气色大有好转,到晚间,下身带红也渐渐止住了。王实甫看着怀中的妻子,又是心疼又是叹息:“你看看这番遭罪,早就劝你不要跟我去山西,可你偏要。 ”
婉常偎在他怀里,脸色平静且还含着一丝甜蜜:“婉常半点也不后悔这趟行走,只是让官人为我担忧了。方才听说这李老先生四代名医,我看喝过他的药,腹中的孩儿会听懂我们的话,好生养息,再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了。 ”
王实甫不好再埋怨,说:“是啊,如果不是遇上这位隐居深山的名医,真是凶险难料。 ”便道,“快睡吧,累了好几天,你好好歇息。”吹灭灯,婉常在他身边安然睡去,可实甫在黑夜中却睁着两眼一时怎么也睡不着。想白天经历了好几次惊吓,尤其那青衣男子举着长刀砍向头顶的一刹那,倒真有些后怕,但奇怪的是,自己对那叫做赛儿的男子却恨不起来,虽然那人一直脸色冰冷,但看得出并不是一个恶人。夜色中,他又一次打量那些看似不凡的瓷器,猜想那爷孙二人定非寻常百姓,却如何单家独户住在这深山之中,难道是有意避人耳目?
半夜方才朦胧入睡,醒来已是天色大亮,王实甫忙披衣起床。走到茅舍门前,见李赛儿浑身带着山间的雾气自外而归,便迎上去招呼道:“起得这么早? ”李赛儿眼睛却不看他,也不答话,手提长刀大步从他身边擦过,看样子是去外边练了功。
王实甫朝他身后说了一声:“谢谢你了。”
李赛儿站住脚,却不回头,问道:“谢什么? ”
王实甫道:“谢谢你亲自为我内人熬药。”昨日里原是听茶准备熬药,恰巧被李赛儿看见,板着脸说她熬得不对,有几味药要先放,另外几味得后放,说着干脆自己操起手来,取出一小泥罐,将药先泡了会子,再置于炭炉上,大火烧开,接着用小火慢慢熬煮。李赛儿在炉前守了近一个时辰才熬好了药汤,亲手倒在小碗里,让听茶端给了婉常。
这会儿听王实甫说谢谢,李赛儿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用谢我,我只是怕你们把药给糟蹋了。 ”
王实甫见他板着面孔,忍不住说:“咳,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干嘛老是这么大的火气?其实我早看出来,你这人虽然恶言厉色,但心肠还是蛮好的。 ”李赛儿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王实甫道:“用不着你来夸我,还是好生照护好你家病人,早些康复上路吧。 ”
王实甫看着李赛儿,一时无话可答。李赛儿又没好气地抢白道:“看什么看,脸上难道有字吗?”说完扭头就走了。李老者这时出现在楼口,缓缓走下楼梯,对实甫道:“公子不必在意,我这个孙子久居山间,独往独来惯了,不会与人说话,请公子见谅。 ”
王实甫忙道:“哪里哪里,我们一家在此多有打扰,在下心里倒实在过意不去呢。 ”
几天过去,李赛儿仍不给王实甫好脸色,倒是有时跟添书、听茶几个说说笑笑。这一日李老大夫给婉常把过脉,说脉相已经沉稳,腹中的胎儿已恢复平静,稳稳坐在宫中,看来似无大碍了。王实甫不禁千恩万谢,请他坐下说话。李老者便叫小丫头沏了茶来,实甫端详着手中的青瓷茶碗,夸道:“真是好器物也。 ”李老者问道:“公子有什么讲究? ”实甫被他一问,不由道:“我看这茶碗釉面开出如网的断纹,如丝如缕,美哉天成,定是出自哥窑烧制,乃前朝宫中所用之器。 ”
李老者听罢脸上神色一震,悠悠说道:“看来公子对瓷器倒有些研磨。 ”实甫饮了一口茶,摇头道:“在下其实知之不多,只是在岳丈府上见过一些,偶尔听得只言片语,略知一二而已。 ”
李老者问道:“敢问岳丈大人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
王实甫犹豫片刻,说:“实不相瞒,在下岳丈在朝中为官,姓张名宏略。 ”李老者霍地站起来,实甫惊异道:“您这是? ”老者却问:“可是与那张宏范为一家兄弟的张宏略?”实甫道:“正是。老伯您难道与他们相识? ”
老者顿顿手中的拐杖,苦笑道:“老朽哪里认得他们。张宏范、张宏略都身为当朝高官,老朽乃深山老翁平头百姓,何以与他们这种人相识? ”实甫见老者脸色大变,且语气中带有气恨,料定其中有故,不便再多问。老者果然也不再多说,勉强坐了会子,竟拂袖而去。这天连那粗使的做饭婆婆和丫头都变了脸色,胡乱蒸了些窝头南瓜,就算打发了王实甫他们。
婉常吃得不多,倒也不曾理会。夜间,王实甫听得楼上爷孙二人像是争吵起来,那李赛儿最后脚步重重地下得楼来,在王实甫的房门前停了片刻,一跺脚走了。王实甫听得心惊,悄悄坐起,提剑走到门边聆听了一阵。婉常疑道:“官人,外面是什么动静? ”
王实甫回到床上,轻声安抚婉常:“没什么,只是那李赛儿脾气不好,像是与他爷爷有什么争执,不关我们事。 ”婉常道:“想是我们一家住在这里,平白给他们爷孙添了烦恼。官人,眼下妾身已平安无事,不如明儿就动身走吧。”王实甫握住她的手:“这一去又得颠沛多日,不知你是否经得住? ”
婉常道:“只要在官人身边,就是遇到天大的事,婉常也能挺得过来。官人放心,翻过这山去,路就平坦了,曾听父亲大人说过,大同西京十分繁华,我也正想前去看看呢。 ”
王实甫听她说话,比在家时多了好些温柔,倒是患难之中见真情,心中也不由添了对妻子的疼爱,便说道:“夫人说的是,久居别人家多有不便,既然你感觉身子已无大碍,那我们就趁着天气好,明儿一早就上路。 ”
婉常说:“再好不过。赶明儿还给家里捎封信去,省得让爹娘挂牵。 ”王实甫沉思道:“来的那日我已让添书去镇上驿站给家里捎了书信,这会子他们肯定已经收到信了。 ”夫妻俩说了大半夜,快到天明时,才合眼睡了一会儿,赶早起来,就叫过添书、听茶几个,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正预备去向主人告辞,门外突然车马辚辚,好生喧哗,李家的大狗汪汪直叫,添书跑到外面一瞧,立刻欢叫道:“乔叔!乔叔带人来了! ”果然响起乔叔的声音:“二公子,我们来了! ”
王实甫和婉常惊讶地迎出门去,果然见是管家乔叔跳下马来,身后还跟着四个骑马的家丁,个个虎背熊腰,都是身有武功的高手,护着一辆马车。乔叔拱手道:“二公子,二少奶奶,府上老爷前日午间收到你们的信,当下便吩咐我请来大夫,又带了些南北杂货,软硬吃食,日夜兼程,一并送了过来。 ”说着,一家丁掀开那车帘,叫道:“大夫,快请下车吧。”又道,“大夫在车上睡得正打呼噜。 ”
乔叔道:“二公子,快让大夫给二少奶奶瞧瞧吧。 ”
王实甫忙道:“没想到如此惊动老爷!二少奶奶倒已安然无事,我们正要准备动身呢。 ”婉常也在一旁说道:“乔叔你们各位辛苦,快请下马歇歇。 ”
乔叔打量婉常,惊道:“二少奶奶这就好了?老爷夫人还叫我们一定要请最好的医生,星夜赶来,您这就真的没事了? ”
王实甫和婉常便将遇到这家李老先生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李老先生原是一方名医,一服药下去就见了效,正让我们感激不尽呢。 ”说着就带乔叔进屋来,想拜见李老者。
楼下却无人,他们也不便贸然上楼,只在楼梯前站定,实甫对着楼上高声叫道:“李老伯,实甫和内人今天告别贵舍,请求一见。”半晌,楼上传来老者苍哑的声音:“不必了。你我萍水相逢,机缘巧合,既然夫人贵体康复,就请上路吧,恕不远送。 ”
王实甫着那空荡荡的楼梯,心中好生不是滋味,便又叫道:“李老伯,实甫一家在此打扰多日,蒙老伯您妙手回春,今日老家来人,专程带些礼物相谢于老伯,不成敬意,请老伯笑纳。 ”
只听老者冷笑道:“老朽已是耄耋之人,世间俗物于我又有何用?老朽只需这山间泉水,林间草木度命即可,休要将一些俗物污了老朽这间茅舍。 ”
乔叔本来已从车马的行李中取出一盘金银,恭敬地捧在手上,此时听到那老者不屑之言,不由纳闷:“这老翁也有些不知好歹,他可知公子和二少奶奶何许人也? ”话未落音,从那楼上的栏杆旁飞下一个人影,直扑乔叔。王实甫道声不好,刚一把护住婉常,乔叔手中的盘子便已飞上了天,盘中的金银珠宝随之四散。门外的家丁们闻声一涌而进,齐齐扑向那人影,那影子却像是蜻蜓不可捉摸,一瞬间飞到了门外,在枫树下站定,是那青衣男子李赛儿。
他怒睁双眼,拔刀指向一起涌出的乔叔和众家丁:“你们来呀,看谁有本事从我这刀下经过? ”
勤公府来的家丁每日练武,听他这一说,个个火冒三丈,攒拳就要上前,王实甫喝道:“都给我站住!”他拉过乔叔,躬身朝李赛儿言道:“公子!你且请止怒,今儿是我们的不是,我代他们给你和李老伯赔礼了。 ”李赛儿道:“哼,你勿需赔礼,我这会儿就给你们算个总账,一笔了清。”说着提刀飞跃而起,一转身就将正在拾捡地上金银的家丁踢翻,乔叔哪里忍得,从车上拔出常使的哨棍,呼啸啸舞过,枫树叶刷刷落了满地。
眼看一场恶斗就要开始,屋里传来李老伯的呼喊:“赛儿!赛儿不可造次! ”那叫声中带着难言的忧伤。
李赛儿一听,如同抽了筋似的,又一次软下胳臂,转而朝王实甫深剜了一眼,一咬牙移步枫林之间,一时不见了踪影。
王实甫走进茅舍,站在楼梯前再三恳求,欲见李老先生一面,但老者只是不肯再露面,说道:“公子不必多言,赶紧走吧,夜长梦多,就此别过。 ”言毕再也不肯发声,任凭王实甫千呼万唤,就如石沉大海。
乔叔和家丁们想上楼去看个究竟,王实甫拦住他们,心里只是惘然。
第十六章 西风紧
王实甫虽然心中多有不解,但无奈之下,也只好带着婉常一行离开了枫树林,前往崞阳。回首见那茅舍,在一片雾霭中渐渐消失,他心想等下回路过,一定要再来探望这爷孙俩,一则答谢,二则弄清心中的谜团。一路有乔叔照应,往后的几日再没遇到麻烦,平安地到达崞阳。王实甫将家人安顿下,即去见达鲁花赤撒吉思。
初秋的阳光下,蒙古帐篷的木顶竟然似金子一般闪着光芒,撒吉思早已闻讯,见王实甫进得帐来,迎上来笑道:“我正要叫人备马去看县尹,不料你倒先来了。 ”又说,“县尹这次将夫人也带来了,看来是要安心在崞阳安营扎寨? ”
王实甫以笑作答。
帐篷的漆桌上摆满酒肉,撒吉思的小夫人殷勤地给王实甫倒满奶茶。几月不见,撒吉思似乎更苍老了些,眼神里含着一丝苍凉,他吩咐人要去王实甫的住处将县尹夫人请来。王实甫多谢道:“内人她不擅饮酒,且有孕在身,稍等歇息几日之后再来府上拜望。 ”撒吉思点头:“那咱俩多日未见,今天就好好喝上一回。 ”
王实甫不再客套,俩人坐在地毡上喝开了草原上的马奶酒,先是寒暄一番,王实甫便说:“在下这次回乡探望父母,耽误多日,衙门公务已多有疏忽,不知最近县里有什么要紧的公事,还请达鲁花赤指教! ”
撒吉思苦笑一声:“县尹不必多虑,这边塞之地只要一方平安,哪还有什么大事?古来崞阳为兵家必争,又为西京防卫之地,我圣祖成吉思汗权杖所抵之后,才结束了多年的征战,如今大元朝已建多年,我等守疆护土就是。 ”
王实甫从他的话里又一次听出,撒吉思和他的部属多年来只重防务不重民生,心中不免难以苟同,但一时不想再与他争辩。他又从撒吉思的话里,听他不断流露出只想早些解甲归田,回到草原上过安生日子,他知道自从那年秃忽鲁和八丹出事之后,撒吉思的心情就没有痛快过。
喝过三杯酒,王实甫取出从家乡给撒吉思带来的金疮药膏,便起身告辞。撒吉思也不再留他,说:“哦,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太原府在你走之后,新派来一个县尉,叫孛南奚,接替了秃忽鲁的位置,明日让他来拜见你。 ”
从撒吉思那里辞别之后,王实甫直奔衙门。多时的一些公文和诉状一迭迭堆放在案上,早已积满了灰尘,他刚一伸手触动,顿时尘土扬起,直呛鼻子。添书唤来衙役,几个人赶紧擦拭桌椅,王实甫则顾不得脏乱,便将那些公文一件件仔细读来。
读到天色将晚,才把一摞子看完,其中有两件引起他的注意:一件是崞阳城里的商户投状,告近日来常有盗贼出现,夜里偷窃不说,白日甚至在街市繁杂处抢劫,得手后即骑着快马飞奔而去,令商户们叫苦不迭。另一件是崞阳城西的农户们投状,告近日有人不断砍伐崞阳城外方圆数十里的树木,砍倒后即放火焚烧,无人敢上前过问。
二日,王实甫叫来钱谷、刑名两位师爷,责问道:“本县回乡探亲期间,尔等为何不理公务?这些诉状在案上堆积如山,积满灰尘,难道你们都未曾收看?”两位师爷见实甫声色严厉,连忙跪倒在地:“启禀县尹,这些诉状确已多日,当时就曾呈报给达鲁花赤大人,可他让我们带了回来,说不许再动。因此小的们就放在县尹的案上,没敢再动。 ”
王实甫问:“达鲁花赤大人看过没有? ”
那两位师爷对视了一眼,支吾道:“小的们不敢乱说。 ”
王实甫说:“有什么话赶紧道来,否则本县尹要判你们一个渎职罪,先打四十大板。 ”两个师爷吓得磕头不已,那刑名抢先道:“县尹大人,小的们不是不想说,是早就忍了好些日子了,只是县尹没有回来,我们也无处说去。”那钱谷道:“是啊,县尹大人您走了不久,就新来了一位县尉,撒吉思大人一直称身体有所不适,极少料理政务,县里的大小事情都是这县尉在主张。 ”
王实甫已从撒吉思那里得知这县尉孛南奚,可回到崞阳这两日,那县尉并没来衙门见他,便问:“县尉近日在何处? ”
那刑名师爷面有难色地说:“小的们也不知去向,但听说……”
“听说什么? ”王实甫斥道,“你二人说话吞吞吐吐,究竟有何难言之处? ”
钱谷师爷说:“县尹大人息怒,小的们实在是不敢信口开河,怕的是酿成大祸。 ”王实甫奇怪地问:“看你们说来蹊跷,有什么为难之事会酿成大祸?今日若不说明白,本县就判你们一个瞒上欺下之罪。 ”
钱谷师爷这才道:“县尹有所不知,那孛南奚县尉到任不久,就从县衙账上支取了好些银子,说要去办理公务。后来才得知,原来他雇了好些人在县西一带砍伐树木,这些时候一直没有停歇。 ”
王实甫大为震惊,案上的诉状有几十封都是为这砍树之事,却都不敢提砍树之人,原来全是县尉所为,怪不得撒吉思将诉状也压在这里,不加过问。崞阳一带本来天干风燥,三年以来,他一直到处游说,劝农栽树种草,好不容易有了些景象,这新来乍到的孛南奚为何反倒要将树一一砍去?当下叫添书备马,要去城西一带看看。
添书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二公子,二少奶奶还在家里等着你呢。”王实甫道:“你让人去给二少奶奶说一声,城外事情紧急,我们出去一趟就回来。”又对两个师爷道,“你们俩也跟着。 ”
他说着,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出得崞阳西城门,果然见大地上一派萧瑟。王实甫清楚地记得就在几个月前,这城外草木葱笼,鸟语花香,成群牛羊在草丛中安闲徘徊,可眼下的情景却是让人触目惊心,绿油油的草地变成一片焦土,一片片倒下的树木,有的正在焚烧,有的已化为灰烬。
就在前边一个冒着黑烟的火堆旁,几个衣衫破烂的孩子从灰烬里扒拉出一只烧得像黑炭的野兔,拉拉扯扯地争抢着。一见有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孩子们停止了打闹,一个个傻站着,把目光投向马队。王实甫勒住马,也呆呆地看着他们,只觉得自己像在一个噩梦之中。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真是难以想象,他施政三年多的地方,会一时变成这副模样。这难道真是那县尉孛南奚下令砍的?他这样做究竟为何?
钱谷、刑名两个师爷一路上告诉他,新县尉孛南奚下令将城门外方圆数十里的草木一概砍伐干净,连草都不能留一根,说是为了防守崞阳,如果有敌人前来侵犯,即使远在城楼几十里之外,也能一览无余,看得清清楚楚,及早做好应敌准备,可以万无一失。
王实甫听来气愤交加,又觉啼笑皆非。
绕着城墙走了半日,只见一路草木狼藉,就像是刚经过一场殊死的撕杀,王实甫越看越愤怒,他只想立刻就找到孛南奚和他的兵丁,当面问个究竟。可一直到暮色渐浓,也未寻到他们。
添书眼见天色已晚,催马赶到王实甫的马前,小声说道:“二公子,咱们该回去了吧?二少奶奶刚来此地,家里缺油少盐的……”
王实甫一边说:“我知道了。”一边又驱马走上一个小山坡,朝四周打量了许久,满目荒凉让他痛彻心扉,不禁咬紧牙关恨道,“真是岂有此理! ”
回到县城已近子时,街上静悄悄的。替小院守门的是那袁黑子,上次回定兴之前,添书将他找来看家,袁黑子十分尽责,即使院子里家徒四壁,空无一人,他也早晚守着。主人一回来,他更是精神抖擞,听到敲门声,立马从侧房出来打开了大门,迎着王实甫轻声道:“县尹大人回来了?夫人她们都已睡下。 ”
王实甫轻轻推开房门,床前留着一盏纱罩小灯,晕黄的光亮映照着床前,他一眼看见婉常平放在床脚的绣花鞋,心头不禁一热,有妻子相伴的感觉,果然好过了冰冷的孤独。刚要蹑手蹑脚走过去,却听婉常在帐中柔声问道:“官人,你回来了? ”王实甫惊道:“娘子你还没睡? ”
婉常推开被褥欠身坐起,王实甫忙过去扶着她:“夜已深,你还起来做什么?”婉常道:“你奔波了一整天,回到家总要喝碗热汤水才是。这家里我看缺的东西太多,夜间让听茶好歹做了一碗糊辣汤,还温在那锅里,我去叫她给你盛上一碗来。 ”
王实甫忙道:“不必了。我和添书几个已经在路上找了些吃食,汤留着明儿再喝吧。 ”
婉常说:“官人出城踏看到深夜,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王实甫说:“娘子只管好生安歇,勿需担心。我这里写上几行文字,也就歇着。 ”
眼见妻子日渐隆起的肚子,王实甫心里怜爱交加,但这时也顾不上与她多说,只叫她早些安歇,他却坐在桌前拨亮灯烛,铺开纸张奋笔疾书起来。
婉常诧异地披衣下床,俯身看了看他所写的文字,不觉惊道:“官人,你这是……? ”
王实甫不由愤然说道:“唉!崞阳新来的县尉孛南奚大肆焚烧草木,以致城外满目焦土,一片荒凉,比兵马厮杀过的战场还要惨烈。眼看严冬将至,方圆数十里百姓流离失所,将何处为家,何以为生?特报请太原府,以待严查。 ”
他不免将白天所见的情形叙述了一通,婉常听罢,蹙着眉头久久不语,半晌道:“官人,我想那新来的县尉虽然行为乖张,胆大妄为,但绝非他一人的主张,官人若不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先弄清楚就上书太原府,恐怕到时候陷于被动。 ”
王实甫不以为然地说:“娘子不必多虑,既然我为崞阳县尹,自然要对这一方福祉担当,眼下大量树木被砍,土地荒芜已成事实,若再不及时制止,后患无穷。 ”
说罢俯头继续书写。
这晚,夫妇俩都未曾合眼,一个在灯下痛陈民情,一个在床上忧心忡忡。
次日一早,王实甫便让添书将封好的文书交给传递铺驿。元时对文书转交也有严格应制,随处官司均设有传递铺驿,每铺置铺丁五人。“各处县官,置文簿一道付铺,遇有转递文字,当传铺所即注名件到铺时刻,及所辖转递人姓名,置簿,令转送人取下铺押字交收时刻还铺。本县官司时复照刷,稽滞者治罪。其文字,本县官司绢袋封记,以牌书号。其牌长五寸,阔一寸五分,以绿油黄字书号。若系边关急速公事,用匣子封锁,于上重别题号,及写某处文字,发遣时刻,以凭照勘迟速。其匣子长一尺,阔四寸,高三寸,用黑油红字书号。已上牌匣俱系营造小尺,上以千字文为号,仍将本管地境、置立铺驿卓望地名,递相传报。铺兵一昼夜行四百里。各路总管府委有俸正官一员,每季亲行提点。州县亦委有俸末职正官,上下半月照刷。如有怠慢,初犯事轻者笞四十,赎铜,再犯罚俸一月,三犯者决。总管府提点官比总管减一等,仍科三十,初犯赎铜,再犯罚俸半月,三犯者决。铺兵铺司,痛行断罪。
“凡有递转文字到,铺司随即分明附籍,速令当该铺兵,裹以软绢包袱,更用油绢卷缚,夹版束系,赍小回历一本,作急走递,到下铺交割附历讫,于回历上令铺司验到铺时刻,并文字总计角数,及有无开拆、磨擦损坏,或乱行批写字样,如此附写一行,铺司画字,回还。若有违犯,易为挨问。随路铺兵,不许雇人领替,须要本户少壮人力正身应役。每铺安置十二时轮子一枚、红绰楔一座,并牌额及上司行下、诸路申上铺历二本。每遇夜,常明灯烛。其铺兵每名备夹版、铃攀各一付,缨枪一,软绢包袱一,油绢三尺,蓑衣一领,回历一本。各处往来文字,先用净检纸封裹于上,更用厚夹纸印信封皮。各路承发文字人吏,每日逐旋发放,及将承发到文字,验视有无开拆、磨擦损坏、批写字样,分朗附簿。
“凡铺卒皆腰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赍文书以行。夜则持炬火,道狭则车马者,负荷者,闻铃避诸旁,夜亦以惊虎狼也。响及所之铺,则铺人出以俟其至。囊板以护文书不破碎、不襞积,折小漆绢以御雨雪,不使濡湿之。及各铺得之,则又展转递去。 ”
王实甫亲眼见那铺卒将封好的文书用软绢包好系紧,并提着缨枪上路,这才回转身来。
他转而去见达鲁花赤,殊不知撒吉思听完他所说的事情毫不惊讶,倒说:“县尹太过焦虑,这防守城池土地的事本是县尉的职责,我们只管督促,不必干预。 ”
王实甫慨然道:“达鲁花赤所言,在下难以苟同。曾有人以为官作对联,云: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在下昨日在城外见到大片草原化作焦土,一个个百姓妇孺流离失所,怎能不忧心如焚? ”
撒吉思问:“那依你该咋的? ”
王实甫道:“依在下之见,应马上将那县尉孛南奚召来,命他立即停止焚烧草木,并将以往所烧的地方仔细统计,被损房屋居所想法着人修复,让流民能在入冬之前有安身之处。明春之时大力发动百姓补种树苗青草,并免去一年税赋。 ”
如此这般,撒吉思听罢微微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又叹道,“我撒吉思一生征战,杀敌无数,到老来却治不好这小小县域,岂不是窝囊废一个?罢罢,我还是早些卸了这达鲁花赤吧。 ”
不止一次听撒吉思发出这样的感慨,实甫又待劝慰,但撒吉思苦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德信你我共事几年,我深知你学问深厚,一心为民,本想陪你在任上多干些年,无奈年事已高啊。 ”
撒吉思当即派人去唤那县尉孛南奚,但王实甫在县衙等到傍晚,也未见那人登门。
一连多日均是如此,实甫心中又急又气,正要亲自去寻访时,孛南奚大摇大摆地来到县衙,只见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长着一双鹰眼,他傲视着王实甫:“我便是孛南奚,听说县尹四处找我,可有何事? ”
王实甫听他出言不逊,也不客气:“你来得有些迟了,县尉本在达鲁花赤和县尹管辖之下,可本县回到崞阳,再三召你来见,你却三番五次推脱,是何道理? ”
孛南奚的父辈也是立有大功的蒙古将军,他自恃家族荣耀,根本未将王实甫放在眼里,朝天笑道:“县尹不知孛南奚过往,某心中自有大汗圣上旨令,忠心报效便是,哪管许多繁文缛节? ”
王实甫冷笑道:“你可不听达鲁花赤和县尹之令,可大汗圣上又何时让你焚烧草木,不顾百姓死活?你倒说来? ”
孛南奚傲慢地说:“我自有道理。 ”
王实甫也道:“实不相瞒,本县已将此事禀报太原府,且听上方如何处置。 ”孛南奚却并不惊慌,也不加争辩,竟然拂袖扬长而去。
倒把王实甫气得跌坐在椅子上。
一月之后,太原府派来一位特使,这本是在王实甫的盼望之中,但在衙门里相见之后,那特使却不阴不阳,只说携带了府里的文书,将当众宣读。
待达鲁花赤撒吉思、县尉孛南奚等人都到场之后,特使展开油绢卷缚的文书,宣读道:“太原府有令,崞阳达鲁花赤撒吉思年及六旬,精力衰耗,例应致仕,加散官一等,令致仕。命孛南奚接任崞阳达鲁花赤一职,县尉一职另着他人……”
王实甫的头嗡地一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眼前那孛南奚一脸得意洋洋,却是千真万确。他激愤地想,难道他字字泣血的文书非但没有得到上司的认同,反倒让孛南奚成了有功之臣?
特使宣读完毕,即着人备马欲走。王实甫叫道:“特使请留步,在下有话想要请教一二。 ”
那特使勉强站住脚,侧过身子道:“王县尹不必多言。 ”
王实甫气愤地上前说道:“大人,在下还未曾开口,大人为何便叫我不必多言? ”特使道:“你是想说你前日给太原府上报之事吧?这个早已知情,今日宣布孛南奚为崞阳达鲁花赤,亦可算是回复,难道县尹你还不曾理会? ”
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泼下,王实甫身心凉透,他这些时一直奔走于乡间,劝说村民们返回家园,重整土地,路上受了风寒,这会儿忍不住连声咳嗽,但仍坚持说道:“大人,为官若不敬天地,重民生,将会天怒人怨,恳望特使三思,并请太原府下令不得再行砍伐树木,破坏草原。 ”
特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实言相告,县尹你回乡多日,先前也曾有人往太原府写了状子,告你擅用职权,专营私利,阳奉阴违,博取名声,太原府未曾多加追究,只因看你初始为官,年轻无知,再有撒吉思达鲁花赤为你一再美言,方才按住不提。王县尹你当好自为之,且休要擅权妄为,惹是生非,否则即使再有人替你说话,也不好交差啊。 ”
特使说完扬长而去。
王实甫站在堂前气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腔热血,为民生也是为一方富足平安,却遭到这一番奚落。他欲往前追那特使去,却连日劳顿身染风寒,几步踉跄竟要栽倒在地。旁边的撒吉思眼急手快,将他一把扶住,对衙役们叫道:“你们一个个瞎了眼吗?还不快把县尹扶回去。 ”
那孛南奚却声色俱厉地站在堂前喝道:“衙役们听令,给我立即上马前往城外,将那些设障的刁民赶开,为城防将方圆三十里地面上的遮挡之物一一清理干净。 ”
衙役们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撒吉思喝道:“孛南奚,你不要太过分了。你所说城防之事我本由着你,但你将百姓赶得无立足之地,小心我拿鞭子抽你。这事我看到此为止。 ”
撒吉思曾与孛南奚的父亲一道出生入死,孛南奚在撒吉思面前不得不退让三分,当下撒吉思又说:“我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你还只是跟在马屁股后面跑的小崽子,你要敢再胡来,我饶不了你。 ”
孛南奚无法与撒吉思理论,只好掉头离去。撒吉思转身问王实甫:“县尹,你不要紧吧? ”
王实甫摇头,感激地说:“撒吉思大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崞阳的达鲁花赤,你我一起共事几年,总算为崞阳百姓做了些事情,实甫没齿难忘。太原府袒护孛南奚的作为,我不能就此罢休,定要问个明白,他若是一意孤行,我就一直告到朝廷。 ”
撒吉思担心地说:“德信,你这样做太有风险。如今皇上虽然圣明,可你岳丈张家的张宏范大人去世之后,朝中对他的诋毁颇为盛行,就连皇上也信了几分, 听说还要对他……”他说着欲言又止。
王实甫对这些也早有所闻,但他未曾想到会对自己也形成十分不妙的处境,他凛然说道:“我王实甫不想仰仗岳父家的功德,但也不畏惧受岳父家之牵连,在崞阳为官本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当如孟子所言: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也。 ”
撒吉思听罢,感佩不已。
第十七章 霜林醉
这年冬天,王实甫不顾撒吉思的好心劝告,也顾不得妻子婉常的担心提醒,再次上书太原府,痛陈崞阳现状,期待有所改变。眼看鹅毛大雪纷纷而下,他的心情也更加纷乱,恩师董朴先生几番来信,谈到朝政复杂做官不易,先生几次受到世祖皇上的召见和重用,但先生却先后婉辞,只想图一方清净。先生的心情王实甫如今算是理会的。他何尝不想也辞官而去,就在那易水河边做一个自在人?但身到此地,也是欲罢不能,一想到那些满面焦黑的百姓,在荒野中流浪的孩子,他就忧愤不已。只恨自己一介书生,纵然是身为县尹,却也一腔抱负伸展不开。
已是严寒冬季,那孛南奚焚烧草木的荒唐之举总算是暂时停止,他和他的兵丁们坐在蒙古包里成天吃肉喝酒,也不到衙门里走动。王实甫再次写好文书,准备送往太原府之时,婉常却在一个大雪漫天的日子里,突然发作了。
一番紧张的等待之后,婉常又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小宅院里一片忙碌,听茶和添书、兴儿一干人喜笑颜开,连看门的袁黑子脸上也都布满笑容。听茶乐呵呵地说:“二少奶奶又生了一个小少爷,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
添书一旁道:“就是,就是。二公子,要不等二少奶奶满月,咱们再回定兴一趟吧,让老爷夫人抱抱小孙子。 ”
听茶嗔道:“就你瞎吵吵,你没看这冰天雪地的,车马能走得了吗?”又说,“二公子,您看这孩子朝着您笑呢。 ”
他们围在婉常床前,高兴地说笑。王实甫心中也为孩子的到来充满喜悦,他抱起襁褓中的儿子,只见这孩子生得天庭圆满,四肢健壮,沉吟一阵道:“我看,就叫他王结吧。”结为坚硬、牢固之意,实甫显然希望儿子坚定毅然,正如他眼下的心情。他眼睛看着床上的婉常,婉常含笑点头。
这个寒冷的冬天,王实甫没有能够等来太原府的佳音,虽然他几次三番上书,言词恳切,为的是来年春天好让百姓安心务农,种树养草,以谋生计,但始终没有人搭理他。幸亏眼前有美妻娇儿,另一番生活的乐趣在塞外的小宅院里荡漾。
撒吉思领人提着羊腿来到他家看望,眼见院子里打理得干净利落,丫头书僮俊秀能干,婉常更是惊若天人,不由感慨道:“德信老弟啊,你守着这好日子不安心享乐,非要跟太原府较什么真?想那孛南奚,也不过是一时气盛,你不理他,他也没法奈何你,老弟不必与他计较。再说了,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汗毛,我撒吉思就要他的脑袋。 ”
看着眼前这个豪爽的蒙古人,王实甫心里几分感激又有几分歉疚,他叫了一声撒吉思大哥,说:“从我来到崞阳,你就时时处处帮着我,那秃忽鲁和八丹跟随你多年,可因为犯了事,在我的主张下被流放西域,你非但没有计较,还这么一心帮我,实甫真不知说什么是好。 ”
“德信,草原上的谚语说得好,老鹰总比麻雀飞得高,我撒吉思就是草原上的苍鹰,决不会蝇营狗苟,只要我眼里看着是正直的事,我当然会帮。”说着,一把撸起长袍的袖子,露出赤祼的胳膊,只见伤痕累累,一道道紫色的伤疤让人触目惊心,“老弟你看,我这些伤都是当年在战场上被一刀刀砍的,我撒吉思已经死过好多回,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
王实甫说道:“我知道,大哥不贪恋金钱权势,只认草原上的理。我王实甫能与你共事,真是三生有幸。 ”他大叫,“拿酒来。 ”添书捧出一罐从家乡定兴带来的杏花酒,当下打开,一股浓烈的清香顿时四处散开,撒吉思耸了耸鼻子,深吸一口气:“好香! ”
实甫说道:“这是家里大哥亲手酿造的杏花酒,百里之外的京城常有人去定兴购买,也算是小有名气呢。”撒吉思喜道:“快斟酒来。”
俩人在一小屋里坐下,就着几碟小菜饮开了。一个时辰不到,罐子见底,撒吉思索性抱起来吮得一滴不剩。
正喝得高兴,突然窗外嗖地一声响,一支箭射在窗棂上,正在他二人相坐的头顶上方,隔着窗户,只见那箭头插进木棂,尚在微微的颤动。
俩人惊起,王实甫一把拉开房门,北风呼地迎面扑来,他厉声喝道:“谁人放箭? ”却是风声啸啸,雪花飘舞,墙头一片雪白,并不见人的踪迹。袁黑子和添书几个闻声急忙从各自屋里跑出来,王实甫一把从窗棂上拔出箭来,撒吉思随在身后,只见那箭头锐利,入木足有寸余,弓箭手的臂力一定非同寻常。
王实甫察看了一会儿,问道:“撒大人,崞阳一带的弓箭手可都在县衙入册? ”
原来,元时各郡邑均设有弓箭手以防盗。内而京师,有南北两城兵马司,外而诸路府所辖州县,设县尉司、巡检司、捕盗所,皆置巡军弓手,而其数则有多寡之不同。职巡逻,专捕获,若是官府有纲运及流徙者至,则执兵仗导道,以转相授受。除此之外不干其它事务,示专其职焉。世祖中统五年,随州府驿路设置巡马及马步弓手,验民户多寡,定立额数。除本管头目外,本处长官兼充提控官。
撒吉思原为达鲁花赤,当地弓箭手都由他管,他从拔下的箭头断定,此箭一定是官府的弓箭手所射。而眼下孛南奚为崞阳的达鲁花赤,难道是他指使人所为?撒吉思沉下脸道:“我这就找他去! ”
王实甫却一手拦住他,平静地说:“撒吉思大哥,这箭是冲着实甫来的,还是我自己前去问个究竟。”旋即,他让添书拉出大黑马,跳上马背,拍马而去。
正是午后时分,虽然大雪纷飞,县城里也仍有三三俩俩的行人,街边的店铺半掩着门,边避风雪边做生意。王实甫打马奔过长街,马蹄敲在冻硬的路面上,溅起一路雪花。他直奔孛南奚所住的宅院,到了门口也不待人通报,推开守门的兵丁就冲了进去。
那孛南奚也是身怀绝技之人,在屋里听得动静异常,立刻从酒桌旁纵身而起,操起一把长刀就闪将出来,却见王实甫昂然立在当院,不由几声冷笑:“县尹不去衙门办公,到我这里来做甚? ”
王实甫来得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袍,他将袍子的下摆掖在腰间,好似一身短打,看上去不像个文官倒像个卖柴禾的,他两眼直视孛南奚,举起手中的箭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你指使弓箭手将箭射到了我的院子里。 ”
没想到,孛南奚一双鹰眼盯着王实甫,毫不含糊地说:“不错,正是我的命令。 ”
王实甫大怒:“你丧心病狂! ”
孛南奚却说:“这只是一个警告!王实甫,你身为县尹,可知当朝夜禁之法?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才听人行。你家院子最近夜里常有人出入,违例多次,弓箭手本当将出入之人射杀于街头,是本官网开一面,留尔等性命。先以此箭警告,若再敢有人违禁,定当立射决。 ”
王实甫一时气冲心头,怒道:“当朝夜禁谁人不知?有公事急速及丧病产育之类,并不在此限。孛南奚,你明知我家内人刚生小儿,请医送药常在不时之间,你却拿朝廷禁令威吓于人,岂不是虎狼之心? ”
孛南奚怪笑道:“县尹夫人产子?你又没有向我呈报,我从何而知?可我倒是听说你将那刁民袁黑子收在门下,视为亲信,常让其呼朋唤友,又是何居心?莫不是有心聚众起事,对抗朝廷? ”
王实甫一听此言,哪里还按捺得住,提拳就朝孛南奚扑去,他使的是最擅长的家传意拳,运足丹田之力,孛南奚仗着手中有刀,并未将王实甫放在眼里,却没料到那拳带着一股劲风眨眼就逼到眼前,让他大吃一惊,而就在他闪念之间,手中的长刀竟然被王实甫的胳膊扫过,啪地落到地上。
两人同时朝刀抢去,孛南奚离得近,一步上前就抓住了刀柄,转手紧握,朝王实甫头上就砍。王实甫偏头闪过,拳随心走,心念拳法,身形灵敏。孛南奚凶狠地连砍几刀,却根本难以近身,心中不禁越发吃惊,万没想到王实甫一个文官居然还有如此武功。孛南奚心神不定之际,那刀法也就显出更多的败势,王实甫却是越打越勇,几个回合下来,将孛南奚逼到了墙角。
院子里早就围上一群兵丁,初见他们动手,一个是县尹,一个是达鲁花赤,都只敢一边张望,谁也不敢出手。但这时见孛南奚被逼到死角,一个蒙古兵丁大叫道:“达鲁花赤的勇士们,快动手吧! ”
随着他的喊叫,观望的兵丁们一个个跳将起来,转眼间将王实甫团团围住,有的举棒,有的挥刀,凶神恶煞地逼近,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就在这时,一声呼啸从头顶响起,一条长鞭突然抽了过来,就像一条大蟒蛇将那些刀枪棍棒席卷而过,随着又一鞭鞭抽在那些兵丁的背上,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王实甫回头一看,却见撒吉思手提一根乌黑的长鞭,一脸怒气地站在院子里白雪覆盖的井台上。
他叫了一声:“大哥! ”
众兵丁都四散开去,孛南奚脸色灰暗地握着长刀,倚着墙角站了起来。撒吉思跳下井台,鞭子指着他斥责道:“孛南奚,是我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好意推荐你为本县达鲁花赤,你却一意孤行,胆大妄为,还竟敢让弓箭手射向县尹家,简直是狗胆包天! ”
孛南奚恨道:“撒吉思,你已经不是本县的达鲁花赤,休要再管闲事。当朝有令,州县城池相离远处,其间五七十里,所有村店及二十户以上者,设立巡防弓手,合用器仗,必须完备,令本县长官提调。我令弓箭手正当巡防,弓箭手对违禁者施以警告,有何不是? ”
撒吉思骂道:“王县尹家有产妇,请医拿药,夜间不过几次进出,并未违禁,你却故意为难,威吓县尹,真是丧尽天良,我今日便要你尝尝鞭子的滋味。 ”他一鞭抽向孛南奚,也只是使了三分力气,但那鞭子落下之处,袍袖开花,瞬间便现出一条鲜红的血印。
撒吉思又道:“你说我不是本县的达鲁花赤,可我还是朝廷的散官,高于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在这塞外边城,我要不管你,又有何人来教训你? ”说着又是一鞭,抽在了孛南奚另一条胳膊上,同样是袍袖开花,露出血印。孛南奚此时倒也不敢还手,双手抱着胳膊,眼睛里直冒火。撒吉思举鞭还要再抽,王实甫将他的鞭子一把抓住,叫道:“大哥!不要再抽了。 ”
撒吉思这才收了鞭子,目光将院里的兵丁们扫视一遍,喝道:“谁是朝县尹家射箭的弓箭手? ”
兵丁们一个个哭丧着脸直摇头。
元时凡村店、关津渡口,必当设立店舍弓手去处。若无村店去处,或五七十里,则创立聚落店舍。及每一百户内取中户一名充役,这充役就是军站人匠、打捕鹰房、斡脱、窑冶、弓箭诸等。其充役的这一户的税银,于其他九十九户内均摊。
若当地有失盗,则勒令当该弓手,定立三限盘捉,每限为一月。如限内不获,其捕盗官、弓手停俸两月。当时除上都、中都已有巡军,其所辖州县合设弓手,多于本路包银等户选强壮者。
这弓箭手在元朝颇受重视,御史台言:“诸路宜选年壮熟闲弓马之人,以备巡捕之职。弓手数少者,亦宜增置。除捕盗防转,不得别行差占。 ”京城内分南北两城兵马司,各主捕盗之任,南城三十二处,弓手一千四百名;北城一十七处,弓手七百九十五名。各地捕贼巡马,先令执持闷棍以行,后因贼众多有弓箭,反致巡军被伤。便议给各路弓箭十副,府州七副,司县五副,各令置备防盗。
后来,江南一些地方有奏请,曰:各处弓手仗着技艺高超,有那居心不良者,往往致害人命。没想到眼下崞阳便是如此。
撒吉思见众兵丁无人回话,便将目光又投向孛南奚,喝道:“你身为本县达鲁花赤,应当以护县卫民为职责,却做出这等下作之事,你既承认是你派弓箭手射向县尹家,今日便随我去往太原府说个明白。 ”
他大步走到孛南奚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就往外拽。孛南奚本已是气得满脸猪肝色,眼中含满杀机,这下见撒吉思伸手过来,便将身子往下一缩,右手从靴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转身就朝撒吉思胸前刺去。王实甫一旁看得分明,也来不及叫喊,飞身上前一脚踢向孛南奚的手臂。
那匕首随着手臂被踢翻不由地划过孛南奚自己的脸颊,随后脱落在地。王实甫踢起匕首攥在手上,孛南奚恨道:“王实甫,你竟敢诱惑撒吉思结党营私,陷害本达鲁花赤。 ”他拍打着胸脯,“你要有本事就朝我这儿来,你这个杂种! ”
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喊叫,只见一道血光冲天而起,围看的兵丁们一时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惊叫起来:“达鲁花赤,你的脸……”那靠墙站着的孛南奚听得有人叫,下意识地朝脸摸了一把。这一摸不打紧,半张脸皮竟然一下子搭拉下来,嘴也豁开了,露出满嘴大牙。孛南奚满手是血,他莫名其妙地左右看了看,突然两眼一翻白,身子歪倒下去。
这一场争斗惊动了太原府,王实甫被传唤至府堂前,受到知府狠狠责难。但随之撒吉思也赶到太原府,诉说了前因后果,证明王县尹确是为民着想,孛南奚不仅焚烧草原森林,而且暗中忌恨县尹并处心积虑试图加害,县尹前去质询之时,孛南奚出手伤人,险些坏了撒吉思的性命。
太原知府本想重责王实甫,见撒吉思据理力争,便只好罢了。太原府早就收到过王实甫的文书,对孛南奚焚烧森林之事也早已知情,但不置可否。
孛南奚气势汹汹,极想置王实甫于牢狱之中,他看上去面目骇人,其实只是受了点外伤,淌了满脸血,并无大碍,用过一些草药之后,半边脸皮重新长合,只留下些疙疙瘩瘩。
太原知府对王实甫和孛南奚二人一番教训,说既然同在一县为官,理应相互帮衬,为朝廷恪尽职守,岂能相互争斗,岂不让百姓笑话?罚扣二人两月俸禄。
王实甫见这太原知府五十大板各打一半,不理是非,也不对孛南奚滥用职权,加害于人给予惩罚,便当堂申诉道:“知府大人,在下多次上书,报告崞阳城外草木被毁,百姓流离失所,知府大人明镜高悬,为何不加判断?”
那太原府恼道:“王县尹你过于偏狭,本府本不想就此事多说,但你一再计较,本府只好告诉你,孛南奚所为虽然有些过激,但也不无道理,崞阳一带地处要塞,民生固然不可忽略,但保疆护土历来更为要紧,纵使损伤些草木,为舍小取大,保我大元朝固若金汤也是理所应当的。 ”又说城外烧荒的做法并非崞阳,元朝边关多有采取此法的,何必大惊小怪?
王实甫又一次感到一盆冰水浇到头上,让他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当夜写出一份辞呈,二日一早便亲手呈交到太原府台前。
那太原府见是一份请辞县尹的辞呈,不禁冷笑道:“王县尹果然脾气不小,久传你自仗略有才华,在坊间卖弄文墨,眼下难道是要辞官不做,专去弄那风花雪月,吟诗作赋不成? ”
王实甫见那知府居高临下,言语之中多有不屑,便道:“人各有志,无需多言,但请留此存照,批复就是。 ”知府恼道:“这朝廷之命官非同儿戏,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既有辞呈,本官待要报请朝廷,等到回复才能定夺,你休得自以为是,擅自行为,否则休要说王法无情。 ”
那知府色厉内荏,其实也只是吓唬一番而已。他也知道王实甫家世背景非同一般,但张弘范元帅已经去世,且朝中对他的议论颇为不利,不止一次有人在世祖皇帝面前上奏,说起张弘范生前的种种不是,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虽然世祖皇帝并未准奏,但也一时未曾给予明确批驳,倒张之流似得默许,便更为活跃,又将这股风指向了王实甫的岳父张弘略。这太原知府在官场上厮混多年,暗中与京城官员有好些交际,早有人将这些朝中八卦传到了耳朵里,并得知举荐王实甫的张文谦大人因病去世,故而敢在他面前吹胡子瞪眼。
不想王实甫听罢他的话,却是面容淡定,于堂前举起双手将官帽摘下,露出一头绾在脑后的黑发,他仰仰头,然后掸了掸官帽顶子,将它轻轻置于大堂之上,便一抖袍袖转身而去。满堂人瞠目结舌,知府朝着王实甫的背影拍案道:“大胆狂徒! ”
王实甫一脸轻松地回到崞阳家中,连声叫:“拿酒来!拿酒来!”添书随在身后,却是一脸沮丧。门前的袁黑子见状不妙,小声问添书出了何事,添书说二公子他把县官给辞了。
袁黑子大惊:“县尹他把官辞了?”顿时呆立在当院,一动也不动。听茶从屋里出来,叫着:“你们怎么都傻站在这里?二公子不是叫拿酒吗?屋里二少奶奶都听见了,问是有什么好事呢! ”
袁黑子呆呆地说:“县尹他把官辞了! ”
听茶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这样儿倒好,我们都可以回定兴去了。 ”添书没好气地说:“你还笑,可知道老爷夫人,还有二少奶奶的心思,他们都指望二公子有个好前程,这下好,又回到一布衣了……”
只听咚地一声,那袁黑子双膝跪在当院,朝天呼道:“苍天啊,你开开眼吧!王县尹不能走啊!”他连放悲声,添书忙拉扯他,正在侧屋洗漱更衣的王实甫也闪出门来,惊道:“老袁,你这是做什么? ”
袁黑子跪泣道:“县尹啊,只有你知道我们崞阳百姓的苦啊!早些年官兵们打来打去,这朝败了那朝来,可有几人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官兵把我们的牛羊粮食抢走了,草原森林烧没了,还不放过我们,一年四季跟我们要这要那,那日我送炭到县衙,若不是碰上县尹你,我险些送了性命。这几年有了县尹你给小的们做主,崞阳的百姓才过了几天好日子,您这要是一走,我们可怎么活?……”他说着,又忍不住一阵悲号。
“谁在那里吵吵? ”兴儿从屋里掀开厚厚的棉布帘,伸头朝院子里打探,见是袁黑子跪在王实甫跟前,忙问, “二公子,二少奶奶问何事吵吵呢? ”
王实甫一听,忙回道:“我这就来。 ”转身扶起袁黑子,“老袁你快起来,我王实甫一人所为微不足道,但人间正道总归长存,且多多保重!回头待我们走后,你可将这院里的家具变卖些钱,带回家与老婆孩子安心度日……”
屋里突然扑通一声,随后只听兴儿惊叫道:“二少奶奶,二少奶奶! ”
王实甫闻声大惊,忙朝屋里跑去,一掀帘子,只见婉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色煞白。他慌得一把抱起妻子,贴着她的脸,感觉到她温温的气息从耳边吹过,心里才稍稍松了一下,忙将她抱到床上,手掐住婉常的人中,一忽儿,婉常悠悠地出了口长气,王实甫轻声叫唤:“娘子,娘子!
婉常慢慢睁开眼来,听茶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兴儿道:“二少奶奶,您可把我们吓坏了。”却说,二少奶奶本来躺在床上好好的,可听到院子里说话,不知怎么就突然站了起来,直冲冲地往外走,她一把没扶住,就倒在了地上。
王实甫握住婉常的手,叫道:“娘子,你好些了吗? ”
那婉常明明听见,却将头在枕上扭向一边,眼里流出两行泪来。王实甫见状又惊又疼:“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心里有何事? ”
婉常道:“官人做下的好事,却来问我? ”
王实甫不解,婉常支撑着坐起来:“方才你们在院子里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果然是不听我劝,竟然执意辞了官去? ”
王实甫一听竟是为自己辞官一事,心中有些释然,幸亏婉常不是真得了什么疾病,但又不觉有些气恼:“娘子,你这是何苦?你刚生了结儿,只管好生养息才是,何必为此事操心多虑?再说为夫辞官之念早就对你说过,并非一时兴起,何至于如此烦恼? ”
婉常素来端庄,但此时却顾不得披头散发一脸泪水,坐在床头怨道:“不说平日老爷夫人如何告诫,只说婉常为官人做过多少打算,眼看你在这崞阳任期已过三年,说不定即刻就会有升迁,你却倒好,不加考虑就负气辞职,将一个好端端的前程给葬送掉,你让我如何不伤心?我看你又如何回去见爹娘? ”
王实甫一直耐着性子听着,终于按捺不住了,恼道:“够了,你要早知这样渴求功名,又何必随我王实甫? ”
虽然遭到婉常的坚决反对,软泡硬磨,但王实甫还是没听妻子的劝告,去把搁置在太原府公堂上的官帽求回来,夫妻俩从此少了话语,相互僵持着。
至元二十三年(1286 年),王实甫带着婉常和不满半岁的二儿子王结,领着添书、听茶、兴儿等一行人离开了他为官四年的崞阳,回到了定兴。
注:④蒋平仲《山房随笔》引聂碧窗《咏北妇》
⑤《元史·卷一百五十七·列传第四十四》
⑥(民国)柯邵忞:《新元史·志第六八兵四》卷一O一,第2027页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