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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巷遗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7487
王海英

那时的巷子

油坊巷子,一个温暖又有烟火气的名称,它是我的出生地,晋北农村很普通最常见的那种巷子。巷子里最红火时候住着十七八户人家近百口人,经常是大人说笑、娃娃吵闹、鸡飞狗跳、猪跑羊叫,很是热闹。

  我家住在临街的巷子头。

  相传,巷子里最早的住户是贺家人,我们王家祖上原来居住在相距几十里地之外的上大牛村,那里坡多地少,生计艰难,我们王姓祖上看中这里属于阳武河流域的富水区,所谓“十八村水地”其中之一村,便迁了过来,算起来应该是明朝晚期的事了,按家谱排序,我父亲是第十三世。现在巷子里除了贺姓、王姓之外还有赵姓和范姓人家。

  巷子被冠名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初的事情,当时巷子里的老住户贺怀瑜开了油坊,收购方圆几十里的蓖麻、黄芥、胡麻,榨了油再卖出去,因为肯下辛苦,买卖也做得实诚,油坊便开得风生水起,油坊巷子就这样被冠了名。

  我出生的时候,油坊早已成为往事,巷子倒是欣欣向荣,生我的那年巷子里共出生了6个娃,可以说人丁兴旺。那时村里没有幼儿园,大人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没有闲功夫辅导小屁孩学习,入学之前的小孩子只有疯玩,即便是入学了也是只要按时上学,放学后依然尽情地玩耍。我们玩的无非就是泥、土、高粱秆、玉茭秆什么的,比如甩泥钵,就是在巷子口的大石头上,把泥捏成钵的样子,放在手里使劲倒扣着甩下,看泥钵底部甩出的破洞大小,洞洞大的就赢了。有时女娃们也会用泥捏馍馍、捏点心,晒干了扮家家用。高粱秆是我们做玩具的最好材料,一根整的高粱秆可以当马骑,也可以在根部横着扎一根短的高粱秆,用手握着当把手骑“自行车”,反正一根高粱秆骑在胯下满巷子跑。把高粱秆的皮破开,用瓤儿粘上剪好的梅红纸,能做成“风葫芦”(小风车),插在高粱秆上,我们端着满街迎风跑迎风转。

  到我入学的时候,巷子里大大小小的学生娃娃就有20 多个,从一年级到九年级都有。

  每天,东方的晨曦染白天空,大地刚从漆黑的夜幕中变得清晰起来,各家窝里的公鸡叫过三遍,母鸡们也醒了,鸡窝里传出扑棱翅膀的声音,这时候好多人还在被窝里做梦,巷子里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开门声,接着便是娃娃们呼叫的声音。巷子里的娃娃们,上学时候路过同学家门口,总要大声喊“某某,走哇”,这些声音给巷子的清晨增添了许多生机与活力,巷子开始苏醒起来,村子也随之清醒。比学生娃起得早的一般是家庭主妇,她们叫醒娃,如果是冬天,就要让娃先在炕沿下的尿盆里撒了尿再走。然后出屋子倒尿盆,再开街门抱柴禾,生灶火拉风箱,屋里顿时充满一股浓浓的玉米秆的味道。这些主妇们早早起来除了要做饭、收拾屋子和院子,有的还要做鞋纳鞋底。出早勤的大多是男人们,村里人们辛勤而充满烟火气的一天便也从此开始了。

合欢花趣

油坊巷子里我们王姓龙爷爷家,有一棵合欢树,长在房檐跟前,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树的名字,管它叫绒绒花树。粉红色的花,毛绒绒的宛若小绣球挂在绿叶间,玲珑秀美,十分惹眼。叶子也很特殊,形状像羽片似的,翠绿可爱。

  合欢树过去在我们这一带很少栽培,反正我自己在参加工作之前只见过龙爷爷家这一棵。而且,合欢花招惹蜜蜂蝴蝶的本领十分了得,在绽放的花丛中,蜜蜂们整天哼着小曲,忙碌并快乐着,花蝴蝶们则是无忧无虑地享受激情的盛宴,追逐美丽的梦想。

  因为稀罕,也因为那花儿着实迷人可爱,每到花开时节,小姑娘们就结伴去观花,并捡拾落在地上的花。那些捡起来的花自然不新鲜,但我们也如获至宝,细细把花柄整理好,用线扎成一小束一小束的,拿着赏花闻味儿,或者摆在那里扮人家家玩。可是,那捡拾来的合欢花很快就会残掉,从花柄上掉下来,为此我心里感觉很不尽兴,就想着直接从树上摘一些鲜花。

  那次,征得龙爷家人同意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就去摘花,我自然一马当先,率先上树。站在树杈上向树梢望去,花儿们在阳光下像烟花一样绽放,梦幻一样美妙,花枝上时不时有硕大的蝴蝶翻飞,是那种平时不多见的黑白花大蝴蝶,我们叫蝴蝶王,我欣喜地欢呼着,忽然就忘记摘花,一心想要捉一只蝴蝶。于是小腿儿就顺着捉蝴蝶的思路向上攀爬,也不知怎么就从树枝上跳到房顶上。

  几只带黑色斑点的大白蝴蝶,扇动着翅膀上下翻飞,像迎风舞动的朵朵鲜花。它们一会儿翩翩飘在空中,一会儿又悠悠落在花丛。还有两只小白蝴蝶,玲珑素雅,成双成对地在天空和花间交错飞舞。

  我在房顶上小心翼翼地踩着瓦楞追逐蝴蝶,尽管努力不发出声响,但等我悄悄绕到蝴蝶栖息的花枝跟前时,还是被它们发现了,它们像故意逗我似的,飞起来在我眼前转个圈,然后就飞到别的花枝上去。有时一阵轻风拂过,蝴蝶们像是得到一个神秘指令,抑或有了一个什么美妙想法,兴冲冲地从毛绒绒的花球上迎风而起,向着空中翩翩而去。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它们来来去去,发现捉蝴蝶根本没那么容易,就又去摘花。摘好花后向下一看傻眼了,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从树上攀爬到了房上,下面的同伴催我快下去,我试了几次,都是在房檐边徘徊,怎么都无法再返回树上,只好让同伴向主人家求救,大人们搬来一架梯子才把我解救下来。

  那次是我最尽兴的一次赏花,年少的我勇敢地爬到树上,跨越到房上,与迷人的合欢花近距离相处,同美丽的蝴蝶一起流连花丛中,和勤劳的蜜蜂共同歌唱生活的美好,只是最后需要解救的小插曲冲淡了收获的喜悦。现在想起来合欢树那婆娑的树影、娇俏的枝条、绒绒的花丝,蜜蜂“嗡嗡嗡”的哼唱,大蝴蝶翩然翻飞的美妙舞姿,如梦似幻地镶嵌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我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桑葚、檀籽和楸花

油坊巷子里离我家不远有一处宅院,是巷子里住户赵姓爷爷家祖上留下来的场院或者叫园子,院子很大却只有三间小房子,早年间是不住人的,大约也就是打粮食时休息和住着看粮食。后来房子里有人家寄住了,我们有时也能进院子里去玩。院子里有好多树,除了常见的桃杏树、榆树外,还有两棵檀树、两棵楸树和一棵桑树。

  檀树、桑树、楸树,在我们那一带都是稀有树种,栽种极少,因此也格外被人们关注。但童年的我们关注的不是树生长的好赖,而是盯着树上结的果实,桑树能长出紫红紫红的桑葚,想起来都会馋出口水,檀树能结出黑丢丢、圆溜溜的檀籽,放在嘴里嘎嘣嘎嘣有咬头。虽然桑葚和檀籽都是很不起眼的小颗粒儿,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那些小果实也足以慰藉我们心里的小馋虫。

  那棵桑树高大健壮,春天也会开花,只是桑树花很不起眼,馋嘴的娃娃们才不去注意呢。我们被那些新鲜的颜色吸引着,被那些蓬勃的枝叶激励着,畅想吃桑葚时的惬意,心里便十分惬意。

  不久,那桑树叶子一天天长大起来,巷子里养蚕宝宝的女人们就会向主人家讨要桑叶,允许以后让男娃隔三岔五上树采摘一些。那些蚕宝宝一般养在一个小笸箩里,吐丝的时候也是吐在笸箩里,圆圆的一小块,我们叫“樟棉”,最后会被做成肚兜或者絮在棉背心里。

  慢慢地那枝体上的果实就显现出来了,随着时间推移,果实颜色开始变了,有青绿色,红色,还有紫红色,由于绿叶衬托再加上太阳光的照射,那些果实晶莹美丽特别诱人。到了端午节,桑葚差不多熟了,一放学我们就跑去看那个街门有没有开着,要是开着就会进去捡桑葚吃,一遍又一遍地去树下寻觅。偶尔男娃们被允许爬上树去摘桑葚,女娃们就眼巴巴望着,树上的人隔一会儿往下扔一些,我们便欢快地上前抢几粒,一边吃一边露出被染成紫色的牙齿和舌头傻笑,煞是解馋。桑树又直又高,没有大的分杈,我这个号称能爬树的假小子没有能爬上去过。虽然那时候吃过的桑葚很有限,但那甜滋滋的味道以及被染成紫色的唇齿,许多年以后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人们摘桑叶、吃桑葚的时候,那两棵檀树都没有进入我们的视线,现在想起来也弄不明白它们是怎样开花怎样结籽的。据说檀树有雄雌之分,如果一个地方就栽一棵檀树,那应该是结不出檀籽的,只有将雄雌两棵一起栽植,秋天才能长出满树的檀籽。我们巷子里的檀树正好是两棵,大约也正好就是一雌一雄,所以到了秋天,那树上就籽实累累。从春到夏再到秋,树上的檀籽由绿转黄再变黑,熟了。檀籽一般不用到树上去摘,秋风会把那些熟透的小黑豆豆如期送回大地,我们只管去捡拾就行。

  “捡檀籽去。 ”檀籽初开始跌落的那些日子,放学回到巷子以后常常会听到这样的相约呼唤,我们便连书包也顾不上往家里放就跑到檀树下,但檀籽初熟时节,落下来的很少,有时还会如枣子一样先掉下来的有虫子,往往收获甚少。到后来随着秋季的纵深,檀籽会越落越多,而且是一圪抓一圪抓的,捡起来很过瘾,有时刮大风,我们能捡满口袋。檀树长在临街墙边,一般时候在巷子里就能捡到檀籽,偶尔主人家打开门我们也会进院子里捡。

  其实,檀籽作为食物确实有点牵强,它薄薄一层皮下几乎没有果肉,剩下的是硬核,但那时候,娃娃们没有什么零食,只能自己到处寻找一些贴补之物,以解嘴馋,比如从母亲的瓮子里抓一把咸菜、揣几个枣儿,或者最多是母亲给干炒一些玉茭当零食,檀籽虽无肉,聊可慰小馋么。檀籽刚成熟的时候内核还是发软的,可以连核一起嚼碎咽下去,后来慢慢檀籽被秋风吹干了,核也硬了,只能含在嘴里把皮和那似有似无的肉化进肚子里,然后恋恋不舍地吐掉核儿。

  至于那两棵楸树,因为没有可以食用的果子,所以也就没有被我们太多关注过,只记得楸树身形挺拔、高大俊朗,花冠起起伏伏,怒放树端。楸树开花的时候,花朵层层叠叠,清新淡雅,在绿叶托举相伴下,紫粉紫粉的花朵,一簇簇,一束束,飘然若仙,梦一样朦胧在童年的初夏里。

  那些树木,像一些洞穿世事的长者,用春华秋实见证了巷子里娃娃们一年四季的快乐和顽皮,将所有的故事装在心里。若如今它们还在,我定会常常去听它们讲故事,讲我们童年的故事,讲油坊巷子的故事。

推碾子围磨

我们村是1969年才有电磨的,这之前吃的米面都是用碾子和石磨自家加工的。油坊巷子里有一盘大碾子、一盘大磨,有的人家家里还有小石磨,我家就有,它能随时移动,想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而且是那种手摇的,一个人就能操作,但是小石磨效率太低,解决不了多张嘴的吃饭问题,每年家里都会推好几次碾子。

  1969 年之前,我能记住的碾米磨面次数很有限,因为年龄小,家里推碾子也不会让我帮着做事,但只要一听大人说家里要上碾子磨面,我便十分期待。

  村里人把磨面俗称“闹吃”,闹吃是家里的大事,每次父母都要早早谋划,到了定好的日子,天不亮便会去打扫碾子。我一般跟在大人身旁跑前跑后嘻嘻哈哈凑热闹、看大人们忙活,有时也被指使去取笤帚、拿簸箕,那时候感觉推碾子的场面既新鲜又好玩,干些小活儿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感觉自己挺受用。

  碾米碾面有一套复杂的程序,不仅仅需要力气,有些环节还需要经验和技术,过程都处理好了,才能不浪费粮食,碾出来的面也好吃。我记事的时候家里推碾子就不用人力推了,都是报告生产队,预约饲养处的马或者驴。有了牲口干活儿,人省力了,男人们也不用走磨道了,剩下的过箩、分栏、扫碾盘这些活儿都是女人们干。一说要推碾子,亲戚、本家、邻居会有人主动帮忙。

  牲口拉碾子的时候戴上眼罩,不让它看见碾盘上的粮食,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它也就不用面对赤裸裸的诱惑。被捂上眼睛的牲口只要绕着碾盘、沿着磨道不停地走、不停地转就行。说起牲口的眼罩,想起一件事情,前两年我们在晋北参观农耕文化展览,墙上挂着一个很精致的牲口眼罩,同行的小姐妹不认识,杵了我一把:“姐,你看人家那个乳罩那么圆,好可爱呀。”她把我给说懵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弄清楚她指着的物件以后笑得肚子都疼了。不过细想现在还有多少人认识这个?村里比我们小点的人就没见过,更不用说城里人了。

  牲口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把脚步慢下来,所以过一阵子就得吆喝几声,大人一吆喝我便也跟着用童声“儿、儿”喊几声,看着牲口又加快脚步,小小心里充满成就感。

  推碾子很重要的一道工序是过箩,过箩的场地在磨道旁边,地上铺上牛皮纸,牛皮纸上放上大笸箩或者“木汉”,箩架搁在里面,箩子沿着箩架推着前后晃动,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和磨道上牲口“呱哒、呱哒”的脚步声相呼应,当母亲她们边干活边拉家常的时候,那声音便显得欢快有序,当没有人说话的时候,那声音也显得沉闷、单调。而我,在好奇和新鲜劲过去之后,对一直不停重复着的程序也渐渐失去兴趣,便不再守在碾子旁边凑热闹。

  油坊巷子的碾子在赵家园子里,幼年的我站在碾子旁边放眼望出去,院子好大、树好高,心便随着院子和树木伸展开来。若是春天,自然是跑到桃杏树下把桃花、杏花看了、闻了,甚至用舌头尝了,有时还真想去折一枝,只是母亲吩咐过不让动别人家的东西,于是便强忍着不出手。若是夏天,常常躲在树荫里捉虫子、逮蚂蚁,要是赶上杏儿、桑椹儿熟的时候,也会站在树下傻等果实落下来,鸟儿在树枝上追逐嬉戏,或者啄食果实,一不小心就会碰掉熟了的,树下的娃便有了收获,高兴半天。有时候,风撩逗树枝,树枝也会回应着丢下一个果实撩逗娃娃,落下来的即便是虫果、残果、坏果,也不会影响树下娃的好心情。若进入秋天,那好玩儿的东西就多了,会有很多彩色的树叶、树籽儿和树果,先是要捡檀籽儿,捡完了再捡树叶儿,一捡就是一大堆,坐在树下分成红色、黄色,或者好看的和不好看的,一摆弄就是半天。到了冬天,油坊巷子的碾子就很少被用了,因为它是露天的,冬天推碾子一般要到碾房里。

  油坊巷子的石磨也是露天的,在我家隔壁的贺家院子里,石磨没有碾子那么大,磨面也没有那么费劲,但石磨磨不了很多的粮食,只能磨少量的玉茭、荞麦、豆腐什么的。我跟着母亲磨过玉茭和豆腐,都是母亲自己推着磨杆,我在人家院子里捡鸡毛玩。

  后来,有了电磨,碾子被拆了,碾轱辘弄到了生产队场院上,让牲口拉着碾场,再后来有了脱粒机,也不碾场了,碾轱辘就退出人们生活。

  前几天在忻州古城看到了一盘碾子,卖辣椒的“辣子坊”用它来碾辣椒,原色的石头配上鲜红的辣椒,朴实中透出热烈,十分显眼,我指着碾子问母亲:“咱们巷子里的碾子比这个大吧? ”母亲说一样大,我围着那碾子转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觉得和我记忆里的碾子相比缺少一些气势。

  许多次我想象着油坊巷子的碾子活到现在的样子,应该不外两种情形,或许还在原地,风吹日晒,兀自腐败;或许被有心人收去,安置在干净舒适的场所,供人观瞻。但这两种情形都不是我心里希望的样子,我希望的样子是,碾子还是那盘碾子,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碾子在岁月的触摸下,透出特有的质感和色泽,用质朴而亲切的神态望着巷子里的一切,望着一天天老去的父老乡亲,直到人和碾子一起生出厚厚的时光包浆。

几件鸟事

我生活中能记起的有关鸟儿的场景并不多,细细数来竟然只有油坊巷子里的几件鸟事,一直留在脑海里。

  小时候见过最大的鸟是鹰,熬鹰是差不多每年深秋都要进行的鸟事。每年收割完大田以后,原野上只剩了菜地,野兔吃的膘肥体壮,经常在菜地里出没,想想吧,那可是肥美的野味呢,那年月吃肉多么奢侈。但不管野兔肥瘦,人自己是逮不住它们的,于是,人们便想到借助苍鹰来抓兔子。

  住在巷子中间的王家月堂爷就是喜欢玩这种“大鸟”的人。月堂爷是省城的技工,不到60 岁就病退回来,算是那个时候巷子里的闲人,多才多艺,做事宴当厨子、拾掇屋子当裱糊匠,还有这熬鹰训鸟儿。每年秋天他们几个爱好者都要到山上去买鹰,那时一只鹰大约30 块钱,很贵,大伙儿集资买。 要让鹰抓兔子,关键是要熬鹰,听说就是不让鹰睡觉和吃东西。熬鹰需要一伙人轮流熬,还需要一个屋子,我家西厢房空着,也被作过熬鹰房,父亲爱睡觉,一般是不能熬夜的,但总要做一些什么才能分得一些兔肉给我们吃。在我家屋子里熬鹰的时候,我进去看过,就看见一伙人在灯影里坐着聊天,那鹰虽然看上去有点蔫儿,但眼睛依然滴溜溜转,似乎在寻找猎物,还有尖尖的嘴,自带霸气,让人畏惧。据说熬鹰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主要是不让鹰睡觉、不给它吃饱,最残忍的是每天晚上要喂鹰吞下一个麻缠成的球,用于消化鹰肚里的积食和身上多余的脂肪,使它身体敏捷。麻球在鹰肚子里折腾一夜,又拉不下去,只能在凌晨时分吐出来,承受的折磨可想而知。鹰就这样被熬着,它每天又困又乏、腹中空空、饥肠辘辘,主人只给它一点点维持生命的吃食,一周左右以后,鹰的野性被消磨殆尽,能听从主人指挥了,便可以放出去抓兔子。

  放鹰抓兔子时场面很大,一伙人簇拥着架鹰者,一群人拿着木棍在菜地里吆喝着惊兔子,一旦蹿出一只兔子,架鹰者便会高举起手臂,鹰一见兔子立刻腾空飞起,平展双翅,离弦箭一般俯冲下去,利爪紧紧攥住兔子,尖喙连啄兔子的眼睛,可怜的兔子只能束手就擒。鹰抓住兔子后会啁啁鸣叫,主人赶过去收了兔子,割一块兔肉奖赏给鹰。抓回的兔子大家炖出来打了“平伙”,兔子多的时候我们就能分到肉吃。

  那些鹰抓一段时间兔子以后,有的累死在岗位上,有的被放生,也有的品相还好就被卖掉。

  油坊巷子里还有一件鸟事:“拉叫雀儿”,就是诱捕会唱歌的鸟儿。

  每年的暮春时节,北方大地上渐渐葱茏起来,树木都长出水灵灵的嫩绿叶子,这个时候,那些漂亮的、叫声美妙的鸟儿们便乘着春风、沐着春雨来到北方,它们钟情树木枝头的春光,爱慕花瓣上的春色,整天在绿叶和花草间嬉戏、鸣唱。油坊巷子的赵家园子里树木参天、绿荫成林、满园春色,那些从南方追春过来的小鸟自是十分喜欢此地的。如此一来,这里也便成了“拉叫雀儿”的好场所。

  父亲有一张网,专门用于“拉叫雀儿”,父亲和他的结拜兄弟我的拴明叔是“拉叫雀儿”的爱好者,其实就是捕鸟。捕鸟的时候先在园子角落里搭一个类似瓜庵的栖身棚子,人躲在棚子里,把网布在外面的树丛间。但光是布下网还不够,还得有一个关键的“诱子”,“诱子”一般是逮一只麻雀,用颜料把它的羽毛染成彩色的,头部是那种鲜艳的红色,打扮起来的麻雀就被委以重任,拴住爪放在地上,不远处还有谷子一类的粮食,它想吃够不着,就在那里叽叽喳喳叫,引诱那些南方来的漂亮鸟儿。那时天空被高大的树木枝条割成一绺一绺的绸缎,斑斑驳驳的光点散射下来,随着树叶的曳动而眨着诡秘的眼。树们不言不语,哲人似的立着。春天野外鸟儿们的食物不多,别的鸟儿看见有同类在那里觅食,便也试探着从树枝上落下来,啄食地上的粮食,这时网子向下一扑,鸟儿便被捕了。

  拉叫雀儿自然是要捕叫声音悦耳的鸟儿,但实际上会唱歌的鸟儿并不容易捕到,经常能捕到的是一些杂鸟,最多的是一种我们村里人俗称麻杂的鸟儿,麻杂长相可爱漂亮,有蓝头麻杂、粉头麻杂,还有英拨浪麻杂,只是麻杂的叫声不好听,如果没有听到过它声音的人,在欣赏它漂亮的形象时忽然听到它的叫声,会吓一跳,那声音既嘈杂又洪亮。

  捕到会唱歌的鸟儿,能悄悄拿出去卖个好价钱,要是卖不出就自己养着听它唱歌,至于那些不会唱歌的鸟儿,就送给村里人瞎养,或者放生了。

  熬鹰抓兔子和拉叫雀儿是大人们的鸟事,娃娃们操持不了,但娃娃们也有自己的鸟事,娃娃们的鸟事只能围绕小鸟展开。北方最常见的小鸟是麻雀,我们老家叫它“小寸儿”,“小寸儿”每天在房顶、墙头成群地飞来飞去,在树枝儿上、院子里的空地上蹦蹦跳跳,到处叽叽喳喳,很是热闹。小寸儿总在人们的视线里出出进进,自然也是娃娃们喜欢的。娃娃们经常逮“小寸儿”玩,只是成年的“小寸儿”再怎么说也是飞鸟,不容易逮住,偶尔有一只撞破窗户纸进到屋子里,也要好几个人陪着它扑腾半天才能逮住,或者干脆就打开屋门撵出去了。娃娃们玩的多是没有出窝的小“小寸儿”,小“小寸儿”不是逮住的,是掏下的。

  “小寸儿”经常在屋檐下的椽后面掏洞洞筑窝,但筑在这里的窝一般不受欢迎,破坏了屋檐不说,还把屎拉在窗台上、窗户玻璃上,加上它们起得特别早,又多嘴,很是扰民。因此,大人们有时也怂恿男娃们去掏。掏“小寸儿”一般是俩三人结伴,天黑以后行动,到了有“小寸儿”窝的屋檐下,个儿高的、壮实的蹲在下面,另一个叠在上面,许多时候大“小寸儿”会被惊扰起来飞走,小“小寸儿”不会飞束手就擒,有的时候只是没有孵化的蛋。 “小寸儿”生蛋很有讲究,按农历月份几月就生几个蛋,几月就孵出几个小雀。经过这样的侵略,大“小寸儿”即便没有被擒也会弃掉这个窝。

  好像那时候男娃们三天两头掏“小寸儿”,兴致高的时候就挨门挨户找着掏,总会有收获。掏到的小“小寸儿”一般会被喂养起来,养到会飞了就放了,但多数夭折在会飞之前。掏到的鸟蛋,可以弄熟吃掉。如果大“小寸儿”不幸被生擒,那就可怜了,有的被用绳子拴住腿养几天后喂了猫,有的直接塞给猫。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丰富的食物,也没有像样的玩具,人们只有想着法子获取食物、寻找快乐,那些大鸟、小鸟尽管很无辜,但也给人们带来不少快乐。

后来的巷子

记忆中巷子里人们总是忙碌着,白天男女劳力都出勤,男人下地,女人上场(生产队的场院),农忙时节,小脚老太太都要上场院干活。即便是晚上,主妇们大多还要挑灯夜战。记得我母亲经常在昏暗的灯光下纳鞋底、缝鞋帮,一家人的鞋都是纯手工做呢,有时候也要缝棉衣、补衣服。那时候的女人们除了出勤以外,家里做饭洗锅、缝衣做鞋、推碾子围磨,甚至喂猪喂羊,辛苦着呢。巷子里女人各种方式的能干,有农活儿干得出众的,耕种锄耧、施肥浇水、收打晾晒,样样精通;有裁缝衣服出众的,找上门做衣服的很多;有绣花针线出众的,娶媳妇聘闺女乃至娃娃过百岁岁都要请去作女红;有捏花馍馍出众的,谁家做事宴都离不了;还有如我母亲一样干事精明利索的,那年工作队下乡要求劳动妇女背诵党的基本路线,到检查时,我正好在场,母亲正在烧火做饭,边拉风箱边背,一字不差,据说村里只有两个妇女背过了。

  油坊巷子里女人能干,男人自然也不差。有在省城工作当领导、当工人的,有在村里当匠人走东家的:石匠、木匠、泥水匠,有在大队当干部、当会计、当老师的,还有在生产队当队长、当饲养员的。巷子里经常有人家起房盖屋、娶媳妇聘闺女,一派欣欣向荣。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实行责任制分田到户以后,尽管没有生产队的出勤要求,但油坊巷子里的人们更加忙绿了,大家都忙着发家致富,除了种地还要千方百计搞副业,人们的心气儿旺得很,家家都过着红红火火的日子。

  随着时间推移,油坊巷子也在一天天变化着,如今的油坊巷子,路是水泥铺就的,多数人家盖起宽敞的新房,有的还是两层楼房,以前的土坯院墙都换成了砖砌的,过去泥抹的街门也一去不复返,都变成高高的砖瓦门楼,秋天农用车拉着粮食可以直接开进院子里,但巷子里常住的人口却在一天天减少。我的父母一直住在老宅,我们隔三岔五回村里去看父母,见证了油坊巷子几十年的兴衰变化,现在从巷子头数到巷子尾,巷子里常住人口只有四个,而且可以说是四个老人,最小的也六十多岁了。

  岁月是辛苦的跋涉者,它永远不会停下脚步,因为它知道,只有时钟不停地旋转、时光不停地变换,生活才能永远鲜活、永远精彩。同时,岁月也总是把世间万物当作它的祭品,年年变化,人亦如大地上的草木一样,也在年年更新,但对于油坊巷子,时钟的脚步开始蹒跚,时光的容颜渐显苍凉,从百十口人到四个老人,它实在老得太快了。现在每次回到村子里,听的最多的便是哪个老人病了、哪个老人去世了。巷子口我家街门前,是村东头人们闲坐聊天的场所,冬天晒太阳,夏天乘阴凉,只要不是刮大风下雨雪,总有人聚在一起聊天。现在巷子口闲坐的都是一些老人,有几个已经九十多岁风烛残年了,不知道他们还能在这里坐多久。

  我们的华夏文明,是从农耕岁月里生长出来、完善起来、传承下来的,对乡村文明的怀念是如今许多国人记忆的底色,因此“乡愁”也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对于我这样从小生活在乡村的人来说,油坊巷子里每一座沧桑的院落和每一段斑驳的围墙,都缀满青涩的童话。如今我们都已在四季更迭中长大、变老,但不论走到哪里,巷子里的袅袅炊烟都是抹不掉的记忆。

  我常常站在巷子里发呆,一再想起那些似乎非常遥远却又总是萦绕眼前的童年、少年岁月,心中便会涌起一种莫名的甜蜜和忧伤。望着一张张熟悉而沧桑的面孔,总是不忍去想有一天他们会彻底离去,等巷子口失去这些身影,不知道巷子里的残垣断壁和空空的院落,还能盛得下多少“乡愁”?

  生活就像静水深流,平静地从我们身边流过,我们在得到许多的同时也失落了许多,却往往不知道那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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