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对第一次的印象总是记忆犹新刻骨铭心的,大如初恋,小如稿费。
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吧,我还是一个无比虔诚的“文青”,整天泡在大学图书馆里,沉浸在阅读新时期文学的亢奋中,对作家自然仰慕不已,当时常常陷入幻想,这辈子也能发表一篇小说,一篇散文,一首诗歌我就满足了。当时还是铅印时代,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也能把自己的名字印成铅字,能发表一篇文章是件多么荣耀的事。于是在虚荣心的驱使下,自己偷偷地写一点幼稚的文字开始试着撞大运往外投稿了。记得当时(上世纪80年代初),《光明日报》正在开展对张抗抗小说《北极光》的讨论,我心血来潮,也写了一篇三五千字的争论性文章寄去。每到周五文艺版出刊,我都会到阅览室翻阅报纸,看看有没有自己的文章发表。当然,直到这场讨论最终结束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看的文章多了,原来仅有的那点自信也在慢慢地消失殆尽,只能越来越感到自己文章的幼稚,对文章发表不了并不感到有多少失望,重在参与嘛! 《光明日报》,那是一份影响多大的报纸,自己的贱名岂是随便上了的。
正在我快要将此事忘掉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一封报社的退稿信,铅印的那种,编辑还写了几句话,夹在稿子里,具体的内容早就忘了,无非是鼓励两句,稿子不符合要求等等。但是这封退稿信却让我兴奋了好一阵,毕竟信封的落款处印的是红色的《光明日报》几个字,我相信同学将它放在课桌上的时候,一定有不少人看见,我从有些同学异样的目光中能揣度出他们的心理。嫉妒吗?羡慕吗?也许有吧。 《光明日报》能给我来信,别管是什么内容,能给这么著名的大报投稿,这是一般学生连想都不敢想的。而我能给这样的大报投稿,这本身也许会让同学们高看一眼。心里藏着这个小秘密,不禁有些飘飘然,昏昏然。实在感谢那个时代的退稿制,放在现在,一篇学生的来稿,百分之百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早被编辑删掉或扔到废纸篓里了。初学写作者的信心常被扼杀在摇篮里,几乎无一幸免。
当时,光是投稿就能让人如此兴奋,真要是文章变成铅字发表了,那会是种什么感觉呢?我想象着,期望着。
时隔不久,大概是上了大二,果然有一篇一千来字的豆腐块终于在一张报纸上发表了。印象中是解读鲁迅《答托洛斯基的信》,虽然写的很幼稚、肤浅,而且是发表在内部报纸上,但毕竟算得上我的所谓处女作。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我走进教学楼,见迎面的黑板上写:ZYQ到系办公室领取稿费。短短的十几个字让我激动不已,黑地白字,那上面不仅写着我的名字,而且写明了是领稿费,而且是在几乎人人都能看得见的公告栏里。这在我们那一届的学生中可是独一无二的呀!课间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跑到系办公室拿到了平生第一笔稿费:四块八毛钱。过后,我为自己的操之过急曾后悔不迭,如果稿费单子晚取两三天,教学楼进口处那条取稿费的短语在黑板上多留一段时间,不是会让更多进进出出的同学看见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意失荆州呀!多好的一次免费宣传自己的机会就这样轻易丧失了。
那只是少得可怜的四块八毛钱稿费,至今这个数目我还牢记心底。这点钱即使在上世纪80年代初也算不上多大数目,可它毕竟是稿费,是我靠自己的劳动挣来的。在此之前,我只在中学的校办工厂暑期劳动时挣过七块钱补助,本想攒够八块六毛钱买一双我极其渴望的“前进牌”回力球鞋,却没想到让一场唐山大地震将我的理想彻底毁灭了,这七块钱让我在抗震中贴补了家用。
第一次稿费我干了什么,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攒着这四块八毛钱,我没有丝毫的激动,在我的眼里,它不过就是钱,能满足我某个小小愿望的钱。名和利相比,这点小利太微不足道了,它少到甚至不能买一盘原版音乐磁带。但是要满足我某个久藏心底的愿望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的那个愿望同样也小得可怜,现在看起来是那样可笑,我只是想满足一下口腹之欲,痛痛快快地吃一次火腿肠,一个人,想吃多少吃多少,直到吃顶了为止。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小酱货店买了整整一根火腿,大概有二斤多重,当时比较好的火腿也就是两块多钱一斤。回到家,关上门,我一个人吃独食,大口大口地吃着,随心所欲,痛快淋漓,像是要把肚里的馋虫一次性喂饱。那是我第一次心安理得、肆无忌惮、痛痛快快地独享美食,而且没忘了偷偷地灌了几口白酒。边吃边喝,悠然自得,一根火腿肠居然没有吃完,我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一次稿费就这样让我啃着火腿就着小酒消灭了,这充分证明“民以食为天”一点也不错。我想,之所以直到现在我们仍处处不放过吃喝的机会,都跟小时候太缺吃有关。充满浪漫的稿费,竟让我如此俗不可耐地咽进了肚子里,实在是羞愧。
二
出了校门进校门,书读了20年,时间不算很长,也不算太短,读书的好处自不必说了,先贤圣哲的训示在耳边萦绕不绝;坏处是在不知不觉中磨灭掉了你的锐气、朝气和自信。
毕业后别无所长,就一直和文字打交道,“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接触多了便也蠢蠢欲动,产生投笔一试的欲望。
说句心里话,当年,以我之平庸才疏之辈,本不该心存著书出书的奢望。读过几本书,“文章千古事”这句古训是早就记下了,始终把写文章看作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事,虽然常年与笔墨(现在是电脑)打交道,可是不敢轻举妄动,贸然下笔,一怕污了读者法眼,二怕坏了文章名声。
缺乏自信,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是我辈庸碌无为者的通病,之所以当年敢硬着头皮写一些东西,其实心里始终装着一个信念:写书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强迫自己多读书,多学习,不断充实自己,系统地了解一门学问,也学会怎样去思考。
记得三十多年前在大学读书时,看过朱光潜先生的一本小册子,也许叫《与青年朋友谈美学》,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中谈到他二十多岁在法国留学写作《西方美学史》时,有一段话我牢记在心,大意是,他一边学习一边写作,写作强迫他更广泛更深入地阅读,系统地钻研学问。
正是受到朱先生的启发,我牢记在心,坚守这个信念,强迫自己多读多学,深入思考,间或练笔,充实自己。
记得二十几年前写第一本关于话剧方面的书时,心中异常兴奋,以我当时的年龄、水平、阅历而蒙人错爱,只有用加倍的努力来回报。自己才疏学浅、出校门不久,应约完成一部二十多万字的书稿,难度可想而知。正是心底的信念支撑着我、鼓动着我咬牙接下任务。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夏天天气奇热,近40度的高温我泡在图书馆里,一点一点地熟悉材料。冬天,我独居一处,夜里睡觉几乎没脱过衣服,一是怕冷,二嫌费事。北京跑了不知多少次,就为观摩一场演出。回来以后关在屋里认真学习阅读,一个字一个字地爬格子,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修改,一个话题一个话题艰难地写作。那时还没有电脑,二十多万字的书稿写在五百字的大稿纸上,抄写修改了三遍,常常是干到天亮。终于强迫自己如期完成书稿。一年多的心血,收获的不仅仅是一部书稿,而且在写作的同时,逼着自己学了很多东西,丰富了许多知识,对话剧艺术有了进一步系统的了解。
说到这本书的缘起,至今难忘。以我当时的年龄、水平、资历无论如何也不会斗胆冒出写书的奢望。当时,北京的一家出版社来津约稿,沾了一位前辈的光,约我们合写一本话剧方面的普及性论著,我的任务是拿出二十多万字的初稿。
说句心里话,这本书当时只是选题而已,自己能否驾驭这种体裁,能否胜任写作任务,心中实在没底。还是心里的那个信念支撑着我,边学边练,急用先学,只要付出辛苦就有所得。有时候强迫自己涉足不太熟悉的领域,从头做起,不失为一种自我提高的选择。
写作就是学习,只要你付出辛苦就有所得。人非圣贤,每个人的知识面都有一定限度,相对博学多才者毕竟是极少数。以我的水平,即使对所从事的行业,了解的知识也相当有限,畏难不做只能是一事无成,强迫自己做一些能做和可做的事,对自己是一种磨练,也是一种提高。力不从心却迎难而上,能接触很多知识,丰富自己的学识。人没有目标做不成事,没有压力更做不成事,写文章如此,做其他事亦同此理。
望着眼前成摞的稿纸,想着它们最终能变成铅字,能印成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图书,自己心潮澎湃,兴奋异常,激动了好长一段时间。谁知书写成了,审稿通过了,结果却因订数不理想而最终搁浅。付出的心血得不到承认是件挺痛苦的事,好在这种痛苦在我早已习以为常了。后来虽有出版界的朋友帮忙,免费提供书号,自费印刷,这在许多人看来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是我不想这么做,辛辛苦苦写完的东西,稿费一分没挣,还要自己花钱出版,我对不起自己,于是作罢。
第一次写书撞了个头破血流,总算把我撞醒了。敢情写东西不仅要考虑写什么,怎样写,而且更要考虑市场,考虑读者买不买账。也难怪,以自己低下的水平,无闻无名,这辈子怕难以写出什么有价值的著作,所以也从不敢指望出版社会为我赔钱出书。直到十年以后,这本书经过反复修改才得以面世。
当时,自己钟情爱慕日思夜想的“处女作”几乎成了胎死柜中的废纸,这不能不说是遗憾的,而更遗憾的便是你并不情愿并不满意的丑媳妇见了公婆,我的另一本书因为选题还有点市场,被出版社看中,很快签了合同,列入出版计划。在朋友的催促鼓励下,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将其写完,其粗陋简拙,可想而知。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承认不承认,它已经出来了,而且封面上署的就是你的贱名。
用不着羞羞答答,说心里话,当时自己还是暗中高兴了一阵。我至今记得二十几年前那个深冬的夜晚,我站在单位大楼门前的台阶上,像盼着与心仪已久的恋人约会一般等着印刷厂来送样书,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梦想成真的兴奋,毕竟二十几岁就出了第一本书,还得到一笔不菲的稿费,这是每一个读书人久藏心底的愿望,尽管现在看起来它只不过是一本十几万字的很浅很薄的小册子,可它毕竟是我的第一本书——所谓的“处女作”,仅这一点就应该值得珍重。如今,薄薄厚厚的书也出了十几本,可最让我难忘还是当年的“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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