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考舞弊事件再次坐实,最新证据来自最大嫌疑人自己的调查。刘国瑾的太阳穴上有一台推土机挥舞着铲刀来来去去。在家吃过老婆做的西红柿鸡蛋刀削面,他侧身在床,习惯性地刷了一会儿微信,刚迷瞪着,手机铃声就把梦打碎了。一看表,13:13分,睡了不到10分钟。在这不到10分钟的时间里,他急匆匆做了个梦,梦见和苟永清、梁三友驾着用一百个气体灭火器组装的飞艇,带着全校50多名教职工在西山万亩生态园上空翱翔,猩红的躯体望去像一轮红日,吸引得站在校门前柳树上的一对喜鹊瞪大眼叫喳喳。 Q县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来电话,邀请他马上到县政府,说是耗费六年搞不下来的办学用地手续批下来了,5 分钟后要在县政府大礼堂举行签约仪式,蛇城主要领导出席,多家新媒体现场直播。书记怕夜长梦多,有不测风云,命令他来个东风快递。新来的县委书记真是个奥利给,令梦中的刘国瑾幸福得喷饭。他看到Q县万道祥光,千条瑞气,正要双手合十,下拜唱喏,只见红霓里杀出一道白光,飞艇上的他就穿着裤头清醒在铺着蚕丝床单的老挝大红酸枝床上。细雨仍在玻璃上弹奏,手机还在床头柜上唱着学校的特制彩铃。他恼火地瞪了一眼,可当余光扫见是苟永清的电话时,没了脾气。苟永清是他的副校长,倚重的干将,十分了解他的生活习惯,不是迫不得已,午休时间是不会打扰他的。
电话里说是国考舞弊事件证据已经确凿,需要当面汇报。是他安排苟永清亲自调查的,原因有二:一、他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信得过;二、种种迹象表明最大嫌疑就是他,但他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他问:你在哪?
学校。
等着我。我马上回去。
刘国瑾按下楼道的电梯按钮,看着标注楼层的数字不断变化,习惯性地摸摸口袋,手一愣,脚就返回家。
还在涮锅洗碗的王琼伸出头来问:咋又回来了?
忘了拿手机。他边换拖鞋边回答。
嘁!你手上拿的不是手机?王琼说。
从6 月25 日国考前夜开始连绵至今的雨,上午还只是羞羞地滴答在西山,再返回学校,神堂沟大街已变成一条河。路尽头起起伏伏的山头被乌云抹平。挡风玻璃像孙大圣老家的水帘洞。 A6 奥迪行驶在浊浪翻卷的河里,保险杠和大嘴隔栅逆流犁出V 形浪花,仿佛给轿车安上一对翅膀。尽管苟永清电话里的内容刘国瑾早就知晓个大概,但从苟永清嘴里说出来,仍像泡沫灭火器喷了他一脸。他看着雨中看不见的学校,眼前老是出现国考现场混乱的场面,路过龙隐酒店时,脚下一虚,油门一轻,水翅膀就被折断,1.76 吨的奥迪像片柳叶忽悠一下飘到路边,洪水漫上引擎盖,听见屁股下底盘和马路牙子嘎巴嘎巴的摩擦声。车屁股一震,后保险杠哐地撞到路边停放的一辆轿车上,那辆车在洪水的助力下像炮弹出膛,击中再后面的车,哐哐哐,一连串六部车相互追尾,直到最后一部车抵在路灯杆上才停下来。路灯在雨中战栗。冷汗从刘国瑾后脊梁沁出,他后悔没听老婆王琼的话,可他不能听王琼的话,听王琼的话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学校死去。刘国瑾双手紧握方向盘,全身力气压上去,稳住车头,向右猛打方向,油门踩到底,哼哼哧哧往稍高一点的马路中间靠拢。一辆自行车,好像是一辆ofo小黄车,头被摁在水里,屁股撅着,从学校方向一浮一沉地过来。他只能守在马路中间,无法躲避,不敢松油门,眼看着车和屁股朝天的自行车迎面相撞。他闭紧双眼,却没听到脆烈的金属撞击声,睁开眼一看,小黄车坐在车头上了。
V 形浪花继续在轰响的奥迪两边开放。天主堂被右车窗甩到身后,再有一百六十米就是学校大门外的老柳树,树上最高处有个喜鹊窝,窝里一对喜鹊,此时应该相偎着躲风避雨,刚才他在白日梦里还梦到它们叫喳喳。他办公室南面的窗户正对着喜鹊窝,每天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它们。十年了,心情不好时,就隔着玻璃看它们,它们是他的心理医生,用叫声给他做心理按摩。平日里一两分钟,眼下五六分钟或是十分钟后,他就要站在窗前隔着五十米厚的水帘看它们,听坐在办公桌对面的苟永清翻动厚嘴唇,还原国考现场糟糕的场景。
十天前国考结束不到半小时,刘国瑾的手机铃声和电梯一起打摆子。电梯里信号不好,他出了电梯门爬上五楼才接起电话。在国考现场看着最后一个学员走进考场就撤回学校的办公室主任金晓从他进大楼那一刻就跟在屁股后头,她有两张报销单据需要签字。刘国瑾告诉她明天再说,她说今天的事必须今天办。刘国瑾早就领略了金主任的固执和厉害,早想把她换了,可就是觉得这人人品好,心地公正,一时舍不得。还在她刚任办公室主任不到一个星期,就严肃地找他谈话,要改变学校的作息时间。刘国瑾把学校定位在服务行业,说学校是为学员服务的,学员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学校的一切要围绕学员转。学校的作息时间安排不符合时代潮流,金主任却认真地对他说,我在工厂当副厂长时,实行的作息时间就是朝九晚五。环视天下,特别是欧美等发达国家哪个实行的不是朝九晚五?刘国瑾说,学校的作息时间要跟着学员走,学员上午八点上课,学校的教职工九点钟才上班不合适。金主任说,当日上课老师八点能到校不耽误给学员上课就可以了,没必要把所有教职工都提前到八点上班。金主任进一步说,现在都2019年了,你的观念必须改变。刘国瑾否定了金主任的建议,可第二天一大早金主任又来找他,还是谈作息时间的问题,他不等对方说完,就直接拒绝。第三天,金主任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一直折腾了两个月。
刘国瑾看也不看金主任,继续接电话。打电话的是曾经在学校工作过,后来调到省鉴定站的小郑,他刚从国考现场出来。考试现场手机收缴,信号屏蔽。给学员讲课像说小品的小郑在手机那头的语言竟有些结巴,说考试没开始他就觉得气氛不对,心底长毛。他说我的刘校长,你不知道,我的脑袋轰地一声,满考场重影,这张脸熟,那张脸也不生,还有一个三年前我在咱们学校当老师时教过的学员,他当年是以几乎满分的成绩考取国家中级资格证的。小郑说,我的刘校长呀,我当了这么多年考评员,第一次想逃离考场。小郑缓缓气又说,作为你的老部下,我不能不告诉你,你心里先有个数,想个万全之策,但愿老天保佑。刘国瑾追问详情,直到沿楼外消防梯上到六楼办公室,那边的小郑也没给他吐露更多的信息。他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急急给苟永清打电话了解情况。他是国考领导组组长,名誉上统揽全局,苟永清是副组长,具体负责。苟副校长报告说,国考工作一切顺利,还说学员反应学校老师们教得真好。隔了一会儿,他又给另外两个在现场的老师打电话,也都异口同声地说,考试很正常,很顺利,很圆满,很成功。他思谋,可能是国考中有所纰漏,但不像小郑说的那么玄乎。小郑为人谨慎,办事细心,能及时通报,是对学校的关心。
他接过金主任的报销单据审核签批。
签完三个小时后,刘国瑾在滨河西路一家私人会馆和朋友打麻将,是那种只能输不能赢的业务麻将。手机又响了,一看来电显示不得不接。对方是省鉴定站副站长,省鉴定站消防鉴定国考组织领导者之一,主要任务是接待上面派来的监考大员。来电还和国考有关,对方说事情很严重,想憋都憋不住,他是利用上厕所的时间打过来的。刘国瑾挨鉴定站的人骂挨惯了,一通没头没脸的国骂后,对方说大意失荆州,骄傲失街亭,胆再肥也不能这么折腾啊,一个老鼠能坏一锅汤。你们的学员五分之一缺考不说,还有三分之一瞎子也能看出来是顶考,就连我的姨弟也被你们牵扯进来了。你们学校到底还想不想干了?你们不干,我们鉴定站还要办呢。刘国瑾知道对方下面要说什么,忙说上面的人,还麻烦您多多费心……可没等他说完,对方就道:狗屁,你以为孔方兄是万能的?
次日是星期一,刘国瑾一大早就到学校,在开例会前把苟永清叫到办公室。苟永清一脸鲜花层层绽放,汇报国考从没有过的顺利,初级学员缺考3人,中级学员全部到齐,从各方面的情况综合分析,学员的考试成绩普遍提高,通过率应该会再破纪录。
他哼哼哈哈地听着,末了,问有没有替考的?
哪能啊,苟永清说,这是国考,谁敢?
这次参加中级考试的人有多少学员?他又问。
苟永清挠挠头皮,说具体数字忘了,回去落实一下。
看着苟永清瘦麻秆样的身子晃出门,刘国瑾希望小郑老眼昏花,尽管小伙子满打满算不到三十二岁。第四天,也就是星期三下午,他去省鉴定站找新站长王强,在大门口碰到副站长要出去,副站长把他拉到门外的树荫下,凑近耳朵叽咕了五分钟,把他的脸叽咕得要下雨。副站长长出一口气,告诉他,那天多亏他反应机敏,一看中级考场不对劲,没等巡考大员把头伸进去,就把中考大员拎到初级考场了。考中级的学员见识过国考场面,都是老油子了,不像考初级的都是些小雏,守规矩。转了三个考场,他就把巡考大员转得心放回肚子里了。副站长警告说,这事太玄乎,他脊背的冷汗到现在还没干呢。他不希望发生第二次,你刘校长不是每次都能吃上幸运他妈的奶的。
刘国瑾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真的有点特朗普了。他不愿想,也不敢想,拿起手机拨通苟永清的手机,把副站长反映的情况说了一下,让他尽快查证。稍加思索,又分别安排人事处长秦玉龙和办公室主任金晓各自独立调查。
今天,苟永清这边落实清楚了,事实像冰柜罩住刘国瑾。
学校就在眼前,像只落汤鸡,可怜兮兮地忍受着风撕雨打。
保安在大厅里看见校长的车进来,赶紧撑着伞冲过来。奥迪车一个急刹,坐在车头的ofo小黄车带着惯性在雨中飞出去五六米远,一屁股蹲进雨水里。
保安把伞撑在校长头上,自己淋在雨中。
轰隆隆,西山顶上炸响一颗雷,刘国瑾两条腿随着办公楼的花岗岩台阶震颤。他对迎面跑过来的后勤处长梁三友说:通知苟副校长到我办公室。
梁主任说:他前脚刚走。
苟永清开着新买的白色大众途昂SUV行驶在南中环路上,这是他玩了两个多月小心思得到的报酬,他及时把粉擦到脸蛋上。他为自己灵光一现的杰作点赞了一个星期还想再点赞一个星期。当副处长时买的现代车剔退给老婆玩了,老婆提醒他小心被风折了腰,他说他是钢打铁铸的。车外雨正狂,能见度低,前后左右的车都打起双闪,他故意不开双闪。他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就想特殊一点。坐在途昂SUV 里的感觉就是和坐在现代车里的感觉不一样,有种一览众山小的“高大上”的豪气。南中环路在他眼中,笔直,宽阔,堪比他老家的打麦场,十辆车并排也不会剐蹭。车在他手里玩具一样轻巧、平稳。一辆违章的电动车从右车道切进来,在他面前晃悠,他按了两声喇叭,对方并不理睬。他想起前两天和马瑞一起在抖音里学会的飘移,即兴玩一把,一脚油门,一个急刹车,汽车轮砸出的波浪直接把电动车拍到隔离栅栏上。电动车的喇叭小号一样竟然吹出三个八度,他兴奋地扭头看了两回,直到满眼雨。刚才,正修剪红豆杉接到平头哥消防工程公司老板宁世荣的电话时,他没有犹豫,也没必要再犹豫了。
宁世荣说:雨太大,我去你们学校接你。
他说:我就喜欢雨大。
哗啦啦的雨在他眼里就是人民币,天天下,从大年初一下到腊月除夕他才开心呢。
半个星期前,在一顿大酒中,他借着酒劲,大着舌头,朝天开价。他以为一泡尿要浇灭澳大利亚已燃烧了5500 年的地下火一般的苛刻要求,只有在烂尾楼里栖身的流浪狗才会答应,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宁世荣的诚意就和东山头上的朝霞一起来找他。放下手机,他看着对面墙上副校长职责画框下的一片水渍发呆。去年,水渍在他眼前开过一次花,五彩的蜀葵,砰砰砰依次绽放,汪洋一片,喷出东坡肘子醉人的香。今年这片水渍应该会为他长出几块狗头金吧?
他的高级消防设施操作员国家资格证自从领到后就一直随身带着,时不时摸一把。身揣高级证,他才真正体会到校长说的话无比正确,但他没想到会吃香到遭人哄抢的地步,蛇城有头有脸的消防工程公司、消防维保公司、消防检测公司,凡是需要高级消防设施操作员证的公司都找过他。宁世荣腿跑得最勤,嘴巴追得最紧,就差跪地求他了。宁世荣几乎要用八抬大轿把他抬到公司,供到新给他购置的豪华老板台后的进口皮转椅里。宁世荣说我是董事长,你当总经理。
刚才,宁世荣在电话里说,我又从一个收藏酒的朋友家里搞到六瓶上世纪70 年代产的红盖出口汾酒,今晚必须喝一顿大酒。这话他听过N次,每次都当第一次听。
三间门面卖了十三年消防器材,苟永清天天上下班路过这里,十年前的他满眼都是羡慕,他听说搞消防相当赚钱,只要一沾边隔夜就会成为百万富翁。他寻找一切机会接近一切和消防沾边的东西。当他看到消防学校招聘教师的广告,整个人都发绿了。消防学校老师开的工资比在富士康低800元,但他就是想进去。他说他是进圈子,混个好平台。他老婆说一个月就少十天的生活费,他说在富士康到死也是个装配线上的工人,到消防学校再差也是白领。我用不了两年,赔进去十天的生活费就能给你赚回一辈子的。他没有食言,经过两年发奋图强,他提前两个月转正,不到一年由教师升为教务处副处长,担任不到两年后,刘国瑾又把他提拔为教务处长。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宣布任命他的第二天,他路过此地再看这三间卖消防器材的店面时,好像眼花了,竟看不清这间公司的模样。第三年秋天,他不但如愿坐上副校长的宝座,还意外地在校长的关照下,考上高级消防操作员国家资格证。当宁世荣谄媚的笑脸三天两头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时候,他才发现消防器材店鸟枪换炮,改名平头哥消防工程公司。原来,把三十六计耍得像孙大圣的金箍棒一样的宁世荣积攒了大笔资本,去年又巴结上了行内更有权势的大佬,在大佬的支持下,如愿以偿地半买半送地拿下一家拥有甲级消防工程资质的公司,今年又增加了消防维保和消防检测项目。他把公司左右七个店面全部租下,一楼产品陈列,二楼三楼装修成豪华办公室,设计部、工程部、监理部先后设立,以适应新形势下的新工作新业态。公司上了台阶,相应的资质也要跟上去,前不久国家出台新规定,每个甲级消防工程公司持有高级消防设施操作员国家资格证书的不能少于8 人,每个消防维保公司不得少于3人,每个消防检测公司不得少于2人。宁世荣一人就需要13名持高级消防设施操作员证的人,而全省唯一的省级消防职业培训学校培训出来的拿到国家资格证书的人只有21人。 300多家公司争夺21人,其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宁世荣不是唯一向他发出邀请的老板,但却是最走心的一位。
宁世荣第一次和他谈时,一张口就是高级消防设施操作员资格证挂靠费用一年八万元,可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宁世荣第二次报价,资格证挂靠费用增加到一年十万元,月工资一万元。他却说,刘校长对他不薄,把他当成儿子教育,当作学校未来的校长来培养,他不能无情无意。
车过祥云桥头需右拐下桥掉头往北走,苟永清顾了乐忘了路,呼地就开过去了,只好再往前开两公里,在大医院东掉头回来。
白色大众途昂开到平头哥消防工程公司门外,他把喇叭按得响天,要让他的汽车喇叭压倒老天爷的暴风雨。雨丝缝隙里,宁世荣模糊的头在二楼办公室的玻璃窗户上先是一晃,又往高提了提,然后就消失了。不一会儿,消失的头和一把雨伞来到大众途昂前,把苟永清迎进公司。
宁世荣热情地让苟副校长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递上干毛巾,回身在门口抓住雨伞猛烈转动,把上面的雨滴甩出去,末了,伞撑着,斜放在门口的一边。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这些天的雨,让几辈辈没见过海的蛇城人见识了什么叫海,看到了只有在电视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汽车在水里仅剩个头,看到了平时横冲直撞的电动车学会了骑到人头上。宁世荣掩饰不住内心狂喜,说这几天他赚了几笔好钱,积压多年的消防泵已卖到脱销。苟永清趁机拍马屁,你这是对蛇城人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啊。宁世荣问他,晚上想吃点啥?
苟永清说:跟着你吃,我肚子里都长青菜了。今晚我来定,撸串去。
宁世荣说:你不用替我心疼钱。
苟永清已经没必要掩饰了,他说我就这胃口。
宁世荣却没想到苟永清一张口就点了100串肉串。宁世荣从不撸串,他嫌撸串店的牛羊肉不干净。他有个远房亲戚就做街边烧烤,牛羊肉串没有多少正经的,100kg 鸡鸭肉,500g 嫩肉酶,1kg 的牛羊肉精膏,100GR乙基麦芽酚,搅拌半个小时,冷藏室过一夜,就成了颜色红红润润的好牛羊肉了。他要了5串羊腰子、4 串韭菜、3 串青椒,应付着。他打算打发走苟永清,再去海世界宵夜。三瓶红盖出口汾酒已见底,苟永清吃完100串,抚着肚子连声说舒服,又要了50串。还说一会儿还有个饭局,得留点肚子。宁世荣要叫代驾,苟永清笑得直打嗝,这大雨天的,警察叔叔还会查酒驾?
一辆铂金长城哈弗轿车看着白色大众途昂离开撸串店,它从大众途昂离开学校那一刻起,就尾随而来,尾随得挡风玻璃后面的两只大眼睛在近视眼镜后面发酸。近视眼镜主人手机上的相机始终没有离开过苟永清,已拍下十多帧照片。
月如钩,在西天乌云的缝隙里露出来,那是下午六点多的上弦月,窥探着同样窥探它的刘国瑾。
刘国瑾对着上弦月,手向外扬一扬,背后的人事处长秦玉龙从沙发上站起身,半请示半陈述地说,没事我就先出去了,调查到新情况再及时向您汇报。
秦玉龙提供的材料整齐地摆放在办公桌上,上面是这次国考学校传给鉴定站参加中级国考的132人名单,而鉴定站向上传的数据却是159人,多出27人。这27人是何方神圣?谁招的?以谁的名义招的?他们是怎么录到学校的国考数据中的?是省鉴定站私自行为,还是与学校某些人勾结的结果?
刘国瑾没想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国考舞弊背后,竟还隐藏着一起同样让人瞠目结舌的招生舞弊事件。
鉴定站有问题是肯定的,秦玉龙试图从那边打开缺口,但是他没做到。他给校长汇报,这里面恐怕有个利益共同体,假如仅仅是鉴定站一些人所为,他就放心了,他担心的是学校有人参与了。秦玉龙分析学校参与的人,最大可能就是副校长苟永清。刘国瑾听后直摇头,他不相信苟永清会背叛他,干出这样严重的事来。
秦玉龙却不赞成校长的判断,微微笑着说:苟副校长很优秀,你很重用他,正因为如此,学校就更应该提防他,我看他有点恃才傲物了。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一切发展变化得太快,人心浮躁,个个想攀高枝,哪头牛羊不想往水草丰美的地方迁移?
秦玉龙看着他低垂的头没有反应,又大胆举例:比如,半年前,只要你在学校露头,他就马上成了你的影子,可现在呢?再比如,过去你一个星期不骂他,他就心痒痒,找你寻挨骂。一个月前在月例会上,你发火骂了他一句,他却脖子一梗一梗不服气,厚嘴唇张了好几回。上上个星期一的例会前,你交待他把招生情况用图表的形式上墙,让那几个在招生中表现很差的人丢丢丑,结果怎样呢?
刘国瑾心疼了一下,沉吟一会儿,他指示秦玉龙到财务上查一查,如果财务只开了132人的发票,大体上就说明学校没问题,如果发票多出来,就能确定学校有人参与作弊。他宁愿相信是鉴定站那些继承了陈登第衣钵的人所为。
秦玉龙提供的国考现场照片,大都是来自微信朋友圈的,这些参加国考的学员想留影纪念,照片的背景里出现了十多个以前的学员的身影。有的照片还是考生和枪手的合影。刘国瑾指示秦玉龙安排教务处的老师,挨个联系学员,尽快删除微信里的照片。秦玉龙说恐怕要付出不小成本,刘国瑾说这个时候还谈什么成本,该花则花。
秦玉龙还给刘国瑾汇报,他得到的这次国考考评员名单中,有两个考评员比较熟,他都拜访了,其中一个抱着明白装糊涂,一问三不知。另一个告诉他,这次国考舞弊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了,还有背着学校招生的事,是学校的人和鉴定站共同策划的。最后告诫他,最好躲得远远的,免得引火烧身。
刘国瑾又踱到窗前。
雨停了,对面的喜鹊站在巢边歪头看天,接受风的服务:为它护理羽毛,让羽毛轻柔起来,让它飞得更威武。校门口老柳树上的喜鹊窝,比学校资格还老。苟永清来学校那年夏天,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也像今天这样下着雨,从树上掉下一只孵出不久的小喜鹊,他停下车把它捡起来。小喜鹊睁着眼,黄嘴丫还没褪。他看看没办法把它送回巢里去,就带到办公室,放到桌子上。小喜鹊张着嘴,走到他跟前,震动着翅膀,发出轻微的叫声,似乎是饿了。他没养过喜鹊,不知道该给它吃荤还是吃素,柜子里有昨晚喝酒吃下的剩菜,他拿过来给小喜鹊吃,小喜鹊却不吃。他拿手机百度一下如何喂小喜鹊,答案好多,有的说鸟不能吃肉,一吃肉就死,也不能吃虫,一喂虫就死。有的说可以吃生肉,将生肉切成细丝,用筷子夹着喂,如果能吃进去,小喜鹊就活了。过了几天,他有事要出差,没法继续喂养,就叫来梁三友,抬出消防二节拉梯,把小喜鹊放回鸟巢里去了。
刘国瑾不清楚眼前的两只喜鹊中,是否有他救过的那一只?
刘国瑾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从窗户上看到副校长苟永清驾着新车在细雨中缓缓驶进校门的。苟永清这么快就换新车,他有点吃惊,他清楚苟永清的家况。苟永清曾主动跟他说,他老爸最近做了一笔大买卖,打进政府招标市场,狂赚了一笔钱,老人家喝酒喝大了,一高兴就赞助了他一部新车。
神堂沟除了学校人气沸腾外,其它地方好像还没睡醒,隐云寺藏在云雾中,晋阳湖荡漾在朦胧里。一遇大雨就成河的街像条冬眠蛇。学校门口堆积的从山上冲下来的泥沙、岩石碎片、枯枝败叶,还有死狗、死猫、死鸟,还有两辆扭成麻花的摩拜单车,梁三友一大早就带着保安用推车倒进后山沟。
他到洗手间洗一把脸,照照镜子,又回到办公桌前,抬头正好对着沙发上方悬挂的爸爸的爷爷写的“格物致知”四个颜体大字的木匾。他凝望着,等苟永清那拖沓出特殊频率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出现。
爸爸的爷爷也就是他的老爷,爸爸并没有见过,爸爸是从一张背景是北京大栅栏的照片和他爸爸的嘴里七拼八凑认识他爷爷的。爸爸的奶奶,他的老奶奶在他当兵前一年的冬天去世,老太太无疾而终,是在孙子给重孙办订婚礼那天夜里听完重孙酒后吐的真言后,笑着进入极乐世界的。老奶奶在他一岁时就开始看着天述说自个的畅想,说她要抱抱重孙给她生的重重孙子再去地下见她的老冤家。直到今天坐在“格物致知”木匾下,当了校长的他还在后悔行礼那天,不该酒后说出王琼肚子里已经怀上老奶奶想见到的重重孙子的胡话。如果不是那句话,老奶奶或许能活过一百岁。
那年,在给老奶奶入棺的前一夜的后半夜,热闹了一天的响器停止吹拉弹奏,帮忙的左邻右舍也回去休息了,只有孝子们守着长明灯在麦草上打盹。爸爸扯扯他的衣袖,在爷爷的指挥下,悄悄从棺材底板里取出一块木匾。木匾用一床崭新的大红花被子包裹着,爷爷告诉他这块木匾出自他做过举人的老爷爷之手。木匾放到为爷爷打造的棺材里,直到爷爷去世前,才又挂到他家上房的客厅里。爷爷松了一口气,说总算等到你老爷爷亲手书写的木匾重见天日了。当兵走的前一夜,爷爷领着他来到巷里,手在大队部上空一划,说这片房以前全是咱家的,五座三进院落,你老爷三兄弟一人一座,你老爷的爸爸住中间那座,东面那座你老爷的爸爸用来办中条书院。老人家一挑担子走西口,挣了些钱,想让家族的子弟都能好好读书。你老爷不负父亲的重托,考取了举人,可惜是清末最后一科的举人。你老爷爷热衷传道授业,学问好,口才佳,讲学时文采飞扬,因此门生甚众,中条书院名震河东大地。可惜生逢乱世,三十多岁就离开人世。再后来呢,咱家的院落先是成了贫协会的,后又成了生产大队部和大队的仓库,这块木匾不得不摘下来,藏进棺材里。“格物致知”木匾沉淀着他家几代人的梦想。前几年,他做通爸爸的工作,放弃国营单位的铁饭碗,选择投身教育事业。消防培训学校揭牌那天,他邀请父亲亲手把这块木匾挂在了他办公室的墙上。
知了声执著地穿透窗户钻进来,刘国瑾不得不把耳朵耸直了,把耳廓张得更大一些,以免扑捉不到楼道里一个特殊频率的脚步声。特殊频率的脚步声在他耳边响三年了,拖沓中不乏热情奔放。可差五分十一点了,那个频率还没有响起。
妈的!刘国瑾弯腰拉开右边最下方的抽屉,拎出一个麻布小袋,放到沙发背上,又拿一张报纸铺到沙发上。他盯着“格物致知”长吐几口气,清除一切杂念。等心静下来,才用左脚尖脱下右脚的鞋,又用右脚尖脱下左脚的鞋,登上沙发打开袋子,从里面拣出一把小巧的猪鬃刷子,慢慢刷去“格物致知”和老爷名字上可能落下的尘埃。接着抽出干布,将木匾一寸挨一寸地擦拭一遍。四边雕花的部分,他用大号狼毫毛笔,一朵花一朵花地拂过,好像怕把雕花百年的好梦惊扰了。最后,他依照爷爷传下来的保养程序,用干净的棉布蘸上蜂蜡,由点及面,由轻到重,给木匾上蜡,做得非常投入、细致。上过蜡的木匾,纹路清晰,包浆内敛,光泽温馨。
直到他把袋子收拾回抽屉,十一点半将至时,知了直喊叫热死啦,那个脚步声还是没有从楼道连接消防梯的那头传过来。他瞅瞅表,好心情掉进了破壁机。他拧着眉毛呆看了一阵窗外的细雨,不得不喊金主任过去瞧瞧那屌是不是忙得脱不开身。
金主任去敲苟副校长办公室的门,里面却没回音,她问旁边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看到苟副校长进去了,并没有见出来。金主任试着推门,门虚掩着,办公桌前没人,沙发也空着。金主任是在红豆杉枝叶间扑捉到苟副校长脑门的,苟副校长正心无旁骛地修剪红豆杉,把剪下来的枝叶小心翼翼地放进托盘。这棵红豆杉是苟副校长上任的第二天马瑞送给他的贺礼。苟副校长很珍视,说他早就想养一株红豆杉,只是没时间,也不知道去哪买。他把每次修剪下来的红豆杉的根、茎、枝、叶、果,少部分自制成茶,天天泡着喝,防癌降糖提高免疫力,其余的都珍藏起来。他要从中提炼紫杉醇,也就是被誉为“治疗癌症的最后一道防线”的东西,每公斤能卖200多万元哪。
苟永清左手拎着树枝剪来到校长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冲校长笑:昨晚喝高了,刚醒。
刘国瑾看着苟永清手中的剪刀说:我等了你一下午一晚上到现在。
屁股还没挨住椅子的苟永清又站起来,眼镜后面的乌珠放大一倍,手中的剪刀咣地碰到桌边的文件夹上:有事啊?
刘国瑾说:昨天中午在电话里我就说往学校赶,可你没等我。
苟永清帮校长把剪刀砸乱的文件夹整理好:我没听清啊,放下你的电话,就接到我老婆的电话。七十多岁的老丈母怀疑老丈人出轨,拌了两句嘴,就打起来,把老丈人的手机摔了。我老婆打电话求救,我不能不过去。劝完架,老丈人又要喝酒,我也不能不陪呀。这不,就喝高了,断片了。
刘国瑾没脾气了,只能说:酒是喝不完的,可命是自己的。
苟永清说:我听你的,下次一定注意。
刘国瑾在对方静静的目光里看不到一丝三年前的青涩了。
那是个下午,苟永清的简历出现在他办公桌上,是第四个面试者。学校招人难。这些年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都自以为是天之骄子中的牛娃大神,眼里根本没有民营企业,一头扎进公务员或事业单位的蜜罐里。他们看中的是那里的编制以及编制中的福利及权力。官根基站得高,仕途前景好,更何况还有很多普惠待遇。刘国瑾能理解他们,追求现世安稳和金钱收入没有错。学校有个老师考公务员曾八年“抗战”,说死也要死在编制里,这就是编制的魔力啊。
苟永清对面试他的刘国瑾说,他之所以来应聘,是因为他第一热爱教师这个职业,第二看好消防的发展远景。苟永清说,上小学时,老师问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回答,当个光荣的人民教师。这句话拨响了刘国瑾的心弦,他对副校长王木德说,把此人给我好好培养培养。那天面试完,刘国瑾发现苟永清喉结不停地动,便问他中午没吃饭?苟永清挠着头,红着脸没有回答。刘国瑾看看表,也不是饭点时候,就喊梁三友到下面的齐齐哈尔撸串店要30串羊肉串。梁三友买来30串羊肉串,苟永清一扫而光。刘国瑾问:你还想吃吗?苟永清说:想。刘国瑾又叫梁三友拿来10串。
苟永清对撸串格外青睐。结婚后的一天,他和老婆去逛食品街,一看见撸串,口水就流了一地。老婆却装糊涂,让他没吃上撸串,因为他的口袋是空的。当了教务处副处长的那个星期天,他带着老婆又来到食品街,像要报复那一天似的,一张口要了20串羊肉串。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家庭生活困难,让他早熟。他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即使笑得灿若桃花,也会透出淡淡的哀伤,表面上大大咧咧,实际上心细如发。童年的不幸,治了几十年也治不好。有了儿子后,他发誓要多多赚钱,不想看到自己的童年在儿子身上重演。后来在动员马瑞和他一起背着学校偷偷招生时,他动情地说,我们是男人,男人只能成功,不成功就没钱没房没车,就会被别人瞧不起。即使娶了老婆,连老婆也会瞧不起,最后还可能被老婆抛弃。所以,你啥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钱啊。
苟永清进入角色很快,在决定辞退武大威时,刘国瑾就果断地提拔苟永清代理教务处长,主持工作。王木德也赞扬他眼光毒。去年年终总结表彰大会结束后,王木德第五次提出辞职时,当时他想也没想,就让苟永清接替了。
如今坐在他对面的苟永清,完全是一副副校长的派头,时间真是雕塑人哪。
刘国瑾说:你给我汇报一下国考的调查结果。
爬山虎还举着夏日的旗帜在风雨中招摇。再过些日子,秋天就会舞起彩笔把它涂抹得五颜六色,吸引摄影爱好者来此打卡。再晚些日子,大部分黄叶会无奈地向枝头挥手告别,身着缟素的霜就会借着西北风从西山扑下来,满墙的爬山虎便燃起火。
刘国瑾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出办公室,下到五楼,五楼从东头到西头,有三个实操室,三个理论教室。他并没有进去的意思,转到东头看看电梯,但没按按钮,又沿楼梯下到四楼。还是朝西头走去,四楼和五楼一样的格局,他仍然一个房间也没进去。三楼有一个大教室,是阶梯式那种,两个中型会议室。他依然从东走到西,又返回来下楼。二楼是教务处、后勤处办公室,他在楼梯口停留了一下,直接到了一楼大厅。大厅门口的保安看见他过来,赶紧起立,并腿敬礼,刘国瑾视而不见,又从一楼大厅上到二楼,再到三楼、四楼、五楼,在理论教室门口,碰到了女教师张萌,便指着人家的肚子问:啥情况?
张萌认真地说:避孕套出问题啦,不能怪我。
我没记错的话,应聘时你答应过,三年不生孩子的,对吗?
就是啊,可谁知这崽和他老子一样犟,硬要提前给您当孙子。
油嘴滑舌的。
张萌吐吐舌头,摆出一副萌相。
二胡曲《听松》在楼顶奏响的时候,长城哈弗正缓缓驶进校门。 《听松》犹如呼啸的松涛,涌动着一种坚毅不拔的意志和勇往直前的气概。一年半前,校长这样评价面试的武知足独手用二胡演奏的这首曲子。但时至今日,作为校长干将的金主任也未能从中感受到让她热血沸腾的雄壮。
她充耳不闻地进了办公室,第一时间打开电脑,要把昨天下午去国考现场调查的情况用文字记述下来。她怕过上一天会忘光,随着人老珠黄,她发现自己的记性直线下降。她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回忆。国考那天,她像以往一样带着办公室的两个美女和一个帅哥,迎着七点的阳光,守在考场外撑起的带有学校LOGO和宣传口号的帐篷里,接待参考学员,解答他们的问题,引导他们进考场。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天开考前看见过苟副校长,苟副校长还到帐篷前和她打过招呼,给了她一盒六味斋的豆奶,聊了一个辅导孩子做作业的桥段。她手里掌握的线索也显示,苟副校长到考场后,只是转了一圈,露个脸就没影了。昨天下午,她找到考场外的一个便利店的老板娘,那天老板娘在店里,她看着照片,回忆起那天见过照片上的人。店里的摄像头清楚地显示照片上的人是9:05 分进店的,也就是说,苟副校长从考场转了一圈出来,就进了便利店。老板娘说,那天考试的人真多,除了他们几家固定的便利店,还临时冒出七八家地摊,都挤到他们店门口蹭便宜。由于临时摊位的影响,那天进老板娘便利店的顾客并不多,照片上的人进来后坐下,买了一盒烟,一根一根地抽,直抽到学员从考场出来。老板娘回忆说,照片上的人坐在那里很无聊,没话找话地和她搭讪,问她每天能收入多少钱,问她家里有几口人。当得知老板娘儿子大学毕业后还在家里啃老,便建议她儿子报名参加消防培训,若能拿到国家资格证,就业就没问题了。
记录完昨天的情况,金主任注意到楼顶的二胡演奏停止了,她瞥一眼表,正是用早餐时间,便下楼去食堂。一路上,她都在想儿子,早上起来,先给儿子做好早餐,盛到碗里,上面再扣一个碗,保证儿子吃时饭不凉。然后把儿子换洗的校服放到床头柜上,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晚上回来再洗。真是没有一个细节不操心啊,以致拿盘子取菜时撞到前面的马瑞身上。
马瑞故意惊叫着问:金主任亲自来吃饭?
金主任白了马瑞一眼。
马瑞烂脸笑道:肝火太旺,会影响容貌。
你昨晚在哪鬼混了?金主任停止往盘里夹菜的动作,抬头直盯着马瑞问。
梁处长!马瑞却高高扬起手,朝食堂角落里的梁三友打招呼,然后丢下金主任端着饭菜过去了。
金主任微笑着在邻近找个空位子坐下,很快将两碗小米稀饭、一个鸡蛋、一碟醋溜白菜消灭了。剩下的半个馒头,掰开来,夹上辣椒,再抹点臭豆腐,边走边吃,匆匆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事多,今天除了学校要干的正事,还有杂七杂八的应酬,上午要参加市里各主管和非主管部门开的六个会,每个会都强调法人代表必须参加。校长说让他们把我大卸八块算了。其中有个会还要大会发言,校长不去她必须去。发言稿根本没时间准备,开会通知早埋没在一堆文件里,昨天下班前翻了翻没找着,她打算到时临场发挥一番得了,反正现在的会是走形式,一发言一照相,报纸上一登,电视里一播,自媒体一链接,工作就算做完了。她想,开完会还得立即返回学校,有三个政府部门下发的调查表格的纸质版今天下午要上交,同时还必须把电子版发到相关邮箱里。还有人事处秦处长早就约她商量有关事项,今天要挤出点时间好好沟通一下。
想着想着,金主任哎哟一声,发现早上急着来学校,忘了换睡衣。她跑到财务,正好刘灵在,她俩的身材差不多,便穿上刘灵的时髦服装,不想穿上后感觉年轻了十岁。她拔腿小跑着下楼,边跑边看表,离开会时间还有十三分钟,路上不堵车的话七八分钟就能赶到。开着车,一路上脑子里还在想,是否会上发言后就溜回学校?
一条狗横穿马路,她急踩刹车,惊出一身冷汗。
狗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并排着走向一栋高楼,西装革履的人接受保安检查,狗却身子一缩溜过进出闸,小跑着往高楼后面去了。后面有个机关食堂,有好吃的大鱼大肉,保证它和它的伙伴们一日三餐无忧。
西装革履的人拿出身份证,保安低头看了看,又抬头认真核实一番,下巴往桌子上的登记簿一努。西装革履的人便拿起拴着线绳的签字笔,在姓名一栏里签下“刘国瑾”。
刘国瑾是在拜访客户的半路上,被执法机构的电话截回来的。一年后,纪检、人社、民政、税务、消防等部门先后得出调查结论:举报纯属诬告。而让刘国瑾震惊的是,那个举报人竟然是陈登第,一个在小说《风烈》里就死去的鬼。
二楼洗手间是一个奇葩的社交乌托邦。办公室禁止吸烟,各处室的烟民瘾发了,就跑到这里吸烟,蹭烟、借火、神侃、八卦。秦鹏和刘亮是这里的常客,其中刘亮在这里竟撞到了爱情。那天,财务处的刘灵从厕所出来突然晕倒了,他抱起来就去医院,伺候了三天三夜,硬把校花同事转换成同居女友,上个月一起去平遥见过女友的父母大人。刘亮吞云吐雾地对秦鹏说,今明两年大事就三桩:买房,结婚,生儿子。
秦鹏、刘亮和苟永清是同一批进教务处的,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一起在上班时间疯狂微信。可自从苟永清当了副处长,他们的关系就变淡了,像秋后的茄子。两人都讨厌苟永清,有了共同讨厌的东西,便成为好朋友,扯起八卦来一提起苟永清就亢奋,一说起苟永清的坏话就刹不住车。
这天上午,第9期培训班结束,送学员出校门时,老柳树上的喜鹊又蹦又叫喳喳,让人心情不畅快都难。秦鹏看着最后一名学员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目光由喜鹊再转向天空,天蓝得让他忍不住哼起老家小调:
清粼粼的水来
蓝格莹莹的天
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
……
他顾不得刘亮从窗户上探出半个身子的大呼小叫,凝神多看了一会儿天。下午,他和张萌、叶婷婷整理学员的资料,刘亮报告他一个不幸的消息,本期学员对老师们的评价表统计结果出来了,他又中奖了,拿到一个最低分。三次最低分,按照学校一年长一次工资的规定,他失去长工资的资格了。
肯定是苟永清这小子在背后搞了鬼。他眯着眼,对前来找他调查国考舞弊和招生猫腻的金主任说,去年我的学员评分落后,我承认是我努力不够。校长找我谈话后,我千方百计地努力,今年教务处两个季度的教学比武,我一个第二,一个第五,可咋一到学员调查结果,就成了最后一名呢?
金主任说:我会向校长反映你的情况。
当金主任进一步询问时,秦鹏越发激动了:这两件事打一开始风言风语就在我耳边窜过来窜过去。一个多月以前,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给中级班讲消防自动报警系统,苟永清在课间休息时来找我,约我去晋源羊汤馆喝全羊“牺汤”。他说马瑞、张旭日、张萌、叶婷婷都去。我不愿去,可又不想得罪他,最后勉强去了。喝着“牺汤”,吃着馏米、糍粑,苟永清对我说起招生的事。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我可能会答应,谁看见钱不亲?秦鹏继续对金主任说,不用他把话说完,我就知道他下面要拉什么屎了。我当时就把他怼回去了,说刘校长真是瞎了眼,给你地位和权力,你却这样用背叛孝敬他?马瑞便劝我,我也对他不客气,怼得他一愣一愣的。那顿饭,因为我,都吃得不开心。
秦鹏还叫来刘亮向金主任反映情况。他说这里不能抽烟,刘亮便耍赖皮,对金主任说,你不让我抽烟,我就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金主任一笑:我算服了你了。刘亮于是点着烟就抽,他狠狠吸了几口说:我现在成佛了,支付宝空,银行卡空,钱包空,微信空,四大皆空。我虽然急需钱,和刘灵逛街需要钱,准备买房需要钱,准备买车需要钱,准备结婚需要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再说我和秦鹏一样,压根儿就不想和苟永清有干系,他的话我权当鬼话听。那样的好事,他不可能和我分享的。我当时怀疑他是在诈我,所以根本没当回事。再说,就我和他的关系,躲鬼一般躲他都怕躲不及,还替他招生?我招的学员,都在学校报名、交费,财务上有据可查。
刘亮看看表,到了上实操课的时间,便向金主任告辞:面对国考舞弊事件和背着学校私自招生的调查,我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自感豪,阳光下做人真好。
临出门,他邀请秦鹏课后一起打扑克,说刘灵搜了他的口袋,好多天身上没有一分钱,可手痒痒得不行,又想玩了。
秦鹏说:没钱谁和你玩?
你借给我点啊,下月发工资后还你。
秦鹏刚说找不到人,又一拍脑门叫道:马瑞昨天又失恋了,这小子正在教务处看雨呢。
刘亮说:我不和苟永清的人一起玩。
秦鹏说:玩不分敌友。拉他斗地主,谁输了谁请吃饭。
金主任是在楼道里找到冷丽的,她刚从苟永清副校长办公室出来。金主任便把冷丽请到办公室,先是聊聊她的时髦服饰,最后提到国考舞弊和招生事件,可冷丽明显不配合,总把话题岔开。
金主任硬把话题拉回来:我调查的结果显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做了违心事的,对吗?
冷丽说:小时候我爸叫我小毛驴,没有人能逼我干我不想干的事。
金主任盯住冷丽清澈的黄眼珠子,放缓口气:万一有一天你成了替罪羊呢?
冷丽仰天一笑:我会很高兴的,说明我有价值。
金主任无语,她劝冷丽再好好想想,过几天她还会找她的。
那天金主任去食堂吃晚饭的路上,看见冷丽和苟副校长、马瑞、叶婷婷一起上了苟副校长的大众途昂SUV。她忽然怀疑,她对苟副校长的认知是否出现了问题?心情一糟,食欲也没了。她扭头回到办公室,透窗看着西山一点一点被夜色吞没,然后继续穿梭在各处室和教室、实操室之间。她是在实操室找到栗光明的。实操室里有七个没离校的学员,都是栗光明招来的,栗光明正给他们开小灶,复习实操内容。消防设施操作员国考分理论和实操两大部分,都及格才能拿到国家资格证书,学员们只要在课堂上认真听讲,理论考试就没啥问题,因为选择题比例很大,蒙也能蒙对三分之一。实操考试则是实打实的操作,四大板块,不会就只能瞪大眼珠上吊。金主任很为栗老师的敬业精神感动,她坐在楼道里等了好长时间。这中间,武知足看见她,过来陪着坐了一小时。她向栗老师了解完情况,已是晚上十一点半,累得想倒头就睡,可肚子又饿得慌,就碰运气地跑到食堂找吃的,和预想的一样两扇门紧锁着。她搓抚几下麻木的脸,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露天地,才发现天还在下雨。她闻见了雨中的槐花香,习惯性地扭回头去检查一遍整栋楼的灯光,只有校长办公室的窗户仍亮着。她知道这几天为国考舞弊和拔萝卜带出来的招生事件,校长压力山大。她心疼他,又觉得他活该,事实已经晒到阳光下,始作俑者就是苟永清。她不清楚苟永清如此践踏底线,校长为什么还要保他,还要重用他?她想,明天一上班再去找校长汇报今天调查的情况,用铁一般的事实督促校长采取果断措施。通往停车场的路无遮无挡,她想回办公室拿把伞,脚步迟疑了一下,便百米冲刺般钻进长城哈弗车里。人还没坐好,后脖颈就被叮了一口,挥手打空了,蚊子嗡地飞向后车窗。车还没出校门,蚊子又回来,叮在她右脸颊上,她一巴掌打过去,掌心一丝血迹,还有蚊子的尸体。她抽出一张湿纸巾,擦去血迹和蚊子尸体,又抽出一张重擦一遍,这才加大油门,把音量拧到最大,在新洗脑神曲《小苹果》的高亢中,驶出神堂沟。她家在唐风东大街紫郡小区,多半个月的连阴雨,把小区从负三层淹到了负一层。远远看见水泥森林,她才想起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时老公来电,说晚上小区无法停车,要她考虑是不是把车放在学校,让同事送她或者干脆打出租回家了。今天早上听说,小区有几十家的车都被贴了罚单。十多辆消防车正在排涝,停车场入口处竖着一块牌子,上面贴着用打印机打印的告示:因停车场被淹,给广大业主造成不便,请谅解。至于业主的车往哪停,物业没提,也不管。她看到马路边停了好多车,也在马路边找个空位停好她的长城哈弗。一晚上睡不踏实,做了三个恶梦,都是交警给她的车贴罚单。老公见状告诉她,交警八点钟后才开始贴罚单。第二天早上,不到七点钟她就下楼,准备提前去学校,不给交警贴罚单的机会。到了楼下,消防车还在排涝,意味着来蛇城看大海,蛇城的微信圈里并非“信口开河”。这几天都这么说。
金主任站马路边看唐风东大街,还真有点看大海的感觉。看了一会儿海,再回头,就看见好些消防兵累得躺在楼外的台阶上睡着了。她抹抹发烫的眼眶,转身去唐久超市买了三箱牛奶、二十个面包、四十个鸡蛋,其中牛奶面包她直接交给消防战士,鸡蛋得拎回家煮一煮。当她把最后一颗还发烫的鸡蛋交到消防战士手上时,她想起了自己的长城哈弗,心咚咚咚地一阵狂跳,边跑边看时间,7:30刚到。她长出一口气,结果一拐过弯,远远就瞭到车左前窗上好像落了只小白鸟,再近一些看清了,一张纸条拖着尾巴在风雨中翻飞。
秦玉龙和马瑞关系不错,马瑞和叶婷婷多次借用秦玉龙的办公室过夜。同时,马瑞和苟永清关系也很好,苟永清向校长推荐马瑞担任教务处处长,协助自己工作,这一点校长应该很清楚,所以他不理解校长为什么要把名单交给马瑞,让马瑞调查这些人开发票的情况?不用说,马瑞肯定会第一时间把这个情况告诉苟永清的。两年后,秦玉龙和校长探讨此事时,校长说我是有意这么做的,就是叫马瑞把情况透露给苟永清。秦玉龙按照校长的安排,请马瑞吃完饭。马瑞主动给他讲了很多,他给校长的微信中是这样汇报的:
我从您手里接过名单,第一时间就跑到苟永清办公室。我问苟永清用不用帮他把您糊弄过去?我见他半天不回答,就说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要不然一爆雷,就是惊天雷,学校都会被炸塌了。苟永清想了片刻,才告诉我眼下有个挣大钱的肥缺等着他,他准备走人。他说他现在越来越需要钱,他换了车,还要换房,还要让儿子上好学校。他现在有资本,没有理由不赶紧把资本变现。我说我觉得不管你后面如何打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他还说,校长安排我的同时肯定还会安排别的人,比如财务处的人办公室的人暗地里调查事实真相。苟永清说我现在就想说出实情,只要校长放我走。
第二天,秦玉龙又向校长刘国瑾汇报,给学员打电话核实开发票的事,打了一半就有21个人不需要发票。教务处的张萌悄悄告诉他,苟副校长当时只让他们干,不让他们过问,苟副校长先是让老师们私下里了解哪个学员是个人来参加学习不需要开发票,然后把这个学员的信息换成需要开发票人的信息。苟永清特地跑到财务处,交待财务处长不要追查发票的事,怕影响学校声誉。
刘国瑾正面敲打苟永清,苟永清却说我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怎能干这号事呢?
他说,如果你为了整顿学校纪律,他愿意把事情揽过来,承担责任,请求辞职。
刘国瑾痛惜地看着面前苟永清的厚嘴唇,心想,狗屁,这是一个辞职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金主任的婆婆鼓捣微信,她教了一星期也没教会,便想了个办法:叶婷婷小时候在幼儿园学过绘画,还参加过市美术大赛,她请叶婷婷帮她把使用微信的步骤一步步画出来,这样婆婆就能“按图索骥”。叶婷婷称赞金主任真走心,还说她教她奶奶时,只知道反复教,让奶奶反复操作,鼓励奶奶多用多玩。她俩以前没有多少交往,一套微信使用步骤图画下来,成了朋友。
金主任想了解的事,对方知无不言,没费什么劲,就把马瑞和叶婷婷的情况如数掌握。马瑞和叶婷婷处了两年多朋友,当马瑞要和她发生性关系时,她拿例假当托词,随后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她对金主任说,她在手机上看到一则修复处女膜的广告,就去了一趟广州。谁知,后来还是露了马脚,马瑞在一次朋友的婚礼上认识了叶婷婷的前男友,前男友说马瑞用的是他用过的垃圾。在马瑞的暴力下,她承认早在初三时就失贞。分手那天晚上,俩人在出租屋里喝了不少酒,呕吐了半屋子。第二天打扫家时,叶婷婷发现排泄物中有一个黄格莹莹的东西,用签字笔扒拉出来一看,是枚金戒指。去年学校年总结颁奖时丢了一枚定制的有校徽的金戒指,始终没找见,原来在马瑞肚子里。
叶婷婷把她知道的从马瑞那里听说的苟副校长在招生、国考、开发票等事件上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讲给了金主任。金主任听完答应替她保密,但最终还是告诉了校长刘国瑾,理由是校长有权利且应该知道学校的一切。
金主任感叹:苟永清真把自己当作一块狗头金了。
刘国瑾说:他也就是个镀金的。什么叫镀金?因为它不是金。
马瑞向校长复命时说,他替苟永清招了8个学员,得了5000 元好处费。他正在热恋中需要钱,但他没敢告诉校长,他这只兔子老吃窝边草,现在正吃三堆嫩草,而且全在学校,教务处两堆,财务处一堆。半年前,三堆嫩草都觉得他只稀罕自己这一堆,是小郑首先怀疑他脚踏两只船的,她不知道他其实是脚踏三只船。上星期,他趁小郑溺在爱河中无力自拔时,想脱小郑的裤子,被小郑踹了一脚。他对苟永清说,小郑就不是个女人,搞对象不就是玩嘛,她别说上床了,连亲一口都要留给新婚之夜。一怒之下,他把小郑送他的微笑杯,给了叶婷婷。杯子是一只由陶土手工制成的工艺品,很有创意,杯身上有两个小凹陷,好给使用者提供方便、舒适与安全感。小郑正是看中杯身的两个小凹陷,就像她脸上的小酒窝,她希望他看到它时,能想起她的微笑。当小郑发现她送的微笑礼物跑到叶婷婷手上时,要索回来,他说你送给我的礼物就成我的了,哪有送出去的礼物再往回要的道理?
校长问马瑞,你替苟副校长招的学员都要发票吗?马瑞说有两个学员要。校长问,怎么解决的?马瑞说是叶婷婷帮他解决的。金主任找叶婷婷核实,她刚到楼下,叶婷婷就来了。金主任核实完回来对校长说,叶婷婷说她没想过开发票还能算个事。她招的学员里头有5个是个人出钱来参加培训的,苟永清问她时,她就如实告诉了苟永清,把她招收的5个学员的开发票信息换成马瑞4 个和苟永清一个学员的信息,财务不可能知道这5个学员信息被偷换了。
财务处长找校长汇报财务调查的结果,说苟永清找过她,叫她不要追查发票的事,牵扯面太广。她不可能听他的,财务处长对校长说,没想到苟永清的行动力那么强。当晚,两个工作人员在办公室熬夜加班,九点多的时候,苟永清拉着她们去晋源喝“牺汤”,一人一个千元大红包。第二天上班,她们告诉我没查出问题。我说收起你们的小把戏吧,老实交待,苟永清昨晚都和你们干了些什么?年轻人吃不住咋呼,很惊讶地问我,处长你咋知道的?我说就你们那两下子,连我都知道你们撅起屁股拉什么屎,校长更是人精,人家现在不说,是给咱们机会。财务处长对校长说,经过拿着教务处报给省鉴定站参加国考的人名单和开出去的发票对照,有23个人不符。苟副校长真贪啊!
但她看着校长一脸焦虑,不忍心说出心里做出的调查结论。她感到空气在燃烧,有些喘不上气来,需要张大嘴来呼吸。她盯着校长的眼,最后还是憋不住了……
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相当可怕不可饶恕的恶性事件。金主任愤愤地对校长说,可悲的是我们的苟副校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上犯罪道路。
刘国瑾的目光从“格物致知”木匾上又一次挪向窗外,窗台上蜷缩着一只小燕子,落寞地茫然地望着雨世界。它是回不了家,还是没了家?到处都是拆拆拆,屋不在,瓦不在,檐能在吗?他现在和小燕子同样的处境。
刘国瑾知道金主任和苟永清私人关系不错,两家经常来往,她曾多次称赞校长用人有眼光,苟永清能力人品没问题。平日里,她对苟永清的工作很支持,其它部门的事,基本上都交给手下人去干,但一涉及到教务的事,只要她有时间就亲历亲为,说牵扯到学员的事就无大小。苟永清过意不去,经常外出回来,顺便给她买点甜品、奶茶,还买过星巴克的馥芮白、焦糖玛奇朵、香草风味拿铁、抹茶拿铁,有两次还买回哈根达斯来。她没有独享苟副校长的美意,和办公室的员工一起分享了。刘国瑾说她大可把工作交给手下人去做,她说她对手下的人不大放心,怕误事。接到校长布置的任务,金主任根本不相信此事能和苟永清有牵连,但她仍按校长的安排行动,采取查资料、案件评查、线索核查、听取汇报、个别谈话、专题座谈、暗访督导等方式进行调查。
其实学校的教职工都清楚这件事,只是瞒着校长和你。这是金主任向马瑞调查时,马瑞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是这样对校长汇报的:事情从上次国考结束不到一个星期就开始了。马瑞找苟永清借钱,苟永清对马瑞说,你同时搞三个对象,人累不说,还花钱多,你挣的那点工资够你消费吗?苟永清给马瑞出了个主意,让马瑞和他一起招生。苟永清说,他和鉴定站勾兑好了,招的人直接填表报到鉴定站,鉴定站再帮他把名单录进学校的名单,学校不会有人知道的。马瑞有点为难,他对苟永清说,校长对我很器重,我不能因小失大。苟永清便笑话他,你祖宗就给你遗传那么点脓水。但在钱面前,马瑞最终折腰了,他是第一个答应苟永清背叛学校的教职工。
金主任看着校长要下雨的脸,说第二个被苟永清拉下水的是教务处的王欣欣。苟校长突然请我去晋源喝羊汤,王欣欣对她说,苟校长啥不清楚?他知道我正为钱发愁,就给我指出一条赚钱的门路。我招了9个学员,给了苟校长4 个,我不敢全给他,我怕事情败露,也怕他骗我。校长那么信任他,他都黑校长,谁知道他背地里想搞啥名堂。
金主任继续向校长汇报,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事实已经很清楚,这是由苟永清一手策划的一起国考舞弊,一起背着学校私自招生的恶性事件,问题相当严重,已构成犯罪。
校长啊,我猜你心里早就明似镜了,你之所以保持沉默,是不是想当驼鸟?你如果真的对苟永清这种犯罪行为视而不见,任其泛滥,学校非垮不可。
刘国瑾问:你分析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吗?
金主任回答:秃子头上的虱子,他让钱迷了心窍。苟永清抓住了你的弱点,你太器重他了。你有时候表面上对他很凶,动不动就骂他,实际上你是豆腐心,想让他尽快挑大梁。学校谁不知道?他就是利用了你这一点,所以才敢如此,在国考上做起文章来,胆肥得都成恐龙了。教务处的人早就知道苟永清干的这件坏事了,为什么没人向你我反映?现在事情浮出水面,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你如何处理。对于苟永清这号害群之马,我建议你最好是报警,触犯法律的事,理应由法律去解决。还有,那些和这次国考舞弊事件有关联的人我建议开除,你要有“坐不住、等不起、慢不得”的紧迫感。
刘国瑾突然对金主任吼道:出去,出去,你滚出去!
金主任硬怼道:发火是无能的表现。
随着调查的深入,真相浮出水面,教务处基本上烂掉了,有直接把学员交给苟永清的,有帮开发票的,有帮忙找枪手的。教务处烂成这样子,刘国瑾作为校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根源缘于对他苟永清的纵容。苟永清是恶性肿瘤,要趁癌细胞还没扩散,及时手术,彻底根除,兴许还能坏事变好事。如果刘国瑾还犹豫,再发展下去,搞不好肿瘤热、恶病质、高钙血症、抗利尿激素异常分泌综合征、类癌综合征等并发症一起爆发,想治疗都没法治疗了。
金主任的意见还是,凡涉案的人一律开除,若此次事件稀里糊涂地过去,以后他们就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了。人事处长秦玉龙的意见是,首恶必办,胁从警告,但如果全部处理,教务处就垮了。
刘国瑾说他要好好考虑考虑。
刘国瑾对秦玉龙说,秦鹏是个好苗子,你们人事处要多加关注,这次国考事件他没有卷进去。苟永清也找过他,他严辞拒绝了。事后,苟永清让他帮着做伪证,他说他不会说谎,说了谎就不知道以后怎么做人了。他还说,他是跟着他爷爷长大的,他爷爷当了一辈子村支书,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教导他做人不能说谎,一说谎头上就会长角,就会变成一只羊。为了不变成羊,他从不说谎。长大了,他知道爷爷是吓唬他,想让他一辈子说真话。
刘国瑾的生物钟混乱得像被丢进破壁机加工过一番,几十年早上准时六点钟醒来的习惯,提前到了四点半,今天睁眼一瞅表才2:40。又有推土机从太阳穴轧过,一肚子莲子心泡的水潮起潮落。这种现象在一个半月里间歇性发作。昨天一整天,他的全部时间都花在民政部门调查组的接待上,上个月、上上个月纪检、人社、消防、税务、物价、市场管理部门的调查组调查过的问题,他又重复汇报了一遍,财务教务的所有数据的原件又搬出来,让调查组一一过目,最后复印拿走。他不知道他依法办学,某些人笔下一生花,他就成了挂羊头卖狗肉?他辛辛苦苦的,年收入还不到一千万元,举报信里却说偷税漏税上亿,去年又提升为二三亿。今年,也就是两个月前更创造新高,说他学校偷税漏税达到四个亿。
四个亿是个啥概念?他倒是想看看。
听了一会儿雨在窗玻璃上的弹奏,恶心似乎轻了点,一丝困意从脑后升起。刘国瑾抓住机会侧身、闭眼,想来个回笼觉,却半天进不了梦乡。再看表,已是5:55 分,索性起床。他想出去晨练,拉开窗帘,外面仍旧细雨绵绵,倘是晴朗天气,此时东山上的朝霞会泼进洽洽河,一河细浪,一河锦绣,野鸭子嬉戏,晨练的人们在猩红色的人行步道上跑步、散步或倒着走。他跟在庄严清静的佛乐中打坐的王琼打过招呼,驱车来到学校食堂时,早饭刚端上来,喝的有小米粥、丸子汤,吃的有油条、馒头、煮玉米、蒸土豆,菜有六味斋老咸菜、拍黄瓜、腐乳、白菜豆腐、煮鸡蛋。他舀了一碗小米粥,拿了一个馒头,夹了两筷凉菜、一点白菜豆腐,走两步又返回来拿了一颗鸡蛋。学员们九点后才开始报到,吃早餐的只有学校六七个教职工,大部分年轻教师还在懒床。培训班与培训班间隔三五天,给教职工们留足了自由活动时间。梁三友见校长来吃早饭,三两口喝光丸子汤,拿着吃剩的多半个馒头,小跑着出了食堂。
刘国瑾来到办公室时,办公桌已被梁三友擦抹得能照见人,地板纤尘不染,只是窗玻璃没办法让它光明透亮。梁三友说,老天爷这些日子患老年痴呆了,只会下雨。刘国瑾说早上刷头条,南海又有台风形成。台风登陆,蛇城必下雨。又说下吧下吧,总有不下的一天。梁三友说,我的屁股蛋早有预感。 1978 年蛇城公安消防大队学“硬骨头六连大”比武,梁三友比赛挂钩梯爬到四楼,胜利在望时钩脱了,从四楼摔下来,全身粉碎性骨折。在医院里像个死猪躺了半年,好几次他要求护士像杀猪一样一刀结果了他,说生不如死。大队长王如东听见后,把刚买下的菜刀扔给他,说你自己解决吧。好在他年轻,竟奇迹般站起来了,唯一的遗憾是成了一台天气预报机器,天一阴就疼。他试过上百种秘方,都无可奈何,最后从爹身上得到真传,把病不当病,用乐观来治疗。
刘国瑾心里很乱,他想给自己找个事干,可该干的事太多了,一时半会不知该干啥。看着“格物致知”木匾,他傻想了一会儿,脑子里蹦出《王者荣耀》,儿子半年前从珠海回来每天玩它,还帮他在手机里下载了。儿子说《王者荣耀》是全球首款5V5 英雄公平对战手游,特色多多,在同类的游戏中一枝独秀。他只玩过一次,后来就顾不上了。他打开手机,记得好几次想把它删除掉最后都没下手,《王者荣耀》还在界面上瞪大眼睛看他。
这时金主任敲门进来,拿着一叠文件,扔到刘国瑾面前说:学校年检报告被打回来了,原因是学校的章程要修改,从今年开始,学校董事会的董事中至少要有一名党支部成员。刘国瑾沉吟一下说:你看着添加一个就是了。金主任说:董事是你们股东大会上选举产生的,我无权决定。刘国瑾回答:我现在授权给你。
还有事吗?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我听着呢。
刘国瑾扫了一眼窗外的雨,扭回头来说:调查暂告一段吧。
你要包庇苟永清?
刘国瑾语调沉重地说:学校现在处在非常时期,国考舞弊和招生事件几乎把教务处的人都牵扯进去了,先缓一段时间再处理吧。
这是一起犯罪案件。
你按照我的安排办就是了。
金主任咬咬嘴唇:刚接到派出所通知,学校还得在派出所注册。
哦。
不光我们学校,好像所有的企业都必须到派出所注册。
为啥?
不知道。
你去办理好了。
要进行人脸识别,无法替代。
有时间限制吗?
一周内。
苟永清躺在床上,睁大眼看着窗外,黑夜依然是黑的,他已经看了七天,直到晨曦把黑夜抹去。他被辞职的问题煎熬着。第九个早晨起床时,他发现落枕了,脖子直不了了。到了第十一天,他突然上吐下泄,前半夜坐在马桶上起不来,老婆站在他面前端着塑料脸盆,随时接他的呕吐物。接了一个小时,老婆实在累了,便从贮藏室翻出儿子小时候的实木便盆,让他自己捧着。他妈说他被鬼缠上了,请来老家的神仙做法,折腾了半夜。儿子第二天还要上学,需要睡觉,老婆把儿子带回娘家去了。
第二天,刘国瑾带着梁三友和金主任来了,苟永清冷得直打颤。刘国瑾给他裹上被子,让梁三友背着送到医院,医生说咋这时候才送过来?输上液的苟永清呼呼大睡。病好从医院出来后,苟永清对老婆说,我想好了,辞职呀。
又对校长刘国瑾说:二十年后,我一定回来跟着你好好干。
刘国瑾的目光从苟永清的脸上移到胸部,他真想打开看看这小子的心长得啥样子。看着苟永清,他宁愿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是梦,如果他能够像五年后回忆时看清楚的那样,当时他真会把眼前滚烫的茶水泼苟永清一脸。
一下午的时间,有一多半是在沉默中从身旁溜走的,学员们吃过晚饭开始上晚自习时,刘国瑾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他看见苟永清还在办公室没走,就给梁三友打电话,让食堂准备几个下酒菜,他晚上要和苟副校长在学校吃饭。说好不喝酒,坐下来就忍不住了,他们一边喝着,情不自禁地谈起学校的明天来。
两人不知不觉,三瓶经典20年老白汾就喝得见底了。
等刘国瑾清醒地感到后脑勺跳着疼时,从西山隐云寺飘来的梵音和从东山上爬下来的晨曦已经纠缠到“格物致知”木匾上。他想站起来,却又一屁股坐回去,依靠梁三友的搀扶才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稳了。梁三友说校长啊,跟了你有十年了吧?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喝酒,哪是喝酒呀,纯粹是玩命。昨晚,我和苟永清两人才把你弄上床去,你把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等了一个星期,苟永清还看不到校长的刀子砍下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平头哥消防工程公司走马上任,宁世荣开出的十年合同、高价挂靠费、总经理高位及丰厚的月薪等条件,让他屁股下的火越烧越旺。这天,他来到教务处,请刘亮去撸串。
刘亮一口拒绝:咱俩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有必要,有话就说。
苟永清说:我知道你缺钱。
我缺钱是我的事。
咱们是同事,又是同一天来学校的。
我不挣黑心钱。
我知道你了解一些我的事。
刘校长找我谈过,金主任也向我调查过,秦处长也让我出过证明,我把我所掌握的一切都如实讲给了他们。你就等着接受学校的惩罚吧。
他们和你谈话过去几天了?
二十多天吧。
为啥听不见另一只靴子落地?
刘亮愣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皮,眯起眼瞄苟永清。
我还在焦急等待学校惩罚我的那一天尽快到来呢。
刘亮有点看不懂这个离自己眼皮不到半米远的人了。
苟永清说:学校掌握的证据还不够分量,打不倒我。要想打倒我的话,还得靠我,我能帮你打倒我。
嘁。
你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正人君子。
我对迷魂汤有抵抗力。
咱们做笔生意如何?
我不会和你同流合污。
我不是拉你下水,是想成全你。你知道我假借学校的名义给省鉴定站多报了多少个中级学员吗?
全校谁不知道? 27个。
27个人不是我一个人招的,是好多人招的,我有详细名单。
我还知道其中23个开了发票。
不错,你说的很对。可23人的发票是怎么开的,你不知道吧?
……
我全知道。我还知道23个学员分别盗取的是那些学员的信息,是谁修改了这些信息,假信息又是如何传到财务处的。这些情况你没掌握吧?
没有。
还有,学校谁谁谁为我招收了学员,我给他们分了多少钱,还有顶考的枪手都是谁找的,我比谁都清楚。
我承认……
这么多信息,我把它提供给你,你会把它交给校长吗?
只要能整死你。
拿着。
苟永清把三张A4 纸递到刘亮手上,说这是一颗原子弹,能把我炸成空气。刘亮打开一看,上面确是苟永清说的全部信息。他惊愕地发现,全教务处除了他和秦鹏,都上了三张A4纸。末尾的落款是“刘亮”。他喘着粗气质问苟永清,你这是要把教务处的人都害死?
苟永清说:首先死的是我,校长会把我开除的,我正急着等校长快点开除我呢。再嘛,教务处所有的人,除了你和秦鹏,都会受处分的。你将是最大受益者,你应该感谢我呀。
你真不是个东西!
大好前程等着你呢,做你的好梦吧。
呸!刘亮吐了苟永清一口唾沫,转身去找秦鹏。他越来越看不清苟永清了,自己提供射向自己的子弹,这家伙是不是有病呀?下楼梯时,他突然想起来,下节课是他的课。看看表,只剩下十分钟了,他一边往理论教室走,一边给校长打电话。
天空还在,西山还在,都在乌云的笼罩下缄默着。远远山头上,亮起一道蓝,像一把桨,要搅碎天空的乌云。
刘国瑾觉得办公室有点闷,看看表,9:35,喝过几口茶,来到学员报到处。时间尚早,只有五个学员报到,两个年轻小伙子在交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壮汉正填表,另外两个小姑娘做身份信息采集。刘国瑾看着壮汉填完表,拿起瞧了瞧又放下。壮汉问国考难不难?刘国瑾说需要认真学习。壮汉又问,我能不能多花点钱,你们帮我过?刘国瑾说消防工作人命关天,既然来了,就扎扎实实把要学的都学了,要掌握的都掌握了。壮汉说,认真学习我能做到,只是岁数大了,记忆力下降,怕记不住。刘国瑾笑着鼓励几句,最后说你肯定行。两个小姑娘做完身份信息采集,刘国瑾走过去,做信息采集的教师马上站起来,向学员介绍这就是我们校长。两小姑娘惊喜地叫了一声。刘国瑾和她们寒暄几句,便问她们为啥要来考消防设施操作员证?一个姑娘回答,她有个亲戚考了消防设施操作员证,挂靠在一家消防维保公司,挂证费比她的工资都高,企业还给上“五险一金”哪。另一个摇摇头回答,我来学习是想掌握点本领,将来为社会做点事。刘国瑾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自然很清楚,国家现行的执业资格实行单位注册,相关单位要想取得资质,必须有相应数量的注册人员。这样就导致有些考取执业资格证的人员,不从事相应的工作,只是把自己的执业资格证给需要的单位,单位给予一定的报酬,俗称“挂证”。当然这种挂证是违规的,它之所以屡禁不止,因为这是一件能让持证人、中介机构和租用企业三方都得利的事情。这个链条上各方环环相扣,已成为固有的灰色地带。对持证人来讲,可以不用工作即可获得高额回报;对中介机构来讲,可以通过牵线搭桥两头收取好处;对租用企业来讲,不仅提高了资质档次竞标筹码,还可以节省大笔聘请费用。把职业资格证挂靠在别的单位赚钱,虽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它所带来的危害却不容小觑。这些证书挂靠的企业大多名不副实,往往是一流投标、二流施工、三流管理。
不过从内心讲,他还是抱着一种乐观的态度看待这种现象,虽然现行法规对“挂证”行为严令禁止,但并没有明确相应的处罚措施,通常也只是对少数违规者吊销执业证书,撤销注册等行政处罚,对整个灰色市场形不成有效震慑。他更乐意看到一些职能部门在企业资质体系设置、项目招标要求等方面,对相关持证人员指标要求设置越来越高,进一步助推挂证市场的旺盛需求,也直接给他的学校发展加油助威。
楼道里笑声喧哗,刘国瑾的心情也好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六楼,掏出钥匙开门时,看见办公室的门把手上夹着一卷纸,打开是三张打印得密密麻麻的A4,题目是“举报信”,落款人是“刘亮”。
刘国瑾怔怔地坐着,嘴唇因七个钟头未喝水已经开裂。窗外,风还没有走,在楼顶上,在楼道里,任性地紧一阵慢一阵。在风雨的脚步声里,他听到了苟永清的声音,离他很近,在他耳洞里来回窜。
苟永清提出辞职了。
刘国瑾头靠椅背找北斗。北斗在他的后上方。他用后脑勺看着北斗,想象着苟永清也在望北斗,他俩经常会同时看某一个东西。天空有乌云,太空有风暴,北斗若隐若现。他和他的交流不顺畅。不知过了几时,只见一丛像菜花堆积成高塔的淡积云,气势汹汹而来,呈抛物线上升的气流在塔里汹涌着,迅速向浓积云发展,垂直尺度不断增长。浓积云又酝酿成积雨云,进而演变成雷雨云,翻腾着,波动着。他成了冰晶,苟永清成了雪子。在重力和上升气流作用下,他带着正电,堆积在云层上方,苟永清带负电,聚集在云层底部。云陡然放电,强烈的光和热,使空气急剧膨胀震动,一道闪电,一声滚雷,两人的交流在电闪雷鸣中碰撞。他心一沉,从天上掉下来。
刘国瑾关了灯,透过窗户看天,有云飘来,他伸手就能捉住。面对黑漆漆的夜,黑漆漆的山,黑漆漆的“格物致知”,他看见密密麻麻的一大群白胖胖的小东西扑到自己身上,咕涌咕涌地钻入体内,肆无忌惮地张大嘴,啃噬他的五脏六腑,还有他的灵魂。
萤火虫打着灯笼出来闲逛,一只,两只,五只,十只……
窗外响起蛙声,阵阵涌来,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怀揣着一份在教案本里发现的举报信,武知足在床上折腾了一夜,害得秦鹏敲了三次高低床的三角铁。直到天快亮,他掀起窗帘看天,并没有下雨。他按按口袋里的举报信,从墙上取下二胡,来到楼顶上。六点钟,他准时拉响《江河水》。以前这个钟点,他演奏的不是《战马奔腾》《江南春色》,就是《听松》《空山鸟语》,有时候也会演奏《月夜》。今天他非常想演奏《江河水》,拉完《江河水》,接着拉《病中吟》。乐曲时而沉吟慢诉,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缠绵悱恻,表达出一种郁郁不得志的心情和对理想的憧憬。
已是六点半了,二胡声还没引来知音,他又重新演奏《江河水》和《病中吟》。
今天早晨,武知足只想演奏这两首曲子。他是教务处的教员,负责消防设施操作员的理论教学。大学毕业那年,在八一小学校门口,为救一位横过马路的小学生,车祸致残。原录用他的省歌剧院取消了和他签的合同,同居三年的女友也离他而去。他用了两年时间,练习用一只手拉二胡,居然练成功了,却始终找不到工作,只能在街头卖艺。一天,他无意中看到消防学校的招生广告,便来报名。由于达不到报名条件,老师们虽然同情他,也无能为力。这时正好刘国瑾路过,他便为刘国瑾拉了一曲《拉骆驼》,一下子感动了校长大人。校长破格录取了他,考取国家资格证后,又将他留校当了教师。校长对他恩重如山,看到举报信,他第一时间就跑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可当他举手敲门时,瞧了一眼表,晚上十一点半了,便把举起的手放下来,等天亮后再说吧。
武知足拉到六点四十多分时,刘国瑾出现在楼顶的楼梯间,他浑身一震,系在琴杆上的琴弦嘭地一声断了。他腾地站起来,把举报信递给校长。
刘国瑾匆匆扫一眼,问他谁给你的?
他说我也不知道,它夹在我的教案本里的。
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六点到七点的云下面都是三道斜杠,表示有中雨。八点的云下面斜杠增加到四条,雨势增大。刘国瑾拉开客厅的窗帘看看天,却没有下雨的意思。多日没有锻炼,身子骨都生锈了,他想走着去学校。他走出小区,过人行天桥,沿洽洽河公园猩红色的人行步道走到南环桥,再钻隧道上南环路,到了和平公园算是走了一半路。他瞅瞅表,走得比往日稍快了些,心里不免得意,自己还不老啊。
一个小时后,刘国瑾走进学校,大楼在蓝天下,蓝天上只有一朵云,却下着雨。
他没进办公室,而是来到楼顶上,很想听听武知足的独臂演奏。他在花坛边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忽悠了一下就走的云,云不停地变换着造型,一会儿像匹奔腾的骏马,一会儿像条飞腾的龙,一会儿像只表演杂技的大象。
突然他从石凳上跳起,一摸头是一泡屎。他顺手抄起一个花盆,朝给他拉屎的喜鹊砸去,喜鹊喳喳叫着,白色的腹部一翻转直冲空中,转了个圈又扑下来。他怒视着喜鹊,在喜鹊就要啄到他的鼻尖时,他把上衣往上一翻挡住了,随即脱下上衣迎上去。喜鹊灵巧地躲过,转眼逃得不见踪影。可不到一分钟,逃走的喜鹊又返回来,还招来另一只喜鹊。两只喜鹊,眦着眼睛瞪他,然后翅膀一闪一闪地俯冲下来。他又抡起上衣抵挡,两只喜鹊却虚晃一枪,没有像上次那样袭击他,而是从他头上轮番掠过。他感到脸蛋热乎乎的,用手一摸,是他妈的一泡屎。
他的骂声吸引来梁三友,梁三友说:您中大奖了,运气好得爆棚。
举报信一字不差地被发到学校微信群里,窗户纸被捅破了。
刘国瑾想缓处理也做不到了,金主任是学校的微信群主,他要求她把举报信删除。
金主任说:被你捂的盖子终于揭开了。
学校需要稳定。
他已经犯罪!
他是名教师,我不想他在学校被抓。
整个上午,学校出奇地安静,教务处人人恐慌,谁也不看谁,说话都贴着耳朵。秦鹏像只佛系猪,对刘亮感叹道,咱们是被迫吸氧。
刘国瑾安排秦玉龙和金主任分别找教务处的教职工谈话,教务处长和副处长他亲自谈。教务处长一见他就认错、道歉,接着提出辞职,说自己对不起学校对自己的培养教育,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天天做恶梦。还对他说,她梦见了她爷爷的爷爷,她出生时已经去世四十多年了,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听爷爷说,老人家死后一直不合眼,用热毛巾敷也不行。她怕她是得了抑郁症,自从得知自己被动地参与了苟副校长的招生和国考舞弊事件,已经一个半月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过没有。前些天,她妈天天晚上守着她,还陪她去了两家医院。有天半夜里她从床上滚到地下,要不是妈妈听到她的喊声跑过来,她这会儿恐怕已成青烟。她妈妈说,那天她躺在地上,四肢抽筋,口吐白沫,胡言乱语,老是喊叫一个人的名字,她爷爷的爷爷。全家人都奇怪,她怎么能知道老人家的名字?
教务处长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砸得刘国瑾鼻子发酸。
刘国瑾说:学校处在生死关头。
教务处长说:校长你放心,我辞职后绝对不会再做消防培训。
刘国瑾说:我舍不得你呀。
雨在窗户玻璃上流泪。
刘国瑾想山了,想看看石的筋骨,闻闻草的清香,摸摸花的笑脸。他从衣架上取下夹克冲锋衣,轻轻拉好拉链,又换上登山鞋,慢慢系紧鞋带。出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桌上被风吹得哗啦啦飞的调查报告,关门时竟然蹑手蹑脚的,好像怕门扇碰疼门框。
保安看到校长从电梯里出来,啪地双腿一并,来了个标准的军礼。
在大厅修理盆景的梁三友丢下手中的剪刀,拿起身边的雨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上去。
滚!刘国瑾低声吼道。
你不能这样上山啊。梁三友怕校长像六年前那样被淋出感冒,那次感冒引起了肺部感染和病毒性心肌炎并发症,差点要了校长的命。
滚!刘国瑾又吼了一声。
梁三友只好像六年前一样收住脚步。
刘国瑾的背影拐向西山,很快就被淹没在雨中,梁三友心里一阵酸痛,他控制不住的脚步又迈开了,远远跟上去。三天前凌晨两点半,他被生物钟闹醒。上完洗手间,他揉着眼皮,习惯性地进行消防安全巡查,看理论教室实操室是否断电,安全出口、疏散通道是否畅通,应急照明是否完好,消火栓、器材和消防安全标志是否在位、完整,常闭式防火门是否处于关闭状态,防火卷帘下是否堆放了物品,消防控制室人员是否在岗。巡查中他发现金主任办公室的还灯亮着,轻轻推门进去,金主任正产妇难产似的起草国考舞弊和招生事件的调查报告。他和金主任还有苟永清都自认为是校长的左膀右臂,可如今膀臂自残。
刘国瑾顶着大雨艰难前行。
红墙绿瓦的隐云寺被泼墨大写意,似云如雾。上山的小路被雨水开膛破肚,刘国瑾一脚下去绽放一朵水花,下面是泥是沙是石?他一步三趔趄,滑倒了再爬起来,成了一尊泥塑,成了一只落汤鸡。
回想起在办公室和苟永清的对话,热泪再次压弯他的脖子。
苟永清在他对面,靠着椅背,直盯着他,痛快地承认举报信是他专门炮制的,目的很单纯。
你打我的脸啊。 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待,尽心培养你,不想失去你,但是不代表我离不开你。
他腾地站起来,手朝天上一举:我现在就满足你!
开除苟永清的头一个星期,从教务处传出的各种各样消息,通过金主任和梁三友还有刘亮的嘴,输送进他的耳朵,最刺心的有两条:
一是被开除的苟永清拉着帮他作弊的一帮子人,直扑义井的撸串店,每人半打啤酒,30串羊肉串。苟永清一人吃了200串,还喊没吃饱,还喊不过瘾,要再加100串。
二是苟永清到平头哥消防工程公司上班了,签了10 年合同,待遇十分优厚:高级消防设施操作员每年挂靠费15 万元,总经理月薪一万五,奖金另计。
秦鹏这些日子除了吃饭和给学员讲课,嘴上老是挂着老家小调:
昨夜晚小芹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二黑哥你当了模范
人人都夸你
夸你是神枪手
……
一天,刘国瑾在办公室刚接过梁三友双手递给他的水杯,正想用明前龙井抚慰自己滴血的心,秦鹏的小调就悠扬着隔门进来,刺激得他举起杯子摔到地上,接着把自己扔进皮椅,头往后一仰,两条腿无力地叉开,大口大口吐气。
梁三友打扫着水杯的玻璃渣子,余光不时往这边瞟,他心疼校长啊。
刘国瑾在皮椅上靠了不到两分钟,霍地收回双腿,站起来解开衣扣,骂梁三友,你想热死我呀,说着要去开窗户。
梁三友喊道:外面下雨呢。
刘国瑾说:我眼没瞎!
他打开两扇窗户,细雨伴着凉风吹进来。
臭狗屎!
梁三友不知道校长在骂谁。
刘国瑾一直站在窗前,暴雨中的神堂沟大街又成一条河。河槽中,从西山奔涌下来的雨水,黄泥汤汤,身带滚雷,狂妄不羁,似乎要把自己蜿蜒成黄河。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喝多酒的他不顾梁三友的阻拦,开车去找苟永清,还是想劝苟永清投案自首。 可到了苟永清所在村的村口,他却记不起苟永清的家了,便把车靠在路边,从后备箱里取出半瓶酒,这半瓶酒是宣布开除苟永清那天他专门从办公室的柜子里拿出来放到车上的,是当年他提拔苟永清当副校长时喝剩的。他提着酒,甩甩头发开始寻找苟永清的家。夜深了,一只猫从路旁窜出,吓了他一跳,脚下一滑摔倒了,摔得酒瓶底掉了,他也不知道。他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寻找苟永清的家。
第二天,坐在办公桌前的刘国瑾控制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像雪地里一棵老树,在“格物致知”木匾的注视下,直到头发里又钻出几根根白发,他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恢复平静的他,长叹一口气,没有再犹豫,拿起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打完电话,他想好好睡一觉。
后半夜醒来,他突然想家了,梦里听见王琼在楼下喊他回家。
他匆匆下楼,没出大门就闻到了那股子熟悉的亲切的肉香。他跑得太快了,自动门反应都来不及,差点把他的鼻子撞断。
她站在雨中。
他向她做了个紧握拳头的动作,在胸前高高竖起。
她牵着他的手,说:我接你回家。
他说:我想在雨中走走。
她说:我陪你。
十多年后,20X7年秋的一天,上午9 点的阳光沐浴着雨后的蛇城。
顶着满头白发的刘国瑾,目光随着喜鹊从柳树梢飞到爬山虎上,昨天还举着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风雨中招摇的爬山虎,此刻已燃成一墙火焰。
梁三友送过来的新校服放在茶几上。
刘国瑾一会儿打开窗户想透透气,一会儿又关上窗户嫌天太凉,他烦躁不安,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离出发还有一个小时,他终于找到一件可以也应该做的事。他充满阳光的影子在椅子上站起来,拎着从办公桌右边最下方的抽屉里拿出的麻布小袋来到沙发前,麻布小袋被打开,把一件件精致的小工具摆放出来,然后开始保养祖传的木匾。他的身心走进去,徜徉在“格物致知”中,呼吸着,品味着,陶醉着。
这时,机器人秘书提醒出发的时间到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下来,把麻布小袋收拾好,一边喝着机器人秘书递来的茶水,一边对ULED 叠屏里的梁三友喊道:走。又触摸转换到金主任办公室喊了声:走。出门前,双手从茶几上拿起新校服。
溜背车身造型的SUV 核聚变清洁能源无人驾驶车静静地候在大门外的电子车位上。进入车控区,车门自动打开来迎接他们,梁三友抢先一步用手罩住车顶,护着校长。刘国瑾坐稳后,智能太空舱座椅的电动设备立即启动,调节头部、颈部、背部、臀部、腿部、脚部的气囊,让身体各个部位都处于最舒适的环境中,如想按摩,有十种按摩方式供选择。梁三友挨着校长落坐,金主任从另一侧上车。副校长刘亮和教务处长秦鹏喊叫着也要去,一起上了车。梁三友语音输入目的地,发出开车指令。
一小时零四十七秒后,核聚变清洁能源无人驾驶车便悄无声息地停在离蛇城120千米的平遥监狱停车场。他们是来接苟永清出狱的。一年来学校和监狱沟通多次,苟永清也希望再能回到学校。看着苟永清从监狱大门走出来,刘国瑾老泪纵横,他不愿告诉别人的是,这些年他频频梦见他,他仍爱着那个充满阳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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