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上结一层薄冰,走在上头“咔嚓咔嚓”响。踩碎的冰片像水晶石样斜了一路。头天踩过的地上重又冻上,只是冰层不整齐了,歪歪扭扭的。干枯的草棵子抹根嵌在冰里,好像稍一动弹就能被冰片割断。那样子很叫人难受。
柴姑不喜欢冬天。冬天没有生气,大地没有色彩,没有生命,到处像死了一样。她感到心里很闷。闷得老想长出气。又是隆冬季节,老三还没有回来。柴姑记得他是冬天去的。很久了。出了什么上事?还是迷路回不来了?她日夜盼着他回来,盼着他运来粮食布匹种子和农具。一天天过去了,没任何音信。老三会回来的,她相信他会回来的。她知道他那么迷恋她,只要没啥意外,老三终会回到她身边来,柴姑很为他担心,也有点觉得对不住他。他是硬被她赶出去的。他没有出过远门,万一有个意外,怎么是好昵。
江伯说:“柴姑,你甭担心。那么大个人,不会有啥事的。你看俺这人,几年在荒野里混不也活过来啦? ”
柴姑说:“他不是情愿去的。 ”
江伯说:“不情愿去就更会回来。 ”
柴姑想想也有道理。但老三总不回来却无法让她安心。眼看冬天过去,播种季节就要到了。一误就是一年,再说,这么些人老闲着没事干,心会散的。千辛万苦找来他们不容易。她怕他们会走掉。
江伯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她说:“你放心,他们会听我的。我不走他们就不会走。再说,往哪走?还没野够? ”
江伯就是那个矮个子老头,在一群野人中,他年岁最大。
江伯带他们去打草。
用棍子打。冬天的草都干了,很脆。打断了归拢成堆,再一捆捆运到柴姑的耶一片土地上。到处是干草野棵,一片片没人深。里头藏着许多小动物,兔子、黄鼠狼、蛇、山猫、獾,还有成群成片的鸟:老鸹,麻嘎子、麻雀、野鸭。这些飞禽走兽多为群居群栖,碰上就是一片,少则几十只上百只,多则成千上万。他们打草,也打动物。一群兔子被惊出来,四散奔逃。他们拎起棍子追打,奔跑呐喊,围追堵截,四野为之震荡,那场面热火极了。
小喜子不大喜欢打草,却喜欢追打小兔飞鸟,在草棵里钻来钻去。江伯吆喝:“小喜子,干活喽! ”
小喜子一回头笑嘻嘻地说:“我干着呐!”又去追赶兔子。这比打草好玩得多。
茶说:“江伯,让他去吧。反正要有人弄吃的。 ”
茶打草格外卖力气。好像把小喜子的活也干了。
运草的活儿多是老佛的。老佛力气大,把草捆起来往背上一搭,像背一座山。小喜子从哪里钻出来,一纵身窜到草捆上一躺。老佛也不计较,一晃一摇背走了,引得众人大笑。老婆就生气,扯开喉咙骂小喜子:“小喜子!日你娘,下来!”老婆就是那个胖娘们,和老佛最要好的。晚上两人就睡在一个庵子里。老佛叫她老婆,大伙也都叫她老婆。老婆很爱老佛,老佛因此变得更温和。
柴姑问江伯:“江伯,打这么多草干啥用? ”
江伯笑笑:“当肥料。 ”
“当肥料。 ”
“开春一把火烧成灰,撒到田里,肥得很。 ”
柴姑很感动。
柴姑和他们一起干,打草、运草,样样来。柴姑手嫩,两手都是血泡,疼得直皱眉头。
江伯说:“柴姑你歇着吧,这么多人呢。 ”
柴姑说:“和大伙在一起开心呢! ”
茶心疼她,说:“你怀着孩子,当心一点。”
柴姑说:“我倒没觉得。就是那阵子恶心难受,过后就好了。这会没事一样。”说着摸摸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
茶说:“你还是当心一点好。我生过孩子,难受还在后头呢。 ”
柴姑说:“你也别太累了,胳膊伤刚好。 ”
茶和小喜子的断臂都是柴姑接上的。柴姑的本领是在大森林里学的,她给他们用木板固定上,又采些草药敷上,三个月不到就长结实了。两人的精血旺得很。
茶和小喜子睡在一起。养伤那天,小喜子不老实,茶就是不给。小喜子就狠狠地揍茶,揍也不给。她说我不能给你,这事伤身会废了胳膊。小喜子说废了活该我就要。茶说小喜子你要听话,不是闹着玩的。小喜子说我不是你儿子我是你男人。茶说我把你当儿子看的。小喜子说我不给你当儿子我是你男人,茶的泪就流出来说我是报应。小喜子说你想要啦?茶说我是想要可我还是不能给你我是为你好。小喜子恶狠狠甩过去一耳刮子,打得茶耳朵轰轰响。
小喜子每天都要折腾半夜。他精力太旺盛。茶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由他掐由他拧由他咬由他踢打。
茶不反抗。只流着泪躲闪着劝说,身子抖成一团。
茶说:“哎哟——!小喜子……”
茶说:“小喜子,你忍一忍……哎哟! ”
茶说:“小喜子,等你伤好了,你要怎样哎哟……就怎样,我都依你……哎哟! ”
茶说:“小喜子你不该这样对我的……晤唔……哎哟! ”
茶说:“小喜子疼死我啦! ……”
小喜子折腾累了,躺下一会儿就睡熟。
茶忍着伤疼,重新把他揽到怀里。盖好。睁着眼到天亮。泪水凉凉地挂在腮上。擦去。又流出来。
隔壁庵棚里,老佛和老婆滚到半夜。两人像打架。
然后老佛就睡沉了。老佛的鼾声如沉雷:“咕噜! ……咚咚! ……”
柴姑决定亲自去置办种子农具。
江伯说:“你身子不方便,我带人去吧。 ”
柴姑说:“你自然要去,这些事我全不懂,要靠你挑选呢。我也要去,跟你看看。顺便,我想找找老三。 ”
江伯说:“老三去哪个方向? ”
“往北走的。 ”
“估计去了风城。 ”
“远吗? ”
“很远。 ”
“再远也要去找他。 ”
江伯一阵子没说话。
“怎么? ”柴姑问。
“我怕误了季节,风城太远。 ”
“你说呢? ”
“我们往南去。黄河是北岸决口。南岸会有人家。 ”
柴姑睁大了眼:“咋就没想到这个理呢?”
“人都懵了。几百年没有过黄河的习惯。”
柴姑叹一口气:“好吧。 ”
江伯说:“过后再去找老三。专门找,行不? ”
黄河不再有汹涌的大浪。但有水。一片片死水。
黄河咆哮奔腾了七百年,终于安静下来。
黄河显得疲惫、破败,再没有昔日的威风。
在崩塌的堤岸豁口,在河床水边,到处是蓬蓬丛丛的干草,闪亮的黄河。黄沙柔软细密,平坦得像女人的肚皮。顺河筒望去,空旷而辽远。成千上万老鸹从哪里飞来,“呱!呱……”惨叫不止,打着旋往下落,如一片黑云压下来。
它们发现了什么可以猎食的东西。
一条汉子顺河床走来。
他已经走得累了。两脚踩在松软的河滩上。一步一晃,好像随时都会摔倒。老鸹在低空尾随着,时起时落,不紧不慢,耐心地等待他倒下去。
汉子披着长长的头发,手握一根棍子,不时向身后挥一挥。他知道一旦倒下,就会立刻成为老鸹的猎物,霎那间被啄食得只剩一副骨架。
一只大胆的老鸹突然落到头顶上,用翅膀拍拍他的脸。他一伸手抓住它,一手扯一只腿,猛力一撕,把老鸹扯成两片,殷红的血鲜嫩的肉都敞开来。汉子把脸贴上去大嚼几口,返身抛向半空,惊得老鸹群“呼”一声重新升空。但它们没有飞走,依然在头顶上空盘旋惨叫。好像决心要和他比比耐性。
汉子知道无法摆脱这几只老鸹了。
他魁梧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他是七天前被它们盯上的。七天来,它们一直尾随着他。有时落下来吃些草籽,喝点水,看他走得远了,一抖翅膀又跟上。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游戏。
他已经活捉了几十只落在头面和肩膀上的老鸹,全都让他撕成两半。但没用,老鸹越来越多。第一天只有上百只,第二天变成几千只,现在是明显又增加了。他的肩头和脸上又被抓出很多血痕。他的整个脸上也因生食老鸹弄得血迹斑斑。他粗糙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有些麻木。他已经疲倦极了。但两眼却骨辘辘转动不停,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晚上,他睡在草丛里,拉些干草盖在脸上身上,防止老鸹们突然扑上来啄他的眼睛。那时他的周围全是栖息的黑压压的老鸹。月亮在天上轻盈地悬着,大地上迷迷茫茫的。周围的草丛沙滩上,老鸹群落时有骚动的声音,然后又平息下去。那是一片死亡的阴影。
汉子并不显得特别惊慌,他坦然睡在它们的包围中,静静地养神。七天过去了,他还没有受到老鸹们大规模的进攻。他知道在它们看来还不到时机。这是一场体力和意志的较量。他无论如何要保持力量,无论如何不能倒下。
月亮沉西了。大地一片漆黑。夜风冷冷地漫过老黄河,草束发出细碎的抖动的声响。老鸹们似乎都已睡沉,周围一片安静,汉子冻醒了,他抬头看看天,知道天快亮了。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突然间,他发现几十步远的草丛中,有一对小火球样的光亮在闪烁!汉子一惊,再往周围看,又发现两对火球,都在草丛中闪烁,距他不过二三十步。他知道糟了,是三条野狗围上了他。
这是真正的足可以在瞬间致命的威胁!
几年来在荒野里,他经历过几次真正的危险,都是野狗闪电般的攻击。野狗常常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突然扑上来。但那多是一条,两条野狗。
现在是三条。而且他已经被几千只老鸹纠缠了七天七夜。汉子摸住棍子,慢慢坐起身。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惊慌,稍一失措,就会引发野狗的攻击。
他希望天快亮起来,黑暗中的对峙是极为危险的。
柴姑一行人越过黄河,走出百十里地就发现了一大片树林子。小喜子叫起来:“看!说不定有人家。 ”
江伯说:“小喜子,在外头可别冒失,处处留神才好。 ”
小喜子说:“怕啥?有老佛跟着呢。你说对不?老佛。 ”
老佛转回身挥了挥拳头,表示不怕。
柴姑和江伯都笑了。柴姑说:“没啥怕的,咱这么多人昵。 ”
说话间已到林子跟前。这是一片柳树林子,幽深而宁静。里头藏两座院墙,各有几间草屋。柴姑上前敲开一座柴门。开门的是一位长须老人,年纪在七十岁开外,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站在柴姑后头的小喜子伸头看看,又缩回头嘀咕:“乖乖!”江伯不露声色地插了他一指头,小喜子又赶紧站好了,不敢有捣蛋样。
老人慈眉善目的,打量一下面前的几位客人,全都穿着草帘子,显然是从荒野走出的人,忙笑哈哈招呼道:“请到家里坐! ”
柴姑忙说:“老人家,打搅你了! ”
老人说:“不打搅,不打搅。我这里难得有客人呢。 ”
一行人随进院子。又被老人领进三间草屋,被一位老妇人迎住。老人介绍说:“这是我老伴。快请客人坐。 ”
老妇人倒不斯文,迎着柴姑说:“哎哟!哪里走来这么个美人儿,天女下凡不成? ”说得大家都笑了,柴姑不好意思说:“老人家。我叫柴姑,这些都是我的伙计,要去办些事的。你看俺们这身打扮,怕是不方便,想在你们这里先买些衣裳穿,不知行不? ”
老人忙笑道:“各位先坐,有事慢慢说,不急,总有办法的。 ”
柴姑这才放心,和大伙坐下来。这家的板凳全是木墩,很好玩的。小喜子坐下又站起来,看着木墩嘻嘻笑,江伯从后头扯他坐下。老妇人看在眼里,笑道:“随他吧。看样子他坐不住。 ”小喜子忙说:“我叫小喜子,我喜欢到处跑!”老妇人说:“好好,小喜子,随你去哪里玩吧。”小喜子腾地跳起身,又跑出屋门去了。
老佛站在大门外一直没有进屋。临来时江伯嘱咐他:“老佛,出门在外,你就是柴姑的保镖,学机灵点!”老佛就记住了。这会就在门外走来走去,很神气的样子。他从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重要,这么被人看得起。
这时,小喜子溜出来,趁老佛转身时,一猫腰就爬上老佛的肩背。他时常这么捉弄他的。老佛以为是歹人,反手抓住小喜子一只胳膊,扯下来扔出十几步远。 小喜子被摔得“哇! ”一声,好一阵没爬起身。邻家院墙上有人在“吃吃”笑。小喜子一抬头,见一十几岁的少女露半截身子,正捂住嘴笑他。小喜子喊道:“喂!我叫小喜子,你叫啥名? ”少女脸一红,缩回去没影了。
小喜子顿觉很没趣。
他决定去敲她家的门,和她谈谈。当然要谈谈。
柴姑一行人当晚没有走,一来歇歇脚,二来要买衣裳。两家人没那么多现成的。好在都还有些土布,要连夜赶做。自然只能粗针大线的缝。柴姑不会缝衣裳,帮不上什么忙,就只靠老妇人和另一家的一个女人。
老夫妻姓赵。另一家也只母女俩,男人出远门了。两家相依为命,倒也清静。老人原是个读书人,却无意仕途,在这里隐居几十年,这一带荒地极多,少有人家,老夫妻稍种些庄稼蔬菜棉花,就够吃甩了。闲下无事,赵老先生便教邻家的女儿梦柳识字读书,分文不取。只求一乐。两家相处极和睦的。
但柴姑发现梦柳的母亲不甚好客,对外人颇有戒心。梦柳在柴姑带人去她家时只坐一小会儿,就被母亲喊里间去了,从此再没有出来。那时小喜子专盯着梦柳看,看得梦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梦柳也实在好看,十五六岁的年龄,一张桃形脸,睫毛密长,脖子雪白雪白的,温文尔雅。对一帮客人的到来又惊喜又害怕,好像什么话也没说。但她知道小喜子在用眼神和她说话,就一会儿抬起头,一会儿低下头。看得出她很喜欢小喜子的调皮劲儿。想说话儿又胆怯,特别母亲在场,就更不敢。先前小喜子一人曾敲过她家的门,但母亲不让她开。后来还是赵老先生带人来才开门的。梦柳的母亲不大说话,年纪也就三十几岁,却显得老相憔悴,还有点神经质,好像受过什么刺激。
“梦柳,进去! ”
梦柳就起身到里屋去了。那目光里有哀求和无可奈何,似乎在乞求母亲让她多坐一会儿。但母亲不再看她,梦柳的眼里噙着泪。小喜子看到了。小喜子心里一阵针扎样的疼,他立刻就坐卧不宁了,指关节被推得嘎嘣响。柴姑看出来了,说:“小喜子,你先去玩,我和这位大嫂说点事。 ”小喜子起身走了,使劲横了梦柳母亲一跟。
第二天午后重新上路,柴姑一行人已是穿戴整齐。赵老先生本不收钱的,柴姑还是执意丢下一些零碎金子。
老佛和江伯都很高兴,只小喜子闷头走路,一路走在最前头,也不和人说话,柴姑说:“小喜子,是不是还在想着梦柳?”小喜子一昂头:“想就想! ”声音像在哭。
柴姑说:“小情种!当心回去我给你茶姐说。 ”
小喜子一转头:“我才不怕她! ”
柴姑心头一沉,隐隐感到这件事要有些麻烦。
一场博斗终于无法避免。
黎明前夕,野狗终于发动了攻击。三条狗几乎同时向他扑来。汉子操起手中的棍子一阵阻打,陀螺一样转着圈子。野狗凶猛地狂吼着跳跃着,汉子同样凶猛地狂吼着闪挪着,人和狗搅成一团。转眼之间,汉子身上已被咬伤十几处,鲜血到处在淌。而几条野狗也已伤痕累累,汉子手中的棍子多次击中它们的腰部腿部和头上。其中一条野狗肯定断了一条腿,而另一条也肯定断了几根肋骨,所有的狗嘴都在淌血,不知是汉子的血流上去的还是被汉子手中的枣木棍打破的。但它们却毫不停歇地继续向汉子攻击。那时天已微亮,东方霞光有些发红,脚下的草地一片狼藉。汉子已是气喘吁吁,眼看不能支撑了,他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周围的老鸹都已经被惊醒,一时间群鸦在头顶和周围的草地上飞舞噪叫,翅膀煽起的风阴森森的。汉子觉得天旋地转,不断有老鸹的翅膀打在脸上,而野狗已死死咬住他的腿,让他动弹不得。
他知道要完了。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
但这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情况。那条最为健壮机灵的白色野狗,猝然倒戈,转头扑向咬住汉子的两条野狗。三条野狗丢下汉子,顿时咬成一团。它们全都立起米,颈毛耸直了又吼又咬,灰狗和黄狗联合抵挡着白狗的攻击,却无济于事。白狗不时凌空跃起,从它们头顶窜出,又闪电般转身从后头进攻。灰狗的一条后腿已经断了,黄狗的肋骨断了几根,行动显得迟缓而忙乱,大白狗却没有什么要紧的伤。刚才向汉子进攻时,它一直十分敏捷,并没有被枣木棍击中要害。它只是跳来跳去,让灰狗和黄狗冲在最前头,它似乎在保存体力,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现在汉子倒下去已成定局,它决定独自享用他,连同它的两个同类。
汉子愣了愣,立刻弄懂了它的企图。他叹口气。这是条优秀的猎狗,在荒原争斗中,它必定是个王者,它应当获胜。
三条狗在打斗中渐渐远离汉子。而数千只老鸹已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那时汉子已瘫坐在地上。他朝身上看了看。到处都在流血。他没有擦抹,擦抹或包扎都已经没有意义。但他不想这么快被老鸹们啄食掉。一条七尺高的汉子被鸟吃掉,是件很窝囊的事。当然他也不希望被那条拘吃掉。他环顾了一圈,周围全是干枯的野草,很深。一个主意已经打定。他决定把自己烧成灰烬。
现在他庆幸河滩里有这么多草了。而在这之前,他是非常讨厌和仇恨这些草和本来只属于陆地上的任何生物的。黄河里只应当有水和鱼虾,不应当有别的什么。但黄河没有了,只剩下一副空旷的躯壳。比想象的还要丑陋。几年来,他曾试图忘掉黄河,忘掉黄河边上的一切,忘掉在黄河大浪中搏击的岁月。但他始终不能。
他对黄河的思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黄河在的时候倒不觉得,甚至常常厌倦那枯燥乏味的日复一日的捕捞生活。那时他并不天天想到黄河,就像你不能天天想到你的鼻子眼睛。但黄河走了,它的奔腾不息的景象才愈加清晰固执地留在脑子里。这时他才意识到,黄河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祖祖辈辈的血汗是和黄河水一起流淌的。除了黄河,自己一无所有。他不能没有黄河。
于是他回来了。回到它的怀抱和躯壳里,要和它相伴厮守,终老一生。他没打算死。
但现在却必须死。
这样也很好。汉子摸出火镰:“嚓! ”一道火光发出,面前的干草被点着了。很快,火势蔓延开来,伴着淡蓝色的轻烟向四周扩散。
当东方的朝霞轻风样漫过高天的时候,整个废黄河已成为一条火龙。
按照赵老先生的指点,柴姑一行人一直往东南方向走,渐渐有些零星的人家了。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村庄,到处都是一片荒凉。赵老先生说,数年前这一带发生过一次大瘟疫,人畜死亡十之八九。果然一些村庄看上去还有些歪歪斜斜的草屋残壁,进去看看都没有人住。屋框子里都是荒草,扒开来还有锅灰。村庄荒了,土地也荒了。
柴姑站在一处塌掉的草屋前发愣,一时黯然无语。
江伯拍打拍打手上的锅灰,叹口气,说:“庄稼人就这样,像这地里的草,死一茬,又发一茬。一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看开了,也没啥。你等着看,要不了多少年,这里还有人家,还会有炊烟。 ”
重新上路后,柴姑好久没有说话。这是她自从有了土地之后,第一次感到心里苍苍茫茫的。
十二天之后,柴姑一行人来到一个叫黄口的镇子。
当晚住在一家客栈,向掌柜的一打听,可巧赶明儿有会。是个腊月年会。几个人这才知道要过年了。
几年来,他们早已没有时间概念,只知黑夜白天,阴晴雨雪,更没过什么节日。一伙人都很开心,连小喜子也高兴起来,跑里跑外地张罗住处和吃的。柴姑说:“记住日子,回去也办点年货带上,好好过个年! ”
小喜子说:“我要买几挂炮仗! ”
柴姑说:“随你! ”
老佛说:“我想给老婆买几尺印花布。 ”
柴姑笑了,说:“还是老佛疼老婆。 ”
江伯说:“正经事还没办一样,尽扯斜撇了。赶紧睡吧,我累得不行了。 ”
几个人要的是个大套间。柴姑住里间,老佛、江伯和小喜子住外间。临睡前,江伯装做解手,在外头转了一圈了,有些不大放心。客栈在镇子口上,前头是大路,后头就是野外,树木草棵很深,看上去黑咕隆咚的。
江伯回到房间,对老佛和小喜子说:“今儿夜里要当心点,别叫暗算了。我看咱轮着睡,我睡上半夜,你们俩睡下半夜。有动静就摸家伙! ”
老佛说:“怕啥哩,我也想睡了。 ”
小喜子被江伯说得汗毛直竖,伸手先摸个顶门棍:“江伯,你……看见贼啦? ”
这时柴姑从里间开门出来,看小喜子吓成这样,就说:“不怕!你们都睡吧,有事我叫你们。 ”
柴姑回到里间,刚要睡觉,忽然听到后窗有轻轻的敲击声:“嗒!嗒! ……”
柴姑一惊,忙悄悄逼近窗口,往外看看什么也看不见。敲击声也消失了。就疑心是风吹后窗。慢慢退回来,心里仍嘣嘣跳,可不是虚惊一场。可是刚要上床,后窗的敲击声又响起来,只是比刚才稍重了些。柴姑断定是有人了,转身“呼”的吹灭油灯,再转脸往外看,只见贴窗一个人影。
“啥人! ”柴姑弄清是人,反倒不慌了,就轻声喝问了一句。
“黑店!当心! ”那人透过窗缝,送过来四个字,突然就消失了。
柴姑紧走两步追到窗前,那人已不见了。
这事有点奇怪。黑店?啥意思?莫非这店家就是贼?再说,这报信人是谁呢?不管咋说,还是防备好。柴姑站在床前,好一阵犹豫,还是决定暂不惊动江伯他们。一包金子都缠在自己腰里,她不相信谁能取走。此时,柴姑毫不胆怯,倒是有兴奋,路途的疲劳一扫而光。她已经很久没经历凶险和搏杀了。她想见识见识这些黑道人物。
外间屋老佛的鼾声一会急紧,一会舒缓。除此之外,客栈里一片死寂。窗外的荒野里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柴姑和衣躺下,仔细回想傍晚进店时的情况,不知哪里露了形迹。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耷拉着眼皮端个烟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猛见柴姑一行人进店时略有些吃惊,不知是惊异于老佛的奇丑奇壮,还是惊异于柴姑的美貌。后来打招呼时,却瞄住柴姑微微凸起的肚子,扫了一眼便滑过去。然后转身喊道:“小二,侍候客人! ”后来店小二跑来时似乎在她腰间碰了一下。当时柴姑没留神,以为他不过是想讨点便宜。看来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肯定触到了她腰间的金子。
柴姑在黑暗中冷笑一声。摸出那把窄长而锋利的刀子和从不离身的鞭子。有这两样物件,够了。再说,外间房还有老佛他们。她要看看他们怎么进来。
但柴姑低估了她的对手。
柴姑在警惕而兴奋的状态中持续到三更天,渐渐有些困得慌。开始她以为是走了几天路太累,连打几个哈欠。她知道不能睡着,睡着了随时都会出事。她一直在猜想那个敲窗的陌生人是谁,是恶作剧还是好心肠人。如果是恶作剧就没什么道理。新米黄口镇上,并没有得罪谁,但好心人能是谁呢?柴姑怎么也想不出。而且脑瓜浙浙发沉,眼皮又涩又重。怎么也睁不开,浑身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她模模糊糊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要奋力坐起,想在地上走走。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还是动不了,仿佛身上坠若千斤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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