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表姨的名字。我们村也有个狗女子,她叫这个我没意见。她肉泡眼,大饼子脸,水桶腰,能和我杏核眼、瓜子脸、杨柳细腰的表姨比吗?
喜欢表姨,不光她长得好,给我捎糖吃,或者经常给我做新鞋,她会带我去河滩疯,其实就是玩——不知为啥,就算男孩子上天入地,大人们也不会用“疯”这个字来定性,女孩子就不一样了。我还好,每当我倦鸟还巢,妈嘴上问“又到哪里疯了”,可并不耽误对我的慈爱。
刚入秋的河滩地,空旷又拥挤。空旷的是高天、田野,拥挤的是野草野花野虫野果天上的流云。表姨会教我编花篮编草帽,捉蚂蚱捉蜻蜓。还教我唱歌,她唱一句,我学一句。我总是跑调,索性听她一个人唱。在我听来,她像和一个人在对话: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
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表姨唱得动情,我听得起疑。瞅瞅四周,再瞅瞅对岸。秋风和我的小伙伴虎子一样喜欢爬高上低,一会儿摇摇沉甸甸的谷穗,一会儿晃晃柳树腰肢,转眼又掠过河面,携着青草气息扑到我们身上,又像一只自来熟的哈巴狗——虎子爹就经常这样说虎子。我头发自来卷,见不得风,不用照镜子,肯定又是乱蓬蓬。脖子痒痒的,耳朵也痒痒的,可我一点也不烦躁,因为此时的一切,安然又自在。清亮亮的河水,携着表姨清亮亮的歌声,步伐更加欢快。天上的云彩,也赶庙会似的热闹,一拨刚走,一拨又来。
表姨嘴里歌不停,手上也没闲着。纤柔的柳条被她同样纤柔的十指,拨弄得上下飞舞,一会儿就集结成花篮模样。我则采来大把野花,可自己头发实在稀少,受不住花的美意,就开始往表姨又黑又亮大辫子上别。小姨脾气好,任我笨手笨脚妆扮。我左看右看,就把她带花的辫子盘到头顶。晴空下的表姨,高耸着缀满花朵的发髻,比新娘子还好看。我忍不住说:“姨,人们都夸你人才(相貌)好,将来肯定能找个好婆家呢。 ”
表姨脸像一块红绸,泛着亮光。她像是想起什么好笑事儿,便把头埋在膝盖上,格格笑出声来,头上野花也跟着笑。笑会传染,我也跟着笑。表姨听见我笑,杏核眼眯成了两道月牙儿。她作势咯吱着我,我顺势也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笑来笑去。我以为,日子永远是这副模样……可渐渐地,表姨来家的次数少了。妈说,表姨有了婆家,不能再乱跑了。村里也不知谁立的规矩,大姑娘一旦订了亲,就不能再抛头露面,一个个要待在家里,绣窗帘、门帘、床裙或枕头套,准备出嫁物什。我堂姐就是那样,头天吃过定亲饭,第二天就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也不嫌闷,天天绣啊,绣啊。几个月时间下来,枕头上就绣了两只鸭子,哪里好看了?如果换了我表姨,鸭子恐怕会下河游走了。
表姨女婿到底啥样啊,从妈话梢里揣度,应该是表姨嘴里那个“十八岁的哥哥”。我想亲口问下表姨,可她就是不来。我暗自埋怨表姨不够朋友,她有了好女婿,就不要我这个外甥女了。
一年级的春上,记得麦子刚秀穗,表姨来谢孝,我姑奶死了。表姨一身白衣,眼睛还未消肿,依旧那么好看。临走,她扑在我妈怀里说,她没妈了。没妈的孩子是根草。冷不丁,我想到了这个。
青核桃还没离皮,表姨又来了,诉苦。说她妈坟土未干,他爹的后老婆就进门了,还带来一个比表姨小两岁的闺女。
这次,表姨没哭,我却从她发青的脸上,早早体会到“怨恨”二字的含义。我想靠近她,安慰她,可我妈一句句苦口婆心的话,都如泥牛填海,我又能怎样呢。默默看着眼前的表姨,再想着过去的表姨,一时间,我的小脑瓜竟乱成了一盆糨糊。有后娘,就有后爹。晚上,妈这样对爸说。
有天中午,是父亲做的午饭。父亲说表姨病了,妈去瞧瞧。晚上,妈回来了,但凡我靠近,她就停止和父亲的讲话,神神秘秘的。我急着算题,也就忘了追问表姨到底得了什么病。
深秋一个后晌,我正费力往拼音本子上写着啊喔鹅,一阵压抑的哭声从外间渗进来。
是表姨。她好看的杏核眼,彻底成了流泪泉。我听不懂她们到底在说啥,什么走夜路,遇到什么畜生了。我纳闷,我们这里不比山里,没有狼虫虎豹呀。啥畜生,能把表姨伤成那样?只见她手里攥着擦脸毛巾,使劲儿扭啊,扭啊,如果是根萝卜,一定能扭成渣滓。见我出现,表姨停止说话,身体却还抖动着,像只受伤的猫。
唉,我前几天刚被二蛋家的狗咬了一口,刺骨地疼,可我有妈心疼呀。表姨的妈呢,埋在苹果园里,她可咋办啊。于是,我也哭了。表姨见状,把我拉到怀里,用她滚烫的、湿漉漉的脸颊贴着我的脸说:“傻丫丫, 你是哭啥哩? ”我仰起泪眼,问她哪里受伤了,还疼吗。表姨脸蛋上早就单薄的肌肉,忽忽跳动几下,旋即一把将我推出她的怀抱,目光刺啦啦地瞪着我,俨然把我当做了仇敌。
妈忙拭去眼泪,责骂我不懂事,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说着,又去厨房给表姨打荷包蛋吃。那时候,农村待客就是一碗荷包蛋。表姨知道我父亲身体不好,往常都推三阻四不让妈张罗,可妈心意难平,表姨推脱不过就会和我一起吃。
这次一听说吃荷包蛋,表姨立刻俩眼放光,小孩子一样欢喜。
不一会儿,妈端碗进来,还没放白糖,表姨一把就抢了过去。六个荷包蛋,滚烫烫的,表姨连汤带水一股脑吃了下去。许是肚里有食,表姨的脸上泛起红光,红艳艳的,像池塘里新生的荷花。
妈还没接过空碗,表姨突然歪着头,把碗砰地一声撂到地上,侧着耳朵说她妈又叫她了。
瓷碗碎裂的声音,吓我一跳。可表姨的话,才真正让我胆战心惊。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脊梁直冲头皮。妈脸色一变,伸手去拉表姨。说话不及,表姨已跑出了院子。空荡荡的院子里,几只鸡还没有睡觉,咚咚咚啄着水槽,声音空洞而令人生畏。
正值深秋,桐叶满地,踩上去,像踩在一堆塑料纸上哗哗作响。河水也哗哗流着,没膝的野草衰败不堪,一朵朵白色的芦花,不安地探头摇曳。我追到堤上,表姨已经到了河边。刚下过一场雨,河水比平时大,河底全是鹅卵石,表姨大约是怕硌脚,既不脱鞋,居然连裤腿也不挽,就像一匹被孙悟空围追堵截的天马,扑扑腾腾过了河去。
我妈不怕硌脚,她拎着鞋子,挽裤腿淌水,边追边喊:“狗女子,你慢一点……”妈发抖的声音,惊飞了河草里的野鸭,惊动了田里忙碌的人,也撕裂了那个秋天的午后。表姨聋了一般,一头扎进了那条乌压压的小路。我想追过去,可我不敢,怕河水冲跑。我冲着妈追去的方向,使劲看,使劲看。我希望妈追上去,又希望妈赶紧回来。一会儿工夫,岭尖上移动着一个白晃晃的人影。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身影。灰色的身影是我妈,风里还隐约传来她悲惨的呼喝声:狗女子,狗女子,等等我……
天黑了妈才回来,灰头土脸,打了败仗一样。
“苹果园里,狗女子片缕不挂,像只绵羊卧在她妈的坟头……”我躲在被子里,偷听着爸妈的谈话,任由眼泪流得再多,还是不耽搁表姨疯了的结果。高耸着缀满花朵的发髻的表姨,她到底咋了。整夜整夜,这个念头困扰着我幼小的心灵。
那年冬天,第一场雪大得惊人,一夜工夫,满世界冷。妈起来做饭,铜瓢咚咚砸缸取水的动静,惊醒了在梦里挣扎的我。临近晌午,妈还在做棉靴,我围着火炉吃着烤红薯。大门“吱扭”作响,要么是风,要么就是串门的父亲回来了。庄稼人,只有在雨天或者雪天,才能从田地里抽出身子。虽已入冬,可只要想干活,就有活干。可半天,没听见父亲咳嗽声,妈便使唤我把大门管好,说怕狐子来叼鸡。那十几只母鸡,可是妈的宝贝,待遇仅次于我。我没见过狐子,也不知道指的是狐狸还是黄鼠狼。可但凡丢鸡,妈总赖到狐子身上,好比虎子爹东西坏了,虎子爹总赖到虎子身上一样。
雪地锃白,眼睛生疼。一层风从雪地掠过,刀子一样落在脸上。我掩着脸,定神一看,大门敞圆开着。应该不是风,雪地上一溜脚印,直通我家厨房。我先喊了一声“爸”,没人应声。可里面分明有动静啊。我忙撤身,大喊:“妈,咱家进贼了!”临近年关,贼更殷勤了,冷不忒这家丢头猪,那家丢只羊,防不胜防。不过,那都在后半夜,狗都睡熟了,何况是劳作一天的人们。
妈拎着鞋底走出来,吆喝说:“大白天瞎说啥,咱家有啥可偷的? ”
动静仍在继续!这时,只见人影一晃,是表姨——可哪儿像我的表姨啊?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眉眼,一件红色碎花棉袄,襻扣胡乱拉扯不说,还大窟窿小眼睛的,露出灰白的棉絮。她目光清冷,闪着雪光。看见人,她咧嘴笑了下,继续用手扒着盛猪油的瓦罐,满手都是白腻腻的脂油,就伸出舌头舔手,啧啧有声。脂油滴滴答答,蜡油一样滴到表姨的衣襟和棉裤上。此时我才看见,表姨的棉靴和裤管上全是冰凌碴子。
妈大声叹息,大声说造孽啊,造孽啊,急忙把表姨哄到屋里,打热水给她梳洗。我不敢靠近表姨,眼前分明是她,分明又不是她。我又想哭。依旧是那双杏核儿眼,可里面仿佛有簇阴晴不定的火焰,忽明忽灭。
又是一碗荷包蛋下肚,表姨安静了许多。妈这才给梳洗了一番,并换上干净的棉靴。表姨也不动弹,只是低着头,岔开十个手指头,放在鼻子边嗅啊嗅的。好半天,像是捉到一个问题,就侧脸问妈:“姐,我是不是憨了?”妈掩住泪光,拉着她的手说:“说得啥话?是人都会生病,你马上就会好的。 ”明显的,表姨不信,可她还是歪着头,想了想,呵呵笑着说:“姐,不知道咋回事,我老听见我妈在坡上叫我。 ”妈的脸色立刻又黯淡下来,可我还是听见了她轻微的哀叹声……
后来,表姨又跑来过几次,可她眼里只认得我妈。我想亲近她,想提醒她我是谁,可又怕她诡异的眼神和口吻。
转眼,我上了三年级,表姨的消息时好时坏,我照样悲伤。
腊月的一天,是表姨出嫁的日子。这时,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十八岁的哥哥”早娶了旁人,可我还是替表姨高兴,她终于要做新娘了。
一群人坐着马车,经过一片集镇,几个村庄,越走人烟越稀,触目全是光秃秃的石头山,一条尾随而来的小河,也快干了。在它的尽头,是几爿破旧的土坯房和一大绺盘旋升天的炊烟。
一户篱笆门的左右,点燃两捆喜草,冒着青烟,夹杂着噼里啪啦零星的爆竹声。院子里支了几张桌子。一群人满面笑容,迎着我们一群人进了一间草房。房子里除了一张床,就一张三斗桌还勉强能看,墙上糊满了报纸,窗口上捂着塑料布。大白天,一个灯泡在发出昏黄的光。唯一照亮眼睛的,是摞在床头在昏暗中闪烁光华的缎被……拜天地了,两个男人,土匪一样,用力按压着表姨插着粉色绢花的头。和表姨并肩站立的,是个黑乎乎的老头,豁牙,瘸腿——鞠个躬,就摇摇欲坠,仿佛一截套着深蓝色中山装的朽木。
婚礼上的表姨,就像一条被人捉住的鱼。尽管她被迫低下头颅,尽管她脸上涂抹了厚厚一层胭脂,却也没有遮掩住发青的眼眶和她眼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
人群的哄笑,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空旷的天地里升腾又散去。一轮白日,正俯瞰着大地上的一切。田野,河流,山脉,都在它的视线之内,包括这群操办喜事的人。多年后,我才明白,我置身其间,貌似赶赴着一场热闹,其实是目睹了一场悲剧的上演。一切声响,就像炸弹余波,让我惊骇、恐惧,并深深厌恶。
娘家人被安排在新房里吃酒席。我以为只有我吃不下,谁知除了表姨,两桌饭菜似乎都不太合乎大家的胃口。表姨吃饱了,几次起身往外面跑,都被大表姨给拦下了。眼见拦不住,大表姨扭开药瓶,哄着表姨吞下几颗药丸。我猜,那白色的药丸应该是瞌睡药,因为还没几分钟,表姨的眼神越发呆滞起来。饭桌还没撤走,她拉了一床被子就睡下了。
娘家人要走了,表姨还在睡。我趴在床边,与表姨告别。睡熟的表姨,发出微微的鼾声,脸庞的线条也舒缓了许多,红色缎被映红了她的脸庞,新生荷花一样鲜艳欲滴。此刻,做了新娘的表姨高耸着缀满花朵的发髻,我却希望,新娘不是她。
我渐渐长大,表姨的消息却越来越少。偶尔,有亲戚说,表姨丢了,又有亲戚说找到了。十几年间,表姨就像一个物件,一会儿丢了,两会儿丢了,没完没了地丢啊,丢啊。直到今天,七姑八大姨提起我表姨,只是深深叹上一口气说:狗女子,可惜了。就这样,那个曾在河边高声歌唱“九九艳阳天”的女子,彻底没了讯息。彻底的,就像她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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