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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古哈拉的九重葛——《非洲,我遥远的牵挂》之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黄河 热度: 15665
贾志红

  半边天的乌云从芒果林那边原野朝我们奔涌过来,越积越厚,也越来越低,一声响雷后,乌云被扯破一个大口子,倾盆大雨砸在我们皮卡车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天旋即暗下来,仿佛夜晚突然降临。司机阿达玛打开车灯,问我,要不要到恩古哈拉的小院子里避避雨再走,我说,不,回尼埃纳,慢些开。

  阿达玛说的恩古哈拉的小院子是我们一个临时驻地,原来是当地区长办公场所,后来租给我们,院子用来放置工程机械,几间房子住着同事们。

  若是不下雨,我每每从此经过,必定要进去待一会儿,我喜欢那几棵依着土墙攀援的九重葛。起初我奇怪,明明是三角梅嘛,同事小冰却在他的诗里写下“恩古哈拉的九重葛”这样的字眼,后来我知道了,九重葛是这种紫茉莉科植物的另一个名字。写诗的人总是喜欢用新鲜词语,而在这个遥远又偏僻的地方,在一群搞工程的粗糙男人中间,文艺青年小冰的诗心就像旱季原野上挣扎着长出来的小植物一样令人稀罕和心疼。为了表示我对小冰的敬意,我也随着小冰称呼三角梅为九重葛。

  小冰随一支小分队在这一带施工,这里距离项目部所在地尼埃纳有40 公里。租一所院子作临时驻地成为小冰到达工地后第一个任务,这个在大学里读法国文学专业的小伙子热爱写诗,他写完后常拿给我看,是用笔工工整整写在纸上的,稿纸是淡蓝色的。我记得有“轰然降落/一株植物/指尖的风颤抖如风中的小蛇”这样的句子。我读不懂他的诗,但是我不好意思说出来,便逗他多说话。我喜欢听他说话。他说,那天他沿线去找大小和价格都合适的院子,远远地就被一小片玫红色吸引到了这个叫恩古哈拉的小村。那时是旱季,干渴的原野一片焦黄,间或几棵农地树单株或相伴伫立在骄阳下,树大多是乳油树,而乳油树的树形并不美,叶子也窄小,花朵又过于羞涩,细细密密藏于叶缝间,像原野上的灰姑娘。此外还有零零星星的猴面包树,但是在旱季,这些枝干粗大的树也只能举着干枯的枝丫面对一望无际的晴空。这样的背景下,一院墙的玫红色花朵瞬间就点亮了小冰的眼睛。他奔跑着抵达。大门口,他停下脚步定睛一望,一个姑娘站在门口,穿着大红花朵的上衣和裙子,系着一条同花色的头巾,头顶一个小水桶,正吃惊地望着这个好像是从天边跑来的中国人。小冰那天满眼满心都是花朵,墙上的,姑娘身上的。

  后来,我们就租下院子,区长搬走了,留下他的女佣,那个穿大红花朵衣裙的姑娘。她叫法杜娜,是恩古哈拉本地人,我们继续雇佣她当厨娘,料理着这个院子里的柴米油盐,小冰还特别嘱咐她要照管好九重葛。其实那些花是不需要费精力去照料的,它们是热带植物,耐瘠薄,耐干旱,耐盐碱,唯一需要的就是阳光,充足而热烈的阳光,西非的气候对于它来说,恰恰好。而在法杜娜眼里,能够激发小冰诗的灵感的九重葛不过就是几根野藤蔓而已,远远没有她在后院新开辟的小菜地里种的中国黄瓜和上海青重要。如果小菜地收获不错,主管就会给她额外奖励,她慢慢积攒着,或许就能去距离恩古哈拉30公里的大城市锡加索做一个漂亮的发型或者买一块鲜艳的衣料。她可以任意使用小费收入,可她每月4 万西朗的厨娘工资是要如数上交她父母的。在我们这儿做厨娘几乎没有任何日常生活开销,这笔工资完整上交家庭成为法杜娜父母在恩古哈拉的骄傲。

  法杜娜天天去村里井台上打水浇灌小菜地。井台距离院子大概有几百米距离。其实法杜娜不用去井台上打水,每天都有驴车从尼埃纳出发到恩古哈拉院子,送来足够使用的水,满满四大塑料桶。尼埃纳的院子里有一口深水井,是我们花费10万美金打出来的,井水的各项化验结果都显示水质适合饮用。在西非的原野上打一口适合饮用的深水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这口水井之前和之后,我们在这一带共打了四口井,结果,那些井自卑地蜷缩在荒草丛中,羞于承认自己是作为一口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而尼埃纳院子里的井,则被自己的骄傲鼓励着,出水量远远超过当初的预测量。

  恩古哈拉的院子并不缺水,法杜娜却仍然去村庄的井台上打水。每次去打水时,她都要换衣裳,把在厨房干活时穿的油腻衣服换下来,系一条花色艳丽的长裙,上衣有时候是和长裙花色搭配的低领宽袖的民族服饰,有时候是一件T恤,脚踩人字拖,这是一个西非姑娘的标准打扮。头巾是必须戴的,非洲女性习惯用头顶水,她们头部的力量远远大于臂力,厚厚的头巾能缓解重物对头的压力。还要涂抹口红。然后顶着一只蓝色的小水桶,妖娆而去,不像是去打水,倒像是去赴一个约会。

  这些都是小冰告诉我的,我每次从尼埃纳来恩古哈拉,小冰除了把他的诗拿给我看,再就是说说一些日常琐事,在工地这个主要由男人构成的单调世界里,女性琐琐碎碎、婆婆妈妈的事也变得饶有趣味,像那面土墙上的九重葛一样是玫红色的。

  我跟着法杜娜去过井台。那一次刚刚发了工资,我亲手把4万西朗递给法杜娜。发薪日这一天是整个工地的节日,也是各个驻地厨娘们最漂亮的一天。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法杜娜穿着大红花朵的衣裙,系着同色花的头巾,像小冰第一次见到的那样漂亮。她接过钱,对折两次,塞进长裙腰间小口袋,然后,她说她要回家一趟,问我想不想去她家里看看,她妈妈想见我。小冰在一旁笑着打趣我,说贾姐你是方圆100公里内的名人啊,人人都知道中国女人Madam贾。

  小冰说得没错,这一带的确人人都知道我。一张东方女人的面孔实在是太显眼了。他们知道一支中国工程队正在这一带修路,工程队里唯一的女士叫Madam贾。我的黄皮肤和又黑又直的头发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我在红土路上走去赶集,老乡驴车经过我身边时都会停下来,喊我一声Madam贾,然后做个邀请我上车的手势,我经常能坐在赶车的位置上,装模作样地驾驶着驴车。在集市上更是到了自家的集市一样,我甚至能赊账,忘记带钱也能提着满袋子水果而归,当然,随后会有人上门讨账。乡间小路上一群一群孩子老远看见我就会奔跑过来,齐声喊着Madam贾,个个大张着嘴巴,露出白白的牙齿,小胸脯一起一伏地卖力呼喊,像进行夹道欢迎仪式。还有云游到此地的小贩,骑着自行车,后座上驮着花花绿绿的布,叮叮当当地径直往我们驻地闯,他和大门保安说,Madam贾是他的朋友,今天要买他的花布。在原野里捡拾乳油果的姑娘们经常等在我早晨跑步必经的路口,用她们手工编织的五颜六色的手环换我扎在头发上的发簪或是发箍,我当然乐意交换,只是这样我便不得不披头散发地跑完我的后半程。最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一个叫法蒂姆的小姑娘,抱着出生没多久的婴儿,站在我门口。她解开小毯子,露出婴儿嫩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儿,说这是她妹妹,名字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叫Madam jia。法蒂姆会说简单的英语,她一字一句地说,Madam jia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我抱过婴儿,像捧起一件礼物。那一天于我而言真觉得原野明媚至极,空气中浓郁的芒果花香令人陶醉。

  去法杜娜家要路过井台,再也没有比井台更能聚集村庄的女人们了。她们远远看见我们便大呼小叫,喊着Madam 贾,发出一阵阵笑声,等我们走近了,便围过来,叽里呱啦地说着班巴拉语,一个妇人伸手去摸法杜娜的裙子,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有个姑娘大胆地来摸我的头发,她并拢手指,放在我的头发上,从上而下细细地滑下去,边摸边喊“若力、若力”,这是法语漂亮的意思,我能听懂。另一个妇人好像受到鼓励,也来摸,继而又来了一个,我被一群女人围住,她们羡慕东方女人飘逸的头发,她们觉得自己卷曲如绒的头发不美。我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去摸她们的头发,也边摸边喊“若力、若力”,惹得她们大笑,边笑边摇头说“巴若力、巴若力”,那意思是不美、不美。

  村庄井台上,法杜娜像进入社交中心,大概女人们都在赞美她,羡慕她能在中国公司做事挣钱吧。我听不懂她们的班巴拉语。我从法杜娜快乐的表情中猜出她们在交谈什么,后来法杜娜的一个动作证实了我的猜测,她得意地从腰间的小口袋里用两根手指捏出那几张折叠在一起的钞票。那一会儿,是不是连压水井里的水都在哗啦啦地为法杜娜而开心歌唱呢?

  法杜娜的家像我去过的很多村民的家一样,尖顶的谷仓,和谷仓长相一样却小了一号的鸡舍,院角有羊圈,羊圈外木桩上拴着一头驴,芒果树低低地搂着一半是砖一半是土坯的住房。木瓜树在院墙之外,累累果实越过院墙探身进来,若是木瓜熟了,果实定会落在院子里。几块大石头围起来的灶台旁,小炭炉正燃着,煮着茶,一张躺椅上,懒懒地坐着个喝茶的男人,而院子的另一边,一个妇人正将洗好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晾晒在一截砖墙上。

  法杜娜进院门,一条黄狗窜出来,摇头摆尾刚要和她亲昵,又忽然发现她身后的我,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高声吼起来,亮出牙齿。坐着喝茶的男人喊住了狗,又厉声训斥了一句,那狗安静下来,卧在主人身旁,虎视眈眈地瞪着我。

  晾衣服的妇人走过来,法杜娜说这是她妈妈。妇人看着我,一个劲儿地说“迈西、迈西”,法语是谢谢的意思。她声音极柔,有几分怯意,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屋,再出来时,用头巾兜着一包鸡蛋递到我手上,还是只说“迈西、迈西”。

  那条始终瞪着我的黄狗,终结了我对法杜娜家的拜访。我其实也在一直瞪着它,因为瞪它而无心去打量法杜娜的妈妈,也无心细看那个坐着喝茶的人,他或许是法杜娜的父亲吧。

  法杜娜喜欢去井台打水的秘密被我看穿,我没有告诉小冰,这是女人间的秘密。几百米的距离,顶着一只桶,法杜娜婀娜而去,袅袅而来,脖子挺拔,上身笔直,胸脯饱满,细腰翘臀。因为长裙的缘故,步子小而碎,人字拖呱嗒呱嗒地拍击着地面,像一个职业模特走在T 型台上,而她的背景是满满一面墙的玫红色九重葛。有几次我看着她的背影,猜不出那桶里是否有水,她太轻盈了,那桶于她仿佛不是劳动工具而更像是舞台道具。

  这幅画面,小冰一定经常看到,或许他已经为此写了很多首诗,在一张淡蓝色的稿纸上。

  我在大雨滂沱时经过恩古哈拉,开满九重葛的院子在雨雾中模模糊糊,渐渐远去,我看不清那些花儿是否在暴雨中被折损。时辰其实还是下午,但是乌云遮蔽了太阳。我们在雨雾中行驶,路基两旁的低洼处在车灯的光照下能看见积水如池。

  雨季是真的来了么?从上个月开始,断断续续的雨就开始洒落在这片干旱了半年多的西非大地上。第一场雨时,我问我们基地翻译老汪,这算是雨季真的来了吗?他是个老非洲了,在西非工作了十几年。老汪看看天色说,这还不能算真正的雨季,这雨太温和了,也不够准时。的确,那会儿的雨只是踩着几朵乌云轻描淡写地飘过来,敷衍地打湿一下地皮,就像轻薄的情人又飘到远处去了,它们不真诚,顶多算是撩拨大地。太阳再次君临天下,吐出滚烫的火舌,那点水汽迅速被蒸发殆尽。而后,雨似乎忘记了与时令的约定,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令人疑惑强悍的旱季霸占了本属于雨季的时间。

  从上周开始,情形有了改变,那个轻薄的家伙幡然醒悟,如约前来,每天下午4点左右,憋足了一口长气,把这片大地变成泽国。日日有雨已是规律。上午,天空一半是太阳,一半是云朵。云朵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聚集在原野上空,交流、碰撞、缠绕,酝酿情绪,颜色越来越深,分量也越来越重。午后,终于兜不住,云朵破了,大雨倾盆而下。而后,天空一道彩虹,太阳复又醒来,仿佛刚才只是酣睡了一觉。像定好了钟点,每日如此。

  小动物们纷纷在雨水中活跃起来,飞蚂蚁、细腰蜂、蜗牛……飞的爬的纷纷亮相,恋爱和生育这些大事都要赶在这个季节完成,它们等得够久了,在泥土里苦熬着,眼看快要失去耐心,终于雨水来了,湿润的土壤微微发腥,那是最好的催情剂。蚊子也愈发多了,携带疟原虫的非洲蚊子在一片片水洼地快速繁殖,使得疟疾肆意横行。

  不过这个雨季令我们恐惧的不是疟疾,我们对付疟疾已经有了一些经验,再也不像当初那样提起疟疾就身体发抖,况且我们还有足够多的特效药青蒿素储存在库房里。

  这个雨季,我们恐惧毒蛇。

  尼埃纳的院子里有毒蛇这件事,是一头驴告诉我们的。

  送水工阿莫每天上午赶着他的驴车来院子里,他的任务是将四个装满饮用水的大塑料桶送到恩古哈拉去。装车的时候本是不用卸驴的,但是那天不知怎么了,可能是打水的工人还没有来,阿莫就卸了驴,把驴拴在集装箱后面乳油树下,而后,他和院子里的保安在一棵小叶榄仁树下的小炭炉上煮茶喝。这中间有多长时间?我说不清楚,或许很短,不过是几杯茶的功夫,也或许足够长,长到一头驴从生走到了死。

  起初好像听到驴叫了几声,但是没有人去注意,没有人听出那是驴遇险后的求救。过了一会儿驴仿佛又叫了几声,但是依然没有人在意。那天阿莫大概是和保安相谈甚欢,他们每天见面,但是每次见面都不会省略冗长的问候礼节,先是贴左脸颊,再贴右脸颊,又握着手问候很多人,对方的父母、配偶、儿女,凡是有的都要问个遍,若是再有共同的朋友,那么问候的时间会更长,及至坐下来喝茶时,两杯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阿莫把驴和送水的事暂时忘记了。直到需要装车了,阿莫去牵驴,才大叫一声,噢,天哪,驴!

  一头驴躺在树下,还没有完全断气,口鼻流血,身体抽搐,发不出声音。这是我第一次细细地看阿莫的驴,那驴很瘦,比一只大个头的羊大不了多少。阿莫伤心地哭泣,他的驴,他挣钱的工具没了。

  大家都说凶手是毒蛇。无声无息、快捷是毒蛇进攻的特点。保安抬头看看那棵乳油树又低头瞅瞅树下的草丛,像个断案高手一样说,是毒蛇,这个院子里有毒蛇。

  翻译老汪和保安聊天,他们主要探讨是什么蛇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几乎无声无息地杀死一头驴?他们的法语谈话已经超过日常用语,我完全听不懂,只能通过观察他们说话的表情来推测事情的严重性。

  午后的乌云如约而来,雨躲在云层后面,先放出大雨滴试探大地的反应,当当当砸得铁皮瓦屋顶像敲锣一样,紧接着天河决堤,大水倾泻而下,瞬间就洗刷了一个谋杀现场。

  我们聚在餐厅里听老汪讲院子里可能有非洲树蛇的推测。老汪推推眼镜,拿出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段文字让我们看。

  我细细读完,打了一个寒颤。看来阿莫的驴就是非洲树蛇杀死的,七窍流血是中了非洲树蛇毒液的明显特征,非洲树蛇的毒液能使中毒者的血液不凝固,其毒性之强,足以杀死一个成年人,一头小瘦驴自然不在话下。更令人恐怖的是,我们所在的地区正是非洲树蛇的活动范围: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而我们所处的稀树干草原地带又恰恰是非洲树蛇一贯的出没区域。

  餐厅里寂静无声,铁皮瓦屋顶也寂静无声了,今天的雨完成了任务,此时的天空一定有一条彩虹。我们却没有出门看彩虹的兴致。行动敏捷、善于伪装、属于非洲十大致命毒蛇之一的非洲树蛇,在杀死一头驴之后,是隐于树上还是藏身草丛?

  隐于树上,它必形色如树枝;藏身草丛,它将碧绿如翠。

  阿莫埋了他的驴,他自己又得了疟疾。都说祸不单行,可怜的瘦老头阿莫应验了一句古老的中国成语。主管很仁慈,除了赔偿阿莫驴钱,还多付了阿莫一个月工资,并对他说,等病好了再买头驴吧,还来送水。

  只是送水这份活儿一天都不能耽搁,需要立刻再找一个有驴车的,最好像阿莫一样,是个老头。主管说老头一般脾气不急躁,赶个驴车,慢慢悠悠的,不和汽车抢道,安全地把水送到就行,不需要太大力气,也没有技术含量。

  我那些天心里想的全部是非洲树蛇,哪里还会操心去找什么送水工。我穿上高帮的登山鞋,又用一根布带打了绑腿,心神惶惶地走在院子里小路上,小路已经被雨季迅速茂盛的草所覆盖。

  我每天无数次走过这条小路,去院子另一侧的卫生间。我过于关注脚下而忽略了其它地方,当我关上卫生间的门,伸手去拉灯绳时,突然觉得手中的灯绳冰凉并且滑腻,那显然不是一根灯绳应有的手感。灯亮了,我看见细细的灯绳上缠着一条碧绿的蛇。刹那间,我几乎失去意识,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

  司机阿达玛破门而入,他正在男卫生间接水打算冲洗皮卡车。后来,蛇是被谁打死的已经搞不清楚了,几个人拿着铁锨一起上阵,卫生间没有可以逃跑的通道,蛇葬身铁锨之下。大高个子阿达玛拎着蛇尾,高高提起,蛇身长度几乎和他身高一样。因为蛇头已经被打烂,老汪和保安都无法判断那是一条什么蛇,是剧毒的绿曼巴蛇还是无毒的绿锦蛇,这成了一个谜。

  那些天的阿达玛,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他说,若是在野外,他是不会参与打蛇的,把蛇吓走就是了。他神情沮丧,并不觉得自己参与了打蛇而成为胜利者,相反,他忐忑不安。他还坚持把那条蛇送到了几公里外的野地,说蛇有灵性,放在院子里,会招致蛇类报复。保安也忧心忡忡,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从这头到那头,四个院角都走遍,在每一个院角都站立片刻,口中念念有词。老汪说他在祈祷。风吹动他身上的长袍,身形瘦高的他,立于院角,像一根旗杆撑着一面旗。

  如果没有毒蛇的阴影,院子里的这片草地简直可爱得无以复加,尤其早晨的阳光斜洒过来的时候,草尖上的露珠把阳光分成七色,每一颗露珠都散发着莹莹的光。可惜我不会写诗,否则,我要写一首“尼埃纳的七色露”来呼应小冰的“恩古哈拉的九重葛”。

  送水工终于找到了,是小冰找的,找的是法杜娜的父亲。我记起在法杜娜家是看到过一头驴的,想必她家有驴车,而她父亲也符合主管对一名送水工的要求。

  法杜娜的父亲接替阿莫往返在尼埃纳和恩古哈拉之间,有一次他带来了法杜娜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条用彩色细线串起来的木质项链,小木珠子没有磨圆,拙朴可爱。我进到房间,翻箱倒柜找能够回赠的礼物,但是没有适合的,从国内带来的小东西都被我送完了。后来我看到洗漱包里还有一瓶大宝SOD 蜜,没有拆封,总算是一件有中国特色的东西,我便拿出来,请法杜娜的父亲带过去。不需要解释用途,女人一看一闻就会明白。

  法杜娜的父亲还会经常带一些从地里收获的东西送给我们,比如嫩玉米、新鲜的花生,用麻袋装着,他也不多说话,放在厨房门口就走。

  恩古哈拉的井台上,热热闹闹的议论声中,法杜娜一家是不是获得了村民们更多的羡慕?法杜娜依然穿着最艳丽的衣裙,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接受那些赞美的眼光和话语吧?

  小冰已经离开了这个国家,他说他想去法国再读几年书。我们联系渐少,不知他是否已经在法国继续攻读法国文学专业,他还在坚持用母语写诗吗?

  我还在这里,在尼埃纳,从旱季到雨季又回到旱季,继续做着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却再也读不到小冰的诗了。我很想念读一首刚刚写成的诗的感觉,墨迹未干,淡蓝色稿纸上的长短句,我是第一个读者,哪怕我读不懂。其实也不用懂,有些东西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爱的。

  可惜我不会写诗,我只会做造工资表这样的俗事。我从考勤表上发现法杜娜不见了,月初造工资表时,翻到恩古哈拉这一页,看见她上个月的出勤天数只有两天,怎么会只有两天呢?她生病了么?是疟疾么?老汪给了我答案,他说法杜娜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被一家广告公司相中了。在大城市锡加索上班呢,过不了多久,锡加索最热闹的街口,或许就会竖起法杜娜的大幅广告照片。

  是的,法杜娜辞职了,她的父亲仍然天天来拉水送水,却没有告诉我什么,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或许是法杜娜特意不让她告诉我,她为自己的辞职而不好意思么?

  从此以后,我每次去锡加索,都会格外留意广告牌。后来,不单单是留意锡加索的广告牌,在巴马科,布古尼,在一切被称作城市的地方,在凡是有广告牌的地方,只要那幅照片是个年轻姑娘,我都会停下来多看一会儿。可是我没有发现法杜娜,我想或许她的模样变化了,有了更好的化妆术和专业的化妆师,她已经美丽得让我认不出来了。

  许久以后的某一天,我们收到了几张西非国家艺术节开幕式的邀请函。这个开幕式将在锡加索国家体育馆召开,由于这个体育馆是中国援建的,所以作为此地唯一的中国公司,我们将应邀参加开幕式。

  场面热闹极了,烈日当头,热浪滚滚,各种民族舞蹈跳得人眼花缭乱。其中一个代表团的形象小姐是一副鳄鱼装扮,高高的发髻做成鳄鱼头部的形状,身穿有鳄鱼花纹的紧身长裙。马里被称为鳄鱼之国,首都巴马科被称为鳄鱼之都,马里人以鳄鱼为自豪。

  人人都喊那姑娘鳄鱼小姐,争相和她合影留念,她仪态万方的样子性感动人。

  我久久地盯着那个姑娘看,觉得她的眉眼像法杜娜,但神态表情仿佛又不是。我本来想去和她合个影,正好可以确定一下她到底是不是法杜娜,但是人太多了,我根本挤不到跟前。

  算了,不去认了,舞台那么炫目,天地如此宽阔,这已足够,管她是谁。

  回程已是夜晚,炽热了一天的太阳终于收起光芒,沉沉睡去,繁星羞羞怯怯地步入天幕。我们路过恩古哈拉的院子,车速慢下来,司机阿达玛已经习惯了每每经过此地时放慢车速,尽管院子已经不是我们的驻地。夜幕中我看不清那些玫红色的九重葛,不过我知道它们依然在,它们属于这片大地,明天旭日东升,每一朵花儿都将在新鲜的阳光下开放、争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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